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卷七·如是我闻一白话译文 白话阅微草堂笔记下载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谬,且有以新事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
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辛亥七月二十一日题。

以前我撰写过一本《滦阳消夏录》,还没定搞就被书坊偷印了。其实这不是出于我的愿望,但那些博学多知的文人并不认为这部书稿有什么错漏,并且劝我续写一本,因此我根据自己的旧闻补写了四卷。记得欧阳修说过:“物尝聚于所好。”这也是有道理的。一个人一旦有了偏爱,就会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天下的事往往是这样,这是应该去加以深思的。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题。

孙公降坛诗

太原折生遇兰言:其乡有扶乩者,降坛大书一诗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园败将”。皆悚然知为白谷孙公也。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诗乃以房琯车战自比,引为己过。正人君子之用心,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犹百计卸责于人者,真三光之于九泉矣。大同杜生宜滋,亦录有此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字不同。盖传写偶异,大旨则无殊也。

太原折生遇兰说:他的家乡有扶乩的,降临乩坛的神大书一诗道:“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叫“柿园败将”。乩坛中的人都肃然起敬,知道是白谷孙公。柿园的这一次战役,败在朝中旨意的催促作战,罪不在公。诗中以房琯的车战用来自比,引为自己的过错。看看正人君子的用心,再看王化贞之流的覆败误国,还千方百计推卸责任给别人,真如日月星之光和九泉之比了。大同杜生宜滋也抄录有这首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共有四个字不同。大概传写中偶有差异,它的大旨则没有什么区别。

烈妇鸣冤

许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过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泞,马疲不进;息路旁树下,坐而假寐。恍惚女子拜,言曰:“妾黄保宁妻汤氏也,在此为强暴所逼,以死捍拒,卒被数刃而死,官虽捕贼骈诛,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贞烈,俾居此地,为横死诸魂长,今四十余年矣。
夫异乡丐妇,踽踽独行,猝遇三健男子,执缚于树,肆行淫毒;除骂贼求死,别无他术。其啮齿受玷,由力不敌,非节之不固也。司谳者诃责无已。不亦冤乎?公状貌似儒者,当必明理,乞为白之。”梦中欲询其里居,霍然已醒。后问阜城士大夫,无知其事者;问诸老吏,亦不得其案牍。盖当时不以为烈妇,湮没久矣。

许南金先生说:康熙五十四年,他路经阜城县的漫河。时值夏雨连绵,道路泥泞,人马疲惫不堪,便在路旁树下歇息。他坐着打盹儿,恍惚之间见一女子来拜见,说:“我是黄保宁的妻子汤氏,在此地遭暴力逼迫,我以死抗拒,最后被杀死。官府虽将强盗全都捕杀了,但因我已被玷污,所以不予表彰。阴曹官吏可怜我的贞烈,派我居住此地,作为横死的魂灵之长,至今已四十余年了。一个来自异乡的乞丐妇人,艰难独行,突然遭遇三个强健男子,被捆绑在树上肆意奸淫,除了痛骂贼人以求速死之外,别无其他办法。我咬着牙遭受玷污,是由于不敌贼人暴力,而非节操不坚贞。掌管断案的官吏对我苛求不止,岂不是太冤枉我了吗?看您的相貌像是有学问的人,一定事理分明,请求您为我伸冤。”梦中,许先生还想询问女子的乡里住处,却忽然醒来。后来询问阜城县士大夫们,都不知这件事,向老吏打听,也未得到此事的档案。大概是因为没把她作为烈妇,而早已被湮没了。

狐嘲道士

京师某观,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蒇事后,与其徒在神座灯前,会计出入。尚阙数金,师谓徒乾没,徒谓师误算,盘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梁上语曰:“新秋凉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数金,非汝欲买媚药,置杯中,过后巷刘二姐家,二姐索金指环,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转面掩口。道士乃默然敛簿出。剃工魏福,时寓观内,亲闻之。言其声咿咿呦呦,如小儿女云。

在京城的某个道观里,一直住着一个狐仙。有一次,有个道士募集了许多钱来设场做法事,等到法事完毕后,道士坐在神座灯前跟徒弟们结算帐目,发现缺了一些钱。师父说是徒弟私吞了,徒弟说是师父算错了,算盘珠子打得格格作响,一直到三更都没有停止。忽然听到梁上有人说:“凉凉爽爽的初秋,我困倦了正要入睡,而你们这样吵吵骂骂,把我都弄醒了。你缺的钱,不是你要买春药,就把它放在怀里,后来你到后巷的刘二姐家,她向你要戒指,当时你醉了,信手把它塞给了她么?为什么连这样的事都忘记了吗?”徒弟听到这话后,转过脸掩口而笑。而老道士羞得无话可说,收起帐簿就走了。当时剃头师傅魏福也正住在这座道观里,他亲耳听到这番话。他说那声音咿咿呦呦的,好象是小孩发出的一样。

旱魃

旱魃为虐,见《云汉》之诗,是事出经典矣。《山海经》实以女魃,似因诗语而附会。然据其所言,特一妖神耳。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夫雨为天地之.合,一僵尸之气焰,竟能弥塞乾坤,使隔绝不通乎?雨亦有龙所作者,一僵尸之技俩,竟能驱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说以解之?又狐避雷劫,自宋以来,见于杂说者不一。
夫狐无罪欤,雷霆克期而击之,是淫刑也,天道不如是也。狐有罪欤,=何时不可以诛,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避?即一时暂免,又何时不可以诛,乃过此一时,竟不复追理?是佚罚也,天道亦不如是也。是又何说以解之?偶阅近人《夜谈丛录》,见所载焚旱魃一事、狐避劫二事,因记所疑,俟格物穷理者详之。

旱魃制造旱灾,见于《诗经》中的“云汉”一诗,可见是出自经典的了。《山海经》把旱魃看作女性,似乎是在《诗经》的基础上附会出来的。然而,据上述经典所言,旱魃专指一位妖神。近世所说的旱魃,却都是僵尸。把僵尸挖掘出来焚烧掉,也就往往导致下雨。可是,雨是由天地二气的结合所形成的,一具僵尸的气焰就能塞满乾坤,使天地二气隔绝不通吗?雨也有龙形成的,一具僵尸的伎俩就能驱逐神物,使龙畏避不肯向前吗?如何来解释这些疑问呢?还有,狐躲避雷击的事情,从宋代以来就经常见于各种杂说记载。如果狐没有罪过,雷霆按期出去,那就是滥用刑罚,不合乎天道。如果狐有罪过,何时不可诛杀呢?为什么要必定限制在某日某刻,让其预先得知及早躲避呢?即使是一时侥幸躲过,又何时不可继续诛杀,却过了规定时刻竟不再追究?这显然是失于刑罚,也不合乎天道。又作何解释呢?偶尔翻阅近人所著的《夜谈丛录》,见到其中焚烧旱魃、狐狸避劫二事,因此记下了个人的疑问,以待穷究事物道理的先生们详细解释。

井水之疑

虎坊桥西一宅,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今刘云房副宪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时汲则甘,余时则否,其理莫明。或曰:“阴起午中,阳生子半,与地气应也。”然元气昆仑,充满大地,何他井不与地气应,此井独应乎?西士最讲格物学,《职方外纪》载其地有水,一日十二潮,与晷漏不差秒忽。有欲穷其理者,构庐水侧,昼夜测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类耳!

北京虎坊桥西有一幢住宅,是南皮张子畏先生的故居,现在由左副都御使刘云房住着。宅中有一口井,在子时、午时两个时辰打水,水是甜的,其他时间则不甜,不知是什么缘故。有人说:“这是由于阴气正午生起,阳气在夜里十二点时生起,阴阳二气与地气感应的缘故。”然而元气广大无垠,充满天地之间,为什么其他并不与地气感应,唯独这口井与地气相感应呢?记得西洋人最讲究格物学的,在《职方外纪》中记载:某地的水一天之内十二次涨潮,其时间与十二时辰分秒不差。有个人想要探究其中的道理,就在水边筑房,日夜观测,始终未能明白。他怨愤之极就投水而死,这口井或许也属于这一类吧。

煞神

张读《宣室志》曰: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郑生者,网得一巨鸟,色苍,高五尺余,忽无所见。访里中民讯之,有对者曰:“里中有人死,且数日。卜者言,今日煞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有巨鸟色苍,自柩中出。君所获果是乎?”此即今所谓煞神也。
徐铉《稽神录》曰:彭虎子少壮,有膂力。尝谓无鬼神。母死,俗巫诫之曰:“某日殃煞当还,重有所杀,宜出避之。”合家细弱,悉出逃隐。虎子独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门入,虎子遑遽无计,先有一瓮,便入其中,以板盖头。觉母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无人耶?”母曰:“无”。此即今所谓回煞也。俗云殇子未生齿者,死无煞;有齿者即有煞。巫觋能预克其期。家奴孙文举、宋文皆通是术。余尝索视其书,特以年月日时干支推算,别无奇奥。其某日逢某凶煞,当用某符禳解,则诡词取财而已。或有室庐逼仄,无地避煞者,又有压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谓之斩殃,尤有荒诞。然家奴宋遇妇死,遇召巫斩殃。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响,小儿女亦多见其形。似又不尽诬矣。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其说。

张读著的《宣室志》中说:民间传说人死几天后会有鸟从灵柩中出来,叫“煞”。太和年间,有一姓郑的用网捕到一只大鸟,羽毛苍灰,高五尺余,鸟忽然不见了。他询问村里的人,有人告诉他:村里有个人死了数日,巫师说今天煞要离去,这家人偷偷查看,见有一只大鸟毛色苍灰,从灵柩中飞出来。您所捕到的是否就是这只?这便是现在所说的煞神。徐铉著《稽神录》中记载:彭虎子少壮有力,说不信鬼神。他的母亲死了,民间巫师告诫他说,某一天祸煞该返回了,将会有很大的伤害,应当离家躲避。于是全家男女老幼都离开家躲藏起来,彭虎子独留不去。夜里有人推门进来,彭虎子恐惧失措,见有一瓮便跳进去,用板盖住口。他觉得母亲坐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有没有人?”母亲答:“无人。”这就是现在所说的回煞。据民间传说,未成年的孩子没长牙齿,死了不会有煞;长了牙死后便有煞。巫师能预先算出回煞的日期。我的奴仆孙文举、宋文都通晓这种巫术。我曾经将他们的书要来看,只不过是以年月日干支来推算,没有什么其他奥妙之处。书里的,“某日逢某凶煞,当用某符禳解。”不过是危言耸听,骗取钱财罢了。也有的人家居室狭窄,没有躲避煞的地方。巫师便又有“压制之法”。使煞不出来,这叫做“斩殃”,这就更加荒诞了。然而,我的家奴宋遇媳妇死后,请巫师斩殃,他住的地方,至今夜里经常发出响声,许多小孩儿也见到煞的形状。这似乎又不完全是瞎说。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阴间和阳间之理,无法加以穷尽。不必迎合这种说法,也不必着力批驳这种说法。

鬼应有中外

人死者,魂隶冥籍矣。然地球圆九万里,径三万里,国土不可以数计,其人当百倍中土,鬼亦当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见皆中土之鬼,无一徼外之鬼耶?其在在各有阎罗王耶?顾郎中德懋,摄阴官者也。尝以问之,弗能答。人不死者,名列仙籍矣。然赤松、广成,闻于上古;何后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刘向以下之所记,悉无闻耶?岂终归于尽,如朱子之论魏伯阳耶?娄真人近垣,领道教者也。尝以问之,亦弗能答。

死了的人,魂灵隶属阴间的名册。但是地球圆周九万里,直径三万里,各国的疆土不可以用数量来计算,它的人民应当百倍于中国,鬼也应当百倍于中国。为什么游历阴司的,所见到的都是中国的鬼,没有一个边界之外的鬼呢?其所在的地方各有阎罗王吗?顾郎中德懋,是兼理阴间官吏的,我曾经问起过他,不能解答。人不死的,名字列于仙人名册的了。但是赤松、广成,在上古的时候听说过;为什么后代所遇到的仙人,都出于近世?刘向以后所记载的,都没有听说过呢?难道终归于消失,像朱子的论魏伯阳吗?娄真人近垣,是管领道教的,曾经问起过他,也不能解答。

鬼神默佑

里人阎勋,疑其妻与表弟通,遂携铳击杀其表弟。复归而杀妻,剚刃于胸,格格然如中铁石,迄不能伤。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阴相之也。”然枉死者多,鬼神何不尽阴相欤?当由别有善行,故默邀护佑耳。

同乡人阎勋,怀疑自己的妻子与表弟通奸,就用火枪杀死了表弟,然后又回家杀妻。他把刀刃向妻子胸部刺去,就像刺在铁石上一样格格响,终于不能刺伤。有人说:“这是鬼神同情她要冤死,暗中进行了保护。”可是,冤死的人多了,为什么鬼神不全都暗中保护呢?应该是由于她做了什么其他好事,才会有神灵暗中保护的。

施舍之争

景州申君学坤,谦居先生子也。纯厚朴拙,不坠家风,信道学甚笃。尝谓从兄懋园曰:“曩在某寺,见僧以福田诱财物,供酒肉资。因著一论,戒勿施舍。夜梦一神,似彼教所谓伽蓝者,与余侃侃争曰:“君勿尔也,以佛法论,广大慈悲,万物平等。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施食及于鸟鸢,爱惜及于虫鼠,欲其生也。此辈藉施舍以生,君必使之饥而死,曾视之不若鸟鸢虫鼠耶?其间破坏戒律,自堕泥犁者,诚比比皆是。然因有枭鸟,而尽戕羽族;因有破镜,而尽戕兽类,有是理耶?以世法论,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谋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种,募化亦谋食之一道耳。必以其不耕不织为蠹国耗民,彼不耕不织而蠹国耗民者,独僧尼耶?君何不一一著论禁之也?且天下之大,此辈岂止数十万。一旦绝其衣食来源,羸弱者转乎沟壑,姑勿具论;桀黠者铤而走险,君何以善其后耶?昌黎辟佛,尚曰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君无策以养,而徒其朘其生,岂但非佛意,恐亦非孔孟意也。驷不及舌,君其图之。’余梦中欲与辨,倏然已觉。其语历历可忆。公以所论为何如?”懋园沉思良久曰:“君所持者正,彼所见者大。然人情所向,‘匪今斯今’岂君一论所能遏?此神剌剌不休,殊多此一争耳。

景州人申学坤,是申谦居先生之子。为人纯良厚道,质朴率真,不失家传的风尚。他相信道学很是深挚,曾经对堂兄懋园说:“从前在某寺庙,见一僧用劝人从善以得福田的办法诱骗财物,吃喝挥霍,因而写了一篇文章,劝诫别人不要向僧人施舍。夜里梦见一位神,像是佛教所说的伽蓝。神与我侃侃争辩说:‘您不要这样。以佛法而论,佛门广大慈悲,使万物平等。那些僧尼不也是万物之一吗?施食物给那些鸟类,以对虫鼠加以保护,是为了让它们生存下去。僧尼们凭借施舍而生存,您却一定要让他们饥饿而死,不是把他们看得连鸟兽虫鼠都不如了吗?僧尼之中,破坏戒律、自堕泥淖的,当然随处都有。但是因为有枭鸟——食母的恶鸟就杀尽鸟类,因为有破獍——食父的恶兽就灭绝所有兽类,哪有这种道理呢?以世法而论,田地不足以分给每个人,不能不叫百姓自谋生路。那些僧尼也是百姓之一,他们募捐化缘也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如果非得认为僧尼不耕不织就是害国耗民的话,那么不耕不织而害国耗民的人何止僧尼呢?您为何不一一写文章禁止他们?况且天下之大,这类人岂止数十万。一旦断了他们衣食的来源,体弱的将会填埋沟壑之中,这暂且不说;凶恶狡猾的人则铤而走险,您将怎样收拾局面?韩愈排斥佛教,但是还说鳏寡孤独废疾者可以养起来。您没有办法养民,却只是剥夺他们的生路,这不仅不符合佛义,也不符合孔孟之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您反复思考这个道理。’我在梦中想要和他争辩,忽然已经醒来,那人的话历历在耳。您认为他这番议论如何?”懋园沉思了好久说:“您持理公正,他的见解博大。然而人情世态正如《诗经》所说:‘并非始于现在’岂是您一番议论所能遏止的?这个神喋喋不休,更是多此一举。”

