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原文及译文 资治通鉴及其翻译

《资治通鉴》

周纪三家分晋

【原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髯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1]于太史为辅氏。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2]呼?抑为保障[3]呼"?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

【注解】

[1]别族:从智氏宗族分出,另立族姓。

[2]茧丝:指敛取人民的财物像抽丝一样,不抽尽就不停止。

[3]保障:指待民宽厚,少敛取财物,犹如筑堡为屏障一样。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当初,智宣子准备立智瑶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不如立智宵的好。因为智瑶比别人贤能的地方有五点,却有一点短处。他留有美髯,身材高大,是一贤;擅长射箭,驾车有力,是二贤;技能出众,才艺超群,是三贤;巧言善辩,文辞优美,是四贤;坚强果决,刚毅勇敢,是五贤。虽然有如此的贤能,但他唯独没有仁德之心。如果他运用这五种贤能去驾驭别人,而用不仁之心去力行,谁能受得了呢?如果立智瑶为后,智氏种族必遭灭门之灾"。智宣子对此置之不理。智果为了避灾,改依别族为辅氏。赵国大夫赵简子的大儿子叫伯鲁,小儿子叫无恤。赵简子不知道立哪一个为继承人会更好,于是他把日常训诫之言刻写在两块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并嘱咐道:"用心记住这些话"!过了三年,赵简子叫来两个儿子,询问他们竹简上的内容。大儿子伯鲁说不出来,让他拿出竹简,他说早已丢了。赵简子又问小儿子无恤,他则熟练地将竹简上的话背出,问他竹简在哪儿,他立即从袖中取出奉上。通过这件事,赵简子认为无恤贤能,便立他为继承人。赵简子派尹铎去治理晋阳,尹铎请示:"您是打算让我去抽丝剥茧般地搜刮财富呢,还是把那里建为一道保障"?赵简子说:"建为一道保障"。尹铎便去整理户籍,减少交税的户数,减轻百姓的负担。

【原文】

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蜹、蚁、蜂、虿[1],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注解】

[1]虿(chài):蛇、蝎类的毒虫的古称。

【译文】

赵简子对儿子无恤说:"晋国如果有祸乱,你不要嫌尹铎的地位低,不要嫌晋阳地方远,一定要以他那里作为依靠"。等智宣子去世后,智襄子智瑶继位当政,他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饮宴。席间,智襄子戏弄韩康子,又羞辱了他的国相段规。智瑶的家臣智国听说此事,便告诫说道:"主公,您不加提防,灾祸就一定会降临啊"!智瑶说:"别人的生死祸福都取决于我。我不降灾落祸,谁还敢兴风作浪"?智国说:"并不是您说的那样。《夏书》上有这样的话:一个人屡次犯错,人们的怨恨往往克制着不表露出来,所以要在不显著时谨慎提防。贤德的人要在小事上谨慎戒备,才能避免招来大祸。现在主公在一次宴会上就得罪了人家的国君和国相,事后又不加戒备,还说别人不敢兴风作浪,这恐怕不行啊!蚊子、蚂蚁、蜜蜂、蝎子都能害人,何况是国君、国相呢"!智瑶不听。

【原文】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

【译文】

智瑶向韩康子提出割地要求,韩康子不同意。段规说:"智瑶贪财好利,又刚愎自用,如果不割地给他,他一定会讨伐我们,不如答应他。他得到了土地,一定会更加狂妄,而再向别人索要;别人不给,他一定会兴兵讨伐。这样一来,我们便避开了祸患,就可以伺机而动了"。韩康子说:"好主意"。便派使臣去见智瑶,同意把一块有万户人家的土地割让给他。智瑶大喜,果然又向魏桓子提出割地要求,魏桓子打算不给他。任章问:"为什么不给呢"?魏桓子说:"他无缘无故地来要地,所以不给"。任章说:"智瑶无缘无故地强索他人领地,一定会引起其他大夫官员们的警惧,我们答应给地,他一定会骄傲。他因骄傲而轻视敌人,我们因恐惧而互相团结。用团结的队伍来对付骄傲的智瑶,智氏的命运就不会长久了。《周书》说:要想战胜敌人,姑且先听从他;要想夺取敌人的利益,姑且先给他一些好处。主公不如先答应智瑶的要求,以助长他的骄横,然后我们可以选择盟友共同对付智氏,何必要单独成为智瑶的攻击目标呢"!

【原文】

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1]。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

【注解】

[1]骖(cān)乘:又作"参乘",陪乘或陪乘的人。

【译文】

魏桓子说:"好"。于是也把一块万户人口的土地割让给智瑶。智瑶又向赵襄子索要蔡和皋狼两处土地。赵襄子拒绝了他。智瑶勃然大怒,率领韩、魏的军队进攻赵氏。赵襄子准备外出避难,问道:"我到哪里去呢"?随从建议:"长子城最近,而且城墙坚厚完整"。赵襄子说:"百姓筋疲力尽才修好城墙,又要他们舍身入死地为我守御,谁能与我同心"?随从又说:"邯郸城仓库充实"。赵襄子说:"搜刮民脂民膏才使仓库充实起来,又因为仓库充实而让百姓送命,他们能与我同心吗?还是投奔晋阳吧,那儿是先主的属地,尹铎又待民宽厚,百姓一定会和我们同舟共济的"。于是赵襄子逃往晋阳。

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围住晋阳,引水灌城。城墙头只剩六尺露出水面,锅灶泡在水中,青蛙四处乱跳,但百姓都没有叛变之心。智瑶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持矛居右护卫。智瑶说:"我今天才知道,水可以亡人之国啊"!魏桓子用胳臂肘碰了碰韩康子,韩康子也踩了踩魏桓子的足背——因为汾水可以灌魏国都城邑,绛水也可以灌韩国都城平阳啊!智家的谋士疵对智瑶说:"韩魏两家一定要反叛了"。智瑶问:"你怎么会知道"?疵说:"我是就人之常情而论的。我们调集韩、魏两家的军队来围攻赵家,赵氏灭亡,随后灾难必然会降临到韩、魏两家。我们约定灭掉赵氏后,三家分其地。现在,晋阳城仅差六尺就被水淹没了,城中粮绝,已经在宰马为食了,破城也是指日可待。然而,这两人不但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面有忧色。这不是要反叛又是什么"?

