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二 三分之二青蛙

第三部
  
  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现在还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皑皑,大街上传来玩雪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家楼前的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叫,喳喳的叫声里,仿佛充满了惊喜。
  读罢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想不到我的信会让您严重失眠,身体受到摧残。您来信中对我的慰问让我感动。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也是热泪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己手上沾着鲜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
  近两年来,我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大。新来的书记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留美博士,有气魄,雄心勃勃。据说要在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大开发。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经隆隆开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然会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
  我们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这里来做客——也许,我们应该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毫不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与太太即将退休,退休之后,我们想回故乡居住。在北京,我们始终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最近,在人民剧场附近,被两个据说是“发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女人无端地骂了两个小时,更坚定了我们回故乡定居的决心。那里的人,也许不会像大城市的人这样欺负人;那里,也许距离文学更近。
  蝌蚪
  二〇〇四年元旦于北京
  
  一
  办完王仁美的后事,安顿好家人,我匆匆赶回部队。一个月后,又一封电报到来:母亡速归。我拿着电报去向领导请假时,同时递交了一份请求转业的报告。
  将母亲安葬后那天晚上,月光皎洁,院子里一片银辉。女儿睡在梨树下一张草席上,父亲挥着扇子,替她驱赶蚊虫。蝈蝈在扁豆架上响亮地鸣叫,河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还是找个人吧,父亲长叹一声,道,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了。
  我已向上级交了转业报告,我说,等回来再说吧。
  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叹息着说,也不知道该怨谁。
  其实也不能怨姑姑,我说,她也没做错什么。
  我也没有怨她,父亲说,这是命。
  没有像姑姑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说,国家的各项政策还真落实不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父亲说,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满地的样子,我也心疼,毕竟是亲堂妹妹。
  这就没有办法了。我说。
  
  二
  听父亲说,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就是这样,她还带着人前来搜捕王胆。搜捕这词儿不太恰当,但其实也就是搜捕了。
  王胆家的大门紧锁,鸡犬无声。姑姑令人砸开铁锁,冲入院内。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报,父亲说。她一瘸一拐地走进王家堂屋,揭开锅盖,见锅里有半锅粥,伸手一试,尚有余温。你姑姑便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大喊:陈鼻,王胆,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像掏耗子一样把你们从洞里掏出来呢?屋子里鸦雀无声。姑姑指指墙角那个柜子。柜子里盛着几件旧衣服。你姑姑让人把旧衣服捡出来,显出柜底。姑姑抄起一个擀面棍,对着柜底猛捣,咚咚几下子,显出一个洞口。你姑姑说:游击队的英雄们,出来吧。难道还要往里灌水?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王胆的女儿陈耳。那小姑娘脸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庙里的小鬼。她不但没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来的是陈鼻,他一脸络腮胡须,一头鬈发,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黄毛,那样子很狼狈。陈鼻爬出来后,那么个大个子,对着你姑姑,“扑通”下了跪,磕头连连,碰得地皮“咚咚”响。父亲说,陈鼻的哭喊声,把整个村庄都震动了。
  姑姑,我的亲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份上,看在王胆是个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听在场的人说,你姑姑眼里淌着泪说:陈鼻啊陈鼻,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么都好说——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给你!
  姑姑,您开恩吧……
  陈鼻的女儿陈耳机灵,也学着她爹的样子跪下了,连连磕头,嘴里念着:
  开恩吧……开恩吧……
  这时候,父亲说,院子里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调地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插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鬼子要顽抗就让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脸,脸色陡变:行啦,陈鼻,快让王胆上来!
  陈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陈耳学他的样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条腿。
  这时五官又在院子里唱: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侵略者他敢来……打他个人仰马又翻……全民结扎,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脱身,但被陈鼻和陈耳死死缠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么,命令手下人:下洞!
  一个民兵用嘴叼着手电筒下了地洞。
  又一个民兵跟着下去。
  声音从洞里传上来:洞里没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鼻真是有诡计啊,父亲说,他家房后不是有片菜园子吗?菜园子里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辘轳,地洞的出口在井里。这么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完成的,那么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里去了。利用陈鼻和陈耳缠住你姑姑的机会,王胆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绳子爬了上来。真也难为了她,父亲说,那么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绳子从深井里爬上来。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气得跺着脚大叫: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这么笨呢?当年我父亲在西海医院就领着人挖过这样的地洞!
  你姑姑被人抬走,住进医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当年感染过的那种病毒,差点送了命。她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共产党也对她不薄,为抢救她,听说把最贵重的药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责任心强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亲感叹地说。
  陈鼻和陈耳,一直在公社关着。有人说吊打拷问,那是造谣。村里干部去看过他们,说只是在一间屋里关着。屋里子有床有铺,还有一把暖壶两个杯子;吃饭喝水都有人送。说吃的跟公社干部一样,白面馒头,小米稀饭,顿顿有菜。说爷俩都白了,胖了。当然,不是让他们白吃,要收他们的钱。陈鼻做生意发了财,有钱。公社与银行说好了,把陈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来,有三万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组进村,开社员大会,宣布了一个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胆。每天每人发五元钱补助,就从陈鼻那三万八千多元里扣。村里人,有不去的,觉得这是不义之财;但不去不行,谁不去就扣谁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柞,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精贼精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给掀了,怕王胆在炕洞里藏着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强的神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肉,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三
  母亲葬后三日,按旧俗是“圆坟”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我们在坟前烧化了纸马纸人,还有一台纸糊的电视机。距离母亲的坟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坟墓。她的坟上,已经长出青翠的野草。按照一个本家长辈的吩咐,我左手握着一把大米,右手握着一把谷子,绕着母亲的坟墓转圈——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一边转圈一边将手中的米、谷一点点撒向坟头,心中默默念叨着:一把新米一把谷,打发故人去享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用小手向坟头抛撒谷米。
  姑姑从百忙中来了,小狮子背着药箱,跟在她的身后。姑姑的腿还有点瘸。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老了。她在我母亲坟前下跪,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见到过姑姑这样哭过,心中感到颇为震撼。小狮子肃立一侧,眼睛里也噙着泪水。几个女人,上前劝慰姑姑,并拉着胳膊,将她拽起来,但她们刚一松手,姑姑又扑跪在地,哭声更为汹涌。那些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坟前,拖着长腔,呼天嚎地起来。
  我弯腰去拉姑姑,小狮子在一旁低声说:让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着小狮子,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姑姑终于哭够了,自己爬起来,擦干眼泪,对我说:小跑,杨主任与我通电话了,说你想转业?
  是的,我说,我已递上了转业报告。
  杨主任让我劝你,还是不要转,姑姑说,她已跟你们干部部门说好了,调你到计生办工作,当她的部下,提前晋升副营职。——她很赏识你。
  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说,我宁愿去掏大粪,也不会去干计划生育工作。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姑说,计划生育也是党的事业,是重要工作。
  您给杨主任打电话吧,说我感谢她的关照,我说,我还是回来好。家里撇下老的小的,这日子怎么过?
  你先别把话说死,姑姑道,认真考虑一下。姑姑说,能不离开军队,最好不要离开。地方工作难干。你看看杨心,看看我,都搞计划生育工作,可她细皮嫩肉,优哉游哉,我呢?上蹿下跳,血一把泪一把,成了什么模样?
  
  四
  我承认,我是个名利之徒。我嘴里说想转业,但听说可以提前晋职,听说杨主任赏识我,心里已开始动摇。回到家与父亲说起此事,父亲也反对我转业。父亲说,当年,你大爷爷对杨司令有恩,治好了他的腿,还治好了他夫人的病。现在他是那么大的官,跟他攀上关系,你的前途能差得了吗?我嘴上反驳父亲的说法,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是俗人,小小老百姓,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也是可以原谅的吧。所以,当姑姑又来找我谈话时,我的态度就变了。所以,当姑姑提出要我与小狮子结婚,我虽然依然拿着王肝痴恋小狮子十几年说事,但心里的防堤,已经开始崩溃。
  姑姑说,我没有孩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把小狮子当成亲女儿。她人品端正,心地善良,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把她嫁给王肝?
  姑姑,我说,您肯定知道,从一九七〇年王肝写给小狮子第一封情书,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十二年里,他一共写了五百多封信,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而且,他为了表示对小狮子的爱,不惜出卖了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也出卖了袁腮,他也出卖了王仁美,要不,你们怎么能知道袁腮非法取环,你们又怎么知道王仁美和王胆计划外怀孕?
  实话对你说,姑姑道,他那些肉麻的信,小狮子一封也没看到,全被我给扣下了——我跟邮局马局长说好了,这个人的信,直接送给我。
  但他对你们的工作,还是立了功的,我说,从他爹结扎开始,他就帮着你们,这次,他又大义灭亲,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举报了。
  这样的人更不能嫁,姑姑愤怒地说,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出卖朋友,出卖妹妹,你说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可他毕竟帮了你们的忙!
  那是两码事!姑姑语重心长地说,小跑,你记住,人哪,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叛徒,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当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没有好下场。——包括那王小倜,尽管他得了五千两黄金,但我敢打赌他最终不得好死。你今天为了五千两黄金投奔国民党,明天有个什么党给你一万两黄金是不是又要叛变?所以啊,王肝向我们提供的情报越多,我心里越鄙视他,他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堆臭狗屎。
  但是,我说,姑姑,要是你不扣压王肝的信呢?小狮子是不是有可能被打动,甚至早就与他结婚?
  不可能,姑姑说,绝对不可能。小狮子心气很高。这些年来也并不是只有王肝迷她,迷她的人,起码有一打,有的是干部,有的是工人,但小狮子一个也看不中。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我说,她长得实在是有点……
  呸!姑姑道,你是什么眼光?!有好多女人,乍一闪现,很是漂亮,但仔细一端详,处处都是毛病。小狮子呢?小狮子乍一看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她耐看,她是越看越好看。你大概没认真地端详过她吧?姑姑这辈子,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最清楚什么样的女人珍贵。你还记得吧?你刚提干那会儿,我就要把她介绍给你,但你和王仁美好了,我满心里不同意,但新社会婚姻自由,我一个当姑姑的,也只能顺情说好话。现在,王仁美腾出地方来了——当然我内心里不希望她死,我希望她长命百岁——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跟小狮子有这段夫妻缘分。
  姑姑,我说,不管怎么说,王肝是我发小的朋友,他跟小狮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我要跟小狮子结了婚,众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这又是你犯糊涂了,姑姑道,他爱小狮子,那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狮子并没说要跟他好。小狮子嫁给你,那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再说了,爱情这事儿,跟哥们儿义气无关,这事儿绝对自私。小狮子如果是匹马,王肝看上了,你当然可以让给他,但小狮子是个人,你爱上了,抢也要抢过来。你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脑子怎么还这样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说,可小狮子……
  姑姑打断我的话,说: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这么多年,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说句到家的实话吧,她爱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会独身一辈子。
  姑姑,你让我考虑几天吧,我说,王仁美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
  考虑什么?姑姑说,夜长梦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拍双手赞同。为什么?因为小狮子心好。她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后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
  
  五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操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呦,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三十九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农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小跑,我儿子也在你们那个部队当兵,前年去的,这孩子很聪明,学啥会啥,你可要关照着点啊!
  往登记簿上按手印时,我犹豫了片刻。因为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来登记时的情景。也是这本登记簿,也是这间办公室,也是这个鲁麻子。当时,我按了一个鲜红的食指印,王仁美惊喜地说:呦,是个斗纹呢!——鲁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狮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足,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把我们公社的头号大美女娶走了!——他指点着登记簿说:按指印啊!还犹豫什么?
  鲁麻子的话听起来很像讥讽——基本上就是讥讽——妈的,随他去吧。好,按,不犹豫!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再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如果不按。岂不是又把人家小狮子坑了?——我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第二个了。
  
  六
  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只顾忙着操办我与小狮子的婚事,已经把王胆忘了。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动了慈悲之心,以为我操办婚事为由,故意拖延时间,好让王胆的孩子出生。但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对她从事的事业的忠诚,已经到达疯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应怀疑姑姑撮合我与小狮子婚姻的诚意,她的确认为我们俩是般配的一对儿,但她大张旗鼓地为我们办婚礼,她放陈鼻父女出来,她宣布全村人不必再去寻找王胆,实际上都是在释放和平烟雾,借以麻痹王胆和藏匿了王胆人家的警惕。姑姑行施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姑姑期待着这样的结局:她的如同女儿的爱徒嫁给她的侄儿,终于有了一个归宿,而同时,王胆也被“抓捕归案”,腹中那个非法的孽子,也在没出“锅门”之前被消灭。——用这样的语言来描绘姑姑的工作,确实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语言了。
  在婚礼前一天的上午,按旧俗,我到母亲坟前烧“喜钱”,这大概是以此方式通知母亲的亡灵,并邀她前来参加我的婚礼。点燃纸钱后,忽地起了一阵小旋风,卷扬着纸灰,在坟前盘旋。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可以解释的物理现象,但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惊悚。我脑海里浮现着母亲颤颤巍巍的形象,耳畔回响着母亲机智、朴实、寓意深长的语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如果母亲还能说话,她对我的这一次婚姻,会做出何种评价呢?
  那股小旋风,在母亲坟前盘旋一会儿,忽然转了方向,转向王仁美野草青翠的坟头。此时,黄鹂鸟在桃树枝头一声长叫,声音凄厉,犹如撕肝裂胆。无边的桃园,桃子已熟。母亲和王仁美的坟头,在我们自家桃园里。我摘下两个红了尖的大桃,一个供在母亲坟前,捧着另一个,穿过几棵桃树,来到王仁美坟前。临来前,父亲曾对我说: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给她的坟前烧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啊,我心中默念着,王仁美,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种种的好处。我相信小狮子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会对燕燕好的,如果她对燕燕不好,那我绝不会与她过下去。——我在她的坟前点燃了纸钱,并爬上坟头,为她的坟压上了一张新纸。然后把桃子供上。王仁美,我念叨着,尽管我知道你心中不悦,但我是诚意邀请你,伴随着母亲,回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将在堂屋的供桌上,摆上四个新蒸的馒头,并供上多样菜蔬,还有那种你初尝以为药、吃后上瘾的酒心巧克力,死者为大,尚飨!
  上坟归来,小径两边野草没膝,路边沟渠里汪着雨水。两边的桃园,往南延展到墨水河边,往北延展到胶河边。桃林中,有果农正在采摘,远处的宽路上,有几辆三轮拖拉机在奔跑。
  王肝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穿着一套半新的军装——我一看就想起这是我去年送给他的——新理了一个小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人依然瘦,但显得精神爽朗,一扫往常那种邋遢颓唐之态。他的精神状态让我稍感安慰,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王肝……我说,其实……
  王肝摆摆手,笑着,露出土黄色的牙齿,说:小跑,不必解释,我理解,我明白,我祝福你们。
  老兄……我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试图与他相握。
  他退后一步,说:我现在如梦方醒。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太好了,我说,其实,小狮子跟你并不合适,只要你振作起来,依然能干出一番大事,那时,会有更优秀的姑娘供你挑选。
  我已经是废人了,王肝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没发现王仁美坟前有烧化的纸灰吗?那是我烧的。因为我的出卖,才使袁腮锒铛入狱,才使王仁美母子双亡,我是杀人凶手。
  这绝对不能怪你!我说。
  我也试图以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么“举报非法怀孕是公民的职责”啦,什么“为了祖国可以大义灭亲”啦,但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宁,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讨小狮子的欢心。为此,我得了失眠症,刚刚一闭眼就会看到王仁美举着两只血手要挖我的心……我只怕没有几天活头了……
  王肝,你思虑太多了,我说,你并没做错什么,你不要迷信,人死如灰飞烟灭——即便人死后有灵,仁美也不会追着你不放,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好人。
  她的确是个好人,王肝道,正因为她是个好人我良心才更加不安。小跑,不必同情我,更不必原谅我。我今天在这里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请讲,老兄。
  请你告诉小狮子,让她转告你姑姑,那天,王胆从井里爬上来,直接跑到了我家。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她一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还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我把她装进一只粪篓里,上边盖上一层麦草,又盖上一条麻袋。我把粪篓绑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在村头遇到秦河的盘查,他是你姑姑安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错了时代,人错了行当,她应该去指挥军队与敌人打仗!碰上什么人我都不愿意碰到秦河,因为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为了小狮子可以出卖任何人一样,为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卖任何人。他拦住了我的去向。我们俩多次在医院门前相遇,但我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我们是同病相怜。他在供销社饭店前遭到高门、鲁花花的攻击时,我曾帮助过他。“高、鲁、秦、王”——秦是秦河,王是王肝——高密东北乡的四大傻子对垒街头,观者如堵,如看猴戏。老兄,你不知道,一个人并没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车,直视着秦河。
  ——你一定是去赶集卖猪。
  ——是的,卖猪。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放了我一马。两个傻子,心心相印。
  请你告诉小狮子吧,我驮着妹妹,去了胶州,在那儿,我把她送上开往烟台的长途汽车,让她从烟台买船票去大连,从大连再转乘火车去哈尔滨。你知道,陈鼻的母亲是哈尔滨人,他在那边有亲戚。王胆身上带了足够的钱,你们知道她的聪明,知道陈鼻的精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天,王胆早已到达她该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捂不过天来。她在我们公社的地盘上可以为所欲为,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胆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时,她的孩子已经出世了。因此,就让你姑姑死了这条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告诉她们呢?我问。
  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种方式,王肝说,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说。
  
  七
  我确实是个意志软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与小狮子的新婚之夜,我应该面对红烛,独坐至天明,以示我对王仁美的歉疚与怀念之情,但仅仅坐到十二点时,便与小狮子抱在了一起。
  我与王仁美结婚那天下大雨,与小狮子结婚这天下暴雨。一道道的闪电,刺目的蓝白之光,然后是震耳的雷声与倾盆大雨。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挟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水果气味的湿风从窗棂灌进洞房。红烛将残,抖抖颤颤,终于熄灭。我感到恐惧。一道持续数秒的闪电猛烈抖动着,在这瞬间我看到小狮子闪闪发光的眼睛。她的脸在闪电下宛若黄金。然后是一声近得仿佛就在院里发生的雷声,还有刺鼻的焦糊味儿。小狮子一声惊叫,我与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为小狮子是块木头,但没想到她是一个木瓜。一个饱满充盈,轻轻一碰即会淌出汁液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质地木瓜的浓香。拿新人比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为,我克制着自己的无聊联想,但心不由己。当我的肉体与小狮子结合在一起后,心也同时贴近了。
  我无耻地说:狮子,我觉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王肝让我告诉你们,十三天前,他已经将王胆送往胶州,坐上长途汽车去了烟台,然后又从烟台去了东北。
  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冷峻。她抱着我又躺倒了。她在我耳边说:他在撒谎,王胆根本就不可能走远。
  那你们……,我问,是想放她一马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呢?
  不可能,她说,姑姑如有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姑姑没有按兵不动,她说,姑姑安排了好几个眼线在暗中调查。
  你们查到了吗?
  这个嘛……她犹豫了片刻,将脸贴到我胸前,说,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过的那个地洞里。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听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么办?
  是不是还想用老办法?
  姑姑不会那么笨。
  那怎么办?
  姑姑已经让人跟陈鼻谈过,告诉他我们已知道王胆藏匿在王家,并让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来,明天就开链轨车来,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邻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爷是个倔人,他要真拗上劲儿,你们难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并不是让王家放人,而是让陈鼻把王胆主动带走。姑姑对陈鼻承诺了,只要带着王胆去做掉孩子,他的财产全部返还。三万八千元呢,相信他不会不动心。
  我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弄死一个王仁美难道还不够吗?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狮子冷冷地说。
  我感到她的身体也突然变冷了。
  