善妒之妇

同年金门高,吴县人。尝夜泊淮扬之间,见岸上二叟相遇,就坐水次草亭上。一叟曰:“君近何事?”一叟曰:“主人避暑园林,吾日日入其水阁,观活秘戏图;百媚横生,亦殊可玩。其第五姬尤妖艳。见其与主义剪发为誓,约他年燕子楼中作关盼盼;又约似玉箫再世,重侍韦皋。主人为之感泣。然偶闻其与母窃议,则谓主人已老,宜早储金帛,为琵琶别抱计也。君谓此辈可信乎?”相与太息久之。一叟又曰:“闻其嫡甚贤,信乎?”一叟掉头曰:“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夫妒而嚣争,是为渊驱鱼者也。此妇于妾媵之来,弱者抚之以恩,纵其出入冶游,不复防制,使流于淫佚。其夫自愧而去之。强者待之以礼,阴尊之与己匹,而阴导之与夫抗,使养成骄悍,其夫不堪而去之。有二术所不能饵者,则密相煽构,务使参商两败者,又多有之。幸不即败,而一门之内,诟谇时闻,使其夫入妾之室则怨语愁颜,入妻之室乃柔声怡色。其去就不问而知矣。此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贤之云!”门高窃听所言,服其中理,而不解其日入水阁语。方凝思间,有官舫鸣钲来,收帆欲泊。二叟转瞬已不见。乃悟其非人也。

吴县有一个同我同年进士的人,叫金门高。他曾经泊船在淮阴之间,看到岸上有两位老人相遇,在岸边的草亭中坐了下来。一位老人说:“近来您做些什么啊?”另一位说:“因我的主人在园林避暑,我每天进入水阁去看活生生的秘戏图。那真是百种娇媚充分表露,也很可以赏玩。那位五姨太特别妖冶艳丽,在主人面前,她与主人剪发立誓,相约来生在燕子楼当关盼盼,成为他的美姬;又约定像玉箫那样转世再侍奉韦皋。主人被她感动得哭了。然而偶然间听到她与她母亲私下议论时说:‘主人已老,应当早些储备金银财物,做好改嫁的打算。’您认为这类人可靠吗。”说完后两位老人叹息了好久。后来一位问道:“听说您主人的妻子非常贤慧,是真的吗?”另一位老人掉转头来说:“那是天底下最善于妒忌人的妇人,还说什么贤慧呢?因为妒忌,相互之间争吵不休,就像为渊驱鱼——把人推向了敌方。她对新来的妾妇,弱小的施加恩惠,放纵他们的冶游放荡,不加限制,使他们淫乱荒靡。这样她丈夫感到羞愧就打发她们走。对于强者就以礼相待,表面上让她们和自己平起平坐,暗中让她们与主人对抗,使她们养成骄横的脾气,主人因受不了就会赶走她们。这两种手段如果不能得逞的话,就暗地里挑拨她们,使之两败俱伤,这类事经常发生。即使有幸没有两败俱伤者,但在同一个房子里也吵骂不断,使得主人进入妾室,只见怨语愁颜,而进入妻室里时,听到的是柔声细语,这样主人常去哪里就不言而喻了。这样的妇人是天下最善于妒忌的,还有什么贤慧可言呢?”金门高听到这里,佩服他们言之有理,但不明白那老人为什么每日要到水阁去。正在这时,有条官船鸣锣驶来,要收帆停泊。两位老人转眼不见了,这时他才知道他们不是人类。

狐遗方

先兄睛湖曰:“饮卤汁者,血凝而死,无药可医。里有妇人饮此者,方张皇莫措。忽一媪排闼入,曰:‘可急取隔壁卖腐家所磨豆浆灌之。卤得豆浆,则凝浆为腐而不凝血。我是前村老狐,曾闻仙人言此方也。’语讫不见。试之果得苏。刘涓子有鬼遗方,此可称狐遗方也。”

已故兄长睛湖说:“饮卤汁者血凝固而死,没有药可医治。家乡有一妇人喝了卤汁,正慌张失措,忽然一位老妇人推门而入说:‘赶快从隔壁卖豆腐的那里取来豆浆给她灌上。卤水遇到豆浆,就将卤水凝成豆腐,而不使血凝固。我是前村的老狐狸,曾听仙人说过此药方。’说完不见了。用此方一试,妇人果然活了过来。南朝刘涓子有一副药方叫《鬼遗留的方子》这个药方可称做《狐遗留的方子》。”

鬼求食

客作秦尔严,尝御车自李家洼往淮镇。遇持铳击鹊者,马皆惊逸。尔严仓皇堕车下,横卧辙中,自分无生理。而马忽不行。抵暮归家,沽酒自庆,灯下与侪辈话其异。闻窗外人语曰:“尔谓马自不行耶?是我二人掣其辔也。”开户出视,寂无人迹。明日,因赍酒脯,至堕处祭之。先姚安公闻之,曰:“鬼如此求食,亦何恶于鬼!”

雇工秦尔严,曾经驾车从李家洼前往淮镇,碰到拿火铳打鸟鹊的,马都受惊奔逃。尔严慌张中坠落车下,横躺在车辙中,自料没有活的道理,而马忽然不走了。到晚上回家,买酒自己庆贺,灯下和同伴谈起这事的奇异。听到窗外有人说话道:“你说马自己不走吗?是我两人扯住它的辔头呵。”开门出去观看,寂然没有人迹。第二天于是带着酒肉,到坠落的地方祭祀。先父姚安公听到这件事,说:“鬼像这样求食,鬼又有什么可怕的!”

狐教子弟

里人王五贤(幼时闻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老塾师也。尝夜过古墓,闻鞭扑声,并闻责数曰:“尔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理,将来何事不可为?至上干天律时,尔悔迟矣。”谓深更旷野,谁人在此教子弟。谛听,乃出狐窟中。五贤喟然曰:“不图此语闻之此间。”

村里人王五贤(幼年时听到叫他的字是这两个音,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两个字),是一位老塾师。一次,他夜间经过古墓,听到鞭打的声音,还听到斥责说:“你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白道理,将来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呢?等到对上触犯了天条的时候,你再后悔就晚了!”他想更深夜静的,又是在旷野之中,是谁在教育子弟呢?仔细一听,原来声音出于狐狸居住的洞穴之中。王五贤感叹地说:“没有料到这样的话,竟在这里听到。”

恶作剧

先叔仪南公,有质库在西城。客作陈忠,主买菜蔬。侪辈皆谓其近多余润,宜飨众。忠讳无有。
次日,箧钥不启,而所蓄钱数千,惟存九百。楼上故有狐,恒隔窗与人语,疑所为。试往叩之,果朗然应曰:“九百钱是汝雇值,分所应得,吾不敢取。其余皆日日所乾没,原非汝物。今日端阳,已为汝买粽若干,买酒若干,买肉若干,买鸡鱼及瓜菜果实各若干,并泛酒雄黄,亦为买得,皆在楼下空屋中。汝宜早烹炮,迟则天暑,恐腐败。”启户视之,累累具在。无可消纳,竟与众共餐。此狐可谓恶作剧,然亦颇快人意也。

已故叔父仪南公在西城开有一个当铺,由佣人陈忠负责购买蔬菜。他的同伴们说他近来得了不少外快,应该请他们的客,陈忠死不承认。第二天,陈忠发现,钱箱自己并没有打开过,而积蓄的数千钱仅剩下九百。听说有了狐仙住在楼上,经常隔窗和人说话,陈忠怀疑是它所为,就试着去敲门询问它。狐仙果然高声回答说:“这是我干的。箱中的那九百钱是你应得的工钱,我不敢拿,其余的钱都是你每天采购私吞的,原本不属于你。今天又是端午节,我已替你买了若干棕子,若干酒、肉、鸡、鱼及瓜果蔬菜,另外还买了雄黄酒,都放在楼下那间空房里,你还是早点做出来给同伴吃吧,迟了就会因天热腐坏变质的。”陈忠打开空房子门一看,果然食物全都放在屋里。他一个人吃不了,没办法,最后还是和大家一起吃了。这个狐仙真会恶作剧,不过倒也大快人心。

拆字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权舆矣。汉代图谶,多离合点画。至宋谢石辈,始以是术专门,然亦往往有奇验。
乾隆甲戌,佘殿试后,尚未传胪,在董文恪公家,偶遇一浙士,能拆字余书一“墨”字。浙士曰:“龙头竟不属君矣。里字拆之为二甲,下作四点,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点庶字脚,土吉字头,是庶吉士矣。”后果然。
又戊子秋,余以漏言获谴,狱颇急,日以一军官伴守。一董姓军官云能拆字。余书“董”字使拆。董曰:“公远戍矣。是千里万里也。”余又书“名”字。董曰:“下为口字,上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为夕,其西域乎?”问:“将来得归否?”曰:“字形类君,亦类召,必赐还也。”问:“在何年?”曰:“口为四字之外围,而中缺两笔,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至四年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亦相合也。”果从军乌鲁木齐,以辛卯六月还京。盖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萌,形象兆之。与揲蓍灼龟,事同一理,似神异而非神异也。

“亥”字以“二”为字首,以“六”为字身,这是拆字法的初始。汉代预言吉凶征兆的《图谶》,大多是离或合字的点点画画,到了宋代谢石等人,才专门用此卜筮之术,但往往有奇异的灵验。乾隆十九年,我参加殿试后,还未张榜,在董文恪先生家里,偶遇一位浙江人能测字。我写一“墨”字。那人说:“状元不会属于您了。‘里’字拆开是二甲,下边是四点,您是二甲第四名吧?不过您一定会进入翰林院。四点是‘庶’字脚,士字是‘吉’字头,您要做庶吉士了。”后来,果真是这样。乾隆三十三年秋季,我因泄漏消息而获罪,案情很严重,每天都有一军官看守我。其中一个姓董的军官说能拆字算卦。我写一个“董”字让他拆。他说:“您将被发配远方了。这‘董’字是千万里的意思呵。”我又写一“名”字。他说:“下边是‘口’字,上边是‘外’字偏旁,这次发配是在口外。‘夕’字又是太阳偏西的意思,莫非是西域?”我问将来能回来否。他说:“‘名’字与‘君’字相像,也像‘召’字,一定会让您回来的。”我问在什么时候,他说:“‘口’字是‘四’字的外围,而中间缺少两笔。大概不到四年就会回还吧。今年是乾隆三十三年,四年后为三十六年,‘夕’字是‘卯’字的偏旁,也相合。”果然,我从军乌鲁木齐,在辛卯年——乾隆三十六年六月还京。大概精神有所动,鬼神便相通;气机萌发,形象便有了预兆了。这与分蓍草、烧龟甲以定凶吉一样道理,看起来神秘而并不神秘。

胡宫山怕鬼

医者胡宫山,不知何许人。或曰:“本姓金,实吴三桂之间谍。三桂败,乃变易姓名。”事无左证,莫之详也。余六七岁时及见之,年八十余矣,轻捷如猿猱,技击绝伦。尝舟行,夜遇盗,手无寸刃,惟倒持一烟筒,挥霍如风,七八人并刺中鼻孔仆。然最畏鬼,一生不敢独睡。言少年尝遇一僵尸,挥拳击之,如中木石,几为所搏,幸跃上高树之顶。尸绕树踊距,至晓乃抱木不动。有铃驮群过,始敢下视。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钩,齿露唇外如利刃。怖几失魂。又尝宿山店,夜觉被中蠕蠕动,疑为蛇鼠;俄枝梧撑拄,渐长渐巨,突出并枕,乃一裸妇人。双臂抱持,如巨絙束缚,接吻嘘气,血腥贯鼻,不觉晕绝。次日得灌救,乃苏。自是胆裂,黄昏以后,遇风声月影,即惴惴却步云。

行医的胡宫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有的说:“他本来姓金,实际上是吴三桂的间谍。三桂失败,才改变姓名。”事情没有旁证,无法了解清楚。我六七岁时还见到过他,年纪八十多岁了,轻便敏捷如同猿猴,搏斗的技巧无与伦比。他曾经在乘船途中,夜里遇到强盗,手里没有一点武器,只倒拿一支烟筒,挥动如风,七八个人都被他刺中了鼻孔仆倒。但是他最怕鬼,一生不敢一个人睡觉。他说少年时曾经碰到一个僵尸,挥拳打去,就像打中木石,几乎被它抓住,幸而跳上高大的树顶。僵尸绕着树跳跃,到天亮才抱住树木不动。直到有系着铃铛的马帮经过,他才敢向下观看。只见那僵尸满身的白毛,眼睛红得像朱砂,手指像弯曲的钩子,牙齿露在嘴唇外面像快刀,他害怕得几乎掉了魂。他又曾经住宿在山间的旅店里,夜里觉得被中蠕蠕而动,疑心是蛇鼠之类。一会儿,支撑伸展,渐长渐大,突出与他并枕而卧,乃是一个裸体妇人。双臂抱住他就像粗绳捆缚,接吻嘘气,血腥味直贯鼻子,不觉昏晕死去。第二天得到灌救,才苏醒过来。从此以后,他吓破了胆,黄昏以后,碰到风声月影,就恐惧地后退。

居鋐罢官

南皮令居公鋐,在州县幕二十年,练习案牍,聘币无虚岁。拥资既厚,乃援例得官,以为驾轻车就熟路也。比莅任,乃愦愦如木鸡;两造争辨,辄面頳语涩,不能出一字;见上官,进退应对,无不颠倒,越岁余,遂以才力不及劾。解组之日,梦蓬首垢面人长揖曰:“君已罢官,吾从此别矣。”霍然惊醒,觉心境顿开。贫无归计,复理旧业,则精神果决,又判断如流矣。所见者其夙冤耶?抑即昌黎所送之穷鬼耶?

南皮县令居鋐,在州县干过二十年幕僚,对案牍公文和官场应酬十分熟悉,每年都收获许多聘金。既然已经拥有了雄厚的资金,也就按着惯例捐了官,自以为是驾轻车走熟路,做起官来必定得心应手。等到赴任以后,却头脑昏昏、呆若木鸡。诉讼双方争辩,他总是面红耳赤,言语羞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见到上级官员,进退应对,总是颠三倒四。过了一年多,也就以才力不能胜任被弹劾免职了。罢官这天,他梦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向他施礼长揖,说:“君已罢官,我从此也就告别了。”猛然惊醒,顿时觉得心境开朗起来。因无以为生,于是重操旧业。这时,又恢复到以前的精明果决,判断如流。他所梦见的人,究竟是他的前生冤家,还是韩昌黎所送的穷鬼呢?