【原文】

明日,智伯以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译文】

第二天,智瑶把疵的话告诉了韩、魏二人。二人齐声说道:"这一定是小人想为赵氏游说,使主公您怀疑我们两家,从而放松对赵氏的进攻。不要相信这样的话。我们两家岂会放弃早晚就要分到手的赵氏之地,而去图谋那既危险又必不可成的事呢"?两人走后。疵进来,问道:"主公,您为什么把臣的话告诉他们两人呢"?智瑶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疵说:"刚才他们两个人见到我,便仔细地端详我,然后匆匆走开,可见他们已经知道我识破他们的心思了"。智瑶不听疵的劝谏,仍不肯改变主张。疵见状,便只好请求出使齐国。

赵襄子派遣张孟谈秘密出城,来见韩、魏二人,说道:"我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智瑶率领韩、魏两家进攻赵家,赵家一亡,就该轮到你们两家了"。韩康子、魏桓子说:"我们也知道会这样,只怕事情还未办好而计谋先泄露了出去,那样就要大祸临头了"。张孟谈说:"计谋出自两位主公之口,只进入我一人耳中,有什么妨害呢"?于是两人秘密地与张孟谈商议,约定好起事的日子,然后便让他回城了。这天夜里,赵襄子派人杀死智军守堤官吏,决开堤口,让大水倒灌智瑶军营。智瑶军队为救水乱作一团,韩、魏两军乘机从两边杀来,赵襄子率兵从正面攻击,大败智瑶之军,杀了智瑶,又将智氏族人尽行诛灭。只有辅果一家幸免于难。

【评析】

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灭智氏,三分晋国土地。从此,晋国为韩、赵、魏三家瓜分。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正式承认三家为诸侯,标志着战国时代的开始。这篇"三家分晋"讲的就是这个故事。踌躇满志的智瑶以为攻下赵氏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却没有考虑到韩、魏两家为了自身的利益,会和赵氏合作。当智瑶正沉浸于独霸晋国的美梦之中的时候,自己反而成了众矢之的,落得家破身亡。

周纪豫让复仇

【原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三家[1]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2]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3]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注解】

[1]三家:指原来晋国的韩、赵、魏三家。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共同出兵消灭了智氏,周天子只好承认三家的诸侯地位。自此,中国的历史进入了战国时代。

[2]漆:名词作动词,用油涂到物体上。

[3]委质:臣服、归附。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

韩、赵、魏三家分了智氏的田地。赵襄子还把智伯的头颅油漆后,当做自己的饮酒器具。智瑶的臣子豫让打算为主公报仇,就假扮为受过刑罚做苦工的人,暗藏匕首,进入了赵襄子宫中的茅房里面打扫卫生。赵襄子在上茅房的时候,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就下令搜查,把豫让逮住了。赵襄子周围的人都想杀掉豫让,而赵襄子却说:"智瑶死了没有什么后人,这个人却想为他报仇,是一条真正的汉子!我以后小心戒备就可以了"。然后把豫让给释放了。豫让又把自己的全身涂成黑色,好像得了癞病一样,还吞下火炭使声音变得嘶哑,在集市上乞讨度日,就连他的妻子也没有认出他来。豫让走到一位朋友面前,朋友认出他以后大吃一惊,流着泪对他说:"以你的才能,在赵襄子手下做臣刺客豫让子,必然会得到机会接近他。到时候你想做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怎么能自残形体以至于此呢?用这种方式来报仇,不是太难了吗"?豫让说:"不可以!如果已经委身做他的臣子,而又找机会去杀掉他,这是对他怀有二心。我也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情非常难以实现,但是我之所以坚持这么做,是要后世那些为人臣子而心怀不忠的人感到羞愧"!有一次,赵襄子出宫,豫让就埋伏在他必经的桥下。赵襄子走到桥边,所骑的马忽然受惊,就下令搜索,逮住了意图行刺的豫让,然后杀了他。

【评析】

侠客是我国自古就有的一类人,特别是在战乱纷飞的时候,侠客的作用是非常大的。豫让为了报仇刺杀赵襄子,聂政刺死了侠累,这些人都是侠义、豪爽、重信用的人。和秦朝的荆轲、唐朝的红线、聂隐娘等人一样,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恩人或主人不畏生死、慷慨赴难的侠义之士。就像李白写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的人活着就是供后人敬仰的。

周纪吴起才识

【原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周安王十五年(公无前403年,公元前387年)

吴起者,卫人,仕于鲁。齐人伐鲁,鲁人欲以为将,起取齐女为妻,鲁人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大破齐师。或谮[1]之鲁侯曰:"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绝之。今又杀妻以求为君将。起,残忍薄行人也。且以鲁国区区而有胜敌之名,则诸侯图鲁矣"。起恐得罪,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2]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疽,其父战不旋踵[3],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周安王十五年(甲午,前387年)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

【注解】

[1]谮:造谣中伤。

[2]赢:负担。

[3]旋踵(zhǒnɡ):掉转脚跟,比喻时间极短。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周安王十五年(公无前403年,公元前387年)

吴起,卫国人,在鲁国为官。齐国攻打鲁国,鲁国想任吴起为将,但吴起的妻子是齐国人,鲁国就对吴起有些不放心。吴起便杀掉妻子,当上了大将,率军大败齐军。有人在鲁侯跟前谗毁吴起,说:"吴起当初曾经师从曾参,母亲去世他不奔丧服孝,曾参为此与他断绝关系;如今,为了一个大将之职,他居然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吴起真是个残忍的小人啊!况且,小小的鲁国战胜了强敌,未必是好事。有此名声,各国都要一起来对付鲁国了"。吴起知道此事,担心鲁国治他的罪。听说魏文侯贤明,便前去投奔。魏文侯向李克征求对吴起的看法,李克说:"吴起为人,贪婪而好色,但在用兵打仗方面,就连齐国名将司马穰苴也不如他"。于是魏文侯任命吴起为将,带兵攻秦,夺取了五座城池。吴起担任魏国大将,与最下等的士兵吃同样的饭食,穿同样的衣服,睡觉不铺席子,行军不乘车马,亲自捆扎行李、驮运食粮,为士卒分忧解难。有个士兵长了毒疮,吴起为他吮毒。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后,放声痛哭,有人奇怪地问:"你的儿子不过是个士兵,而将军却为他吸吮毒疮,你哭什么呀"?这位母亲说:"我不是为这事哭泣。当年吴将军为孩子的父亲吸过毒疮,他父亲打起仗来拼命冲杀,最后没有回来。现在,吴将军又为儿子吸毒疮,不知道儿子又会战死在哪里。所以我哭泣啊"!