  八
  阴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蜜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水。有的就散乱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水抽打浸泡。水蜜桃不耐储藏,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熟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父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高,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父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父亲带着。父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藏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父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这可都是钱啊!父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政府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政府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父亲不无怨尤地说。
  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响了。父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高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水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父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头背心,帮父亲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父亲撑伞避雨,但父亲说不用。父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水与汗水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父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水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足了气的马车内胎,还有白色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个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工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水里。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父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操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哨哨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水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有许多蝉,在枝条上鸣叫。从看到王脚家的豪华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水中,篓子在水上漂浮,显然里边没装桃子。他将木筏撑人灌木丛中,我看到,高大的陈鼻,抱着大肚子王胆,跳上木筏。在他的后边,王肝抱着陈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们随即将筏顶的塑料布放下来,形成一圈帷幕。王脚手持木杆,恢复了当年手持长鞭站在车辕上驱马前进的雄姿,威风不减当年。他腰杆子笔挺,可见确如姑姑所说,他的弓腰驼背,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所谓的“父子绝交”,可见也是气话,一到关键时刻,上阵还需父子兵。但不管怎么说,我从心底里还是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载着王胆,逃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想到姑姑为了此事所付出的无数心机,我又感到些微的遗憾。
  王脚的筏子浮力强大,载重又轻,很快就超越了我们。
  两岸的村庄里,都有木筏和小船下水。当我们漂浮到那个曾经让姑姑头破血流的东风村时,数百个木筏,数十条木船,在河心汇集成一条长龙,顺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王家的木筏。它虽然超越了我们,但一直未从我的视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无疑问是那天最骄傲的木筏,犹如一辆夹杂在平庸轿车队伍中的“悍马”。
  它不但骄傲而且神秘。看到过大河拐弯处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里隐藏的秘密,没见过这一幕的人,则不免侧目而视,心生疑惑。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筏上载的都不是桃子。
  现在,我回想起来,当姑姑的那艘计划生育专用船开足了马力从我们筏边快速驶过时,我的心中,产生的是一种莫名的激动。这艘船已经不是七十年代那艘土造的机器船,而是一艘乳白色的、流线型的快艇。半封闭的驾驶室前是透明的有机玻璃,驾驶着这艘新船的依然是那个秦河,但他的头颅已经花自。姑姑和我的新婚妻子小狮子手扶着驾驶室后的栏杆站立着,风使她们的衣裳往后摆去。我看到了小狮子球一般的胸脯,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在她们身后,有四个男人对面坐在船舷两侧的座位上。他们的船激起的浪花溅到我们筏上,她们的船造成的水涡使我们的木筏上下颠簸。我相信船贴着我的木筏驶过时小狮子看到了我,但她连一个招呼也没跟我打,刚刚与我结婚的小狮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我心中浮起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此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梦中的情景。小狮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胆,快逃啊!王脚,快撑啊!
  姑姑的船从木筏队中斜插过去,冲向在右前方单独漂流的王家木筏。
  姑姑的船并没有超越王家的筏,而是与它并行。机船放慢了速度,几乎听不到马达声。船与筏之间隔着约有两三米的距离。船继续向筏靠近,显然是想用这种方式将木筏逼向河堤。王脚操着木杆,撑着机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摆脱险境,但木筏在浪潮澎湃声中,间或响起她尖厉的叫声:姑姑,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就在木筏渐渐脱离机船时,小狮子对着木筏的方向奋力一跳,扑通一声,落在了河中。她不会凫水,在水中沉浮。姑姑大叫救人。趁此机会,陈鼻和王肝奋力划水,使木筏又入中流。
  搭救小狮子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船上的男人将木杆伸给她,将她拖至船舷时,她却伸手抓住那人的腿,将他也拽入水中。这又是一个不善游泳的。船上的人,只好跳下水救人,而驾船的秦河,似乎也大失了水准。气得姑姑在船上跳脚大骂。木筏和木船上的人,无人出手相助。但小狮子毕竟是我的妻子,我努力撑竿拨水,试图将木筏向她靠拢,但后边一架木筏斜刺里冲上来,几乎将我的木筏撞翻。眼见着小狮子在水中露头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没再犹豫,舍弃木筏和桃子,纵身跳入激流,挥臂向前,去救我的妻子。
  在小狮子跳入水中那一瞬间,我心中便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事后,小狮子报功似的对我说,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种产妇特有的圣洁的血的味道。她同时也看到了王胆腿上的血。她故意跳到水中——当然这行为也可以做别的解释——借此拖延时间,她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拖延时间,她说她对着河中的神灵祈祷着:王胆,你抓紧时间,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就会受到保护,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当然,她说,这点小聪明,根本瞒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
  等我们把小狮子和另一名计划生育干部救上机船时,王家的木筏已划出起码三里之遥。而此时,机动船又熄了火,秦河满头大汗,一遍遍地发动机器。姑姑暴跳如雷,小狮子和那名计生干部趴在船边,头伸到舷外,哇哇地吐水。
  姑姑跳了一阵,突然冷静下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一线阳光从云层中射出,照着姑姑的脸,也照着浊浪滚滚的河面,使姑姑像一个末路的英雄。她坐在船舷,低声对秦河说:别装了,都别装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将机器发动起来。机船如离弦之箭,直冲着王家木筏而去。
  我拍打着小狮子的脊背,偷眼看着姑姑,姑姑时而低眉垂眼,时而咧嘴一笑。她在想什么呢?我猛然想到,姑姑已经四十七岁了,她的青春岁月早已结束,现在,她正在中年的路上行走,但她的饱经沧桑的脸上,已经显出老者的凄凉。我想起母亲生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女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母亲的话是针对姑姑而说,但母亲从来没有当着姑姑的面说过。姑姑的老,是不是真的与没生孩子有关?姑姑已经四十七岁,如果抓紧时间结婚,是否还有生孩子的可能?但能够成为姑姑丈夫的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呢?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时,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拢。
  王脚立在筏尾,手持长杆,金刚怒目,摆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势。
  王肝抱着陈耳,坐在筏头。
  陈鼻在筏中,揽着王胆,哭着,笑着,喊叫着:王胆,你快生啊!快啊!生出来就是一条性命啊!生出来她们就不敢给咱捏死啊!万心,小狮子,你们败了!哈哈,你们败了啊!
  泪水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
  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
  机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
  我用木杆勾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动着沉重的身体,登上了木筏。
  小狮子提起药箱,纵身跳到了筏上。
  当她们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血的裤子时,我背过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后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与机船难以分离。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一瞬间看到的王胆形象:她躺在木筏上,下体浸在血水中。身体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条愤怒、惊恐的海豚。
  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运桃的筏队摇头摆尾而行,我的筏子,在无人掌控的情况下竟然也顺流而下。
  我期盼着。我在王胆的哭叫声中期盼着,在浪涛澎湃声中期盼着,在岸上毛驴的高亢叫声中期盼着。
  筏上传来了婴儿喑哑的哭声。
  我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姑姑双手托着这个早产的赤子,小狮子用一根纱布缠着婴儿的腹部。
  又是一个女孩,姑姑说。
  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泄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说:你这个畜生!
  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新生婴儿拚命疾驶返航,但终究也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
  据小狮子说,王胆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会儿。她的血流光了,脸色像金纸一样。她对着姑姑微笑着,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姑姑将身体凑上去,侧耳听着她的话。小狮子说她没听清王胆对姑姑说了什么,但姑姑肯定听清了。王胆脸上的金色消褪,变成灰白的颜色。她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她身体蜷缩,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姑姑在王胆身体旁坐着,深深地低着头。良久,姑姑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像问小狮子,又像自言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
  王胆不足月的女儿陈眉,在姑姑和小狮子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第四部
  
  亲爱的杉谷先生:
  我们退休后搬回高密居住,不觉已经三年。期间虽有一些小曲折,但最终却有了大惊喜。您对我寄给您的有关姑姑的材料评价甚高,让我诚惶诚恐。您说这些材料稍加整理即可当作小说发表,但我心存疑惧。一是怕出版社不愿接受这种题材的小说,二是怕万一发表之后,会惹姑姑生气。尽管我已经在某些方面尽量地“为长者讳”了,但还是将许多令她伤心的事情披露出来。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用这种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您的安慰和开导,使我心中豁亮了许多。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
  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并且,也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写作。我感激他们,因为我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
  先生,现在寄去我一年来断断续续写出来的文字。有关姑姑的故事,我想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我会尽快地完成那部以姑姑为剧中人物原型的话剧。
  姑姑每次见到我都会提到您,她真诚地希望您再来。她甚至说,是不是杉谷先生买不起机票啊?你告诉他,我替他买机票。姑姑还说,她心中有许多话,不能对任何人说,但如果您来了,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她说,她知道一个有关令尊的重大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一旦披露,会让您惊愕万分。先生,我基本上猜到了这个秘密,但还是等您来了让她亲口告诉您吧。
  另外,尽管我在这次寄出的材料里已经提及。但还是先在这里告诉您:年近花甲的我,最近成为一个新生婴儿的父亲!先生,不管这婴儿如何而来,不管今后围绕着这婴儿还将产生多少麻烦事,我还是要请您这个大贵人祝福他;如果可能,还请您赐他一个名字!
  蝌蚪
  二〇〇八年十月于高密
  
  一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胆大包天,这世界上似乎没有她怕的人,更没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狮子却亲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里的一个上午,我和小狮子应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修联合开办的牛蛙养殖场做客。只几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后的高密东北乡就大变了面貌。大河两岸新修了美丽坚固的白石护坡,岸边绿化带里栽种者奇花异草。两岸新建起十几个居民小区,小区里有板楼塔楼,也有欧式的别墅。此地已与县城连成一片,距青岛机场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韩国和日本的客商,纷纷前来投资建厂,我们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经成为大都会高尔夫球场的草地。尽管此地已更名为“朝阳区”,但我们还是习惯地称其为“东北乡”。
  从我们居住的小区到牛蛙养殖场约有五里路,小表弟要开车来接,被我们婉拒。我们沿着河边的人行道往下游走,不时与推着婴儿车的少妇擦肩而过。她们一个个面皮滋润,目光迷茫,身上散发着名贵香水的优雅气味。车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发出甜蜜的气味。每遇到一辆婴儿车,小狮子都要拦住人家,然后伏下肥胖的身体,伸出手,抚摸着婴儿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脸蛋。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对婴儿发自内心的喜爱。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少妇推着的双座婴儿车前,面对着车上那两个头戴泡泡纱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样娇美的混血婴儿,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嘴巴里低声嘟哝着,眼睛里盈满泪水。我看看那少妇礼貌地微笑着的脸,伸手拉拉小狮子的衣服,说: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脸上啊!”
  她叹息着,说:
  “从前怎么就没觉得孩子可爱呢?”
  “这说明我们老了。”
  “也不尽是,”她说,“现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质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爱了。”
  我们时不时与过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看到河上有一艘装修得大红大绿的豪华游船在缓缓行驶,如同一座移动的牌楼。悠扬的乐声飘来,有古装女子,如同画中人物,在船舱里抚琴吹箫。不时有一艘船头高高翘起的快艇飞速驶过,浪花飞溅,惊起白色鸥鸟。
  我们拉着手,看上去亲密无间,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这也许是小狮子所想的,而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在这大河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我们沿着那座刚竣工不久的斜拉钢桥上的人行道越过大河。桥上来往的车辆中有很多“宝马”、“奔驰”。大桥造型风流,宛如海鸥展翅。过桥后,右侧是大都会高尔夫球场,左侧便是远近闻名的娘娘庙。
  那天是农历的四月初八,正逢庙会。娘娘庙周围的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从车牌上,我们知道这些车大多来自周边县市,其中还有几辆来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为“娘娘庙”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庙,村因庙而得名。我幼时曾随母亲到这小庙烧过香,虽事过多年,但印象犹存。那座小庙在“文革”初期即被夷为平地。
  新建的娘娘庙,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前甬道两侧,挤满卖香烛、泥娃娃的摊位,摊主高声叫卖,招徕游客:
  “拴个娃娃吧!拴个娃娃吧!”
  其中有个身披黄袍、头剃秃瓢、看上去像个和尚的摊主。他敲着木鱼儿,有板有眼地喊叫着:
  拴个娃娃带回家,全家高兴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养,后年开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质量高,工艺大师亲手造。
  我的娃娃长相美,粉面桃腮樱桃嘴。
  我的娃娃最灵验,远销一百单八县。
  拴一个,生龙胎;拴两个,龙凤胎。
  拴三个,三星照;拴四个,四天官。
  拴五个,五魁首;拴六个,我不给,怕你媳妇噘小嘴。
  ……
  声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几个看上去像日本或韩国的女人推销泥娃。我正犹豫着是否该拉着小狮子走开,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伤,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狮子却挣脱手,径直奔王肝而去。
  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摊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没有吹牛,他摊上卖的泥娃娃,果然与众不同。旁边那些摊上的泥娃娃一个个色彩艳丽,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一个模样。但王肝摊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样,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动活泼,有的安然沉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噘嘴,有的张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这的确像我们高密东北乡泥塑大师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一九九九年与我姑姑结婚——他的泥娃娃,从来都是他自己用那种保持了几十年的独特方式销售,怎么可能交给王肝叫卖呢?——王肝努努旁边摊位上那些泥娃娃,对那些女人们低声介绍着:那些货确实便宜,但那是用模子磕出来的,我的货贵,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工艺大师、泥娃王秦河闭着眼捏出来的。什么叫栩栩如生、吹弹可破?王肝拿起一个咕嘟着小嘴、仿佛生气的小泥孩说,法国杜莎夫人的蜡像,与我们秦大师的作品比起来那就是一堆塑料。万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娲抟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灵气的。我们秦大师用的泥土是专门从胶河河底两米深处挖上来的,这是三千年沉淀下来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历史的淤泥。挖上来这淤泥,放在太阳下晒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让它们接受了日精月华,然后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阳冒红时取来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时取来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个时辰,用棒槌敲一个时辰,一直将那泥巴团弄到面团一般,这才能动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秦大师,每捏好一个泥孩,都会在它的头顶用竹签刺一个小孔,然后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进去。然后揉合小孔,将泥孩放置在阴凉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才拿出调色上彩,开眉画眼,这样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灵——我不瞒你们说,你们听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师的泥娃娃,每当月圆之夜,都能闻笛起舞,一边跳一边拍巴掌一边嬉笑,那声音,就像从手机里听到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几个回家看看,如若不灵,您拿回来摔在我的摊子前——我相信您舍不得撺,您会摔出他的血来,您会听到他的哭声——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几个女游客各买了两个泥娃娃。王肝从摊下拿出专用的包装盒,为她们包装好。女游客高兴而去,这时,王肝才来招呼我们。
  我想他其实早就认出了我们,他即便认不出我,也不可能认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几年的小狮子啊。但他就像猛然发现我们似地惊叫着:
  “啊呀!是你们两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说,“好多年不见了。”
  小狮子对他微微一笑,嘴巴里呜噜了一声,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与他用力握手,然后放开,互相让烟,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将军”。
  小狮子专注地观赏着那些泥娃娃。
  “早就听说你们回来了,”他说,“看来真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是故乡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嘛。”我说,“不过也幸亏碰上了好时代,退回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
  “过去,人都在笼子里关着,不在笼里关着,脖子上也有绳子牵着,”他说,“现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点也不假啊,”我说,哥们,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说,“真有那么神吗?”
  “你以为我是信口胡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稍有夸张,那也是允许的,即便是国家媒体,不也允许合理夸张吗?”
  “反正我辩不过你,”我问,“真是老秦捏的?”
  “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说这些泥孩子月圆之夜能闻笛起舞,那是夸张,但我说这些娃娃是老秦闭着眼捏出来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参观。”
  “老秦也在我们这边落了户吗?”
  “这年头,什么落户不落户,哪里方便哪里住呗,”他道,“你姑姑住在哪里,秦河就会住到哪里,这样的铁杆粉丝,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呢!”
  小狮子双手捧起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个中欧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说:“我要这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娃娃,心中模糊浮现出一个感觉,对,一点不错,正是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见过她,她是谁?老天,她是王胆的女儿陈眉啊,是姑姑和小狮子抚养将近半年之后,又不得不还给她的父亲陈鼻的陈眉啊。
  我清楚地记得,当陈鼻到我们家来索要陈眉的那个傍晚,春节临近的一个傍晚,辞灶日的傍晚,鞭炮齐鸣、硝烟滚滚的傍晚。小狮子已经办好了随军手续,离开了公社卫生院。春节过后,我就要带着她与燕燕坐上火车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有一套两居室的单元,那将是我们的新家。父亲不跟我们走,也不愿去投奔我的在县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坚守着这块土地。好在我二哥在乡镇工作,可以随时照顾。
  王胆死后,陈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满大街乱窜。人们起初对他甚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厌烦。当初搜捕王胆时,公社用陈鼻的存款给村民们发工资,王胆死后,大多数人把钱还给了他。公社也没向他收取羁押他时的生活费,所以,保守地估计,他当时手头起码还有三万元,足够他吃喝上几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抱到卫生院救活的那个女婴忘记了。他让王胆冒着生命危险抢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个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当他看到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千难万险生出来的竟然又是个女婴时,他就捶打着脑袋痛哭:天绝我也!
  这女婴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个姐姐叫陈耳,姑姑就说:就叫陈眉吧。小狮子抚掌赞叹:这个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狮子动过收养陈眉的念头,但碰到了落户口、办理收养手续等许多困难。所以,直到陈鼻从小狮子怀里把陈眉抱走时,她还没有户口。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人口中,没有她这个人,她是“黑孩”,那时候有多少这样的“黑孩子”,没人统计过,但估计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这批“黑孩子”的户口问题,在一九九〇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时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此收取的超生罚款也是个天文数字,但这些钱到底有几成进了国库,也是无人能算清楚的糊涂账。最近十几年来,人民群众又制造了多少这样的“黑孩子”,估计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了。现在的罚款额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几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们能把罚款交齐……
  在那些日子里,小狮子母性大发,抱着陈眉,亲不够,看不够,我怀疑她曾经试图给陈眉喂过奶,因为我发现了她乳头的异样——-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难说了。这样的奇迹据说也曾发生过。我小时看过一出戏,讲一户人家,突遭变故,父母双亡,只余下十八岁的姐姐与襁褓之中的弟弟,万端无奈中,姐姐便将自己处女的乳头塞到弟弟嘴里,几天之后,竟然有乳汁分泌出来了。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姐姐十八岁了,弟弟还在吃奶?我母亲说,过去,婆婆与儿媳同时坐月子的事很多。现在,现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儿的大学同学,最近又添了一个妹妹。她爸爸是煤矿主,钱多得用尺量,农民工在黑煤窑里为他们卖命,他们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矶、旧金山、墨尔本、多伦多的豪华别墅里与他们的“二奶”或是“三奶”们制造小孩。——我赶紧拉回思绪,像拉住一匹疯马的缰绳。我想起辞灶日那晚,当我刚刚把一箅帘饺子下到锅中时,当我女儿燕燕拍着小手念着有关饺子的儿歌“从南来了一群鹅,践啦跩啦下了河”时,当小狮子抱着陈眉喃喃不休时,陈鼻穿着他那件磨得发亮的猪皮夹克,歪戴着一顶双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进入我家。陈耳跟在后边,牵着他的衣角。陈耳穿着一件小棉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她头发乱蓬蓬,如一窝杂草,不断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来得正好,我边搅动着锅里的饺子边说,坐下,吃饺子。
  陈鼻坐在我家门槛上,灶膛里的火映得他满脸闪光,那个巨大的鼻子,像一块结了冰的萝卜雕成。陈耳扶着他的肩头站立,大眼睛里闪烁着惊惧、好奇的光芒。一会儿瞅瞅锅里翻动的饺子,一会儿瞅瞅小狮子和她怀中的婴孩,一会儿与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将手中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她。她歪头看看陈鼻的脸,抬头看看我们。
  拿着吧,我说,妹妹给你你就拿着。
  她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
  陈鼻厉喝一声:陈耳!
  陈耳慌忙把小手缩了回去。
  干什么你,我说,小孩子嘛!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
  我进里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装进陈耳的棉袄兜兜。
  陈鼻站起来,对小狮子说:把孩子还给我。
  小狮子瞪着眼说:你不是不要了吗?
  谁说我不要了?陈鼻怒冲冲地说,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狮子说,她生下来时像只小病猫,是我把她养活了。
  是你们一路追逼,才使王胆早产!陈鼻道,要不王胆也不会死!你们欠着我一条命!
  你放屁!小狮子说,王胆那情况,根本就不应该怀孕,你只顾自己传宗接代,不管王胆的死活!王胆死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个?!陈鼻大声吼叫着,你说这个我让你们家过不成年!
  陈鼻从锅台上抓起一个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锅口。
  陈鼻,我说,你疯了吗?我们可是从小的朋友!
  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朋友?!陈鼻冷笑道,王胆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无关!小狮子说,是肖上唇报的信。
  我不管谁报的信,陈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小狮子说,我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在你手里,你不配做父亲!
  你这个臭娘们,你们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们自己不会生,所以才不让别人生,你们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别人的孩子霸为己有!
  陈鼻!闭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辞灶的,你跑到我家来耍什么横?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锅里扔!
  你以为我不敢扔?
  你扔!
  你们不还给我孩子,我什么都敢干!杀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里屋不吭气的父亲走出来,说:大侄子,看在我这把胡子的份上,看在我与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让她把孩子还给我。
  是你的孩子,谁也夺不去。父亲说,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毕竟,没有她们,你这孩子早跟着她娘一路去了。
  陈鼻将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门槛,呜呜地哭起来。
  陈耳拍打着他的肩膀,哭着说:爹……别哭……
  见此境况,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对小狮子说:我看……还是还给他吧……
  你们休想!小狮子说,这孩子是我捡的!
  你们太欺负人啦……太不讲道理了……陈鼻哭着说。
  叫你姑姑来吧,父亲说。
  不用叫,我早就来了!姑姑在门外说。
  我像见到救星一样迎出去。
  陈鼻,你给我站起来!姑姑道,我就等着你把蒜臼子扔到锅里呢!
  陈鼻乖乖地站了起来。
  陈鼻,你知罪吗?姑姑厉声问。
  我有什么罪?
  你犯了遗弃人口罪,姑姑道,陈眉是我们带回去的,我们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养活,半年多了,你陈鼻连个面也不露,这女儿是你的种不假,可你这个父亲,尽到责任了吗?
  陈鼻嘟哝着:反正女儿是我的……
  是你的?小狮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应不?她如果答应,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讲理,我不跟你说话!陈鼻道,姑姑,过去是我错了,现在我认错,认罪,你把女儿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齐罚款,然后给孩子落上户口。
  罚多少?陈鼻问。
  五千八!姑姑说。
  这么多?!陈鼻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姑姑道,没钱你就别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陈鼻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的命自己留着吧,姑姑说,你的钱也可以自己留着,留着喝酒、吃肉,还可以去路边店嫖娼!
  我没有!陈鼻老羞成怒地吼叫着,我要去告你们!公社告不赢我去县上告,县上告不赢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赢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赢呢?姑姑冷笑着说,是不是还要到联合国去告?
  联合国?陈鼻道,联合国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说,现在,你给我滚!等你告赢了,再来抱孩子。但是我告诉你,即便你告赢了,也得给我写份保证,保证你能把这孩子抚养好,同时你还得付给我和小狮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费!
  辞灶日傍晚陈鼻没能把陈眉抱走,但春节过后,元宵节次日,陈鼻拿着罚款收据,把陈眉抱走了。“辛苦费”是姑姑说的气话,自然不必他交。小狮子哭得浑身乱颤,好像被人夺走了亲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么?喜欢孩子自己生嘛!
  小狮子痛哭不止,姑姑抚着她的肩头,用一种我从没听到过的悲凉腔调说:姑姑这辈子,已经定了局了,而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个孩子出来,抱回了给我看……
  到北京后,我们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陈鼻言中。小狮子生不出来。她对我女儿不错,但我知道,让她魂绕梦牵的,还是陈眉。所以,她捧着那个鼻眼酷似陈眉的泥娃娃时那种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对王肝说其实是对我说:
  我要这个孩子!
  多少钱?我问王肝。
  什么意思,小跑?王肝恼怒地说,是瞧不起我吗?
  你千万别误会,我说,“拴孩子”要心怀诚意,不交钱如何体现诚意?
  交了钱才没有诚意呢,王肝压低声音道,能用钱买到的,只是一块泥巴,而孩子,是买不到的。
  那好吧,我说,我们住滨河小区九幢902,欢迎你来。
  我会去的,王肝说,祝你们早得贵子。
  我苦笑着摇摇头,与王肝告别,拉着小狮子,迎着人流,进入娘娘庙大殿。
  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个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
  大殿高耸,有四十九级白石台阶通向殿门。我抬头仰望着飞檐之下的匾额,上题“德育群婴”四个斗大金字,檐角上悬挂铜铃,风吹动叮咚作响。
  台阶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怀抱着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里,竟有点旁观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么庄严又多么世俗,多么严肃又多么荒唐。我油然忆起,孩提时期,亲眼目睹,县一中的红卫兵“破四旧”战斗队,专程前来拆庙毁神的情景。他们,还有她们,把送子娘娘抬出来,扔到大河中,然后高呼口号:“计划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齐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词。是祈求娘娘显灵惩罚这些毛孩子?还是祈求娘娘恕人类冒犯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应了这句话:娘娘庙旧址上,重建辉煌庙宇;娘娘庙殿堂里,再塑灿烂金身。既是继承传统文化,又创造了新的风尚;既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产业繁荣,经济效益显著。真是建一座厂,不如修一座庙啊。我的乡亲们,我的旧友们,都在为这座庙活着,都是靠这座庙活着啊。
  我仰望着娘娘塑像。她面如圆月,发如乌云。细眉入鬓,慈且含情。身着一袭白衣,项配珠宝璎珞。右手持长柄团扇,扇面斜扣肩头;左手摸着一个骑鱼童子的头顶。在她的身体两侧,拥挤着十二个姿态备异的童子。这些童子面貌生动,童趣盎然,确实可爱极了。我想,高密东北乡能够塑出这样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与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说属实,那这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为,我罪过地联想到:这白衣娘娘的体态面相,与我姑姑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啊!娘娘塑像前的九个跪垫上,跪着九个女人。她们占着跪垫久久不起,或磕头连连,或双手合十、仰望着娘娘默默祈祷。跪垫后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满了女人。无论是跪在跪垫上的女人,还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让它面对着娘娘。小狮子跪在地面上,磕头真诚,竟碰撞出“咚咚”之声。她眼里饱含着泪水,是因为爱孩子爱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一九五〇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岁,虽乳房丰满,但月事已绝。我在观察别人时,肯定也有别人在观察我。我随着小狮子跪在娘娘面前。那些观察我们的人,会以为我们这对老夫妻,是在为儿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毕,女人们拿出钱,塞入娘娘座前的红色木箱。拿钱少的匆匆塞入,拿钱多的则不无炫耀。奉献完毕,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将一根红绳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立在两侧的两个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看似目不斜视,但只要有奉献百元以上者,她们手中的木鱼便会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似以这种方式提请娘娘注意。
  我们原本没想到这里来,因此没有带钱。情急之中,小狮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献箱。尼姑手中的木鱼“啪啪啪”连响兰声,如同多年前我参加长跑比赛时的发令枪响。
  大殿后边的配殿里,依次供奉着: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孙娘娘、痘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献,每殿中都有敲木鱼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阳,劝小狮子隔日再来。小狮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沿着殿外甬道外出时,甬道外侧的小室中,不时有尼姑探出脑袋:
  施主,请给您的孩子配一把长命锁!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请给您的娃娃蹬一双青云屐!
  ……
  我们无钱,只好连连致歉,匆匆逃脱。
  出娘娘庙后,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机催问。街市繁华,人如蚁集,物品繁多,观者甚蕃。我们已顾不上闲逛,分拨着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说他的车已在庙会东侧、今日隆重开业的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前等我们。
  我们赶到那里时,典礼已过。只见遍地鞭炮尸骸,大门两侧凤凰展翅般摆开了数十个花篮,空中飘着两个巨大的气球,气球下拖着巨幅的标语。这是一座蓝白二色的弧形建筑,仿佛两条伸出的双臂形成的冷静而高雅的怀抱,与西侧金碧辉煌的娘娘庙形成鲜明对照。
  在发现了西装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姑姑。许多人在那里,从花篮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里已经有了十几枝玫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们是从背影认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万个人中,哪怕这些人都穿着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服装,我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出姑姑。
  我们看到,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将一个白纸包裹,递到姑姑手里。那男孩转身就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声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往后便倒。
  