缢鬼与溺鬼

裘文达公言:官詹事时,遇值日,五鼓赴圆明园。中途见路旁高柳下,灯火围绕,似有他故,至则一护军缢于树,众解而救之。良久得苏,自言过此暂憩,见路旁小室中有灯光,一少妇坐圆窗中招我。逾窗入,甫一俯首,项已被挂矣。盖缢鬼变形求代也。此事所在多有,此鬼乃能幻屋宇,设绳索,为可异耳。
又先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文昌阁俗曰高庙),汇有积水,亦往往有溺鬼诱人。余十三四时,见一人无故入水,已没半身。众噪而挽之,始强回,痴坐良久,渐有醒意。问何所苦而自沉。曰:“实无所苦。但渴甚,见一茶肆,趋往求饮,犹记其门是匾额,粉板青字,曰“对瀛馆’也。”命名颇有文义,谁题之、谁书之乎?此鬼更奇矣。

裘文达说他做詹事府詹事时,一次他当班值日,五更时去圆明园。路上看到道边一棵大柳树下,灯火环绕,好像有什么意外。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护军在树上自缢,大伙儿把他解救下来。过了好久,他苏醒了。护军说他路过此处暂作歇息,看见路旁小屋中有灯火,一少妇在圆窗内坐着,招呼我从窗子跳进去。我刚低下头,脖子已被挂住了。这大概是吊死鬼变了形找替身吧。这类事有很多,而这个吊死鬼却能变幻屋室,设下绳索,确实是与众不同。先农坛西北,文昌阁之南(文昌阁俗称高庙),有积水汇聚于此,也常常有溺死鬼引诱人。我十三四岁时,看见一个人无缘无故跳进水里。水已经没了半身,大家叫喊并拉他,才强迫他上了岸。他痴呆地坐了很久,逐渐清醒了。有人问:“你有什么苦处非要寻死?”他回答:“没什么苦处,只是很渴,看见一个茶馆,想喝点茶。还记得那门上悬挂一块匾,粉板青字,写着‘对瀛馆’。”名字很有些雅致,是谁起的名,谁书写的,这个鬼更是奇异。

刘鬼谷

山东刘君善谟,余丁卯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戏呼曰“刘鬼谷”。刘故诙谐,亦时以自称。于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别号,人转不知。乾隆辛未,僦校尉营一小宅。田白岩偶过闲话,四顾慨然曰:“此凤眼张三旧居也,门庭如故,埋香黄土已二十余年矣。”刘骇然曰:“自卜此居,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其若人乎?”白岩问其状,良是。刘沉思久之,拊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刘鬼谷!果现形,必痛抶之。”白岩曰:“此妇在时,真鬼谷子,捭阖百变,为所颠倒者多矣。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大矣,何必定与鬼同往?”力劝之别徙。余亦尝访刘子此,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今不能指其处矣。

山东有个叫刘善谟的先生,是乾隆十二年同我一起中试的。由于他聪慧灵巧,人们都戏称他为“刘鬼谷”。刘先生本来就诙谐,再加上自己常以“刘鬼谷”自称,于是“鬼谷”的声名远扬。而他的真名倒不为人所知了。乾隆十六年,他在珠市口南校尉营租了一座小宅院。田白岩偶尔也到那儿去闲聊,等他看了四周后,慨叹地说:“这原是凤眼张三的住宅啊!门庭虽如旧,但那位美女却已死了二十多年了。”刘善谟惊骇地说:“自从我居住到这里,我多次梦见一位漂亮的妇女在屋檐下走动,难道就是她?”等到白岩询问了那位妇人的外貌后,得知果然是她。刘善谟沉思良久,摸着案几说:“那淫鬼是什么东西,竟敢冒犯我刘鬼谷!等她现了形,我一定要痛打她一顿。”白岩告诉他说:“这个美妇在世时,真可算得是个鬼谷子,手段高明,被她的妖冶所颠倒的不知有多少,你这个假鬼谷子岂在她话下!京城这么大,你还另找一处吧,何必一定要与鬼同住呢?”我曾经也到过刘善谟那里,记得斜对戈芥舟的宅院有六、七家,但现在不能指出确切的地点了。

盗贼与呼声

史太常松涛言:初官户部主事时,居安南营,与一孀妇邻。一夕盗入孀妇家,穴壁已穿矣。忽大呼曰:“有鬼!”狼狈越墙去。迄不知其何所见也。岂神或哀其茕独,阴相之欤!
又戈东长前辈一日饭罢,坐阶下看菊,忽闻大声曰:“有贼!”其声喑呜,如牛鸣盎中。举家骇异,俄连呼不已,谛听乃在庑下炉坑内。急邀逻者来,启视,则儽然一饿夫,昂首长跪。自言前两夕乘暗阑入,伏匿此坑,冀夜深出窃。不虞二更微雨,夫人命移腌虀两瓮置坑板上,遂不能出。尚冀雨霁移下,乃两日不移。饥不可忍,自思出而被执,罪不过杖;不出则终为饿鬼。故反作声自呼耳。其事极奇,而实为情理所必至。录之亦足资一粲也。

太常寺卿史松涛说:起初担任户部主事时,住在安南营,同一个寡妇相邻。一天晚上,盗贼进入寡妇家,在墙壁上凿洞已经凿穿了,忽然大声呼叫道:“有鬼!”狼狈地跳过墙头而去。至今不知道他见到了什么。难道神也哀怜她的狐独无依,暗中佑助她吗?又戈东长前辈有一天吃完饭,坐在阶下赏看菊花。忽然听到大声呼叫道:“有贼!”它的声音悲咽,就像牛在瓮中鸣叫,全家惊异。一会儿,连叫不停,仔细一听,是在廊屋下的炉坑里。赶紧叫巡逻的人来,打开一看,则是疲困的一个饿夫,抬头长跪,自己说前两天乘暗私自闯入,伏藏在这个坑里,企图夜深的时候出来偷窃。不料二更天微雨,夫人命令搬两瓮腌菜放在坑板,于是不能出来。还希望雨止天晴搬下去,竟然两天不搬,饥饿不能忍耐。自己思想出来而被抓住,罪不过遭棒打;不出来,则最后要成为饿鬼。所以反而出声自己呼叫罢了。这事情极奇,而事实上为情理所必有。记录下来,也足以供人一笑。

案例种种

河间府吏刘启新,粗知文义。一日问人曰:“枭鸟、破獍是何物?”或对曰:“枭鸟食母,破獍食父,均不孝之物也。”刘拊掌曰:“是矣。吾患寒疾,昏懵中魂至冥司,见二官连几坐。一吏持牍请曰:‘某处狐为其孙啮杀,禽兽无知,难责以人理。今惟议抵,不科不孝之罪。’左一官曰:‘狐与他兽有别。已炼形成人者,宜断以人律;未炼形成人者,自宜仍断以兽律。’右一官曰:“不然。禽兽他事与人殊,至亲属天性,则与人一理。先王诛枭鸟、破獍,不以禽兽而贷也。宜仍科不孝,付地狱。’左一官首肯曰:‘公言是。’俄吏抱牍下,以掌掴吾,悸而苏。所言历历皆记,惟不解枭鸟、破獍语。窃以为不孝之鸟兽,今果然也。”案此事新奇,故阴府亦烦商酌。知狱情万变,难执一端。
据余所见,事出律例之外者:一人外出,讹传已死。其父母因鬻妇为人妾。夫归,迫于父母,弗能讼也。潜至娶者家,伺隙一见,竟携以逃。越岁缉获,以为非奸,则已别嫁;以为奸,则本其故夫。官无律可引也。又劫盗之中,别有一类,曰赶蛋。不为盗,而为盗之盗。每伺盗外出,或袭其巢,或要诸路,夺所劫之财。一日互相格斗,并执至官。以为非盗,则实强掠;以为盗,则所掠乃盗脏。官亦无律可引也。又有奸而怀孕者,决罚后,官依律判生子还奸夫。后生子,本夫恨而杀子。奸夫挖故杀其子。虽有律可引,而终觉奸夫所诉,有理无情;本夫所为,有情无理。无以持其平也。不知彼地下冥官,遇此等事,又作何判断耳?

河间府小吏刘启新粗知文理。有一天,他问别人:“枭鸟、破獍是什么东西?”有人回答说:“枭鸟吃它母亲,破獍吃它父亲,都是不孝的动物。”刘启新拍手说:“对!我患了伤寒,在昏迷中,灵魂到了阴曹,看见两位冥官并排坐着。一位小吏手持案卷请示说:某处狐狸被它孙子咬死。禽兽无知,难以用人理来要求它。现在只能考虑抵命,而不能以不孝治罪了。左边的官员说:狐狸与其他兽类有区别。已修炼成人形的,应当按人的法律判处,未修炼成人形的,则仍然按禽兽来断案。右边的官员说:不能这样。禽兽在其他方面与人不同,亲朋至爱则是天性,与人同样。先王杀枭鸟、破獍,不因为是禽兽而宽恕它们。因此应以不孝罪,把狐孙打进地狱。左边的官员点头说:你说的很对。过了不久,小吏抱着案卷退下,用手打我耳光。我惊吓而醒,他们所讲的话历历在耳,只是不明白枭鸟、破獍是什么意思。我猜测它们是不孝的鸟兽,果然是这样。”按,这种事很新奇,所以阴府也很费斟酌,可知案情千变万化,很难偏执一端。据我所见,还有超出律条规范之外的。有一个人离家外出,讹传已死了。他的父母于是把儿媳卖给别人做妾。丈夫回家后,知道是父母卖了妻子,不能诉讼,便偷着到娶自己妻子的人家里,等着机会见了一面,竟然携妻逃了,过了一年又被抓获。认为这事不是通奸吧,则女方已另嫁人;定为通奸吧,则男方是女方原来的丈夫,官府没有法律可援引使用。又如劫盗之中,别有一种类型,称“赶蛋”,即不抢劫别人而专抢劫盗贼抢来的东西。他们每每等到盗贼出外抢劫之机,或者袭击盗贼的巢穴,或在路上抢夺盗贼劫得的财物。一天彼此格斗起来,一同被执送到官府。认为他们不是强盗,则他们确实强抢他人;把他们定为强盗,则他们抢夺的又是盗贼的赃物。官府也没有律条可以援引定案。又比如女人因奸情而有孕,断案处罚之后,官府依法将私生子判给奸夫。后来孩子生出来了,丈夫愤恨杀了孩子。奸夫控告他故意杀害自己的孩子。虽然有法可依,但总觉得奸夫所控告的有理而无情,丈夫所做的有情而无理。没法把这案子加以公平判决。不知那些阴府官员遇到此类事情,又做怎样的决断呢?

风氏园古松

丰宜门外风氏园古松,前辈多有题咏。钱香树先生尚见之,今已薪矣。何华峰云:相传松未枯时,每风静月明,或闻丝竹。一巨公偶游其地,偕宾友夜往听之。二鼓后,有琵琶声,似出树腹,似在树杪。久之,小声缓唱曰:“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巨公叱曰:“何物老魅,敢对我作此淫词!”戛然而止。俄登登复作,又唱曰:“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巨公点首曰:“此乃差近风雅。”余音摇曳之际,微闻树外悄语曰:“此老殊易与,但作此等语言,便生欢喜。”拨剌一响,有如弦断。再听之,寂然矣。

丰宜门外的风氏园古松很著名,前辈们多有题诗咏叹。钱香树先生还亲眼见过古松,现在已经砍伐了。何华峰说:相传古松没有枯死时,每当风清月明,就时常听到丝竹之声。一次,有个王公大臣偶然来到风氏园,夜间偕同宾友前往古松下聆听丝竹演奏。二更以后,开始响起了琵琶弹奏,似乎是出自古松的树干里,又似乎是从树梢上飘来。弹奏一段时间后,有小声缓缓地随着琵琶曲子唱道:“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王公大臣叱骂说:“老魅什么东西,敢对我作这种淫词!”乐声戛然而止。一会儿,清脆的琴声又弹了起来,唱道:“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王公大臣点着头说:“这还差不多接近了风雅。”余音飘荡之际,微微听到树外有人说了句悄悄话:“这位老人家很容易对付,只是作了这等语言,他便欢喜了。”忽听拨刺一声响,如同断了琴弦。再听下去,就寂静无声了。

继妻受杖

佃户卞晋宝,息耕陇畔,枕块暂眠。朦胧中闻人语曰:“昨官中有何事?”一人答曰:“昨勘某人继妻,断予铁杖百。虽是病容,尚眉目如画,肌肉如凝脂。每受一杖,哀呼宛转,如风引洞箫,使人心碎。吾手颤不得下,几反受鞭。”问者太息曰:“惟其如是之妖媚,故蛊惑其夫,荼毒前妻儿女,造种种恶业也。”晋宝私念:是何官府,乃用铁杖?欲起问之。欠伸拭目,乃荒烟蔓草,四顾阒然。

佃户卞晋宝枕着土块正在田垅边小睡,朦朦中听到有人问:“昨天官府中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人回答说:“昨天审查某人的后妻,判罚她一百铁杖。虽然她满脸病态,但眉目依旧如画,肌肤如凝脂,每打她一铁杖,她发出婉转的哀叫声,好像轻风吹来洞箫声,让人听得心碎。我的手发软,下不了手,差点儿我反被鞭打。”问话人叹息说:“正因为她如此妖媚动人,才迷惑了她的丈夫,使他残害前妻的儿女,犯了种种罪孽。”晋宝心想这是什么官府,怎能用铁杖打人?正想起身去问,等他伸腰揉眼一看,只见荒烟野草,四周一片寂静。

养与教

故城贾汉恒言:张二酉、张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抚侄如己出,理田产,谋婚娶,皆殚竭心力。侄病瘵,经营医药,殆废寝食。侄殁后,恒忽忽如有失。人皆称其友爱。
越数岁,病革,昏瞀中自语曰:“咄咄怪事!顷到冥司,二兄诉我杀其子,斩其祀,岂不冤哉?”自是口中时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苏,曰:“吾之过矣。兄对阎罗数我曰:‘此子非不可化诲者,汝为叔父,去父一间耳。乃知养而不知教,纵所欲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恶疾以终。非汝杀之而谁乎?’吾茫然无以应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殁。三辰所为,亦未俗之所难。坐以杀侄,《春秋》责备贤者耳;然要不得谓二酉苛也。平定王执信,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志其继母墓,称母生一弟,曰执蒲;庶出一弟,曰执壁。平时饮食衣服,三子无所异;遇有过,责詈捶楚,亦三子无所异也。贤哉,数语尽之矣。

故城贾汉恒说:张二酉、张三辰,是兄弟俩。二酉先死,三辰抚育侄儿如同自己所生。管理田产,谋画婚娶,都是尽心竭力。侄儿生了痨病,料理医药,几乎废寝忘餐。侄儿死后,经常忽忽如有所失,人们都称道他的友爱。过了几年,三辰病情危重,昏乱眼花中自言自语说:“咄咄怪事!刚才到阴司,二哥控告我杀了他的儿子,断绝了他的后代,岂不冤枉哩!”从此口中经常喃喃地说着,不太能分辨清楚。一天,稍稍清醒,说:“这确是我的过错了。兄长对阎罗王数落我说:‘这孩子不是不可以感化教诲的,你做叔父,离父亲只差着一点罢了,却只知道养育而不知道教育,放纵他为所欲为,总怕违背他的意思,使得他恣意任情寻花问柳,染上难以医治的毒疮而死,不是你杀了他而又是谁呢?’我茫茫然无从回答。我后悔晚了!”反手槌打着自己而死。三辰所做的,是低下的习俗所难以做到的;判以杀侄的罪,这是《春秋》责备贤者罢了。然而终不能说二酉苛刻。平定的王执信,是我己卯年所取中的士子。他恳求我为他的继母写墓志,称说继母生了一个弟弟叫执蒲,妾生的一个弟弟叫执璧。平时饮食衣服,三个儿子没有什么差异,责骂鞭打也三个儿子没有什么差异。贤惠啊!这几句话已经说尽了。

达观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载:赵清常殁,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后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余尝与董曲江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倘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谴日,不能不借此自娱。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必镌号题名,为后人作计哉!”所见尤洒脱也。

钱遵王《读书敏求记》记载:赵清常死后,子孙卖了他的遗书。结果在武康山中,白天就能听见鬼的哭声。有聚必有散,怎么见识这么狭窄呢?明代寿宁侯的故宅在兴济,早已被拆卖干净,只剩下了一个厅堂。后来又把厅堂的木料卖给我的先祖。拆卸的时候,工匠也听到厅柱中有哭泣声。千古痴魂,如出一辙。我曾对董曲江说:“大地山河,佛家也以为是泡影,区区一点又何足道?百年以后,如果我的图书器物古玩,散落在人间,鉴赏家能指点抚摩着说:‘这是纪晓岚的故物。’也是一段佳话,还有什么憾恨的呢?”董曲江说:“君说这话,还有一种求名的心思。我却认为生前时需要消闲打发日子,不能不借用器物自己供自己娱乐。至于死后,我本人已经不存在了,其他还有什么意义呢?生前用物,可以任其喂虫子老鼠、丢进泥沙里。因此,我的书没有印章记录,砚石也没有铭刻留文,恰似花好月圆,胜水名山,偶然与我相逢便属于我所有;等云烟过眼,就不再问属于谁家所有了。哪里还能刻什么号、题什么名,为后来人作打算呢!”他的见识更为超脱潇洒。

阴谴

职官奸仆妇,罪止夺俸,以家庭暱近,幽暧难明,律意深微,防诬蔑反噬之渐也。然横干强迫,阴谴实严。
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挟污仆妇。仆气结成噎膈。时妇已孕,仆临殁,以手摩腹曰:“男耶?女耶?能为我复仇耶?”后生一女,稍长,极慧艳。世家子又纳为妾,生一子。文园消渴,俄夭天年。女帷簿不修,竟公庭涉讼,大损家声。十许年中,妇缟袂扶棺,女青衫对簿,先生皆目见之,如相距数日耳。岂非怨毒所钟,生此尤物以报哉。

官员奸污仆人之妻,处罚不过取消俸禄而已。这是因为主仆经常生活在一起,难免亲昵,关系暧昧难以判明是非。法律从细微深远处着想,就是防止上生产诬陷或反咬一口的风气。但是如果强逼奸污,阴曹的处罚是很重的。戴遂堂先生说:康熙末年,有一世家子要挟奸污了仆人之妻。仆人怨气郁结,得了食不下咽之病。当时妻子已怀孕,仆人临死前用手摸着妻子的腹部说:“是男还是女?能为我复仇吗?”后来妻子生一女儿,长大后又聪明又美丽,世家子又把她纳为妾,生一儿子。但世家子得了消渴病——像司马相如(文园)那样犯了糖尿病,不久就死了。这个妾却淫乱不已,终于搞到打官司的地步,大损世家名声。十几年中,世家子的夫人身披素服,扶棺送葬,他的妾身着青衫,对簿公堂,戴先生都亲眼看到了,好像发生在几天之中的事。这岂不是那位被奸污的女子怨愤积聚,而生出这么一个女儿来报仇的吗?

