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看到的贴子,觉着还行就转了来,前段时间看到穿越的小说,而且我也很喜欢穿越的王妃和王爷的爱情故事。又想起来看的第一部穿越剧就是《穿越时空的爱恋》,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燕王和楚楚的爱恋,正好也是穿越而来的王妃,哈哈!
第一章
我的头一直在痛,痛得很厉害,似乎脑袋中间长了一棵树,随时随地会将脑袋分开。
可是无论我怎样仔细地对着镜子寻找,我都找不到树的踪影。
“将我的头劈开吧!”我对举着青铜雕花圆镜子的人嚷,“我受不了啊!”
举镜子的人穿银红色绸裙,顶多只有12岁,小小的一张瓜子脸吊了两颗玛瑙石耳坠,头发很别致繁琐地盘在耳边。
“柳姑娘,锦儿给您拿定神丸去!”小女孩儿垂下手。水银镜子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看见从乌檀木雕花隔扇顶落下来的鹅黄帷幕,一层层堆叠在灰色水磨石的地上。帷幕中间,乌檀木的雕花隔扇开了一扇,隐约露出外面宽大的花梨木条案,高大的多宝槅柜子,以及条案上、柜子里的种种物件。我靠在一张藤制长榻的扶手上,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要将它敲碎了事。
那时候我丧失的记忆力还没有恢复,新的记忆又少得不足以添满我的脑子,所以脑子就格外地痛。一般来说,人们会以为脑子里有东西才会痛,彼此撞击,会增加痛感。但实际上这个理论一点儿根据都没有。你想想看,脑子里要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痛感长驱直入,没有任何东西减缓它的速度,耗费它的能量;相反,脑子里就那么大地方,痛感来回转悠,能不加剧吗?可是,就这么个简单的道理,竟然没有人想明白过。
从这件事情上你可以瞧出来,我当时多么地无所事事了。一个人脑子坏掉了的时候,总得找点别的什么来干证明他脑子还没有坏。可是我头痛啊,所以连证明都干脆省了。反正,所有人都认为我脑子有问题。
不过,如果脑子的问题并不妨碍你衣食无忧,那我想脑子有问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反正从我自身经历来看,真的是脑子坏的那些时候比较快乐。后来我恢复了全部记忆,而且连失去记忆以后的记忆也都保存着,脑子反应快过奔腾154,我的生活就再也不开心了。
所以,人生要想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像我,要不就间歇性偏头痛和没心没肺,要不就人格分裂与身手敏捷,各有各的利弊,要我选择还真的有点困难。但有几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呢?往往想得挺好,但外界因素却横加干扰,把计划中的人生轨迹引上你根本想不到的方向。
就如我目前的处境。
这时候,锦儿将定神丸送过来。黑红漆盒中12个小格,已经有2格空了,余下的10个格子里,大拇指盖般尺寸的蜜色药丸婴儿样恬静地睡在里面。
一杯热水也送到我手边。这是另一个小姑娘端过来的,她比锦儿高一些,白胖一些,嘴巴也甜一些。“柳姑娘,兰儿给您沏了蜂糖水,您快趁热服用定神丸,吃了它头就不会痛了。”
取了一粒药丸在手,药丸轻飘飘地没有任何份量。暂时的轻松只能代表将有更大的痛苦,而它古怪的味道将填塞我的肠胃,直到我的神经被彻底麻木。
“不!我不要!”药丸从手指间跌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动。我抱住头,向墙上撞去。
墙壁的坚硬会抑制疼痛的生长,而我决绝的态度即便疼痛也会害怕。我宁可撞死,也不想被痛死。
两个小姑娘慌忙阻挡,她们拦在我面前。可我是多么固执的人啊,再说了,除了和我的头痛较劲,我也没什么事情好做。我就和那两个小姑娘扭在一起,挣扎中锦儿踉踉跄跄地后退,坐倒在地;兰儿则死搂着我,大哭:“您这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奴才们怎么向王爷交待啊!”
“你们让开!”我的声音震耳欲聋,“不关你们的事!”
“怎么不关啊?王爷吩咐奴婢们伺候姑娘的!”兰儿的哭声更加尖利刺耳。
受不了,我受不了了。疼痛从脑中向四肢蔓延,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震动断裂;血液一段段凝固然后又沸腾着冲击血管壁,薄薄的血管壁就要崩溃。兰儿的脸和墙壁都在晃动,我伸出手,但我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要死了吗?
晕眩的感觉随着死这个字而来,瞬间就让我腿软膝沉。我向水磨石的地板扑去
第二章
一只手,确切地说,是一只手臂,硬生生将我的身体拉离地面。手臂随即转动,一拢,我的身体和混乱的思绪就全被拢聚,贴近一个温暖的胸膛。
“头又痛了吗?”胸膛里发出醇厚的男性声音。另一只手臂搂紧了我的头,仿佛要将那疼痛从我头里压榨出去。
“殿下,柳姑娘不肯吃定神丸。”兰儿嘴快。
手指轻轻拂开我脸上散乱的头发,抬起我的下巴。我看见一张俊朗的男性的脸,英气逼人的五官之间,尽是关切神色。这个新出场的人应该是我的丈夫。我说了我的脑子是乱七八糟的,连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姓氏名称全然不清,所以我一点都不明白怎么会有个丈夫。不过,我只是记忆有问题,可不是白痴。我丈夫属于那种才貌双全又很有钱的钻石王老五类型,虽然不苟言笑,却还懂得体贴与温存,真的是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的稀有品种了。糊里糊涂竟然嫁得如此完美丈夫,我要再挑剔未免会遭天谴。
“如眉,怎么不吃药呢?”他问。
他目光审视中我就像偷了妈妈私房钱的坏小孩,“不好吃。”我喃喃回答。伏在他坚实胸上,疼痛像被他的体温驱逐,竟然渐渐地减弱了。
他严厉的目光宽容了:“良药苦口。吃完这一盒,你的头就不会再痛了。”他一边说,一边将我扶到长榻边坐下。兰儿锦儿蹑手蹑脚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隔扇。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气氛开始暧昧起来。