  二
  我们看到,一只黑瘦的青蛙,从姑姑身边跳开。
  牛蛙养殖场大门外站着一个装模作样的保安,对着小表弟的车敬了一个滑稽的军礼。电动大门缓缓而开,小表弟的“帕萨特”缓缓而入。昔日的算命先生兼野大夫袁腮,今日的牛蛙养殖总公司袁总,已站在那尊黑黝黝的塑像前等待我们。
  那是一尊牛蛙的塑像。
  远看像一辆装甲运兵车。
  在塑像基座的大理石贴面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牛蛙(Ranacatesbiana),两栖纲,无尾目,蛙科,蛙属,鸣声嘹亮如牛叫,因而得名。
  照相照相,袁腮张罗着,先照相,再参观,然后吃饭。
  我端详着这只巨蛙,心生敬畏。只见它脊背黝黑,嘴巴碧绿,眼圈金黄,身上布满藻菜般的花纹和凸起的瘤点。那两只凸出的大眼睛,视线阴沉,似乎在向我传达着远古的信息。
  小毕!拿相机来!小表弟高喊。
  一个身材苗条、戴一副红边眼镜、穿一条彩条格子长裙的姑娘,提着一架沉重的相机跑过来。
  小毕,齐东大学艺术系高材生,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小表弟对我们介绍。
  不仅仅是美女!袁腮说,还是才女,唱歌跳舞、摄影、雕塑,样样通,喝酒还是海量!
  袁总过奖了。小毕红着脸说。
  我这老同学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少时善跑,原以为他能成为世界冠军,没想到成了剧作家。袁腮对小毕介绍我:原名万足,乳名小跑,现名蝌蚪。
  蝌蚪是笔名,我说。
  这是蝌蚪老师的夫人小狮子,小表弟指着小狮子道,妇科专家。
  小狮子抱着泥娃娃,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早就听袁总和金总说过你,小毕道。
  天下第一蛙!袁腮道。这个雕塑就是小毕的作品。小表弟说。
  我夸张地赞叹一声。
  请蝌蚪老师多批评。
  我们围着牛蛙雕塑转了一圈。无论在它身体的哪个部分,我都感觉到,它那两只阴沉的大眼珠子都能瞅到我,都在瞅着我。
  照相完毕,袁腮、小表弟、小毕陪同着我们,依次参观了种蛙池、蝌蚪池、变态池、小蛙池以及饲料加工车间、蛙品加工车间。
《蛙》二 三分之二青蛙
  后来经常在我梦境中再现的是种蛙池的景象。那是一个大约四十平米的池子,池中约有半米深的浑水,水面上,雄蛙鼓动着洁白的囊泡发出牛叫般的求偶声,雌蛙舒展四肢浮在水面,缓缓地向雄蛙靠拢。更多的蛙已抱对成双。雌蛙驮着雄蛙,在水面游动,雄蛙前肢抱住雌蛙,后腿不停地蹬着雌蛙的肚腹。一摊摊透明的卵块,从雌蛙的生殖孔中排出,同时,雄蛙透明的精液也射到水中——蛙类是体外受精——似乎是小表弟,也可能是袁腮在说——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约八千到一万粒卵子——这可比人类能干多了——蛙池中蛙鼓四起,池水被四月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这里是求偶配对的情场,也是繁育后代的生殖场。——为了让雌蛙多排卵,我们在饲料中添加了催卵素——蛙蛙蛙——哇哇哇——
  在满耳蛙声,满脑蛙形中,我们被带到一间布置豪华的餐厅。
  两个身着粉衣的服务小姐为我们端茶倒水,布菜斟酒。
  我们今天吃全蛙宴,袁腮道。
  我拿起桌上的菜谱,看到上边依次写着:椒盐蛙腿,油炸蛙皮,青椒蛙块,笋干蛙片,醋溜蝌蚪,西米蛙卵汤……
  对不起,我不吃青蛙。我说。
  我也不吃。小狮子说。
  为什么?袁腮惊讶地问,如此美味,为何不吃?
  我努力想忘掉它们那凸出的眼睛,黏腻的皮肤,和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腥冷的气味,但总也忘不掉。我痛苦地摇摇头。
  韩国科学家最近从牛蛙皮肤中提炼出一种极其珍贵的缩氨酸,具有抗氧化作用,能消除人体内的自由基,是天然的抗衰老物质,小表弟金修诡秘地说,当然,它还有其他许多种神秘的功效,尤其是能使妇女生双胞胎和多胞胎的几率大大提高。
  要不要尝一点?袁腮道,要大胆尝试嘛!连蝎子、蚂蟥、蚯蚓、毒蛇都敢吃,还不敢吃牛蛙?
  你难道忘了?我的笔名叫蝌蚪啊!
  对对对!袁腮吩咐那些小姐们:把桌上的全撤掉,告诉厨房,重新做一桌,凡跟蛙沾边的一律不要!
  新菜上桌,酒过三巡。
  我问袁腮:你这家伙,怎么会想到养牛蛙?
  要想赚大钱,就得想别人想不到的!袁腮吐着烟圈,得意洋洋地说。
  你太有才了!我模仿着某小品演员的口吻,不无讥讽地说,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养牛蛙是好,但从牛胃里取铁钉,到集市上算卦看相,如此神技,丢了岂不可惜?
  蝌蚪,你这家伙,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嘛。袁腮道。
  小狮子冷冷地说:还有用铁钩子给妇女取环呢!
  哎呦,嫂子啊,袁腮道,这事就更不能提了。那时候,咱一是觉悟低,二是心肠软,架不住那些想生儿子想疯了的老娘们缠磨,三是呢,为穷所迫。
  现在还敢干吗?我问。
  干什么?袁腮瞪着眼问我。
  取环啊!
  看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记性?几年劳改队,早让我脱胎换骨,袁腮道,现在,我是堂堂正正做人,正大光明赚钱,不违法的事啥都敢干,违法的事,用枪逼着也不干。
  我们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热心公益的市级优秀企业呢。小表弟道。
  席间,小狮子一直用手揽着那个泥娃娃。
  袁腮道:秦河这个杂种,才是真正的天才!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把郝大手给镇压了。
  一直微笑不语的小毕插嘴道:秦老师的作品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感情。
  捏泥娃娃也需要感情?袁腮问。
  那当然了,小毕道,每件成功的作品,都是艺术家的孩子。
  那这只大牛蛙,袁腮指指院子里的雕塑,也是你的孩子了!
  小毕飞红了脸,不再吱声。
  表嫂这么喜欢泥娃娃?小表弟问。
  你表嫂喜欢的不是泥娃娃,袁腮道,她喜欢的是真娃娃。
  那我们一起干吧!小表弟兴奋地说,表哥也可以入伙。
  让我们跟你们养牛蛙?我说,看见这些东西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表哥,我们不仅仅养牛蛙,我们——
  别吓着你表哥,袁腮打断小表弟的话,说,喝酒,老兄,还记得毛主席当年是怎么教育那些“知青”的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三
  正如王肝当年痛定思痛后所言:爱情是一场病。想想他迷恋小狮子那漫长的岁月里的表现,真不可想象他在小狮子嫁我之后,还能够活得下去。以此类推,秦河对姑姑的痴恋也是一种病,他在姑姑嫁给郝大手后,既没有投河也没有上吊,而是将痛苦转化为艺术,一个卓越的民间艺术家由此产生,仿佛从泥巴里跳出一个赤子。
  王肝没有回避我们,他甚至主动提起当年对小狮子的痴迷,谈笑之间,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的态度,让我备感欣慰。心中埋藏多年的歉疚被稀释,对他生出若干的亲近和敬意。
  我说了你都不一定相信,王肝说,小狮子赤脚走过河滩,河滩上留下一行脚印,我像小狗一样趴在河滩上,嗅着那些脚印的气味,泪水啪嗒啪嗒滴下来。
  你就胡乱编造吧,小狮子红着脸说。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王肝一本正经地说,如有一字谎言让我头发梢上长疗!
  听听吧,小狮子对我说,头发梢上长疗,还不如让你的影子感冒。
  这是很好的细节,我说,我可要把你写进剧本里去啊!
  谢谢,王肝道,你一定要把那个名叫王肝的傻瓜做过的蠢事通通写到剧本里,我这里素材多着呢。
  你敢写我就把你的稿子烧了。小狮子说。
  你可以烧掉纸上的字,但烧不掉我心中的诗啊。
  酸劲儿又上来了。小狮子道,王肝,我现在想,嫁给小跑,还不如当初嫁给你呢,起码你还趴在我的脚印上哭过。
  嫂夫人,您可千万别开这种国际玩笑,您与小跑,是绝配。
  确是绝配,小狮子道,连根孩子毛都没生出来,不是绝配是什么?
  好了,别说我们了,说你,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找个人?
  我病好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女人。
  那你是同性恋?小狮子嘲道。
  我什么恋都不是,王肝道,我只恋我自己。我恋我的胳膊,恋我的腿,恋我的手,恋我的头,恋我的五官,恋我的五脏六腑,甚至恋我的影子,我经常跟我的影子说话呢。
  你大概又患上了另外一种病,小狮子道。
  恋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恋自己不要代价,我想怎么爱我自己,就怎么爱我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
  王肝把我和小狮子带到了他与秦河居住的地方。大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大师工作坊。
  这里是人民公社时期的饲养室,是我经常前来玩耍的地方。记得当年,这里昼夜散发着牛和骡马粪便的气味,院子里有一口大井,井旁一个大缸。每天早晨,饲养员老方把牲口一个个牵出来,牵到大缸旁饮水。饲养员小杜,站在井边:不断地将水提上来倒在缸里。那饲养室宽大敞亮,里边一排溜儿安着二十几只石槽。最头上的两只高大的石槽是骡马使用的,里边的石槽低矮,是牛使用的。
  一进院门,我看到院子里那几十根拴牛、拴骡马的木桩犹在,我看到墙壁上当年的标语依稀可辨,甚至,连当年的气味都没有消散干净。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听说上边下来考察了,说要保留一个人民公社时期的村庄做旅游点,所以就保存下来了。
  那是不是还要养上一些牛马?小狮子问。
  估计不会养了吧?王肝大声喊:老秦、秦老师,来贵客了!
  屋子里没有声响。我们跟随王肝进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马桩犹存。墙壁上,那些被骡马踢出的坑犹存,墙壁上干结的牛粪犹存。那口为牛马煮饲料的大锅犹存,那铺曾经挤满了方家那六个儿子的大炕犹存。我曾经在这铺大炕上睡过几夜,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方家贫寒,没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断地往灶里填草烧火以御寒,那炕热得如同煎饼鏊子。方家的儿子习惯了,个个睡得又香又甜,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现在,炕上有两套铺盖,炕头墙壁上,贴着几张年画,画上是麒麟送子和状元逛街。我们看到,在两只石槽上,架设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摆着泥巴和工具,木板后一条板凳上,坐着我们的老熟人秦河。他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驳。他满头白发,依然中分,脸如马驹,两只大眼,忧郁而深沉。看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唇动了动,算是与我们打过了招呼。然后他就恢复了双手托腮、目光盯着墙壁,仿佛冥思苦索的状态。
  我们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说话,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声音,影响大师的思维。
  在王肝的引导下,我们参观着大师的作品。大师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里晾着。晾干后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摆在靠近北墙支架起的几块长木板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孩子,在牛槽里向我们打着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们已经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诉我们,大师几乎每天都这样坐着发呆,有时夜里也不上炕睡觉。但他会像机器一样定时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们始终保持着均匀柔软的状态。大师有时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个孩子,但真要捏起来,速度非常之快。我现在既是大师作品的经销者又是大师的管家。王肝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件最适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师终于找到了他合适的工作一样。
  王肝说,大师对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么,他就吃什么。当然,我会把最有营养、最有利于健康的食品买给大师吃。大师不仅仅是我们东北乡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县的骄傲。
  王肝说,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现炕上没有了大师,慌忙开灯寻找,工作台前没有,院子里也没有,大师哪里去了呢?我吓出了一身汗,大师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们东北乡的巨大损失。县长带着文化局长、旅游局长到这个院里来过三次啊。你们知道县长是谁吗?就是咱们那位老县委书记、在咱们高密东北乡吃过苦头、对我们姑姑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杨林的小儿子啊。这小伙子名叫杨雄,一表人才,双眼如电,牙齿洁白,身上散发着一股高级香烟的气味,据说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第一次来确定了这饲养棚不拆;第二次来请大师去县里参加宴会,大师抱着拴马桩,像当年那些宁死不结扎的男人一样拒绝前往;第三次县长给大师送来了一块牌子和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证书。王肝从牛槽里找出那块镀金的铜牌子和那本蓝色绒面的证书给我们看。王肝说,当然,郝大手也有这样一块牌子和这样一本证书,县长也请过郝大手去县里赴宴,郝大手当然也不会去赴这种宴席,他如果去赴这种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这样,越让小县长对我们高密东北乡这两位高人刮目相看了。——王肝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叠名片,从中找出了三张,说,你们看,他每来一次就给我一张名片,他说,老王,高密东北乡乃藏龙卧虎之地,你老王也是个人物呢!我说我半生落魄,劣迹斑斑,除了闹了一场臭名昭著的恋爱,别的一无所成,现在,靠耍嘴皮子卖泥娃娃度日。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能用半生精力闹一场恋爱的人,本身就是传奇人物。你们高密东北乡已经出了不少奇人、怪人,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这个家伙,是绝对的新型官员,与我们往常见过的官员绝不一样。下次他来了,我给你们引见一下。他分配给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大师的生活,保证大师的安全。所以,当我深更半夜里发现大师没了踪影,顿时冷汗涔涔而下。大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县长交代?我呆坐锅灶前,看到月光如水,漫进屋来。灶后的暗影里,两只蟋蟀发出清晰的叫声,透出几丝凄凉之意。这时,我听到从马槽中发出一阵冷笑。我蹦起来,往马槽里一看,原来大师仰面朝天躺在里面呢。马槽太短,他的双腿像练瑜伽神功一样叠在一起,双手叠放在胸前。他神态安详,面带笑容,细一看人在酣眠,那笑声竟是他自梦中发出。你们也许知道,高密东北乡这几个天才人物,都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王肝虽然只能算半个天才,但王肝也失眠!不知二位是否失眠?
  我与小狮子相对一望,继而摇头。我们不失眠,我们的脑袋一挨到枕头,鼾声就会响起,所以我们不是天才。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几乎都失眠。王肝道。姑姑的失眠症已经闻名乡里,深夜时分,万籁俱寂,旷野里常常会响起沙哑的歌唱声,那就是姑姑在歌唱。姑姑去夜游,郝大手就捏他的泥娃娃。他们俩的失眠是周期性的,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变化。月光越亮时,他们失眠愈重,月亮退隐时,他们即可入眠。所以那位满腹锦绣的小县长给郝大手的泥娃娃命名为“月光娃娃”,他曾指派县电视台的人来录制过郝大手在明月皎皎之夜,借着月光捏制泥娃娃的情景。你们没看过这节目吧?没有看到,不用遗憾,这是小县长亲自抓的一个系列栏目,名叫“高密东北乡奇人”。这栏目的开场锣鼓就是郝大师的“月光娃娃”,第二期就是“马槽中的大师”,第三期就是“一个出口成章的奇人”,第四期是“蛙鼓声中的歌唱者”,如果你们想看,我一个电话,电视台就会把光盘送来——尚未剪辑的原始碟——我还会向电视台提个建议,让他们为你们夫妻做一期节目,题目我都想好了:迷途知返的游子。
  我与小狮子相视而笑,知道他的话已经进入艺术创作境界,不必揭穿他,何必揭穿他?且听他说下去。
  他说,失眠多年的大师终于在马槽中睡着了,睡得深沉,犹如无忧无虑的婴儿,就像多年前那个躺在木制马槽里顺河飘来的赤子。我感动得双眼盈满泪水,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睡不着是多么痛苦,也只有失眠过的人,才知道睡着了是多么幸福。我小心地守护在马槽边,屏住呼吸,生怕发出响声,把大师从睡梦中惊醒。渐渐地,我的泪眼朦胧了,我感到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路两边是茂密的荒草,野花盛开,五彩缤纷,异香扑鼻,蝴蝶起伏,蜜蜂嗡嗡,前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鼻音很重,听上去有些瓮声瓮气,但感觉非常亲近。我被那声音引导着往前走,我看不到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丰腴得如同圆球的屁股,修长的小腿,鲜红的脚后跟,鲜红的脚后跟踩着潮湿的泥土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那些脚印无比的清晰,反映出她脚底的纹路。就这样,我跟着她走啊,走啊,小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渐渐地,我感到和大师走在一起,大师何时从何地而来我不得而知。我们跟着那鲜红的脚后跟,来到了一片沼泽地的边缘,风从沼泽深处送来淤泥与腐草的气味,脚下是一簇簇莎草,远处是一片片芦苇和菖蒲,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从沼泽地深处,传来了儿童的吵嚷欢笑声,那只能看到下半截身体的女人用她富有磁性的声音对着沼泽地喊叫:大怪小怪,金袍玉带,有恩报恩,欠债讨债。——她一声未了。就看见一大群只穿着红肚兜的光屁股娃娃,有的扎着一根冲天小独辫,有的剃着小光头,有的留着那种三片瓦式样的娃娃头,齐声欢叫着,从沼泽中奔驰而来。他们的身体好像很有些重量,沼泽表面仿佛形成了一层富有弹性的膜,孩子们站在上边奔跑,每一步都可以获得很大弹性,使他们的奔跑如同一群袋鼠在跳跃。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把我与大师团团围住;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有的抱住我们的腿,有的跳上我们的肩膀,有的揪住我们的耳朵,有的拽我们的头发,有的对着我们的脖子哈气,有的对着我们的眼睛吐唾沫;我们被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掀翻在地;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挖起一坨坨泥巴,朝我们身上糊,当然,也往他们自己身上抹……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当然还有她们,突然都安静下来,围成一个半圆,在我们面前,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有的跪着,有的双手托腮,有的啃着手指,有的张开嘴巴……总之是生动活泼,姿态各异。天哪,这不是为大师提供模特儿吗?我看到大师早已开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个孩子,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那个孩子就活脱脱地被他捏出来。他捏完一个,又盯一个,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又把那孩子活脱脱地给捏出来了……
  一声鸡叫,惊心动魄,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我嘴巴里流出的哈喇子把大师胸前的衣服都滴湿了。对失眠的人来说,只有通过对梦境的回忆,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睡着过。适才的情景如在眼前,这说明我确实睡着了。失眠多年的王肝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这真是一件值得鸣鞭庆贺的喜事啊!当然,更大的喜事是大师睡着了。大师打了一个喷嚏,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从马槽中一跃而起。此时正是黎明时分,霞光透窗而人,大师扑到工作台前,揭开那用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着的泥巴,撕下一块,揉巴揉巴,揉巴揉巴,捏巴捏巴,捏巴捏巴,一个穿着兜肚儿、头顶一根冲天小辫儿的顽童便出现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了。我心中突然充满了感动,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女人磁性的声音,她是谁?她还能是谁?她就是那位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啊!
  说到此处,王肝的眼睛真的泪光点点,而且我还看到,小狮子的眼睛里也放射出了异样的光彩,她果真被他给忽悠住了。
  王肝继续说,我蹑手蹑脚地取来相机,不敢用闪光灯,偷偷地拍下了大师入神创作的照片。其实,即使在他耳边放枪也未必能把他惊醒啊。大师脸上的神色,不停地变幻着,时而严肃深沉,时而嬉皮笑脸,时而是捣鬼恶作剧,时而是寂寞加悲凉。——很快我就发现,大师脸上的表情与他手中正在塑造着的孩童脸上的表情有关——也就是说,大师捏那个孩子,他自身也就成为了那个孩子,大师与他塑造的孩子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大师面前的案板上,孩子在逐渐增多,一个一个又是一个。他们,当然还有她们,排列成一个半圆形,面对着大师,与我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真是惊喜万分啊!我真是感慨万千啊!原来,两个人可以做一个同样的梦,“心有灵犀一点通”,据说是古人用来描写男女恋人的,但用在我与大师身上也完全适用。我们虽然不是恋人,但我们同病相怜啊!说到这里,你们也该明白,为什么大师捏了那么多孩子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大师不仅仅从生活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大师还能从梦境中撷取孩子形象。我虽然没有手上的技艺,但我的心,是一颗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心,我的眼睛,具有摄像机般的能力,我可以把一个孩子,幻化成十个孩子百个孩子千个孩子,同时又能把千个孩子百个孩子十个孩子浓缩成一个孩子。我通过梦境,把自己头脑中储备的孩子形象传达给大师,然后通过大师的手,把这些孩子变成作品。所以我说,我与大师是天造地设的合作伙伴,所以也可以说,这些作品是我们的集体创作。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抢大师的功劳,我经过那场恋爱,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禄对我如同浮云,我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想说明这样一个奇迹,就是想说明梦与艺术创作之关系,就是想让你们明白,失恋是一笔财富,尤其是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说,没有经过失恋的痛苦淬炼,是不可能进入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的。
  在王肝对着我们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大师保持着他那双手托腮的姿势,几乎一动未动,仿佛他自身,已成为了一尊泥塑。
  
