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嘴绿鹦哥之菠菜 鹦哥嘴战斗

红嘴绿鹦哥之菠菜 鹦哥嘴战斗
在我们这儿,菠菜可不是简单的菜。这么说,有两个原因,一是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敬神用的供品,每样都离不了菠菜。供养神灵,我们本地的说法叫“供献”。菜很普通,不过是鸡鸭鱼肉。鸡可炒块,鱼要煎整只——以前我家过年雷打不动,供的是咸鲞鱼。咸鲞鱼可是鱼中极品,味道最美,可惜这几年几乎吃不到了。父亲在世的时候,说以前海边的鲞鱼,是一层一层码着腌渍,腌的透,好吃。鲞鱼只裹一层面糊,油煎。初二送年后,撤下供在正北的菜,最想吃的就是鲞鱼。不用吃鱼肉,用筷子夹一块裹在鱼身上的面皮,鲜得难忘。鲞鱼肉腌得红滋滋的,鱼刺细软而多,又咸,最易下饭。其次,油煎豆腐,大块的猪头肉,炒青菜——白菜居多,而我们这儿的白菜——胶菜啊,也是名品。这些菜做好,放到碗里。碗占地方少,一般很少用盘。碗上都要搭上新鲜的菠菜,一棵两棵随意。这风俗有讲头。《诗经关雎》:“参差荇菜,左右芼之。”有一个词“芼”,《礼记》“芼”本指可供食用的野菜或水草。这些野菜或水草祭祀时被用来覆盖牲体,故而有“覆盖”之意。《礼记·昏义》:“教成祭之,牲用鱼,芼之以苹藻”。原来我们每年在碗上搭菜,就是“芼之”。

南村镇这地方(青岛平度),鸡鸣三县。南临胶州,东接即墨,西与高密连界。水肥土美,种什么长什么,气候那是真好。但过去冬天鲜菜也不多。白菜是主菜。其他多的,萝卜,晚秋后收获,天冷入土窖子,吃的时候扒出几个,又冷又脆。潍县萝卜天下闻,今年五一,到寿光看蔬菜博览会,在潍坊服务区买了几个萝卜。服务员现场削去萝卜皮,顺萝卜条切十字刀,6元一个,掰一块,吃一口,啥感觉也没有。当时心想,如果这就是潍县萝卜,那我家乡秋后园里的脆生生的青皮萝卜,哪个不赛过潍县的。又想,萝卜不好吃,原因一是季节不对。萝卜放到五月,心已经糠了,嚼起来发干。二是即便在潍坊,吃到嘴里的也未必是真正的潍县萝卜。现在有许多名产,不站到地头去,几乎难吃到纯正的。还有芫荽,最好吃的当然是秋后经霜的,收获后却是半截埋在土里,现吃现掘。芫荽炒肉丝,香气满街。夏天的芫荽不好吃。汪曾祺先生说他小时候不吃芫荽,以为有臭虫味。其实真的如此。我在《菜脾气二》一文中有过介绍。这些都是秋后收贮的新鲜蔬菜。大冬天,地里光溜溜的,还有从地里直接掘的菜吗?有,一种是大葱,叫分葱(本地叫法,不是油葱),冬天不收,还在地里长着,冻得灰头土脸,但冻不死。不过分葱是种下准备来年春天吃的,做葱花的葱有的是,用不着寅吃卯粮。另一种就是,菠菜。菠菜都是霜降后才种。冬天生长。这种菠菜,叫“土里趴”,意思菠菜像在在土里趴着似的。冬天的菠菜当然没法伸手舒脚地长,而是一棵一棵紧贴着地皮。菠菜这东西耐冻,冬天只是长得慢,冻不死。长得慢,天气冷,厚积薄发甚至几乎不发——菜的消耗很低,所以冬天的菠菜实在好吃。凉拌,热炒,烙饼子,拨拉菠菜精——菠菜切碎,锅底少加油爆炒,添水,烧开,晃上湿面粉,做汤,少加盐,味精,叫菠菜精,美味!户户会做,人人爱吃。菠菜这种菜,普通,好种易长;又稀罕,寒冬腊月,难有鲜菜,菠菜却是例外。过年的时候,谁家也要提前到菜园里剜回菠菜来家。邻舍百家,还时时照应。往常总记得母亲摘好菜,总不忘招呼,旭辉他娘,有搭碗的菜了吗?旭辉他娘扯着嗓子喊一声,二嫂子,有了。这年三十的上午的忙碌就有了着落。旭辉是我家后屋娘娘的长子。女人结婚生子后,别人称呼她就叫她的第一个孩子的小名。这是古风,现在年轻人已经不这么叫了。

