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果儿》20.私酒贩子 红旗下的果儿
陈星在一个人心惶惶的时刻回到了北京。好在这列火车不是从广东开来的,否则他仍然难逃半个月的隔离生活。 列车还没近站,他就给小北打了个电话。 “我操,我操!”在站台上,小北激动得难以名状,和陈星热烈拥抱。他随后感叹道:“你丫彻底变成一个沧桑老爷们儿啦。” 出了站,陈星在一辆汽车的后视镜里照了照自己。小北说得没错,他变得又黑又瘦,脸都陷进去了,胡子也不知多长时间没刮。最关键的是,他多了许多皱纹,额头上那两道竟如刀刻一般坚硬。但再看看脖子上挂着的粉红口罩,这就多少显得有些幽默感了。 “有点儿美国片儿里越战老兵的意思——扎根红头绳俨然就成兰波了。”小北还在冷嘲热讽,“让野蛮资本主义摧残得够呛吧?” “你他妈倒还皮儿白肉嫩的,”看见小北,陈星的情绪才高涨了点儿,“就跟刚从子宫里掏出来似的。” “我现在都用韩国洗面奶,比羊水还养人。”小北得意洋洋地仰着小白脸,带着陈星走进车库,打开一辆大众“Polo”汽车。 “你都买车了?” “我媳妇儿的。” “还是那媳妇儿?” “那固然。人现在是五星级酒店的中层领导了,仍然不离不弃地坚持包养社会闲散人员,咱们也不能不识时务吧?” 他们刚钻进汽车,陈星就吓了一跳。我的妈呀!后座上像小山一样,堆着无数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网球拍、银项链、雪茄、洋酒、折叠自行车……光球鞋就有十来双,都是没开封的“三叶草”牌。 “你是不是在西单劝业场练摊儿呢?”陈星顺手拿起一袋小北所谓“韩国洗面奶”看看,那包装上的广告词是“大韩民国美男美女”。 “练摊儿都什么时代的事儿了?”小北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说,“哥们儿现在也开始创业了,开了个网店。” “网店是什么?” “你这两年去的是深圳么?怎么跟从毛里求斯回来的似的。”小北说,“网店都不知道?电子商务,新兴产业。” 陈星听小北解释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就是自己办一小网站,专门兜售各种走私产品。那两年,这么干还属于“敢尝螃蟹”的行为,而且因为国家没制定出严格的监管措施,“除了枪支弹药活生生的大闺女,卖什么都没人管。”小北说。 陈星坐着车,在三环路上绕了一整圈儿才被送回家,因为小北还要顺路送货。他毫无歉意地说:“这些天没人去商场了,生意太好。” 陈星只好陪着陈星,还要帮他搬东西,把大包小包送到买主家门口。碰到年轻漂亮的顾客,小北自然还要挤眉弄眼地调会儿情,甚至进屋看看“您还缺点儿什么”。这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老这么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小北夸张地“啪啪”点着票子,但还是很清醒地说:“过些年,玩这个的人一多,利也就薄了。我打算赶紧攒点儿钱,回头盘个门脸,开间酒吧。” 开酒吧这事儿,陈星过去就听小北提过。他说:“你还挺有经济头脑的。” “那是。哥们儿也都二十多的人了,”小北拍拍陈星的肩膀说,“你回来正好,一块儿干点儿事业吧!”
