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河流,艾不盖河 近百河流超警戒

在一本关于佛教的读物中,有不少描述水的句子,与老子之水相映成趣,我记了下来:水,下落成瀑,腾飞入云。滴水穿石,真水无香。水有一种精神,悲悯填谷,昂扬入云。它至柔能曲折,至盈可飘逸,至刚成冰雪;水也是一种作为,清澈自然,滋润万物,滴水藏海……

由此,我情不自禁想起了艾不盖河!

一提起河流,让人联想到人类的文明,文明的渊源。密西西比河、亚马孙河、伏尔加河、尼罗河、黄河、长江、蓝色的多瑙河,大洋彼岸。海洋文明,陆地文明,草原文明。海洋文明就是蔚蓝色文明。草原文明天经地义是绿色文明,饱含忧患意识的叫法叫作生态文明。

河流的曲折是为了孕育更多的土地,于是想更多的土地是否就生长了更多别样的植物,生生不息了我们脆弱而强悍的文明?在后来的日子,即使断流,纵然干涸,土地皲裂,毛草不生或杂草丛生,文明的潜流亘古及今在我们民族的血脉中浩浩荡荡,经久不息,滋养着我们深邃而坚韧的精神,让我们一度猥琐的头颅昂扬向上,奋然前行。

这至少是我们不该忘记、永远值得我们寻踪觅迹的河流——艾不盖河!

艾不盖河是一条内陆河,源自古朴神奇的达尔罕茂明安草原明安镇的那仁宝力格,流逝在这片草原。蜿蜒二百公里,源于这片土地,消失于这片土地。我惊诧于艾不盖河的走势,如果面北站立在女儿山巅,艾不盖河就是高擎在手、自西南向东北飘逸在草原深处一条晶莹剔透,映着蓝天、依偎大地的吉祥哈达;如果草原是一曲长生天浅唱低吟的天籁,那么,艾不盖河就是被遗落在草原腹地一枚蝌蚪形闪亮的音符。

最后的河流,艾不盖河 近百河流超警戒

淮河,中华民族发祥地之一。长江,江南与江北。黄河,中原。几乎所有能够叫得响名字的河流都必然孕育出什么,标志着什么。而它,一如名不见经传的草根,如蚁如芥,似乎什么也标志不了。唯一能够慰藉我灵魂的是它的归宿腾格淖尔,在泱泱的中国地图上能够标志,即使卑微。

那么,这条河?萨特说,存在就是必然。那必然呢?

史载:后金天聪七年(1633年),茂明安部由元太祖弟哈布图·哈萨尔十六世孙车根率千户归附后金,并由呼伦贝尔西迁,游牧于艾不盖河源。清康熙三年(1664年),清王朝封车根子僧格为札萨克一等台吉,世袭罔替,茂明安由此得名。

清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元太祖二十世孙本塔尔率部归清,清王朝封本塔尔为札萨克和硕达尔罕亲王,并赐牧塔尔浑河畔,始称喀尔喀右翼旗。后改称达尔罕贝勒旗。达尔罕与茂明安如同塔尔浑河汇入艾不盖河一样,水乳交融,同出一源,源远流长。

或许河流与草原与生俱来就是唇齿相依,日月同辉。席慕容《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是草原与河流相得益彰最完美的诠释和演绎,阳刚与阴柔,雄伟与包容,辉煌与淡泊……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注定了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存格局,浇注孕育了蒙古民族如水的真性情?

关于艾不盖河的记载:《辽史·天祚帝纪》载:大石……自立为王,率铁骑二百宵遁。北行三日,过黑水,见白鞑鞑详稳床古儿。

元人姚燧《李氏先德碣》云:赵王“世居静安,黑水之阳”。

与艾不盖河相近的记载:俄罗斯远东地区有坤兑城,距坤兑城四十公里的乌龙桂河左支流黑水河畔有一古城,出土记载拙赤·哈撒儿之子移相哥神射的畏兀儿字蒙古文《移相哥石》碑刻。首次发现刻有成吉思汗名讳的碑文。唐《元和郡县图》志中,武川镇亦名黑城。

黑水流经达茂旗希拉穆仁向东北进入四子王旗的希拉木伦河(黑河),河畔是四子王旗的大黑河乡。

《元史·地理志》记载的地处巴彦淖尔的黑水城。

元代文人陈旅记载:天山以北,皋陆衍迤,联亘乎大漠,赵王之封国在焉。其中的天山就是横亘在内蒙古高原上的大青山。

艾不盖河流经的终点曾经是浩瀚的腾格淖尔,蒙古语为“天湖”、“神湖”的地方。

历史往往有惊人的巧合?绝不仅仅是巧合!