  四
  王肝让一个小男孩把“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送给了我们。那男孩穿一条背带式短裤,裸露着两条皮诺曹般的长腿,脚上穿着两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高腰皮靴。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眉毛和睫毛接近白色,眼珠灰蓝,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种。小狮子慌忙找来糖果。那男孩却把双手背在身后,用浓重的高密东北乡方言腔调说:他说,你们至少会给我十元钱。
  我们给了他二十元钱。那男孩给我们鞠了一个躬,吹着口哨,跑下楼去。我们趴在窗台上,看着他像卡通中的人物一样,迈着大步,向小区对面的儿童游乐场走去。那里,有一辆过山车忽隐忽现。
  几天之后,我们在河边散步时,又碰到了这个男孩。跟他在一起的,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高个白种女人。男孩和一个女孩——显然是他的妹妹——脚蹬旱冰鞋,头戴硬塑彩色头盔,膝盖与臂弯处戴着防护垫,小心翼翼地滑行着。跟在白种女人身后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打手机,用一口悦耳的江浙普通话。他的身后,跟着一条肥胖的金毛大狗。我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乃北京某大学的著名教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社会名流。小狮子又把自己的胖脸伏到婴儿车中那蓝眼珠的洋娃娃身上去了。那女人微笑着,表现出极好的风度,但那教授,脸上明显地显出了鄙夷的神色。我慌忙拉着小狮子的胳膊将她从婴儿车边拉开。她的眼睛还盯着那婴儿,根本没看到教授的脸色。我对着教授抱歉地点点头,教授微微颔首。我提醒小狮子,希望她见到漂亮婴儿时,不要像狼外婆一样。我说,现在的孩子,个个娇贵,你只顾盯着孩子,没看见孩子父母的脸色。小狮子很感委屈,先是骂了一通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与外国人结婚后便拚命生养的男人和女人,接着便自怨自艾,后悔当年跟着姑姑执行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引流了那么多婴儿,伤了天理,导致老天报应,使自己不能生养。然后又希望我也去找一个洋妞结婚,生一堆混血小孩。她说: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点儿嫉妒都没有,你去找个洋女人结婚吧,你们放开了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出来送给我,我帮你们养着。——讲到此处,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呼吸变得急促,丰硕的胸脯微微起伏,一腔母爱,无处发泄。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给她一个婴儿,她的乳房便会喷出乳汁。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将王肝转送来的碟片塞进了机器。
  在外乡人听起来也许刺耳但我们听起来眼泪汪汪的猫腔旋律声中,姑姑与泥塑艺人郝大手的生活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姑姑嫁给郝大手,我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内心深处反对。我的父亲、我的哥嫂们与我的看法相同。我们感到,姑姑与郝大手不般配。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期待着姑姑嫁人,姑姑与王小倜的那段经历曾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但结局却无比凄凉。后来她与杨林的事虽然不如与王小倜那样符合我们的理想,但杨是高官,也算差强人意。即便她嫁给痴迷她的秦河,也比这郝大手……我们原本是做好了姑姑独身到老的准备的,我们甚至讨论过姑姑进入晚年后,由谁来为她养老送终的事,但姑姑突然之间,把自己嫁给了郝大手。那时我与小狮子身在北京,听到这消息后,起初是感到吃惊,然后是感到荒唐,最终是感到凄凉。
  这期题名为“月光娃娃”的节目,名义是讲述泥塑艺人郝大手,但其实姑姑是主角。从迎接记者进院,到一一展示郝大手的工作间和他储藏泥娃娃的仓库,姑姑姑终处在画面的中央。姑姑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而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是不是所有的泥塑大师到达至高境界后,都会变得像一匹梦境中的老马呢?郝大师的名声如雷贯耳,但我回忆了一下,这辈子见过他的次数其实有限。我侄子象群“招飞”设宴那晚上,我在暗夜中见过他之后,许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见他,而且是在荧屏上。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但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在这个节目里,我们意外地知道了姑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的原因。
  姑姑点燃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用一种近乎凄凉的腔调说,婚姻这事儿,是天定的。我对你们年轻人说这个并不是要对你们宣扬唯心论——我曾经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婚姻这件事上,不信命是不行的。你去问问他——姑姑指指像泥神一样端坐着的郝大手——他做梦能想到跟我结婚吗?
  一九九七年,我六十岁。姑姑说,上级让我退休。我当然不想退休,但我已经比别人晚退了五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卫生院院长,你们都认识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河西村黄皮的儿子,大名黄军,外号黄瓜的那个小子,想当年也是我把他从他娘的肚子里拽出来的小王八羔子,上了两天半卫校,听诊找不到心肺,打针找不到静脉,诊脉不知道寸、关、尺的半傻子,竟然也当上了院长!当年他上卫校时,还是我找卫生局沈局长说了情,可他“一朝权在手,翻脸不认人”。这小子什么都不会,惟有两项特长:一是请客送礼拍马屁,二是诱奸大姑娘。
  说到此,姑姑捶胸顿足——我真是糊涂,我引狼入室,我助纣为虐!——医院里那些年轻姑娘,被他弄了一个遍。王家庄王小梅,刚刚十七岁,留着大辫子,白净面皮瓜子脸,长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翅子似的,两只大眼滴溜溜会说话儿,谁见了谁说这闺女要是被张艺谋发现了,肯定比巩俐、章子怡还要红,但没等到张艺谋发现,却被黄瓜这个色狼发现了。他跑到王家庄,摇着那条能把死人说活的大舌头,硬把王小梅的爹娘说转转了,让王小梅到卫生院来跟着我学妇科。说是跟着我学妇科,可那王小梅一天也没在妇科待过。她被黄瓜这色狼给霸占了。天天陪着他,晚上干那事不说,青天大白日也干,好多人都看到过。干够了那事,就进县城拿着公款摆宴席,请那些当官的,运动着想往县城调,你们没见过他那副死样子吧?半米长一张驴脸,嘴唇乌青,牙缝渗血,满嘴臭气,一张口能将马熏倒。就他这样,竟然还想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他拉着王小梅给他当三陪,少不了把王小梅当礼物送给那些人玩弄。造孽,真是造孽啊!
  姑姑说,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医院里的女人都怕进他的办公室。我自然不怕,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随时都准备劁了这个杂种。他端茶倒水,满脸堆笑,给我灌了半天米汤。我说黄大院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兜圈子了。他嘿嘿地干笑着,道: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说大姨我是您亲手接下来的,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我跟您的亲儿子没有什么区别。嘿嘿……我说,愧不敢当,您是堂堂一院之长,我是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您做我的儿子,岂不是要把我折死吗?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他嘿嘿嘿,又是干笑,然后,厚颜无耻地说:我犯了一个领导干部经常犯的错误——一时没把握好,将王小梅弄大了肚子。——恭喜啊!姑姑道,我说,王小梅怀了龙种,我们院后继有人了!——大姨,您就别逗笑了,他说,我这几天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呢。——这畜生,他也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她逼着我离婚,说我如不答应,就去县纪委告我。——我说,为什么呢?你们这些当官的,不都流行包“二奶”吗?给她买栋别墅,把她养起来不就行了吗?大姨,他说,您就别拿我开心了。包“二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说了,我到哪里弄钱去给她买别墅——那你就离婚呗,我说。他耷拉着驴脸说,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几个杀猪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们一旦知道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可您是院长啊,高级干部啊!——行啦,大姨,他说,一个小小乡镇卫生院长,在您老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您就别讽刺我了,帮我想想办法吧。——我有什么办法可想?——王小梅崇拜您,他说,她跟我说过许多遍说她崇拜您。她谁的话都不会听您的话也会听。——要我做什么?——您跟她说说,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黄瓜,我恼恨地说,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再也不会做了!我这辈子,亲手给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经有两千多个了!这种事儿,我再也不干了。您就等着当爹吧!我说,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说去吧,等她足月后,我给她接生!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办公室后,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到难过。黄瓜这坏种,断子绝孙才好,王小梅那样的身体,孕育着这样的坏种,真是可惜。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好人和坏人,一小半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一大半是遗传决定的。你们可以批“血统论”,但我这是实践出真知。像黄瓜这样的坏种后代,即使生出来放在庙里,长大了也是个花和尚。尽管我心里替王小梅难过,但我也不会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让黄瓜这坏种轻松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个花和尚。——但我最后,还是给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说,她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把我的裤子都弄脏了。她哭着说,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当,我被他骗了,即便他用八人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畜生。姑姑,你帮我做了吧,我不想要这个坏种……
  就这样——姑姑又点燃一枝烟,凶巴巴地抽着,浓烟笼罩着她的脸——我给她做了。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给糟蹋成了残花败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脸上的泪。我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手术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里怀着一只长毛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听到那负压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响,就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痛得我浑身冒汗,眼冒金花,手术做完了,我也瘫倒在地上……
  对啊,人老了,讲话爱跑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姑姑说,宣布我退休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黄瓜那杂种还想留我,让我退休不离岗,说每月给我八百元钱。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小杂种,姑奶奶给你们卖命卖够了,这些年来,卫生院里的钱,十元里有八元是我挣的。四乡八县,奔卫生院来看病的妇女儿童,都是冲着我来的。姑奶奶要想挣钱,哪一天还不挣个千儿八百的?你黄瓜想用每月八百元钱收买我?一个农民工也不止这个价啊!姑奶奶辛苦大半辈子,不干了,想歇歇了,回高密东北乡养老了。——就为这,我把黄瓜这杂种得罪了,这两年他变着法儿整我,整我?老姑奶奶什么阵势没见过?老姑奶奶少年时连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岁了反倒怕你个小杂种不成?——对对,说正题了。
  要问我为什么嫁给老郝,那真还要从蛙说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几个老同事在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实我喝得并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里那个小老板,解百爪的儿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了。同桌喝酒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
  姑姑说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本来是想回医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觉地竞走到了一片洼地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闪闪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这边的停下来,那边的叫起来,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样。有一阵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呱呱呱呱,叫声连片,汇集起来,直冲到天上去。一会儿又突然停下来,四周寂静,惟有虫鸣。姑姑说她行医几十年,不知道走过多少夜路,从来没感到怕过什么,但这天晚上她体会到了恐惧的感觉。常言道蛙声如鼓,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姑姑说她喝下去的酒顷刻之间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你们可不要以为我是酒后脑子里出现了幻觉。酒随汗出之后,除了头有些痛之外,我的脑子非常清醒。姑姑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想逃离蛙声的包围。但哪里能逃脱?无论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凉而怨恨的哭叫声都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姑姑说她想跑,但跑不动,小路上的泥泞,像那种青年人嘴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她每抬一下脚,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她抛掉了鞋子,赤脚走在泥路上,但赤脚之后,对地面泥泞的吸力感受更加亲切,仿佛那些银色的丝线都生出了吸盘,牢牢地附着脚底,非把她脚底的皮肉撕裂不可。姑姑说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这时,地上的泥泞吸附着她的膝盖、小腿和手掌。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这时,姑姑说,从那些茂密芦苇深处,从那些银光闪闪的水浮莲的叶片问,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它们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姑姑说她感觉到了它们坚硬的嘴巴在啄着她的肌肤,它们似乎长着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着她的肌肤,它们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头上,使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说她感到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它们的咬啄和抓挠,而是来自它们那冰凉黏腻的肚皮与自己肌肤接触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它们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许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说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听大奶奶讲过的青蛙戏人的传说,说有一个大闺女夜晚在河堤上乘凉,不知不觉中睡着,梦中与一身着翠衣的青年男子交合,醒来后即怀孕,后来竟生出了一堆小青蛙。姑姑说,想到此她一跃而起,极大的恐惧使她爆发出神力。她看到那些伏在她身上的青蛙像泥巴一样纷纷地落在地上。而还有很多的青蛙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头发,有两只用嘴巴咬住她的耳垂,好像两个可怕的耳饰。姑姑往前奔跑,地面的吸附力不知为何突然消逝。姑姑说她一边跑一边抖动身体,同时还用双手在身上撕扯着。每抓住一只青蛙时她都会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将它们猛地摔出去。她说从耳朵上往下撕那两只青蛙时,几乎把耳朵撕裂。它们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饥饿的娃娃叼着母亲的奶头。
  姑姑一边嚎叫一边奔跑,但身后那些紧紧追逼的青蛙却难以摆脱。姑姑在奔跑中回头观看,那景象令她魂飞魄散:千万只青蛙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叫着,跳着,碰撞着,拥挤着,像一股浊流,快速地往前涌动。而且,路边还不时有青蛙跳出,有的在姑姑面前排成阵势,试图拦截姑姑的去路,有的则从路边的草丛中猛然跳起来,对姑姑发起突然袭击。姑姑说那天晚上她原本穿着一条肥大的黑色绸裙,但那裙子,被那些偷袭的青蛙一条一条地撕去了。姑姑说那些撕得了一长条绸裙的青蛙,便一口口吞食下去,直噎得举前爪挠腮,打滚露出了白肚皮。
  姑姑说她奔跑到河边,看到那座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的石头小桥时,身上的裙子已经被青蛙们撕扯干净。姑姑几乎是赤身裸体跑到了小桥上,与郝大手相逢。
  我那时根本顾不上什么羞耻,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几乎是光着屁股,姑姑说,我看到一个披着大蓑衣、戴着大斗笠的人坐在小桥中央,手里团弄着一块银光闪闪的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团弄的是一块泥巴。制作月光娃娃,必用月光泥巴。——那时我根本没看清他是谁,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是个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姑姑说她扑到那人怀里,使劲地往他蓑衣里钻,前胸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温度,背后是青蛙的那种腥臭逼人的湿凉,姑姑说她喊了一声:大哥,救命,便昏了过去。
  姑姑的长篇讲述,让我们感同身受,脑海里浮动着那成群的青蛙,脊梁上泛起阵阵凉意。摄像机给了郝大手一个镜头,他还是那样泥塑般静坐不动,又穿插着出现了几个泥娃娃的特写,和那座河上小桥的远景,镜头又对准了姑姑的脸,姑姑的嘴巴。姑姑说: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郝大手的航上。身上穿着男人的衣服。他双手捧来一碗绿豆汤给我喝,绿豆的香气使我恢复了理智。喝了一碗汤,我出了一身汗,身上许多地方灼热痛疼,但那种冰冷黏腻让人忍不住要嚎叫的感觉逐渐消失。我身上起了一层疱疹,又刺又痒又痛,随即是发高烧,说胡话。我喝着郝大手的绿豆汤闯过了这一关,身上褪了一层皮,骨头也隐隐作痛。我听说过脱皮换骨的故事,知道自己已经被脱皮换骨了。病好之后,我对郝大手说:大哥,咱们结婚吧。
  讲到此处,姑姑已是满脸泪水。
  接下来,节目里展示了姑姑与郝大手携手制作泥娃娃的内容。姑姑闭着眼睛,对同样闭着眼睛、手握一团泥巴的郝大手讲述:这个娃娃,姓关名小熊,他的爹身高一米七九,长方脸,宽下巴,单眼皮,大耳朵,鼻头肥,鼻梁塌;他的娘,身高一米七三,长脖颈,尖下巴,高颧骨,双眼皮,大眼睛,鼻头尖,鼻梁高。这孩子三分像爹,七分像娘……在姑姑的讲述声中,那个名叫关小熊的男孩从郝大手手中诞生了。镜头给了这孩子一个特写。我看着这个面目清新、但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悲凉表情的孩子,不觉中泪如泉涌……
  