“苦啊!”我轻叹,猫儿样赖住他的怀抱,不肯离去。
“来,吃了它。”他将药丸递到我嘴边。
“不吃!”我固执,偏过头去,横了心今天绝不碰那粒丸子。
他板过我的脸,我们四目相对,考验着彼此的意志。看得出,他也是个很固执的人,坚持己见,一意孤行,刚愎自用,总之,这种人和他打交道会非常麻烦。可我会比他更麻烦,我是绝不妥协的。他得搞明白这一点。他必须清楚,他怀中的女人不是那种小鸟依人只有相貌没有大脑的类型,尽管这女人脑子偶尔出了问题,但心智见地,依旧高过普通女子百倍。
这并不是我要夸耀自己,倘若我与他的众多女人相若,大概他也不会如此眷恋我了。
据我观察,他起初对我,完全是一种男人的试探和好奇。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但倘若这女人全然不在意他的世界,他的征服快感便要被打折扣。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还可容忍,但他却断然不能接受。他是什么人?从来都是女人主动倾慕与恋爱,为博他青睐费劲心思,哪里需要他去追求爱情。
可是我需要,我不会用谦卑的恭顺表达对他的信任,我也不会用绝对的服从表示我是他的附属。在情感中我们是平等的,我们的灵魂即便不能互相吸引,也应该能够彼此相敬。我要他尊重我的思想,我们互相给与,而不是单方面的奉献。
他俯下头,金发冠上的雕花眩目。他的呼吸愈来愈近,与我的呼吸频率逐渐统一。药丸从他口中送进了我的嘴。我还来不及反应,药丸已经跌入腹中。这突来的刺激让我不能忍受。“你很坏!”我挣脱他的唇,仰头咬住他的耳垂。他的耳朵柔韧度非常好,嚼起来一定口感出色。“可是,我喜欢。”
“喜欢什么?”他盯住我的眼睛问。
“喜欢你!喜欢一个叫朱棣的人。”我捧住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清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梁,轮廓分明刚毅的嘴唇,让我怎么也看不够。“那么你喜欢我吗?”我半调皮半认真地反问。
“如眉,”他轻声唤我,握紧我的手。
第三章
我叫柳如眉。其实我并不清楚我的名字,但我的丈夫说我叫柳如眉。那天我缠着他问我的名字,他以指抚摸我细长的眉,吟道:“芙蓉如面柳如眉。你的名字就叫柳如眉。”
我丈夫名叫朱棣,他似乎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除了我,所有人都对他必恭必敬。当然,是我见到过的所有的人。我估计数目不会超过15个。面对这些人的低声下气和小心谨慎,朱棣似乎十分坦然,仿佛生来就当如此。我想不出众人在他面前卑微的理由,就如我想不出自己的过去。
历史上也有一个叫朱棣的人,他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封地北京,称为燕王。这个朱棣后来将侄儿朱允文从龙椅上轰下去,自己做了皇帝,年号永乐,史称明成祖。成祖在位,重筑长城,迁都北京,驱逐蒙人,编辑大典,七下西洋,重振中国国力。普通皇帝,能有他所为一二就可名垂青史,而他虽然做了那么多,却因皇位是从侄儿手里抢过来的,不是所谓“正统”,而隐隐为史学家鄙弃。
此朱棣就是我的丈夫朱棣?这个不好说,第一是当时我还没有遇到精通历史尤其是明代历史的高晓明,而我的问题大脑即便清醒也未必对明成祖有印象,这完全是专业不对路的原因。我倒是对明朝的警察制度做过浅薄研究,不过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情了。第二当时是明洪武二十五年,距离永乐纪元还有10年,此刻的朱棣,仅仅是朱元璋众多封王的儿子中的一个。他能不能穿上皇帝的龙袍,还是未知数。
也许你会说,既然历史是这样记载的,那么就一定会这样进行。但历史中并无朱棣有妃柳氏的说法,怎么我就出现了呢?我和高晓明的出现,势必扰乱了历史的进程,完全有可能使历史的偶然变成必然。这也是陈远桥那书呆子一定要到这个时代来救我们的原因,他的善良完全建立在不希望他的世界被扰乱的私心上。
不过,在明洪武二十五年即公元1392年的农历五月初八,我即没碰到同坠时空深渊的高晓明,又被时空震荡伤损了记忆,而陈远桥和朱第刚刚开始调查游梦仙枕离奇失踪案,所以我只好脑子空空一无所知地和收留我的朱棣谈情说爱。
朱棣能够收留我,真是件很意外的事。那时,朱棣正乘船急驶向南京,准备为他的长兄也就是太子奔丧。到达水西门恰值黄昏,进城不便,朱棣即带贴身随从去附近熟悉的道观借宿。观主是朱棣的朋友,立刻收拾房屋招待。等待小道士们打扫房屋一定很乏味,因此这位燕王殿下就和随从们骑马四处游荡。于是,他们就在一条小河边发现了我。准确的说,是我叫着朱棣的名字奔向他的,让他和他的随从们大吃一惊。虽然我估计我叫的是“朱第”,但你怎么和朱棣解释有一个人不仅名字发音与他相同而且长得也和他相似?
朱棣城府极深,他对突然出现直呼自己名讳且装束奇特的我所采取的最好办法,当然就是带回住所慢慢审问。偏偏我的清醒只够支撑到此,时空震荡后在太子宫莫名其妙被人追杀,然后投河游出城,这一切的遭遇耗费了我最后的体力和脑力,我昏倒在燕王朱棣的马前。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黄昏。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就从这个黄昏开始了。确切地说,是从一个声音的呼唤开始。那个最温柔最亲切的声音划开我的沉睡,将我从混沌无知的懵懂状态中惊醒,那声音反复请求着:“答应我,嫁给我,一生一世保护我!”
我睁开眼,那个声音还在耳边回旋,那声音是我熟悉的,而且非常钟爱的。我就算什么都忘记了,那声音却不能忘记。
“朱第——朱第——”我坐起大叫。这是他的声音,他在向我求婚!
三个人闻声闯入我的视野中。前面的人锦衣华服,玉带金冠;后面的一男一女箭袖短衣,腰配短刀。
“你怎么可以直呼爷的名讳?!”女孩怒。她有20岁左右,身形娇小玲珑,上嘴唇边的一颗小痣给她的容貌增加了几分俏丽。
“小平!”锦衣人用目光制止女孩的呵斥。那严厉的目光随即转向我:“你刚才在叫谁?”