公元前387年,魏文侯逝世,太子击继位,即魏武侯。

【原文】

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

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译文】

魏武侯乘船顺黄河而下,在中游的时候对吴起说:"真美啊,险固的山河!这是魏国的宝呀"!吴起回答:"一国之宝,应是国君的德政而不是山河的险要。当初的三苗氏,左面有洞庭湖,右面有彭蠡湖,但由于他不修道德,被夏禹消灭了。夏桀所居住的地方,左边是黄河、济水,右边是泰华山,伊阙山在南边,羊肠阪在北边,由于他治国不施仁政,被商汤放逐了。商纣的国土,左边是孟门山,右边是太行山,常山在北面,黄河经过南边,因为他不行仁德,被周武王杀了。由此可见,国宝在于德政而不在于地势险要。如果君王不施德政,恐怕船上这些人也要成为您的敌人啊"!魏武侯说:"你说得太对了"!

魏国设置国相时,任命田文为相。吴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与田文商谈:"我和你谈论功劳如何"?田文说:"可以"。吴起问:"统率三军,使士兵乐于战死,敌国不敢侵略,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说:"我不如你"。吴起又问:"整治百官,亲善百姓,使仓库充实,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说:"我不如你"。吴起接着问:"镇守西河,使秦兵不敢向东侵犯,韩国、赵国听之任之,你比我吴起如何"?田文仍然说:"我不如你"。吴起质问:"这三条你都在我之下,而职位却在我之上,为什么呢"?田文说:"如今国君年幼,国家多疑难,大臣们不能齐心归附,老百姓不能信服,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是嘱托给你好呢,还是嘱托给我好"?吴起默然地想了想,回答说:"嘱托给你"!

【原文】

久之,魏相公叔尚魏公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起为人刚劲自喜,子先言于君曰:吴起,贤人也,而君之国小,臣恐起之无留心也,君盍试延以女?起无留心,则必辞矣。子因与起归而使公主辱子,起见公主之贱子也,必辞,则子之计中矣"。公叔从之,吴起果辞公主。魏武侯疑之而未信,起惧诛,遂奔楚。

楚悼王素闻其贤,至则任之为相。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游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诸侯皆患楚之强,而楚之贵戚大臣多怨吴起者。

周安王二十一年(庚子,公元前381年)楚悼王薨,贵戚大臣作乱,攻吴起;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起,并中王尸。既葬,肃王即位。使令尹尽诛为乱者,坐起夷宗者七十余家。

【译文】

过了很久,魏国国相公叔娶了公主为妻,忌妒吴起。他的仆人献计说:"去除吴起很容易。吴起为人刚硬而沾沾自喜。您可以先对国君说:吴起是个杰出人才,但君主您的国家小,我担心他没有长留的心思。国君您何不试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如果吴起没有久留之心,一定会拒绝的。主人您再与吴起一起回去,让公主羞辱您,吴起看到公主如此轻视您,一定会拒绝国君的婚事,这样您的计谋就实现了"。公叔依计行事,吴起果然辞退了与公主的婚事。魏武侯对吴起起了疑心,更不敢再信任他。吴起害怕被诛杀,于是投奔了楚国。

楚悼王一向听说吴起是个人才,吴起一到楚国便封他为国相。吴起严明法纪,裁减掉不必要的闲官,废除了王族中疏远的亲戚,用来安抚奖励士兵,大力增强军力,破除合纵连横的流言。于是楚国向南平定了百越,向北抵挡住了韩、魏、赵三国的扩张,向西征讨秦国,各个诸侯国都害怕楚国的强大,但是楚国的王亲贵戚、权臣显要中却有很多人怨恨吴起。

公元前381年,楚悼王去世。楚国的贵族和大臣作乱,攻打吴起,吴起逃到悼王的尸体边,伏在上面。攻击吴起的暴徒用箭射吴起,还射到了悼王的尸体上。办完葬事,楚肃王即位。他命令楚国令尹全数剪灭作乱之人。因射吴起之事而被灭族的就有七十多家。

【评析】

吴起是战国时期非常著名的军事家,他杀掉自己的妻子,当上了鲁国的大将军,却还是没有受到重用,在魏国又受到小人的排挤而逃离,直到在楚悼王那里才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可惜,楚悼王死后,他就受到别人的攻击,即使俯身在楚悼王的尸体上,也没有逃脱最终被杀的命运。

周纪商鞅变法

【原文】

周显王八年(庚申,公元前361年)

孝公令国中曰:"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于是卫公孙鞅闻是令下,乃西入秦。

【译文】

周显王八年(庚申,公元前361年)

秦孝公在国中下令说:"当年国君秦穆公。在岐山、雍地励精图治,向东平定了晋国之乱,以黄河划定国界,向西称霸于戎、翟等族,占地千里之阔,被周王委以重任,各诸侯国都来祝贺,所开辟的基业是多么伟大!只是后来历代国君厉公、躁公、简公及出子造成国内动乱不息,不得安宁,所以才无力顾及外事。魏、赵、韩三国夺去了先王所开创的黄河以西的领土,这是无比的耻辱。献公即位后,平定安抚边境,把都城迁到栎阳,并亲自前去治理,打算向东征讨,收复穆公时的旧地,重修穆公时的政策法令。我想到先君的未竟之志,常常痛心疾首。现在宾客群臣中谁能献上奇计,使秦国强大昌盛起来,我就赏他高官,封他土地"。卫国的公孙鞅听到这道命令,就西行投奔秦国。

【原文】

公孙鞅者,卫之庶孙也,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痤,痤知其贤,未及进。会病,魏惠王往问之曰:"公叔病如有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卫鞅,年虽少,有奇才,愿君举国而听之"!王嘿然。公叔曰:"君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召鞅谢曰:"吾先君而后臣,故先为君谋,后以告子。子必速行矣"!鞅曰:"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子之言杀臣乎"?卒不去。王出,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卫鞅也!既又劝寡人杀之,岂不悖哉"!卫鞅既至秦,因嬖臣[1]景监以求见孝公,说以富国强兵之术。公大悦,与议国事。