回了家,陈星才想起没给父母买点儿东西。走了两年,他只带回一书包脏衣服。 刚进门时,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招呼。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明显老了很多的父母。 而他父母呢,却表现得好像儿子昨天才出门一样。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把衣服扔洗衣机里吧!” 她大概还在为陈星不愿重新考大学的事耿耿于怀吧? 父亲的眼睛则一直没有离开电视新闻。代任北京市长的王岐山同志正就抗拒非典的工作情况发表讲话。讲话结束后,他父亲才拍拍沙发:“坐这儿。” 他又递给陈星半瓶二锅头酒:“消消毒。” 父子俩你一盅我一盅地把酒喝完了,其间没有什么交流,所说的话无非是: “要不要花生米?” “不用了。有烟么?我抽一支。” 喝着就,陈星心里才涌起了离家的乡愁、回家的伤感。他眼圈一红,赶紧扭过头去。 “回来就好。”父亲拍拍他说,“等非典过去,出去找一工作先干着。这些天在家帮你妈干点儿活儿。” 在家里没呆几天,陈星就被小北叫了出去。那天早上,他还没刷牙,小北已经在楼底下嗷嗷乱叫了。 “嘛呀?”陈星打开窗户问。 “赶紧下楼,出趟远门儿。” “去哪儿呀?”陈星跑下楼,钻进大众车里问。 “天津那边儿。”小北表情严肃,“上点儿货。” 小北在路上对陈星解释,因为网络商务的发展越来越专业化,逮什么的小杂货迟早得被淘汰,所以他决定早点转型,专卖洋酒。这也是为以后开酒吧打基础。而这两天,恰好联系上了一个专门走私洋酒的地方,可他怕对方有诈,所以想让陈星帮他压阵。 “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陈星问。 “应该没事儿。”小北说,“咱们要的量少,还没资格跟走私团伙打交道。那边也就是普通的二道贩子。” 他们沿着京津塘高速开了一个多钟头,到了天津港附近一个批发市场。看得出来,小北对这儿很熟。经过一个转卖Zippo打火机的摊位,他还下车和老板热情地打招呼。 回来时,小北扔给陈星一个打火机:“我帮这代销过不少,每次来他都送一个。” 而卖洋酒的地方就要隐蔽得多。小北把手机架在耳朵上,依照对方的指示三绕两绕,兜了十几分钟才拐上一条小路。他们开到一间破破烂烂的砖房附近停下。 砖房里出来一个粗壮的矮个儿汉子,他打量了陈星和小北两眼,才问:“谁让你们来的?” “五道口刘哥,有点秃顶那个。”小北说。 矮个儿汉子这才放松警惕:“来吧,来吧。” 这场面看起来非常像黑帮分子接头,又让陈星有点儿想笑。他和小北下了车,跟着矮个儿汉子走进砖房。那儿还有几个人,正拆着成箱的洋酒包装。 “刘哥介绍的人,我保证给真货。”矮个儿汉子煞有介事地说,“都是刚到的红方和杰克丹尼。” 小北不放心地说:“我得尝尝。” 矮个儿汉子轻蔑地笑了笑,随手拿出一瓶递给小北。小北拧开瓶喝了一口,点点头。为了找回面子,他把酒放在桌上:“这瓶算我请哥儿几个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儿钱,和陈星一起把几箱威士忌酒搬到大众车的后备箱里。车开出好远,小北才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现在非典,酒吧上货少,咱们拿的价钱比原来低好多。等回头往出一卖,一瓶能挣好几十呢。” 他又掏出几张百元大钞给陈星:“这是你的。” “什么意思?” “你就算跟我合伙了。”小北说,“明天跟我送货去,把库存的球鞋袜子大韩民国美男美女兜落出去,过些天再过来上点儿洋酒。”陈星想了想,把钱放到兜里。以在深圳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回来也找不着什么正经活儿,倒不如和小北一起“创业”。 “记得过去看过的那部电影么——美国往事?”小北一边开车一边说,“咱们像不像那搓儿私酒贩子?” 经过众志成城的奋战,全国人民消耗了上亿副口罩和相当昆明湖玉渊潭总容积的消毒药水,终于度过了人心惶惶的三个月。警戒解除后的一段时间,小北总是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早知今日,当初砸锅卖铁也应该盘下一门脸房。” 非典时期,不少资金薄弱的小酒吧和咖啡馆纷纷倒闭,房租也降得相当低。但当红男绿女蜂拥走街头之后,在稍微繁华的路段开一间酒吧的价钱都能吓小北一跳。 “这喇肯定是个二奶,”在他们常去的一家咖啡馆,小北盯着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愤愤不平地抱怨,“要不她这儿生意这么冷清早倒闭了——但为什么就没倒呢?人家后面——不对是上面——有人。” 他还说:“我觉得我傍错人了——我应该豁出去几年嫁一外国老太太,既为国争光又吸引外资了。” “你丫怎么跟想钱想疯了似的,”陈星忍不住揶揄,“有吃有喝不就行了么?” 小北亢奋地反驳:“你也太胸无大志了,做人难道不应该有追求吗?这年头王八蛋都发财了,我们连王八蛋都不如么?” 他又添上一句:“你原先要手头有点儿钱,早飞到美国找张红旗去了,也不至于跟人家掰。” 听到这话,陈星登时沉下了脸。小北懊丧地向他道歉:“我放狗屁,我狗放屁,我是放屁狗。” 他还在颠来倒去地论述“狗与屁”的辩证法,陈星已经一言不发地出门了。对于小北无意中的戳伤疤,他其实不生气。这么多年,他只有这么一个好兄弟,也知道小北就是那样一个人。但这时提到张红旗,还是让他如堕悬崖般失落。 他独自在街头游荡着。在繁华的商业区,井喷般冒出来的人群洋溢着过节的气氛,只有他走得意兴阑珊。在一个路口,他下意识地转了个弯,随即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景色,心里也竟像期待着什么了。 等他醒过味来,发现自己站在张红旗家的小区门口了。和几年前相比,这里有显出了三分旧,但雕塑喷泉和林荫道仍然修葺得很精致,透露出“阔了不是一年两年”的中产阶级嘴脸。 陈星在水池边坐下,抽了支烟,仰望张红旗家所在的那栋楼。她房间的窗户是哪一扇,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张红旗出国前几天的那个晚上,他就是这么坐在楼下,看着她的窗子。后来张红旗竟然下来了,她从楼门口的台阶慢慢往下走时,让他产生了神奇的感觉。而现在,她的房间紧闭着窗帘,人去楼空。 他进而想起更多年以前,他上高三的时候,也是这样晕头转向地走到了她家门口,却碰到她和她父亲正在散步。他们谈到了考大学和出国,又谈到了音乐。张红旗还哼起了一首歌儿,调子非常动听。 过去的事一件件地浮现出来,让陈星的眼睛湿润了。他像受了无限委屈,像被这世界上的人合伙欺负了。 他在花坛边呆呆地坐了一下午,直到路灯亮起来,才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 可没走两步,身后忽然有人叫他:“星哥,星哥。” 陈星回头一看,那不是张红兵嘛。 “你怎么在这儿?”张红兵呲牙咧嘴地笑着,跑过来。他也长大了不少,嘴角上有了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但还是那么瘦小枯干的。 “我路过。”陈星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想让张红兵知道自己在这儿坐了一下午。 “我家就在这儿。”张红兵指指楼上说。 “是么?”陈星假装刚知道,“你是回家吃晚饭吗?” “是啊!没饭辙了,回来蹭两顿。”张红兵立刻亲热地搂住陈星的肩膀,“不过碰见你,我他娘的就不用回去啦!” 张红兵死皮赖脸地跟着陈星。陈星请他吃了顿饭,又给他买了一条烟,可这家伙仍然没有回家的意思。 整个晚上,他绝口不提自己,却不停地说到张红旗:“我姐还在美国呐,据说都开始实习了,华尔街大公司,直接挣美元。不过我也不知道她还打不打算回国,她自己好像也没准主意,一会儿说回,一会儿又说不回了……” 最后,陈星只好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回家啦!” 张红兵陡然哭丧了脸,拖着长声说:“你能不能把我也领回去?” “你有家不回,跟着我干嘛?” 张红兵这才老实交代,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父母赶出来了。