还有一个原因,菠菜在我们家乡可算名声赫赫。洪兰这村,东西狭,南北长,立村之初本叫横拦,后来嫌不好听改成洪兰,这当然已经是先人的故事。村子曲曲展展,像条大蚰蜒。这么说不美,未免伤了家乡人的心。过去村里人引以为傲的是我们村大。在自然村中,洪兰确实是个大村,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南北就三里多长。我常想,村子大有什么骄傲的。前面我说南村土肥水美,那真是不假,因为南村镇临着大沽河。大沽河真是一条好河,水特别甜。镇里凡是临河的村,吃的水都是甜水。镇南有三个村,沙梁,桃园,姜家埠。人家那些个村更骄傲,过去南村有句俗语,自己夸人家也夸,“金沙梁,银桃园,姜家埠刚沾边”。洪兰沾不沾边?不沾边。洪兰地肥水不美,水漤。长期喝,长黄牙。出门都不好意思笑。现在喝自来水了,男孩女孩,牙齿白亮亮的了。可想不到,一方水土养一方菜。菠菜这种来自波斯,在唐朝时就已经在中土生根发芽的普普通通的菜,兜兜转转,来到洪兰,撒下种,扎下根,发出芽。没想到这一来不要紧,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找对地了!

说一个地方什么东西多,我们叫什么什么窝子。洪兰可是菠菜窝子。菠菜多,不算出奇,关键是洪兰的菠菜好吃。现在你到青岛去,菜市场上,卖菠菜的一边要写上“洪兰菠菜”,表示出身名门。洪兰也种葱也种蒜,黄瓜茄子西红柿,芹菜芫荽茼蒿萝卜南瓜方瓜拉瓜扁豆青椒六月韭,可就数菠菜有名。洪兰的菠菜叶片肥厚,滋味甘醇。怪了,喝在嘴里苦涩的洪兰水,浇灌出的菠菜却翠绿水灵,绵顺可口。洪兰这片土地好像转为种菠菜而准备的。我就想,天生万物,不管什么东西,大约总有一处最适合它生存发展的地方。只不过,有许多可能终生在寻寻觅觅,“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没找到,遇人不淑了。菠菜在洪兰大受欢迎。家家种,这么好吃的菜,谁家能拒绝?种的多,吃的就多。腊月天,就到地里用铁锹铲来吃。开春接着吃,一直吃到菠菜窜了苔,要结籽了——还要吃一阵。菠菜喜水,要常浇水,长高的菠菜茎,也又脆又嫩,炒着吃,别具风味。洪兰人一年到头,吃菠菜的日子太多了,吃的菠菜也太多了。没有谁像洪兰人吃那么多菠菜。本地有一句俗语,一半褒一半贬,词语不雅驯却又十分形象生动,洪兰人不乐意说,别的村里人喜欢念叨,你们洪兰菠菜好吃啊,谁不知道,“洪兰大嫚绿肚皮”。(大嫚,胶东一带方言,年轻姑娘)吃得太多了。这句话不得了,开玩笑,形象风趣,“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一百个作家也想不出这么幽默的句子。

袁枚《随园食单》:“菠菜。波菜肥嫩,加酱水豆腐煮之。杭人名“金镶白玉板”是也。如此种菜虽瘦而肥,可不必再加笋尖、香蕈。”袁子才记载了杭人对菠菜的厚爱,“金镶白玉板”也是有诗意的叫法。但我觉得菠菜不适合与豆腐一块“煮之”,不好吃。袁子才当然没吃过洪兰菠菜,如果吃过,他对这种紫根绿叶宛如巧嘴鹦鹉一般的平常的菜蔬,当会有别一种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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