【注解】

[1]嬖(bì)臣:受宠幸的近臣。

【译文】

公孙鞅是卫国宗族旁支子孙,喜好法家刑名的学说。他侍奉魏国国相公叔痤的时候,公叔痤知道他是有才能的人,但还未来得及向国君推荐重用,就身患重病卧床不起了。魏惠王前来看望公叔痤,问道:"您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国家大事该如何处置呢"?公叔痤说:"我的中庶子公孙鞅,虽然年纪轻,却有奇才,希望国君把国家交给他来治理,并且信任他"!魏惠王默然不语。公叔痤又说:"如果您不采纳我的建议而重用公孙鞅,那就必须杀掉他,不能让他离开魏国"。魏惠王答应后离开。公叔痤又召见公孙鞅,深怀歉意地说:"我必须先忠于君主,再照顾属下,所以先为国君出谋划策,再把详情告诉你。你赶快逃走吧"!公孙鞅回答:"国君不听从您的意见重用我,又怎会听从您的意见杀我呢"?他最后还是没有逃走。魏惠王离开公叔痤以后,对左右近臣说:"公叔痤病入膏肓,真是太可悲了!他先让我把国家交给公孙鞅去治理,一会儿又劝我杀了他,这岂不是前后矛盾了吗"?公孙鞅到了秦国,靠着一位叫景监的宠臣推荐,见到了秦孝公,并向秦孝公陈述了自己富国强兵的办法,孝公十分高兴,便和他一起商讨国事。

【原文】

卫鞅欲变法,秦人不悦。卫鞅言于秦孝公曰:"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甘龙曰:"不然。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俘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译文】

卫鞅想实行变法改革,秦国很多人都不赞成。卫鞅对秦孝公说:"跟自己的臣民,不能考虑开创事业,只能分享事业的成功。最高尚的人不必附和世俗的观念,想建大功的人也不必跟民众商讨。因此圣贤之人,只要能够强国,就不必拘泥于旧传统"。大夫甘龙反驳说:"不对。按照过去的章程办事,官员才能熟练自如,百姓才能安定不乱"。商鞅说:"普通人只知道安于传统,而学者们往往受所学知识的局限。这两种人,让他们做官守法可以,但与他们商讨旧法之外开创新业的事,就不行了。聪明的人制定法规政策,愚笨的人只会循规蹈矩;贤德的人因时制宜,无能的人墨守成规"。秦孝公说:"说得好"。于是任命卫鞅为左庶长,制定变法的律令。

(卫鞅)下令将百姓编为五家一伍、十家一什,互相监督,犯法连坐。举报奸邪的人,能获得与杀敌立功者同等的赏赐;隐瞒不报的人,和临阵降敌者受到同等的处罚;立军功的人,可以获得上等爵位;私下斗殴的人,根据情节轻重处以大小刑罚;致力于耕田织布的人,如果生产的粮食布匹多,就免除赋役;不务正业、因懒惰而贫困的人,全家充做国家的奴隶;王亲国戚没有获得军功的,不能再享有贵族的地位;确立由低到高的各级官阶等级,分别配给其田地房宅、奴仆侍女、衣饰器物。使有功劳的人尊贵荣耀,没有功劳的人即使富有也不光彩。

【原文】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1]予五十金。乃下令。令行期年,秦民之国都言新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卫鞅曰:"此皆乱法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其后民莫敢议令。

卫鞅言于秦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公从之,使卫鞅将兵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御之。

【注解】

[1]辄:立即。

【译文】

法令详细地制定出来了,没有立刻公布。(卫鞅)担心百姓不相信,便在国都的南门立了三丈长的一根木杆,并下令说,谁能将此木杆搬到北门去,便赏他十金。老百姓觉得此事很古怪,谁也不敢去搬动。商鞅又传令:"能搬过去的,赏五十金"!后来有个人半信半疑地把木杆搬了过去,商鞅立即赏了五十金。商鞅这才颁布法令。在实施变法令的一年中,秦国数以千计的百姓到国都指责新法的不便。这时太子触犯了法令,商鞅说:"新法之所以实施不畅,就在于上层人物带头违反!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不能施以刑罚,把他的老师公子虔处刑,另一个老师公孙贾的脸上刺字"。第二天,秦国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于是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遵令行事。新法施行了十年,秦国被治理得路不拾遗、山无盗贼,人民勇于为国作战,不敢为私利斗殴,乡野和城镇都安定太平。这时,当初那些说新法不便的人中。有些人又改口称颂新法好。卫鞅说:"这些都是乱法的刁民"!于是把他们全部迁到边疆去住。从此以后,人民再也不敢议论法令的是非了。

卫鞅对秦孝公说:"秦国与魏国的关系,就像人有了心腹大患一样,不是魏国吞并秦国,就是秦国兼并魏国。为什么这样说呢?魏国东面是险山恶岭,建都于安邑城,与秦国以黄河为界,独自获得崤山以东的有利地形。它强盛的时候就向西侵入秦国,窘困时就向东收缩自保。现在秦国在您的贤明领导下,国势渐强,而魏国去年大败于齐国,各国都背弃了与它的盟约,我们可以乘机攻伐魏国。魏国无法抵抗,必然向东撤退。那时秦国就占据了黄河、崤山的险要,向东可以制伏各诸侯国,就奠定了称霸的大业"。秦孝公听从了卫鞅的建议,派他率兵攻打魏国,魏国派公子卬为将军前来迎击。

【原文】

军既相距,卫鞅遗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之民"。公子卬以为然,乃相与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袭虏公子卬,因攻魏师,大破之。魏惠王恐,使使献河西之地于秦以和。因去安邑,徙都大梁。乃叹曰:"吾恨不用公叔之言"!