本来他从工读学校光荣毕业后,家里给他找了个工作,到一家制造象棋的工厂当工人,但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开始发挥特长,私刻发货单上的公章,扛了二十盒红木象棋出去偷着卖。事情败露后,单位本来是要把他送到公安局去的,后来还是看他父母的面子,只让赔偿了损失,最后开除了事。后来,张红兵又在一家超市做过收银员,那两个月,他的下半身总是显得格外肥大——裤子里塞满了洗面奶、牙刷和巧克力。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一天,他的裤裆竟然当众被撑破了。 “我只放了一个屁,结果蹦出了半个小卖部。”张红兵厚颜无耻地自嘲着。 每次出了这种事儿,都气得他父母在沙发上瘫软一整天。每次,他父母也都会痛下决心,把张红兵扫地出门。 “从今天开始,我们家只有一个孩子。”他父亲总是这样说。 没过几天,他母亲又会偷偷打电话,把他叫回去,给他一些钱,再为他联系一份新工作。但张红兵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不出几个月,他又会被新单位抓现行。 “你干嘛非得狗改不了吃屎呀,不是有工资么?”陈星问他。 “这不是花销大么,那千儿八百的哪够我花呀?”张红兵吸溜着鼻涕说,“而且我在那些单位也不舒心,他们丫的都看不起我,越看不起我就越想搞点儿破坏,后来手痒痒,忍都忍不住。” 他随后又控诉起父母来:“我其实也不要求别的,在家有吃有喝够花就行了,这要求高么?他们丫的非跟自个儿儿子装大尾巴狼,非让我上班去,还老拿我跟我姐比。我跟我姐比得了么?这不是往死里逼我么?” “行了,行了。”陈星有点儿不耐烦,“我给你想想辙。” 他带着张红兵去找小北。小北见了那孩子撇撇嘴,但还是给了陈星面子:“谁让我们认识你姐呢?” 他们把张红兵带到一间筒子楼里。那儿是小北网点的仓库。还好,屋里有一张行军床。 “你就在这儿睡吧,顺便帮我看看东西。明天再跟着我们上货去。”小北交待说,“不过说好了啊,我只管你吃饭不管开工资,别处有工作你赶紧上班去。我这儿买卖小,养不起那么多人。” 临走,陈星又偷偷把张红兵拉到一边:“你在这儿手脚干净点儿。要少了什么东西我真打折你腿。” “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你呀!”张红兵赖皮赖脸地说。 真没想到,他们又会和张红兵混在一起。当初要不是他,陈星也不会和张红旗发生纠葛吧?看来人的缘分只要没断,终究还会续上,这么一想,陈星就觉得生活还真挺奇妙的。但他又想:自己和张红旗的缘分就算断了吧,和沈琼也是。这又让他心头黯然。 更没想到的是,张红兵在别处烂泥扶不上墙,在他们这儿却干得挺好。不光上货送货积极工作,而且还总能提出建设性意见。张红兵自己解释说:“关键得看给谁干,咱们不是自己人么?” 比如给走私酒换上正规渠道的说明书,就是张红兵的建议。那种说明书很好伪造,找一家小打印社做个版印刷出来就能用。张红兵又重操老本行,刻了个海关的公章,这样一来,成箱的走私酒就都变成了行货。小北正好把它们卖给大眼妹妹的酒店。 如此一来,他们的进货量更大了。最忙的时候,几乎两三天就要往天津跑一趟。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过去,陈星倒也心满意足。小北却越来越焦虑了,因为随着北京经济的又一轮蓬勃发展,财富的积累速度越发赶不上房租的上涨了。 忙忙碌碌地又过了一年多,当他们都有些疲乏了的时候,又一个过去的熟人出现了。真像陈星的感觉一样,只要缘分没断,迟早还会见面。但他没想到,这次重逢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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