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麦传——他造就了一个强国 他改变了整个世界 五 俾斯麦传 pdf

第五卷 逐臣

一、老皇帝逝世

“我的心脏现在每分钟比以前多跳了五次。……谁知道他们在我背后干了些什

么?”俾斯麦承认,他的心境颇不安宁,这导致了一首宏伟的交响曲的终结,显露

出他在奄奄一息的皇帝的病榻边,一百天里,忐忑不安的心境。

他整整用了一年的时间想方设法来适应新环境;因为当老皇帝的死期即将来临

的时候,腓特烈在俾斯麦的算计中不过是两幕之间的小角色,威廉亲王从此以后就

成了主要人物。当腓特烈回家等死的时候,仅斯麦就以宰相身份第一次给皇帝上书。

从他当普鲁士王的顾问,至今恰好是差一日四十年。当他乘坐马车从这个内苑的栅

门走过的时候,他是否能够想起从前的日子呢?

从前他曾坐在一辆御车里走过同样的路。奥古斯塔曾在仆人们的堂屋里秘密地

接见过他。她不想让人们看见她同这位从波美拉尼亚来的贵族谈话,因为那时候柏

林还有巷战。假使这位贵族赞成她的计划,那位十八岁的腓特烈就有很大的可能性

成为君主,只要他的伯父和他的父亲都会退让。其实是俾斯麦强逼奥古斯塔先成为

王后,随后作帝后的。结果就在她节制丈夫的同时,她也成为俾斯麦最大的仇敌。

威廉已经过世了,他的儿子现在不过是一个可怜虫,只能用东西垫起来坐在椅子上

等死。俾斯麦曾阻止他在少年时候得权,因而他整整等了四十年。

当俾斯麦上楼的时候,他看见维多利亚在那里等候他2 盼特烈在身体健康的时

候,就已经被她制服了。她把病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却并未得到她所梦想得

到的权力)。处在这样的境地,她很想同自己有势力的仇敌与臣仆商量条件,她已

经同这个仇敌奋战了很久。不久,她当了寡妇,其实,很需要这个仇敌的帮助,凭

借他来抵抗她的另外一个仇敌,就是她的儿子——未来的皇帝。谭斯麦要用他所有

手段把这两个维多利亚争取过来——因为英国女王来波茨坦看望女婿,很快便被她

所畏惧的政治老手的迷人手段所欺骗。俾斯麦在这所离宫里布满了一种迷人的空气,

宫里头的男人们个个都穿了软毛底的鞋,悄悄地走路,惟恐惊动那位有病的皇帝,

要不然就是担心做了什么事情被太子看见。因为太子已经在宫里密布了侦探。

那里还有第三个维多利亚,因为她,宫里的所有争斗,变得更加激烈。“中间

的维多利亚”就是腓特烈的皇后,招得巴腾堡亲王作了女婿,这位亲王成了第三个

维多利亚的丈夫。巴腾堡亲王完全有做保加利亚王的资格。但是被俾斯麦阻止了。

俾斯麦同布施谈话时说道:“沙皇所憎恨的就是巴腾堡亲王……我们的新皇后

永远只是一个英国女人。现在她要达到她的目的,想利用巴腾堡促进她的计划。”

俾斯麦还同他的朋友史匹珍堡夫人私下谈道:“最坏的还是跳特烈皇后,她是个野

女人!她双眼里冒着不节制肉欲的怒火,当我看到她的照片的时候,我浑身发抖,

她爱巴腾堡,渴求他在她的身边,同她的母亲要求他的兄弟不离左右一样!”

宰相需要解决这个问题。那位有病君主起初并不反对这门亲事。有人从悍斯麦

的演说中预感到一种可能的变化:君主是快要死的人,奢望与斗争都锐减了,他的

灵魂只是渴望安静。俾斯麦却与君主不同,他还老当益壮。在前一年,他提及腓特

烈与维克多利亚时,曾说:“他们在家中煽动不合,正在筹备谋反。他们毫无德意

志人的特质,在人们心中早已失去地位。”今天,他又在判词中声称:“我的老君

主清楚地知道他非常依赖他的女人。他常说,‘你得帮我,你知道我是怕老婆的,

’但是腓特烈却过于骄傲,从不肯承认他怕老婆。不过从几件事上,可以看出,对

老婆他简直是依赖甚至屈服,像一条狗一样,真令人难以置信他会怕到那种程度!”

俾斯麦越老越好骂世,他痛骂世人的脾气变得像石头那样硬。到了晚年,他失

去了能深入细微的性格,失去了他先前料事如神的本事;现在他再也不能把问题看

得清清楚楚,因而变得更加冷淡、多疑。这头老狮子躺在窝里,两眼冒着残忍的怒

火,永远在那里守护着他的帝国,谁靠近他,他就会狠狠地抓住谁。俾斯麦少年时

期的朋友柯雪林很少来看望他,有一次,柯雪林在探访俾斯麦后说:“鬼才知道他

在想什么。他并不以曾建功立业而得意,并没有在劳苦之后静享和平安静的滋味…

…”

俾斯麦的同事和议员们都觉得他堆积了这么多的骂世主义,是想让全国人民都

明白他们的领袖看不起他们。他在议会上曾得到大多数的支持,这个大多数是由保

守民族党和民族自由党组成的(他就是依靠多数派通过他的劳工法律和保护税则法

案的)。如今,在帝国议会里,越来越多的人厌恶这个老头子了。有次从议会回到

家时,他有气无力地说:“在这样的辩驳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外面过了一个特别

热闹的夜晚。”与俾斯麦同事的贵族们联合起来,他们希望那位少年很快就能做皇

帝。霍尔施坦已经同温德赫斯特达成默契,预备将来怎样行动。

像其他老年人一样,俾斯麦现在常常回首过去的时代,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

他的君主死了,现在他颂扬他,就像当年君主在世时批评他一样。“皇帝真是一位

靠得住的人,他竭诚帮助与他联手办事的人们——他往往走错路,但是后来,总能

改正。”这位宰相冥想维多利亚时代,他居然觉得奥古斯塔还是好样的,他曾批评

过奥古斯塔,说:“她常常使我为难,但是她是一位顾体面的女人,她能尽她的分

内之事,而现在新皇后却完全不懂得她该干些什么……她可以为她主张进步的朋友

牺牲,因为她的丈夫自己没有主意。处于这样的地位,事事又不顺心,我们不能说

这是对的来安慰自己……我将坚守我的地位,假使免了我的职,我也不会放弃,因

为我很负责!……现在不再有君主了,但我对少主人抱有许多希望,他少年时经历

过很多艰难,这对他大有稗益。”

威廉亲王觉得家庭没有温暖,后来几年便与俾斯麦较为亲近。1886年间,腓特

烈曾写信与俾斯麦谈论威廉亲王,他在信中说:“他判断问题来得太快,不成熟,

而且越来越骄傲。”腓特烈这封信的意图是让俾斯麦体恤被批评的少年人,俾斯麦

自然要医治这位亲王的“波茨坦愚钝病。”在脖特烈未得病之前,俾斯麦就预感到

新君主在位不会长久,当初俾斯麦之所以同威廉联合,是因为他俩都反对亲王的父

母。

不料相处还不到一年,威廉二世的自傲就致使他俩的不和睦。斯托克尔与瓦尔

德塞向他建议说,要抵抗社会主义不如用柔和、善意的手段。威廉二世提议新设马

队表演来筹款赈济柏林的穷人。这样的活动并没有使俾斯麦发怒,令他发怒的是,

这位皇帝非常外行地想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一个社会问题,而他却一向坚持用法律和

利剑来解决。对他的抗议,威廉二世答复说:“我宁愿被切成若干小块,也不肯做

让自己为难的事。”谭斯麦不喜欢这样过火的话。事隔不久,在老皇帝在世的最后

一个月里,俾斯麦更加烦恼,因为这位亲王竟然把一个提议的草案送给联合起来的

几个元首。威廉二世在这件公文里警告他的父辈:若想阻扰他们的宝贝侄儿是不明

智的。

这位储君的祖父与父亲还在世时,他就拟好一篇宣言书的草稿,准备送给十几

个衙署,俾斯麦对此越来越不放心。这小子的血在发烧,有帝国的王法在,难道他

不明白他凭什么这样对待联邦,好像他是他们的尊长?俾斯麦写了一封信,印刷起

来足有八页。他说写这封信他收不住笔。在这封信里,他把帝国的诸多原则,逐一

给储君解释,他还请储君把自己的提议草案烧掉。这些话触到了储君的痛处。他要

当皇帝,起初几句话就不适合通告诸邦。他容忍宰相太多了,现在还要忍受!现在

这位储君已经能够对自己说,“他牺牲自己其实是为了反叛父母。”

他冷冷地回答,并恐吓说:“将来我能发号施令,让他们等着瞧吧!”这些话

显然是说给反对他的人听的,但是这种刺耳的腔调并不能打动读信者的耳朵。在他

的长信中,他有许多理由对储君说:“据我看来,君主制最坚固的批柱不在于太平

时期君主与臣下合力处理国事,而在于危难之际陛下手执利剑,准备以死而奋斗,

这样的君王临危时绝不会舍弃任何一个德国人而去。”

俾斯麦在三十年前就用这样的话苦劝威廉二世,究竟出于偶然,还是他深知人

类的品格,抑或他有先见之明?三十年后,威廉二世果然因他懦弱的品格失败了。

威廉二世还是储君时就学会了脏特烈的派头,拿笔批公文。在几件公文里可以

看到俾斯麦与少年威廉二世的问答,还看到了俾斯麦是怎样批驳他的,他们所讨论

的都是政治问题。俾斯麦交给大使们的书信越来越多,涉及的越来越广泛。现在能

够通过研究抄写出来的论断、命令来发现俾斯麦的格言与他关于政术的讨论。可以

把这些公文当作一个善于想像的作者的成熟的智慧,或者当作一位政治家真实的写

照。当国内反对俄罗斯越来越激烈时,当陆军正在催促宣战时,他就给驻维也纳的

大使写信说:“俄罗斯因为它的天气、它的广阔的国土、简单的需要,而成为一个

强大的国家,它是不会破灭的,它是我们的死敌——如同在西方的法兰西。这样会

造成永远吃紧的形势,我不愿承担出现这种时局的责任。即使拿最弱小的波兰民族

来说,一百年的时间,最强大的国家也不能灭掉她……但我们可以把俄罗斯当作一

个危险因素,必要时筑坝来提防它,这是每一个聪明人必须要做的。”

威廉二世审读了这篇公文,他对“树一个新而好报复的仇敌”这句话批驳道:

“不能比现在还要厉害。”俾斯麦批驳说:“我告诉你,比现在要厉害得多。”对

于“渴望报复”的话,威廉二世批驳:“也许是极想报复,但是他们还办不到。”

俾斯麦批驳说:“他们很快就能办到,如同法兰西已经办到十二年了。”对于“一

个民族”那句话,威廉二世批驳说:“但我们能够摧毁他们的战斗力。”俾斯麦反

驳说:“但是五年之后又会恢复,请看看法兰西。”

这篇公文的对答,其实是阅历与不耐烦的辩驳,是成熟的裁判与不成熟的裁判

的辩驳。这个老政客仍然希望教训这个少年。后来俾斯麦写了一封长信与威廉二世

讨论德意志对俄罗斯的政策,说了两句警告话反对这样的批语。俾斯麦说:“我和

官员们明白陛下的旁批,政府要改换了就不会站在从前和平的地位维持德意志政策,

从我所悟解的殿下旁批而言,我要说心里想说的话。对德意志政策,我认为立场反

复无常比主张战争更危险!”

俾斯麦选择了这样有力量的字句来警告这个少年。第二天,他很惊愕,因为这

个少年声称,俾斯麦对他的批语有“过于夸大的意思”,而且竭力声辩,他自己的

心是向着整个和平的。这个少主人是一个任性的人,他懂得这样说话的后果吗?威

廉二世又说,他以后会避兔加旁批。“有一部分是承认你的推理力量”,他还说,

如果不用这个方式,他还会用另一个方式来公布他的见解。老威廉从没有写过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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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礼的话。俾斯麦觉得“一部分承认”是件新鲜事。少年的储君们自然喜欢谈论战

争,但他们不知道战事所包含的危险;他们并不因为战事的许多忧虑而睡不着觉。

这位太子被好战的将领们所包围,假如他们听到了俾斯麦对陆军大臣所说的前途黑

暗的预言,威廉二世肯定会感到恐怖的。

“倘若上帝之意要我们下次打败仗,我认为打败我们的仇敌会采用所有的手段

阻止我们重建家园,使我们的国家十年都不能复原……我不相信我们的仇敌取了阿

尔萨斯就心满意足。我们在1812年曾得到俄、奥、英的帮助,这时我们再也得不到

了,因为他们十分清楚,统一的德意志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国家!”同时他又对俄罗

斯进行预测。他说,俄罗斯是很急进的,“大多数人过于相信俄罗斯革命与建立俄

罗斯共和国。俄罗斯有许多人希望俄罗斯被打败,这样一来就可以灭掉这个破旧的

朝代了。”他最大的顾虑是在一个报告的旁批上显露出来的:“只要和平有可能,

我们一向都需要英国相助。”