“朱第,朱第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奇怪,他的相貌好熟悉啊,应该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朱第,向我求婚的朱第。
所以你基本上可以断定我脑子有问题,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朱棣与朱第之间的不同。犯罪心理学家的朱第与明燕王朱棣气质上的差异,大到可以不计较他们如同孪生的相貌。此外,他们服饰装束上600多年的区别,是根本就不用辨认的。可我当时就那么认死理地将朱第的求婚死赖在朱棣身上。对我来说,哪一个朱Di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婚那个事实。
等到犯罪心理学家朱第向本姑娘求婚,可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那时候我已叱刹警界八年有余。警官大学的女同学都纷纷退居二线开始相夫教子,而我因为“过于优秀”
而令仰慕者高山仰止,更兼我素有“辣手无情”绰号,鲜见温柔之色,亲戚朋友都对我能否将自己成功嫁出深表忧虑。
当然,这并不是我要为自己嫁给朱棣找理由。即便再怎么着急,也不用跑到600年前去给人家做侍妾。啊,是啊,是侍妾,非常低级的地位,与我以为的太太身份还差了若干个台阶,这个问题以后会在我和朱棣之间引起巨大的矛盾,并且差点毁掉我自以为是的爱情。
不过,考虑到我失踪于香港明代文物展之前,朱第才向我求婚,并且我刚给妈妈正正经经策划了她的第二次婚礼,我的潜意识里如果还有什么可以穿越时空不更改的话,那当然只可能是结婚这两个字了。
锦衣人走近我,目光压迫着我的视线:“你肯定没有认错人吗?”
“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识啊。你刚刚向我求过婚。怎么,你要赖帐不承认?”我撇嘴,脸上寒霜冰色惧是谴责,大约是要怨怪他薄情寡义吧。
“姑娘,你再好好看看,王爷岂是你乱认的!”配刀男人厉声喝道。
我跳下床站起来,站在锦衣人面前。他比我高一头,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有类似古龙香水的微微醉人味道。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手上的感觉那么熟悉,这就是我的朱第啊。
“你要我嫁给你,一生一世保护你。”我说,“我答应你。”
第四章
配刀男人,后来我知道了他叫小北,是朱棣最亲近与忠诚的侍卫,当时刀已出鞘。据小平回忆,那一刻他们都糊涂了,不知道我是在故意掩饰,还是真的脑子坏掉了。我的情状又似乎非常清醒,因为我无比诚挚无比认真地拉住朱棣的手说道:“我要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同甘共苦,白头偕老!”
朱棣沉稳的神色此刻也有一丝丝的慌乱。他的亲随们却已经是又惊又疑,呆站着不知所措。
“你,要嫁给我?”朱棣终于对我的话做出了反应。
我轻轻点头,脸上滚热发烫,不由得靠近他。
“那么,今晚你就为本王侍寝吧。”朱棣的神情恢复了平素的沉稳,“小平,叫人给她梳洗打扮。”
小平百般不情愿:“爷,可是,您连她什么来历都不知道……”
朱棣缓步向外走,她的话只做耳边风。小平向小北投去求援的目光。“爷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爷肯定有他的道理。”小北却不响应她,跟朱棣去了。
“什么叫侍寝呢?”我问小平。
“就是洞房花烛。”小平瞪我,“爷一定是疯了!”
第五章
“我们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小平向我重新提起那个洞房夜的时候,她已经成为我的好朋友。我才知道她与小北在朱棣的书房外轮流守了半夜。他们随时准备应对不测,比如我刺杀朱棣时冲进屋将我擒拿。
是啊,越接近朱棣就越有下手杀他的成功可能。朱棣,却轻率地就将他的安危置之度外。“你不怕我是一个刺客,要杀了你吗?”我很想搞清楚他当时的想法。“美色当前,哪里顾得了这许多。”他戏谑。我再三逼问,他才说:“你的眼睛让我信任你。如眉,刺客不会有你那样深情的眼睛。”
我怎会对一个才见面的人深情款款?即便朱第我亦没有对他过深激情,无非觉得青春渐逝之际还能遇到较谈吐和谐之人,有一段缘分当珍惜而已。何况朱第外形内涵都还不错,拿我当警局一宝,嫁他不会太委屈。或者是潜意识里我对朱第已经钟情,而我还尚不知晓。横竖怎样都解释不清楚那天的情形。
那天的情形于我和朱棣,都是一生中从来没有遭遇过的体验。虽然由于长途旅行赶路,朱棣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接触过女人,但还断不至于性饥渴到来者不拒的地步。而我,我对性的欲求是深入精神领域的,普通的肉体交欢甚至会被我鄙视。
放心地将身体与精神都交到朱棣手中,在他面前舒展开我全部的所有,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这也许要归功于脑子坏掉的缘故吧,让我可以忘记自己坚硬的刺,忘记受过的一切坚强训练,忘记与人保持距离和屡屡失败的感情经历。人失常的时候往往会暴露自己的弱点,我显露的是那深深收藏的温情,小女生的任性以及骄纵,这些性格脾气,我一向内敛得很好,从不示人。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有个温暖的臂弯可以容我放下大姐大警花的坚毅外表,只做一个单纯的女性为人爱恋呢。
这么多年,对寻找真正灵肉相契的伴侣早已经丧失了信心,在感情生活中备感沮丧与疲惫,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即伤他人又伤自己。这所有的一切却都在那时刻烟消云散。爱与被爱,竟然就于我最没有准备的时候轻易降临了。
想象那一晚吧。在朱棣临时下榻的道观后花园里,一个盛开了印度睡莲的池塘边,一丛茂密的毛竹遮掩着小小的三间房屋。初夏的夜风轻柔地拂动竹叶,仿佛爱人温柔的手。借着烛光,竹叶在房屋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支小夜曲。
烛光不甚明亮,晕黄的光芒星星般点缀着我周围的空间。我仿佛置身旷野,又宛如潜行海洋之中。临时挂起的红色锦帐和红灯笼,给这间到处是书的屋子平添了浪漫喜悦的气氛。
“朱棣他真喜欢看书。”我顺手拿起一本翻动。
“那当然,无论到什么地方,爷都会带着他的书。哪怕只住短短几日,爷也会派人布置出书房来。”小平在旁回答。陪了我两个多时辰,看得出她的耐心已经忍受到了底限。
“你要是累,就先去休息吧。”我向她建议,立刻遭到她的白眼。她正色道:“我不累,我要等爷来。”小平此时相当的后悔没有杀了我。出于女性的善良本能,她在搭救我的时候说了不少好话,但又由于她的忠诚,她坚决认为朱棣将我留下是一个错误。当然,这里面不排除她暗恋朱棣因此妒忌我的可能。我相信,如果不是朱棣的庇护,她会毫不犹豫就将我捅上七、八刀,这个女孩子其实很单纯直率。假以时日,我倒可能会和她做好朋友。
第七章
一只蜡烛烧尽了,骤然明亮而逝去的光华刹那划开了我们之间的沉寂。
“你愿意做我的女人?”他问。
我轻轻点头,掂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般亲亲。他的身体在我唇间微微颤抖,贵族的矜持终于退去。他只是一个抵挡不住漂亮女人诱惑的男人。他抓住我的肩膀,吻慢慢落到我的唇上。我们的气息慢慢胶着融合,彼此渗透,小心试探,亲密磨合。一种激越的情绪火焰样从我们的唇间窜起,顺着血液迅速燃烧全身,每个细胞都为之沸腾、焦灼、叹息。
又一只蜡烛熄灭了。
窗外伫立的小平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但我们都没有听到。
当时,小北过来接小平的班。小平很不高兴,说王爷真让这疯女人侍寝吗?这疯女人什么来历都还不清楚呢,别是用什么邪术将王爷迷住了。小北却认为男人与女人睡觉天经地义,朱棣又是王爷,要一个女人侍寝再正常没有了。至于这个女人疯不疯,王爷都不在意,他们做侍卫的,更不必瞎操心。
“那你是说爷瞧上这个疯女人了?”小平不允许被自己奉若神明样的朱棣犯丝毫的错误,尤其是在女色方面,她无法掩饰声音中的失望情绪。
“其实爷只是想试探她,看她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只是,怎么会假戏真做呢?