秦封卫鞅商於十五邑,号曰商君。秦孝公薨,子惠文王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之。商君亡之魏。魏人不受,复内之秦。商君乃与其徒之商於,发兵北击郑。秦人攻商君,杀之,车裂以徇,尽灭其家。

初,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沦囚,渭水尽赤。为相十年,人多怨之。赵良见商君,商君问曰:"子观我治秦,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仆请终曰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诺"。

【译文】

两军对垒,卫鞅派人送信给公子卬,写道:"当年我与公子交情很好,如今都成为两军大将。我不忍心互相攻杀,想见面后互相起誓结盟,畅饮之后罢兵回国,使秦国、魏国两国以后相安无事"。公子卬信以为真,便前来赴会。两方盟誓结束,正饮酒时,卫鞅事先埋伏好的士兵冲出来,俘虏了公子卬,又乘势攻击魏军,使其大败。魏惠王闻知败讯,十分惊恐,派人向秦国献出黄河以西一带的地方以求和。此后他离开安邑,迁都到大梁。这时,他才懊恼地说:"我真后悔当年不听公叔痤的话"!

秦国封给卫鞅商、於等地的十五个邑,封号为商君。秦孝公去世后,其子即位,为秦惠文王。因为公子虔的门下指控商鞅要谋反,就派官吏前去捕捉他。商鞅急忙逃往魏国,魏国人拒不接纳,把他送回到秦国。商鞅只好与他的门徒来到封地商於,起兵向北攻打郑国。秦国军队进攻商鞅,将他斩杀。车裂分尸,全家老小也被杀光。

起初,商鞅在秦国做国相时,制定的法律极为严酷,他曾亲临渭河处决犯人,血流得河水都变红了。他担任国相十年,招致很多人的怨恨。一次,赵良来见商鞅,商鞅问他:"你看我治理秦国,与当年的五羖大夫百里奚谁更高明"?赵良说:"一千个人唯唯诺诺,不如有一个人敢于直言不讳。请允许我全部说出心里的意见,而您不加以怪罪,可以吗"?商鞅说:"好吧"!

【原文】

赵良曰:"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穆公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君,一救荆祸。其为相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五投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1]者不相杵。今君之见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其从政也,凌轹公族,残伤百姓。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数者,非恃德也。君之危若朝露,而尚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政,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商君弗从。居五月而难作。

【注解】

[1]舂(chōnɡ):把东西放在石臼或乳钵里捣,使其破碎或去皮壳。

【译文】

赵良坦然而言:"五羖大夫百里奚,原来是楚国的一个乡下人,秦穆公把他从卑贱的养牛郎提拔到万民之上、无人可及的崇高职位。他在秦国做国相六七年,向东讨伐了郑国,三次为晋国扶立国君,还有一次拯救楚国于危难之中。他做国相,劳累了不乘车,炎热的夏天也不打起伞盖。他在国中巡察,从没有众多车马随从,也不舞刀弄剑。他去世的时候,秦国的男女老少都痛哭流涕,连孩子也悲伤得不唱歌谣,舂米的人也不再唱舂杵的谣曲了,以此自觉遵守丧礼。现在再来看您,您靠着结交国君的宠臣景监才得以面见秦王,待到您掌权执政,就凌辱践踏贵族,残害百姓。弄得公子虔被迫闭门不出已经有八年之久。您又杀死祝欢,给公孙贾以刺面的刑罚。《诗经》中说:得人心者兴旺,失人心者灭亡。上述几件事,您可算不上得人心。您出行的时候,后面尾随大批车辆,孔武有力的侍卫在身边护卫,持矛操戟的武士在车旁疾驰。这些防卫措施缺了一样,您肯定不敢出门。《尚书》中说:倚仗仁德者昌盛,凭借暴力者灭亡。上述的几件事,可算不上以德服人。您的危险处境就像早晨的露水——很快就要消失了,却还贪恋商於的富庶收入,在秦国独断专行,积累百姓的怨恨。到时候一旦秦王舍弃宾客而不能当朝,秦国想要报复您的罪名会少吗"?商鞅没有听从赵良的劝告。五个月后就大难临头了。

【评析】

商鞅本来复姓公孙,是个难得的人才,在卫国却没有得到重用。来到秦国之后,秦孝公急于改变秦国落后的状态,就广开言路,商鞅才受到了重用,开始了他的变法。这次变法非常成功,秦国被治理得路不拾遗、军强民富,但商鞅本人却因为变法而被处死了。他的新法取得了成功,秦国强大起来,终于在战国末年统一了全国。

周纪围魏救赵

【原文】

周显王十六年(戊辰,公元前353年)

初,孙膑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仕魏为将军,自以能不及孙膑,乃召之。至,则以法断其两足而黥[1]之,欲使终身废弃。齐使者至魏,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者。齐使者窃载与之齐。田忌善而客待之,进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于是威王谋救赵,以孙膑为将,辞以刑余之人不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

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疲于内。子不若引兵疾走魏都,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彼必释赵以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田忌从之。十月,邯郸降魏。魏师还,与齐战于桂陵,魏师大败。

【注解】

[1]黥:在脸上刺字的一种刑罚。

【译文】

周显王十六年(戊辰,公元前353年)

当初,孙膑与庞涓一起研习兵法。庞涓到魏国做了将军,自己深知才能不如孙膑,便召孙膑前来魏国。孙膑刚到魏国,庞涓便设计以法砍断孙膑的双脚,并在他脸上刺字,想使他终身成为废人。齐国使者出使魏国,孙膑以受刑待罪人的身份暗中与他相见,说动了齐国的使者,齐使偷偷地把孙膑装在车上带回了齐国。齐国的大臣田忌把他奉为座上客,后又把他引荐给齐威王。威王向他讨教兵法,于是请他当老师。这时齐威王打算出兵援救赵国,便任命孙膑为大将,孙膑以自己是个残疾人坚决推辞,齐威王便改以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让他坐在帘车里,为伯战出谋划策。

田忌将要率兵前往赵国,孙膑说:"排解双方的争斗,不能用拳脚将他们打开,更不能出手帮着一方打,只能因势利导,出其不意,紧张的形势受到禁锢,就自然会解除。如今两国攻战正激烈,精兵围魏救赵良将倾巢而出,国中只剩下老弱病残。您不如率兵突袭魏国都城,占据有利地势,冲击魏国空虚的后方,魏军一定会放弃攻打赵国而回兵援救。这样我们就能一举两得,既解了赵国之围,又给魏国以痛击"。田忌听从了孙膑的谋划。同年十月,赵国的邯郸城投降魏国。而魏军又急忙回师援救都城,在桂陵与齐国军队遭遇激战,结果魏军大败。