皇帝去世前一天,宣召宰相。他伸出那双因发热而烧红的手给俾斯麦,随即把

皇后的手放在俾斯麦手里,使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老皇帝不能说话了,但是

却很动人地警告了这两个人。他临死前将政治赐福于他一生所反对的俾斯麦。

第二天太子终于达到了目的,做了新主人。

二、威廉二世

“陛下,假设腓特烈大王当初登位的时候,有一个像俾斯麦这样的核心人物辅

佐他,有这么有权力的人来处理国事,又假使他仍然留他效力,眯特烈就难以获得

大王的美称啦。”这句话是瓦尔德塞说的,他的话很能迎合这位少年皇帝。他登位

时仅二十八岁,自那日起,他勇往直前,努力实现“威廉大帝”的梦想。瓦尔德塞

也有自己的奢望——他想当宰相。、这个新主人当初还畏惧俾斯麦,用许多恭维话

来笼络他。

赫伯特俾斯麦现年四十岁,好像还有继承其父地位的可能。这个俾斯麦是左右

为难的。他不仅被他是一个有天才的父亲的儿子所累,尤其还被他父亲决意要他继

作宰相所累。这位传斯麦可以把诸多矛盾改变过来,重新建立君信臣忠的关系,从

前就是这样的关系把奥托冯俾斯麦与现在威廉的祖父连结在一起的。威廉一世与俾

斯麦一世比较容易建立这种关系,因为君主几乎比臣仆大二十岁,而现在威廉二世

与俾斯麦二世却遇然不同,臣仆比君王大得多。俾斯麦曾说过,他觉得他与老皇帝

如子与父,比较容易容忍脾气暴躁的父亲,而现在他的儿子却不能。

以这两个人物的才智而论,又体现在不同方面。威廉一世的睿智虽不如威廉二

世那样有异彩,却较为善于操纵人物,他讲礼貌,不轻易说话,逐渐变得愿意听随

一个天才宰相的指导。威廉二世喜欢做他所做不到的事,他过于自信,不敬重他的

祖先。俾斯麦二世赞美自己的父亲,明白自己无创新的魄力,这就使他更趋向于替

他的父亲做事,而不是替祖国做事。赫伯特不自信,被他过于敬重的父亲所累,所

以遇到要他自己拿主意与照着这样的主意去做的时候,他就手足无措了。威廉二世

自小到大不被父母所宠爱,而赫伯特却受宠于极慈爱的父母之手。老俾斯麦家族感

情是很坚固的,他越老越替他儿子出力,要他继做宰相。

赫伯特成了父亲惟一的心腹,又从这位当世最伟大的政治家那里学习权术。他

若是一个革命家,决不会亚于他的父亲,他不仅学到了他父亲的知识与手段,而且

还继承这两样所综合而成的骂世主义。赫伯特的骂世主义变得很浓厚。他的父亲说

:“我不过是看不起人,他却怨恨人。”老俾斯麦因为成功而惹人畏惧,小俾斯麦

却没有这样的成功基础。赫伯特的冷淡与不和谐的态度,是因为他太骄横。有人秘

密地说,所有内阁大臣都不喜欢他,不过碍于他父亲的面子才容忍他。威廉二世当

储君时就与赫伯特要好,但有许多人说看不起他的话,而且还有人诬蔑他,所以无

定见的威廉二世就受了这种影响而反对他。有人说俾斯麦父子很想一手遮天,王室

将因此而置权力与荣耀于危急之中,所以更不利于威廉二世对赫伯特的印象。对威

廉二世进馆言的人本是以谗媚为生的人,俾斯麦父子是决不会做这种事的。

威廉二世很狡猾,起初并不显露他的想法。奥地利大使写信回国说:“君臣互

相赞美,如同过蜜月一样。”俾斯麦完全被皇帝所骗,所以他称“皇帝更独立,超

过了他的祖先。”当俾斯麦在夫里特利士鲁坐等到晚上十一点钟欢迎威廉二世来作

客的时候,这个少年皇帝十分感谢宰相这样体恤他。因此,威廉二世又为主人考虑,

早上不到九点钟不起床。当威廉二世出访东方的时候,他经常发封电报问候宰相。

过了不久,他却对巴登大公发牢骚,说这个老头子想教训他,过于卖弄他自己的阅

历。威廉二世所说的话肯定要重得多,因为大公说皇帝仍然重用俾斯麦父子,只不

过是“暂时的”。

到了1889年,国难当头,宰相亲俄亲奥,维持他均衡的老政策,而皇帝却反对

俄国。第二年与俄国所订立的条约将要期满,俾斯麦必须尽力设法延长保险期限,

因为帝国的平安依赖于此。沙皇应邀来柏林作客,他对宰相很信赖,但对德意志却

感觉很冷淡。威廉二世主动提出去俄国打猎,亚历山大勉强答应了。威廉二世与沙

皇告别之后,请宰相坐上他的马车。当马车缓缓前进时,皇帝说他打算探望沙皇,

俾斯麦听后一言不发,威廉二世对此很不高兴,他责问俾斯麦:“你没有一句赞美

我的话吗?”

这句话自然流露出威廉二世内心所渴望的东西,但他误会了俾斯麦,作为一个

智者,俾斯麦明白沙皇不喜欢威廉二世那样的脾气,亚历山大又是个胖子,喜欢舒

服,他恐怕同这两个皇帝一块去打猎,会破坏了原来不甚坚固的交情,所以他便劝

说威廉二世不要去。少年皇帝听后如冷水浇背。他最好慕虚荣,俾斯麦的劝谏伤害

了他的虚荣心。于是他让俾斯麦下车,并说了一句简单无礼的告别话。他原想对沙

皇提起此事,后来还是放弃了。

此次分歧是导致二人关系破裂的开端。这场戏颇像两个恋人因为第一次不让接

吻而发生情感危机。不久,“土狼们”都聚拢上来,煽动主人的烈火。最近腓特烈

当太子时的战事日记未经允许就被刊布,俾斯麦心怀恶意地强逼皇帝忍受对他父母

的责怪。因为俾斯麦要打破自由派霍亨索伦的无稽之谈(这个日记的话语有鼓动这

种无稽之谈的趋势),同时他并不愿意给民主党在将来的选举中引用先皇言论的机

会。于是贵族们又抬起头来,竭力反对俾斯麦。宰相在1870年后几年间仍在为国家

而作战。《帝国官报》里攻击《十字报》说,这样的手段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俾

斯麦很有办法影响老皇帝而不能影响新皇帝。”

德意志这部机器并不是运转得一帆风顺,它磨擦之声早已四起。矿工罢工,皇

帝要用“理想”对付,而宰相却要用“铁血”对付。俾斯麦误以为这次罢工是社会

党举行的暴动。从前有人想行刺威廉一世,俾斯麦曾利用这件事大作文章,现在他

要利用这件事反对社会党,以利于选举,不料却被皇帝识破。当内阁开会时,皇帝

忽然走进来,大骂矿主,他已经命令他们多给矿工工钱,否则他就撤回军队。显而

易见,这个少年害怕革命,他想用改良的措施避免革命,而俾斯麦却宣称革命党要

是敢出来,他就会用枪打倒他们。尽管如此,从外面看来君臣还好像是团结一致的。

新皇帝的不讨好的新思想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但用这样的方法来处理问题显然是不

能奏效的。这种方法是从几位近臣那里得来的,他的顾问是奥斯比德,是他的老师。

这人在捍斯麦谈话时时常恭维他,后来在他的记事日记中,却从不说俾斯麦一句好

话。

俾斯麦终生没有意识到他把仇敌估计得太低,而把自己的地位估计得过于稳固。

他同整个阶级作战却忽略了几个近臣,让他们随心所欲。1889年5 月至1890年1 月

间,除了一个很短的时期,他都住在夫里特利士鲁。皇帝屡次苦劝他住在那里疗养

身体,他却毫无防备。好比老夫少妻,俾斯麦虽不能常伴她,与她一起消遣,若是

智者也要尽其所能陪伴她,但俾斯麦却任凭他“夫人”自由地享受年轻而有精力赞

美她的人陪伴她。他不明白这群少年怎样引诱她。

俾斯麦受到过多次警告,他只要在夫里特利士鲁读一下报纸就会知道。所有的

党派都反对他,有一张报纸称:“国事都已半身不遂了!”《日耳曼尼亚报》社论

的题目是《无论什么东西都走上了邪路》,《十字报》更是怀着恶意对俾斯麦进行

攻击,同时自由党的报纸对着皇帝改良社会的计划畅所欲言。社会党同往常一样,

总是与宰相唱对台戏。当沙皇问他是否仍想当宰相时,他感到十分惊诧,当布狄克

警告他经常不到衙署是很危险时,他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劳苦功高,不存在被免

职的可能。”他像丹敦一样,凡有人警告,他总是回答“他们绝对不敢!”

像以往一样,他的批判是很有针对性的。比如他说皇帝起居无时,“阁臣们向

他奏议往往要预约,但他却未必放在心上。”威廉曾在《居民报》上发表了一篇政

论,俾斯麦说皇帝有“遗传的疯病的趋势”,所以才发这种议论。那时俄罗斯大使

的报告的确提出过疑问:当时有许多人窃窃私议,互相询问,皇帝到底是不是疯子?

俾斯麦快要离职的时候,皇帝送给他一件“信物”狗,作为二人冲突的符号。

这是一条“极难看的黑狗,头极大,两眼流水,胸部枯萎”,这狗决不是良种。俾

斯麦说:“我是君主的臣仆,还得把心爱的泰拉斯交给管猎场的人料理,躲避这只

黑狗。我当然可以把这条狗毒死,但它有很忠诚的眼睛,”我不忍心。“俾斯麦快

要被免职了,他仍住在夫里特利士鲁的森林里,同那条黑狗作伴。当俾斯麦步行或

骑马的时候,这条新来的最难看的狗陪伴着他;当他坐在火炉边时,这条狗把头放

在他的膝上,要他抚摩它。他带着讽刺的意味说,因为他是君主的臣仆,君主希望

他像狗对主人那样忠诚。

俾斯麦以为无人能够替代他的位置,因而自呜得意。十二月间他对一位女朋友

说:“皇帝是一个最能迁就人的主子,无论什么政事他都不敢反对我……假使我再

年轻些,能常伴在他左右,他一定会听我的。……一个人可以三次解散议会,但最

终还是要彻底摊牌的。如社会民主党这样的问题,不流血是无法解决的。德意志问

题也是这样。但我们的少年皇帝却不肯动用武力。……”俾斯麦并没有把话说完,

却写了很多东西,足以表明他是多么地误会了威廉二世。

三、议会选举失败

1890年1 月23日,威廉二世电宣俾斯麦赴柏林。到达柏林时,他疲惫不堪。第

二天开御前会议,讨论社会问题。布狄克于是站起来(他十年来一直是俾斯麦的心

腹)说在诸多阁臣中,皇帝最喜欢他。俾斯麦最近才对他发生了怀疑。布狄克说,

内阁不如发号施令来做些事。不久前,同俾斯麦在夫里特利士鲁喝酒时,布狄克秘

密地对俾斯麦说皇帝要建设社会,实行改良。现在他竞对同僚们说起这样的话,完

全出乎俾斯麦意料。

们斯麦被同事们抛弃了。他八个月不在内阁,他的同事们就改奉他人作领袖,

现在他明白自己失发了许多机会,这是二十五年来未曾发现过的很可怕的事情。他

拿阁臣们出气,骂他们的公事办得不好。他原指望他们同声反对,他就乘机辞职,

但众人默不作声。这次会议就此告终。俾斯麦去见皇帝。自从那次君臣同坐马车后,

他们一直未见过面。这位老政治家说:“我要取消现行的反对社会党的法律,因为

我要制定更强硬的办法。”皇帝听后深感恐怖,他告诉神斯麦他要通过保护劳工的

法律,他的梦想是抵制正在示威的叛乱,他要在生日那一天召集会议,举行一次演

说。

路西亚写道:“我们坐在那里越久越觉得诧异,心想究竟是谁把这种意思吹人

他心里的。”在会议上布狄克首先请俾斯麦发表意见。这位老政治家很安详地说,

皇帝若实行他的计划,将对选举不利,因为资产阶级会不高兴,而劳工们却得到了

鼓励。皇帝很客气地答复道,他很想减轻反对社会党的法律,这是忠心的顾问们所

主张的。俾斯麦咆哮起来:“我现在不能证明陛下的让步政策是否会招惹祸端,但

多年来的阅历使我觉得有必要这样办。若现在我们让步,将来我们无权解散帝国议

会,必定会导致更严重的事态发生。法律不做出规定,留下许多空隙,将来就会有

许多冲突!”

皇帝不高兴地说:“除非有极端重要的事发生,我才会这样做,我不愿拿人民

的鲜血来开玩笑!”

俾斯麦答道:“这是革命党的过错,不流血就不能解决这件事,不流血就意味

着向革命党投降!我劝陛下不要走这条路。自从我人主政府以来,君权总是日渐增

长……自愿退步是迈向议院制的第一步,这是很危险的。陛下不听我的忠告,我不

知道能否还能在政府任职。”

皇帝把布狄克叫到一边说:“这很使我为难。”一句秘密话,揭示了皇帝与布

狄克密谋反对俾斯麦的企图。

皇帝请阁臣发表意见,大家虽知道破裂临头,却无一人敢随声附合皇帝。在这

一场两个人的决斗中,究党支持谁呢?如果俾斯麦仍大权在握,以形式上而言他们

都会附和他的。但俾斯麦看得出他们神色紧张,很惊慌,他感到实在控制不了他们

了。

保守党领袖以这次的争执为缘由,第二天就投票反对永久存在的反对社会党法

律,以实施神斯麦的政策。就在当天,皇帝发怒了,伸出拳头,对着陆军大臣说道

:“你们不是我的阁臣,而是俾斯麦的阁臣!你们的神情好像是挨过一顿鞭打似的。”

在这一时刻,俾斯麦被打倒了,他穿着睡袍躺在榻上对宰相署的办事长说:“皇帝

同我严重不和,专听像达格拉斯这类人的话。我的同僚们都抛弃了我。”只有他的

儿子比尔劝他赶快辞职,还对一个朋友说:“我父亲再不能经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了。”

这句话说得正确,但俾斯麦仍然犹豫不决了七个星期。从前,以他那如铁般坚

强的意志与他的睿智,是不会如此犹疑不决的。他什么事都依赖选举,但对选举既

渴望又害怕。开过选举会议的第二天,见到了同事们时,修斯麦很和气地说:“一

个君主的任性,如同天气变化,我们打了伞,身上还是湿的。……皇帝的态度虽然

如此,我仍尊敬他,因为他是他祖先的子孙,他是我的君主。我受不了他这样营私

结党……我只好让步。”他辞去了商务大臣的职务,他宣布他将只担任外部大臣或

帝国宰相。皇帝生日那天,君臣的关系稍有缓和,彼此都说着相互敬重的话。

到了2 月,老头子的心境有所改变,他劝他的同事们反对将为社会党而发的谕

旨;当布狄克说与皇帝旨意冲突的决定,将使皇帝不喜欢时,俾斯麦在会议上对他

大肆攻击:“当负责的阁臣们看见他们的君主将走危及国家的路时,而不坦白地发

表自己的见解,据我看来,这是大逆不道的……假如我们都完全按皇帝的意志办事,

八个属员就可以做现在几位阁臣所做的事了。”可谕旨还是颁发出来了。悍斯麦见

到皇帝想刺探一下他的意思,便说:“我恐怕拦住了陛下的路。”威廉二世一言不

发。他还试图让他的同事们反抗皇帝,但并未奏效。当他宣布他想辞去几个职务时,

他们仍然没有反应。后来,悍斯麦对儿子说:“他们也想把我哄走,那样他们如同

得到了解放!”