唉,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小北挠头,完全想不明白。他怀里还揣着白天朱棣的手书,书上只有一个字:杀!那是朱棣给他杀我的命令。
第三只蜡烛烧尽了。
此时,我正与白日下令杀我的人拥抱,他坚实的身体充满力量,而双手的抚摸却无比细腻。我在他的世界中陶醉,任他掠取,任我徜徉。隐秘于内心最深处的情欲慢慢释放,我们如迷失在春天花园里的一对燕子,在嫩叶下清泉里嬉戏。漫漫柳枝、软软花雨、轻轻涟漪,尽是我们的妮喃细语。
穿越600年时空,原来只是为了成就这一夜的温柔缠绵。
第九章
白道子此人极少言词。我一直不知道他的道号,也不能确定他的长相。他总是低着头,沉默地走来,然后又沉默地走开,特别小心恭顺的样子。但从另个角度来看,他未免给人阴郁之感,仿佛随时都在策划着什么诡异的事件。他的特长之一是配制药物,就连太医院的人也经常找他帮忙。道观旁有一块药田,他终日都在那里忙碌,敬奉神明的事情全部交给了他的大徒弟——一个模样憨厚但嘴皮子伶俐的青年道士陈仁书来处理。
朱棣和白道子的交情开始于6年前,白道子去北平府采购药材的时候。朱棣很欣赏白道子,每年回京师朝觐,都会到白道子这莫愁湖畔的小小道观住上几日,与白道子品茗下棋。朱棣对白道子的评价是:此人棋艺卓绝,但对时事洞察明晰,更在棋艺之上。
我不知道朱棣听了白道子的话如何考虑。我丈夫的表情是经过皇家特别培训过的,即不喜形于色也不悲现于面,说好听是处变不惊,说不好听那就是感情麻木。所以即便已经做了6年好朋友,白道子依然不能从朱棣脸上看出对他大胆直言的反应。也许朱棣只是淡淡回一句知道了。也许朱棣什么都没有说,对我的出现不做半句解释。
那一晚朱棣怎么想,我永远都猜不到。清晨醒来,兰儿挽起床帐,支开窗户。空中正飘着雨丝,还有新鲜的栀子花的清甜味道。
我听见兵器撕裂雨雾的声音,以及低低的喝令。“外头在做什么?”我问。
“是王爷在练剑呢。”
我起身走到窗边。在竹丛那边,一柄钢剑挑乱雨丝,如游龙当空飞舞,矫健中时现霸气。
回眸看处,是一屋子考究陈设,一个袖手而立神情恭顺名叫做兰儿的小女孩儿。
“什么王爷?”我有点糊涂。
“是四王爷啊!”兰儿回答。
“什么四王爷?!”我越发不明白。
“就是四王爷啊!”兰儿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可四王爷是谁呢?”我纠缠道。
“就是四王爷啊!”兰儿的答案简直要让我窒息,头又痛了。
幸好四王爷及时结束了他的晨练,否则我和兰儿之间总要逼疯一个。四王爷汗淋淋地走进来,小平小北跟在后面。小北接过王爷手中的剑。小平递上丝巾给王爷擦汗。
我不认识什么四王爷,可我认识朱棣,高高兴兴扑上去,抱住他道一声早上好,然后才愣头愣脑问:“朱棣,四王爷是谁呀?”
朱棣一点错愕的表情也没有,仿佛他早预见到我脑子的遭糕。他告诉我,其实他就是四王爷,而我叫柳如眉,是他的侍妾。在我得病脑子出问题以前,我父母就将我嫁给了他。
“可是,什么叫侍妾呢?”我追问。那边小平小北面面相觑,颇觉尴尬。朱棣反而微笑:“就是我的女人啊。头痛好了些没有?”
他的女人。脸颊顿时热烫起来,要深埋进他的怀里遮掩。虽然已经是他4日前的话语,却犹清晰在耳。
“待我回来,就请太医院的御医为你症治。”他抚我鬓发,“你会好起来。”
“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请求,“答应我,事情一结束就马上回来!”
“好,我答应你。”朱棣难得的笑了,“那么现在该放我走了吧?”