喝酒敬天敬地而后才能自饮,感恩苍天大地沐泽,神赐玉液琼浆!

天是长生天,山是天山,湖自然是天湖,水自然是黑水,至高的上上之境也!

那么,河呢?爱不花(孛要合次子名)河,艾不盖河,王者之河!

城呢?敖伦苏木,王者之城!

王者,垄断如光,盘踞似龙虎,唯我独尊,九五之尊,无出我右也!

天佑我也!

泱泱蒙古帝国养育了强悍的铁蹄民族,在历史的天空与无垠的大地上,驰骋践踏出天地之间气吞山河浩如烟海的博大辽阔。一个马背民族从浩瀚的大漠深处呼啸而来!

四月的草原,荒草凄凄。

天公不作美,阴云低垂,春风料峭。

站在百灵庙镇的西山,极目远眺,一个拥有三万多人口的边陲小镇安详坐落在四周环山的凹地,一如一头闭目反刍的老牛,静卧在祥云萦绕的福地。我的向导孟老年逾古稀,精神矍铄,谈起历史,更是意气风发。

“你看!这就是艾不盖河,从百灵庙的西南环绕百灵庙,在女儿山脚下与塔尔浑河汇合,向西北流去,流进了腾格淖尔。——达茂旗的地势南高北低,所有的河流都是由南流向北的……”

“百灵庙处在九龙之口……”孟老用手指指着远方,用蒙语一一念着九龙口的名字,老人的眼睛散漫着骄傲的光芒。或许是风大的缘故,老人不断拭着流淌的眼泪。

我想象九龙之口喷涌的流水倾泻而下汇集的磅礴壮美。

老人语句铿锵,充满自信。

孟克德力格尔老人早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历史系,生于斯,长于斯,曾经是达茂旗旗长。是达茂旗历史文化的资深专家,是达尔罕茂明安这条母亲河近一个世纪最具权威的见证者。

缓缓流淌的艾不盖河从百灵庙西山的南麓自西而东,穿越百灵庙大桥,绕女儿山向西北蜿蜒。站在西山的最高峰,面南而立是一座对峙着的峭立的山峰。对峙的山体间是奔流的艾不盖河。两山相对,中间是当地人叫做“夹皮沟”的河沟,是沟狭窄,还是与牲畜皮有关系?不得而知。针对狭长确定无疑。紧紧对着两山,南北走向,恰好能够完全遮掩两山中间的是又一座陡峭壁立的山峰。

孟老说:站在百灵庙向西看,这是一扇门。我想是一扇很结实厚重的门。

巴图哈拉嘎,“坚固的关隘”,这座美丽的城市最早的名字。

孟老说:之后叫吉祥湾,后来叫贝勒庙,现在叫百灵庙。我又想起了老牛,憨态的老牛,青铜铸就的老牛。我想起佛陀,静静端坐蒲团,拈花微笑。

夹皮沟近旁,同样能够俯瞰百灵庙的山峦之上,方圆千米,还算平坦的石崖上,是当地人叫康熙营盘的地方。传说康熙平息噶尔丹大捷后曾驻骅于此。十年前,我双手放进想象中的蹄印,臆想历史的风尘,感受英雄离去的温热,令我失望的是只有刻骨透心的极度寒凉。康熙凯旋,豪杰伴美女,英雄骑神驹,坐骑——想象中应该叫作“赤兔”或者“白驹”吧,仰天一声惬意长啸,草木震荡,山河动容,风云骤起。一霎那,神骏长嘶奋蹄,如霹雳惊雷一声巨响,以千钧之力踏下了这千古一蹄。这只蹄印深刻地印在浩瀚的中国历史,成为历史和文化永恒的痕印。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艾不盖河不息的涛声滚滚,女儿山下如水的情歌凄婉。当所有的敌人都已打败,所有的征服都已完成,所有的血腥都已洗尽,所有的仇恨都已经解开。当一切的一切都实现之后,康熙皇帝,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多子多才多寿的皇帝,胸臆间犹如大漠草原生生不息的空虚、怅惘,浩渺无边。当空皓月竟成为一个明亮的洞口,里面涨满了深不可测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亲征噶尔丹的爱新觉罗·玄烨面东凝望巍巍女儿山,思想如流,沿着弯弯艾不盖河,想起了远隔时空的铁木真。想起铁木真的豪言壮语:我们把男儿必报之仇给报了,把篾儿乞惕百姓们的胸膛弄穿了,把他们的肝脏捣碎了!我们把他们的床位掠空了,把他们的亲族毁灭了,把他们残余的人们也都俘虏了!他们的经历是如此雷同,他们的思想是如此的相似。如果真有灵魂存在,如果真能穿越时空,我相信,两位东方伟人一定会脱掉胄甲,卸下武装,席地而坐。一壶浊酒,二人无语。举起的是无言的感慨和无奈,甚至苍茫的空虚;放下的是默然的往事,甚至无聊的荣耀。任艾不盖河水在脚下肆意流淌,古今多少事,尽在不言中。