缢后显影

遂堂先生又言:有调其仆妇者,妇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棰汝死。”泣告其夫,方沉醉,又怒曰:“敢失志,且剚刃汝胸。”妇愤曰:“从不从皆死,无宁先死矣。”竟自缢。官来勘验,尸无伤,语无证,又死于夫侧,无所归咎,弗能究也。然自是所缢之室,虽天气晴明,亦阴阴如薄雾;夜辄有声如裂帛。灯前月下,每见黑气,摇漾似人影,即之则无。如是十余年,主人殁,乃已。未殁以前,昼夜使人环病榻,疑其有所见矣。

遂堂先生又说,有个主人调戏仆人的妻子,这女人不答应。主人生气地说:“你敢拒绝,我打死你。”女人哭着告诉了丈夫。丈夫喝醉了,愤怒地说:“你敢失节,我就用刀剌进你的胸部。”她悲愤地说:“屈从或不屈从都是一死,不如先死的好。”终于自缢身亡,官府前来验尸,尸体无伤,所说的话没有实证,又死在丈夫身边,无法归罪于谁,追究不下去。然而,从此之后"女人自杀的屋中,即便天气晴朗,也是阴森森地如薄雾飘浮;到了夜里就发出声响,如同撕扯布帛;灯前月下,每每可见黑气摇荡,像人影一样,查询起来则什么也没有。就这么过了十几年,主人死后才停止了。主人没死之前,白天黑夜派人环绕床前。我怀疑他看到了什么。

怨鬼求衣

乌鲁木齐军吏邬图麟言;其表兄某,尝诣泾县访友。遇雨,夜投一废寺。颓垣荒草,四无居人,惟山门尚可栖止,姑留待雾。时云黑如墨,暗中闻女子声曰:“怨鬼叩头,求赐纸衣一袭,白骨衔恩。”某怖不能动,然度无可避,强起问之。鬼泣曰:“妾本村女,偶独经此寺,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从,怒而见杀。时衣已尽褫,遂被裸埋。今百余年矣。虽在冥途,情有廉耻。身无寸缕,愧见神明。故宁抱沉冤,潜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倘取数番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门,使幽魂蔽体,便可愬诸地府,再入转轮。惟君哀而垂拯焉。”某战栗诺之。泣声遂寂。后不能再至其地,竟不果焚。尝自谓负此一诺,使此鬼茹恨黄泉,恒耿耿不自安也。

乌鲁木齐的军吏邬图麟说:他的表兄有一次到泾县去访友。在途中碰上了一场夜雨,他没有办法,只得到一座废弃的寺庙里去借宿。这座废寺已经倒塌,到处都是野草,四周寂静,没有一个人住,他只能在山门口停息,等雨停了再赶路。这时,黑云密布,只听到昏暗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我这怨鬼给您叩头,请求您送给我一件纸衣,我会感恩报德的。”表兄吓得动都不敢动,但估计无可回避,勉强起来问她的身世。这时女鬼哭了起来,说:“我本来是个乡下姑娘,有一次偶然经过这里,不料被寺里的和尚拦住要留我下来,我死都不从,破口大骂起来。寺里的和尚一发怒把我杀了,当时我的衣服被这群畜生全部扒光,埋的时候也是全身裸体,到现在有一百多年了。虽然我在地府,但还是有廉耻之心的,现在身上是一丝不挂,觉得愧见神明。所以我只得怀抱冤屈,不敢出来。今天有幸能遇到君子,如果您能给我找几张彩纸剪成衣服,在寺门前焚烧,使我能遮住身体,我就可以到地府中去喊冤了,希望能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只希望您能哀怜我,救救我吧。”等表兄战战兢兢签应了她的要求,她的哭声才停止。但是,表兄身上没有彩纸,后来也没有机会去那里,一直没有焚烧纸衣,他觉得有负于这个女鬼,让她含冤于黄泉之下,因此一直耿耿于怀,心里不得安宁。

业镜与心镜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过岳庙,朱扉严闭,而有人自庙中出。知是神灵,膜拜呼上圣。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贵神,右台司镜之吏,赍文簿到此也。”问:“司镜何义?其业镜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耳。至方寸微暖,情伪万端,起灭无恒,包藏不测,幽深邃密,无迹可窥,往往外貌麟鸾,中韬鬼蜮,隐慝未形,业镜不能照也。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缝,或终身不败。故诸天合议,移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镜于右台,照伪君子。圆光对映,灵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有拉杂如粪壤者,有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脉络屈盘左穿右贯者,有如荆棘者,有如刀剑者,有如蜂虿者,有如狼虎者,有现冠盖影者,有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现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其圆莹如明珠,清澈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镜侧,籍而记之,三月一达于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术愈巧则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瘅恶不一,惟震夷伯之庙,天特示谴于展氏,隐匿故也。子其识之。”士人拜受教,归而乞道光书额,名其室曰“观心。”

于道光说:有个士人,夜里经过岳庙,红色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却有人从庙里出来,知道是神灵,就合掌加额,长跪而拜,呼叫上圣。那人伸手扶住他说:“我不是高贵的神道,是右台司镜的胥吏,带着文簿到这里。”问:“司镜是什么意思?是业镜吗?”答:“你说的差不多了,但却又是另一件事。业镜所照,是做事的善恶罢了。至于内心细微的隐曲,真诚与虚伪万种头绪,起灭无常,包藏着难以测量之心,幽深细密,无迹可以窥看,往往外貌像麒麟鸾凤,心中掩藏着鬼蜮伎俩,隐恶没有露出形迹,业镜就不能照见。南北宋以后,这种技术更加工巧,装饰弥补,有时终身不败露。所以护法众天神合议,移置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设心镜于右台,照伪君子。圆光相对映照,心灵通明,有固执的,有偏心的,有黑如漆的,有曲如钩的,有拉杂如粪土的,有混浊如泥污的,有心机深险千重万掩的,有脉络盘曲左穿右贯的,有像荆棘的,有像刀剑的,有像蜂和蝎子的,有像虎狼的,有现出做官的冠服和车盖的,有现出金银气的,甚至有隐隐约约现出男女秘戏图的。而回顾他们的外形,则都是神态庄严的道学家的面貌。那圆润光亮像明珠,清彻像水晶的,千百个中的一二个罢了。像这样的,我站立在镜的旁边,登录而记下来,三个月送达一次给岳帝,决定降罪或赐福。大概名声愈高则责备愈严,心术愈巧则惩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暴露的坏人坏事不只一处,只有雷击夷伯的庙,天特意表示谴责于展氏,是因为隐恶的缘故。你要记住它。”士人下拜接受教诲,回来后恳求道光书写匾额,把他的居室命名为“观心”。

盗句

有歌童扇上画鸡冠,于筵上求李露园题。露园戏书绝句曰:“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皆叹其运意双关之巧。露园赴任湖南后,有扶乩者,或以鸡冠请题,即大书此诗。余骇曰:“此非李露园作耶?”乩忽不动,扶乩者狼狈去。颜介子叹曰:“仙亦盗句。”或曰:“是扶乩者本伪托,已屡以盗句败矣。”

有一歌童的扇面上画有鸡冠花,他在筵席上请李露园题字。李露园戏书绝句,诗写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大家都赞叹这首绝句在运意上有一语双关之妙。露园赴任湖南后遇到一扶乩者,有人以“鸡冠”为题请求扶乩者写一诗,扶乩者大书了这首鸡冠诗,我惊异地说:“这不是李露园写的吗?”乩驾忽然不动,扶乩者狼狈逃走。颜介子感叹道:“乩仙也盗用他人诗句。”有人说:“这个扶乩者本来是假托的,经常因为剽窃句子而露馅。”

狐能报德虑远

从兄坦居言:昔闻刘馨亭谈二事。其一,有农家子为狐猸,延术士劾治。狐就擒,将烹诸油釜。农家子叩额乞免,乃纵去。后思之成疾,医不能疗。狐一日复来,相见悲喜。狐意殊落落,谓农家子曰:“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想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欻然扑地,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睒睒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农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谓能报德。
其一亦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法不验,符篆皆为狐所裂,将上坛殴击。一老媪似是狐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党。此术士道虽浅,创之过甚,恐他术士来报复。不如且就尔婿眠,听其逃避。”此狐可谓能虑远。

我的堂兄坦居曾经听过刘馨亭讲过两个故事。一个讲的是有位农家子弟,因为被狐仙媚惑,就请来一个道士捉拿。狐仙被捉住后,道士正打发把她放到油锅里煎死。农家子弟叩头请他把狐仙放了,道士听从了他的。但是后来,由于他想念狐仙得了病,医治无效。一天,狐仙又来了,农家子悲喜交集,但狐仙态度冷漠。它对农家子说:“您对我苦苦相思,图的只是我的容貌,但不知这容貌是我的幻相。如果您看见我的本来面貌的话,害怕得躲避都来不及。”只见它突然扑倒在地,一条长尾巴、苍灰色毛的狐狸出现在他的面前,鼻孔气息咻咻,一双眼睛象燃烧着火,跳动不定。它跳到屋顶上,长叫了数声就离去了。农家子弟从此病也好了。这个狐仙可算是能够以德报德的。还有一个故事,讲的也是一位农家子被狐仙所媚惑。于是延请术士惩治,而法术不灵,连符都被狐仙弄破了。狐仙正要上法坛去殴打术士,一个象狐母的老妇人制止了它,说:“动物要保护自己的同伴,人也庇护他们的同类。这位术士法术虽浅,如果对他伤害过分,恐怕其他术士要来报复,你不如暂且到你夫婿那里睡一觉,让术士逃了吧。”这个狐仙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瑞杏轩

康熙癸巳,先姚安公读书于厂里(前明上贡澄桨砖,此地砖厂故址也),偶折杏花插水中。后花落,结二杏如豆,渐长渐巨,至于红熟,与在树无异。是年逢万寿思科,遂举于乡。王德安先生时同住,为题额曰“瑞杏轩”。此庄后分属从弟东白。乾隆甲申,余自福建归,问此匾,已不存矣。拟倩刘石庵补书,而代葺此屋,作记刻石龛于壁,以存先世之迹,因循未果,不识何日偿此愿也。

康熙五十二年,先父姚安公读书于厂里(前明土贡澄浆砖,这里是砖厂的旧址),偶而攀折杏花插在水中,后来花落,结了两枚像豆那样大小的杏子,渐长渐大,以至于红熟,同在树上没有什么区别。这一年碰到祝贺万寿开设恩科,乡试就中了举人。王德安先生当时同住,给题写匾额叫“瑞杏轩”。这个庄园后来分给了堂弟东白。乾隆二十九年,我从福建回来,问起这个匾,已经不存在了。打算请刘石庵补写,而代东白修葺这所房屋,作记刻石嵌于墙壁,以保存先世的遗迹。后来拖延没有办成,不知道哪一天能够实现这个愿望。

邻叟滑稽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洼佃户董某父死,遗一牛,老且跛,将鬻于屠肆。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卧,牵挽鞭捶皆不起,惟掉尾长鸣。村人闻是事,络绎来视。忽邻叟刘某愤然至,以杖击牛曰:“渠父堕河,何预于汝?使随波漂没,充鱼鳖食,岂不大善?汝无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余年。致渠生奉养,病医药,死棺敛,且留此一坟,岁需祭扫,为董氏子孙无穷累,汝罪大矣,就死汝分,牟牟者何为?”盖其父尝堕深水中,牛随之跃入,牵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闻之大惭,自批其颊曰:“我乃非人!”急引归。数月后,病死,泣而埋之。此叟殊有滑稽风,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先父姚安公说:雍正初年,李家洼佃户董某的父亲死了,留下一头牛,老而且跛,打算卖给屠宰场。牛逃到他父亲墓前,伏地僵卧,牵拉鞭打都不起来,只是摇尾长叫。村里人听说此事,络绎不绝地前往观看。忽然邻居刘老头儿愤然走上前,用拐杖打牛说:“他父亲坠入河里,与你有何关系?假如让他随波漂流,充做鱼鳖食物,岂不更好?你无故多事,牵引他上岸,让他多活十几年,致使他儿子对父亲生则奉养,病则医治,死则入敛,而且留下此坟,每年需祭扫,成为董氏子孙无穷牵累。你的罪大了,死是应当的,乱叫什么?”当年董某的父亲掉入深水中,牛跟着跳进水,董父拉着牛尾才上岸。董某不知此事,听说了这事非常惭愧。自己打着嘴巴说:“我真不是人!”急忙拉着牛回家。数月后牛病死,董某哭着把它埋了。这老头儿很有些滑稽风格,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的故事竟然相合。

衰气所召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旧族也。家未落时,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脱钩落地,跳掷而行。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门而止。自是日见衰谢,至饘粥不供。今子孙无孑遗矣。此王氏姨母自言之。又姚安公言:亲表某氏家(岁久忘其姓氏,惟记姚安公言此事时,称曰汝表伯),清晓启户,有一兔缓步而入,绝不畏人,直至内寝床上卧。因烹食之。数年中死亡略尽,宅亦拆为平地矣。是皆衰气所召也。

姨夫王紫府,原是文安县的大族。家境没有衰落时,一次屠宰场架上一个猪头,忽然脱钩落地,跳着往前走。市人呼喊着追赶,猪头直入姨丈家才停下来。从此王家日渐衰落,以至连粥都吃不上,现在子孙后代也没有了。这是王氏姨母说的。先父姚安公也说,某表亲家,一天清晨开门,有只兔子缓步而入,一点儿不怕人,走到卧室上了床。于是家人把它炖吃了。数年中他家人死得差不多了,屋宅也拆为平地了。这都是衰败之气所召来的。

遇鬼说鬼

王菊庄言:有书生夜泊鄱阳湖,步月纳凉。至一酒肆,遇数人,各道姓名,云皆乡里。因沽酒小饮,笑言既洽,相与说鬼。搜异抽新,多出意表。一人曰:“是固皆奇,然莫奇于吾所见矣。曩在京师,避嚣寓丰台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谈。吾言此地花事殊胜,惟墟墓间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弃。吾曩游西山,遇一人论诗,殊多精诣,自诵所作,有曰: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又曰: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又曰: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又曰: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又曰“鸺鸺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又曰: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皆楚楚有致。方拟问其居停,忽有铃驮琅琅,欻然灭迹。此鬼宁复可憎耶?’吾爱其脱洒,欲留共饮。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已为大幸,宁敢再入郇厨?’一笑而隐。方知说鬼者即鬼也。”书生因戏曰:“此称奇绝,古所未闻。然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辗转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数人一时色变,微风飒起,灯光黯然,并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