慢慢松开拥紧他的手臂,一点点离开他的怀抱,我竟然是如此地惆怅难舍。
幕僚们在门外催促着。
“你去吧!”我别过头去不看他。“如眉,我会很快就回来。等我。”他轻轻在我耳边说,吻我的额,然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不过是三天,我望着他的背影想,三天将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我决定好好利用朱棣不在的时间,搞清楚我周围的环境和许多事情。比如怎样做饭,怎样如厕,怎样点灯吹蜡……我脑子一定坏了很久,以致于这些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很陌生。
当然,没有人能够熟悉600年前的生活细节。我还得庆幸自己不曾掉落到先秦去,真不知《寻秦记》里的那些回去的人怎样适应。估计光是之乎者也的发音就要够我受的了,而且那时代似乎也没有什么帅哥让我嫁。不过,在我脑子恢复正常以前,我以为自己真的只是脑子生了病,所以除了时常莫名其妙,发出“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感叹外,整个人的情绪还是比较积极向上的。甚至,对未来生活颇怀建设兴趣。
装在漆盒里的午饭引起我强烈的食欲,小平被我强留下来一起吃。她拗不过我,只好拿了饭碗,却说什么也不肯坐下来。虽然没有名分,但我毕竟是王爷宠幸的女人,要比她一个随从有身份。她必须守规矩。规矩在这里是特别重要的一个词儿。比如兰儿与锦儿的身份,又比小平低,所以连伺候我吃饭的资格都没有,顶多也就是做搬运食具、擦桌子扫地什么的粗活儿。她们不能在我屋中留宿,不能穿颜色鲜艳的绸缎衣服,服装的式样也有要求,甚至两个人的发式都必须符合规矩。
此刻我对地位尊卑贵贱还没有特别的感受,我只顾着探讨生活细节,从菜名问到配料和烹饪方法,我好奇得赛如一只初出茅庐的猫咪,甚至连手中的包银筷子都有研究一番。这一连串连珠炮般的问题让小平筋疲力尽,忍无可忍地,她反问我:“柳姑娘可记得6日前在什么地方吗?”
6天以前?遇到朱棣之前?
我在什么地方?
漆黑的夜色,锋利的刀剑,空洞的大厅,敷满白粉僵硬表情的男女……我的头又痛起来。
“柳姑娘别急,记不得就算了!”小平急忙安慰。她是个善良的姑娘,虽然奴性深植,但那是时代而不是她自己的过错。
这时候裁缝出现给我们解了围。我和小平都很高兴不谈任何与我记忆有关的话题。裁缝和她的助手都是女人,三十多岁,神情带着职业化的从容。四天前她们被朱棣召来,丈量我的身长腰围等等数据,还拿了很多衣料样品让我挑选:纱、绉、绸、缎、锦,让我眼花缭乱。现在她们将成品送了来:单衫、夹衣、裙、裤,还有类似于背心的叫“主腰”的内衣,全部是夏季的服装,每一类都有6件3款之多。兰儿与锦儿眼睛全看直了,就连小平也露出惊讶之色。小平后来告诉我,朱棣很少在女人身上如此慷慨过,单单为我做衣服,前后就花费了200多两银子。这个花费折算到现在,大约是用普通工薪族一年的收入来做我一季的衣裳。
我很得意周围人的惊羡目光,有受着宠爱的欣然喜悦。衣服的手感非常舒服,做工也很精细。很难想象完全手工条件下衣服可以做得那么好。我一件件试穿起来。那“主腰”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襟带,兰儿和锦儿将襟带一一系紧,我的腰被勒到一尺八寸。
身材的确标致了,人也差点断气。
原以为只有欧州女人做此自虐,想不到中国女人早就爱美于前。
“柳姑娘,你真好看。”一旁举镜的锦儿赞,“王爷一定会喜欢的。”
我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有一点点的陶醉。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会这么反应呢?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热烈的拥抱了。我为这种想象而快乐,甚而,憧憬着。
裁缝的助手又将个漆盒一层层打开,那里有全套的梳妆用品,以及钗簪环佩,每件东西都美不胜收。我拿起一把木梳,诧异地在梳背上发现了“柳如眉”几个字。
“是王爷命令小的丈夫专门为柳姑娘做的。”裁缝解释。
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和我当时的感觉相比呢。
可我不知道,再次见到朱棣的时候,会与他险些个反目为仇。
爱情,原是那么脆弱,那么禁不得推敲的花儿啊。
第十章
夜来,侍女们点起蜡烛。烛台都笼在淡红的纱子里,粗白的蜡烛隐隐绰绰,光束迷离。小平在外屋的罗汉床上铺开被褥,预备随时听我的吩咐。我叫她与我同睡,小平不肯,说没有那样的规矩。看她一脸窘迫,我实在不好勉强,只好自己独享那张苏氏高架大床。棕绷床底和丝棉褥子保证了床铺的舒适弹性,毫不逊于600年以后的席梦思。但缺乏朱棣气息的夜空洞而萧索,不能让我惬意地迎接睡眠。
“小平,你睡了吗?”我问。
“没有呢,柳姑娘。”
“你跟了朱棣很久吗?”
“很久了,柳姑娘,小平从小就跟在王爷身边。”
“那你说说,朱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平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爷待我们很好。”
“我不是问你这个呀,我是问你,和我谈谈他好吗?朱棣?”
在背后议论主子显然不是小平所愿意和习惯的,我费了一番口舌才使她相信我只是想充分地了解我丈夫,以便尽我妻子的职责去爱他。
“爷的事情,小平只是一个随从,小平怎么能够枉加评判呢。”小平到底还是拘谨,不肯多谈。“你也不用评判啊,你只要给我事实就可以了。要不,你就给我讲个朱棣的故事吧。”我已经说累,心里极恨小平的态度,不知道朱棣用了什么手段,让她那么守口如瓶。
小平整个晚上被我缠得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赶快解脱。见我要听故事,额头的汗少了许多。“那我就给你讲一段王爷讨伐儿不花的故事,行吗?”她征求我的意见。
“好啊,儿不花是谁?”我大有兴趣。
儿不花乃蒙古大将是也。洪武二十二年,燕王朱棣与晋王朱纲奉旨追击儿不花。晋王胆怯,军事上十分保守,不敢冒进。朱棣却昼夜兼程,绕路包抄蒙古人,大获全胜。
此役后,朱元璋完全信任了朱棣的军事才能,不但放心命他屡次率兵征战不甘被逐的蒙人,还令他节制北疆防务,朱棣威名渐震边陲。
小平絮絮讲起来。我倚枕合目,思绪随她声音飘到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朱棣白马银甲,红袍金刀,如利箭射向敌阵。他身后潮水样的士兵,呼喊着他的名字,勇往直前……
那夜我带着最甜美的笑容入眠。
纷乱从次日中午开始。这可以看作是我生命中一个阶段的结束,没有世事纷扰的真空爱情童话完结了。即便贵为皇帝器重的王子,国之栋梁,朱棣也无法再庇护他这平白而来的艳遇。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前锦衣卫军官,出于对他主子——皇帝陛下的忠诚与职业敏感,对朱棣频繁奔波于城郊产生了怀疑,连续跟踪了几天后,他得到了一个大胆的毫无根据的猜想:燕王朱棣正在与一些朝臣和江湖人士接触,以图不轨。这位军官的上司与朱棣有交情,立即将他的密报扣下不发,并且私自暗示朱棣行为要检点。
在太子新亡,皇储尚未确定的时候,这个暗示非同小可。朱棣当即决定将我接回燕王府,以免生是非。由于他必须为太子守灵,无法脱身,便命一名亲随去安排这件事情。
很久以后,我才陆续由种种道听途说的片段拼凑出这些事情的全貌,也才能够理解朱棣当时的做法。朱棣没有向我解释他的理由,在他看来,他的女人只要听从他的安排就好了,完全不必要问他为什么。我可以将他的这种思维方式定义为封建的大男子主义吧?对他来说天经地义的事情,在我来看却如此不可思议。
于是,灿若朝霞的所谓爱情也就无根无基形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精神层面相契的缺乏,最终将令它如迅速产生一样迅速崩溃。
不过,在那个中午到来之前,我还没有看到爱情溃败的迹象。一切都那么好:侍女殷勤,饭菜精美;细致梳妆以后是悠闲的阅读,书香、花香与茶香混合出初夏的静谧安适。宽大的书案吸引我拿起毛笔,兰儿便磨墨铺纸。素白的宣纸上,浮现出朱棣握我手教写字的情形,我一时愣住,这几日间许多微小的细节涌上心头。分离还不到一日,我已经开始想他。思念是一根温柔的羽毛,挠得人心神不宁,百事无绪。
“柳姑娘,”小平进来,脸上表情有点奇怪:“爷派人来接您到王府去。”
王府?