他的同事们不喜欢与他见面,他便向他们宣战(这是他自己说的),打定主意

不辞职。这下可激怒了皇帝,皇帝希望他辞职,现在两个人相持着,看谁更有持久

力。他们俩都觉得这样相持下去不是办法,但是谁都不愿担负决裂的罪名。皇帝不

敢免俾斯麦的职,而俾斯麦不到踢他出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自愿辞职。这两

个人如同反目成仇的夫妻,一个要离异,一个怕离异,谁也不肯轻易地做出选择。

俾斯麦既不装模作样,也不多揽权。他同以往一样:要打架!他十分清楚这次

他绝不可能打胜,他所期望的只是在事实上打败他的对头。他满肚子都是愤恨与妒

忌,顶小的权利他都要争。次长没经他签字就把开会的通告发出去,他大发雷霆;

他很留心察看自己的仇敌们所走的曲折路径,其实并无阴谋的地方,他也疑心重重,

他以为维多利亚是奥斯比德的主谋,“奥斯比德是手枪,装子弹的是更有才华的维

多利亚,而使用这把手枪的是皇帝。”同时他也开始委屈求全,这是他以前从未做

过的。他找到维多利亚,对她大发牢骚,说他自己不合时宜了。等她问他怎样才能

帮助他时,他叹息着说:“我不要别的,只要一点怜恤。”倘若当时的历史只留传

下来这一句话,从这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俾斯麦还是担心被打破饭碗的。

此时,这个老牛似的实干家还能够安详地冥想全局。二月里,他叫人把他的恤

俸草案弄好了,他把真实情形告诉了各位大使,把这次争吵归咎于宫廷与皇帝——

他仍企图赢得威廉二世的信任。烟斯麦曾对萨克森大使说:“皇帝随便问一个轻骑

军官,社会问题应该怎样解决,并接受了他的见解二…皇帝浑身上下都在发痒,他

想得到众人大声喝彩来维护他,但是有钱的阶级并不爱戴他,因为他与劳工们要好。

总有一天,连军队都不能相信他,到那时德意志就完蛋啦!”在拿不定主意的几个

星期里,这位政治魔术师就是这样摇摆于伟大与渺小之间。

选举解决了这件事。当军队奉君命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们一队一

队的选民不声不响地去投了他们的票。他们受了十年压制,如今要进行报复。李卜

克内西的新近预言果然言中了:“十一年后你得到了什么?……在巴黎会议上,人

人都承认德意志的社会民主党是世界上最强的,也是组织最有力的……他要勒死我

们,反使我们变得更强……德意志没有工人会变作什么样?一个新观念来到世界上

意味着一场新的革命……谁若与这个时代的精神相冲突,必祸及自身!”

如今社会民主党的人数已是从前的三倍,社会民主党的票数从一百五十万增加

至七百万,反对俾斯麦的票数有四百五十万,超过了赞成他的票数。

俾斯麦本来有好多理由相信皇帝的谕旨导致了这次选举的失败,他坚信若没有

皇帝的这几道谕旨,选举的结果必定会与三年前一样。他相信自己仍有重新奋斗的

机会,他并未因此而气馁。他束起腰,操练起他的旧军械,因为他意识到他的国家

正处在危难之机。他对皇帝说:“倘有最坏的事情发生,我必须召集各联邦君长,

限制选举权。群众被罢工与选举的结果所激动,或许会引发叛乱。那时,最利于我

们同社会民主党一决胜负……我们仍能获胜。我有足够的力量,再迟就不行了,千

万不要投降!”

这个老将所说的同样这番话在三十年前,就具有扭转时局的力量。这位少年君

主与修斯麦一样,并非是人民的朋友,但他却不愿意动用武力。

俾斯麦劝告威廉二世:“我们既然同他们的冲突不可避免,那么来得越早越好。

你绝不能用改良政策来消灭社会民主党,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用枪来消灭他们的。”

俾斯麦就是这样走向极端的。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稳,所以又提出辞职。威廉

二世一心想扩军八万,这是俾斯麦答应过并替他在帝国议会上争取过来的,所以他

紧紧握住俾斯麦的手,演戏般地重复着俾斯麦说过的话:“不要投降!”

在内阁会议上,俾斯麦像打了胜仗似的高兴得不得了。他宣称:“皇帝预备奋

斗了,我仍在他左右!”阁臣们听见这句话,都看着他默不作声,内心却很着急。

他高兴了,他决计不让他的同僚们见到皇帝。他要他们记得,以前有过阁今,当部

长的阁臣们不许与皇帝直接通信。可惜这句话说得太迟了,他们早已商量好了:部

长、近臣、陆军的领袖,无一不告诉皇帝选举失败都是俾斯麦的过错。威廉二世毫

不迟疑地否认他所说的不投降的话,他在一个公宴上发表恐吓言论:“我将打倒阻

挠我的一切力量!”布狄克的运气来了,在俾斯麦对皇帝说不满意于布狄克的话的

当天晚上,皇帝就赏给布狄克黑鹰宝星。好几年前,俾斯麦曾得到过同样的宝星。

悍斯麦听说布狄克得了这颗宝星,便引用了席勒《沃伦斯泰因之死》上的话说到:

“奥塔维奥,你得法了!”

现在神斯麦最想在帝国议会恢复他的大多数席位。古老的君权好像在他的脚下

动摇,他环顾四周,要寻找一个新的更坚固的立足之地。

四、君主震怒

俾斯麦以为最后的办法是在帝国议会上赢得大多数,借此同皇帝和解。得到大

多数的席位,他就能给皇帝扩军八万。他相信除了他再无别人能够办成此事。与他

为敌的同僚们,不是曾想方设法使他与中央分离吗?在未选举之前几个月,不是有

人与温德赫斯特阴谋陷害他吗?如果他先下手,会怎么样呢?仇敌与阴谋家都会突

然从地底下钻出来。

小个子温德赫斯特,在这十年第一次提出了这么多要求。从前他曾作过一次,

但开价太高,如今俾斯麦急需他,他当然要开出高价。温德赫斯特要求取消反对耶

稣军的法律中最不好的部分,又要求在初级公学增设基督教功课。磋商了许久,俾

斯麦多次显露出了疲倦神色,并说他的身体不济了。其实温德赫斯特比任何人都清

楚修斯麦滥用这句话已有三十年了。天主教会看到社会民主党壮大了,恐惧不已,

温德赫斯特想利用这个“老妖道”来力挽狂澜。他力求修斯麦切勿辞职!他们俩你

死我活争斗十多年了,事到如今,俾斯麦不得不告退,而温德赫斯特反而请求他不

要下马。温德赫斯特辞别了俾斯麦,当天晚上,他对一个朋友说:“我离开了一个

大人物的政治死榻。”

这位大人物很想东山再起,便拉拢保守党。地主与男爵们聚集在一起,很快便

弄明白了俾斯麦的最终意图。他们愤怒了,联手起来共同反对这个阶级的不肖子孙。

第二天,他们告诉温德赫斯特,他们不愿同俾斯麦合作,他们想让皇帝知道他们的

要求是什么,惟有答应这些条件,帝王的宝座才能稳定。同时,林堡斯图林伯爵去

见布狄克,并听他指挥,以便使该党与政府合作。

此时的俾斯麦众叛亲离,惟有他的老仇敌——中央党帮助他,因为他的专制,

因为他的伟大而报复他。

敢于下手的人们就是这样把这株大橡树斩秃了,现在无人用枪打断那枯树的尖

顶,以骗取那个残忍的管林人的信任!

这个管林人就是少年皇帝。有几天,他读过了所有报纸的评论,还和阁臣们、

近臣们交谈。他感到自己惹怒了中央党,尤其是该党的党魁。他让人送信到宰相府,

说要见宰相。不知什么原因,当天晚上,俾斯麦没有读到这封信。第二天早上九点

钟,俾斯麦被叫起来迎接君主。他事先毫无准备,皇帝问他是否曾拒绝过温德赫斯

特。(其实皇帝已派警察严密监视宰相府好几个星期了)。

俾斯麦对此大发雷霆:“皇帝对宰相如此加以限制,有失体统,我不能接受!”

皇帝说:“君主命令你,你还不能接受吗!”

“陛下,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接受!”俾斯麦曾见过三位君主,从未听过

“命令”二字,无论从哪一位君主的口里说出来(在正式谕书里头,虽然还是照着

老规矩用命令二字的)。在申豪森时代,俾斯麦是一位少年大使,第一位君主如果

派他去维也纳办事,必须得加“清‘字,威廉一世与俾斯麦相处二十六年,即使是

在最发怒的时刻,仍很克制说话的腔调。修斯麦一生建立了许多功业,他是一个爱

发号施令的人,惟有对方能履行必要的条件,这个大人物才肯为他办事。整个建筑

在这个难堪的问题面前坍塌了,现在两个贵族面面相对。顷刻间,俾斯麦失去了镇

静,威廉早已预备好的胆子也飘到了九霄云外皇帝说他刚才的意思是”希望“,而

不是”命令“。俾斯麦告诫皇帝,谁也不能真正明白皇帝的意图。

少年皇帝感到恐怖,他不习惯这样一拳一拳地对打,不久,他镇静了。他说及

减少增加陆军数目,以便同新议会商妥一个办去,他希望这个让步提议能让神斯麦

发怒,因而提出辞职。不料俾斯麦这时候也镇静下来,他感觉这是个圈套,他声明

若皇帝让他辞职,他愿意辞职。这两个人都想要对方负责。这场争权风波闹得沸沸

扬扬。皇帝说:“我没有阁臣们的任何口头报告,听说是你禁止他们的,若无你的

允许,不许他们向我报告,你这样的训令,是根据早已废除了的法令。”

神斯麦从容自若,他辩称是照1852年的命令而行动的,这条法令是必不可少的。

皇帝想大权独揽,但条条路都被俾斯麦拦住了。他现在开始用当太子时的腔调

问修斯麦,在重要的决定之先,宰相是否应该和他商量?悍斯麦很直率地告诉他不

先同他商量,并说:“等到我来见陛下时,我必定已经决定了。”

这是条没有尽头的海岸。没有可以泊船的地方!他那两只强硬的手牢牢地抓住

了大权,一点都不肯让出!只要他一日当权,威廉每一日都是个影子君主!

悍斯麦为报复这些日子的羞辱,决意对着对头心窝躲上一箭!但他自有高明之

处,还得让君主下得来台。他的桌上放着一个公文包,他只要打开,就像打开“潘

多拉的盒子”啦。他把话题转到皇帝与俄国沙皇相会一事上来,从包里取出一件公

文,看了一眼说道:“原来有好多理由反对这样的行程,最近又有一个从伦敦来的

报告,有几句不利于陛下的话,有人说是沙皇私下里说的话。”他带着一个善于演

戏者的从容举动,举起这张公文。皇帝咬着嘴唇,不安地说:“请你读给我听!”

这个政治魔术师假装恐怖得浑身发抖:“不能!我实在不敢读。”他拿在手上

引诱他。皇帝也不甘示弱,从俾斯麦手中夺去公文。他读着,脸上变得又红又白,

气得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在报告中威廉二世读到的第二句话是:“他是个愚人,他

是个顽劣的小学生。”顿时,他觉得好像挨了顿鞭打。他当面受到这样羞辱,还能

够伸出手给俾斯麦吗?他右手拿着盔甲,转身就走了,出门上了马车。他要去找他

的朋友!俾斯麦的脚步声却在身后响起,他走到门口,鞠躬送别。

五、被逐

第二天,有两个老头在一间灯光灰暗的屋子里整理文犊。一个从盒子与公文包

里取出封套来,一个读封面的文字,把封套一堆堆地摆好。这两个人,就是捍斯麦

和布施。“我要写我的大事记,你得帮我。我要辞职,要把自己的信件立刻送走,

倘若耽搁太久,就会被扣留。……不过是三天的事,也许要三个星期,但是我决计

要走……现在惟一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把我的公文平安运走,或者先送到你家里。

只是怎样送呢?”

“我可以把它们分作许多小包拿走,交与海恩。”

‘谁是海恩?“

“他非常可靠。”

“不然先送到申豪森那里,你再到那里取。把最要紧的抄出来收好,再听我的

信……这都是我给威廉皇帝的信,这是挑特烈威廉的介绍信,去维也纳时,他给我

的。你多大年纪啦!”

‘今年六十九。“

“我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能在乡下享福。”

两天后,布施带来了抄好的信件。俾斯麦心有余悸地问:“倘若他们留心察看

到你出出进进都带着一个大封套怎么办?可否把信件放在一个箱子里,同几幅地图

摆在一起,也许日久就无人注意了。你看,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俾斯麦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这所房子,他曾在这所房子里治国二十八年,曾在

这所房子里创造了一个帝国。他像一个被众敌围绕的末路人,未走之前,他要找到

一个安稳的地方把最后的宝贝藏起来。他被贬逐了,他要用这些信件制造利箭,狠

狠射向仇敌的心窝。他控制宰相衙署近三十年,但却不相信任何人,他不敢把自己

的宝贝交给他们保存。过了几十年,他第一次想起申豪森——把他的宝贝藏在那里。

这两个老头把这些无价的封套递来递去。布施想,等他写自己的纪事时,这些封套

必定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俾斯麦或许记起了阿尼姆,他曾因为不肯交出公文而被

监禁(是俾斯麦授意的)。

一个穿着雍荣华贵的陆军将军来拜见俾斯麦。他奉皇帝之命询问宰相,1852年

先王腓特烈威廉第四所颁行的阁令何时取消。俾斯麦很傲慢地答道:“这个阁令不

能取消!”他故意这样做以强逼皇帝免他的职。

第二天清早,保罗舒瓦罗夫来见。他是俄国的新大使,他奉沙皇之命来延长俄

约斯限六年,而不是三年。在最后的一年里,俾斯麦千方百计地想达到这个目的。

帝国的平安依赖于东方的担保,俄约六月期满,少年皇帝已经答应延期,沙皇对此

非常明白,于是在一件公文上加一旁批:“我们两国的友谊,在俾斯麦看来,就是

一种担保,我们与法兰西并无条约上的承诺,这一层与德意志有极其重要的关系。”

现在俾斯麦耸耸双肩,告诉这位受了惊慌的大使,谣传他就要辞职是真的,此事要

与下任宰相商议。大使立即打电话向沙皇汇报。现在那个靠得住的领航人要被免职

了,沙皇不肯再签立两国联盟条约。

就在那天早上,舒瓦罗夫刚离开首相府,汉克军长带着皇帝的命令来了。皇帝

要立刻取消旧的阁今,“不然的话——”这位军长觉得难以克制自己的声音,“皇

帝要你立刻辞职,今日下午两点钟亲自入宫告别!”