听王菊庄说:有位书生夜里泊船在鄱阳湖,他在月下散步纳凉,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酒店前,碰到许多人,他们各自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一经介绍后,才知道彼此都是同乡,于是他们买酒一起小饮,谈笑融洽,彼此都讲起鬼来,他们各自搜罗奇闻怪事,多数都在意料之外。一个人说:“这些怪异之事固然都新奇,然而其中没有比我所见的奇异。从前,我在京师的丰台一家花匠家住,不料碰到一位读书人,彼此闲谈起来。我说:‘这里养花很好,只是坟墓间有鬼,太令人恐怖了。’读书人说:‘鬼也有雅俗之分,不可一概否定。我从前游西山时,碰到一个人正在谈论诗文,见解精辟。他吟诵自己的诗,如‘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鸺鶹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等诗句,都很有情致。我正想问他住在哪里,忽然听到驮铃琅琅作响,这人忽然就不见了。这鬼还可憎恶吗?’我就喜欢这位读书人的洒脱,想留他共饮,那人站了起来说:‘能不令您憎恶已是大幸了,怎么敢麻烦您下厨呢?’说着一笑就不见了。我才知道那个说鬼的人原来也是鬼。”书生听了后开玩笑说:“这些奇异的事前所未闻,然而,正如阳羡的鹅笼,幻中生幻,能辗转相生,怎么知道这个鬼说鬼的人,不又就是鬼呢?”一听到这里,大家都变了脸色。这时候发起了一阵风,灯光也变得昏暗些,那些人化作薄雾轻烟,一下子就没见了。

临终遗言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时,语子孙曰:“旧闻地下眷属,临终时一一相见。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无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当处处留将来相见地也。”姚安公曰:“聪明绝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独不知人有死;经纶开济之才,事事皆能计,而独不能为死时计。使知人有死,一争作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为死时计,一切作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诸六合之外,失诸眉睫之前也。”

庚午年四月,先母太夫人病情危重时,对子孙说:“旧时听说地下家眷,临终的时候一一相见,今天果然如此。幸而我平生处事严谨,面对他们还不致有羞愧的脸色。你等在世,家庭骨肉之间,应当处处为将来相见留些余地。”姚安公说:“聪明卓绝的人士,事事都能知道,而独独不知道人有死的时候;经纶满腹、开创济世的人才,事事都能够筹划,而独独不能够为死的时候筹划。倘使知道人有死的时候,一切作为必定有意兴索然自己回头的;倘使能够为死的时候筹划,一切作为必定有所戒惧自己停止的。可惜人们往往求之于天地四方之外,而失之于眼前。”

窃玉璜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间。偶得一汉玉璜,质理莹白,而血斑彻骨,尝用以镇纸。
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灯下构一文,闻窗隙有声,忽一手探入。疑为盗,取铁如意欲击。见其纤削如春葱,瑟缩而止。穴纸窃窥,乃一青面罗刹鬼。怖而仆地。比苏,则此璜已失矣。疑为狐魅幻形,不复追诘。后于市上偶见,询所从来。辗转经数主,竟不能得其端绪。久乃知为某公家奴伪作鬼装所取。董曲江戏曰:“渠知君是惜花御史,故敢露此柔荑。使遇我辈粗材,断不敢自取断腕。”余谓此奴伪作鬼装,一以使不敢揽执,一以使不复追求。又灯下一掌破窗,恐遭捶击,故伪作女手,使知非盗;且引之窥见恶状,使知非人,其运意亦周密。盖此辈为主人执役,即其钝如椎;至作犯奸科,则奇计环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独此一人一事也。

一位南方的士人,善长文章,周游公卿之间。一次,他偶然得到了一个汉代的玉璜,质理莹白,但是血斑浸彻了玉骨。因是一稀有古物,便用来镇纸。一天,他偶尔借居于某位大官家中。夜晚,正在灯下构思文章,闻听窗隙有声响,忽然伸进来了一只手。他怀疑是盗贼,拿起铁如意想打;可是见到这只手又白又嫩,就象春天的葱一样可爱,不忍下手,又缩回铁如意来。他把窗纸挖开一个小洞,向外偷看,只见窗外站着一个青面罗刹鬼,顿时吓昏倒地。等他苏醒以后,书案上的玉璜已经不翼而飞了。他怀疑玉璜是狐鬼的幻形,也没再追查。后来,他在市上偶然又见到了那个血斑玉璜,问卖主是哪里得到的。问知的情况是已经转易数主,无从寻出头绪。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知道当年玉璜丢失的真相,原来是那个大官的家奴伪作鬼装所窃取。董曲江开玩笑地对南士说:“他知道你是一位惜花御史,舍不得打美女,所以敢伸出一只白嫩纤手。假设遇到我们这等粗人,他绝不敢去冒断腕的危险。”我认为这个家奴伪作鬼装,有两个明显的用意:一是使物主不敢当场捉贼,二是让物主不想事后追究。还有,如果灯下一掌破窗,去取玉璜,必定遭到捶击,所以要伪作少女纤手,造成不是盗贼的假象;而且,用这种方式引诱他隔窗偷见鬼状,造成不是人而是鬼的假象。其用心可说是太周密了。这种人为主人做事,迟钝得像木头;至于作奸犯科,就能奇计环生,如鬼如蜮,机灵得很。大体都是如此,不仅是这一个人一件事。

自取其侮

朱竹坪御史尝小集阎梨村尚书家,酒次,竹坪慨然曰:“清介是君子分内事。若恃其清介以凌物,则殊嫌客气不除。昔某公为御史时,居此宅,坐间或言及狐魅,某公痛詈之。
数日后,月下见一盗逾垣入。内外搜捕,皆无迹。扰攘彻夜。比晓,忽见厅事上卧一老人,欠伸而起曰:‘长夏溽暑(长夏字出黄帝《素问》,谓六月也。王太仆注:“读上声。”杜工部“长夏江村事事幽”句,皆读平声,盖注家偶未考也),偶投此纳凉,致主人竟夕不安,殊深惭愧。’一笑而逝。盖无故侵狐,狐以是戏之也。岂非自取侮哉!”

御史朱竹坪曾到阎梨材尚书家小聚。饮酒间,竹坪慨然说:“清廉耿介本是君子份内之事。如若以清廉耿介自恃,欺凌他人,就太嫌虚妄不真实了,昔日某公做御史时,居住此宅,闲谈中偶言及狐仙之事。某公痛骂狐仙。数日后,他在月下见一盗贼跳墙而入。令人内外搜捕,却不见形迹。忙乱了一夜,到天亮,忽见厅上卧一老人,欠身而起说:‘长夏潮湿暑热(长夏一词出于黄帝《素问》,是说六月份。王太仆注:“读上声”杜工部“长夏江村事事幽”句,都读平声,大概注家偶然失考。)偶然投此宅纳凉,致使主人一夜不安,深感惭愧。’一笑不见了。无缘无故侵犯狐仙,狐仙以此戏弄他。这岂不是自找羞侮吗?”

谑狂生

朱天门家扶乩,好事者多往看。一狂士自负书画,意气傲睨,旁若无人,至对客脱袜搔足垢,向乩哂曰:“且请示下坛诗。”乩即题曰:“回头岁月去骎骎,几度沧桑又到今。曾见会稽王内史,亲携宾客到山阴。”众曰:“然则仙及见右军耶?”乩书曰:“岂但右军,并见虎头。”狂生闻之,起立曰:“二老风流,既曾亲睹;此时群贤毕至,古今人相去几何?”又书曰:“二公虽绝艺入神,然意存冲挹,雅人深致,使见者意消;与骂座灌夫,自别是一流人物。离之双美,何必合之两伤?”众知有所指,相顾目笑。回视狂生,已著袜欲遁矣。此不识是何灵鬼,作此虐谑。惠安陈舍人云亭,尝题此生《寒山老木图》,曰:“憔悴人间老画师,平生有恨似徐熙。无端自写荒寒景,皴出秋山鬓已丝。”“使酒淋漓礼数疏,谁知侠气属狂奴。他年倘续宣和谱,画史如今有灌夫。”乩所云骂座灌夫,当即指此。又不识此鬼何以知此诗也。

有个叫朱天门的人,他家里正在扶乩求神,有许多人跑去观看。其中有个狂妄的读书人以自己的书画自负,态度非常狂傲,旁若无人,以致当着众人面,脱袜搔脚上的泥垢,并嘲笑神人说:“请把你的神诗拿给我看看。”乩神题笔写道:“回头岁月去骎骎,几度沧桑又到今。曾见会稽王内史,亲携宾客到山阴。”大家议论说:“这样说来您看见过王右军啦?”乩神写道:“岂止见过王右军,还见过顾恺之呢。”狂妄的读书人听到这里,站起来说:“王右军、顾恺之两位先生都是风流盖世的,既然您说曾亲眼看见了,那么当着现在有许多的贤人在场,您就说说古今贤人相差多少吧?”乩神又写道:“两位先生虽然技艺绝顶,但却非常谦虚,大有雅人风度,见到他们的人都会意气有所收敛,同骂座的灌夫相比,相差甚远。离间今古贤人彼此的美德,又何苦呢?”旁人听到这番话,知道他有所指,相互之间笑了笑。回头再去看狂士,他已经穿好袜子溜了。这不知是哪方神灵,这么戏弄他。惠安舍人陈云亭曾为这位狂士的《寒山老木图》题过诗,诗是这样写的:“憔悴人间老画师,平生有恨似徐熙。无端自写荒寒景,皴出秋山鬓丝。”“使酒淋漓礼数疏,谁知侠气属狂奴。他年倘续宣和谱,画师如今有灌夫。”原来乩神所说的“骂座灌夫”就是指的这首诗。只是不知道这灵鬼是怎么知道这首诗的。

某太学生

舅氏张公梦征言:儿时闻沧州有太学生,居河干。一夜,有吏持名剌叩门,言新太守过此,闻为此地巨室,邀至舟中相见。适主人以主人以会葬宿姻家,相距十余里。阍者持刺奔告,亟命驾返,则舟已行。乃饬车马,具贽币,沿岸急追。昼夜驰二百余里,已至山东德州界。逢人询问,非惟无此官,并无此舟。乃狼狈而归,惘惘如梦者数日。或疑其家多资,劫盗欲诱而执之,以他出幸免。又疑其视贫亲友如仇,而不惜多金结权贵,近村故有狐魅,特恶而戏之。皆无左证。然乡党喧传,咸曰:“某太学遇鬼。”先外祖雪峰公曰:“是非狐非鬼亦非盗,即贫亲友所为也。”斯言近之矣。

舅舅张梦征说:儿时听说沧州有一太学生,住在河边。一天晚上,有个小吏持名帖叩门,说新太守路过此地,听得这家是本地豪族,邀主人到舟中相见。恰逢主人因参加葬礼住在姻亲家,距此十余里地。看门人手持名帖奔往通报。太学生急忙命人驾车返回,但舟已走了。于是又叫人准备车马礼物,沿河岸急追,一昼夜奔跑了二百多里,已到山东德州地界。逢人便问询,不但没人知道这个新太守,而且连船也没看见,于是狼狈而归。他好几天迷迷惘惘如做梦一般。有人怀疑太学生家有钱财,盗贼想诱他出来劫持他,因为他出门在外而幸免。又有人怀疑他视贫穷亲友如仇人,而不惜重金结交权贵,村中原来就有狐仙,因为厌恶而戏弄他。这些都无证据。然而乡亲们都传言,太学生遇到鬼了。外祖父雪峰先生说:“这不是狐不是鬼也不是强盗,而是贫穷亲友们干的。”这话较符合实际。

点穴

俗传鹊蛇斗处为吉壤,就斗处点穴,当大富贵,谓之龙凤地。余十一二岁时,淮镇孔氏田中,尝有是事,舅氏安公实斋亲见之。孔用以为坟,亦无他验。余谓鹊以虫蚁为食,或见小蛇啄取;蛇蜿蜒拒争,有似乎斗。此亦物态之常。必当日曾有地师为人卜葬,指鹊蛇斗处是穴,如陶侃葬母,仙人指牛眠处是穴耳。后人见其有验,遂传闻失实,谓鹊蛇斗处必吉。然则因陶侃事,谓凡牛眠处必吉乎?

俗传鹊蛇争斗的地方是风水好的坟地,在争斗的地方点定墓穴,子孙就会大富大贵,称之为龙凤地。我十一二岁时,淮镇孔家田中曾经有过鹊蛇争斗这样的事,舅舅安公实斋亲眼见到过。孔用这地筑坟,也没有什么效验。我说鹊拿虫蚁作食粮,有时见到小蛇就去啄取,蛇游动抗争,有点像争斗,这也是事物情态所常有的。必定当时曾经有看风水的人替人家选择葬地,指着鹊蛇争斗的地方是圹穴,就像陶侃葬母,仙人指点牛睡眠的地方是圹穴罢了。后人见到它有应验,就传闻失实,说凡是鹊蛇争斗的地方必定吉祥。这样说起来,那么因为陶侃的事情,就可以说凡是牛睡眠的地方都必然吉祥了吗?

绳还绳

庆云、盐山间,有夜过墟墓者,为群狐所遮。裸体反接,倒悬树杪。天晓人始见之,掇梯解下,视背上大书三字,曰“绳还绳”,莫喻其意。久乃悟二十年前,曾捕一狐倒悬之,今修怨也。胡厚庵先生仿西涯新乐府,中有《绳还绳》一篇曰:“斜柯三丈不可登,谁蹑其杪如猱升?谛而视之儿倒绷,背题字曰绳还绳。问何以故心懵腾,恍然忽省蹶然兴,束缚阿紫当年曾。旧事过眼如风灯,谁期狭路遭其朋。吁嗟乎!人妖异路炭与冰,尔胡肆暴先侵陵?使衔怨毒伺隙乘。吁嗟乎!无为祸首兹可惩。”即此事也。

庆云、盐山之间,有个人夜间经过坟墓,被群狐拦住去路,剥光衣服,反捆起来,倒悬在树梢上。天亮以后,人们才发现,于是搬来梯子,将他解救下来。人们发现他背上书写着“绳还绳”三个大字,没人知道其中之意。过了许久,这人才悟出自己二十年前曾捕捉一狐,当时也是倒悬起来,所以才有今日的报复。胡厚庵先生模仿李西涯新乐府的诗中,有一篇名叫《绳还绳》:“斜柯三丈不可登,谁蹑其杪如猱升?谛而视之儿倒绷,背题字曰绳还绳。问何以故心懵腾,恍然忽省蹶然兴,束缚阿紫当年曾。旧事过眼如风灯,谁期狭路遭其朋。吁嗟乎!人妖异路炭与冰,尔胡肆暴先侵陵?使衔怨毒伺隙乘。吁嗟乎!无为祸首兹可惩。”就是说的这事。

塾师劝狐

刘香畹言:沧州近海处,有牧童年十四五,虽农家子,颇白皙。一日,陂畔午睡醒,觉背上似负一物。然视之无形,扪之无质,问之亦无声。怖而返,以告父母,无如之何。数日后,渐似拥抱,渐似抚摩,即而渐似梦魇,遂为所污。自是媟狎无时。而无形无质无声,则仍如故。时或得钱物果饵,亦不甚多。邻塾师语其父曰:“此恐是狐,宜藏猎犬,俟闻媚声时排闼嗾攫之。”父如所教。狐噭然破窗出,在屋上跳掷,骂童负心。塾师呼与曰:“君幻化通灵,定知世事。夫男女相悦,感以情也。然朝盟同穴,夕过别船者,尚不知其几。至若娈童,本非女质,抱衾荐枕,不过以色为市耳。当其傅粉熏香,含娇流盼,缠头万锦,买笑千金,非不似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资尽,贵者权移,或掉臂长辞,或倒戈反噬,翻云覆雨,自古皆然。萧韶之于庾信,慕容冲之于苻坚,载在史册,其尤著者也。其所施者如彼,其所报者尚如此。然则与此辈论交,如抟沙作饭矣。况君所赠,曾不及五陵豪贵之万一,而欲此童心坚金石,不亦颠乎?”语讫寂然。良久,忽闻顿足曰:“先生休矣。吾今乃始知吾痴。”浩叹数声而去。