  五
  我陪着小狮子,去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参观。小狮子一直想到这里工作,但苦于找不到门路。
  一进大堂,我感到这里不太像医院,倒像一座高级的会员俱乐部。虽是盛夏,但大堂里冷气飕飕,凉爽宜人。耳边飘荡着优美轻柔的背景音乐,空气中散发着新鲜花朵的清香。大堂迎面的墙壁上,镶贴着这所医院浅蓝色的院徽和八个粉红色的大字:一生承诺,满怀信任。两个身穿白色大褂、头戴白色小帽的漂亮女子,正在那里接待顾客。她们笑容可掬。声调温柔。
  一个身穿白大褂、戴一副白边眼镜的中年女子,走到我们身边,亲切地问我们:先生,女士。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说:没什么,随便看看。
  那女子把我们引领到大堂右侧的休闲区,那里摆放着宽大的藤编座椅,椅旁的简易书架上插满了与妇婴有关的豪华杂志,桌前茶几上,摆放着印刷精美的医院简介图册。
  那中年女子从饮水机里为我们接来两杯冰水。便微笑着离开了。
  我翻开资料,看到一位额头明亮、双眉修长、目光和蔼、鼻架无边眼镜、牙齿洁白整齐、笑容慈祥的中年女医生形象。她的胸前佩戴着印有照片的胸卡。她的左肩上印着:中美家宝妇婴医院是一座您理想中的新型妇婴医院,这里不会有冰冷的感觉。这里洋溢着温暖、和睦、真诚、家庭的氛围,您体验到的将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化服务……她的右肩上印着:我们将严格遵守世界医学协会一九四八年日内瓦宣言,我们凭良心和尊严行医,我们首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健康,我们保守所知道的病人的一切秘密,我们将全力维护医务界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
  我偷眼看了一眼小狮子,发现她一边翻看医院的画册,一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我翻开了下一页,看到一个给人稳重可靠感觉的妇科医生,正用一根皮尺,量着一个孕妇高高隆起看上去十分光滑的肚皮。那孕妇长睫毛高鼻梁,双唇饱满娇艳,面色红润,无一丝孕妇的疲惫与憔悴。一行文字,越过医生的手臂,铺展在孕妇的肚皮上:我们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
  一个中等身材、头发稀疏、身穿名牌休闲服装的男子,步履轻快地走进大堂,从他充满了自信的脸部神情和他微微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如果不是高官,那就一定是大款,当然,也可能既是高官又是大款。他的左手,轻轻地揽着一位年轻姑娘。那姑娘细高挑儿身材,柔软的腰肢在飘逸的鹅黄色绸裙里摇摆。我的心微微一颤,认出了她是在袁腮和我小表弟的牛蛙公司当办公室主任的小毕,那个多才多艺的小毕。我慌忙低下头,用手中的画册遮住大半个脸。
  翻开画册又一页,在一个隆起的漂亮肚皮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五个光屁股的婴儿并排而坐。他们都往左侧着脑袋,仿佛有人在那个方向逗引着他们。他们的圆圆的额头和腮部,构成一条令人喜爱的弧线。尽管看不到他们的面部表情,但这条弧线是一条天真无邪地笑着的弧线。他们的头发,有三个比较稀疏,两个比较浓密,有两个是黑色的,有一个是金黄色的,有两个是淡黄色的。他们的耳朵都很大。耳大有福。能把照片登在这画册上的,都是洪福齐天的骄子。他们大概有五个月的样子,刚刚会坐,但坐不很好,腰都有些弯,都胖得像小猪崽儿,圆滚滚的,从胳膊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鼓凸的小肚皮。他们的屁股都被挤平了,两瓣屁股中间那条缝儿,十分地可爱。在他们左侧的空白处,印着十几行文字:以家庭为中心的产科服务非常注重孕、产妇与高素质的医疗团队的交流,并强调对孕、产妇的医学教育。
  那中年男子与小毕到前台那儿与接待人员交谈了一会儿,便在一个优雅女子的引领下到大堂左侧就坐,那儿是贵宾等候区,摆着一套砖红色的高背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瓶紫红的玫瑰。他们在那儿坐下来,那男子打了一个喷嚏,这一声喷嚏,让我几乎跳起来。这怪声怪气、非常有个性的喷嚏如同一颗雷管爆炸,激活了我的记忆。难道是他?
  医生会围绕怀孕现阶段之母体情况、胎儿情况、孕妇营养和运动等内容与孕妇及家属进行详细交流。
  我很想把我的发现与小狮子交流,但她匆匆地翻动着画册,嘴里嘟嘟哝哝:这哪里是医院……什么人住得起这样的医院……她背对着小毕他们,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
  似乎嫌那座位太过显眼似的,他站起来,牵着小毕,向大厅深处的咖啡厅走去。那儿与大厅之间有一个简易的隔断,中央有几盆叶子碧绿的龟背竹,还有一棵枝叶繁茂几乎顶着天花板的盆栽榕树。那里的墙壁用红砖纹壁纸镶贴,墙上有一个壁炉。有一个吧台,吧台后的墙上,有好多格子,格子里全是名酒。有一个扎着黑色蝴蝶结的英俊少年,在那儿煮咖啡。高级咖啡的香味儿,与鲜花的清香交融在一起飘过来,让我们受到熏陶。
  除此之外,医院还设计了孕晚期的分娩预演,医护人员将根据您的情况,与您共同制定分娩计划、准妈妈课堂等一系列旨在加强沟通的细节,让孕、产妇有充分表达自身需求、顾虑、疑问的机会……
  他坐在那里,捧着一杯咖啡,与小毕亲切交谈着。是的,果然是他,一个人可以改变说话的腔调,但他无法改变下意识地打出的喷嚏的声音。一个人可以将他的单眼皮改成双眼皮,但无论多么高明的手术也无法改变他的眼神。在距离我二十米处,他悠闲自如地说着、笑着,完全想不到有一个少时的朋友在关注着他。于是,那个单眼皮的、心狠手辣的肖下唇,便渐渐地从这个贵人的形体里脱出来。
  没戏了,小狮子将画册扔到茶几上,身体往后一仰,沮丧地说:什么留美博士、留法硕士、医科大学教授……全国顶尖的医疗团队……我来这里,大概只能到卫生间洗马桶了……
  虽是同乡,虽是长期同住北京,但我从没见过他。想当初他从大学毕业后,他父亲在大街上喊叫:我儿子分配到国务院里去了!后来听说,他在国务院里蹲了几年办公室,后来给一位部长做了秘书,后来听说他到某地挂职当副书记去了,后来又听说他下海当了大老板,开发房地产,成了身价数十亿的大富翁……
  那个引领过他们的优雅女子找到了他们,引领着他们,向大堂后侧走去。我合上画册,看到封底上,一个医生的手,与一个孕妇的手,亲切地叠放在孕妇隆起的肚子上。图案上方的文字是:我们把孕妇和婴儿视为自己的亲人,把周到细致的服务做到极致。在我们这里,能够让您体验到最温馨的氛围,感受到最体贴的呵护和最完善的照顾。
  走出医院后,小狮子情绪低落,不停地用充满了政治色彩的陈旧观点咒骂着新生事物。我心中有事,不想理她。但她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说:好了,夫人,别酸葡萄了!
  她例外地没有翻脸,只是苦笑一声,说:像我这样的土医生,只能到袁腮的公司里养牛蛙了。
  我说:我们是回来养老休闲的,不是回来工作的。
  她说:总要找点事儿做,要不我给人家当月嫂去?
  行了,我说,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谁?
  肖下唇,我说,肖夏春,他虽然整了容,但我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不可能吧?小狮子道,他那样的大款,回来干什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的眼睛能认错人,但我的耳朵听不错人,我说,他那种喷嚏,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打出来,另外,还有他那眼神、他那笑声,都无法改变。
  他也许是回来投资开发的吧?小狮子道,听说我们这地方很快就要划归青岛,一旦划归青岛,地价、房价岂不是都要大涨?
  我说:你猜猜他跟谁在一起?
  我怎么能猜得出?小狮子道。
  他跟小毕在一起。
  谁?
  小毕,袁腮那个牛蛙公司的小毕。
  噢,小狮子道,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骚货!她跟你那小表弟和袁腮也干净不了。
  
  六
  小狮子对牛蛙公司充满了厌恶,对袁腮与我的小表弟也无丝毫好感,但我们参观过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不久后的一天,她却突然对我说:小跑,我要到牛蛙公司上班去了。
  我吃了一惊,看着她那张洋溢着笑容的大脸。
  真的,我不是开玩笑,她收敛笑容,严肃地说。
  那些玩意儿,我努力排斥着执拗地出现在脑海里的牛蛙形象——看过姑姑那集电视节目后,我也几乎得了蛙类恐惧症——你去养那些玩意儿?
  其实,她说,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她说,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我更加惊愕地看着她。
  她像背诵似地说:为什么“蛙”与“娃”同音?为什么婴儿刚出母腹时哭声与蛙的叫声十分相似?为什么我们东北乡的泥娃娃塑像中,有许多怀抱着一只蛙?为什么人类的始祖叫女娲?“娲”与“蛙”同音,这说明人类的始祖是一只大母蛙,这说明人类就是由蛙进化而来,那种人由猿进化而来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我从她的话语中,渐渐听出了袁腮和我小表弟的言谈风格,于是我知道她一定是被这两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给煽晕了。
  好吧,我说,你要是在家闲得无聊,当然可以到那里去散散心,不过,我笑着说,我估计用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不辞而别。
  七
  先生,虽然我口头上对小狮子到牛蛙公司工作表示反对,但我心中暗暗高兴。我其实是一个喜欢独往独来的人,我喜欢一个人在街上闲逛,一边逛一边回忆往事;如果无往事可忆,我便想入非非。陪着小狮子散步是我的职责,履行职责是痛苦的,但我必须伪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现在好了,她一大早就去牛蛙公司上班,骑着那辆据说是我小表弟为她购买的电动自行车。我隔着窗户,看到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电动自行车上,沿着河边那条道路,无声无息地、十分流畅地向前滑行。当她的背影消失之后,我也匆匆下楼。
  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逛遍了河北岸的几个小区。树林、花园、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公共健身场所、美容院、药店、彩票出售点、商场、家具店、河边的农产品贸易市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每到一地儿,我都用数码相机拍照,就像公狗每到一地都会翘起后腿撒尿一样。我还穿越那些尚未开发的农田,去参观了那些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那些工地有的主体建筑已成,显示出标新立异的风貌;有的正在挖坑打桩,猜不出未来模样。
  河北岸基本逛遍后,我便往河南岸转移。我可以从那座凌空展翅造型的斜拉桥上过去,也可以乘坐竹筏,顺流而下,到达十几里外的艾家码头。我一直走桥,怕竹筏不安全。有一天,桥上发生了一起车祸,交通堵塞,我决定乘一次竹筏,重温一下当年的情景。
  撑筏的是一个身穿对襟布扣上衣的年轻人,满口乡音,但吐出的全是时髦词语。他的竹筏是用二十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前头翘起,安装了一个木雕彩绘龙首。竹筏中央,固定着两个红色的塑料小凳。他递给我两只塑料袋,让我套到脚上,以防鞋袜被水溅湿。他笑着说,许多城里人,都喜欢脱掉鞋袜。城里女人的小脚,白得像银鱼儿,泡在水里,呱唧呱唧踩着,好玩极了。我脱掉鞋袜,递给他。他将我的鞋袜放在一只铁皮箱里,半真半假地说:要收一块钱保管费哦!我说,随你吧。他扔给我一件砖红色救生衣,说:大叔,这个您可一定要穿上。否则,我的老板要扣我的奖金呢。
  年轻人将筏子从河边码头撑出时,那几个蹲在岸边的筏工喊叫着:扁头,祝你好运,掉到河里淹死!
  年轻火麻利地撑着篙,说:那是不行的,我要淹死,你妹妹岂不是要守寡?
  筏入中流,疾驰而下。我掏出相机,拍了那座大桥,又拍两岸风景。
  大叔是从哪里来的?
  你说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用乡音说。
  您是本地人?
  也许,你爹还是我的同学呢!我看着他那颗扁长的脑袋,想起了谭家村一个外号“扁头”的同学。
  可是,我不认识您啊,他说,您老是哪个村的?
  好好撑筏,我说,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只要我认识你爹和你娘就行了。
  年轻人熟练地挥舞着竹篙,不时地盯我一眼,显然是想把我辨认出来。我掏出一枝烟,点燃。他翕着鼻子,说:大叔,如果我没猜错,您抽的是软包“中华”。
  我抽的确是软包“中华”,这烟是小狮子带给我的。小狮子说是袁腮让她带给我的。小狮子说,袁总说这烟是一个大人物送给他的,他只抽“八喜”,不换牌子。
  我抽出一枝烟,探身向前,递给他。他欠身接过,侧着身子,避着河上的风,将烟点燃。抽着烟他喜笑颜开,脸上呈现出一种又丑又怪的美。他说:大叔,能抽得起这种烟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
  是朋友送的。我说。
  我知道是遴的,抽这种烟的人,哪有自己花钱买的?他笑嘻嘻地说,您老也是“四个基本”呢。
  什么“四个基本”?
  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他说,还有一个“基本”我忘了。
  夜里基本上都做噩梦!我说。
  您说得不对,他说,但我的确想不起那个“基本”是什么啦。
  那就不用去想了,我说。
  如果您明天还来坐我的竹筏,我就会想起来的,他说,大叔,我已经知道您是谁了。
  你知道我是谁?
  您一定是肖夏春肖大叔,他怪模怪样地笑着说,我爹说,您是他们那班同学里最有本事的人,您不但是他们那班同学的骄傲,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骄傲。
  我说,他的确是最有本事的人,但我不是他。
  大叔,您就别客气了,他说,从您一坐上竹筏,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
  是吗?我笑着说。
  那当然,他说,您额头发亮,头上有光圈,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您是不是跟着袁腮学过相面啊?
  您还认识袁大叔啊?他一拍额头,说,我怎么犯糊涂了,你们是一班同学,自然认识了。袁大叔虽然比不上您,但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爹也很有本事啊,我说,我记得他能倒立行走,绕着篮球场转一圈儿。
  那算什么?他不屑地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而您和袁大叔,是动脑子的,玩智慧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嘛。
  你的口才,跟王肝也有一拚啦!我笑着说。
  王大叔也是天才,但他走的路跟你们不一样。他挤着生动活泼的三角形小眼说,王大叔是大胆装疯,小心捞钱。
  卖泥娃娃能赚多少钱?
  王大叔卖的可不是泥娃娃,他卖的是艺术品。他说,大叔,黄金有价艺术品无价啊!当然啦,王肝大叔赚那几个钱,跟您肖大叔比起来,那真是拿水汪子比大海。袁大叔呢,比王大叔脑子活泛,但仅靠养牛蛙他也赚不到什么钱。
  牛蛙养殖场不靠牛蛙赚钱靠什么赚钱?
  大叔,您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
  我真不知道。
  大叔在拿我取笑呢,他说,到了您这种级别的人物,哪个不是手眼通天?连我这等草民都听说了的事情,您怎会不知道?!
  我刚回来没几天,真不知道。
  他说:就当您不知道吧,反正大叔您也不是外人,愚侄我就给您唠叨一下,权当给您解闷儿。
  你说。
  袁大叔是拿养牛蛙做幌子呢,他说,他真正的生意,是帮人养娃娃。
  我吃了一惊,但不动声色。
  说好听的呢,叫“代孕中心”,说不好听的呢,就是弄了一帮女人,帮那些想生孩子的人怀孕生孩子。
  还有做这种生意的?我问,这不是破坏计划生育吗?
  哎呦肖大叔,都什么时代了,您还提什么计划生育的事?他说,现在是“有钱的罚着生”——像“破烂王”老贺,老婆生了第四胎,罚款六十万,头天来了罚款单,第二天他就用蛇皮袋子背了六十万送到计生委去了。“没钱的偷着生”——人民公社时期,农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赶集都要请假,外出要开证明,现在,随你去天南海北,无人过问。你到外地去弹棉花,修雨伞,补破鞋,贩蔬菜,租间地下室,或者在大桥下搭个棚子,随便生,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当官的让‘二奶’生”——这就不用解释了,只有那些既无钱又胆小的公职人员不敢生。
  照你的说法,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名存实亡了吗?
  没有啊,他说,政策存在啊,要不以什么做依据罚款呢?
  既然这样,人们自己去生就行了,何必找袁腮的“代孕公司”呢?
  大叔,您可能是一心扑到事业上了,根本不了解世情。他笑着说,富翁尽管有钱,但像“破烂王”老贺那样慷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是越富越抠,既想生儿子继承万贯家产,又怕被罚款。找人代孕,可以编造理由,避免罚款。再说,现在的富翁,贵人,多半是像您这年纪,男的还跃跃欲试,老婆多半不能用了。
  那就包“二奶”嘛。
  当然有很多包“二奶”甚至“三奶”、“四奶”的,但还有很多既怕老婆又怕麻烦的,他们就是袁大叔的客户。
  我的目光越过河堤,远眺着牛蛙养殖场那栋粉红色的小楼,还有娘娘庙那金黄色的殿阁,心中泛起一种不祥之感。我想起不久前一个凌晨,去卫生间小解回来,与小狮子那场别开生面的床戏。
  大叔,您好像没有儿子吧?扁头的儿子问我。
  我不回答。
  大叔,他说,像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没有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您这是犯罪,孔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将憋了一夜的尿排空后,我浑身轻松,想再睡一会儿。小狮子却腻上来。这可是许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大叔,您无论如何要生一个儿子,这不仅仅是您个人的事,也是我们东北乡的事。袁大叔为您提供了很多种选择。最高档的,是有性代孕,代孕者都是美女,身体健康,基因优良,未婚,有大学以上学历。您可以跟她同居,直到她怀上您的孩子。这个费用嘛,比较高,最低二十万元。当然,您如果想让儿子优良些再优良些,可以为她提供营养费,也可以额外再给她些奖赏。这个最大的危险是,同居期间,双方有了感情,假戏成真,影响了原先的婚姻。所以,我想,大婶是不会同意的……
  ……她似乎很兴奋,但身体却很冷静,而且一反常态地,不按照多年的习惯行事。你想怎么着呢?黎明的晨曦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烁。她诡秘地笑着说:我要虐待你一次。她用一根黑布条蒙住我的眼睛。你想干什么?不许解开——你欺负了我半辈子,我要报一次仇——你是想给我结扎吧——她嘻嘻地笑着说,哪里舍得呢!我要你好好享受一次……
  前不久就有一个女的来大闹过一次,将袁大叔的车都砸了,小扁头说,她那老公,跟代孕女同居生情,结果呢,儿子生了,把她也甩了。所以我想,大婶绝不会同意的……
  ……她还在折腾着我,使我兴奋,迷狂。她似乎给我套上了什么,你要干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她不回答……
  大叔,你如果只想生儿子,不想借机会尝一下采野花的滋味,那我告诉您一个最省钱的办法。这可是秘密。袁大叔这里,有几个最便宜的代孕女子。她们相貌极为可怕,但这可怕的相貌并不是天生的。她们原先都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也就是说,她们的基因都非常优秀。大叔,您一定听说过东丽毛绒玩具厂那场大火。那场大火,烧死了我们东北乡五个姑娘,还有三个,虽然没死,但严重受伤,彻底毁容,生活极为痛苦。袁大叔好心收容了她们,管她们吃喝,同时也为她们谋一条生财之路,让她们赚点养老钱。当然,与她们都是无性代孕,也就是说,取出您的小蝌蚪,注到她们的子宫里。到时候,您来抱孩子就行了。她们便宜,生男孩五万,生女孩三万……
  ……她让我吼叫了起来。我感到身体沉下深渊。她盖好我,轻轻地离去……
  大叔,我建议您……
  你是为袁腮拉皮条的吧?
  大叔,您怎么忍心使用这么陈旧的名词呢?小扁头笑着说,我是袁大叔的业务员,感谢肖大叔您给我这个挣钱的机会,我这就跟袁大叔联系。他稳住竹筏,掏出手机。我说:对不起,我既不是你肖大叔,也没有这个需要。
  