柯尼希格雷茨饱经战争之苦,教王政府国务卿说:“世界要毁灭了!”俾斯麦

现在还不愿走这条路,他很平静地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我写信给皇帝。”

汉克想,俾斯麦一定是一个裹在红云里的革命党。他起身走了,走过之后,他又立

刻回来了,把皇帝的一封没封口的信交给了俾斯麦。信中说:“报告(是一个在俄

罗斯的德国领事的报告)说俄罗斯正调集军队准备攻打我们。很可惜我们没有得到

一点消息,你应该让我们早注意俄罗斯的恐吓。我们应该警告奥地利,应该早采取

行动。……威廉。”

皇帝错怪了俾斯麦,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危险。皇帝的这封信是一个报复人的举

动,不封口,不写封面,俾斯麦见得多了,他写信驳斥皇帝“大逆不道”。皇帝不

肯接收宰相的回信,没批一句话就送回了。当天下午,俾斯麦把这次争辩的起因告

诉了内阁,在演说之末发了一通议论:“我虽然相信三国联盟,但这种联盟是靠不

住的,因为意大利君主的地位不够稳固,它与奥地利的关系被意大利人的同文主义

所恐吓,我要努力避免它在我们与俄罗斯之间制造障碍。我深信沙皇的友谊。我不

能奉行皇帝对这件事的命令……至于保证劳工请律,我认为这不是内阁的问题。倘

若我不能重做外交的领袖,就必须走开,我知道这一举动正合皇帝之意。”他还反

复强调他的健康和他的办事能力并不减弱,他辞职惟一的理由就是因为皇帝要大权

独揽。

最后俾斯麦怂恿内阁辞职来教训一下少年皇帝,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只是

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迟疑的话,其中只有梅博克说了一句可以值得纪念的话:“宰

相退位将是一场国祸,祸及欧洲与德国。我们必须阻止,我们必须全体同他一起走,

无论怎样,至少我是要随他走的。”散会时,众人观点达成一致,都抗议俾斯麦退

位。到了晚上他的同僚们又开会,他们“排斥一种普遍告退的观念,这是与普鲁士

诸多传统相冲突的”。

开完会,俾斯麦吩咐备马,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应该骑马,他之所以这样做,

就是要皇帝知道他让汉克转送的话,“我的身体不甚好”有多少成分是实在的。当

宰相回到家,才知道他出门时,皇帝打发第二个信差来过。内阁厅长路加那晚上回

来,很着急,皱着眉头对俾斯麦说,他奉皇帝命令问他为什么还不递辞职书。俾斯

麦这时候并没有发怒,举手擂桌子,而是很客气地说:“皇帝喜欢什么时候罢我的

职就罢我的职……只要发出免职的命令,我很愿意服从,但是我不想让皇帝摆脱免

我职的责任,我要国人都明白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我做了二十八年的官,这

二十八年我为国家做了很多事,我要在历史的审判台前表白我自己!”随后他口授

辞职书,第二天早上润饰过后将它送入宫中。他在辞职书里以几句堂堂正正的话作

结尾:“我忠于王室与陛下,这些年来一直如此。现在我要脱离与陛下的习惯关系,

并且要脱离我与帝国及普鲁士的普通政治生活的关系,觉得极其痛心。对于陛下的

诸多意愿,我反复认真考虑,请求陛下兔我的帝国宰相之职,普鲁士内阁总理之职,

普鲁士外交部总长之职,以及合法许给的俸禄。以最后几个星期的印象而言,……

我有理由猜测这份辞职书正合陛下心意,我相信陛下能够批准。如果陛下不相信陛

下祖先们的一位忠心臣仆的阅历和才于,我早就应该辞职了。现在我深知陛下用不

着这样的阅历和才于了,我方才可以告退,并且不必害怕我这样的辞退被批评说适

合悍斯麦。”

宰相只管抗议,皇帝并不理睬,并封他为劳恩堡公——姚特烈帝曾想封他,那

时他居然辞掉了。俾斯麦多次做出有力的抗议,才终于避免了这种津贴,他把这样

的津贴比作邮政员因为办事得力告退时所得到的赠金。皇帝此举是想要人们相信们

斯麦告退是因为他年老体衰,但不肯把俾斯麦的辞职书登报,皇帝同时刊登他怎样

感谢俾斯麦以往功劳的言论。威廉二世尝试留赫伯特办事,并请俾斯麦做儿子的思

想工作。修斯麦第二次引用了沃伦斯泰因的话进行辩驳:“我儿子已经成年了!”

他还私下向人们解释,“当一个人明明知道这条船快要倾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

儿子放在这条船上呢?”

赫伯特一生的悲惨命运在这个时期愈演愈烈,假使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得到

皇帝的优待,他也许可以成为一名有独立价值的政治家,而现在他却要同他父亲一

块隐退,因为神斯麦遗传给了儿子死要面子的秉性。晚上,他把沙皇不肯延长密约

有效期的信息上奏皇帝,在报告中,委婉地表达了他父亲的意思,“当昨天舒瓦罗

夫伯爵知道陛下毫不迟疑地完成对你斯麦王爵的免职时,亚历山大帝决定不再延长

密约限期,因为这样的机密是不能与新任的帝国宰相讨论的。”威廉二世在这篇公

文上批道:“答应延限。”在末后又批了三个字“为什么?”赫伯特随即送上一篇

更浅白的解说。第二封信威廉二世又批了第二个“为什么?”

威廉二世两次问“‘为什么”是因为他完全不清楚俾斯麦三个字在欧洲有多大

的势力。他虽不清楚,却很害怕,半夜里他打发人去找舒瓦罗夫,约第二天早上八

点钟来见皇帝。会面时,威廉二世告诉舒瓦罗夫自己愿意再订密约。但这位俄使说

他得到了沙皇的命令。

皇帝从报纸上得知所有党派,各个阶级的人民都赞成他所走的路。国内很安静,

德国人看到这个有魄力的人在位很高兴。1890年3 月18日是个令人快乐的日子,普

鲁士议院通报了俾斯麦告退的议案。近臣与陆军领袖们都为此而高兴。赫因罗厄曾

说,“一个军长快乐的像一只蟋蟀,他现在能够自由地说出他的心里话了……到处

都有这样的快乐表示。从前俾斯麦的势力一手遮天,人们受到压制,现在不是这样

了。”人们有一百年来未有这种解放的感觉了,自从腓特烈大王去世以来,还没有

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在德国,没人知道三个人决定了德国命运,(或许只是一个人所决定)因为当

舒瓦罗夫从沙皇手上得到新的权力时,他看到宰相告退五天后情形就大相径庭了。

俾斯麦企图保证这个密约,以免被柏林人的阴谋所害,他儿子也曾提议在俄都签约。

不料赫伯特在秘密档案卷中并没找到这个密约,原来已经被霍尔施坦拿走了。俾斯

麦非常恼怒,首先攻击管案卷的,随后又攻击这位男爵说:“你本来能够阻止这件

糊涂事发生,当我是个死人,未免太早了!”霍尔施坦认为他是个危险人物,因为

如果不是这个理由,这位男爵怎么能够全力反对俄罗斯!“从这个密约里不能盼望

得到什么实在的好处,倘若泄漏出来,人家会骂我们欺骗。……如果立密约,我们

的名誉和社会地位将会被俄罗斯掌握。只要一旦被人怀疑,全世界都会反对我们。

……日后的交际他们就能够确定条件。第一个条件就是‘我要同我以前的老朋友俾

斯麦合作,我只要他,不要别人。’你现在明白这个地位么?”

上文的几句是虚伪的,俾斯麦把他反对俄罗斯的一个保险条约给舒瓦罗夫看了,

并且预备把第二个条约给奥地利看。霍尔施坦的性格像一个胆小鬼,在他与他的同

党看来,胆子与诡谒是不能合在一起的。霍尔施坦不把怨恨的动机流露出来,他同

瓦尔德塞阴谋地反对“俾斯麦字号”。已经好几年了。

同时继位的阁臣,明显地不称职,马沙尔写道:“一位大人物如俾斯麦能够熟

练运用繁重器械,而我一个小人物却不能。”悍斯麦出宫的时候,他的后任卡普里

微躲避他。后来俾斯麦好几次请他吃饭,他只来了一次。他说他实在不愿第二次听

到神斯麦这样批评君主。后来有一天,俾斯麦在相邻的花园碰到了卡普里微,就问

他,俄约签得怎么样了,这位军长幽默地答道:“像你这样雄才大略的人能同时玩

五个球,但别人却不能,只好玩一个或两个。”随后,参政们聚议,在霍尔施坦的

指挥下,都说这个条约让俄罗斯得到了全国利益,此条约将鼓励俄罗斯在东方扰乱

大局,法兰西将很快攻打德意志。

这群没远见、才能平庸的阁臣在三天内便把俾斯麦打下的良好根基挖空了,整

体建筑都在动摇。霍尔施坦四处奔走游说有势力的阁臣。卡普里微听从了霍尔施坦

的提议,又想贡献他的新计划,便劝说皇帝与他们所恨的沙皇分离。皇帝现在高兴

极了,他认为他的谋臣不是危险的狐狸,而是“一个办事安详清楚光明的人,不冒

外交风险的人。”威廉相信自己做事坦白,是一个真正的普鲁士人。霍尔施坦说,

当他与皇帝将此事商妥时,皇帝悲愤不已:“很好。千万不要与俄国密约,说这句

话时,我心里在流泪。”

三十年前威廉二世出生在宫中的一间小屋,现在就是在这里他低低地说了几句

话,这几句话透露出悲观、怨恨、妒忌情绪,透露出恐惧、不耐烦的心理。这几句

话所造成的后果无人能预料到,就是这几句话葬送了德意志帝国!

这几天俾斯麦在柏林,心境平静,他并不隐藏自己的痛恨,但是一种怀恶意的

谐趣却使他从不满足。他特意表露出他是一个饱阅世故的人。当对付他的仇敌时,

他并不装腔作势。当布狄克与他握手吻别时,他诙谐地说:“我同你分手,你要负

一部分责任。”他快离开前,在请同事们吃酒告别时,俾斯麦故意不同布狄克拉手

——这是对他致命的藐视。他的旧同事请他吃饭,他不肯来,只是大声地说两句话

:“我只看见了帝国官员们中的笑脸,我不做宰相是由于你们的错误造成的。”此

时,这个不信基督教的老头子也尽情地陈述怀恨与报复的话,这绝不是气量狭小,

这是一只受伤的狮子在发怒。

无论什么人来见他,都能从他嘴里掏出几句真话。奥地利大使送来奥皇弗兰茨

给他的一封恭维信,信里说俾斯麦因为体弱多病辞职了。这位前任宰相拒不承认,

他声称自己在职时身体非常健康。这两句话他都是用“安详的腔调说的,不过这种

腔调里透出难过和不宁静的情绪,有时还变作痛恨。”他很坦白地告诉土耳其大使,

请让土耳其皇帝知道他是被免职的。他还对巴伐利亚大使说皇帝没心没肝,“将来

必定要破坏帝国。”当他去各大使馆辞行时,他在所留下的名片上用笔把“帝国宰

相”四个字划掉。并说:“我很喜欢人家称我俾斯麦,只有外出旅行我才称公爵。”

他还当面痛骂巴登公爵阴谋陷害他。

当他正式向皇帝辞行时,他不让皇帝遮掩免俾斯麦的职所应负的责任,当皇帝

问他身体可好时,他把假面具撕得粉碎,毫不客气地说:“陛下,我身体很好!”

并且他不允许威廉公布他的辞职书。

在他最后离开的前一天,他坐马车去皇陵。他像诗人那样,把三朵玫瑰花放在

君主的墓上,随后在自己家里行施圣餐祈祷礼。当牧师快要演讲《爱你的仇敌》时,

乔安娜忙站起身来,让牧师赶快停止演讲。俾斯麦躺在榻上,他对他住在这里的二

十年,作了一个总结性评论:“我享受了许多幸福,我今年七十五岁了,我的夫人,

我的儿女们都生活在我身边,这是最大的天赐。我以前常担心我将为国操劳至死,

现在没事了。无论有病无病,我办理国事二十八年了,已尽了我的天职。现在我实

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因为我觉得身体比以前在职时还要好。”

这个老头子无所事事,在最后的那个晚上,他并不谈及未来的计划,不谈论他

所创造的帝国。在他看来,这个帝国已经走上了绝路。他最后所拉的手并不是一位

阁臣的手,也不是一位大使或王公的手,而是从前一向从未拉过的手,在这二十多

年间他每天必须向这双手索取材料。这个人绰号叫“黑色的骑马人”,是替他送公

文的。俾斯麦临走前三刻钟,被称为“黑色的骑马人”的莱维斯托姆,接受传见。

这次辞别,这位前宰相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莱维斯托姆一进来,俾斯麦一下子就

想起了帝国成立最初的那几天。他问这个送公文的人是否喜欢自己的职业:“我记

得很清楚,你那时是个营长,就是在那间屋子里,你第一次给我送公文。”他感谢

这位多年来忠心办事的人。在这个大帝国,他仅仅谢过他一个人。最后他还做了一

件新鲜事,从一大堆酒杯中顺手拿起一只镀银酒杯,放在莱维斯托姆手上说:“谢

谢你,作个纪念吧。”

六、孤独之境

俾斯麦站在瓦森的村塾里,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地方,告诉小学生们德意志是怎

样创立的,从前是什么样子。他问了几个问题,小学生一个也没有答上,这使他很

不高兴。旁边的村塾先生也忐忑不安,担心这位客人也要问他。

这位逐臣当初几个月在替国家办了四十年公务后,又尝试着要当乡绅。他每星

期去私塾两次,教本地孩子们一些课本上没有的东西(柏林的孩子不肯跟他学),

从前,他这个人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家,又满腹牢骚,这时他给一个熟人写了一封信

