我在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说里提到一个灰黯偏僻的小城,它贫困但不一定淳朴、古老但不一定沉厚;它曾经有过历史悠久的文化积淀,但现在这文明已龟裂僵硬;它曾经有过刚烈诚直的豪侠之风,但现在这豪勇已荡然无存。
我提到的这个小城,其实就是榆社县,在那部小说里,我叫它“临漳”。“临漳县”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它出自榆社县文字圈的前辈李旭清老师之手——这里称“前辈”其实不妥,李老师年方四十,当属少壮派,我如此称呼,是为表尊敬之意。我以为那名字甚好,于是信手拈来,我想李老师不会见怪。
在那部小说里我这样写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上元夜,临漳城里落下细碎零星夹杂着微尘的浅灰色雪粒。那是一种像烟灰一样的粉末,它不很凉,但很脏。想要理解那个冬夜,你必须先理解惨白的路灯,它使天空变得更空旷辽远,毫无头绪;你也必须理解随风翻飞的炮仗残屑以及午夜的寒风,它们挟卷着寒冷的死寂向每个行人无孔不人地传送;你还必须理解道路两旁篝火的余烬,它从坍塌的煤堆里探出头来,张开红肿的眼睛,冷漠地看着街道尽头快速驶来的单车:他老远就将车铃按出尖锐的叫喊,想必是觉得这僻静之处孤身行走的白衣女郎邪气碜人……但无论如何,你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独自走在这里,我也不希望你能理解。”这些都是真实的记录,榆社县像我一样,虚妄而迷惘,颓废又荒凉。也许唯因如此,我是它的子民,它是我的家园。
在这里我固执地叫它“家园”,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故乡”,这中间不仅仅是字眼上的区别。因为如果提到“故乡”,我头脑中首先出现的并不会是有关故土的种种,而是一些神秘缥缈的声音:大漠中孤单的驼铃、落日下凄婉的横笛,以及月夜里一唱三叹的洞箫和城楼上横空出世的笳角……与此相对映的则是一系列零散的画面:比如原野中奔驰的瘦马、江面上飘荡的扁舟、被雨雾打湿的单衫和客栈前暗红的灯笼……“家园”则不然,提起它时,我便可以想到从土坯墙上方升起的缕缕炊烟,顺风传来的烤白薯的味道,在栅栏门里信步的鸡、鸭,农家院落里修剪整齐的果木和满架悬垂的嫩绿黄瓜,以及温暖的炉灶前,一位手拈针线、眉角含笑的老妇人正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养的两头猪崽哼哼唧唧地蹒跚归来……说穿了,我总觉得“故乡”这个词只对于离乡背井的过客才具有特殊的意味,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从未长久而遥远地离开过自已出生地的人,称自己居留的这方土地为“故乡”,似乎并不恰当。我认为谈论一个人的故乡,就如谈论他的情人,所有的措辞都是意味深长的,而提起一个人的家园,正像提起他的母亲,一切语言都可以脱口而出,百无禁忌。
也许有一千年,也许还不止,这个小城从殷周的迷雾中穿过,从燕赵的硝烟里走出,它淡漠了青铜的气息,洗却了血浆的腥甜;它蜕去了古旧的衣衫,换上华艳但并不合身的新装……它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唯一没变的是它的沉默。我想它是在等我,正如地坛之守候史铁生,它也在守候我,守候我长大,守候我成熟——这个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于是我施施然走出台前,一路上裙裾摇荡、轻舞飞扬。
我说我寂寞
像五百年前
流星斩破乌金 的穹庐
像五百年前
水流漫过岩石的山坡
我的家园
在梦中错过 我的承 诺
在风里失落像杨花落满青色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