  八
  先生,前天因与小狮子吵架,情绪激动,破了鼻子,流了很多鼻血,连信纸都污染了。今天头有点痛,但不妨碍写信。写剧本需要字斟句酌,但写信没那么讲究。只要认识几百字,心里有话要说,就可以写信。我的前妻王仁美当年给我写信时,许多字不会写,就以图画代替。为此她曾抱歉地说:小跑,我文化水平太低,只能画画儿。我说: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你画画儿表达心意,其实是在造字儿啊!她回答我:我给你造个儿子吧,小跑,我们合伙造个儿子吧……
  先生,听罢小扁头筏工一席话,我胆战心惊地作出了一个令我焦虑不安的判断:小狮子,这个想孩子想痴了的娘儿们,取了我的小蝌蚪,注入到某个毁容姑娘的体内。我脑海里浮现着成群“蝌蚪”包围着一粒卵子的情景,就像童年的时代在村后即将干涸的池塘里所看到的成群蝌蚪争啄一块被水泡胀了的馒头的情景。而这个替我孕子的毁容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同学陈鼻的女儿陈眉。她的子宫里,正在孕育着我的婴儿。
  我匆忙奔向牛蛙养殖中心,路上似乎有好几个人跟我打过招呼,但我记不起来他们是谁。透过电动伸缩门银光闪闪的缝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森严的牛蛙塑像。我感到一阵寒颤,仿佛感受到,其实是回忆起了它冷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那栋白色小楼前的空地上,有六个身穿彩衣、手挥花环的女子在跳跃,旁边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架手风琴,呜呜地演奏。她们仿佛在排练节目。太平岁月,日丽风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这一切,都是我心造的幻景。我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地想想剧本的事。
  “无事胆小如鼠,有事气壮如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我父亲对我的教导。老人口中多箴言。想着父亲的话,我感到肚子饿了。我已经五十五岁,尽管父兄在堂不敢言老,但确实已是日过正午,正以加速度向西山滑落。一个日落西山的人,一个提前退休回乡购房休闲养老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事可以害怕了。想到此我感到更饿了。
  我走进娘娘庙前广场右侧那家“堂吉诃德”小饭馆。这是自打小狮子进牛蛙养殖场工作后,我经常光顾之地。我在靠窗户那张桌子前就座。饭馆生意清冷,这里几乎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矮胖的堂倌迎上来。先生,每次坐在这张桌子前,看着桌子对面的空椅子,我心中就梦想着,有朝一日,您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讨论这部难产的剧本——堂倌油光光的脸上笑容可掬,但我总是从他的笑脸背后看到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也许就是《堂吉诃德》里那个仆人桑丘的表情,有几分恶作剧,有点儿小奸小坏,捉弄别人也被别人捉弄,不知道是可爱还是可恨。——桌子是用厚厚的椴木打造的,没上任何油漆。桌面上木纹清晰,有一些用烟头烫过的痕迹。我经常在这桌子上写作。也许将来,等我的剧本大获成功,这张桌子,会成为一个文物。那时,坐在这桌子上喝酒,是要额外收钱的,如果您来与我对坐过,那就更牛了!对不起,文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自大的幻想来刺激自己的写作热情——
  先生,堂倌表达了弯腰的意思但腰并没弯下来。他说,您好,欢迎光临,伟大的骑士的忠实仆从热诚为您服务。他说着话将一本有十种文字的菜单递过来。
  谢谢,我说,老节目:一份玛格丽特蔬菜沙拉,一罐安东尼小寡妇红焖牛肉,一扎马利克大叔黑啤酒。
  他扭着肥鸭般的屁股走了。我坐着等菜,同时看室内那些装饰与摆挂:墙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盔甲与长矛,与情敌决斗时戴过的破手套,标志着赫赫战功和不朽业绩的证书与勋章,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标本,两只羽毛灿烂的野雉标本,还有一些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是伪造的欧洲古典风情,但看上去很有趣味。门口右侧,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少妇铜像,两只乳房被人摸得金光闪闪——先生,我仔细观察过,进这饭馆来的人,不管男女,都要顺手摸摸她的乳房——娘娘庙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王肝的叫卖声总是最生动活泼。最近推出了一档“麒麟送子”的节目,说是恢复传统,其实是市文化馆里几位文化工作者的编排创造——虽然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但解决了几十个人的就业问题,所以是一桩好事,而且,先生,正如您所说,所谓传统,其实都是当初的前卫艺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类似的节目,基本上都是传统、现代、旅游、文化的大杂烩,热火朝天,声光化电,喜气洋洋,和气生财。正如您所忧虑的,某些地方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某些地方载歌载舞,酒绿灯红。这就是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如果真有一个巨人,他的身体与地球的比例是我们的身体与足球的比例,他坐在那里,看到围着他的身体不停旋转的地球,一会儿是和平,一会儿是战争,一会儿是盛宴,一会儿是饥馑,一会儿是干旱,一会儿是水灾……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对不起先生,我又扯远了。
  伪桑丘给我送来一杯冰水,还有一小碟面包,一块黄油,还有一碟用纯橄榄油和蒜末酱油调制的蘸料。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凡吃过洋面包的人都承认这里的面包烤得非常好。用面包蘸着这调料吃,其实已经是美味,何况后边的菜与汤样样精彩——先生,您一定要来这里吃一次啊,我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而且这饭馆还有一个传统——与其说是“传统”还不如说是“规定”——那就是,每天晚上,营业即将结束时,他们会将当日所烤的所有面包,长的,圆的,黑的,白的,粗的,细的,放在门口桌子上一只柳条筐里,任顾客们取走。并没有什么文字提示每人只许拿一只,但每个人都自觉地取一只。腋下夹着或是胸前抱着一只长长的,或是方方的,柔软的或是焦香的面包,嗅着它散发出的香气,麦子的气味,亚麻籽的气味,杏仁的气味,酵母的气味。抱着一个新鲜面包,漫步在夜晚的娘娘庙广场上,先生,我心中总是充溢着一种感动。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奢侈的感情,因为,我非常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许多人在死亡线上挣扎。
  玛格丽特小姐的蔬菜沙拉里有生菜、西红柿、苣莫菜,味道鲜美,是谁起了这样一个令人遐想西欧的菜名?自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的启蒙老师的儿子李手。正如我从前的信中告诉过您的,李手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才华的,搞文学的本应是他,但到头来却是我。他学成良医,本来前途无量,但却辞职还乡,开了这样一家不中不西、或者是中西合璧的餐馆。从饭馆的名字、菜肴的名字,我们都可以看出文学对我这老同学的影响。他在我们这土洋混杂之处开这样一家“唐吉诃德”本身就是一种唐吉诃德的行为。李手的身体已经发福,他本来个头就矮,发福后显得更矮。他经常会坐在饭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与我遥遥相对,但彼此不打招呼。我有时会趴在桌上写一些杂七拉八的印象记,而他总是左臂斜搭到椅背后,右掌托住右腮,以这样虽然古怪但看似十分闲适的姿式,度过漫长的时光。
  伪桑丘把我要的安东尼小寡妇罐焖牛肉和马利克大叔黑啤酒端上来,我的菜齐了。喝一口黑啤酒,吃一块焖牛肉,慢慢咀嚼慢慢品,目光穿透玻璃,看着那光天化日之下隆重搬演的神话故事。喧天鼓乐开道,旗锣伞扇随后,五彩衣裳,非凡人物。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每次看到这送子娘娘,我总是愿意把她与姑姑联系在一起,但现实中的姑姑,总是以身披宽大黑袍、头蓬如雀巢、笑声如鸱枭、目光茫然、言语颠倒的形象出现在我脑海,截断我的美好幻想。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目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唐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台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唐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乳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唐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唐吉诃德。那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唐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唐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僮,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僮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耳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枝,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枝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枝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枝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肉,合伙制造出一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来自西班牙拉·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您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烟赏我一枝,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我慌忙将一枝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枝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让我震惊而感动。我虽然抽烟多年,但瘾头并不太大,因此也就无法体会眼前这个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烟丝就快燃尽,这种名贵香烟,狡猾地将过滤嘴做得很长,既减少了烟丝用量,又宽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烟的富贵烟民们的心灵。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枝香烟吸到了燃烧过滤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烟递给他。他胆怯地往两侧看看,然后,猛地抢过去,塞进袖子。他忘记了给我们表演精彩剑术的承诺,拖着剑,拖着一条腿,身体一耸一耸的,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时,还顺手从那柳条筐里,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唐吉诃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财物了!肥胖的伪桑丘端着两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人朝着我们走来,声音却对着陈鼻喊去。我们透过玻璃,看到那可怜的人,拖着他的生锈的剑、残疾的腿,还拖着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穿过广场,消失在黑暗中。那条看上去颇健壮的狗,紧紧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这个讨厌的家伙!伪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对我们说:总是背着我们干一些让我们丢脸的事。我代表我们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个落魄的骑士施舍几枝香烟或者几个硬币,也许并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
  您这是,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我感到很难适应这肥胖侍者说话的方式,这既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演话剧,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拿腔拿调呢。我说:他是你们雇佣来的吗?
  侍者道:先生,我实话对您说,初开张时,我们老板可怜他,给他设计了这身打扮,让他和我,站在饭馆门口,招徕顾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烟瘾,一旦发作,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何况他还带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卫生。像我,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尽管我们的面貌不能赏心悦目,但我们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会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个高级堂倌的职业道德。但是那家伙,除了被大雨淋湿过几次,从来没有洗过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令客人厌恶的。而且,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违背我们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财物。对这样一个无赖,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他乱棍打出,但我们老板心地良善,给了他很多机会希望他能改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们老板给了他一笔钱,希望他不要再来,但他花完钱又来了。要我是老板,早就报警了,但我们老板是厚道人,宁愿自己的生意受损也容忍他。胖侍者压低了嗓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可即便是同学也用不着如此宽容啊。后来终于有人向老板投诉,抱怨“唐吉诃德”身上的馊臭气味和那条癞皮狗身上的跳蚤。我们老板花钱雇人,强行将他弄到澡堂子里,连同那条狗,彻底地漂洗。——这已经成了规矩,每月强行漂洗一次。这家伙不但不领情。每次都破口大骂,泡在澡堂子里破口大骂:李手,你这个混蛋,你毁掉了一个骑士的尊严!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悒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辆警车撞伤。据开车的警察说,路边的目击者也为警察作证——警车在路上正常行驶,陈鼻从路边猛扑进来。——这根本就是寻死——那条狗也跟着扑进去。陈鼻被撞飞到路边灌木丛中,狗被碾在车轮之下。陈鼻双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伤,但并无性命之忧。那条狗却肝脑涂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诉了我们陈鼻受伤的消息。李手说,警察确实没有责任,但鉴于陈鼻的情况再加上他找人通关节,公安局答应赔一万元。这一万元,对于这样的重伤,显然是不够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们这帮老同学去医院探望的根本目的,还是为陈鼻筹集医疗费。
  他住在一个有十二张病床的大病房里,靠窗户的那张病床,编号为9,是他的床位。此时为五月初,窗外一株红玉兰,盛开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病房尽管床多,但卫生搞得很好。尽管这医院的条件无法跟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相比,但与二十年前的公社卫生院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先生,当年我曾陪我母亲在公社卫生院住过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墙壁上全是血污,苍蝇成群结队。想想就不寒而栗。陈鼻双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动。
  看到我们来了,他将脸偏向了一边。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骂打破尴尬场面:伟大的骑士,这是咋整的?跟风车作战?还是跟情敌决斗?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说,哪里还用得着去撞警车呢?
  他可真能装,装骑士,不跟我们说话,小狮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疯疯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里是疯疯癫癫啦?他是装疯的王子呢。
  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那侧歪着的脸更低下去,肩头抽搐,那只能动的左手抓挠着墙壁。
  一个瘦高的护士快步进来,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拍拍铁床头,严厉地说:9号,别闹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侧歪着的脑袋也正了过来,混浊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们。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小狮子不满地问:这是什么规定?连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这规定。
  瘦高护士显然不屑于跟小狮子争辩,她对着陈鼻说:快让你的家属来结账,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护士撇撇嘴,道:工作态度。
  你们还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王肝道。
  护士道:我是个传声筒。你们有人道主义精神帮他将医疗费付了吧,我想,我们院长会赠送给你们每人一块奖牌,上边刻着四个大字:人道模范。
  王肝还想争执,李手止住了他。
  护士悻悻地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陈鼻受了这么重的伤,医疗费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陈鼻怨恨地说,我死我的,管你们什么屁事?你们不弄我来,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这里活受罪。
  不是我们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不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他冷冷地说,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可怜我?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们赶快走,带着你们喷了毒药的花——它们熏得我头痛——你们想来帮我付医疗费?根本用不着。我堂堂骑士,国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这点医疗费,自然会有国库支付。即便国王与王后不为我买单,我也用不着你们施舍。我的两个女儿,貌比天仙,福如东海,不做国母,也做王妃,她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钱,也能买下这座医院!
  先生,我们自然明白陈鼻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确是装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澈。装疯也有惯性,装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疯。而我们跟随着李手来医院探望,其实心里也是惶惶不安。让我们送几束鲜花,送来几句好话,甚至送来几百块钱,那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让我们负担巨额医疗费,确实有点……因为,毕竟,陈鼻与我们无亲无故,而且,他又是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总之,先生,我们虽然不乏正义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还是凡夫俗子,还没高尚到为一个社会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陈鼻的疯话,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坡儿。我们看看召集我们来的李手,李手挠着头说:老陈,你安心养着吧,既然是警车撞了你,他们就该负责到底,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滚,陈鼻道:如果我的手能举起长矛,我将会敲打你们愚蠢的头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我们抱起那几束喷洒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时,那瘦高护士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了。护士对我们介绍,说这男人是主管财务的副院长,护士也把我们介绍给副院长,说我们是9号的亲戚。副院长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出示了账单,说陈鼻的抢救费、医疗费已累计到两万余元,他一再强调,这还是按成本计算的。如果按惯例计算,那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在这个过程中,陈鼻一直暴躁地叫骂着:滚,你们这些放高利贷的奸商,你们这些吃死尸的蛆虫,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他那只能动的胳膊挥舞着,敲打着墙壁,摸索着,摸到床头柜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对面床上,打中了那个正在输液的垂危老人。滚,这座医院是我女儿开的,你们都是我女儿雇来打工的,老子说句话,就能打碎你们的饭碗……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先生,一个身穿黑裙、蒙黑纱的女人走进了病室。先生,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她是谁,是的,她就是陈鼻的小女儿,那个在玩具厂大火中死里逃生、毁了面容的陈眉。
  陈眉如同幽灵,飘进房间。她的黑裙黑纱,带来了神秘,也似乎带来了地狱里的阴森。喧闹立即中止,仿佛切断了发出噪声的机器的电源。连闷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窗外的玉兰树上,有一只鸟儿,发出一阵柔情万种的鸣叫。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的任何一点皮肤。我们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是一个模特儿般的身躯。我们自然知道她是陈眉。我与小狮子自然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小丫头的形象。她对着我们点点头,又对着那副院长说:我是他的女儿,他欠下的债,我来偿还!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是304医院烧伤研究所的专家,院士级的水平,他告诉我,对于烧伤病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比肉体上的痛苦更难忍受,当他们第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被毁坏的面容后,那种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难以承受的。这些人,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环境的产物,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懦夫可以成为勇士,强盗可以干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掷千金。陈眉的出现和她的勇敢担当让我们心中羞愧,而这羞愧又转化成仗义。仗义之后就要疏财。先是李手,然后是我们,都对陈眉说:眉子,好侄女,你父亲的账,我们来分担。
  陈眉冷冷地说: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我们欠别人的账太多了,欠不起了。
  陈鼻大声吼叫:你滚,你这蒙着黑纱的妖精,竟敢来冒充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个在西班牙留学,正与王子恋爱,即将谈婚论嫁;一个在意大利,购买了一家欧洲最古老的酒厂,酿造出了最优良的美酒,装满一艘万吨巨轮,正在向中国行驶……
  