我相信人世间确实有灵魂存在。像蹄印。像水流。

几座相通的虚弃方正的砖瓦房,房门紧锁着。直径两尺有余的管道像一条巨鲸从房里延伸出来,向北,向北是工业区。房子上的白泥大字“工业学大庆”,虽年代久远,仍依稀可辨。至今说不清什么原因,我站在“工业学大庆”前恭敬地照了一张相。同行的宣传部王军主任说,可能是工业文明摧残了生态文明吧。我未置可否,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几步之遥,一泓一泓的水域,捉迷藏般隐藏在枯黄的芦苇丛中。芦苇齐人腰间,齐整密集,紧密相连,方圆有几里。尽管初春,枯草荒败,仍觉凄美。颇像一帧发黄的旧照片,虽胸口堵得慌,还是忍不住用心用手摩挲。“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想来夏天一定葱葱郁郁,苍苍茫茫,一派盎然生机。

我们真真切切看到了两只鸿雁,白色的身子,半白半黑的羽翼,从容飞起,飞得很低,盘旋在不远处轻盈落下,倏忽没了踪影。它们就栖息在这里。在一片一片的水域边,是芦苇和芨芨草丛生的软软的湿地,这是它们美好的家园。人站上去,会不自觉地拽住身边的草,脚底软软的,像弹簧。人莫名地兴奋。能够嗅到一丝一缕海腥味儿。叫不上名的鸟在草间、在水上、在身旁欢快叫着,百鸟争鸣。杂色如芦苇的,小巧如白羽一片的,黑白相间的,形似百灵绝不是百灵的,形似画眉绝不是画眉的。这里是鸟的天堂,人不应该践踏。这是一片圣地,虽人迹罕至,但鸟不惧人,鸟才是主人。

这里是鸟的家园。在这片葳蕤的近乎原始的草丛中,栖息着古老的鸟类,它们驮负着汉唐的风采,承载着蒙元的血脉。在人们无法破译的鸟语中,一定隐藏着对自然对人类对大地对天空至死不渝的忠诚与爱戴的语汇。

有许多的鸟语人无法听懂,同样,有许多的人话鸟亦无法读懂。

像一个远古留传下来的哑谜,孟老说,这就是源头。远古从来玄妙神秘,源头发轫于鸟语花香。

背后一个不太高的山峰上,一个远远看上去低矮的敖包叫做苏吉敖包,意译为(泉水)丰富充足的地方。草原文明的源头是涌动的泉水,几泓涌动的泉流,汇流成一条气势磅礴的王者之河,滋润了这片土地,养育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这里的人民义如泉涌,最懂得感恩;这里的人民情如河流,晶莹剔透,纯天然,无污染。

孟老说,这里曾是茂明安旗旗府所在地。

孟老又说,这里是1917年前哈布图·哈萨尔祭奠堂所在地。

这里才是源头,叫做高勒额和。

这里不仅仅是源头。

或许是执意寻觅的决心无法更改,或许是冥冥之中长生天的刻意安排,或许只是一个无缘无故的巧合,出行竟然遭遇了一个阴云低垂的天气,而且天气预报说要有扬沙。

晨光熹微。阴云低垂,黯然滞留,伤佛愁煞人的脸。一下子我的心里陡然少了长久渴盼的 那份急不可耐的躁动,没有了春天到来那份蜇伏了一个漫长冬天贮积的欣喜和慰藉。触景生情,内心平添的却是“落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的落寞惆怅。俯瞰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镇,无法言说的怅然,一种上当受骗的委曲难受从心头汹涌而起。