刘香畹说:沧州近海的地方有一牧童,十四五岁。虽然是农家孩子,却长得非常白净。一天在河边午睡醒来,感觉背上好像压着一个东西,然而看去却无形,摸也摸不到,问又不回答。他害怕回家,把此事告诉了父母,父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数日之后牧童渐渐感到怪物在拥抱他,抚摸他,渐渐地好像梦魇,终于被怪物玷污了。从此后,怪物不时地淫戏狎昵牧童,但仍然无形无影无声。怪物有时给牧童钱物,但不多。邻居一私塾先生告诉牧童的父亲说:“这恐怕是狐仙,应当在家藏只猎犬,等听到狐仙声音时,破门而入抓住狐仙。”父亲按他所教的去做,狐仙则吼着破窗而出,在屋上跳着骂牧童负心。私塾先生对狐仙说:“你能幻化通灵,一定懂得世事。男女间相互爱慕,是以情互相感动。然而早上发誓生同寝,死同穴,晚上却到了别人那里,这种人不知有多少。至于娈童,本不是女子之身,与人同床共枕,不过是出卖色相。当他扑粉熏香,含着娇羞,眉目送情,得到万端锦绣作赏赐,玩弄者用千金来买笑,莫不像小家碧玉那样多情,投靠他人怀抱;当有钱人财尽,显贵者权力丧失,便会挥动手臂,永远离开,或者调转枪头反咬一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古都这样。萧韶的对待庾信、慕容冲的对待符坚的事已载入史册,这都是非常明显的。庾信、符坚所施恩惠那么大,尚且得到如此回报。而你们的交情如抟泥沙做饭那么容易,况且你所赠与的,还不及五陵豪贵的万分之一,却想让这牧童的心坚如金石,你不是太糊涂了么?”说完,屋上就寂静无声了。好久,忽听狐仙顿足说:“先生别再讲了,我现在才知道我太痴心了。”狐仙长叹几声就离去不见了。

桐柏山神

姜白岩言:有士人行桐伯山中,遇卤簿前导,衣冠形状,似是鬼神,暂避林内。舆中贵官已见之,呼出与语,意殊亲洽。因拜问封秩。曰:“吾即此山之神。”又拜问:“神生何代?冀传诸人世,以广见闻。”曰:“子所问者人鬼,吾则地祗也。夫玄黄剖判,融结万形。形成聚气,气聚藏精,精凝孕质,质立含灵。故神祗与天地并生,惟圣人通造化之厚,故燔紫、瘞玉,载在《六经》。自稗官琐记,创造鄙词,曰刘,曰张,谓天帝有废兴;曰吕、曰冯,谓河伯有夫妇。儒者病焉。紫阳崛起,乃以理诘天,并皇矣之下临,亦斥为乌有。而鬼神之德,遂归诸二气之屈伸矣。夫木石之精,尚生夔罔;雨土之精,尚生羵羊。岂有乾坤斡运,元气鸿洞,反不能聚而上升,成至尊之主宰哉。观子衣冠,当为文士。试传吾语,使儒者知圣人飨报之由。”士人再拜而退。然每以告人,辄疑以为妄。余谓此言推鬼神之本始,植义甚精。然自白岩寓言,托诸神语耳。赫赫灵祗,岂屑与讲学家争是非哉?

听姜白岩说:有一位士人正在桐柏山走,忽然遇到有仪仗队做前导的车队,从他们的衣冠形状来看,像是鬼神。于是他躲进树林里,但不料车中的贵官已经看到了他,态度很亲切地叫他出来说话。于是他没有办法,只得上前去拜问对方。那个高贵的官员说:“我就是这座山的神。”这位士人又问他是哪个朝代的神,希望告诉世人以增长见识。贵官回答说:“你所要打听的是人与鬼间的事,但我是地神。自开天地混沌之气剖分,融结成万种形体,形成聚气,气聚藏精,精凝孕育质地,质立蕴含神灵。所以神灵和天地是相生并存的,只有圣人才会通晓天地造化的原理。所以祭天时的燔柴、祭山时的瘗玉,记载在《六经》里。但自从小说杂记一类的野史出现后,就编造出了不少陈词滥调,说某神姓刘姓张啦,说天帝有兴废之变化啦,说河伯姓吕姓冯啦,竟然有夫有妇的,一派胡言。儒士对此十分不满。因此宋代兴起了朱子理学,紫阳——朱熹崛起,用‘理’来阐释天,把《诗经·皇矣》中‘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的说法都给予否定,而把鬼神的存在归之于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木石的精气还能生出夔和魍魉这样山林中的精怪;雨土的精气都能生出羵羊这样土地的动物,哪里有乾坤运转、元气弥漫无际,反而不能聚万物之体而上升,成为至尊的主宰的呢!我看你的衣着是个文人学士,请给我传话,让儒家学者懂得圣人为报功德而祭飨、尊崇上天的缘由。”士人一拜再拜而退。但是他每次将这个经历告诉给别人,别人都说他是痴人说梦语,没有人相信。我认为用这话去推论鬼神的始末,寓意深刻,这不过是姜白岩的寓言,假托鬼神的话罢了。赫赫神灵,哪有功夫去跟讲学家争论这些是非呢?

老狐自献

裘编修超然言;丰宜门内玉皇庙街,有数屋数间,锁闭已久,云中有狐魅。适江西一孝廉与数友过夏(唐举子下第后,读书待再试,谓之过夏),取其地幽僻,僦舍于旁。
一日,见幼妇立檐下,态殊妩媚,心知为狐。少年豪宕,意殊不惧。黄昏后,诣门作礼,祝以媟词。夜中闻床前窸窣有声,心知狐至,暗中举手引之。纵体入怀,遽相狎昵,冶荡万状,奔命殆疲。比月上窗明,谛视乃一白发媪,黑陋可憎。惊问:“汝谁?”殊不愧赧,自云:“本城楼上老狐,娘子怪我饕餮而慵作,斥居此屋,寂寞已数载。感君垂爱,故冒耻自献耳。”孝廉怒,搏其颊,欲缚捶之。撑拄摆拨间,同舍闻声,皆来助捉。忽一脱手,已琤然破窗遁。次夕,自坐屋檐,作软语相唤。孝廉诟詈,忽为飞瓦所击。又一夕,揭帷欲寝,乃裸卧床上,笑而招手。抽刃向击,始泣骂去。惧其复至,移寓避之。登车顷,突见前幼妇自内走出。密谴小奴访问,始知居停主人之甥女,昨偶到街买花粉也。

翰林院编修裘超然说:丰宜门内玉皇庙街有几间破屋,封锁关闭已经很久,说是其中有狐精。刚巧江西一个举人同几个朋友过夏(唐代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下第以后,读书等待再次考试,叫做过夏。),看中这个地方幽雅僻静,在旁边租了房屋。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少妇站立在屋檐下,神态很是妩媚,心里知道是狐狸精,因少年豪气旺盛,意下并不惧怕。黄昏以后,他走到门前行礼,用轻薄的言词问候。当天夜里,他听到床前有窸窣的声音,心里知道狐狸精到了,暗中举起手拉她上来。她就纵身投入怀抱,二人立即互相亲昵狎戏,万般淫荡,举人忙于应付,弄得疲困不堪。等到月上窗明,仔细一看,竟是一个白发老妇,黑丑可憎,吃惊地问:“你是谁?”她并不羞愧,自己说:“本是城楼上的老狐,娘子怪我贪吃懒做,斥逐居住这所房屋,寂寞已经数年。感念您的见爱,所以冒着羞耻自献罢了。”举人恼怒地搧她的脸颊,要想捆起来鞭打。撑持挣扎之间,同屋的人听到声音,都来帮助捕捉,忽然一脱手,已经琤的一声破窗逃走。第二天晚上吗,她还自己坐在屋檐头,用温柔的语言相呼唤,举人斥责辱骂,忽然被飞来的瓦片所击中。又一天晚上,揭开帐子要想睡觉,她竟然裸体躺在床上,笑着招手。举人抽刀向她砍去,才泣骂而去。举人害怕她再来,只好迁移住处回避她。登上车的时候,突然见以前看到的少妇从里面走出,秘密地派遣小奴打听,才知道是寓所主人的外甥女,前几天偶而到街上买花粉的。

选人猎艳

琴工钱生(以鼓琴客裘文达公家,滑稽善谐戏。因面有癜风,皆呼曰“钱花脸”。来往数年,竟不能举其里居名字也)言:一选人居会馆,于馆后墙缺见一妇,甚有姿色,衣裳故敝,而修饰甚整洁。意颇悦之。馆人有母年五十余,故大家婢女,进退语言,均尚有矩度,每代其子应门。料其有干才,赂以金,祈谋一晤。对曰:“向未见此,似是新来。姑试侦探,作万一想耳。”越十许日,始报曰:“已得之矣。渠本良家,以贫故,忍耻出此。然畏人知,俟夜深月黑,乃可来。乞勿秉烛,勿言勿笑,勿使僮仆及同馆闻声息,闻钟声即勿留。每夕赠以二金足矣。”选人如所约,已往来月余。一夜,邻弗戒于火。选人惶遽起。僮仆皆入室救囊箧;一人急搴帐曳茵褥,訇然有声,一裸妇堕塌下,乃馆人母也。莫不绝倒。盖京师媒妁最奸黠,遇选人纳媵,多以好女引视,而临期阴易以下材,觉而涉讼者有之。幕首入门,背灯障扇,俟定情厉始觉,委曲迁就者亦有之。此媪狃于乡风,竟以身代也。然事后访问四邻,墙缺外实无此妇。或曰:“魅也。”裘文达公曰:“是此媪引致一妓,炫诱选人耳。”

琴师钱生(因能鼓琴客居在裘文达公的家里,滑稽善于诙谐戏谑。因为面部有白癜风引起的斑点,都称呼他“钱花脸”。来往了几年,竟然未能知道他的乡里住处和名字。)说:有位候补官员居住在会馆,在馆后墙缺口处看见一少妇很有些姿色,衣着破旧但修饰得很干净,心里很爱慕她。会馆主人的老母年纪五十多了,原是大家婢女,进退应答都还有些规矩。每每替儿子应酬。候补官料她有干才,以钱贿赂她,请她策划与那少妇约会。老妇说:“从未见过这女子,好像是新来的,姑且试试,请官人别抱太大希望。”过了十余天,她才告知,已说好了。少妇本是良家女,因家贫寒,忍耻干这事。她怕人知道,等夜深月黑才可来。切勿点灯,勿说笑,勿让仆人及同馆人听到声音,钟声响了就让她走。每夜给二两银子就够了。候补官员按她说的办,这么往来月余。一夜,邻居不小心引起火灾,候补官员惊慌起床,仆人都跑进来抢救行囊书箧。一仆人急忙拉开床帷,拽主人的被褥,嘭地一声响,一赤身妇人掉落床下。原来是馆主的老母,大家无不笑弯了腰。京师里的媒婆最奸诈狡黠,遇有候补官人纳妾,多以美女引见,而到时候就暗中调换丑女。有的发觉后去打官司。有的女子蒙头入门、背着灯光、挡着扇子,等完事后才让你看见真相,只好委曲迁就。这老妇人习惯于这种风俗,却以身自代。事后访问四邻,墙缺口外并没有什么少妇。有人说这是狐仙。裘文达先生说:“这是老妇人招来的妓女,以诱惑候补官员罢了。”

兔鬼报冤

安氏从舅善鸟铳,郊原逐兔,信手可发,无得脱者,所杀殆以千百计。一日,遇一兔,人立而拱,目炯炯如怒。举铳欲发,忽炸而伤指,兔已无迹。心知为兔鬼报冤,遂辍其事。又尝从禽晚归,渐已昏黑。见小旋风裹一物,火光荧荧,旋转如轮。举铳中之,乃秃笔一枝,微有血渍。明人小说载牛天锡供状事,言凡物以庚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是或然欤!

堂舅安氏善用鸟枪,在原野上追逐野兔,百发百中,没有一兔能够逃脱。他所杀的野兔,已经数以千计。一天,遇到一只野兔,像人一样立起来向他拱手,目光炯炯,似乎很愤怒。他举枪要打,忽然枪管炸裂,伤了手指,再看野兔,已经不见踪影。他心知这是兔鬼前来报仇,也就停止了猎兔的活动。还有一次,他猎鸟归来,天色渐已昏黑。见刮来一个小旋风,小旋风中裹着一件东西,火光荧荧,像车轮一样旋转。他举枪射中,原来是一支秃笔,笔管上微有血渍。明人小说中记载了牛天锡供状一事,说凡是物品,如果在庚申这天得到人血,都得成精。也许是这样吧!

敝帚精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青县一民家,岁除日,有卖通草花者,叩门呼曰:“伫立久矣,何花钱尚不送出耶?”诘问家中,实无人买花。而卖者坚执一垂髫女子持入。正纷扰间,闻一媪急呼曰:“真大怪事,厕中敝帚柄上,竟插花数朵也。”取验,果适所持入。乃锉而焚之,呦呦有声,血出如缕。此魅即解化形,即应潜养灵气,何乃作此变异,使人知而歼除,岂非自取其败耶?天下未有所成,先自炫耀;甫有所得,不自韬晦者,类此帚也夫!

听奴仆王廷佑的母亲说:青县有户农家,在除夕的时候有一个卖通草花的人叩门大喊:“我站了很长时间,为什么不给我花钱?”主人听到后,问家中人是否有人去买过花。全家人都说没有。卖花人却坚持说有一个垂着发髻的女子拿走了花。正在争吵中,只听到一个老妇人大喊:“真是大怪事,厕所中的破扫帚把上插有几朵花。”等拿来一检验,果然是从卖花人那里拿来的花。于是主人命人把扫帚烧掉,只听到这扫帚发出呦呦的声音,同时还冒出缕缕血迹。这也奇怪,既然这鬼怪能变化形态,就应潜养灵气,为什么要无事生非,让人发觉消灭它呢?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唉!天下那些未有所成,而先行妄自炫耀;刚有所得而不能自己收敛隐藏的,大概就像这把破扫帚啊!

黑狐说因果

外祖雪峰张公家奴子王玉善射。尝自新河携盐租返,遇三盗,三矢仆之,各唾面纵去。
一日,携弓矢夜行,见黑狐人立向月拜。引满一发,应弦饮羽。归而寒热大作。是夕,绕屋有哭声曰:“我自拜月炼形,何害有汝?汝无故见杀,必相报恨。汝未衰,当诉诸司命耳。”数日后,窗棱上铿然有声,愕眙惊问。闻窗外语曰:“王玉我告汝:我昨诉汝于地府,冥官检籍,乃知汝过去生中,负冤讼辨。我为刑官,阴庇私党,使汝理直不得申,抑郁愤恚,自刺而死。我堕身为狐,此一矢所以报也。因果分明,我不怨汝。惟当时违心枉拷,尚负汝笞掠百余。汝肯发愿免偿,则阴曹销籍,来生拜赐多矣。”语讫,似闻叩额声。王叱曰:“今生债尚不了了,谁能索前生债耶?妖鬼速去,无扰我眠。”遂寂然。世见作恶无报,动疑神理之无据。乌知冥冥之中,有如是之委曲哉。

外祖父张公雪峰家的僮仆王玉,善于射猎。曾经从新河带着盐租返回,碰到三个强盗,连发三箭把他们一个个射倒,在各人脸上唾了唾沫,放他们走了。有一天,他带着弓箭夜里行走,看见一只黑狐像人一样站立向月而拜,就拉满弓箭射去,黑狐应着弦声中了箭。回来以后,他寒热大作。这天晚上,绕着房屋有哭泣的声音说:“我自己拜月修炼形体,对你有什么妨害?无缘无故地被杀害,所以我一定要对你进行报复。可恨你还没有衰败,当向司命之神申诉了。”几天以后,窗格上发出铿铿的声音,他惊异地察看询问,听得窗外说话道:“王玉,我告诉你,我昨天到阴间去告你,冥官检查簿册,才知道你过去一生中含冤告状申辩,我做掌刑法的官,暗中庇护私党,使你理由正当却得不到伸雪,抑郁愤恨,自己刺杀而死。我堕落此身成为狐,这一箭正用来报复,因果分明,我不怨你。只是当日违心冤枉地拷问你,还欠你鞭打一百多下。你肯发愿免予偿还,那么阴司就可以在簿册上注销,来生拜受你的恩赐多多了。”说完,好像听到叩头的声音。王喝叱说:“今生的债还不清楚,谁能够讨前生的债呢?妖鬼快去,不要打扰我的睡眠。”于是寂然无声。世上看见作恶的没有报应,动不动就怀疑神理的没有根据,哪里知道在冥冥之中有像这样的曲折哩!