  九
  先生,非常惭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话剧,依然没有动笔。素材实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点像“狗咬泰山——无处下嘴”。在构思过程中,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与此题材有关的事件,又以其丰富的戏剧性,不断地摧毁我的构思。另外,更让我为难的是,我身不由已地陷入一场巨大的麻烦中。我不知该如何脱身,或者说,我不知该如何扮演我在这事件中担当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经猜到了,我前面所说的,不是幻想,而是确凿的事实。小狮子终于承认,她的确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陈眉怀上了我的婴儿。我感到血冲头顶,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我承认打人不对,尤其是我这种戴着“剧作家”桂冠的人,更不应该有如此的野蛮行径。但是先生,我当时的确是气疯了。
  从小扁头筏工那里回来后,我就展开调查,但每次去牛蛙养殖中心都被保安拦截。我给袁腮和小表弟打电话,他们的手机都已换号。我逼问小狮子,她讥笑我神经病。我将网页上有关牛蛙公司代人怀孕的内容打印下来,去市里向计生委举报。计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后便没了下文。我去公安局报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员说这事不归他们管。我打市长热线,接线员说一定向市长反映……先生,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当我终于从小狮子嘴里逼出真相时,那婴儿,在陈眉肚子里,已经六个月了。五十五岁的我,糊里糊涂地又要给一个婴儿做父亲。除非采用冒险、残酷的药物引产终止她的妊娠,我这个父亲是做定了。年轻时的我,曾经因此断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难赎还的罪过。现在,即便我狠下心来,先生,我狠下心来也没用,因为,我根本进不了牛蛙养殖中心,即便能进去,也见不到陈眉的面。我猜想,牛蛙养殖中心里,必有复杂的暗道机关,通向地下迷宫,而且,从小狮子的话语里,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们急了眼,六亲不认,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出来。
  小狮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她好久才出声,不是哭,而是冷笑。冷笑之后,她说:打得好!小跑,你这个强盗!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没能为你生儿子,是我的遗憾。我为了弥补遗憾,找人为你代孕。为你生儿子,继承你的血统,延续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让我伤心啦……
  说到这里,她哭了。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事她竟敢瞒着我,气又汹汹上升。
  她哭着说:我知道你心痛那六万元钱。这钱不用你出,我用自己的退休金。孩子生出来,也不用你抚养,我自己抚养,总之,与你没关系了。我在报上看到,捐一次精子可得一百元报酬,我付你三百元,就算你捐了一次精子。你可以回北京去了,与我离婚也可以,不离也可以,总之与你没关系了。但是,她抹了一把脸,如同一个壮烈的勇士,说,你如果想毁掉这个孩子,我就死给你看。
  先生,从我写给您的信里。您也知道了小狮子的脾气,她当年跟着我姑姑转战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锤炼出了一副英雄加流氓的性格,这娘们,被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只有安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寻找一个最妥当的方式,解决这个难题。
  尽管一想到引产,心里就感到冰凉,就感到不祥,但还是幻想着能用这种方式解决难题。我想,陈眉之所以要替人代孕,说到底是为了钱;那么,用钱来解决这问题,也就顺理成章。问题的关键是,我如何能见到陈眉。
  自从在陈鼻的病房见过一次,再也没有见过她。她黑裙遮体,黑纱蒙面,行踪神秘,使我感觉到,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我从未涉足的神秘世界。那世界里生活着侠客、通灵者,还有一些蒙面人。想起不久前,为了陈鼻的医疗费,我拿出五千元交给李手,请他转交陈眉,但过了几天,李手将钱退回,说陈眉拒不接受。——也许,陈眉为人代孕,就是为了替父付医疗费吧——想到此我心更乱,这简直是——这个该死的小狮子——我只好去找李手了,在我们这拨同学中,只有他的头脑还算正常。
  昨天上午,在唐吉诃德餐厅那个角落里,我与李手对面而坐。广场上人流如蚁,“麒麟送子”的节目正在上演。伪桑丘给我们送上两扎啤酒便知趣地躲开。他脸上的笑容相当暧昧,好像洞察了我的隐秘。当我吞吞吐吐地将事情对李手说罢,李手竟然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幸灾乐祸!我不满地说。
  他端起杯子,碰响了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说:这算什么灾?这是大喜啊!祝贺老兄!老来得子,人生大喜!
  你别拿我开涮了。我忧虑重重地说,尽管我已退休,但毕竟还是公家的人,生出一个孩子,怎么向组织交代?
  李手说:老兄,什么组织、单位,这都是自己给自己捆上的绳索,我们面临的事实是,你的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孕育成的一个新生命,即将呱呱落地。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到一个携带着自己基因的生命诞生,他的诞生,是你的生命的延续。
  问题的关键是,我打断他的话,说,这个婴儿出生后,我到哪里去给他落下户口?
  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他说,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只要有钱,基本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再说了,即便落不下户口,他作为一个人,已经存在于这个星球上,他终将享受到一个人的所有权利。
  行了,老弟,我是来找你想办法的,你净给我讲这些空话废话——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们,不管是念过书的还是没念过书的,怎么都是一副话剧腔?都是跟谁学的呀!
  他笑了,这就是文明社会啊!文明社会的人,个个都是话剧演员、电影演员、电视剧演员、戏曲演员、相声演员、小品演员,人人都在演戏,社会不就是一个大舞台吗?
  别给我贫了,我说,快想办法,你不会希望我见了陈鼻叫岳父PB?
  见了陈鼻叫岳父又能怎么样呢?太阳就熄灭了吗?地球就不运转了吗?我告诉你一个真理:你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在关心你的事,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在盯着你?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烦心事,没人管你这档事儿。你跟陈鼻的女儿生一个儿子,或者你跟另外一个女人生一个女儿,这都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有那些好管闲事的人议论几句,那也是过眼云烟,风过即散。关键是,孩子是自家的骨肉,生出来就大赚了一笔。
  可我跟陈鼻……我说,这简直像乱伦!
  胡说八道!他说,你跟陈眉毫无血缘关系,乱的哪门子伦?至于年龄,更不是问题,八十岁老翁娶十八岁少女,不是成了美谈被万人传诵吗?关键是,你连陈眉的身体都没见过,她就像一个工具,你只不过租来用了一下,如此而已。总之,老兄,他说,不必考虑那么多,不必自寻烦恼,好好锻炼身体,准备抚养儿子。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指指自己布满燎泡的嘴唇,说,我可是心急火燎!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求你,捎个话给陈眉,让她立即终止妊娠,原定的代孕费我照付,另外再加一万元,补偿她因引产带给身体的损失。如果她嫌少,那就再加一万元。
  那你何必呢?既然这么舍得花钱,等她生下来,花钱疏通疏通,落下户口,堂堂正正当爹就是了。
  我无法对组织交代。
  你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吧?李手讥道,老兄,组织没那么多闲心管你这事,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写过几部没人看的破话剧吗?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生了儿子就要举国同庆?
  这时,几个身背旅行包的游客探头探脑地进入饭馆,伪桑丘像球一般滚出去,笑脸相迎。我压低嗓门,说: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
  他抱着膀子,摇摇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
  他妈的,你这小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往火坑里跳?
  你这是让我帮着你杀人,他也低声说:六个月的婴儿,隔着肚皮都能喊爸爸啦!
  你帮不帮?
  你以为我就能见到陈眉吗?
  那你一定能见到陈鼻,把我的话转告陈鼻。让陈鼻去找陈眉。
  要见陈鼻很容易,李手说,他每天都在娘娘庙门前乞讨,傍晚时,拿乞讨来的钱到这里买酒喝,顺便拿走一个面包。你可以坐在这里等他,也可以到前边去找他。但我希望你不必跟他说,说也是白费口舌。你如果心怀慈悲,就不要用这样的事情折磨他了。这么多年来,我总结了一条经验,解决棘手问题的最上乘方法是:静观其变,顺水推舟。
  好吧,我说,那就顺水推舟吧。
  老兄,孩子满月时,我来设宴,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十
  走出饭馆。我的心情的确轻松了许多。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一个孩子要出生嘛!阳光照旧灿烂,鸟儿依然欢唱,花照开,草照绿,风儿照旧轻轻吹。广场上,送子娘娘的仪仗正雁翅般排开,喧天鼓乐中,许多盼子心切的女人纷纷向前拥挤,希望从娘娘手中抢到那个宝贵的婴儿。人们都在用最大的热情歌颂着生育,期盼着生育,庆贺着生育,我却因为有人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而痛苦、烦恼、焦虑不安。这只能说明:不是社会出现了问题,而是我自己出现了问题。
  先生,我在娘娘庙大门右侧那根粗大柱子后边,发现了陈鼻和他的狗。这是一条周身生满黑色斑点的洋狗,比原先那条殉身车轮的本地土狗明显高贵。这样一条出身高贵的洋狗为什么会与一个流浪汉结成伴侣?这似乎是个秘密,但想一想也不足为奇。在高密东北乡这种新近开发之地,土洋混杂,泥沙俱下,美丑难分,是非莫辨。许多好赶时髦的暴发户,初暴发时恨不得将老虎买回家当宠物,破产时又恨不得卖了老婆抵债。大街上许多流窜的野狗,不久前还是富家豢养的身价不菲的名种。就像上世纪初叶,俄罗斯爆发革命,许多白俄贵妇,流落到哈尔滨,不得不为了面包,放下身价,或者为娼卖笑,或者嫁给卖苦力的下层百姓,使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陈鼻的大鼻子深眼窝也许与这段历史有关。斑点流浪狗与陈鼻的结合与此有点类似。我胡思乱想着,在距他与狗十几米的侧面,观察着他们。他身边放着双拐,面前摆着一块红布,红布上显然写着残疾人乞求施舍的文字。不时有珠光宝气的女人,俯下身去,将一张纸币、或是几枚硬币,投放到他面前那个铁碗里。每当有人施舍,那条斑点狗就会仰起头来,腔调温柔、脉脉含情地鸣叫三声。不多不少,每次都是三声。施舍者内心感动,有的甚至二次解囊。其实我已经没有了以重金收买他、让他动员陈眉引产的想法。我向他走去,是好奇心被激发,想知道他面前那块红布上写着什么字——这是文人的恶习。
  那块红布上写着:
  我本天上铁拐仙,引领玉犬下尘凡。送子娘娘是我姑,派我到此来化缘。施我小钱换贵子,骑马游街中状元……
  我猜想,布上的词儿乃王肝所编,布上的字系李手所书,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这个落难的同学。他将肥大的裤管捋上去,裸露着那两条犹如烂茄子一样的腿。我油然想起了母亲讲过的故事:
  铁拐李成仙之后,家中做饭无柴烧,其妻问:烧啥?他说:烧腿。于是就将一条腿伸到灶下,引火点燃,灶中火焰熊熊,锅里蒸汽袅袅,饭就要熟了。此时,他的嫂子过来串门,一见此状,惊呼:哎呦,兄弟,当心把腿烧瘸了!于是,他的腿真的烧瘸了。
  母亲讲完这故事后,提醒我们:面对神迹,一定要保持沉默,千万不要大惊小怪。
  他上身穿着一件砖红色的羽绒服,油渍斑驳,闪闪发光,如同铠甲。正是农历四月时节,熏风送暖。遥远的麦田里,小麦正在灌浆。远处的池塘和近处的牛蛙养殖场里,蛙类正在追逐交配并发出响亮的叫声。年轻姑娘们,已经穿着轻薄的绸裙在展示身段,而这老兄,竟然还是这样的打扮。看着他我都感到热,但他却团缩着身体发抖。他的脸是古铜的颜色,头顶秃了的部分,似用砂纸打磨过一般闪闪发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戴上一副肮脏的口罩,是为了遮住那个引人注目的鼻子?他的目光,从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与我畏畏缩缩的目光相碰。我慌忙避开,去看他的狗。他的狗也在看我,也是那样冷漠而茫然的目光。那狗的左边前爪子,分明少了一截,似乎被利器斩断。至此我明白了这狗与人,是真正的同病相怜。至此我也明白,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话可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一点钱,迅速离开。我口袋里只有一张百元面值的大票,那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午饭和晚饭的钱,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钱放在他面前的铁碗里。他没有任何反应,狗,例行公事般地叫了三声。
  我叹息着离开他们。走出十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我的潜意识里想着:他如何处理这张大票子呢?那碗里的钱多是些一元的纸币和硬币,纸币和硬币都肮脏不堪。我这张粉红的大钱放在碗里是多么耀眼啊!我相信没人会像我这样慷慨地施舍给他。我不相信面对着一张百元新钱他会无动于衷。先生。我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啊,我回头看到了一副令我气恼的景象:一个十几岁的黑胖男孩,从柱子后冲出来,在那盛着钱币的铁碗前一弯腰,伸手将那张百元大票抓在手里,然后斜刺里蹿了。他的行动快疾,等我反应过来,人已在十几米外,沿着庙侧的小巷,向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的方向狂奔。那小男孩生着两只斗鸡眼,好面熟,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想起来了,的确见过他。他就是我们初回来那年,在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开业那天,把一个用纸包裹着的黑瘦青蛙递给姑姑、将姑姑吓昏的小孩。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故,陈鼻竟然毫无反应。那条斑点狗对着男孩的身影低鸣了几声,抬头看看主人,也就息声,将脑袋放在面前的爪子上,一切归于宁静。
  我心中大为不平,替陈鼻和他的狗,也为我自己。因为那是我的钱。我想对周围的人诉说心中的愤慨,但人各有事,刚刚发生的事情犹如电光一闪,没留下任何痕迹。我不能饶了他,这个败坏我们高密东北乡淳朴乡风的小子。这是哪家繁殖的不良后代,欺负女人,打劫残疾人,干的全是丧尽天良的事。而且从他那极为熟练的身手上可以断定,他从陈鼻的乞讨铁碗里抢钱绝不是第一次。我快步疾行,朝着那男孩跑去的方向。他就在前边,距我五十米左右。他已经不跑了。他蹦了一个高从路边的垂柳上拽下一根生满鹅黄嫩叶的枝条,随手挥舞着,抽打着。他根本不回头,他知道那被他抢劫的瘸人和瘸狗不会追他。小子,你等着,我追上来了。
  他拐进沿河边而建的农贸市场。市场顶棚用绿色的塑料遮阳板覆盖,里面的光线都是绿的。’人在里边活动,仿佛鱼在水中游动。
  市场里物资丰盛,摊位成排,犹如曲折回廊。在蔬菜果品摊位上,摆放着许多连我这个农民出身的人都不认识的奇异菜果,颜色五彩缤纷,果体奇形怪状。想想三十年前那物资匮乏的时代,只有感叹。那小子轻车熟路,直奔鱼市。我加快脚步追随着他,同时,目光不断地被两侧摊位上的鱼鳖虾蟹吸引。那一条条犹如猪崽般的、银光闪闪的鲑鱼,是从俄罗斯进口的。那展开螯足犹如巨大蜘蛛的毛蟹,是从日本北海道进口的。还有南美的龙虾,澳洲的鲍鱼,当然更多的是青、鲳、黄、鳜这些普通鱼类。那些已被分割了的鲑鱼,肉色橘红,鲜明地躺在洁白的冰块上。那些正在烘烤鱼片的摊位上,散发着扑鼻的香气。那小子在一家烤鱿鱼的摊前,掏出我那张大钱,买了一串,找回一把零钱。他仰起脸来,将插着鱼片的铁签子递向嘴巴,那姿式,仿佛在娘娘庙前广场上表演吞剑的杂耍艺人。就在他灵巧地将一块带着细长腕足、滴着暗红汁液的鱿鱼片吞到口中时,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脖颈。我大声喊叫:
  哪里跑,你这小贼!
  那小贼身子一矮,脖子便从我手中脱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挥舞着手中串满鱼片、汁水淋漓的铁签子向我打来。我慌忙松手,他像泥鳅一样溜走。我冲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猛然一挣,那件糟朽的T恤衫应声破裂,披散下来,露出他黑鲅鱼般油光光的身体。他哇哇地哭起来,没有眼泪,如同狼嚎,同时凶狠地将手中串着鱿鱼的铁签子,对着我的肚子刺过来。我慌忙躲闪,躲闪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签,起初不痛。只是一阵热辣辣的感受,然后便是剧痛,黑色的血涌出来。我用右手攥住伤口,大声喊叫:
  他是小偷,他偷了残疾人的钱!
  那小贼嚎叫着,像发疯的猪一样,向我冲来,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极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极为恐怖,连连倒退着,躲闪着,喊叫着,他一边刺我,一边哭叫:
  你赔我的衣服!你赔我的衣服!
  他的话里还夹杂着许多无法写出的脏话,先生,我真是为我们东北乡繁衍了这样的后代而羞愧。慌忙之中,我从鱼摊上抓起一块写有鱼品产地和价格的木板,权当盾牌,抵挡着那小贼的进攻。他一签比一签凶狠,签签都想置我死地。木板频频被铁签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鲜血淋漓。先生,我的脑子混乱,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我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闪,脚步踉跄。有好几次,我的脚后跟被鱼篓或是木板之类的杂物所绊,几乎仰面跌倒,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时我也就不能给你写信了。如果我跌倒,一是当场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样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伤,送到医院救治。先生,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怯懦、软弱的天性暴露无遗。我仓皇中往两边顾盼,希望那些鱼贩们能伸出援手,把我从危险中解救出来,但是,他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漠然无视,有的拍手喝彩。先生,我真是一块废物,贪生怕死,毫无斗志,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打得连连倒退,我听到了带着哭腔的哀求之声从我嘴巴里喊出来,断断续续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声: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压根儿就没哭过——他那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那两只眼睛里几乎没有眼白,宛若两只肥胖的蝌蚪。他咬着下唇,直视着我,停顿一下,猛地一蹿。救命啊……我喊叫着举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签,血流如注……他又是一蹿……他就这样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我就这样喊叫着救命卑怯地后退,直退到灿烂的阳光里……
  我扔下牌子,转身逃跑,边跑边喊救命。先生,我的丑态,实在羞于向您说,但不对您说,又找不到人诉说。我跑着,慌不择路,听到两边的人在喊叫,震耳欲聋。我跑到了那条小吃街上,街旁一家小餐馆前,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我看到那餐馆上悬挂着一块黑色的招牌,招牌上写着两个古怪的红字:“雌雉”。饭馆门口坐着两个女人,一个高大肥胖,另一个娇小玲珑。她们猛地站起来。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向她们扑去——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嘴唇破了,牙缝里渗出血来。将我绊倒的是一根铁链,连接铁链的是两根铁桩。一根铁桩倒地。那两个女人扑上去,拧着我的胳膊,把我架起来。我感到脸上挨了她们很多耳光,沾满了她们的唾沫。那个追赶我的小孩没有跟来,我心中感到万幸。先生,不幸的是我又被“雌雉”饭馆这两个女人缠住了。她们一口咬定,说我的腿碰倒了那根挂着铁链的铁柱,而铁柱又倒在她的车上,砸坏了她的车。先生,那车的后尾上,的确有一个针尖大的白点,但绝不是那铁柱砸的。她们拉着我不放我走,破口大骂,招来许多人围观。那小个子女人尤其凶恶,她的模样,与那追杀我的男孩颇为相似。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戳着我,每一下都似乎要戳瞎我的眼睛。我的每一声辩解,都淹没在她们的数十句詈骂声里。先生,当时,我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感到空前的绝望。我与小狮子之所以选择回乡定居,是因为我们在北京的护国寺大街上,遭遇过一件类似的事情。那家饭馆在人民剧场对面,饭馆的名字叫“野雉”。我们去看人民剧场的海报时,同样绊倒了一个连接着铁链、漆成了红白两色的铁桩,铁桩倒时分明离那辆白色的车尾很远,但坐在“野雉”店前那个头发染成金黄色、小脸紧巴巴的、薄唇如刀刃的女孩,冲上来在车尾处发现了一个针鼻大的白点,非说是我们绊倒铁桩所砸。她手舞足蹈地骂我们,用那种北京胡同里流行的下流语言。她说老娘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什么人没见过?你们这些外地土鳖,不在土窝里趴着,跑到首都来干什么?来给中国人民丢脸吗?!那个肥胖的女子,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痔疮膏的气味,冲上来挥拳就打,一拳就将我的鼻子打破了。那些围观的光头汉子,袒腹老者,也一齐帮腔,炫耀他们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们道歉,赔钱。先生,我软弱地赔了钱,道了歉。先生,我们回家后抱头痛哭,决定回东北乡居住。原以为这里是我们的故土,没人敢欺负我们。但没想到,这两个女人,其凶恶丝毫不逊于北京护国寺大街上那两个女人。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如此可怕?
  先生,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我看到那个豹子般的男孩来了。那铁签子上的鱿鱼片已经吃光,扎起人来会更加锐利,而且,我突然明白了,这男孩,就是这小女人的儿子,而另外那个胖大的女人,必是那男孩的大姨。求生的本能使我挣扎着爬起来,我想跑,跑是我的长项,多年的优裕生活使我忘记了我曾经是多么善跑。现在,当致命的危险来临时,这善跑的技能,猛然地回来了。两个女人还想拉住我,那个小男孩也大声叫嚣,我嚎叫着,像被逼到角落里的狗。我浑身是血,龇牙咧嘴,估计也让她们感到了几分害怕,因为我嚎叫的瞬间看到了她们脸上那种木呆呆的表情,我对脸上有这种表情的女人总是充满深深的同情。趁着她们发呆的瞬间我从两辆汽车的缝隙中一跃而过。跑吧,万足,万小跑,五十五岁的万小跑又恢复了快速奔跑的能力。我沿着这条散发着炸鸡味、鱼腥味、烤羊肉串味以及许多种我不知道的气味的小街狂奔。我感到腿轻得如草一样,一脚下去,地面上似乎有巨大的弹性,使下一步获得更大的动力,我是一头鹿,一只黄羊,一个登上了月球表面因而身轻如燕的超人。我感到我是一匹马,一匹汗血宝马,就是那匹能用蹄子踩住飞燕的马,天马行空,无牵无挂……
  但事实上,这天马行空般的感觉,仅仅是我短暂的幻觉。真实的情况是,我气喘吁吁,喉咙里喷火,心跳如鼓,胸膛膨胀,头大如斗,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血管随时都要崩裂。求生的本能,支配着我气力衰竭的身体,这是名副其实的垂死挣扎。我听到周围一片雷鸣般的喊打声。迎面先是扑出一个留着大胡子、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装的青年,他那两只碧绿的眼睛仿佛两只深夜山路上斜飞的萤火虫。就在他的惨白的手指即将捉住我的瞬间,我张嘴喷出一股污血,使他那张惨白的脸,顿时改变了颜色。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先生,我的心中充满了歉意,我知道他的拦截是正义的行为,他拦截我说明他是个有道德的义士,而我喷出的污血,就像仓皇逃命的墨斗鱼喷出的内脏,弄脏了他的脸,杀伤了他的眼睛,我感到由衷的歉疚。我如果是个高尚的人,哪怕背后有尖刀顶着,也应该停下脚步,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但是我没有,先生,我愧对了您的教导。后来,又有几个道貌岸然的君子,站在路边,口中喊打,身体并不靠前;肯定是被我口喷污血的绝技吓破了胆;他们将喝了一半的可口可乐瓶子投掷到我的身上,那象征着美国文化的酱色液体,冒着金黄色泡沫,被我甩在了身后……
  先生,事情总会有个结局,无论多么好的事情,无论多么坏的事情,都会有结局。这场已经混淆了是非的追逐与逃亡,终于在我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倒在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门前时结束了。那时,正有一辆宝马牌轿车,泛着蓝宝石般的璀璨光芒,从医院绿树掩映、花香四溢的院子里开出。我的立仆,肯定给车里的人一种极为不快的印象:因为我浑身是血,像一只从天而降的死狗。我先是令他们大吃一惊,然后是感到晦气。我知道越是富贵者越是迷信,富贵的程度与迷信的程度成正比。我知道他们比穷人更相信命运,比穷人更爱惜生命。这是正常的。穷人是破罐子破摔,富人手捧着他们的富贵,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青花瓷器。我猛然倒在他们车前,吓得那“宝马”如同一匹马驹,猛地扬起了前蹄,睁大了眼睛,并发出了惊恐的嘶鸣。对此我十二万分的抱歉,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身体抽搐着,想往前爬,为“宝马”让开道路,但我的身体,仿佛一条被图钉钉住了尾巴的虫子,无法移动。我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甚至在成年之后还玩过的恶作剧:将那种青色的或者绿色的虫子,用图钉或者棘刺,将它们的尾巴扎在地上或墙上,然后看它们挣扎,看它们想爬行逃命的意识与不听指挥的身体如何搏斗。当时我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感到愉快。与虫子相比,我是强大的,强大到虫子无法感知我的形貌。对虫子来说,我就是制造一切灾难的神秘力量。它甚至都感受不到我那只行凶作恶的手,它只能感受到那枚图钉,或者那根棘刺。现在,我体验到了那些曾被我戕害过的小虫所体验的痛苦。小虫们,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Iam sorry!
  我看到一个男人在车上拍打着方向盘,汽笛鸣叫,声音温柔。这说明开车的是个有教养有耐心的好人,这说明他不是个一般的暴发户。如果是个一般的暴发户,他会将汽笛按得如防空警报。如果是个一般的暴发户,他会从车窗探出头来,用满嘴的脏话骂我。为了这个好人,我更想尽快往前爬行,为他躲开道路,但我的身体不听指挥。
  那个男人,终于忍无可忍地从车上下来了,他身穿杏黄色的休闲服,衣领和袖口上有橘红色的格子,我恍惚忆起,在京城混事时,曾听一个熟知天下名牌的人,说过这品牌的中文译名,但是我忘了。我永远记不住名牌的名字,其实是一种心理抵抗,是一种下等人对上等人的仇视、嫉妒心理的曲折表现。就像我用馒头贬低面包一样,就像我用豆瓣酱贬低奶酪一样。那男子下车后,没骂我也没踢我,他只是焦急地命令医院门口的保安:快将他弄到一边去。
  他下完命令之后,突然眯起眼睛仰起头、寻找着阳光的刺激,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又是从这声喷嚏里我再次辨认出了他:肖下唇,肖夏春,我的当过高官如今又成了大款的小学同学。据说他是在“倒煤”的热潮中下海“倒煤”淘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利用从政时培育好的人际关系,四面出击,八方进财,成了身价数十亿的富豪。我看过一篇采访他的文章,他竟然也谈到了小时候吃煤的事情。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他并没吃煤;他看着我们吃煤并研究着手中的煤。——先生,您看,到了这样狼狈境地,我还在较真,真是不可救药啊。
  一个保安拖不动我,两个保安,每人抓住我一条胳膊,基本上还算友好地将我拖到医院大门东侧那块巨大的广告牌下。他们扶正了我,让我背靠着墙坐下。我看到肖同学钻进轿车。我看到轿车小心翼翼地越过了医院大门口的减速墩,然后拐弯而去。与其说我看到了不如说我想象到了,在车的后座上。坐着面孔秀丽、黑发披肩的小毕,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粉红的婴儿。
  那些追赶我的人们,聚拢上来。那两个女人和那个男孩以及那个被我喷了一脸黑血的青年以及那用可口可乐瓶子投掷我的人,都探头看我。在我面前,几十张脸构成了一副暧昧的图画。那男孩还想用铁签子扎我,但被那个似乎年轻一点的女人拦住了。一个教授模样的人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前试探着,我知道他是试我还出不出气。我屏住呼吸,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我童年时听村里一个闯关东回来的大爷说过,在山林中,如遇到老虎和狗熊,最好的方法就是躺在地上,屏住呼吸装死;凡猛兽都有几分英雄气,英雄不打告饶者,猛兽不吃死尸。这一招非常有效,那教授怔了一下,一言不发,抽身便走。他的行动,等于向围观者宣告:此人已经死了!尽管在他们心目中,我是一个抢了人家钱物的贼,但我们国家的法律,并没有赋予这些有正义感的公民在大街上七手八脚处死毛贼的权利。于是他们仓皇散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两个女人也拖着那男孩匆匆逃去了。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体会到了死者的威严与尊贵。
  一定是那两个保安报了警,因为当警车鸣笛驰来时,只有他们俩迎上去,对警察诉说着。三个警察走到我面前,向我询问情况。他们的面孔都很年轻。黄色的牙齿说明他们都是高密东北乡人。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我就像在外遭了欺负、见到家长的孩子一样哭诉起来。三个警察,只有其中那个眉毛巾间生了一个小瘤的比较认真地听我诉说,其他两个,只顾仰着脸看那广告牌。等我诉说完毕,眉中小瘤道:我们怎么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实话呢?我说:你们可以去问那陈鼻。另一个高个警察眼睛依旧盯着广告牌,嘴巴对我说: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活动了一下腿脚,已经能动了,看了一下胳膊和手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眉中小瘤说:不怕麻烦,就跟我们到局里去做个笔录,如果怕麻烦,就同家去自己调养吧。我说:难道,就这样没有是非了吗?眉中小瘤说:老爷子,是非当然是有的,但是你要给我们证据,证人。你能让那陈鼻,让那些卖鱼的作证吗?你能担保那两个女人和那小孩不反咬你一口吗?那小子是原东风村活土匪张拳的外甥,确实是个坏种,但他还是个孩子,你又能怎么着他呢?——好吧,我说,那就算了吧,算我倒霉。——吃一堑长一智,这么大年纪了,少出门管闲事,在家里逗逗孙子,享享天伦之乐,多好!——谢谢你们,浪费了国家的汽油,磨损了国家的车辆,又给你们添了麻烦。——老爷子,讽刺我们?——哪里,哪里,我哪敢讽刺你们,我是真诚的,十二万分的真诚!——眉中小瘤和高个警察转身欲走,另一个方脸阔口的警察还定定地望着广告牌不肯移步。眉中小瘤说:汪哥,走啊!见了孩子就挪不动腿了!那阔口警察巴咂着嘴唇说:太可爱啦!太可爱啦!眉中小瘤道:那就赶快给嫂子下种啊!阔口警察道:她是盐碱地,我只播种,但她不发芽!高个警察道:你也别只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没准你的种子是炒过的!阔口警察道:那怎么可能……
  他们吵吵闹闹地上了车,把我遗留在广告牌下。我心中感到郁闷,但又感到无奈。即便我跟他们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又能怎么样呢?那两个女人,既然是张拳的三个女儿中的两个,我姑姑就等于是她们的仇人。于是我也就明白了那男孩为什么要用青蛙把我姑姑吓晕。他这样做,多半是受了他母亲或姨母的教唆,用这样的方式,替他的姥姥复仇,尽管他姥姥的死并不能怪罪于我姑姑。与这种人,又有什么道理好讲?算了,算我倒霉。不,这是上帝在考验我,忍了吧,能忍则安,我是胸有大志的人,我是正在创作一部话剧的作家,这些遭际和感受,都是上等的素材。大人物之所以能成为大人物,就是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难、之屈辱,比如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比如能忍陈蔡之饥的孔夫子,比如能吞下自己粪便的孙膑……与这些圣人、先贤相比,我吃这点苦,受这点委屈算什么?就这样想着,先生,我感到心胸开阔了,呼吸顺畅了,眼睛明亮了,力气慢慢恢复了。蝌蚪,站起来,天将降大任于你,你要勇敢地承担苦难,不要抱怨,不要恨任何人。
  我站了起来,尽管伤口痛,肚子饿,腿发软,眼发花,但我坚决不倒下。我起初还以为会有许多人看我,但其实无人看我,连那两个医院门口的保安也不理睬我,这也印证了李手对我说过的话。想起李手我又想起了陈眉肚子里孕育着的婴儿,但此时我的感觉已经与上午大不一样。上午我还千方百计地想扼杀这个婴儿,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当我回头看到广告牌时,我的想法已经非常明确:我要这个孩子!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孩子!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宝宝,我的苦难,都是为他而受。
  先生,我现在告诉你,那广告牌上,镶贴着数百张放大了的婴儿照片。他们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闭着眼,有的眯着眼;有的圆睁着双眼,有的睁一只眼闭‘只眼;有的往上仰视,有的往前平视;有的伸出双手,仿佛要抓什么东西;有的双手攥成拳头,仿佛很不高兴;有的把一只手塞进嘴里啃着,有的将双手放在双耳边;有的睁着眼笑,有的闭着眼笑;有的睁着眼哭,有的闭着眼哭;有的头上无毛,有的满头黑发;有的是柔软的金毛,有的是丝绒般闪烁着光泽的亚麻色头发;有的满脸皱纹,仿佛小老头儿,有的肥头大耳,好似小猪崽子;有的自得如煮熟的汤圆儿。有的黑得如煤球儿;有的噘着小嘴仿佛在生气,有的咧着大嘴仿佛在喊叫;有的噘着嘴仿佛在寻找奶头,有的闭着嘴歪着头仿佛拒绝吃奶;有的伸出鲜红的舌头,有的只吐出一个粉红舌尖;有的两腮上各有一个酒窝,有的只有一边腮上有酒窝;有的是双眼皮儿,有的是单眼皮儿;有的是圆球般的小脑瓜儿,有的脑袋长长的像个冬瓜;有的眉头紧锁像个思想家,有的目光飞扬像个演员……总之,这数百个婴儿面貌神情各异,生动无比,每一个都是那么可爱。从广告上的文字我得知这是医院开业两年来所接生的孩子的照片集合,是一次成果展示。这是真正的伟大事业,高尚的事业,甜蜜的事业……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听到了一个最神圣的声音的召唤,我感受到了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与此相比较,别的爱都是庸俗的、低级的。先生,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一次庄严的洗礼,我感到我过去的罪恶,终于得到了一次救赎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样的前因,无论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要张开双臂,接住这个上天赐给我的赤子!
  