【原文】

魏庞涓伐韩。韩请救于齐。齐威王召大臣而谋曰:"蚤[1]救孰与晚救"?成侯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蚤救之"。

孙膑曰:"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愬于齐矣。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可受重利而得尊名也"。王曰:"善"!乃阴许韩使而遣之。韩因恃齐,五战不胜,而东委国于齐。

【注解】

[1]蚤:同"早"。

【译文】

魏国的庞涓领兵攻打韩国,韩国派使者向齐国求援。齐威王便召集大臣商讨道:"是早救好呢,还是晚救好呢"?成侯邹忌建议道:"还不如不救好"。田忌不同意,说:"如果我们坐视不管,韩国很快就会灭亡,被魏国吞并,还是早点出兵救援为好"。

孙膑却说:"如今韩国、魏国的军队士气正旺,我们前去救援,其实是我们代替韩国承受魏国的打击,反而显得我们听命于韩国了。这次魏国有一定要吞并韩国的野心,等到韩国感到亡国已经迫在眉睫时,必定会再向东恳求齐国,那时我们再发兵,一方面可以加深与韩国的亲密关系,另一方面则可以趁魏国军队的疲弊给以痛击,这正是一石二鸟之举,名利兼收"。齐威王说:"说得好"!于是就暗中答应韩国使臣的求救,让他先回去,却迟迟不发兵。韩国自恃有齐国的援救,便奋力抵抗,但经过五次大战都以失败而终。不得已只好把国家全部希望寄托在齐国身上。

【原文】

齐因起兵,使田忌、田婴、田盼将之,孙子为师,以救韩,直走魏都。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魏人大发兵,以太子申为将,以御齐师。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乃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此树下"!于是令齐师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到斫木下,见白书,以火烛之。读未毕,万弩俱发,魏师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大破魏师,虏太子申。

【译文】

齐国这时才发兵,任田忌、田婴、田盼为将军,孙膑为军师,前去救援韩国,他们仍旧采用老办法,直捣魏国的都城。庞涓听说后,急忙放弃攻打韩国,而回兵援救国都。魏国集中了所有兵力,任太子申为将军,抵抗齐国军队。孙膑对田忌说:"魏、赵、韩一带的兵士素来剽悍勇猛,轻视齐国士兵,不过齐国士兵的口碑也确实不佳。善于指挥作战的将军必须做到因势利导,取长补短。《孙子兵法》说:从一百里外去奔袭会损失上将军,从五十里外去奔袭则只有一半军队能到达。"于是就下令齐国军队进入魏国地界后,做饭修造十万个灶,第二天则减为五万个,第三天再减为两万个。庞涓率兵追击齐军三天,见到如此情形,便大喜过望,说道:"我早就知道齐兵生性胆怯,刚进入我国境内三天时间,士兵就已逃散了一多半"。于是舍弃步兵,亲自率领精锐轻兵日夜兼程追击齐军。孙膑估计魏军当晚将到达马陵。马陵这个地方道路狭窄而多险关隘口,可以埋伏重兵,孙膑于是派人刮去一棵大树的树皮,在白白的树干上写庞涓之死上几个大字:"庞涓死于此树下"!又从齐国军队中挑选万名优秀射箭手沿路埋伏,相约天黑后看见有火把亮光就万箭齐发。庞涓果然在夜里赶到了那棵树下,看见白树干上隐隐约约有字,便令人举火把照看,还未读完,便见两边矢如雨下,突遭乱箭,魏军顿时乱作一团,溃不成军。庞涓深知大势已去,便拔剑自刎,临死前叹息道:"到底让孙膑这小子出头了"!齐军趁机痛击魏军,俘虏了魏国大将太子申。

【评析】

孙膑和庞涓是同门师兄弟,两人同时在鬼谷子门下学习。后来,庞涓到了魏国,孙膑来到了齐国。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在战场上相见了。齐国在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中大获全胜,从根本上削弱了魏国的作战实力。"孙膑减灶灭庞涓"说的就是这个故事。从此,魏国就开始走下坡路,失去了中原的霸权。

周纪客死秦国

【原文】

赧王二年(戊申,公元前313年)

秦王欲伐齐,患[1]齐、楚之从亲,乃使张仪至楚,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楚王说而许之。群臣皆贺,陈轸独吊[2]。王怒曰:"寡人不兴师而得六百里地,何吊也"?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王曰:"有说乎"?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是王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两国之兵必俱至。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王曰:"愿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授张仪,厚赐之。遂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至秦。

【注解】

[1]患:担心。

[2]吊:慰问丧家或遭遇不幸的人。

【译文】

赧王二年(戊申,公元前313年)

秦王想征伐齐国,却考虑到齐、楚两国有互助条约,就先派张仪前往楚国。张仪对楚王说:"大王如果听从我的建议,与齐国废除盟约,断绝邦交,我可以向楚国献上商於的六百里土地,让秦国的美女来做妾婢侍奉您。秦、楚两国互通婚嫁,以后就是兄弟之邦了"。楚王十分高兴,答应了张仪的建议。群臣都来祝贺,只有陈轸表示哀痛。楚王大怒,问:"我没有出动一兵一士就得到六百里土地,为什么不值得庆贺"?陈轸回答:"不是您想的那样。以臣之见,商於的土地不会到手,而齐国和秦国却会联合起来,那时,楚国就要面临大祸了"。楚王问:"为什么这么说呢"?陈轸回答:"秦国之所以重视楚国,是因为我们有齐国做盟友。如果我们现在与齐国毁约断交,那么楚国便孤立了,秦国怎么会给一个孤立无援的国家赠送商於的六百里土地呢?张仪回到秦国,一定会背弃对您的许诺。到了那时,大王北边与齐国断交,西边与秦国发生了怨仇,齐秦两国肯定联合发兵夹攻。为大王您打算,不如我们暗中与齐国仍旧修好而表面上绝交,派人跟张仪去秦国,如果真的割让给我们土地,我们再与齐国绝交也不晚啊"。楚王生气地说:"闭嘴,不要再说废话了,你就看着我如何接收六百里的土地吧"!楚王把国相大印授给张仪,又重重地赏赐了他,随即下令与齐国断交,并派一名将军跟随张仪去秦国。

