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寻常日子里的富足——读惠特曼《典型的日子》
2010-11-28 | 北京日报 |
说起惠特曼,眼前经常会浮现出一条奔腾不息、一泻千里的大河的画面——诗集《草叶集》所呈现的奔放豪迈、热情澎湃、高亢嘹亮的风貌,也叠加到了作者的形象之上。然而在这部自传体散文《典型的日子》(马永波译,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看到的分明是一位和蔼平静、耽于沉思的老年智者——他在小径中缓行,或者在一棵树下静坐,一边饶有兴味地观赏周边的风光。白云的影子烟雾一样轻淡,从面前的草地上缓缓飘过,他目不转睛,逸兴湍飞。
把这些感受记录下来,就汇集成了此刻我手中的这部书。
这是惠特曼晚年的作品。此时诗人患半身不遂已历三年,行动受阻,朝夕所见,多是近旁寻常风景,于是心情进入了从容淡定,目光也变得细腻——对其作品风格的巨变,这是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说法,但并非关键所在。毋宁认为这是生命的节律使然——已阅尽人间的悲欢浮沉,暮年所获得的赐予之一,便是更能从平凡中发现不凡,从庸常中窥见美,并充分地沉浸和感受。作者的如下这一段夫子自道,颇可以印证这一点——
“当你在商业、政治、交际、爱情诸如此类的东西中精疲力竭之后,你发现这些都不能让人满意,无法永久地忍受下去——那么还剩下了什么?自然剩了下来;从它们迟钝的幽深处,引出一个人与户外、树木、田野、季节的变化——白天的太阳和夜晚天空群星的密切关联。我们将从这些信念开始。”在排除了一系列人们通常列为最重要的人生目标的事物后,大自然的出场,便被惠特曼赋予了某种终结者的角色意味。对作者而言,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了。
单单这些随手抄录的标题,就已经美不胜收了:《在栗子街的第一个春日》、《夏天的景象以及懒散》、《秋天的侧面》、《海边的一个冬日》、《一个美好的下午,四点到六点》、《星光灿烂的夜晚》、《最初的霜》、《致清泉和溪流》、《红花草和干草的芳香》、《鸟,以及一个忠告》……目光自标题下移,便会陷入一片美丽丰饶的文字。对于它们,你会觉得你的介绍是画蛇添足,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忠实地摘引,读者自会作出评价。
“5月——蜂拥的、歌唱的、交配的鸟儿的月份——大黄蜂的月份——开花的紫丁香的月份,也是我出生的月份。我匆忙写完这一段,就在日落之后来到外面,来到溪边。光线、香味、旋律——蓝鸟、草鸟和知更鸟,在各个方向——喧闹、回荡的自然的音乐会。那些低音,是附近一只啄木鸟在叩响树木,远处是雄鸡的洪亮尖锐之声。然后是新鲜泥土的气味——色彩,远景中微妙的枯黄色和薄薄的蓝色。草的明亮的绿色因为最近两天的温润潮湿而略有加深。太阳多么安静地攀上广阔清澈的天空,开始它白昼的旅程!温暖的光线沐浴着一切,亲吻一般汹涌而来,我的脸颊几乎感到了灼热。”
我援引了这段,但说不出何以选择它而不是另外一段。事实上对这本书来说,最适宜的正是随机抽取——手指翻到的任何一页,目光落下的任何一段。每一段都是现场笔记,直接、简洁、迅捷,是一幅幅素描,是一张张截图,具有断片的形式,但因为作家的功力十分了得,却并不给人以零碎随意之感。每一篇之间,尽管内容经常不搭界,但却统一于所表达主题的内在的完整性上。
一言以蔽之,在字行之间荡漾的情绪,便是对大自然的深切的爱。这一点也成为了整部书的核心理念。大自然不但赏心悦目,也是身体健康的源泉,更是精神健康的维他命——它将种种启迪注入人的灵魂。虽然这部作品所描绘的不复是《草叶集》中那种巨大体量的风景,但表露的情绪却是如出一辙的——一样的乐观、开朗、积极、雄健、气势磅礴。既然头顶上一群飞舞的野蜂,可以给垂暮的他“传递了一种新鲜而生动的力量、美、活力和动感”,那么,一株高大粗壮的黄杨树蕴含了这些思想的密码,也就毫不奇怪了:“多么强壮、充满生机、善于忍耐!多么沉默的雄辩!提示着怎样的沉静与存在,与人类的虚伪正好相反。”他因此告诉自己:“去吧,坐在树丛或林子里,在那些沉默伴侣的陪伴下,阅读……并且思考。”大自然以其丰富的形态以及表现,给予他多方面的、丰盛的精神滋养,就像他所说的那样,“难以描述的丰富、温柔、充满启示——有什么东西完全渗透了你的灵魂,滋养、哺育和安慰着长久以后的记忆。”端详和拥抱,对于敏感的诗人,实在难以清楚地区别开来。对这些感受,作者都是通过一种明朗、乐观甚至欢悦的笔触来表达的,让人想到春天洒落在新生的草地上的明媚阳光。
所有这些,都印证了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家爱默生的观点:自然滋养生命。爱默生在其名作《自然》中这样写道:“与天地的交汇成为必需,就如每日的食物一样。自然当前时,奔腾的喜悦传遍他全身,尽管可能他正身处现实的苦境。他是我的造物,泯灭他无关紧要的悲伤,与我同在他应欢悦,自然向他如是说。不仅阳光和夏天带来欢跃,四季的每一时分都奉献出愉悦;自然变化的每一时辰无不如是。从炽热的午后,到漆黑的子夜,四季早晚的嬗变,对应并验证着人们不同的精神状态。”大自然是最好的情绪调节器,欢悦,会因自然的美丽而放大,悲苦,也在其面前被减至最小。
惠特曼毫不掩饰地挥洒着他的喜悦,这是一种因印象和体验的深刻和丰盈而产生的幸福感受。我们在受到感染的同时,却怅然若失——在对比中,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匮乏。今天的技术进步是惠特曼的时代望尘莫及的,我们享受了由此而带来的种种好处和便利,但那种同大自然的肌肤之亲,在惠特曼时代很容易做到的,在今天却成为了奢侈。也正因为如此,一种纯正、深刻而长久的欢乐也越来越离我们而去,渐行渐远。现代生活中的诸多享受,并不能够填补它的离去给内心所造成的空洞感。
总是不断地有声音提醒我们记起这一点。而裹挟了激情和洞察力,诗人惠特曼在这部书里的呼喊,则尤其显得激昂而剀切——
“离开,离开窗帘、地毯、沙发、书本——离开‘社会’——离开城市的房屋、街道、现代的进步和奢华……离开,你的灵魂,至少一天一夜,返回我们所有人赤裸的生命之源——返回伟大、寂静、野性、接纳一切的母亲!”
在惠特曼的吁请面前,我们不应当无动于衷,如果我们仍然对“诗意的生存”心仪不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