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园林胜迹中,沧浪亭的历史可以追索到宋代庆历年间以至于更远。但是,从严格的意义上说,说它是某朝某代的留存,主要还是指其中的人文精神的继承,从物质意义上说,现在所保存的沧浪亭,其中的亭台楼阁,池石花木,不过是清代康熙以后甚至更晚近的修葺和复古的作品罢了。人们所传颂仰慕的沧浪亭也只是北碕岗上一座很平常的石亭。它在历史上留下声名,得力于宋代苏舜钦苏子美本人和明代归有光震川先生所作的两篇《沧浪亭记》。
先说归有光的《沧浪亭记》。
归有光号震川先生,昆山人士,是明代的散文大家,他提倡唐宋古文,为文朴素简洁,特别受到清代方苞、姚鼐一帮“桐城派”推崇,褒为明代散文第一。他所写的《沧浪亭记》可以说是他朴素简洁文风的一个范例。但我曾读到一位当代好学青年的文章,声称归有光的《沧浪亭记》并无动人之处,大为不解此文如何竟能入选《古文观止》。这是由于现代青年学子对古文字以及以及历史人事两者的生疏而致。读书而迷失了时代、事件、人物,还能有什么滋味?
震川先生《沧浪亭记》开宗明义,开头以“序”的手法,交代了写作的由原: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文瑛和尚请归有光写沧浪亭记,而在此前二百来年,苏舜钦(苏子美)在筑亭之初已经有过记,道尽了沧浪亭之胜,因此,归有光这篇记不同于其他的一般游记,完全不写景物之胜,所要写的,是文瑛和尚重修沧浪亭的意义。
“记”的主体只有短短一段文字,一共才十句话,既交代了复杂的历史沿革,又有兴废之叹,最后归结出主题。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鏐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前四句,写吴越国广陵王镇吴中、外戚孙承佑南园偏治园、吴越向宋称臣纳土,故园得以留存,苏舜钦在此故园建沧浪亭、后成为佛寺,这就是沧浪亭成为大云庵的历史;后一句,二百年后,文瑛追寻古代的轶事,要在荒残灭没之余,恢复沧浪亭。这一层是叙述笔法,写历史变更。下面五句是兴叹议论:一句叹古今改变,朝代和城市都发生了变化。二句叹姑苏自太伯、虞仲建立起来的吴国,阖闾、夫差的争雄称霸、伍子胥、文种、范蠡所经营谋划,但这一切的陈迹都已经荡然无存了。三句以设问起兴,问佛庵与沧浪亭却得以交替,是什么原因呢?四句叹吴越国钱镠在乱世中采取容忍退让策略而使吴越得以保全,吴地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五句叹文瑛和尚偏偏钦重于苏子美的沧浪亭。最后归结,文士的精神能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会象其他的历史陈迹一样湮灭,正是由于如此独特的原因。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最后一节是补叙,对文瑛和尚作出一个介绍。
苏舜钦(1008年-1048)是北宋著名的诗人,是欧阳修的诗友,与梅尧臣齐名。在政治上他追随范仲淹和他的岳父杜衍实行“庆历新政”。但苏舜钦在担任进奏院监的时候,因将卖废纸的钱凑足了宴请宾客,被弹劾“监主自盗”,获罪罢职。于是闲居苏州,以四万钱购得吴越王外戚孙承佑的故园的弃地,筑沧浪亭。他在这块三面环水的土墩北碕筑亭,号“沧浪亭”,亭前植竹,亭后背水。水的南面又都植竹,成为一个经常可以驾了小船在其中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的场所。使其远离荣辱之场,摆脱锱铢利害的牵挂,获得了精神的大解放,享受到了人间的清福。他的《沧浪亭记》记叙了他的真实情怀。特别是最后一节,说出了仕宦溺人至深,以至才哲君子往往一失足而成千古恨。自己获罪遭废后方获得新的冲旷境界。以此而判,“沧浪亭”实为思过而濯心之意。他的《沧浪亭记》如下: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矼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佑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用是以为胜焉!
苏舜钦在苏州其实只过了短短不到三年的退隐生活,还写下了不少有关沧浪亭的诗作,如:“一泾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他这种沃然自得,笑闵万古的自胜之境并没有持续很久,朝廷又打算起复他为湖州长史,但是还没有等到他去上任,他就离开了人世。
苏舜钦去世之后,沧浪亭屡易其主,先是为章申公所有。章氏将花园规模扩大时据传挖出了广陵王所藏的嵌空大石,于是两山相对,成为一个大园。至南宋,成为韩世忠的府邸。后来此地废为僧院,至明代改为大云庵。
吾邑老学人蒋吟秋先生书录的苏子美《沧浪亭记》
(图片采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