妖由人兴

雍正甲寅,余初随姚安公至京师。闻御史某公性多疑,初典永光寺一宅,其地空旷。虑有盗,夜遣家奴数人,更番司铃柝;犹防其懈,虽严寒褥暑,必秉烛自巡视。不胜其劳,别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廛栉比。又虑有火,每屋储水瓮。至夜铃柝巡视,如在永光寺时,不胜其劳。更典虎坊桥东一宅,与余邸隔数家。见屋宇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诵经,放焰口,钹鼓琤琤者又数日,云以驱狐。宅本无他,自是以后,魅乃大作,抛掷砖瓦,攘窃器物,夜夜无宁居。婢媪仆隶,因缘为奸,所损失者无算,论者皆谓妖由人兴。居未一载又典绳匠胡同一宅。去后不通闻问,不知其作何设施矣。姚安公尝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其此公之谓乎。

雍正十二年,我头一次随先父姚安公到京师。听说御史某公性情多疑,他最初租住宣武门外永光寺一所住宅,这地方空旷。他担心有盗贼,就在夜里派家奴数人,轮流打更敲梆子;他怕打更人松懈,即便是严寒酷暑,也必秉烛亲自巡视。他不胜劳苦,又租住崇文门外西河沿一宅。这地方店铺林立,他又怕有火灾,便在每间房里备上水缸,还和以前那样夜里亲自巡视。他不胜其劳,又租住虎坊桥东一宅,与我只有几家之隔。他见房屋幽静深邃,又疑心有鬼。先是请僧人诵经,放焰口超渡亡灵,铙钹鼓生琤琤地响了好几天,说是驱除鬼魂。又请道士设法坛,招神将,念咒挂符,又是好几天钹鼓琤琤,说是驱除狐媚。这座屋宅本来没什么,自此后却真的闹鬼了。扔砖瓦,砸器皿,整夜不得安宁。仆人们借此机会行窃,所损失的钱财不可计算,人们议论说这鬼魅是人为的。住了没一年,他又租住绳匠胡同中一宅。他离开后,没通信息,不知他又搞什么防范措施了。先父姚安公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某御史不正是这种人吗!

梦中梦

钱塘陈乾纬言: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秋雨初晴,登寺楼远眺。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句,相与慨叹。寺僧微哂曰:“据所闻见,盖死尚不休也。数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楼上。闻桥畔有诟争声,良久愈厉。此地无人居,心知为鬼。谛听其语,急遽搀夺,不甚可辨,似是争墓田地界。俄闻一人呼曰:‘二君勿喧,听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胶胶扰扰,缘不知此生如梦耳。今二君梦已醒矣,经营百计,以求富贵,富贵今安在乎?机械万端,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已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黄梁,尚能省悟;何身亲阅历,反不知万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无不死之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亦无不消之鬼。并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于澌灭。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更兴蛮触之兵戈,不梦中梦乎?’语讫,闻呜呜饮泣声,又闻浩叹声曰:‘哀乐未忘,宜乎其未齐得丧。如斯挂碍,老僧亦不能解脱矣。’遂不闻再语,疑其难未已也。”乾纬曰:“此自师粲花之舌耳。然默验人情,实亦为理之所有。”

钱塘人陈乾纬说:以往他与几位朋友到西湖深处泛舟,秋雨初晴,登上寺楼向远方眺望。一位朋友诗兴大发,偶尔吟诵出“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这一诗句,众人相与慨叹,寺僧微笑着说:“据我的所闻所见,人死后还是仍然不肯罢休的了。几年前,一个秋月明亮的夜晚,我坐在这座楼上,听见桥旁有辱骂争吵声,吵了很长时间,越吵越急。此地没人居住,我心知是鬼在争吵。仔细听他们吵些什么,由于你争我抢吵得很激烈,分辨不太清楚,只是听出似乎是在争夺坟墓地界。忽然听到另有一人呼劝说:‘二君不要吵,能否听老僧说一句话?人在世间,忙忙乱乱,那是由于不知道人生如梦而已。可现在二君的梦已经醒了,苦心经营,千方百计,以求取富贵,富贵如今在哪里呢?机巧之心万种,用来酬恩报怨,恩怨如今又在哪里呢?青山没有改变,白骨已经干枯,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魂魄。想那黄粱一梦所幻化出来的,还能够醒悟;为什么二君这亲身阅历的,反不懂万事皆空呢?况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以来也没有不灭的鬼。连同这孤独的一个魂灵,长久以后也不免于消失。为什么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以内,却又兴起像蜗牛角上的蛮氏、触氏两国之间兵戎相见的争斗,岂不是在做着梦中之梦吗?’语罢,只听呜呜的哭泣声。接着,又听到自称老僧的人长叹一声说:‘喜怒哀乐还没忘记,必然也就不能把得失看得毫无差别。这样挂念尘世利害,老僧也不能解脱二君了。’以后再没听见说话声,可能他们的纠葛还没束吧。”陈乾纬说:“这是大师的生花之舌——隽妙的言词如明丽的春花——所巧妙编出来的。然而在内心深处用人情来检验,实际上也很合乎情理。”

狐哀女奴

陈竹吟尝馆一富室。有小女奴,闻其母行乞于道,饿垂毙,阴盗钱三千与之。为侪辈所发,鞭捶甚苦。富室一楼,有狐借居,数十年未尝为祟。是日女奴受鞭时,忽楼上哭声鼎沸。怪而仰问。同声应曰:“吾辈虽异类,亦具人心。悲此女年未十岁,而为母受捶,不觉失声。非敢相扰也。”主人投鞭于地,面无人色者数日。

陈竹吟曾经在一个富家教读。有一个小奴婢听到她的母亲在路上行乞,饥饿得差不多要倒毙,暗地里偷了三千钱给她,被同伴们所揭发,鞭打得很苦。富家的一间楼房,有狐借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为祸作祟。这一天,奴婢受鞭打时,忽然楼上哭声嘈杂如同开了锅。陈感到奇怪因而抬头询问,只听上面齐声答应说:“我辈虽然异于人类,也具有人心。哀痛这个女孩年纪还不到十岁,而为了母亲受鞭打,不觉失声哭泣,不是故意前来打扰。”主人把鞭子丢在地上,一连有好几天面无人色。

一言识伪

竹吟与朱青雷游长椿寺,于鬻书画处,见一卷擘窠书曰:“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款题“山谷道人”。方拟议真伪,一丐者在旁睨视,微笑曰:“黄鲁直乃书杨诚斋诗,大是异闻。”掉臂竟去。青雷讶曰:“能作此语,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作此语,又安得不乞食!”余谓此竹吟愤激之谈,所谓名士习气也。聪明颖隽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谬乖张,使人不敢向迩者,其势可以乞食。或有文无行,久而秽迹恶声,使人不屑齿录者,其势亦可以乞食。是岂可赋感士不遇哉!

陈竹吟和朱青雷同游长椿寺,在卖书画处看见一卷正楷大字写的条幅:“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落款为“山谷道人”。两人正在议论其真伪,一乞丐在旁斜眼微笑说:“黄庭坚竟写杨诚斋的诗,真是奇闻啊!”说完甩手便走。朱青雷惊讶地说:“能说出此话,怎么会要饭呢?”陈竹吟叹息说:“能说出此话,又怎么能不当乞丐呢?”我认为这是陈竹吟愤激之语,是所谓名士习气罢了。聪明灵秀的士人,或者依仗才华,傲慢不能随俗,这么下去就会变得悖谬常理,乖僻得使别人不敢接近,发展下去便会去乞讨;或者有文才而没有品德,时间长了形迹污秽,声名败坏,使人不屑挂齿,这种人发展下去也要成为乞丐。此类人怎么配作《感士不遇赋》呢?

咎由自取

一宦家子,资巨万。诸无赖伪相亲昵,诱以冶游,饮博歌舞。不数载,炊烟竟绝,顑颔以终。病革时,语其妻曰:“吾为人蛊惑以至此,必讼诸地下。”
越半载,见梦于妻曰:“讼不胜也。冥官谓妖童倡女,本捐弃廉耻,借声色以养生;其媚人取财,如虎豹之食人,鲸鲵之吞舟也。然人不入山,虎豹乌能食?舟不航海,鲸鲵乌能吞?汝自就彼,彼何尤焉?惟淫朋狎客,如设阱以待兽,不入不止;悬饵以钓鱼,不得不休。是宜阳有明刑,阴有业报耳。”又闻有书生昵一狐女,病瘵死。家人清明上冢,见少妇奠酒焚楮钱,伏哭甚哀。其妻识是狐女,遥骂曰:“死魅害人,雷行且诛,汝尚假慈悲耶?”狐女敛衽徐对曰:“凡我辈女求男者,是为采补;杀人过多,天律不容也。男求女者,是为情感;耽玩过度,以致伤生。正如夫妇相悦,成疾夭折,事由自取,鬼神不追理其衽席也。姊何责耶?”此二事足相发明也。

从前有一个官宦子弟,家里十分富有。一些无赖就假装同他亲近,并诱引他到青楼妓院中玩乐,喝酒赌博,迷恋歌舞,无所不为。没到几年,家里被他搞得揭不开锅,穷得饿死了。在他临死之前,他对他妻子说,他被人迷惑到了这样的地步,到地府后,一定要去控告他们。过了半年后,他托梦给他的妻子,说他败诉了。判官对他说:“那些妖童娼女,本来就是不要廉耻的人,他们依靠声色来求取生存,他们像虎豹吃人、鲸鱼吞船那样,获取别人钱财。然而,人不进入山中,虎豹怎么会吃你?不到海中去航行,又怎么会被鲸鱼吞掉呢?你自己走到那个地步,关他们什么事呢?只是那些邪淫亲近的狐朋狗友,事先为你设下了一个陷阱,直到你套入他们的圈套为止,这又像悬饵钓鱼,鱼不上钩是不罢休的。因此阳间有明确的刑律,阴间有报应,这些人逃是逃不脱的。”又听说有一个书生因为非常亲昵一个狐女,最后得了重病而死去。有一次清明,他家人去给他上坟,他们看见一个少妇在坟上浇酒祭奠,焚烧纸钱,趴在坟上痛哭不已。他的妻子认出就是那个狐女,站在远处骂她:“死妖精害人,雷公早晚会劈死你的,还要假装慈悲吗?”!狐女听到后,整整衣服,慢慢地说:“我们这些狐女去追求男子,都是为了采补阳气;如果杀人过多的话,天理会不容。而男子来追求女子,为的是情感,因沉溺色欲过度而伤害了自己的生命,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你又何必责备我呢?”这两件事足以互相阐发。

走无常

干宝《搜神记》载马势妻蒋氏事,即今所谓走无常也。武清王庆垞曹氏,有佣媪充此役。先太夫人尝问以冥司追摄,岂乏鬼卒,何故须汝辈。曰:“病榻必有人环守,阳光炽盛,鬼卒难近也。又或有真贵人,其气旺;有真君子,其气刚。尤不敢近。又或兵刑之官,有肃杀之气;强悍之徒,有凶戾之气。亦不能近。惟生魂体阴而气阳,无虑此数事,故必携之以为备。”语颇近理,似非村媪所能臆撰也。

干宝的《搜神记》记载马势的妻子蒋氏的事情,就是现今所谓的走无常。武清王庆曹家,有个老仆妇充任这个差使。先母太夫人曾经问起阴司追捕,哪会缺乏鬼卒,为什么还需要你们这样的人?回答说:“病人的床榻必定有人四面守护,阳气炽烈,鬼卒难以接近。又或者有真正的贵人,他的气旺;有真正的君子,他的气刚,鬼卒尤其不敢接近。又或者是带兵主刑的官,有严峻酷烈之气;强横凶猛的人,有凶残暴戾之气,鬼卒也不能接近。只有生人的魂灵身体是阴的而阳气却旺盛,不用顾虑这些事,所以一定要携带他们以备不时之需。”话说得颇近情理,好像不是乡村老妇所能够杜撰出来的。

鸟鸣可惜

河间一旧家,宅上忽有鸟十余,哀鸣旋绕,其音甚悲,若曰:“可惜!可惜!”知非佳兆,而莫测兆何事。数日后,乃知其子鬻宅偿博负。鸟啼之时,即书券之时也。岂其祖父之灵所凭欤!为人子孙者,闻此宜怆然思矣。

河间县有一世家,屋上忽然有十几只鸟,哀鸣旋转,声音很悲凉,好像在叫“可惜!可惜!”家人知道不是好兆头,但又不知道预示什么祸事。几天后,才知儿子卖掉房宅偿还赌债。鸟啼叫之时,正是写字据的时候。这莫不是他祖父的亡灵凭借鸟示警么?作为子孙,听了这个故事应当深思啊!

游士排场

有游士借居万柳堂。夏日,湘帘棐几,列古砚七八,古玉器、铜器、磁器十许,古书册画卷又十许,笔床、水注、酒盏、茶瓯、纸扇、棕拂之类,皆极精致。壁上所粘,亦皆名士笔迹。焚香宴坐,琴声铿然,人望之若神仙。非高轩驷马,不能登其堂也。
一日,有道士二人,相携游览,偶过所居,且行且言曰:“前辈有及见杜工部者,形状殆如村翁。吾曩在汴京,见山谷、东坡,亦都似措大风味。不及近日名流,有许多家事。”朱导江时偶同行,闻之怪讶,窃随其后。至车马丛杂处,红尘涨合,倏已不见。竟不知是鬼是仙。

有位云游四方以谋生的士人,借居在万柳堂。时值夏天,门上挂起了湘妃竹帘,室内摆着癠木制成的几案,案上陈列着七八方古砚,十多件古代玉器、铜器、瓷器,还有十多种古书册和古画卷。其他诸如笔床、水注、酒盏、茶蛊、纸扇、棕拂之类的器物,也都极其精致。室内墙壁上张贴的也都是名人字画。游士焚起香来,安静地坐着弹琴,琴声丁东,飞出室外,人们看上去就和神仙一样。不是坐乘高车骏马的高贵人物,是不能登门拜访、跨进他的厅堂的。一天,两个道士共同游览,偶然路过士人所住的地方。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说:“我们的前辈有曾见过杜甫的,那形貌几乎就像一个村翁。我从前在宋代的京城汴梁,见到过黄庭坚、苏东坡,也都像穷书生模样。他们都赶不上现在的名流,拥有这么多的家什器物。”当时朱导江偶尔和道士走在一起,对他们的议论感到奇怪,便暗中尾随他们身后,想看个究竟。可是,走到车马混乱的地方,尘土飞扬,两个道士突然就不见了。到底还是没搞清他们是鬼是仙。

游魂为厉

乌鲁木齐遣犯刘刚,骁健绝伦。不耐耕作,伺隙潜逃。至根克忒,将出境矣。夜遇一叟,曰:“汝逋亡者耶?前有卡伦(卡伦者,戍守了望之地也),恐不得过。不如暂匿我屋中,俟黎明耕者毕出,可杂其中以脱也。”刚从之。比稍辨色,觉恍如梦醒,身坐老树腹中。再视叟,亦非昨貌;谛审之,乃夙所手刃弃尸深涧者也。错愕欲起,逻骑已至,乃弭道就擒。军屯法:遣犯私逃,二十日内自归者,尚可贷死。刚就擒在二十日将曙,介在两歧,屯官欲迁就活之。刚自述所见,知必不免,愿早伏法。乃送辕行刑。杀人于七八年前,久无觉者;而游魂为厉,终索命于二万里外。其可畏也哉!