说,“我年轻时爱想家,到了晚年却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整天拿着一把剪树刀

在花园里散步。”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如此,他还没有学会享受安宁。他现在虽然有

了许多空闲,能接触到村塾先生、管森林的人与造纸厂的人却并未感到幸福。看书

时,只有看到与他功业相似的事绩,他才在意。他在拿破仑的自传中想像着自己的

影子,左拉有许多著作,他只注意《崩溃》“,他读恺撒的故事时说:”这个故事

很奇异,符合当今现实,布鲁吐斯一就是一个民族自由党。“

现在乔安娜过着很清静的日子,她经常犯气促病,常觉得不是这痛这就是那里

痛。她不再去矿泉养病,因为她担心会离开厮守了一辈子的老伴。只有在人们议论

皇帝免她丈夫的职时(这是很经常的),她才发怒,用很恶毒的话咒骂。赫伯特还

呆在家里,四十多了,仍没有成亲,也无事可做,又不喜欢过农家生活。他非常仇

恨他的父亲第二次把他的生活粉碎。俾斯麦现在才想起,儿子或许喜欢当大使,但

是,早已没有机会了。俾斯麦很看重家庭感情,快八十了还没有孙子,赫伯特没有

成亲,比尔只生了一个女儿。有一天谈到孙女时,这位老头深情地说:“假如我知

道她将嫁给哪个男人,我在他身上会花很多钱。”

虽然他身体很好,听力不错,牙齿也行,消化能力还好,用不着戴深度眼镜,

但是他上马时必须用台阶,此外,他的马夫还得举起他的右脚。如今虽然老了,他

仍然好胜不让人。一个身材很高的男爵住在他家里,你斯麦借给他一件皮袍,男爵

嫌短,他却说:“我实在不喜欢比我高的人。”

在最后十年里,俾斯麦的神经更容易受到刺激。对他来说,一生最困难的事就

是自我控制。有一位画师问他是否在乎人们称他为“铁血宰相”,他就用这句话回

敬他。有一位想像派画师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个老头子的身体依赖于他的心清。

威尔布兰特有一次拜访他,最先从门缝里看见他。他躺在榻上,屋里没有人。威尔

布兰特后来回忆说:“他在那里怀念过去,他的脸以前很红,而现在却苍白了,还

有许多深深的皱纹……他好像坐在瓦砾场中冥想他退位的那一年和人生的忘恩负义。

……现在他站起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会儿的功夫,他竟返老

还童了。我被他眼中透视出来的神色打动了。”

这个时候,这位喜好奋斗的人手中的利刃已被剥夺了,他的大脑判断事情不再

像闪电一样快,双眼不能同时看见让他注目的公文,并且不能从中选择。这位政治

家忙着办事的时候,无时不在渴望空闲,现在他又像小时候那样不受约束地呼吸森

林中自由的空气了。但他却觉得非常难受。

这个逐臣觉得他在沙漠中独行,他发了三十年的牢骚说,他的书房门永远不停

地被人推开,现在使他为难的却是他的门接连七天也无人来推开。“我有的是报纸,

却没有可以谈话的人……我有几百万朋友,却没有一个挚友。”他辞职后不久,有

一个法兰西人在一本书中写道:“有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好像如梦初醒一样说道

‘我忘记了我已无事可干了。’倘有旧时的卫兵来看他,他很热心地要求人听他说

话。”柯雪林是他惟一的尚在世的朋友,俾斯麦当权的最后十年却从未请过他,现

在他打算去汉堡之前来看看俾斯麦,在夫里特利士鲁住一两天。乔安娜写信给他,

劝他多住些日子。乔安娜说:“不相信几乎不相信所有的人,我们有这样的天赐与

热诚,对你的依赖与期待将拯救我们……请你发电报告诉我们,你已经改了你的计

划以使你的老朋友们高兴。”她写信还是带着过度的虔诚,她还是像从前一样自己

欺骗自己,但是我们在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他们是孤立的,无人理睬他们。

国人十分抵制他,起初,只有几个外国人来看望他。有一次是俾斯麦从未见过

的一个美国铁路大王,俾斯麦对此颇为惊奇。他说:“这一个星期里,只有你一个

人来访问我。我被抵制无人敢同我来往。他们怕报上登上他们的名字,说是有客人

来访问我,就会使我们在位的少年君主很不高兴。每天都有人走过夫里特利士鲁,

他们都不来见我——一个月前,这些人在柏林街上走过我的身边,不敢不同我见礼,

狗总是跟随给它饭吃的人。”

俾斯麦辞职之后,柯雪林与布赫尔不久就死了。他很悲悼他们的死,因为他们

是他忠诚的朋友。有时候,聪明的史匹珍堡夫人也来看望他,还有一个秀美女人,

是邻近田地的女主人,也常来看望他。他欢迎伦巴赫与施维宁格尔两个人,因为他

们有许多故事,俾斯麦听了很解闷。当时只有利柏曼能够绘制一幅适合这个时期的

俾斯麦的画像。除了他的夫人,他的妹妹与他的儿女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你斯麦

所照顾的人了。甚至于他的最忠诚的仆人们死了,他也不再用人补他们的缺。当小

狗泰拉斯死的时候,他的主人已经八十岁了,老主人这时候心性很坚硬,决计不再

养狗,因为他不愿意再伤心了。

七、怨恨与报复

神斯麦从他的怨恨中常常会取得新鲜的精力。一个人会征服一个国家,这个国

家也会在这个人的性格上报复他。现在俾斯麦既倒台,德意志就要做这样报复的事,

从海岸所掀起的波浪,终究要回到海岸来。行为最可鄙的,还是与他同阶级,与他

同列的人们——就是大臣与王公们。

当举行宴会或公会时,人们想发一个电报到夫里特利士鲁,邀请俾斯麦参加,

当地的长官却扣留了这个电报,借口说若是送了这个电报,他的地位就不能担保。

同俾斯麦作过同事的人没有一个敢去看望他。俾斯麦已为普鲁士,为德意志帝国效

劳四十年了,政府还要他交回1890年3 月22日至五日的官俸,说他这几天已经辞职,

却仍领恤俸——这件文书就是卡普里微签的字——只有这一次俾斯麦读过他的签字,

同时卡普里微经由他的大使们正式告诉全部外国政府,说最好忘了俾斯麦王爵。

中央党有一个党魁当众宣言:“馋斯表王爵应该避免提及德国的势力与德意志

的光荣!在我们的祖国,有他这样的一个人,这是我们的耻辱!”济柏尔手上原有

许多公文,以供他撰史之用,现在这些公文被收回去了,他不能再往下工作了,因

为他颂扬俾斯麦多于威廉。柏林的诸多大贵族(卡尔多夫与其他不多的几位除外)

经过一番普遍讨论后,都一致不理睬这位前任宰相,所以他说人家躲避他有甚于躲

避汉堡所发生的霍乱疫病。“诈骗是发财的事。……如堂霍夫这样一个畜类,在街

上看见赫伯特,就先远远地躲开,还有什么好说的!”

巴登的大公与巴登的市长,想以最高礼数优待俾斯麦。脱特烈皇后告诉赫因罗

厄说,俾斯麦的全部功业都是老皇帝的。弗兰茨约瑟夫认为,“这样一个人竟然落

到如此境地,是一件惨事。”皇帝派人侦察夫里特利士鲁,有许多羞怯的客人来探

望俾斯麦,他们都在布肯下车,换乘无人侦察的本地火车并走上一段路,惟有这样

才可避免被侦探发见。凡寄给俾斯麦的函件公文,威廉二世都要到邮局亲自拆开,

俾斯麦虽是黑鹰队的一位武士(这是一种宝星——译者注),当黑鹰队行庆祝礼时

却并没有邀请他。皇帝对一个法兰西人表现了他对俾斯麦的轻蔑,只有一位在位的

王公悼惜俾斯麦的倒台。

在俾斯麦的诸多属员中,有一个是他从前的对头,却最忠于他。这个人就是施

勒策。施勒策是光明磊落的,他因帮助俾斯麦而被免职。三十年前,这两个人在俄

都因为面子上的事,闹得很不愉快。当今日的柏林人免去施勒策在教王政府的要职

时,他就去夫里特利士鲁“报告他离职了”。施勒策这时已是一个七十岁的人了,

他照应俾斯麦,把最舒服的交椅拉过来请他坐,替他装好烟筒,表现出一种真正和

解的态度。

俾斯麦的挖苦话,都是入木三分的。他竭力挖苦卡普里微说:“他是一个顶好

的军长。”他说米凯尔是“一个顶好的德意志演说家,今日最时兴的本事就是造句

子。‘他很高兴地看到瓦尔德塞、卡普里微、布狄克等仇敌们下台。柏林社会把俾

斯麦驱逐了,若想知道他用什么态度对付这个社会,莫如看他如何当一个宴会的主

席。那时他戴上旧式的金边眼镜,看着客人们,低声问道:”那一个巴登大使叫什

么名字呀?“那个讲述这段故事的人,就是俾斯麦所问的人,他说这就好像是一头

狮子看一只苍蝇。

他接连在外面向皇帝表示“尊敬”。他的饭厅挂着一幅如本人那么大的威廉二

世像,每逢皇帝生日,他就会站起来说道:“我祝皇帝与君主万寿。”凡是外国人、

记者与他人,都能够听到俾斯麦发布的关于皇帝与他自己的下台的毫不留情的事实

真相。“伽图是一个名人,我常赞成他的原因之一,就是认为他的死是值得的,我

若处于他的地位,我也不会去请求他撒的恩典。从前的人们比现在更自重,现在自

重不时髦啦。”

俾斯麦对弗里德荣格说过一句更为激烈的话。有一天晚上他在读席勒的《强盗

》一书,那里头有一段话,穆尔对老人说道:“既是这样,难道你想永远活在世上

么?”俾斯麦批评道:“这时候,我的命运发生在我的眼前。”听他说话的人发现,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点不连贯,但是面色却并没有明显的改变。……你斯麦随后

停了好一会儿,带着深思,用他的手杖尖在湿地上画图形。后来他不再深思了,赶

快把所画的东西擦去,说道:“你切勿妄想让我为最后这几年所发生的事而深感忧

伤。我在世界上创立过我的全部功业之后,你若是喜欢的话,就可以说,我太骄傲

了,不肯让我被我的阅历所动摇。”他曾对他的女朋友史匹珍堡夫人说过自己的心

愿,并发泄了他的全部的怒气。他说这几句话是在闹过风潮之后的一年,却还带着

雷霆的轰轰声。“好像我们是偷东西的仆人,把我们轰出门……皇帝轰我,如同轰

一个小厮一样。我毕生的行为,都是贵族的行为,不能被人羞辱,但我不能向皇帝

要求什么。……我并不把皇帝排除在外。……他的性格里最有害的元素,就是无定

性,不能永恒地受制于任何潜力之下,同时他却受全部潜力所动……我不会去为他

而死……他们越恐吓我,我越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要对付什么人……”

他的报复心就这样冒出火星来,他无处不流露出自己的优越感。同时,他的诸

多情感牵制住他,他不可能要求君主出来同他决斗。

威廉二世觉得国人越来越怀念神斯麦,便努力要在这场比赛中获胜。在仇视了

俾斯麦三年之后,恰逢俾斯麦有病,皇帝便想办法找出重新拉拢他的办法。他让出

一所宫殿来,请俾斯麦过来养病,但俾斯麦却电复不肯来。皇帝于是送他有名的陈

酒,俾斯麦却与皇帝最可怕的对头——哈登同饮。他对他的朋友说:“皇帝把我的

酒量估计得太低。他劝我每天饮一小杯,但是我至少要饮六七瓶,因为它有益于我。”

虽是这样说,在皇帝两次同他要求修好之后,俾斯麦也不得不亲自去面谢皇帝。假

如他不亲自去,这一国的人都会说他的不是。在他们看来,皇帝与前宰相斗争,是

十分难堪的,他们宁愿遮掩起来,不给人看见,也不肯寻求这样不幸的事的内在原

因,也不寻求消灭这诸多原因的途径。况且俾斯麦还要惊动他在柏林的仇敌们。

在柏林普遍的披挂,是穿制服挂刀,皇帝要求自己与他人相信他是在接待一个

军长。皇帝都布置好了,从包围宫车的表示优待礼遇的小队,到宫门前的中队,都

布置得好像是毛奇老将来见皇帝。现在他要很耐心地听人们欢迎他的大对头的喝彩

声,要忍耐地听群众恭维俾斯麦,不是恭维他。

俾斯麦并不享受这样的恭维。看见他的人说,他在车上如同一只兔,穿的是白

色制服,心不在焉,他的思想好像到了极远的地方,他必定积存久了讥讽与蔑视的

感情。假使他意在历史性的纪念,他不能不记得他有好几次很生气地入宫觐见,并

未激发出如今这样的欢庆,今日所上演的不过只是无意义的闹剧。在他能够勉强自

己鞠躬示敬之前,他必定要说君主是奉天命统治的,这样的暗示必然使他觉得其中

是毫无道理的,因为他无论怎样竭尽他的自制力,他还是极其看不起他所这样致敬

的人!他是个极其骄傲的人,怎能够忍受这一时刻,除非他相信是皇帝对他屈膝致

敬!