【原文】

张仪佯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宋遗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以事秦,齐、秦之交合。张仪乃朝,见楚使者曰:"子何不受地?从某至某,广袤六里"。使者怒,还报楚王。楚王大怒,欲发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攻之不如因赂以一名都,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亡地于秦,取偿于齐也。今王已绝于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楚王不听,使屈匄帅师伐秦。秦亦发兵使庶长章击之。

赧王三年(己酉,公元前312年)春,秦师及楚战于丹阳,楚师大败,斩甲士八万,虏屈匄及列侯、执珪七十余人,遂取汉中郡。楚王悉发国内兵以复袭秦,战于蓝田,楚师大败。韩、魏闻楚之困,南袭楚,至邓。楚人闻之,乃引兵归,割两城以请平于秦。

【译文】

张仪回国后,假装从车上跌下来,连续三个月不去上朝。楚王听说后自言自语:"张仪是不是觉得我与齐国断交得不够彻底"?于是派勇士宋遗借了宋国的符节,到北边的齐国去辱骂齐王。齐王大怒,立即降低身份来讨好秦国,秦国就与齐国结交了。这时张仪才上朝,见到楚国使者就问:"你为什么不去接受割地呢?从某处到某处,方圆六里多"。使者愤怒地回国向楚王汇报,楚王勃然大怒,准备发兵攻打秦国。陈轸说:"我可以开口说话吗?攻打秦国还不如用一座大城的代价去收买秦国,再与秦国合力攻打齐国。这样我们从秦国失了地,还可以在齐国得到补偿。现在您已经与齐国断交,再去斥责秦国的欺骗行为,这样做恰恰是我们在促成齐、秦和好,并招来天下的军队。楚国一定会吃大亏的"!楚王仍然不听他的劝告,派屈匄率军队讨伐秦国,秦国任命魏章为庶长起兵迎击。

公元前312年春季,秦、楚两国的军队在丹阳大战,楚军大败,八万士兵被杀,屈匄及楚国的列侯、执珪等七十多名将官被俘,秦军又夺取了汉中郡。楚王又征发国内全部兵力再次袭击秦国。双方在蓝田决战,楚军再次大败。韩国、魏国看到楚国处于危困之中,也向南袭击楚国,直达邓地。楚军听说后,赶快率军回救,并割让两座城向秦国求和。

【原文】

秦惠王使人告楚怀王,请以武关之外易黔中地。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张仪闻之,请行。王曰:"楚将甘心于子,奈何行"?张仪曰:"秦强楚弱,大王在,楚不宜敢取臣。且臣善其嬖臣靳尚,靳尚得事幸姬郑袖,袖之言,王无不听者"。遂往。楚王囚,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将以上庸六县及美女赎之。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于是郑袖日夜泣于楚王曰:"臣各为其主耳。今杀张仪,秦必大怒。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王乃赦张仪而厚礼之。

张仪因说楚王曰:"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不格明矣。今王不事秦,秦劫韩驱梁而攻楚,则楚危矣。秦西有巴、蜀,治船积粟[1],浮岷江而下,一日行五百余里,不至十日而拒扦关,扦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夫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为大王患也。大王诚能听臣,请令秦、楚长为兄弟之国,无相攻伐"。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乃许之。

【注解】

[1]积粟:囤积粮食。

【译文】

秦惠王派人通知楚怀王,想用武关以外的地方换黔中。楚王说:"我不愿换地,只想用黔中之地来换张仪"。张仪听说后,请求秦王答应。秦王疑惑地问:"楚王要杀死你才甘心,你为什么还要去呢"?张仪说:"秦国强,楚国弱,只要大王您在,楚国是不会杀我的。而且我和楚王的宠臣靳尚关系密切,靳尚又侍奉楚王的爱姬郑袖,郑袖的话,楚王无不言听计从"。然后欣然前往楚国。楚王把张仪关在狱中,准备将他处死。靳尚对郑袖说:"秦王十分宠爱张仪,想用上庸等六个县和一批美女将他赎回。大王既重视城池,又尊重秦国,那么,以后秦国来的美女肯定会被宠幸,那时您必然会遭到冷落啊"。于是郑袖日夜在楚王面前哭泣哀求:"当年的事情,不过是臣子各为其主。现在杀了张仪,秦国必定大怒。我请求让我们母子俩人先迁居江南,不要成为秦国刀下的鱼肉"!之后,楚王赦免了张仪,并以厚礼相待。

张仪向楚王劝说道:"倡导各国联合抗秦,就像是赶着羊群去进攻猛虎,根本没有可斗性。现在大王不肯听命于秦王,秦国如果逼迫韩国、驱使魏国来联合攻楚,楚国就处于危险之中了。秦国西部有巴、蜀两地,备船积粮,沿岷江而下,一天可行五百多里,用不了十天就能兵临武扦关。一旦扦关被惊动,由此以东的各城就都要严加守备,黔中、巫郡便不再属于大王您了。秦国如果兴兵攻出武关,那么楚国的北部也就成了绝地。秦兵再来攻打楚国,楚国的存亡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等待各国的救援则需要半年以上。等待那些弱国来救,而忘记强秦的攻击,我非常为大王您现在的做法忧心啊!大王如果能真诚地接受我的建议,我可以让楚国和秦国永结为兄弟之邦,停止一切战争"。楚王虽然已经得到了张仪,却仍然重视黔中之地,不肯拿此地来交换,于是同意了张仪的建议,让他离开。

【原文】

赧王十二年(戊午,公元前303年)齐、韩、魏以楚负其从亲,合兵伐楚。楚王使太子横为质于秦以请救。秦客卿通将兵救楚,三国引兵去。

赧王十三年(己未,公元前302年)秦王、魏王、韩太子婴会于临晋,韩太子至咸阳而归;秦复与魏蒲阪。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者,太子杀之,亡归。

赧王十四年(庚申,公元前301年)秦庶长奂会韩、魏、齐兵伐楚,败其师于重丘,杀其将唐昧;遂取重丘。

赧王十六年(壬戌,公元前299年)秦人伐楚,取八城。秦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盟于黄棘,太子入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婚姻相亲。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

【译文】

公元前303年,齐、韩、魏等国因为楚国违背合纵抗秦的盟约,三国联合出兵讨伐楚国。楚王遣太子横作为人质到秦国请求救援。秦国派一个名叫通的客卿率兵前去增援楚国,三国联军撤兵。