被遣送到乌鲁木齐的犯人刘刚骁健无比,他耐不得耕作的劳苦,伺机潜逃。逃到根克忒,就要越过国境了。夜里遇到一老叟说:“你是刚逃出来的吗?前面有卡伦(卡伦,是戍守了望的地方)了望哨所,恐怕逃不过去。不如暂时藏在我屋里,等黎明时耕种的人都出来,可以混杂其中而逃脱。”刘刚听从了他的建议。等到天刚亮,他觉得恍惚如梦醒,自己坐在老树空心的树干里。再看老叟,也不是昨天的样子;他细看,却是他从前杀死并弃尸深涧的那个人。刘刚惊愕欲起身,巡逻士兵已赶到,他只好俯首就擒。按军屯法规定,犯人私逃,二十天之内自首者还可免于一死。刘刚就擒在第二十天的拂晓,正介于两者中间,屯田官想迁就让他活命。刘刚叙述了所见所闻,自知难免一死,愿早日伏法。于是被送辕门行刑。他在七八年前杀了人,好久没被发觉。而死者游魂作怪,终于在二万里外索其性命,真可怕啊!

选人举债

日南坊守栅兵王十,姚安公旧仆夫也。言乾隆辛酉,夏夜坐高庙纳凉,暗中见二人坐阁下,疑为盗,静伺所往。时绍兴会馆西商放债者演剧赛神,金鼓声未息。一人曰:“此辈殊快乐;但巧算剥削,恐造业亦深。”一人曰:“其间亦有差等。昔闻判司论此事,凡选人或需次多年,旅食匮乏;或赴官远地,资斧艰难,此不得已而举债。其中苦况,不可殚陈。如或乘其急迫,抑勒多端,使进退触藩,茹酸书券。此其罪与劫盗等。阳律不过笞杖,阴律则当堕泥犁。至于冶荡性成,骄奢习惯,预期到官之日,可取诸百姓以偿补。遂指以称贷,肆意繁华。已经负债如山,尚复挥金似土。致渐形竭蹶,日见追呼。铨授有官,逋逃无路,不得不吞声饮恨,为几上之肉,任若辈之宰割。积数既多,取偿难必。故先求重息,以冀得失之相当。在彼为势所必然,在此为事由自取。阳官科断,虽有明条,鬼神固不甚责之也。”王闻是语,疑不类生人。俄歌吹已停,二人并起,不待启钥,已过栅门,旋闻道路喧传,酒阑客散,有一人中暑暴卒。乃知二人为追摄之鬼也。

王十,是先父姚安公的一个仆人。他曾经在京师日南坊当过守栅兵。在乾隆六年夏的一个夜里,他正在高庙前坐着乘凉,黑暗中他看见两个人在佛阁下坐着。开始他以为是盗贼,就悄悄地盯住他们,看他们到底到哪里去。当时,一个绍兴会馆的高利贷者正出资演赛神戏,锣鼓咚咚响过不停。他听到有一个人说:“你看这些人真会享乐,但这都是来自剥削和作坏事搞来的。恐怕造的孽也深了。”另一个却说:“这中间也有差别,过去听判案官也议论过此事,凡是候选官员或者等候补缺多年,客居生活困乏,等到最后吃住都缺钱。有的要到远方去赴任,连路费都短缺,这些人没有办法只得去借款。其中的苦衷,一言难尽。如果有人趁其危难,大肆勒索,使得他们进退艰难,只得忍痛写立借据,这种罪恶与劫盗是相同的。按阳间法律只不过鞭打杖责,按阴间法律却要判入地狱。至于那些冶荡成性,习惯于骄奢的人,预期到任的时候,可以从百姓那里巧取钱财来偿债,于是就大胆告贷,肆意挥霍,甚至到了负债如山,仍然挥金如土。等到有一天,他们的资财渐渐变少,每天被人逼着还债,因为已经被授与了官职,逃也逃不了。不得不吞声饮恨,成为别人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所欠的越多,偿还起来就更难,所以只得先重重地搜刮百姓的来补充他失去的。这样在高利贷者那里势所必然,对于借贷者来说是咎由自取。阴间官员断案虽然有明确的法律条文,鬼神却不怎么责备他们。”王十听到这番话,觉得这两个人不像活人,歌舞一会儿就停了,只见二人起了身,不等开锁,他们已经越过栅栏离去了。不久后听到路上传来喧闹声,说有个人中暑暴死了。这时候,王十才知道这两个人是追摄魂灵的鬼。

罢官县令

莆田林生霈言:闽中一县令,罢官居馆舍。夜有群盗破扉入。一媪惊呼,刃中脑仆地。僮仆莫敢出。巷有逻者,素弗善所为,亦坐视。盗遂肆意搜掠。其幼子年十四五,以锦衾蒙首卧。盗掣取衾,见姣丽如好女,嘻笑抚摩,似欲为无礼。中刃媪突然跃起,夺取盗刀,径负是子夺门出。追者皆被伤,乃仅捆载所劫去。县令怪媪已六旬,素不闻其能技击,何勇鸷乃尔。急往寻视,则媪挺立大言曰:“我某都某甲也,曾蒙公再生恩。殁后执役土神祠,闻公被劫,特来视。宦资是公刑求所得,冥官判饱盗橐,我不敢救。至侵及公子,则盗罪为诛。故附此媪与之战。公努力为善。我去矣。”遂昏昏如醉卧。救苏问之,懵然不忆。盖此令遇贫人与贫人讼,剖断亦颇公明,故卒食其报云。

莆田的林生霈说:福建有一个县令,罢官以后住在客舍里。夜里有一群强盗破门而入。一个老妇吃惊呼叫,被刀砍中脑袋仆倒地上,僮仆没有敢出来的。巷子里有巡逻的人,一向不满意县令的所作所为,也袖手旁观。强盗于是肆意地搜索劫掠。他的幼子年纪十四五岁,用锦被蒙了头躺着,强盗扯取被子,见他美丽如同好女子,嘻笑抚摩,好像要想行非礼之事。中刀的老妇突然跃起,夺取强盗的刀,径自背着这个孩子夺门而出,追赶的人都被她所伤,于是只捆扎装载所抢劫的离去。县令奇怪老妇已经六十岁,向来没有听说她有搏斗的技能,为什么如此勇猛?急忙前往寻找看望,则老妇挺身站立,大声说道:“我是某都某甲,曾经蒙受您的再生之恩。死后在土神祠当差,听说您被抢劫,特地来看看。做官所得的钱财,是您用刑罚逼索得来的,阴司判处装入强盗的口袋,我不敢救助。至于侵犯到了公子,则强盗的罪应当诛杀,所以附在这个老妇身上同他们战斗,您努力行善吧,我去了。”于是昏昏然就像酒醉睡着了。救醒过来问她,糊糊涂涂并不记得。原来这个县令碰到穷人和穷人诉讼,剖析判处也颇公正明白,所以结果受到了善报。

长随

州县官长随,姓名籍贯皆无一定,盖预防奸赃败露,使无可踪迹追捕也。姚安公尝见房师石窗陈公一长随,自称山东朱文;后再见于高淳令梁公润堂家,则自称河南李定。梁公颇倚任之。临启程时,此人忽得异疾,乃托姚安公暂留于家,约痊时续往。其疾自两足趾寸寸溃腐,以渐而上,至胸膈穿漏而死。死后检其囊箧,有小册作蝇头字,记所阅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阴事,详载某时某地,某人与闻,某人旁睹,以及往来书札、谳断案牍,无一不备录。其同类有知之者,曰:“是尝挟制数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盗之窃逃,留一函于几上。官竟弗敢追也。今得是疾,岂非天道哉!”霍丈易书曰:“此辈依人门户,本为舞弊而来。譬彼养鹰,断不能责以食谷,在主人善驾驭耳。如喜其便捷,委以耳目腹心,未有不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者。此人不足责,吾责彼十七官也。”姚安公曰:“此言犹未揣其本。使十七官者绝无阴事之可书,虽此人日日橐笔,亦何能为哉?”

州县官雇佣的长随仆役,都没有固定的姓名籍贯。大概是预防弄奸贪赃败露后,使人找不到追捕的踪迹。姚安公曾见到房师石窗陈先生的一名长随,自称是山东人,名叫朱文;后来,又在高淳县令梁润堂家见到他,可他却又自称是河南人,名叫李定,梁先生非常信任他。启程赴任时,这个长随忽然得了奇怪病,于是他便托姚安公说情,暂留家中,约定病好以后继续前往。这个长随的病,发自两脚脚耻,一寸一寸地沿着身体向上溃烂,直到胸膈间穿孔流脓而死。死后,翻检他的箱囊,发现一个小册子,上面写满绳头小字,记录了他跟随过的十七位官员。每个官员的名下,都分条记录着各自的隐秘事,详细注明了时间和地点,哪些人参与,哪些人旁观,以及往来书信,审判文书,无不一一抄录。他的同行中有知底细的人说:“这个人已经挟制过好几个官员了。他的妻子就是某位官员的侍女,他们私奔窃逃出来。临逃之前在书案上留下一封信,那位官员竟没敢追。现在他死于这种怪病,难道还不是上天的报应吗?”霍易书先生说:“这类人投奔官员门下,原本就是为了营私舞弊才来的。使用他们好比养鹰,绝不能要求他们不吃肉,而去吃谷米,这只在主人善于驾驭罢了。如果喜欢他们机灵,当作耳目心腹使用,没有不如同倒拿干戈,把柄授给别人的。这个长随值不得我们去责备,我所责备的是那十七位官员。”姚安公说:“这话还没抓住根本,假设十七位官员全都大公无私,谁也没有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可以记录,即使这个长随天天都准备着纸笔,又能怎么样呢?”

献县近事

理所必无者,事或竟有;然究亦理之所有也,执理者自泥古耳。献县近岁有二事:一为韩守立妻俞氏,事祖姑至孝。乾隆庚辰,祖姑失明,百计医祷,皆无验。有黠者绐以刲肉燃灯,祈神佑,则可速愈。妇不知其绐也,意刲肉燃之。越十余日,祖姑目竟复明。夫受给亦愚矣,然惟遇故诚,惟诚故鬼神为之格。此无理而有至理也。一为丐者王希圣,足双挛,以股代足,以肘撑之行。
一日,于路得遗金二百,移橐匿草间,坐守以待觅者。俄商家主人张际飞仓皇寻至,叩之,语相符,举以还之。际飞请分取,不受。延至家,议养赡终其身。希圣曰:“吾形残废,天所罚也。违天坐食,将必有大咎。”毅然竟去。后困卧裴圣公祠下(裴圣公不知何时人,志乘亦不能详。士人云,祈雨时有验),忽有醉人曳其足,痛不可忍。醉人去后,足已伸矣。由是遂能行。至乾隆己卯乃卒。际飞故先祖门客,余犹及见。自述此事甚详。盖希圣为善宜受报,而以命自安,不受人报,故神代报焉。非似无理而亦有至理乎!戈芥舟前辈尝载此二事于县志,讲学家颇病其语怪。
余谓芥舟此志,惟乩仙联句及王生殇子二条,偶不割爱耳。全书皆体例谨严,具有史法。其载此二事,正以见匹夫匹妇,足感神明,用以激发善心,砥砺薄俗,非以小说家言滥登舆记也。汉建安中,河间太守刘照妻葳蕤锁事,载《录异传》;晋武帝时,河间女子剖棺再活事,载《搜神记》。皆献邑故实,何尝不删薙其文哉!

按情理必定没有的,事实有时竟产生了;但探究下去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只是执着情理的人过于泥古罢了。献县最近有两件事。一件是韩守立的妻子俞氏,侍奉祖姑尽孝。乾隆二十五年,祖婆婆眼睛失明,俞氏千方百计为她医治、祈祷,都无效果。有个奸黠的人欺哄她,说割自己的肉点灯,祈神保佑,就可以速愈。俞氏不知他在欺哄她,竟真的割肉燃灯。过了十多天,祖婆婆的眼睛竟然复明。受欺哄是愚蠢的,然而正由于愚笨所以真诚,因真诚鬼神才被感动。这是没有道理的事,却又最有道理。一件事是乞丐王希圣,双足蜷曲不能伸直,以股代替脚,以肘撑地而行。一天,他在路上拾得别人丢失的二百两银子,便把钱袋藏在干草中,坐等丢钱的人。一会儿,商家主人张际飞仓皇地找来,叩问王希圣。王希圣听他说的钱数符合,便举钱还给了他。张际飞要把银子分给他一半,王希圣不收。张际飞请他到家中,要养他老。王希圣说:“我身体残废,是上天的惩罚。违背天意吃闲饭,将要有大祸。”说完毅然离去。后来他困倦躺卧在斐圣公祠下,忽然有一醉酒之人拽他的脚,痛不可忍。醉人离开后,他的腿已能伸直,从此就能行走了。王希圣到乾隆二十四年死去。张际飞过去是我先祖的门客,我还见过他,他自述此事很详细。王希圣做善事应受好报,却安身知命,不受人报,所以神灵代为报答他,这不是看似无理却又很有道理吗?前辈戈芥舟曾在县志中记载了这两件事,讲学家们责备他记载怪事。我认为芥舟修的县志,惟有乩仙联句及王生亡子二条记载,是他不肯割爱的。全书的体例是谨严的,具有史学家的笔法。书中记载这两件事,正可见出匹夫匹妇的行为足以感动神明。这可用来激发善心,砥砺薄情的俗风,不像小说家的胡编乱造。汉代建安年间,河间太守刘照的妻子赠太守“葳蕤锁”的故事,记录在《录异传》;晋武帝时,河间女子开棺复活的事,载于《搜神记》,都是献县的故事,不是也没删除这些文字么?

老猴学书

外叔祖张公紫衡,家有小圃,中筑假山,有洞曰:“泄云”。洞前为艺菊地,山后养数鹤。有王昊庐先生集欧阳永叔、唐彦谦句,题联曰:“秋花不比春花落,尘梦那如鹤梦长。”颇为工切。
一日,洞中笔砚移动,满壁皆摹仿此十四字,拗捩欹斜,不成点画;用笔或自下而上,自右而左,或应连者断,应断者连,似不识字人所书。疑为童稚游戏,重垩而鐍其户。
阅微草堂笔记卷七·如是我闻一【白话译文】 白话阅微草堂笔记下载
越数日,启视复然,乃知为魅。一夕,闻格格磨墨声,持刃突入掩之。一老猴跃起冲人去。自是不复见矣。不知其学书何意也。
余尝谓小说载异物能文翰者,惟鬼与狐差可信,鬼本人,狐近于人也。其他草木鸟兽,何自知声病。至于浑家门客并苍蝇草帚亦俱能诗,即属寓言,亦不应荒诞于此。此猴岁久通灵,学人涂抹,正其顽劣之本色,固不必有所取义耳。

外叔祖张紫衡家中有一座小花园,里面筑有一座假山,其中有个泄云洞。他在洞前种了些菊花,在山后养了几只仙鹤。有位王昊庐先生,把欧阳修、唐彦谦的两句诗集成一联:“秋花不比春花落,尘梦及知鹤梦长。”看起来颇为工整贴切。有一天,我外叔祖发现,洞中的笔砚被移动了,满墙上都是摹写这十四个字,字写得扭曲歪斜,不成点划;用笔有的自下而上,自右而左,有的应连笔的都中断了,应中断的却又连笔,像是个不识字的人写成的。于是他怀疑这是儿童涂画的,就重新刷了一下墙,并锁上了门。过了几天,当他打开门一看,满墙又是字,他这才明白这是鬼怪干的。又过了几天,我外叔祖又听到格格的磨墨声,他持刀迅速冲了进去。只见一只老猴子跳起来,朝他冲来就逃走了。从此就没有再出现。不知是它想学写字还是有其他什么想法。我曾经认为小说家记载怪物能通晓笔墨,只有鬼和狐狸还可能。因为鬼本就是人,狐狸又与人相似。其他草木禽兽,怎么能自己知道诗文声律上的毛病?至于浑家的门客乃至苍蝇、扫帚也都能作诗,即使纯属寓言,但也不应该如此荒诞。只是这只猴子日久通了灵性,学人涂抹,正是它顽劣的本色,所以不一定有什么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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