如果说你的源头于我是美丽的意外,而接下来的流程却让我不断锥心刻骨般难受,最后含恨洒泪离你而去。爱情从来就不是传奇的艳遇。在逝去的岁月风尘,在有文字的地方和没有文字的地方,我同样用我谦卑的灵魂千遍读你。一如失散多年的母子,自从我意外降生在这片土地,便注定流落精神的异乡街头。同一片土地长大的人们,饱含怜爱的泪光,一次次不断嗫嚅,向我诉说你的名字。他们的眼睛发散着神圣的光芒和伤感的泪影,我污浊的灵魂一次次接受洗礼。不断颖悟:在熙来攘往的名利场上,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间,最终让我们沐浴其中的辉煌是我们生命的最初,而真正称得上让我们终其一生快乐高兴的事儿是让我们笑着流泪和哭着笑的事儿,既不惊天也不动地,小如草芥,微若尘埃。我的头脑无数次想起那些匍匐长跪、跋涉向布达拉宫的朝觐者们,他们有着生死之恋的执著,他们怀揣非生即死的坚定,坚守喧嚣的市声中的那份宁静,保持嘈杂的欲望中的那份淡定。他们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苍生,在他们的眼睛和额头,我们无法读到我们想象中期待的灵气和智慧,他们的面孔和在田间地头毫无二致,甚至多少还有些木讷和呆板,但我从心里崇敬他们。在无际的雪山,在缺氧的高原,在人无法穿越的死亡之谷,即使偶尔有车停下,他们都善意地一律回绝,只为了不屈的灵魂。他们衣衫褴褛,面容黢黑,须发蓬乱。他们风餐露宿,有许多的时候,天作被,地是床。白天他们的笑容比太阳光辉,夜晚他们的笑容比月光清爽。他们的膝上捆绑的羊皮换了一块又一块,手上套的用皮子作带、木板作掌的手套磨掉了多少无法计数。额头上的血痂好了又结。始终精神抖擞地重复着同一个姿势,长跪,长跪,不断地长跪!曾经在西印度群岛也有过络绎不绝的人群虔诚拥进,不同的是他们的眼睛布满了贪婪凶残,他们无辜的生命未等获取到黄金,甚至没有目睹黄金的颜色,早已桅折船覆葬身鱼腹,成了鱼们邂逅的黄金。而那些长跪的人们的脸上洋溢的始终是如水的平静,他们不是为了救赎,真正是为了安顿心灵。有一个朝圣者的语言如拉家常:我身体不好,再迟我怕来不了了。如果天下所有的生命都能如此,如果天下所有的心灵都能如此,人就不再需要朝圣,我们自己就是佛陀。我笃信那个信徒一定会万寿无疆,他的病在肉体,不在灵魂。向这些我永远无法认识的弟兄们致敬!你们活得比我们精神!

我们没有这份令人软佩的神圣的虔诚与膜拜,却有一颗人性中最温暖的心灵,我们无法预知我们的到来,但无法遏制我们从哪里来的探寻。

孟老说,我们现在走的路线就是艾不盖河的流经路线。孟老说的路线是我们如盘腿坐在炕头上平坦如砥的柏油路,而距离很近的艾不盖河就在我们的视野。孟老指着手里的地图示意,我看着窗外的艾不盖河。同事戏言:采风。我突然有一种悲哀,现代人喧闹的心灵最恐惧的事儿就是说话,俩人需要说话就面对面发信息。此刻,我在向艾不盖河发信息。

 

之后我再没有见到水,我的眼睛和心灵同时干涩。沦陷的河床已完全干涸,没有了水,只有流光冲刷积淀下的大大小小浑圆的石头和绵绵尘土。弯弯曲曲的崖塄无奈地依偎着河床,一路向北,隐隐约约,时隐时现,如茶马古道上逶迤的驼队,驼铃把寂寞和辽阔敲得山响。塌陷的眼睛没有了眸子,眼眶里落满了岁月坚硬的沙砾尘埃,而那忽高忽低的崖塄是忠实的眼眶。瞭望是始终不变的姿势,纵然已经无法看到。一个瞽工斜倚岁月的更迭,在聆听河床下隐隐轰鸣的涛声,千年不渝。世上最伟大的东西说到底还是精神!