还未走到宫门的台阶,双眼还未看到四年不见的人时,他的讥讽话又喷涌出来

了,如同往日一样。他把儿子赫伯特带来,这正好与原先的安排相反。有一个陆军

大住走上来同他见礼,他轻蔑地说道:“克塞尔么?我看你的像比从前小得多了。”

凡在前厅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但他们都不作声,他独自一个人走人里间去见皇帝,

并深深地鞠躬。皇帝扶起他,吻他。过了一两分钟,有几个小亲王走进来,孩子们

的声音打破了这样紧张的空气。之后,他请求歇息。

晚上是宴会,侍从们都来了,比尔也来了,他们兄弟都是不速之客。有两个儿

子护卫,他觉得他的地位较为安稳,还觉得他以作父亲的身份而论也强过皇帝。但

是有这两个儿子在场,反使他的怨恨变得更加浓厚。人人都觉得形势很紧张。即使

当这个老头子讲故事的时候,在席的人都感到很不自在。条顿族的野史说过,喝酒

喝到脸红时,就会说出锋利的话来,现在难道没有理由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么?俾

斯麦很熟悉旧制度的刀子是怎样拿的,但是这许多的幻想不过在俄顷间就消失了。

少年皇帝时时盼望他的不吉利的贵客走出宫门,离开柏林。

后来仆人来说,客人的车已经套好了,皇帝目送着他的对头出去了。

当皇帝前往夫里特利士鲁,回访俾斯麦时,他带着新式陆军服装的标本,请这

位“军长”看,与这位本世纪最杰出的领袖、政治家讨论军人的背包。到了第二天,

整个德意志都渴望知道皇帝同俾斯麦谈了些什么,他们在俾斯麦的报里看见了一个

报告,显然是他口授的,是一篇很客气的挖苦话,说道:“皇帝同促斯麦王爵商量

一个要紧的问题,就是怎样检阅部队的服装。皇帝带了两个全身披挂的榴弹队来请

王爵看。……皇帝要使军人们舒服些,把领条也改了,现在的领条是可以翻下来的。”

从其他各方面而论,俾斯麦只要能够登报,他就会反对威廉二世与他的政策。

他说:“我尽忠于国家,并不到制止我不自由发表我的见解的程度,柏林有些人好

像希望我不发表……他们宣称,假使我闭口无言,我在历史中更显得是个大人物,

在名誉方面更好。”尽管修斯麦、威廉皇帝这两个人是不能和解了,但俾斯麦过八

十岁生日的那一天,皇帝还是巧妙地施了很多礼。他送一把金刀给俾斯麦时候,还

说了几句很好听的演说辞。这位前任宰相却没有答复的演说。当正式举行基尔运河

开河礼时,威廉二世并未提及这是按俾斯麦的意思开的。1896年庆祝帝国成立二十

五周年的时候,威廉二世发电报给俾斯麦,表示不胜的感激。但是到了1897年庆贺

威廉一世百年阴寿时,曾提及先皇的部属们,却只字不提俾斯麦。

俾斯麦的诸多动作也给政府以许多震动,皇帝爱憎的“地动仪”,就是作为回

应,记载这样的震动。

八、撰写回忆录

俾斯麦并不想隐藏着自己的思想不告诉别人!他在报章上把他的批评告诉世人

:他对于将来的思考与以往的故事,都写在一本书上。十年前,他曾计划过,倘若

归隐的时候有闲工夫,他就写出这样一本书,那时候他并不为制作意志所逼而欲为

此,不过是理想。他这个人最不愿意有闲暇。现在他要写书却有几种动机,其中之

一就是因为一个名叫科达的德国出版人,预备抵制挑战,请他写书,另一个动机既

不是事后论成败的智慧,也不是意在示教,“不过是狡猾”。换言之,即是渴望报

仇雪恨。有几年他的办法都是利用关系不错的作者,同他们商量好,叙述他的事业

功绩,对所有人或与几个人,谈他的功业。他会用一个装饰家的寥寥几笔,填补他

历史的空隙,现在要作最后的结账了。

但是,俾斯麦的精神不是冥想的,他的使命完全是作事的。他是用德文创作的

“美术家”,在他的许多演说与公文中,尤其是在他的书信与谈话中,曾作了一篇

用德文写的文章,超过歌德以来的任何一篇文章(歌德是一位大作家,他的著作永

垂不朽,却无一件可议之事)。俾斯麦在他的自传中,并不向我们展示一件美术品,

而是展示一尊无头部与四肢的石像,这并不是因为他年暮,被许多不满意的事所震

倒,当他归隐的时候,对于时事,他还能够口授极有异彩的论说、推倒一切的辩论

;他晚年有时也写信,几乎还把从前那样的有力的谐趣与非情绪的愁怀混杂在一起。

现在他坐在书房里,想回头追寻生平所走的路——说给谁听呀?什么是民族呀?

民族两个字有什么具体的意义?民族有面目么?当他的目的在于激动听者的动作时,

他为君主,又为帝国议会,他能够在书信文件中与说话中,给他们以他的历史的诸

多可嘉的概略。现在却不同了,这时候是一个问题,即关于把他的行事的一幅画卷,

给许多陌生人看。他的作文派头,就是因为这样,使他反对俗套的自传。初时,他

谈及他的往事概略是“记忆与思想”,他并不尝试给他所记述的诸多事实以过渡。

所以他给德意志人作为遗产的那本好书,并不是一顶王冕,其实是汇集了许多几乎

不贯穿,虽未嵌好,却已雕琢得很好的诸多宝石。

他作文章有好几种特色,其中之一就是在这本书内要达到极高点。这本书是由

极累赘的句子组成的,别人用六七句话说的,俾斯麦都堆在一句里。他在事实背后

掩藏着全部感情,甚至于他的怨恨(因此更能打倒他的仇敌);同时他有成见地选

择材料,以免世人批评他——凡此都是政客的手段。

因为俾斯麦与生俱来三样元素的精神一一做性、胆气、怨恨——当他写他的记

事时,仍能节制住自己,而且节制的很有效,他的自供就变作一个令人难猜度的人

的真实写照。这本书里头几乎从未颂扬过一个人。对于他的先生们与他的上司们,

王公们与代表们,同事们与属员们,他都没有一句赞美的话。他就是说一个人好,

也并不是不留余地的说好。罗恩是个真而又真的人,俾斯麦还要批评他两句。只有

较小的人物,如斯提泛、霍伦斯泰因、施维宁格尔等,能够免于被他毁伤名誉。当

他的怨恨与讥刺发作的时候,无论什么他都能说。他的主要目的自然在于摆出老君

主的诸多长处,以显出少君主的许多短处。即以对待威廉一世而论,他还免不了说

几句痛恨的话。我们若要知道他是怎样对待别人,怎样对待他的大小仇敌,莫如读

他的一页自传,他在这里大写特写了一个完全不知名的日耳曼医师,因为在俄都时

候,这个医师拙劣的疗法,非常有害于他的身体。过了三十年后,他仍然不满意于

只牺牲这个医师,还要两次发怒地提及那位大公爵夫人,因为是她推荐了这个医师

给他治疗。

他时作时辍地口授这三本书的内容给布赫尔,直到1892年布赫尔去世时为止。

施维宁格尔医师走进去往往看见,“布赫尔一言不发,愁闷,不高兴,削尖铅笔,

两耳听着,坐在桌旁,面前放了一张空白纸;俾斯麦靠在一张长椅子上,很用心地

看报,一言不发,布赫尔说话更少。”

布赫尔的火气不及俾斯麦,但记性却比他好,他说:“俾斯麦往往重述一件事

……他在最要紧的地方截断不说了……自相矛盾……当事情弄糟了的时候,他绝不

肯承认是他的过错,他不许别人表现出同他一样的要紧——他不肯承认写信给普里

姆(这是1870年间的事)。等到我请他回忆,原是我自己在西班牙首都交与这位军

长的,他才承认……也许他是想到将来的历史家们,想到留下一个遗产给后代……

但是他也想到现在,想到他所欲施于现在的影响。”

关于王权问题,恐怕他私下所发表的与公布的见解两相冲突。“自从1847年以

来我常常保护君主制主义,我曾高举起来如同举大旗一样。但是我现在已经见过三

位君主裸体,一丝不挂,这几位居高位的先生们的行为,往往并非君主的行为。但

是对全世界说这两句话,会与君主制主义相冲突的。若是畏惧而不敢说,或不说实

话——我也是一样地不能办到。”这个大演说家就是这样顽固到底的。因此他住在

两个世界上,还要为此付出代价。他一向都是只在后台里头才说实话,现在头一次

必须在前台灯光之下说出实话。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愤怒还是压住了诸多其它的考

虑,所以这位有时是一个君主党的人写了一篇很出名的《威廉二世论》,这位皇帝

的名誉因而受到了致命伤害。还不独他一个人受到这样的伤害。凡是写辩论反对君

主制的,再没有比这一篇写得那样妙于辞令的了。

当俾斯麦吩咐他一死之后就刊行全书的时候,他便知道这部书一出来就会有什

么样的效果。他的儿子们却借口于俾斯麦口传的训令,以为保护皇帝更要紧,这样

可以保护自己。他们不得不在1899年停止刊行第三册,在1916年间,在威廉二世已

经逃出德意志之后,他们还在设法保护威廉二世的名誉。

九、斗士的风采

“我要说我的话,这原是我的本务,压在我的良心上,好像一把手枪指着我的

脑袋一样。我相信现在的政策正在引导帝国陷于大泽中,我以为莫如躲避为妙;我

知道这个大泽,别人却看错了这个大泽的性质;假使我不敢说话,我就是犯了叛逆

的罪……我的朋友们要我甘受一种活死人的情景:躲起来,不说话,不动……但是

我虽归隐,我还能够效劳于祖国。……以几个方面而言,我现在较为自由;我现时

能够赞成在外国的和平宣传,这是我二十年的主要目的。”

他关切自己的功业,就是这样联合仇视他的后任们,并联合急于报复诬蔑他的

人们。在他的最后十年间,他恢复了左右舆论的力量,这是他前些年所丧失的。他

这样做无非是想表明,他无论作什么都是可以的。当他由心腹人之手,把威廉一世

所写的许多信函登了报的时候,他要保护他自己,使自己免遭阿尼姆的命运,他示

意说若有必要,凡是刊登这样信件的人们,必须声明这种信件曾在夫里特利士鲁任

由客人传看过,必定是在这里抄出来的。他又说他写给君主的私信,是他的精神产

业,他还把别的秘密授予哈登。他读过这个政治记者的论说后,便请来见面,同他

作朋友。

当俾斯麦起初告退的时候,他难以在德意志报章上发表他的意见。大多数的报

馆恐怕同他往来受到拖累。在头几个月里,他所接见的,只是从外国来的记者,在

德意志的诸多报馆中只有《汉堡改正报》请这位前任宰相登东西,这张报因此在好

几年间变作帝国最有味道的机关报。他口授过许多论说,让这张报纸登载,他所授

意登的更多,所以人们不久都以为《汉堡报》是夫里特利士鲁的政党报。这些年里

时局曾发生过两三次危险,这个时候,《汉堡报》与《帝国官报》几乎齐名。

俾斯麦免职的那几天,接到了六千封恭维他的电信。汉堡给了他一个隆重的欢

迎仪式,当他在满街挂满了旗帜的路上坐马车走过时,有一个英国水手走到他的马

车旁,说道:“我要同你握手!”俾斯麦平生头一次同平民握手。他从前一向未曾

请过农人同他吃过饭。这时候有两个很热心的农民从申豪森来,俾斯麦请这两个人

同他吃便饭——因为俾斯麦被他们的卑躬称赞所感动!赫伯特说了一句很适当的话

以总结这个情景:“他们当你是他们的保护神,是很有好理由的。”有许久,这种

事件不过是偶然一见的。再过两年,在1892年5 月间,这个逐臣说道:“我自己骗

自己之处,就是关于德意志人……他们不知道逼我批评的不是只因发一阵脾气,不

是想报复,也不是想再拨大权……使我失眠的,原是为帝国的将来而烦心。”

再过两星期他是不肯说这种话的。赫伯特听从父亲的旨意,与一位继承家产的

奥地利女子定亲。俾斯麦想去维也纳,参加他们的婚礼,他求见弗兰茨约瑟夫,要

求其答应欢迎他。但是威廉二世与近臣们恐怕这位前任宰相心怀叵测,威廉二世写

信给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说道:“月底俾斯麦前往维也纳……去受恭维他的人们的计

划好了的欢迎……你是知道的,他的诸多最得意之作之一就是同俄罗斯订立两事兼

顾的密约,这是在你的背后立的,被我打消了。俾斯麦自从归隐以来背信弃义反对

我与我的宰相卡普里微……他正在用尽他的手段与奸诈,尝试使世人相信是我先向

他求和的。他的诸多计划中之最要紧的,就是他会请你见他。我所以敢于求你,在

他尚未到我面前认罪之前,切勿见过这个不受约束的子民以使我在本国的地位稳固。”

与这封不光彩的信同时送往维也纳的还有一封,是霍尔施坦起草,卡普里微签

字,给驻维也纳的德国大使的,信中说道:“倘若俾斯麦或他的家族要到你家来,

我请你限制你自己的俗礼形式,切勿去参加结婚典礼。不仅是你该遵照办理,全大

使馆的人员也应照办,我还可以告诉你,皇帝不肯改变任何结婚报告……我命你把

这件事实告诉卡尔诺基伯爵,你认为最适宜用什么法子告诉他,你只管用。”

有人秘密地告诉俾斯麦有这样的一封信,他最初就想到送一封挑战的信给卡普

里微,他想道:“我已经选好一位见证,我的右手还是很稳的,我又常练习手枪。

但是当我想过之后,我总记得我是一个军官,这件事应该归一个年长的军官们所组

织的名誉法庭处决。我决不能够使他同我当面决斗的。”这个巨人现在是七十七岁

了,还显示出了他的狮子般的勇气。他要保护他的姓名、位分、名誉,那怕冒生命

的危险,也是要保护的,同四十年前一样。他不肯打发他的儿子去替他决斗。他要

自己去,他要惨死,以结束这样受骚扰的生存状态,他常有这样的想法,这次也是

被这样的思想所激动的。

他走了一条更为有深谋远虑的路。私下里他称这封“乌利亚信”是一件不要脸

的事,他在报上登载一篇文章,公布与众,说道:“奥地利皇帝本来想接待俾斯麦

王爵的,有人想出阴险的办法使奥皇改变了初衷。……在这位王爵的从前历史里头,

不可能遭受如此凌辱。”这个炸弹轰然一声炸裂,碎块飞过了德意志边界。

自从普鲁士立国以来,这个国家的君主,从未象激起过全国的人如此沸腾地反

对他,因为即使以1848年而言,普鲁士的怒气其实并不是对他们的懦弱无能的君主

发作的。现在半个德国都鼓噪起来了。俾斯麦一家人,从柏林经过,群众就在辇轮

之下,走人车站,请老头子演说。他是个很有思虑的人,自然是不允所求;他的报

复计划中,早已盘算到他到了维也纳,贵族们觉得很难为情,只好走开,德意志大

使装病,睡在床上,但是他的夫人却很有胆量,替这位受了羞辱的前任宰相打抱不

平。在父亲所激发的诸多恐怖与技节之中,赫伯特与女伯爵荷安施结婚了,十年前

他也曾处于同样的恐怖与枝节之中,那时候他节制自己绝不娶伊丽莎白哈茨菲尔。

俾斯麦在这样仇视他的枪林弹雨中,好像变成少年了。他的思想如同从前那样

勇敢赴战,战至最后一刻!他邀请《新自由报》主笔来看他,以便面谈。四十年来,

他在这一次的面谈中第一次公开攻击政府,四十年前他有过一次在国人面前说君主

无勇;现在他指责政府愚庸。“在商业条约中,奥地利自然会利用我们的懦弱与无

能,……以我自己而论,我对于现在在职的人与我的后任,不须负责了。全部的桥

都已拆了……我们一向与俄罗斯联络的秘密线,已经斩断了。柏林没有了人格与信

用。”

