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看了胡平的《禅机1957——苦难的祭坛》。这是一部反映上个世纪1957年反右运动的长篇纪实。书中再现了反右运动前后历次运动中的一批知识分子,披露了他们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其中提到了一些彼时如日中天的人物,如章伯钧、史良、罗隆基等。读这本书,让我惊异的是,其中一章专门提到了一个我曾熟悉的人:谭天荣。
谭天荣何许人也?《祭坛》中是这样描写他的:“此人中等个,头发蓬乱,不修边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每天早上,脑子里翻江倒海,论据推理,成段的文字和成串的数学公式涌现出来,整个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哲人模样。”此公乃当年名噪京华的北京大学的学生领袖,毛主席“钦定”的四个学生“右派”之一。1954年从湘乡一中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当时,谭天荣对世界量子物理学的一个定律提出了质疑,并反复推理钻研,试图推翻这一定律。就是这么一个貌似书呆子的物理奇才,还是一个思想敏锐,激情迸发的学生活跃分子。学习期间,他组织创办了当时北大学生中最有影响的民间社团“百花学社”和刊物《广场》。他时而在未名湖畔慷慨激昂,时而在三角地旁辩论演讲。他的演讲能让人们在一番淋漓痛快之后,还有几分绵长的理性回味。然而,那时谭天荣最“出名”的还是他写的一封公开信《教条主义生产的历史必然性》。此信是他有感于苏共二十大以后对斯大林问题以及波匈事件的思考,谈了他以国际国内时局的一些看法,还有他对《人民日报》社论“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提出的质疑。显然,他的这些看法和质疑与当时的主流社会和政治风向是背道而驰的,被视为异端邪说。不久,他就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毛主席也对这位小老乡颇为不满,把他和其他三个学生一起圈为“右派”。
打成右派后,谭天荣先是贬谪北大荒服苦役,后来被遣送回老家湖南湘乡接受劳动改造。在漫长的劳改期间,他一边拼命劳动,一边继续钻研他的量子物理学。同时,反复阅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毛泽东选集》,并把其中一些经典篇章背得滚瓜烂熟。“文革”期间,他还偷偷写了一本书《中国革命与斯大林时代的终结》,阐述了他对俄国十月革命、斯大林时代、中国1949年革命以及“文化大革命”等问题的看法。
粉碎“四人帮”后,谭天荣终于在1977年底平反昭雪,平反后,他被安排在湘潭师专物理系任教,当时,我作为77级的中文系学生,便经常看到这个老乡。他中等个,清瘦,穿着破旧的衣服,一脸皱纹,沉默寡言。那时,师专的湘乡人特别多,从校领导到教职工到学生,但谭天荣不太和老乡扎堆,显得落落寡合。没有人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就是当年京城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和闻名全国的学生“右派”,也没有人知道他那二十年的苦难沧桑经历。不久,我的一位中学女同志考入湘潭卫校,她知青下放正是谭天荣所在的那个生产队,与谭天荣十分熟悉。于是,她经常来师专玩,既看望我这个老同学,也看谭老师。我与谭老师也就相识并熟悉了。我们既是老乡,同时又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便经常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去湘江边散步。偶尔,他也给我们谈谈他的传奇经历,言语间平静淡定,并没多少愤世嫉俗,怨天尤人。记得那时他住在教学楼三楼中间的一间小屋,里面极其简陋,仅一床一桌一书架。他好像也非常满足。当时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仍孤身一人。期间也有人给他做媒,但他似乎兴趣不大,大约是1979年下半年吧,他终于结婚了,女方就是原北大的同学,曾经是他的崇拜者。二十年后再重逢,都已是历尺沧桑的中年人,女方也早已是为人妻了。痴情女子感念北大同窗的情谊和旧缘,离了婚,又走到谭天荣身边。然而,此时的谭天荣已激情不再,对于他来说,物理和妻子,犹如熊掌和鱼,不可兼而得之,两年后就离婚了,继续钻研他的物理,有次我回湘乡过年,碰到一位留校的同学,顺便问了谭天荣的情况。他说,谭老师课上得很好,深受学生喜爱,但他个性不太好,有点恃才傲物,同事关系处理得不太好。1986年,他被调到青岛大学当教授去了,据说,后来他又写了两本书,一本是《哥本哈根迷误》,一本是《为爱因斯坦翻案》。
看了胡平的新著,看到了谭天荣这个名字,多少有点感慨,我便打电视告诉现在广州学医院工作的当年那位女同学,问她还记不记得谭天荣老师,她想了一阵,说记得啊,他现在哪里,干什么?我便把我所知道的他的近况告诉了她,她的一番感慨,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