燕王府。就是朱棣的府第,他的家。
心忽然间狂乱起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一种要作女主人的骄傲感油然而生。
“何时走?”
“姑娘的东西收拾好了就走。”
好啊,我顺口答应着,脑子里灵光一闪,就在那洁白柔软的宣纸上,蘸了浓墨写道:“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我的字不坏,宋词居然也记得起残章片段。与朱棣相守的未来让我遐想。我忘记了这两句词后还有“美人不用敛娥眉,我亦多情,奈何酒阑时”几句,其实并不是幸福生活的预兆。可即便我记起来,我又怎么会去考虑不幸福呢,我脑子里清晰的只有朱棣的名字啊。
兰儿与锦儿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看她们穿花蝴蝶一样在屋里忙碌,我大觉有趣,自己也换了整洁的衣服,重新梳好头。“呀!”兰儿忽然叫,“这是什么?”她指指柜中几件质地样式奇怪的衣服。我也不知道那些衣服是什么,耸耸肩,让她将衣服包好。
临出门时,我对镜整理了一下鬓发。镜中的女人,五官俊俏,面色红润,笑容灿烂,有一种爽朗的热情与泼辣的美;而回眸之间的秀丽妩媚,恰如北方初夏郁郁葱葱的山林。镜中女人生气勃勃,青春洋溢,眉目之间神采卓然,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她——爱情,她仿佛就是爱神降临。
站在门口等我的小平,忽然地叹了口气。那声细微的悠长的叹惜,似从很深地底发出的哀风。“小平,还需要准备什么吗?”我问,以为她是在催促或者要提醒我。
小平摇头。我没有注意到她眼中闪过的惊惶不安。
第十一章
道观后门停了个奇怪的装置,大大的原色木轮子架着一个开了小洞的箱子。我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到这原来是一辆车子。车箱两侧的洞上都安装了细密格子窗户,完全不能看清车里的究竟。车门结结实实是一整块木头,油漆成黑色,与车子前面系着的骡子浑然一体。
站在台阶上,我忽然意识到自我在这世界苏醒以后,这是第一次走出住所,到另一个地方去。已是下午时分,阳光均匀地照着台阶下的土地,几丝微风在不远处一排高大的树间徘徊。3个青衣小帽20岁左右的男子垂手站在车旁。陈仁书也站在那里。这几日,道观里只有他与我们有接触,一张粗砾的脸,倒也看了个半熟。
陈仁书望向我,神情中多了几分热烈的倾羡。我眯起眼睛,他急忙低了头,跑到小平那里,交上一个锦盒,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
兰儿与锦儿抱了大大的衣服包出来,那些垂手的男子立刻过来将她们领到车后,那里还有一辆车子,不过要小些,没有木门,只用一道厚厚的毡子遮掩着车中的内容。男子中的一个挑起帘子,另一个则把她们抱上车去。看那青年的手扶着兰儿的腰,我有点点厌恶,心想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他抱我上车的。能够接触我身体的男人,只能是朱棣一个。
但是这些男人——燕王府的使唤仆人,不要说碰我,就连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只是拿来一个矮凳,放在车前。小平就搀住我的手,扶我上车。车里垫得很柔软,但是空间十分狭窄,只能蜷腿而坐。小平坐到我外面,顺手关上门。
“陈仁书交给你的是什么?”我问她。
“定神丸。”
“这样啊,我真的不想吃那个药。”
“这个药配制很难,白道子说他已经不再有存货了。再配制,需要5年时间。”小平斜睨我,“姑娘以后就是要吃也吃不着了。”
车子一震,微微地开始动起来。窗外的景物,一格一格地挪动着。这个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我心情当时很好,不太在意小平话语中的暗讽,相反,我很乐意和她成为朋友。
“王府远吗?”我继续问。
“当然。爷骑马来回要一个时辰呢。”小平神情里分明含着不快。
“那,王府什么样子啊?”
“当然是王府的样子了。”
我可不喜欢人人都是这种所问非所答的答案,更不喜欢我丈夫信任的人对我不信任。我必须争取她的友谊。瞧,虽然我脑子有问题,处理起人情世故来,还是蛮有一套的。于是我靠近小平,态度尽量诚恳:“小平,我脑子有问题,很多事情我不懂。要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请你告诉我。”
小平显然很不适应主子级人物和她这么说话,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哪里的话,柳姑娘你怎么会有做错的地方呢,你有病嘛。”
有病是最好的理由,看来以后我这头痛病就算痊愈了也得说留着根,我趁机要求:“那我能不能和你做朋友?”
“这个小平可不敢。”女孩子断然拒绝,显然从惊愕中醒悟过来:“柳姑娘快别这么想。王爷吩咐小平伺候姑娘,小平肯定会尽职尽责。只有姑娘挑小平的错,没有小平说姑娘不是的道理。”
“这也是规矩的一种?”