我还在遐思,孟老用指头捅了一下我:到了,腾格淖尔。我吸了一口气,心动怦然。到了,天湖、神湖,我心中的期盼!

撕心裂肺的失望,甚至是绝望。我几乎崩溃。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还未来得及表白,已经没有了表白的必要;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娘胎里怦然而动,未曾想胎死腹中。“有没有一种爱可以不流泪,有没有一种情可以永不觉得累,有没有一种思念可以不疲惫……”什么是残忍?什么是决绝?什么是玩弄?什么是亵渎?什么是强暴……当一切还没有准备好,当一种美丽刚刚开始,一切的一切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我欲哭无泪,灵魂颤抖。

有一种寒冷缘自心灵,有一种凋零不是植物。陪伴是不是另外一种孤独,如果是起于陌生。我站立的地方是两个并列的敖包,敖包上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彩带迎风招展。能够看得出来这是两个很少有人祭拜的敖包,零星的彩带,塌陷的围墙,颓废的氛围。向东是方圆三四公里的黑色凹地,像一口硕大无朋的锅,它就是让我无法自豪的腾格淖尔!锅的外围是坚硬辽阔的戈壁,上面长满了一簇一簇柠条类的植物,适宜骆驼吃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自然养一方牲畜,西藏的牦牛,南极的企鹅,四川的熊猫,这里的骆驼。一峰或几峰骆驼远远地漠然啮啃着这些植物,把孤独咀嚼得坚硬难咽。我想骆驼就是过去叫做船的,而那一簇一簇的坚硬植物过去就是一座一座神圣的敖包。

什么也没有留下,留下的是锅里不停溢出的空洞的思想,而不是蓝格莹莹的天下清格凌凌的水。

锅的西边是几丈深的崖塄,崖塄上是明显的冲刷下一层层如经卷般的痕印。孟老说,在这里他曾找到一块披毛犀股骨化石。

几万年前,甚至更早,这里曾经是汪洋大海。

《圣经》:“天主说:‘在水与水之间要有穹苍,将水分开!’事就这样成了。天主造了穹苍,分开了穹苍以下的水和穹苍以上的水。”

我想起屋檐下把巢筑得一丝不苟,剪着春风来了,驮着秋霜走了的燕子。空巢,明年还会有谁进驻,一切尽在突变的风云中被左右。

阴云淡了许多,风依然很紧。孟老说:总算帮你完成心愿了。

站在敖包下,放眼干涸广大的腾格淖尔,我想不起自己的心愿。

七个小时后,车走在返回的路上,我的思想无法返回。一条流淌的河流不再流淌,时间依然流淌;一条流淌的河流已经干涸,往事无法干涸,即使风干。

狼烟散尽,烽火湮灭,只有二百万人口的蒙古帝国,如何以铁蹄征服了拥有三千三百多万平方公里空前绝后的疆域?众多文明何以能裹挟其中?仅仅是生存的需要,还是苍狼的本领?面对一座坍塌废弃、没有多少文字记载的敖伦苏木,世界各国的专家学者,甚至后代子孙,不远万里爬山涉水,寻踪觅迹。在滚滚流淌的艾不盖河畔,他们抬头望月,低头思乡,探寻着人类只有一个家园、世界文明同出一脉的永恒主题。

这座艾不盖河畔的圣城敖伦苏木与遥遥相对的艾不盖河畔的广福寺,包括之后希拉穆仁河畔的普会寺有着怎样不解的渊源。今天看来毫无一个充足的理由,无论从要塞的角度,无论从战略的高度,地势不够险要,交通不是十分畅通,一个在达茂旗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人语气十分坚定地说:是风水。在风水学大行其道的中国,皇家更是择圣水而栖选福地而居,那圣水无疑就是艾不盖河水了。名至实归的王者之河,圣水!孟老在一座艾不盖河畔的阿木斯日敖包前,给我讲了一个怪异的故事:1927年6月,当那支浩荡的由多国专家组成的西北考察团从包头到达黑山脚下,人困骆驼乏。是艾不盖河旖旎的风光吸引了专家,还是冥冥之中长生天的旨意?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这里搭起了帐篷。外国专家“扑通扑通”跳进了艾不盖河。当这些曾经在莱茵河、匈牙利河洗濯过的专家,惬意享受艾不盖河水的舒爽与熨贴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百多峰骆驼立刻如中了邪魔,扬蹄乱踢,四处狂奔,扬起的沙尘如雾霾遮天蔽日。考察的仪器烂得不少,骆驼跑了不少,无处找寻。考察团只能向当地牧民买骆驼,把破损的仪器修整后将就着用。从此,当地的牧民夜夜听见河水如呜咽的咆哮。考察团走了之后,牧民组织一百多喇嘛诵经念咒七天七夜,艾不盖河才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神圣是丝毫不能玷污的!

