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真实?
——读杨绛《我们仨》
写在前面:回忆录很多,有自述个人历史,有叙述自己和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人物的过往,当然还有自己口述,由别人整理成书,接触口述作品多了,难免对其内容的史料价值有所疑问,如唐德刚给胡适写口述历史,“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口述的,另外百分之十五是他找材料加以印证补充,并利用与胡适吃六十顿饭的机会,以“填空白”的方式完成的(沈怀玉,2006)。那么,带有个人色彩的口述历史是否真的就没有历史价值了?我有时候在想,这世上这么多的回忆录,何不拿来一读,窥一窥真面目?这就是我读者本书的理由,可是读着读着,就沉入全书的感情线中了,书中有对钱钟书先生许多过去的回忆,包括其任职清华大学文学系主任、《围城》风光背后等等鲜为人知的故事。
1997年,钱钟书和杨绛唯一的女儿钱瑗去世,次年,88岁的钱钟书先生逝世,钱钟书先生死后,杨绛先生用心记述了她的家庭三人63年的风风雨雨,点点滴滴,形成此书《我们仨》,本书共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说“我们俩都老了”,第二部分说“我们仨失散了”,第三部分说“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前两个部分简简单单两句话,将杨绛先生晚年失夫丧女的凄凉之情融入了这十二个字的骨髓里。每看到此书,我都会想起归有光《项脊轩志》,从《我们仨》字字珠玑的行文中,看得到多少句“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
“往前看去,是一层深似一层的昏暗。我脚下是一条沙土路,旁边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么宽广。”杨绛先生如此描述她的梦境,梦里呼喊了千百遍的钱钟书,醒来却再也不见身边了,“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又如归有光《项脊轩志》文中提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两者是有多么类似的一种难以割舍。
读完本书的翌日晚间,送走心爱的人,一个人在餐厅安静的一角吃饭,突然想起来杨绛先生那两句呼唤,“我们俩都老了”,“我们仨失散了”,足矣,足矣,杨绛先生用大量的文字去回忆三人相聚的喜悦,共处的快乐时光,只留下只言片语对别离,对动荡生活的形容,反而叫人肝肠寸断。
留学英国,经历文革,终日苦读,从一个平凡的学生成长为文学泰斗,“单是想想都谈何容易”,杨绛先生用她93岁的高龄告诉我们,苦难是生活,喜悦也是生活,只不过有些人用放大镜去观察那些苦难,而另一些人更愿意一笔带过,从此以后,这些苦难都留在了回忆中,在只言片语中回想。
“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他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这段话算是全书中最悲伤的部分了吧,可是杨绛先生却用梦这样的笔法去描,去淡淡的回忆。无论是在相聚或者离散之后,一生的坎坷,都交代给了钱钟书先生那句话,“绛,好好里(即‘好生过’)。”在平淡的琐碎之言中注入这样一句,让读者在回忆钱钟书先生细腻的心情之时,又交代了她自己“我们仨失散了”孑然一身所有的信仰。
从两人初到牛津,到生活琐事,到钱钟书先生拿到文学学士文凭,再到生女儿,到西南联大时期,到文革,到文革之后的创作,全书充满着一些对细节的回忆,虽是带着深沉的感情,确字字真实,读来犹如将一家三口的过往跃然纸上。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初到牛津)
“我们每天都出门走走,我们爱说‘探险’去。早饭后,我们得出门散散步,让老金妻女收拾房间。晚饭前,我们的散步是养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两种散步都带‘探险’性质,因为我们总挑不认识的地方走,随处有所发现。(留学生活)
“牛津人情味重。邮差半路上碰到我们,就把我们的家信交给我们。小孩子就在旁等着,很客气地向我们讨中国邮票。高大的警察,带着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门推推,看是否关好;确有人家没关好门的,警察会客气地警告。我们回到老金家寓所,就拉上窗帘,相对读书。(对牛津当地人的描述)
“钟书喜欢‘格物致知’。从前我们一同‘探险’的时候,他常发挥‘格物致知’的本领而有所发现。圆圆(女儿钱瑗小名)搬个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细细端详,大概也在“格物致知”,认出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带个女儿的人。(女儿)
“办公室并不大,兼供吃、喝、拉、撒、睡。西尽头的走廊是我们的厨房兼堆煤饼。邻室都和我们差不多,一室一家;走廊是家家的厨房。女厕在邻近,男厕在东尽头。钟书绝没有本领走过那条堆满杂物的长走廊。他只能“足不出户”。(文革)
……如此种种,一直到全文结束。如杨绛先生在文末的话一样,人世间没有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第一次读这句话读到心酸。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仔仔细细地读完,心里触动不止。此书一出,引起了多少人对杨绛先生一家的怀念和触动。作为一本回忆之书,在杨绛先生的笔下远不像一般的回忆录了。我相信人都是一样,在鲜活的生命面前,总是会受到或多或少的触动。回到我写对本书的记录之前的那段话,突然我发现,是不是“不带感情”是个实实在在的伪命题?从哪里去,面对过去的时候,不带着感情?又在另一方面,带着感情又如何?这一下,我似乎有明白了,历史如若没有感情,那还如何说是真是的?“历史不是历史书上的文字”,从杨绛对其一家三口的回忆录中我看到的是留学日子中的苦中作乐,读书的点点滴滴,初为人母的新鲜,家庭琐事的幸福烦恼,甚至动荡岁月的社会过往……对过去的记录到了这一步,我甚至分不清什么是失实,什么是真实。但是不管怎样,我相信这里所记录的一切,不管是苦难还是幸福,都是美的,都是普希金口中“亲切的怀念”。在对钱钟书先生的回忆中说,“钟书的小说改为电视剧,他一下子变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钟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希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
他每天要收到许多不相识者的信。我曾请教一位大作家对读者来信是否回复。据说他每天收到大量的信,怎能一一回复呢。但钟书每天第一件事是写回信,他称‘还债’,他下笔快,一会儿就把‘债’还‘清’。这是他对来信者一个礼貌性的答谢。但是债总还不清。今天还了,明天又欠,这些信也引起意外的麻烦。
他并不求名,却躲不了名人的烦扰和烦恼。假如他没有名,我们该多么清静!”
这不是所有对钱钟书先生《围城》等著作背后故事最真实的记录吗?
完
职业教育学 刘荣民
之前博文列表如下:
论从史出,荡气回肠——读《美国教育:一部历史档案》(American Education: A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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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史作业抄袭一事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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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标准和学术规范中的抄袭和剽窃界定——从口述史实务中的抄袭一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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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娘、假小子与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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