小平点头。
我无话可说,只好将目光从小平那困惑的脸上移到窗外。窗外出现了一栋栋两层楼的建筑,还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公元1392年的南京城,已经是人口上百万的繁华大城市。当然,此刻我对所见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觉得外面很热闹而已。
我的突然沉默大概令小平不安,她主动向我介绍:“进了水西门,过4条大街,再过一座桥,就能看见王府了。”
燕王府,我的家,我将在那里盛装迎接我的夫君。我似乎已经看见那些雕梁画栋华美的房屋,以及花草繁茂雅致的花园,花园墙外的秦淮河将人间的纷争远远隔绝,我要给爱人建造一座天堂。
只是我忘记了,天堂里不仅仅有亚当夏娃,还有一条代表欲望的蛇和一个执行权力的上帝。
我没有看到庄严肃穆的王府大门,一个侍妾是没有资格走正门的,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热烈隆重的欢迎仪式。后来追忆,我这一段经历有点点类似于林黛玉进贾府,只是林姑娘对她将去处心里明镜似的,而我柳姑娘却是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也就罢了,无知者无罪,闹出多大笑话也只要一句“山野女子,未经调教,不懂礼仪”即可搪塞。但无知中还带了自以为是,那就不可原谅,死多难看都属罪有应得。
所以当婆子开了车门扶我下去时,我颇为小小的角门不快。而婆子——穿了粗布青色的衣裳,脑袋上只插了一根粗铜发簪的中年妇女,一声不吭地带着我与兰儿、锦儿前行,穿过层层的庭院。院中房屋紧闭门户,不见有人行动。
“这些房屋做什么用?”我问那婆子。
那婆子想不到我会与她搭话,这显然也是违反规矩的事情,但她没有防备我的思想准备,于是俱实说:“是堆积杂物的地方,还有我们这些粗使下人的住处。”
原先一直在后面跟随的小平快步走到我身边,低声说:“您别和她说话,会被人耻笑的。”我接受了她的劝告,毕竟这对我是个陌生的环境。我向小平微笑,“谢谢你。”小平却放慢脚步,依然走在我后面。婆子推开一扇青绿油漆的小门,停住脚步。我们到了。
三间相通的耳房,白纸糊墙钉窗,家具只一床一桌两张板凳,到处是发霉的腐烂的味道。婆子说:“姑娘且在这儿歇息,小的这就去禀报。”
“禀报什么?是不是朱棣回来了?”我问,那婆子没听见,径自走了。小平不得不第二次凑过来:“您不能直呼王爷的名讳,这绝使不得。”“那我该叫他什么?”我有些好笑,“难道跟你们一样叫爷吗?”“姑娘您这么称呼最好。”小平却一点玩笑的态度也没有,“事关体统,姑娘也该为爷挣些面子。”小平话里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她却不肯再多说,喝令兰儿、锦儿将行李放下,开窗敞门,擦拭桌椅。
一个穿淡绿长背心,模样齐整眉眼俏丽的女子走来。小平赶紧迎上去:“翠薇姐姐,你可好?”那女子答道:“还好,我还说怎么这回爷不带着你,原来另有事务呢。”
她看见我,“这位就是柳姑娘吧?果然好模样。”她过来拉住我的手:“柳姑娘叫什么?今年多大了?老家在哪里呀?”
我被她问懵了,这些问题除了引起我剧烈头疼外不能得到任何答案。
“翠薇姐姐,”小平急忙打岔,“柳姑娘不会就住这里吧?”
“当然不是,娘娘另外叫人收拾了房屋,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来不及。怕是要委屈柳姑娘先在这里住一晚上。等明早房屋收拾好了再搬过去。”翠薇声音好听,说话抑扬顿挫,听她说话很令人享受。“蜡烛茶水一会儿就送来,柳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让小平和我说。”
这个翠薇是谁?为什么在我丈夫家里指手划脚?
这时候,忽然有个与兰儿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跑来,不着三不着四地叫:“翠薇姐姐,翠薇姐姐,娘娘用过晚膳了,叫你带新人过去呢。”
翠薇骂:“我们都耳聋了你要喊那么大声。怎么一点也不长记性!”那小姑娘站在院门口,噤若寒蝉。小平摇头:“唉,离开大半年,云儿你还是老样子。”翠薇向我笑:“柳姑娘您别和这些下人一般见识,我们走吧。娘娘等着您呢。”
这个娘娘又是谁?朱棣的娘吗?那应该是皇妃啊,好像不能住在王府的。我头昏。这些接踵而来的女性和含糊不清的言词,让我失去了判断是非的清醒理智,我像个木偶样被她们牵动着。
于是,我就到了一间陈设华美的大厅上了。十步以外,在许多华美服饰女人中间,端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年青妇人。她头带珠翠庆云冠,插了金压鬓双头钗、金脑梳和金簪,着纻丝镶紫边金织绣云霞翟鸟纹上衣,披织锦坠玉穗霞帔,金红腰带系横竖金绣缠枝花纹裙子,说不尽多么富丽堂皇。昨天才被裁缝普及了的衣料和服饰知识,今天就派上了用场,我认出那妇人是一品命妇的装束,而且所穿只是生活中的常服。
“柳姑娘,请拜见蓝妃娘娘。”翠薇说。有女人轻手轻脚将一块拜垫放到我脚下。
“她是谁?”内心深处积攒的怀疑在此刻增添了警戒与惊异,我望向同来的小平。
小平却先在拜垫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道:“小平见过蓝妃娘娘。”
“你辛苦了。”那被称为蓝妃的人语调缓慢,神情安祥:“起来吧。”
“谢过娘娘。”小平起身站到一旁。
大厅中央便剩下我一个人,愣愣站在那里。我感觉到女人们尖利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小平忙过来拉我的衣袖,“你像我刚才那样做就行了。”她低声说。
“但她是谁?”我强调。
小平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不耐,“她是燕王妃,柳姑娘。”
我脑子真的要坏掉了:“什么是燕王妃?”
“就是王爷的妻子啊!”小平终究说出这句话来,她脸上神情一松。
第十二章
朱棣他原来是有妻子的。那我算什么?我是什么?我嫁了的这个男人当我是什么?他对我的那些温存,那些亲昵,也曾经对另外的女人用过。还会在将来对其他女人用吗?