当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踏进汪古这片繁荣的土地,十几年后东方的马可波罗列班·扫马和徒弟从汪古出发,他们的梦想是耶路撒冷。尽管他们不知道这座希伯人叫做“和平之城”的城市从来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他们只笃信阿拉伯语“古德斯”的“圣城”。那里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共有的圣地,是世界上五分之三宗教信徒的精神家园。那里有过耶和华开天辟地的第一道光,耶稣三次进入,最后在那里受难被钉在了十字架。穆罕默德在传播伊斯兰教的第九个年头,受天使迦百列的引导,从麦加乘天马夜行至耶城,踏上一块岩石,接受了安拉的启示。怀着兴奋,怀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抱负,他们开始了对生命的终极探求的心灵苦旅。临行,他们焚烧了几炷神香,面对这座富丽的城市默默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在艾不盖河畔,掬了几掬圣水喝下,小鱼在手心游来游去,师徒俩绽开青春的笑颜,一个一个将其放生后,向着心灵的圣地进发。太阳冉冉升腾。八百年倏忽之间,我自信得认为,在当时的世界与耶城能够相提并论在中国的城市只有敖伦苏木,而耶路撒冷的圣徒们梦想的中国城市一定是敖伦苏木——艾不盖河畔的圣城。

在蒙古帝国的历史上,众多的学者一致认为有两个伟大的女人名垂千古:第一个女人是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第二个女人是铁木真的妻子孛儿帖。我想如果能够排序第三,当数铁木真的小女儿阿剌海别吉。征战漠南漠北,对情爱还懵懂的年华,为家国为民族,舍爱情舍生命取仁义,香魂陨落。艾不盖河曾经飘拂过她青涩甜润的歌声,涨潮的季节也曾拍岸般一次次接近过她的毡靴。无数次出征或归来,她牵着她的坐骑,静静看着白云的倒影和星星的闪烁。身边相依为命的男人一次一次战死沙场,她只能在女儿山下、敖伦苏木城边的艾不盖河畔饮泪啜泣。谁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对于一个如花似月的姑娘,不让掉泪,摒弃作为女人的软弱和柔美,那才是痛中之痛啊!于是,艾不盖河水中沉静如玉的月亮成了她不变的美丽脸庞,除了皎洁,就是沉郁,连冷艳都成了奢侈。作为女人,她一无所有;作为女人,女人没有的她全部拥有。人生不能重来,如果重来,倒愿意她去过男耕女织、挑水浇园、剪纸缝纫的生活。即使世俗看她是个名至实归的小女人。

守金堑壕的乃蛮人,从鸿记来的“叮当”作响的逶迤的驼队,他们深深知道长城与驼道与河流都是在抵御和交流中坚挺延伸!

多少年后,阿拉坦汗携三娘子来到这片圣地,意欲重建祖先的雄风,突然发现有许多的东西只能走过一遍,即使重复也只能是梦想,纵然是人的生命。阿拉坦汗挽着他的坐骑与三娘子伫立在艾不盖河畔,无语凝噎。阿拉坦汗把手伸进清爽的艾不盖河水,一任河水绕过指尖肆意流淌;三娘子把沾满风尘的纱巾放进漩涡一任冲刷,她想起西施浣纱。

百灵庙的诵经琅琅,女儿山上婉约的歌唱,艾不盖河水的流淌,是这片草原最好的和声。百灵庙的枪声掀开的是新的乐章。

蓝天白云,水草丰美。艾不盖河畔,女儿山下,百灵歌唱,英雄上马。这里是个盛产爱情的地方,不信,你看看这里十五的月亮,然后去敖包下翘首期盼美丽的姑娘。

“没有大海的波澜壮阔,没有大江的气势磅礴,只有岁月激起的浪花朵朵,我是草原上一条小河……”

结束了采风之旅,夜晚我独自反复聆听这首《我是一条小河》,泪流满面。

我再次遭遇人生旅途中的又一次失恋,且无药可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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