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三人行》新年第一期谈许子东新书《许子东讲稿》三卷,尤其是卷三《越界言论》中的“自己的故事”部分,片中展现了多幅重要的照片,有许子东幼时全家福,他抱着布娃娃的照片,有许子东妻子“燕子姐姐”以及她们可爱的女儿,正在哈佛大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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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文涛:许子东雄文三卷 纪录坎坷人生
http://news.ifeng.com/opinion/phjd/qqsrx/detail_2012_01/03/11729551_0.shtml
现将卷三中“自己的故事”部分选摘,以飨读者。
废铁是怎样炼成的
——自己的故事
当我回首往事的时侯,常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有勇气如实琐碎记下,只是想说明一个过程:废铁是怎样炼成的。
一二哥的入团申请书
我知道自己身世,知道自已父亲母亲的故事——说来颇不可思议,竟是通过我二哥的入团申请书。
当时我大约小学三、四年级,二哥已经大学毕业,留校担任助教(樊映川的全国通用高等数学教材,其习题集就是我二哥参与编写的)。二哥写的字和他的为人处事风格一样,清楚、清秀、认真、一丝不苟。他对我的儿童时代有很大影响。我曾模仿他的日记体很多年。他的日記是表格体的,横线本上的一行就是一日,从左到右即从早到晚划出24小時,○表示用餐,△代表卫生,◇标示坐车,斜线代表睡眠,大段时间当然会注明上什么课、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和什么人聊天等等。每天24小时,细到每一刻钟均有记载。我在少年时期写两种日记,一种文字日记,几天或一周才写一篇,文体上模仿“雷锋日记”,随时可能很光荣地被人阅读(不象后来的"韩峰日记",是被迫公开)。另一种就是表格化的每日记事。形式、内容完全都是从我二哥那里学来的。有好些年,我在年底可找回这一年中每个小时每一刻钟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时候这种“日记”记不下去了?逐渐逐渐自己的有些事,是不适合白纸黑字时时刻刻记载下来——当时不觉得,那应该也是自己人生的某个转折点吧。
很多往事不记得了,那份入团申请书却清晰如在眼前。
也忘了是二哥有意要我看的?还是偶然看到才去问他。申请书至少有四、五张纸,其中有不少生词如“继父”、“资产阶级”、“历史问题”、“剥削阶级的本性”、“右派”等等。这些词汇或在报上见过,但这是第一次,要和我的亲人我的家庭联系起来!
小学生看了半天才弄明白,所谓“继父”,就是说二哥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原来二哥的生父在他两岁时便因病去世(时为上海汇丰银行职员)。据“入团申请书”记载,因为“封建传统礼教的压力”,我母亲带着儿子(即我二哥)不敢离开夫家,孤儿寡母在开酿酒厂的婆家过了十几年,直到解放后因新的婚姻法才得以和“继父”(即我父亲)结婚。(后来读《倾城之恋》看见白流苏回娘家艰难度日的故事,便知不是夸张,那个时代确有实事。)更让我头晕的是,我的另外两位兄长则要称我母亲为“继母”,他们的母亲是东京帝大医科学生也在他们年幼时病故。不知为什么,我父亲也有十几年没有“续弦”(似乎很难怪罪“封建礼教”),直到后来见到我的母亲……
“晕”了好一会儿才看懂,也就是说三个哥哥,与我的关系或是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只有我这个小儿子(在“入团申请书”里几乎没什么地位,极少提及),亲生父母皆健在。
但更触目还不是这些血缘关系图,而是我二哥向组织交代“继父”有“严重历史问题”。“入团申请书”说,“继父”出身于浙江天台中农家庭,因过继给经商的姑父,故有机会在1924年到上海求学,先就读上海大学(后来我父亲向我“吹嘘”说,当时南有黄埔军校,北有上海大学,他见过的老师有瞿秋白、恽代英,同学则有戴望舒、丁玲、施蛰存等),后转入同德医学院。“继父”大学期间已参加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热心参加政治活动,声援北伐军。问题是,“入团申请书”提出疑问:为什么1927年“四一二”以后仍然没有退出国民党呢?(关于这个问题,父亲后来向我解释,一是为了不辜负姑父的培养要继续学医,二是天生怕冷,故不能学他的一些同志一样去俄国。我听了甚觉遗憾:你要去了苏俄,我现在岂不是高干子弟?出了什么事,也可以喊一声“我爸是……”父亲的回答是:“几个去莫斯科的同学,后来回来,不是病死就是枪毙。”)三十年代“继父”医学院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医院当医生,很快升为副院长,日据时期辞职,私人开业至1949年,期间曾任上海医师公会秘书长、国大代表等。总之,心里曾同情革命,却和国民党关系密切,故有“严重历史问题”。
二哥倒不是只对我父亲特别苛刻,在交代母亲身世时“入团申请书”也照样充满批判精神,说母亲在丈夫去世后“没有勇气反抗封建礼教”,曾开小型童装店,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等等。
我二哥这一年成功入团。
二哥绝不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的人。事实上,我的几个兄长之中,他对父母对弟弟最为关心。政治可靠,业务出色,几十年如一日,恪尽职守。文革初,他也随大流参加“同济东方红”——著名的为毛主席所肯定的造反派团体,因此必须和已被抄家生活艰难的父母“划清界限”。平时不敢回来。某日曾打公用电话要我在弄堂口等,他一个大学教师,提着满满一竹篮估计十多元的猪肉、豆制品、鱼和蔬菜等(当时他月薪六十元),悄悄交给我,叮嘱不要让别人看见或知道是他买的。我还是瘦弱的小学生,只记得这篮菜很重,很重。走了很远了,回头,哥哥还在弄堂口拐角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