我傻站在那里,手脚顿时冰凉。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连疼痛都麻木了。
大厅里的气氛顿时尴尬。
小平扯我的腰带,硬将我拉下身子,跪在拜垫上。小平再次行礼:“柳姑娘不懂规矩,还请娘娘赎罪。”
蓝妃敷白点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她真真和朱棣是一对夫妻。“既然进府,不懂规矩可不行。张公公,”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太监应声鞠躬,“就请你教导柳姑娘。柳姑娘,殿下接你进府,是对你莫大的恩典,你可要知道感恩图报。”
感什么恩图谁的报?我不明白。我也不清楚她喃喃蠕动的嘴唇间发出的是什么,我的听觉已经丧失,我的视觉正在减退。世界如潮水从我脚下退去,我的天堂还未成形已经破碎。
我站起身,我必须问,否则我会把自己憋死。“你,你是什么时侯嫁给朱棣的?”我嚷,声音尖利得自己都觉刺耳。
满屋子的人嘘唏起来。小平拿胳膊肘顶我。但这不能阻挡我的疑惑。我说过我是很固执的人,我想搞清楚的事就一定要搞清楚。
“你太放肆了。怎可直呼王爷名讳?”张公公喝道,“还不自己掌嘴?”
蓝妃却叫住他:“张公公,你且慢。”她叫我,态度很是傲慢:“柳姑娘,听说你脑子坏了,你果然坏得厉害,连伦理纲常都忘记了。日后你要一一学起来,不能坏了燕王府的规矩。”
“那么,你什么时侯做的燕王妃?”我仍然执拗地追问。
蓝妃却不想和我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挥挥手:“我累了,让她拜了下去吧。”
那叫张公公的人就过来按我下跪。本能地,我躲开了。我跑到蓝妃面前,她身边的女人们惊呼。“你告诉我,你什么时侯做的燕王妃?我只想知道这个!”我拦住她。
“这成什么体统,拉下去!”蓝妃喊,原来她也会激动的。女人们推我,又有几个老婆子过来。她们的指甲真坚硬啊,还有撞击,我的头……
非常是时候的,我与蓝妃同时昏倒。
我醒了。人为什么要清醒呢?如果能够永远长眠,不再了解这个世界的纷争与嘈杂,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无数次睁开眼睛观望身边世界,可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谁能告诉我啊!我从哪儿来?我是谁?我的丈夫又是谁?谁可以被信任,谁可以说忠诚?谁翻手是云覆手是雨,谁掌握着我的命运?
周围苍白的墙壁上没有答案,透过空空窗洞的月光里没有答案,摇曳着昏黄光线的蜡烛、摆在桌上的粗花茶杯都不能给出答案。
这里是我在燕王府的临时住处了。一直受着那样精心照顾的人,突然置身于如此简陋的地方,不是一个“失落”的词汇可以形容感受的。我甚至无法整理自己纷乱复杂的情绪。
窗外隐隐地有抽泣声。我打开窗户,却是锦儿伏在窗户下面哭。“你哭什么?”我喝问。“我和兰儿姐姐抽签,明明我抽到了长的,兰儿姐姐却说不算数,非说是她赢了,该我留下来。”锦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留下就留下,你哭什么?”遭遇背叛该嚎啕大哭的人是我呀,这小丫头起什么哄。
“翠薇姐姐说,要是柳姑娘没伺候好,就拿我是问。可是门锁了呀!我要一点水洗脸外头婆子都不给。”
锦儿唔咽。
我只有苦笑。这话怎么说,难道他们把我关起来了吗?事实是院门的确被锁起来了,两个看去十分凶蛮的中年妇女守在门外。
我拍打着门,“叫小平来!我要见王爷!”答案必须自己去找是吗?那么,心再痛,情再伤,也必须找出来。我不是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我只是缺乏面对现实的心理准备。
小平没有来,来的是那个叫翠薇的。她换了银红的衣衫,翠钿珠花插了一头。
“我要见王爷。”
“殿下明天才能从宫里回来。”
“那我要回道观去,王爷回来让他去那里找我好了。”
“柳姑娘,就是王爷嘱咐娘娘派人去接你的,你怎么能随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其实,娘娘对您没有任何偏见,只是事出突然,实在没有准备合适的房间和使唤的人。可是,”翠薇十分得体地转换了话题,她的圆滑与世故我学一百年都赶不上,可惜只是做了个通房之人,一辈子为蓝妃鞠躬尽瘁。
“可是,”翠薇说:“柳姑娘你不该顶撞娘娘,说那么无理的话。这事就算传到王爷那里去,也是柳姑娘你的不对。”
“我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想知道蓝妃娘娘,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成为王妃的。”我尽力让自己平静,回忆见到蓝妃的情形。
“柳姑娘你这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糊涂?”翠薇撇嘴:“你是王爷的新宠,这娘娘争不过。王爷的喜好,谁敢说半个不字。可你也该知道身份地位自尊自重啊。蓝妃娘娘虽然不是王爷的正妃,但也是凉国公蓝大人的侄女,皇后娘娘亲自做媒嫁给王爷为妃的。娘娘和王爷在庙堂上行过大礼,领过诰命,是这燕王府的主子。我们都是她的奴才。哪儿有奴才冲撞主子的道理。而且,柳姑娘你连名分都没有,你错得实在离谱啊。”
她话里有些什么新的信息让我悸动。我必须冷静几秒钟思索那信息的意义。我抓住她的手:“你刚才说,蓝妃娘娘不是王爷的正妃?王爷还有正妃?她在哪里?”
“是啊,我们王爷的正妃是徐国公的千金,现住北平燕王府。”翠薇看我的表情有点嘲讽,雪上加霜似的口吻:“王爷和徐娘娘感情很好,已经有了三位公子和两位郡主。倘若不是蓝妃娘娘体弱,王爷不让她生育,我家娘娘也早就膝下儿女成群了。”
犹如冰水醍觫灌顶,我的血液一段段凝结,完全不能思维了。
翠薇继续说:“柳姑娘,其实你只要给娘娘认个错。我们娘娘不会计较你今天的表现,以后也会对你关照。王爷现在虽然宠你,可谁知道将来呢?你尽着自己的本分,娘娘她不会亏待你。”
缺乏血液供给的脑细胞一个一个死亡,我几乎要失去呼吸。
大概我的呆滞在翠薇意料中,这大丫环宽容地一笑:“那我现在就和娘娘说去,明早你过去给娘娘磕个头,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娘娘日后自然会为你做主。”
我浑身冷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你去吧,我不想见蓝妃,我要见王爷。”我对翠薇说,“我不会给任何人磕头的。告诉你的主子,我要和王爷谈!”
翠薇瞪着我,“你疯了!”她摇头,“你这是大逆不道你知道吗?”
我懒得再和她浪费口舌,转身去床上躺下,闭紧双眼。
漆黑的世界一片静谧,是我遗失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