俾斯麦终于激怒了他的对手,因为他使他的对手们变得十分不安,甚至超过了

忍受的限度。

卡普里微的机关报说道:“任何一个国家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已经归隐的大臣。

这位王爵的目的好像是尽他所能与我们作对,这就使已经够为难的国事变得更繁难

了。这是爱国者的所为么?……王爵预备加害于祖国到什么地步,是无人能够量度

的。”

第二天,俾斯麦表示他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记者。他在他的机关报里带着一种

讽刺的,又好像是尊敬的口吻,对着政府放箭,他说道:“有阅历的与受过良好教

育的人们,如现在指挥国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担负这样无礼的一篇论说的责任。

我们若猜度是他们写的,就未免太羞辱他们……当品泽尔主笔跑上讲话坊上教训王

爵的时候,王爵不能不觉得这样的举动必定给人一种可笑的印象……俾斯麦王爵所

更喜欢的就是有人在法庭上告他。”

凡是德意志人都有机会在《帝国官报》看见新宰相怎样急于要屈辱旧宰相。为

此人们发怒得血液沸腾。从前,德意志人因为免了俾斯麦的职便相信了皇帝的天才

与手段。现在人们都明白过来,威廉二世是既无天才也无手段。对俾斯麦最后的仇

视感情,都被众人所发出来的欢呼声驱除了,在德意志,无论哪一个既不戴皇冠又

不穿制服的人,都未曾受到过这样的欢迎。

俾斯麦快到八十岁时才征服了德意志人。他当议员时是反对他们的;他当普鲁

士宰相时曾同他们斗争过,他当帝国宰相时,是帝国议会的仇敌;在他自己家里,

在他的乡下田地里,他常与同阶级人们往来,与市侩们不接近,而且与知识界也不

接近。他所熟知的人,既无教授,生意人,亦无美术家,只有政客与贵族。至多不

过两年间,或者当他在乡下当田舍翁的时候,他才开始与人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为他们的利益而努力。

现在,当他从维也纳走到启星根,过往之处,人们无不成群结队地欢迎他;所

过的市镇无不恳求让他们为他公开举行一个欢迎会;他所征服的或压制的德意志部

族,萨克森人与南德意志人,都对他表示致敬。

在他出现的时候,市镇与大学,市民们,附近的乡下人们,教书先生们,女人

们,孩子们,都塞满了旧市场。校长在路得堂里欢迎王爵。当他走出大宽街的时候

(这是九十年前法兰西军队驻扎之地),他看见已经摆了许多桌子,桌子上放了许

多葡萄酒、啤酒,人们正在那里痛饮,在那里奏乐,德意志省会的居民们都在这里

等候他,他们的意向是很浪漫,很热心的。他的身材最高,穿了一件长的黑色褂子,

在群众中走来走去,演说了六次,没有一次有空话。他指着贝利青根的石像,引用

(从歌德的剧本中)贝利青根所说的话。从前因为一位钦使说他是一个强盗,羞辱

他,他就回答这个钦使说道:“假使你不是我的皇帝的代表,无论是怎样劣质的赝

庸皇帝,我也是要尊崇你的,我会使你把‘强盗’两个字吞回去,你若吞不回去,

也要塞住你的喉咙!”最后说道:“一个人可以忠心地亲附他的朝代,他的君主,

他的皇帝,而不必相信这位君主的,这位皇帝的全部的策划智慧。我自己就不相信,

以后我要宣布我的意见。”群众听了,发狂似的喝彩。

这些是令德意志人喜欢的腔调,当夏夜无事的人们坐在宽街上喝酒的时候,说

这种话是不需要负责的。当俾斯麦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因为人挤不能走,成千上万

的人都要同他拉手。老头子却预备同他们个个都拉手。在几个小时里或在几个星期

里,他的怀疑主义不再发作了。他自问,这样的平民说话是否较为真挚较为深厚,

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阶级。当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他的阶级妒忌他,陷害他,最终

推倒他。当群众欢迎他时,有学生们的饮酒会,有提灯会(火把会),使他走过南

德意志如同战胜凯旋一样,这样的亲近,这样的热心,使他的心里一直在思考着问

题:把政权交于这样的人民之手,是不是较好的政策呢?迟至今日,只因受到了不

公道的待遇,俾斯麦才明白过来,但是他错过了许多机会。这是他第一次对民众演

说。这是他从德累斯顿至慕尼黑一路所演说的话。有时在市政厅与饮啤酒的地窖里

头说,有时从露台上说,有时在大地上说。这个老头子在这些演说辞里,说出了他

的已经太迟的警告:“我们在立宪君主制之下过活,这种制度的精华,就在于君主

的意志与统治者的深信合作。把议院的努力降低到现在的程度,也许是我自己不知

不觉的贡献。我却并不想使议院永远处于这样低的水平线上。我很愿意看见议院再

获得稳定的大多数,没有大多数是不能得到所希望的势力……代表议会的永久责任

是批评,节制,警告政府,而且在某种环境之中,还要指导政府。……我们必须有

这样的一个帝国议会,不然的话,关于我们民族发展的持久与结果,我将非常放心

不下……从前我致全力于巩固人民的君主制思想。我在宫廷里、在官界里饱享感谢

与欢迎,但是人民却要拿石头打我。今日人民欢呼着欢迎我,而宫庭的人们与官界

却不理我。我想着,这就可以称为造化椰榆人。”

当这位大演说家的目的在于鼓动群众时候,他就是这样地巧妙地拐过弯子来。

其实他的行为正是一种悲剧的椰榆。他知道这一点,可惜他改得太迟。他的政术一

生都是集中于自己的,自己冥想的,自己指挥的,并不是因为他要露脸,——他最

看不起的就是他的同胞们,所以他不好虚荣;并不是因为他的势力只能是从上压下

来才能够维持,才能够巩固——不是的,俾斯麦仇视民众,其最深的原因在于他的

自信。以聪明而论,他是天生的,以血统而论,他常觉得他是贵胄。他之所以要治

国,只因他是上等阶级的人,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这一个阶级并非是最好的,君主与

武士阶级的人们,是国家之本,这个时候的人正在那里走黑路,给人们以普遍选举

权,不过是一种让步。俾斯麦是一个制造国家的人,他的基本观念就是要把议院弄

得薄弱无力,使议院不停地受制于君权之下。

他常在议院与帝国议会所称赞的坚固君主制,其实不过是一种幻想的权力,与

他所u 的很清楚的英国君主制一样;其实英国人是以人民为本,以君主为名,在德

意志则不然,而是以帝国宰相为本。他很清楚他是在变着把戏骗人民,他却不让任

何一个人知道在这出专制戏剧内,皇帝与宰相关系的性质。这是他的帝国,在这个

帝国里,只许他一个人发号施令。惟有这样,他的无与伦比的自信,才能够在事业

中得到满意。他与人民的代表相持了三十年,无时不提倡君权,忽然有一天,一个

新人物当了君主。这个新人物并不领情,反而把宰相推倒了。

后来,人民开始拥戴老俾斯麦了,这时候,他才能够看出他的计算中的错误。

他的本性的动机,从前一向都是使他忠于君主制的,到了现在,因为相同的理由,

他亲附人民。当他在国人与欧洲之前承认“也许是我之过,不知不觉地把议院的权

力弄到现在这样低的水平线。”他的傲性是极端让步了。

在这几个星期里,有一天慕尼黑的美术家们请他赴宴,伦巴赫本来要高举一个

满装了慕尼黑啤酒的很大的酒杯,欢迎这位贵客。但是这个酒杯太重,他举不起来,

只好放回桌上。他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惊动了全部在场的人,他大声喊道:“一

个人的力量举不起一个重东西,只好放下来!”

这位画师在这句不假思索的话里,把威廉二世与俾斯麦之间的冲突,作一个总

结。老头子说道:“当我所坐的火车快到站的时候,走得很慢,我听见等候我的群

众在唱歌欢呼,我知道德意志并未忘记我,我心里很高兴。”

十、政治遗言

他的笔迹表示悟解强过想像、意志、精力、自信,但也表示自制自在与看重形

式,他的性情是骄傲的,执拗的,虽好秩序,却不合时,是一个受制于神经的人,

常有许多惊人的举动。他的字写得很大。最让人注意的是五十年都没改变多少——

同他的性格一样。

尤其让人注意的,是他到了晚年还是一个喜好奋斗的人。当柯雪林苦劝他现在

需要变作一个随和性格的人,他反驳道:“我为什么该随和?”当他八十岁生日那

一天,一串一串的人来看他,他们盼望着能看见一位安静的老头子,却听见他在露

台上说着火气很猛的话:“有创造的生活,是从奋斗中得来的。从植物起,中间经

过昆虫以至于鸟类,从骛鸟以至于人类——无斗争则无生活!”当他被选人帝国议

会时,他就有了斗争的激情。他说道:“当我进去坐在会议厅的下一层时,我很想

看着政府席上的人的脸……我是一滴化学药水,只要倒在辩驳里头时,就会把什么

东西都分解了。”有人认为一个人应当知足,俾斯麦说道:“最令人不快的,莫过

于一个人人都知足的极乐世界,因为这样一来,把大志都消灭了,道德也停滞了。”

他对基督教向来只做形式上的事;到了现在,简直连形式都没有了。他的晚年

同他的少年一样,他的心被一种怀疑主义所节制,有时成为一种非基督教的神秘主

义。只有一个人敢问他这种事,这个人就是他的少年时的朋友柯雪林。他给读者以

一种同情的解说:“他的宗教情结”(这是柯雪林最后一次探望他的老朋友之后写

的)“似曾经历过起落……到了晚年,他的感情冲动睡着了。”柯雪林记载两句话,

作为俾斯麦的最后自供:“在最后二十年间的斗争中,我同上帝离开很远了,我说

这句话时,我的心里是很难过的。到了现在这样悲惨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的远离,

使我心痛。”

当他任意思辨宗教问题的时候,他说的话使泰教甚笃的老乔安娜忧虑。他正在

看报,把报放下来,当着一个客人的面说道:“有两件事物充塞我们的全体,我应

该知道至高的神人是否也是这样。以我们人类而论,人类有精神有躯体;国家由政

府和人民的代表组成;而全体人员,则是以婚姻关系作基础。这样的两合主义,推

广到全部人类……我并不想侮辱宗教,我却很想知道,我们的上帝是否也可以有辅

助他的,如男人有女人辅助。”他说道:“这条教理是不能明白的。”他很郑重地

大声自问道:“也许在我们与上帝之间还有几个阶级。上帝可以有其他听他指挥的

神人,这些神人能够帮他的忙,以统治这个无限的宇宙。譬如当我看报时候,我屡

次看见世界上有许多痛苦,好运与恶运是怎样不公平地分配,到了这时候,我就易

于惊讶,统治我们这个世界之权是否交于一个摄政之手,他却并不完全照着我们的

万能神的意思办!”

这种自然主义,是未消灭以前的火星的最后闪光。他只能够看世界是一个国家。

他看见其中有许多瑕疵,他既认为世界至高无上的主宰必定是尽善的,就会有一个

摄政的假设——一种普鲁士的省长——俾斯麦有一次说,这种省长误解误用法律。

等到很老的时候,他折回于古代的条顿族眼界,这是他一生所存着的,始终未曾抛

弃过,当他更想斗争的时候,他决不害怕上帝。他说热带的人崇拜太阳,因为太阳

在热带地方是危险的,有势力的;条顿人崇拜雷电也是因为相关的理由。他很蔑视

地说道:“在这里,又露出人类的性质,与狗相同;用他的爱敬他们所怕的人。”

有一个领事报告说,有几个黑人很想杀他,他逃走了。俾斯麦说道:“我们都

在上帝手中,我们处于这样的地位,最好是身边带着一把手枪,无论怎样,我们出

行不可以身上无备。”

但是他的心里却有神秘思想。他常有迷信趋势。“我喜欢相看动物所发现的记

号与征兆。他们比我们聪明的多。”他屡次提及数目的玄义,他照此核计他的死期,

他说他不死于1883年,就会死于1898年——果然是这一年死的。“光,树木,我们

自己的生命,无论什么最终都是不能解说的。既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该有与我们选

择的悟性相冲突的事物?……蒙田题写自己的墓碑说也许他喜欢用‘我们将来看’

题成的墓碑。”

这个老头子相信他的事业是可以经久的么?他并不因为德意志人的颂扬就走差

了路;他绝不为名而变作有目无睹。他的名声,现在自然是天下人都知道了。有一

次,有一位中国大使来请教他,北京朝廷的阴谋,最好是用什么法子对抗。有人从

阿拉伯写信给他,说那里都知道他的名字,那里的人说俾斯麦叫做“快火”,“勇

的活动”。德意志都知道他,但与他有什么益处?“德意志人都是小气的,心窄的

没有一个是顾着全局做事。各人都忙着添塞各人自己的私囊……我们彼此相待已过

于不通融不迁就了,对于外国人却过于通融过于迁就……当我想到他们怎样拆我所

建造的房屋时,我就不能安眠。一想起这件事,我的思想就整夜地骚动。”到了八

十岁,他就是这样被他的泛怀疑论所扰,被国人的诸多不和所动。他日复一日地急

切地纵观将来。

在他生日那一天,德意志人都来敬贺他,只有他的老仇敌帝国议会(他们不肯

庆贺他)侮辱他,他站在露台对着德意志的少年们说道:“你们不要太挑剔。上帝

给我们什么,我们就领受什么。我们受过许多辛苦,在其他欧洲的炮火之下得来的,

我们也领受。这是很不容易得来的。”他在今天的庆贺日就是这样很巧妙的拿一层

薄纱盖住了他的疑虑之处。听他说话的学生们,抬头看着这个老妖道,只管抬头看,

却不能理解他。

他的诸多疑虑之处只是关于将来的;他对于过去并无所虑。当世的记载与书信

刊行时,他十分注意。当一个银行买断他撰写给曼陀菲尔的书信时,他说道:“我

实在是忘记了这些信件里头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知道,我从未写过不可以公开

的信。”