  十一
  先生,那天,在那镶贴了数百张婴儿照片的广告牌前,我的灵魂受到一次庄严的洗礼。我的犹豫、彷徨、被刺、被打、被辱骂、被迫杀,都成为必要的过程,就像唐三藏取经路上所经受的八十一难。不遭苦难,如何修成正果;不经苦难,如何顿悟人生。
  回去以后,我自己用酒精棉球处理了一下伤口,用白酒冲服了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虽然肉体上的痛苦一时难消,但精神颇为健旺。小狮子回家之后,我拥抱了她,并用我的腮摩擦一下她的腮。我在她的身边说:老婆,感谢你为我创造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虽然未经你的子宫孕育,但是用你的心孕育的,因此,他是我们亲生的儿子!
  她哭了。
  先生,我坐在书桌前,一边给你写信,一边考虑着如何抚养这个婴儿的问题。我们都是奔六十岁的人了,体力精力都已衰减,按说应该请个有育儿经验的保姆,或者请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奶妈,让我们的孩子吃一点人的乳汁多一点人味儿。我母亲说过,用牛奶或羊奶喂大的孩子,嗅上去没有人味儿。尽管牛奶也能将婴儿养大,但危险多多,那些丧尽天良的奸商在“空壳奶粉”和“三聚氰胺奶粉”之后,会不会停止他们的“化学”实验?“大头婴儿”和“结石宝宝”之后,谁知道还会产生什么婴儿?现在他们都夹着尾巴,像挨了棍子的狗一样,装出一副可怜相,但用不了几年,他们的尾巴又会高高地翘起来,又会想出更可恶的配方来害人。我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液体是母亲的初乳,母亲的初乳里包含着许多神秘的物质,这些神秘的物质其实是物化了的母爱。我听说,有一些找人代孕的人,交接了婴儿后,还要用重金收买那代孕妈妈的初乳,有的甚至请代孕妈妈哺乳一月后,再将婴儿接走,当然,这需要更多的费用。小狮子告诉我,代孕公司的人,坚决反对这样做。他们说,一旦代孕妈妈为婴儿哺乳后,即会产生深厚的感情,由此带来无穷的麻烦。小狮子眼睛放着光,对我说:
  我就是他的妈妈,我会分泌乳汁的!
  从前,我听母亲讲过类似的事,但传奇色彩浓厚,不可全信。也许,我想,有过生育史的年轻女性,那曾经分泌过乳汁的乳房,在婴儿小嘴的刺激下,在巨大爱心的激励下,会使泌乳的记忆苏醒,但像小狮子这样年近六旬、从没怀过孕的女性,是不会产生这样的奇迹的。如果发生了,那就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先生,我对您谈这些事,丝毫不感到羞耻。您是用巨大的爱心把一个被医院判为必死无疑的婴儿养大成人的父亲,您在育子过程中有过许多类似神迹的体验。因此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能理解我妻子的类似着魔的行为。最近,她几乎每晚都要我与她做爱。她由一个糠萝卜变成一个水蜜桃。这已经接近奇迹,令我惊喜万分。她每次都提醒我:蝌蚪,你要轻一点啊,不要鲁莽啊,不要伤了我们的儿子啊。每次事后,她都会让我将手放在她的腹部,说:你试试,他在踹我呢。她每天早晨,都会用温水洗涤乳房,温柔地往外牵拉那凹陷进去的乳头。
  我们向父亲报告了小狮子身怀六甲的喜讯,年近九十的父亲,顿时老泪纵横,胡须颤抖,感激地说:
  苍天有眼,祖宗显灵,好人好报,阿弥陀佛!
  先生,我们已经将婴儿所用的物品置办停当。一切都是最好的。日本产的婴儿车,韩国产的婴儿床,上海产的纸尿布,俄罗斯产的橡木洗浴盆……小狮子是坚决反对买奶瓶的,我劝她,万一奶汁不够吃呢?还是买一个预备着吧,于是我们买了法国生产的奶瓶和新西兰进口的奶粉。我们对新西兰进口的奶粉也缺少足够的信任,因此我建议,最好买一头奶山羊,放在父亲那里牧养着,我们可以搬到父亲那里去居住,每天用新挤的羊奶,喂养我们的娇儿。小狮子手托着她硕大的乳房,不满地说:
  我坚信我的乳汁会像喷泉一样!
  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们通电话,问我们忙什么,我说:燕燕,实在是惭愧,但确是喜讯,你妈妈怀孕了,你很快就要有一个弟弟啦!女儿在那边怔了片刻,然后惊喜地问:爸爸,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我说。——可是,女儿说,妈妈多大岁数了呀!——我说,你上网搜搜看,最近,丹麦一个六十二岁的妇女,产下了一对健康的婴儿。女儿在那边欢呼起来:太好了,爸爸,向你们表示祝贺,热烈的祝贺!你们需要什么?我给你们寄过去。——我说,什么都不需要,这边应有尽有。女儿说,不管你们需要不需要,我还是要买,表示一下我这个老姐的心意。爸爸,祝贺你们,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万年的枯枝发了芽,你们创造了奇迹!
  先生,我对女儿,一直怀有深深的内疚,因为她的生身母亲之死,与我有直接的关系。我为了自己的所谓的前程,断送了王仁美的、也断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着,现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又一个儿子要来了,我安慰自己,这个孩子其实就是那个孩子,他晚来了二十多年,但毕竟是来了。
  先生,我非惭愧地告诉您,那部话剧,只能以后再写了。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比一部话剧,肯定要重要得多。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我此前的构思片断,都是阴暗、血腥,只有毁灭没有诞生,只有绝望没有希望,这样的作品写出来,只会毒化人们的心灵,使我的罪过更加深重。请相信我,先生,这部话剧我肯定要写。等那个孩子诞生后,我就会拿起笔来,为新生命唱一首赞歌。先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陪同小狮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阳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里那两棵国槐树上。有的槐花正盛开,有的槐花正脱落。姑姑端坐在国槐树下,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头发上落满了槐花,有几只蜜蜂在她头上飞舞。在窗前一块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着我们的姑父郝大手。这个被县里授予了民间工艺大师称号的人,正在团弄着泥巴。他目光迷离、精神恍惚。姑姑说:
  这个孩子,他的爹是圆脸,细长眼,鼻梁塌,厚嘴唇,两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脸,杏核儿眼,双眼皮,小嘴,挺鼻梁儿,两只薄耳朵,没耳垂儿。这孩子,基本上随他娘的模样,但嘴比他娘要大一点儿,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点儿,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点儿,鼻梁比他娘的鼻梁要矮一点儿……
  我们看到,在姑姑的念叨声中,一个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签儿给泥孩子,你来了,就齐了。
  我将一瓶五粮液放在窗台上,小狮子将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脚边,我们齐声说:姑姑,我们看你来了。
  姑姑像生产违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有些手忙脚乱。她试图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说:我不想瞒你们。
  我说:姑姑,我们看过王肝送给我们的纪录片,我们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着那个刚刚制作完毕的泥孩子,进人东厢房。她不回头,沉闷地对我们说:跟我来。她庞大的穿黑衣的身体在前边,对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压力。我们早就听父亲说过,姑姑的神志有点不正常,因此回乡后疏于探望。想想姑姑当年的煊赫,看到她凄凉的近境,我心中顿感悲凉。
  东厢房里光线很暗,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姑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亮起,照耀得厢房里纤毫毕现。这是三间厢房,所有的窗户均用砖坯堵住。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安放着一尊泥娃娃。
  姑姑将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后一个空格里,然后,退后一步,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跟着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该祝祷什么,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外广告牌上那些姿态生动的婴儿面孔,像拉洋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次第滑过。我的心中充溢着感恩之情,愧疚之情,还有一丝丝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姑姑上完香,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小跑,狮子,你们来得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会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领着我们逐格观看,一一对我们讲解着他们或她们的去处。
  这个女娃,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双眼像杏核、咕嘟着小嘴的泥娃娃说,原本应该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在谭家庄谭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他的爹是个种菜大户,他的娘是个巧手媳妇,他们家发明了用牛奶浇灌芹菜的方法,生产出来的芹菜鲜嫩无比,每公斤卖六十元呢。
  这个男孩,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眯缝着小眼睛、咧着嘴傻笑的泥娃娃说,这个小子,原本应该于一九八三年二月在吴家桥吴军宝和周爱花家降生,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这小子洪福齐天,降生到青州府一个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孩子的爷爷是省里的高官,电视上经常露面。小子,姑奶奶对得起你了。
  还有这两个姊妹花,姑姑指着安放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泥娃娃说,原本应该生于一九九〇年,她们的爹娘是麻风病患者,虽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鸡爪面如活鬼,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等于跳进了苦海。姑姑毁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现在好了,二〇〇〇年元旦之夜,她们降生在胶州城人民医院,是千年宝宝,父亲是著名的茂腔演员,母亲是时装店老板,去年的春节晚会,她们姐妹双双上了电视表演节目,唱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茄子灯,紫生生;韭菜灯,乱蓬蓬;黄瓜灯,一身刺;萝卜灯,水灵灵;还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灯,咯咯下蛋的母鸡灯……”她们的爹娘专门打电话来让我收看胶州台的电视节目,看得我啊,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还有这个,姑姑指着一个斗鸡眼泥娃娃说,原本应该降生在东风村张拳家,但是被毁了,虽说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责任。这小子一九九五年七月降生在东风村张拳的二闺女张来娣家。张来娣来找我,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就是超计划生育,姑姑虽然当年被她爹打破过头,说不尽的恩恩怨怨,但姑姑还是将这个本来应该由她娘生的孩子还给了她。他本来是她的弟弟,现在却成了她的儿子。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现在透漏给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这小子是个坏种,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经用纸包着青蛙将姑姑吓晕过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种也是人……
  最后,姑姑指着刚刚放进木格子里那个泥娃娃,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眼含着泪说:姑姑,您别说了,我认识他……
  小狮子说:姑姑,这个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妈妈是个退休的护士……姑姑,谢谢您,我已经怀孕了……
  先生,我对您写这些,您会不会认为我是痴人写梦?我承认,姑姑的心理,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我太太因为盼子心切,神经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谅解她们,理解她们。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鲁迅小说《祝福》中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我顺从着她们,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尽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学头脑的人会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会批评我,甚至会有个别有觉悟的人会向有关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姑姑和小狮子这两个从事过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宁愿就这样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听诊器,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听诊。小狮子袒腹仰躺,满面幸福;姑姑凝神细听,神情严肃。听诊完毕,姑姑用她那只被我母亲多次赞誉过的手,抚摸着小狮子的腹部。姑姑说:有五个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确。
  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面含羞地说。
  起来吧,姑姑拍拍小狮子的肚子,说,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我建议你还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对剖腹产的,一个没经过产道分娩的母亲,体会不到完整的母亲感觉。
  我有些担心……小狮子说。
  有我呢,担心什么?姑姑举起双手,说,你应该信任这双接生过二万名婴儿的手。
  小狮子把姑姑的一只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像一个撒娇的女儿,说:
  姑姑,我信任您……
  
  十二
  先生,大喜!
  我的儿子,昨天凌晨诞生。
  因为我妻子小狮子是超高龄初产妇,所以,连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里那些据说是留学英美归来的博士们也不敢承接。这时候,我们自然想到了姑姑。姜还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她跟我姑姑接生过数不清的婴儿,自然见过我姑姑遇到危急情况时的大将风度。
  小狮子是在袁腮和小表弟的牛蛙养殖中心加夜班时开始发作的,按说到了这种时候,早就应该让她在家休息,但她脾气固执,不听人劝。她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引起不少议论和羡慕。认识她的人大老远跟她打招呼:大嫂子,都这样了,还不在家歇着?蝌蚪大哥真够狠的。她说,这有什么?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多少农村妇女,在棉花地里,在河边的小树丛中,都能把孩子顺利产下,越娇贵,反而越出毛病。她的理论,跟许多老中医的理论是一致的。听者频频点头,随声附和者居多,当场反驳者无有。
  我闻讯赶到牛蛙养殖中心时,袁腮日经派小表弟去把姑姑接来。姑姑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乱蓬蓬的头发塞进白帽子里,目光热烈而兴奋,让我想起那些伏枥的老骥。姑姑在一个白衣小姐的引领下进入隐秘的产房,我坐在袁腮的办公室里喝茶。
  办公室正中安放着一张不小于乒乓球案子的办公桌,颜色紫红,桌后一张黑色高背真皮转椅。桌上摆着一摞厚厚的书,竟然还一本正经地插着一面鲜红的小国旗。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严肃地说:伙计,即便是强盗,也有爱国的权利。
  他非常熟练地给我斟着功夫茶,不无炫耀地说: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虽说不是金枝玉叶,但质量也是上乘的,县长来时,我都没舍得泡给他喝。但是我给你喝,这说明,本人还是有品格的吧!
  看我心不在焉的样子,袁腮道:放心吧,我办事,你放心,平安顺遂,万无一失,我们轻易不惊动你姑姑,她老人家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守护神,只要她一到,结果只能是八个字: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后来,我歪靠在那宽大舒适的皮沙发上睡着了。睡梦中看到母亲和王仁美来了。母亲穿着一身明晃晃的缎子衣裳,手拄一根龙头拐杖;王仁美穿着一件大红的棉袄,一条绿色的裤子,村俗无比但又有几分可爱。她左臂挎着一个红布包袱,包袱的缝隙里露出了一件黄色的毛线衣。她们在走廊里不停地走动,母亲手中拐棍捣地的声音不紧不忙,但却令我无比的焦虑。我说:娘,您能不能坐下歇会儿?你们这样来回转,让所有的人都不得安宁。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只坐了一会儿她便移到地上盘腿坐定。她说坐在沙发上无法呼吸。王仁美又是胆怯又是羞涩的样子,像个小姑娘似的躲在母亲背后。只要我把目光投到她的脸上,她就将头扭到一边。我看到她将那件黄色毛衣从包袱里拿出来,展开。那毛衣好像只有成年人的一只巴掌大,我说:这给洋娃娃穿还差不多。她红着脸说:我是比量着肚里的娃娃编织的,我这才发现,她的腹部隆起已经很明显,她脸上的斑花皮肤也说明她正在妊娠。后来我说:肚里的孩子也不会这么小啊!她的眼睛顿时红了,她说:小跑,你跟姑姑说说,就让我生了吧。母亲用拐棍敲打着地面说:你现在就生,我在这里护着你。老太太的拐杖,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谁敢拦挡,我让他不得好死。母亲用手中拐杖戳了一下墙上的机关,立即就有一扇暗门缓缓打开。我看到室内灯光亮如白昼,一张蒙着洁白床单的手术床,两边站着四个身穿白大褂、脸蒙大口罩的人,姑姑站在床头,也是全身穿戴整齐,手上还戴着塑胶手套。王仁美进去后,一见这阵势,转身就想跑,姑姑一伸手就抓住了她。她哭着,像无助的小女孩一样。对我喊:小跑,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份上,救救我吧……我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姑姑做了一个手势,那四个护士模样的人一拥而上,将王仁美抬到了手术床上,三把两把地就将她的衣服剥光。然后,我就看到,从她的双腿之间,有一只赤红的小手伸出来,那小手拇指、小指和无名指蜷曲,用食指和中指,做出一个国际流行的“V”式,令姑姑她们大笑不止。姑姑笑够了,说:别闹了,出来吧!于是,一个婴儿,慢慢地钻出来。往外钻时他探头探脑,像一只狡猾的小动物。姑姑瞅准时机,揪住了他的耳朵的同时抱住了他的脑袋,然后用力往外一拔:你给我出来吧!——随即发出一声爆米花般的响声,一个满身沾着血污和黏液的婴儿,就托在姑姑的手中了……
  我猛然惊醒,感到浑身发冷。小表弟和小狮子推门进来。小狮子怀抱一个襁褓,襁褓中传出婴儿暗哑的哭声。小表弟压低声音说:热烈祝贺表哥,你的儿子诞生了!
  小表弟开车,将我们送到我父亲居住的村庄。这个村庄已经是个城市中的村庄,如从前的信件中所说,这是我们的县长——如今已升为市长了——下令保留的文化标本——一个保留着“文革”期间建筑风格的村庄,墙上的大字标语,村头的革命标牌,村中的高音喇叭,生产队的聚会场所……已是黎明时分,但街上没有行人,只有早班的公共汽车拉着几个鬼一般的乘客疾驰而过,只有几个将脸面遮得只露两个眼珠的环卫工人在人行道上挥舞着笤帚,扫起一股股烟尘。我很想看一看孩子的脸,但小狮子那副比产妇还庄严还疲惫还幸福的神情让我止住了自己的想法。她头上包着一条酱红色的围巾,嘴上爆裂了一层皮。她将那婴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时地俯下脸去,仿佛是观看,又仿佛是吸着婴儿身上散发的气息。
  我们早已把为这个婴儿所准备的一切转移到父亲居住的地方,因为产奶的羊一时难觅,父亲便为我们向村中一杜姓的养牛人家订购了一份牛奶。他们家养着两头奶牛,每天能产奶一百斤。父亲跟他们反复叮嘱不要添加任何东西,那人道:大爷,你老如果连我都不相信,您自己亲自来挤就是了。
  小表弟将车停在我父亲居住的院落外。我父亲早就在路边迎候了。陪同父亲在那里迎候的还有我二嫂与一些年轻的女性,大约都是本家的侄媳妇们。我二嫂一把抢过孩子,年轻女子们将小狮子从车内架下来,搀扶着进院,然后进入早就布置好了的“坐月子”的房间。
  二嫂揭开襁褓一角,让父亲观看这个迟来的孙子。父亲热泪盈眶,嘴里连声说好。我看到这个头发乌黑面色红润的婴儿,心中百感交集,眼泪也夺眶而出。
  先生,这个孩子,使我恢复了青春也给我带来了灵感,他的孕育与出生,尽管比一般的孩子要艰难曲折,而且今后,围绕着他的身份确认,很可能还会产生诸多棘手的问题,但正如我姑姑所说:只要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他必将成为这个国家的一个合法的公民,并享受这个国家给予儿童的一切福利和权利,如果有麻烦,那是归我们这些让他出世的人来承担的,我们给予他的,除了爱,没有别的。
  先生,从明天开始,我将铺开稿纸,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部难产的话剧,我给您的下一封信,将是一部也许永远也不可能上演的剧本:
  《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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