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夜晚,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冬雨,冰冷地敲打着晾被架,一声又一声,房间里是四面白的墙和天花板上的LED灯。不知怎么了,我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我想到了罗马街路口,寒风中的电石灯——那也是寒冬之夜,比现在这个冬雨之夜还冷许多,我还想到了绢纺厂浴池里的防潮灯——雾气腾腾中的昏黄的灯,带着一个大大的椭圆玻璃壳,照得见浴池里的赤身裸体的男人。
也许是这些天下雨太久了吧?楼顶的太阳能无法用,电热水器又要烧,我有三四天没洗澡了,随着城市的建设,街道上的普浴越来越少了,印象中,我有两年多没去了,所以就想到童年的事。
小时候,洗澡可是个麻烦事。夏天还好办,用冷水兜头冲凉,去小河里玩耍。秋天呢?在煤炉上烧几茶吊水,倒在木盆里——父母就是这么原始的方法给几个孩子洗澡的。冬天太冷,必须去外面的浴室。当时县城里的浴池很少,大桥的引桥下有家大运河浴池,是国营的,过年前全家才去一回,要半夜排队买票,好不幸苦。所以,后来多数时间是去绢纺厂,因为是职工浴池,票价便宜一半,只要五角钱。
母亲在那家工厂上班,有时中班下班后,她在工厂等我们——我,弟,妹,父亲。全家分去男女浴池洗个干净澡,是难得的享受。但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小孩子们都不喜欢洗澡,况且那是职工浴池,拥挤得很,所以很愿意半夜去洗澡,有次半夜父亲喊我们起床,我睡意朦胧,不肯起来,嘀嘀咕咕发牢骚,挨了父亲一巴掌。打那以后,一喊我就起来了。
家里只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母亲骑去上班了,一辆凤凰车留给父亲,前面大杠坐着弟,后座坐着妹,龙头上挂着拖鞋毛巾篮子。我没得坐,父亲让我提前四十分钟出发,赶在他们之间,步行去绢纺厂。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现在看,不算短,足有四里地,我总是小跑着,跑累了就走,走一段再跑,就这样赶到那个写着“浴池”的二层楼前。
罗马街是必经的十字路口,当时叫骡马街,因为旧社会,整条街上的人,都以赶骡子赶马为生计,解放后,拉胶皮轮子板车的人也不少。骡马街路口是个开阔地,四五个熏肉卤肉摊子摆在那里,寒冷的冬夜里,天上是冰霜样的星子,地上是这四五个摊子上的电石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灯,没有玻璃罩子,没用煤油,却那么白亮,火焰在风中飘忽,刺疼了我的眼睛。
我的肚子咕咕叫,我是多么热爱那案板上的肉呀,酱红色瘦肉,皮上泛着油光,可是我不能停下脚步,我不知道父亲到哪里了,洗澡要一个多小时,洗澡后回家要半小时,这样已经八小时挡车的母亲回到家,就已近凌晨三点了,所以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有丝毫的拖拉,我只有跑,快走,跑,快走……。我是很快地走过骡马街路口的,我把电石灯抛在身后,让我的影子超过我的脚步。
事实上,父亲从来不光顾这些摊点,在父亲看来,买熏肉卤肉是极大的犯罪,是败家的浪荡子的行为。母亲不在家的日子,父亲忙着工作,一切伙食从简,挖一小勺子猪油拌饭,倒一点酱油在白开水里,就是很大享受了。
父亲的目的很明确,洗澡就是洗澡,为了省五毛钱的票,跑再远的路也值得。
绢纺厂浴池很大,水很烫,烫到可以杀猪,每个深夜,都有几百个疲惫的工人在那里洗澡,洗去臭汗和污垢,浴池里热气腾腾,弥漫的雾气里隐现胳膊,大腿,肚子,脊背。高处是一盏发出黄光的灯——它是那么大,总能吸引我的目光,父亲告诉我,那是防潮灯,普通的灯会生锈,漏电,它不会。我被那神奇的灯吸引了,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那段日子里的灯——电石灯,防潮灯。也许是两盏灯隐含着太多的意义,吃饱和温暖以及干净整洁。
洗完澡,就轻松多了,人疲倦得像被掏空了一样,母亲带着弟弟,父亲带着妹妹和我,两辆自行车,一路骑行回家,我再也不用跑了,我只盯着前面车子旋转的辐条,一圈又一圈,经过骡马街路口,摊子不见了,电石灯不见了,只留下天空的星星在眨眼,摊主早就收摊子了,这么晚了,还有谁来买菜?酒鬼也不来。
有一次,记忆里唯一的一次,母亲提议开荤,父亲没有反对,父亲从来不反对母亲的提议。那是一间新开的小饭店,在红星照相馆附近,在那个寒夜里,那个小饭店居然没有打佯,我看见店门口有字“包整筵席”,我问父亲,那是什么字?什么意思?父亲耐心地解释,读筵。对我认字的需求,父亲总是不厌其烦,耐心解释。这时母亲就停了车,对父亲说,我饿了,孩子们肯定也饿,今天新发了工资,我们就上一次饭馆吧。
父亲迟疑一下,同意了,这样,我们就在深夜,去了饭店。母亲点了一盘牛肉,切得很细,上面撒着红红的辣椒酱,母亲吃了两片,父亲说,他是南方人,不喜欢吃辣。我,弟,妹,各吃了几片,我嫌辣,于是,这盘肉就成了大麻烦,父母各自劝对方吃,却都不肯吃,努力叫孩子们吃,可孩子却嫌辣。那是多么奇怪的感觉,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盘牛肉,其实是浅浅的一盘,却让父亲心疼了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