当刊行罗恩批评他的信件时,他是很高兴读的。他收藏了许多描绘俾斯麦的画

片,很高兴地对客人描绘人们所说的俾斯麦的残忍嘴脸,怒目,凶暴的眉。当他们

把当学生时的一个石像模型给他看时,他像一个看相家一样研究这个石像的面目,

说这位美术家错了,不该既把他雕作古人模样,同时又把他雕作一个外交家。他还

说他的下唇常比上唇厚,这表明他性情执拗,雕的更细的上唇,却表明他贪权。

当没有机会表示斗争时,没有挖掘出题目时,或当他独自一个人坐下时,从远

处留心听他一生的牢骚时,他绝不夸赞先前的光荣,却害怕自己的冒险。他说道:

“我一生都是拿他人的钱来豪赌。我绝不能预言我的计划是否会成功。我管理他人

的产业,是担负可怕的责任的……就是到了今日,已经事过多年,我一想到无论哪

一件事都不是那样的结果,我往往一想,就睡不着。”

当乔安娜最后一次患病时他变得更加郁闷。他很想同她一起死去。“我不愿死

在我夫人之前,我也不愿意在她死后我还活着。”

他按照她的想法送她到瓦森。她忍受了很多痛苦,几乎不能动,俾斯麦现在很

少自己执笔写东西,他的哥哥死后,他亲手写一封信给他的妹妹,这封信说道:

“我必须很小心不要让乔安娜看见我自己的悲痛以加重她的愁闷;她的生机现在是

很低的了,仅仅依赖于心理的支撑。我们今天得到比尔的不幸消息;他的脚风病又

发作了……从前我只要能够去瓦森,就会很高兴;现在假使不为乔安娜,我难以打

定主意到那里去。我想住在一个地方,永不离开,住到我人棺之日为止,我渴望孤

寂……我是你的惟一的哥哥俾斯麦。”

到了秋天,乔安娜死了,终年七十岁。死前一个晚上,吃晚饭时,她还能够同

他说话,到了第二天清晨他走进她屋里,就看见她已经死了。这个老头子,这个被

认为是最有魄力的人,赤脚,穿着睡衣,坐下来痛苦不堪,如同一个孩童一样。她

的丧失是绝对不能添补的了。同在这天晚上,他曾把他的政治生活的结局,与他的

贞洁的晚年生活的结局相比,这是他两样生活的特色。他说道:“这个结局比1890

年的结局更为令我在意,刺人我的生活更深……假使我此时仍然主持国政,我会埋

头于公事中的。但是连这样的安慰都不给我。”

第二天,他从一个花圈上摘了一朵白玫瑰花,走进书橱,取下一本《日耳曼史

》,说道:“这将会分散我的心思。”

现在他的生活里有一个空坐位。她的安详与信任的眼色所作到的,现在无人能

够为他作到了;无人能够使他忘记了他的斗争与他的苦难。,他写信给他的妹妹,

很可惜她住得太远。儿子也是这样。“玛丽同我在一起,是一个很爱我的女儿……

不过好像是借来的。我以前其实并没有什么亲人,大地之上,我只有乔安娜。每日

我都问她觉得怎么样,我感谢她对我四十八年的陪伴。今日什么都空了。因为她以

人民的爱戴与承认为荣,我也以此为乐有四年了。今日这一点火星在我的心里并不

发光了。上帝容我多活几年,我希望这点火星不是永远地熄灭了……我的妹妹,请

你不要怪我发牢骚,要发也不能发多久了。”

他一个人寂寞独坐的时候,他的思想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忽然说一件从未告诉

过任何人的事情。“我是六岁时听说拿破仑死的,是一个给我母亲治病的人告诉我

们的。他唱一篇意大利诗歌,起头两个字是‘egliu ”’!他告诉我们已经忘记过

去久远的事了。有一次这个老头子提及尼朴甫,他写信给他的舅爷说道:“奥斯卡,

我们两个人都老成这样,没多少日子了,我们难道在未死之前不能再深谈一次么?

我们还是在六十六或六十七年前在学校里第一次从一个瓶口同吃啤酒的。是在靠近

上三班的台阶上吃的……我们不如同吃最后一次酒,不然就来不及了……在我来…

…之前想听一次你的声音。当你离开柏林的时候,你总得上火车的;既是这样,你

为什么不上斯德丁火车,而上汉堡火车呢?”他一辈子都未曾理会过这个朋友,因

为一个人觉得孤寂,就想起他了;现在他的夫人死了,他的两个儿子离他很远,他

要听听朋友的声音。他同以往一样,环境都记得很清楚,记得是哪一年,记得很清

楚,从前在学校里什么地方,同喝啤酒——但是我们觉得他写信的时候不再微笑了。

当他处于这样难堪的情景中,他的心力会舍他而去么?他会忘记帝国么?

他并未忘记他的许多对头,就是说那些在位掌权的人。在1896年秋,俄约不能

再延期,这件事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了。沙皇在巴黎,法兰西对于俄国是异常的蔑

视。俾斯麦读报发现报上说德意志与俄罗斯分手是他之过。他非常生气,他非常清

楚该由谁来负责,只要他活在世上他就不会让人把两国分离之事归咎于他,他又拨

出刀来作拼命奋争的架势。他对德意志人说,德意志之孤立,应该由谁负责,他在

他的机关报上写道:“一直到1890年,这两个帝国都一致说好,这一个国家被攻,

那一个国家遵守善意的中立。俾斯麦王爵归隐之后,不复再订这样的条约了。倘若

我们得到的关于在柏林发生的事件的消息是确实的话,当俄罗斯预备接续这样的条

约时,应是卡普里微,不肯接续两国相互担保,而并非是俄罗斯不肯……据我们看

来,俄国的专制主义,与法兰西共和国第一次拉拢起来,完全是由于卡普里微的政

策导致的诸多错误。”全欧洲都竖起来耳朵来听这几句话。德意志人也作不平之鸣

;这位老将打了皇帝一拳,其致命伤不能比这一拳更重了。《帝国官报》只能答复

说道:“如报上那文章所说的这种外交事件是秘密的外交,应该严守秘密的。不守

秘密,就会损害国家的利益。”威廉二世却很得意的发电报对弗兰茨说道:“你与

世界现在更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免王爵的职。”

皇帝虽是这样说,到了下一个夏天,他却派特尔培兹去见俾斯麦,请他关于海

军说几句话。这个前任宰相怎么也不肯说。他不但不照办,还“毫不留情地”批评

了皇帝一番。最后悔斯麦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帝,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无人来缠

我,使我死得平安就行了。”这个少年君主虽然在俾斯麦处受了许多难堪,却还要

缠他。俾斯麦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在这位前任宰相未死之前六个月,威廉二世带

了许多人充作不速之客,来见俾斯麦。

这个老头子坐在一张轮椅上,在门外迎接,让他们进屋。从前,是路加那亲手

把免职令交给俾斯麦的,今天他伸出手来要同俾斯麦握手,“他同一座石像一样,

动也不动,好像在那里冥想空中的一个孔隙。”路加那站在他面前,抽缩着脸,随

即明白过来,只好尴尬地走开。后来吃饭时候,这位主人寻思怎样能够给他的贵客

与对头(可能此后绝不能再见的了)以最后的警告。他被他的骄傲所激动,这是七

年以来第一次同皇帝畅谈世界政策。威廉二世说句笑话,把话柄推开,俾斯麦又试

说一次。皇帝又说了一句俏皮话。宫廷的军长们也害怕起来,小毛奇低声说道:

“这可怕得很!”

这时候俾斯麦又变作了一位预言家。光阴易逝,他快要死了!皇帝把他一生的

功业抢过去了,他永远不能再见到皇帝了。迟早总有一天,皇帝会丧失他的国家与

他的帝冕;俾斯麦必须告诉他,他是很冒险的。俾斯麦之所以忽然好像是出于无意

的。把这句话说得很响,就是要使在席的人都能听见。俾斯麦大声说道:“陛下!

你有现在这一班军官,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一旦你没有得到他们,情形就会变得很

不同了。”

皇帝耳朵聋,只管说闲话,就走了。

老政治家私下里还在继续说他的警告,他的诸多预言。他几乎言无不中。

“若是把国家治理好了,将来的战事还可以阻止,倘若治理得不好,将来的战

争有可能变作一场七年之战!将来的战事,胜负将取决于枪支。若有必要时,兵了

还可以临时填补,大炮却要太平时制造的……俄罗斯不久就要变成共和国,来势迅

猛,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劳工与资本奋争,劳工得胜的次数最多,一旦劳工

得到了选举权,等到最后就会发现,劳工必定会战胜的。”

他苦劝德意志的话,都是这样直言的。他的洞悉世事的睿智,足以使他能够判

断自己:“我的尽职行为也许就是使德意志变得衰弱、无气骨的原因,又是使谋事

人与随波逐流的人们的人数增加的原因……最要紧的就是巩固帝国议会,但是这惟

有选举彻底独立的人,才能够办到。现在的帝国议会很退化了……若是接连退化,

前途是很黑暗的……我深信危机来得越迟就会越危险……我一向从未改变过宗旨,

认为不服从任何人,也强过尝试命令他人;我一向都赞成一种共和的见解,你们若

喜欢这样说的话……也许上帝将给德意志新的光荣时代——这种时代必将以共和为

根基。”

十一、最后的归宿

俾斯麦原是从森林里来的,现在森林就是他最后的家。他的夫人与他的朋友们

都死了;他所爱的狗马也全都死了;现在他不太关切他的儿子们或孙子们了。他的

权力没有了,而且常常因此而发怒,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令他激动了。他得了种四肢

十分刺痛的病。八十岁的时候,他还能够说许多话,使所有人都听他说,不敢插一

句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变得不肯说话了。他坐在桌子旁的一把轮椅上,(现在

喝酒喝不多了)听少年们说话。这不过是俾斯麦的影子!

森林还在那里,同从前一样,八十三岁的俾斯麦还在森林里坐马车——他一言

不发,只同自己的思想交流。他说道:“现在我只有一个躲避之处,那就是森林。”

他不再注意田野了,他最注意的就是杉树。树苗圃也能够引起他的注意,森林里最

老的树木也能使他注意,那里有高高的老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当许多鸟都聚在房后

的时候,他说道:“它们今天开会议,我猜这是因为春天快到了。到了傍晚我就等

它们在屋顶出现。”这几对鸟他全都认识。“只到了五对,应该是七对的,为首的

最后到,它们能够去睡觉,起来时也不觉得腰疼。”随后他坐马车去察看池子,在

那里想该用什么好法子来解决天鹅、鸭子、老鼠之间的争执。当一个客人戴了高顶

帽正要坐马车去逛森林的时候俾斯麦把自己的宽边低顶软帽让给他戴,说道:“请

你不要使我的树木看见你那顶难看的帽子!”

他爱客人不如爱树木,爱德意志也不如爱树木。有一次他说,树木是他的祖先。

现在他想死在森林里,他选好两株差不多高的杉树,指给他所优待的客人们看,并

说道:“在森林里有自由的空气,在两株大杉树之间,就是我最后的休息之所,这

里的阳光与新鲜的微风,都足够装在一个小箱子里头,埋在土下,这种思想是很难

受的。”他滔滔不绝地谈古代的条顿族与印度人,他们把死人挂在树顶上。他只管

这样谈,心里却知道在另外一个地方替他预备葬身之地了,那是一座王者的陵寝。

他还知道墓碑都已刻好了,但是他的心还是想同森林里大树在一起。假使他能够顺

从他的想法,他是不要墓,不要墓碑的,他只要阳光与风。

俾斯麦以此为始以此为终——他是一个无神派,是不信奉基督教的。他在许多

场合说的话都表明了这个立场。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要奉行一种葬仪,是一个

相信基督教上帝的人的葬仪。他绝对不能服侍任何一个人,却号令他人四十年,最

终却要在墓碑上刻字,说他是君主的忠诚臣仆。他在森林里呢,同阳光与上帝在一

起,为什么要抛弃他的森林?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曾在老橡树下嬉戏;少年时,

他曾抬头看这些树,他为国家劳累的时候,曾在树下歇息,到了晚年,他爱听树叶

的声响,他为什么要抛弃这些树,为什么掉过头去,与农人们分离呢?他为什么要

离开旷野?迁徙到别处去,他的心里赢得了什么?

回顾踌躇满志的青年时代到被迫无所事事的暮年,俾斯麦很感慨。他追忆从前

的日子,那时候他有许多事要办,使他感到欢乐。但如今,功成名就都不会使他满

心狂喜,怀旧也不可能,他的事业已被他的后任们置于危险之地。当新世纪快要到

来时,他所建筑的东西正在那里动摇,他所订的条约正被人法问,他政术的基柱,

已被彻底打碎了:君主不再是至高无上的了,不再能藐视人们了。俾斯麦被根本地

铲除,从他的活动范围内把他拖出来,把他摔到他的森林里去了。他考虑过许多虚

无主义的问题,当他少年时在树林之下骑马走过时,时常为这些问题所疑虑,现在

还没有答案。现在他是个老头子了,是个体弱力衰的人了,他无数次在森林里乘马

车走过,最终还是找不到答案——他只有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深思。

三十年后,德意志人站在俾斯麦的墓旁,向他行礼。他的坟墓简单而结实,很

耐久,超过了工头所预定的保质期。他所创造的帝国,原是建于诸邦王公之上的,

现在都化为乌有了。夫里特利士鲁那位王爵,即使到了八十岁,还是有胆量拔刀斗

争的,这些王公们却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胆量。但是,这个帝国仍然坚固不散,这

些部族,这些德意志人,虽然已有一千年没统一了,在大战的震动中,却能团结,

传统形式破坏之后,他们还能够独存。德意志的统一,并不与君主们俱亡。

德意志还活着!尽管德意志王公们在德意志最需要他们扶助的时候,抛弃了德

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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