公元前302年,秦王、魏王、韩太子韩婴会盟于临晋,(会盟完毕)韩太子韩婴绕道秦国的咸阳然后才回韩国:秦国归还了魏国的蒲阪。秦国有个大夫私下与楚国的太子横发生争斗,太子横乘机杀了他,逃回了楚国。

公元前301年,秦国派一位名叫奂的庶长前去联合韩、魏、齐三国出兵征讨楚国,结果在重丘这个地方大败楚国军队,杀死楚将唐昧,于是占领重丘。

公元前299年,秦国出兵征讨楚国,攻取八座城池。秦王遣使送信给楚王,信中写道:"当初我与你相约两国结为兄弟之邦,并在黄棘盟誓,派楚太子横到秦国作人质,双方相交关系融洽。谁知楚太子却杀害了我的重臣,偷偷地逃回楚国。对此我十分恼怒,这才派兵攻打你的边境。现在又听说你让太子到齐国去充当人质,请求和解。我秦国与你们楚国毗邻,并且结为儿女亲家。现如今要是秦、楚关系恶化,那么就无法施号令于其他国家。我希望与你在武关会面,当面誓约,结为同盟国,这才是我的真正愿望"!

【原文】

楚王患之,欲往,恐见欺,欲不往,恐秦益怒。昭睢曰:"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也,有并诸侯之心,不可信也"!怀王之子子兰劝王行,王乃入秦。秦王令一将军诈为王,伏兵武关,楚王至则闭关劫之,与俱西,至咸阳,朝章台,如藩臣礼,要以割巫、黔中郡。楚王欲盟,秦王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因不复许,秦人留之。

赧王中十八年(甲子,公元前297年)楚怀王亡归。秦人觉之,遮楚道。怀王从间道走赵。赵主父在代,赵人不敢受。怀王将走魏,秦人追及之,以归。

赧王中十九年(乙丑,公元前296年)楚怀王发病,薨于秦,秦人归其丧。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

【译文】

楚王十分担忧,去,怕掉入陷阱,不去,又恐怕秦国更加恼怒。大臣昭睢说:"大王不能去,应该赶紧调兵坚守城池!秦国是虎狼之国,早就怀有吞并各国的野心,绝不能相信他们"!楚怀王的儿子子兰却劝怀王赴约,于是怀王前往秦国。秦王让一位将军假扮自己,在武关设重兵埋伏,等楚怀王一到便立即闭上关门,挟持他去到西边的咸阳,又命令怀王朝拜秦国的章台宫,行藩国使臣的礼节,并逼迫怀王割让巫郡和黔中郡两地给秦国。怀王要求履行盟誓,秦王却坚持让楚国先交割土地。楚怀王十分恼怒地斥责道:"秦王欺骗了我,还想强行逼迫我割地"!因此不再答应。秦国便扣留了他。

公元前297年,楚怀王从秦国逃了出来。结果被秦国人发觉,于是封锁了所有通往楚国的道路。楚怀王只好从小路逃到了赵国。当时正逢赵主父外出去了代郡,赵国的官员不敢自作主张收留他。楚怀王又想逃到魏国去,却被秦国人追上,抓回了秦国。

公元前296年,楚怀王突发疾病,客死在秦国,秦国把他的灵柩送回楚国。楚国人见了都万分悲痛,像自己的亲人死去了一样。各国诸侯因此也开始对秦国不满。

【评析】

楚国楚怀王时期正是战国诸雄激烈争霸的时期。秦国在这场战争中显示出明显的优势,因此各个诸侯国多次联合起来对付秦国,历史上称之为"合纵"。秦国则千方百计地破坏其他诸侯国的联合,努力建立自己和单个诸侯的联合,历史上称为"连横"。楚怀王却在这场战斗中失败了,自己也客死秦国。楚国人非常悲愤,"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就是由此而来的,意思是楚国哪怕只剩下三户人家,也发誓要灭亡秦国。

周纪胡服骑射

【原文】

周赧王八年(甲寅,公元前307年)

赵武灵王北略中山之地,至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西至河,登黄华之上。与肥义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曰:"愚者所笑,贤者察焉。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遂胡服。

国人皆不欲,公子成称疾不朝。王使人请之曰:"家听于亲,国听于君。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公叔不服,吾恐天下议之也。制国有常,利民为本;从政有经,令行为上。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故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也"。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闻中国者,圣贤之所教也,礼乐之所用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则效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道,逆人之心,臣愿王熟图之也"!使者以报。

【译文】

周赧王八年(甲寅,公元前307年)

赵武灵王向北征伐中山国,大军经过房子城,来到代地,再向北行至大漠中的无穷,向西攻至黄河,登临黄华顶峰。他与大臣肥义商量想让百姓穿胡人的短衣,学习骑马射箭,只听他说:"愚蠢的人会嘲笑我的举措,但聪明的人是可以理解的。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嘲笑我,我也不会放弃,我相信一定能把北方胡人的领地和中山国都据为己有"!于是他带头改穿胡服。

国中的士人多数持反对意见,公子成也谎称有病,不来上朝。赵王便派人前去说服他说:"家事听命于父母,国政服从于国君。现在我向世人倡导改变服装,而如果叔父您不穿,我担心天下人会因此议论我徇私。治理国家遵从一定章法,以对百姓有利为根本;从事政务有一定常规,执行命令是最重要的。宣传道德要先从卑贱的下层开始,而推行政令必须先从贵族近臣做起,所以我希望能树立叔父您为榜样来实现改穿胡服的功业"。公子成又行稽首礼道:"我听说,中国是在古代先贤的教化下,用礼乐仪制使远方国家前来朝拜,是让四方蛮夷学习效法的地方。现在君王您舍弃这些不顾,反而去仿效远方外国的服饰,这是擅改传统习俗、违背人心的举动,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使者把他的这番话报告给赵王。

【原文】

王自往请之,曰:"吾国东有齐、中山,北有燕、东胡,西有楼烦、秦、韩之边。今无骑射之备,则何以守之哉?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1];微社稷之神灵,则鄗几于不守也,先君丑之。故寡人变服骑射,欲以备四境之难,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恶变服之名,以忘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子成听命,乃赐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而招骑射焉。

五月戊申,大朝东宫,传国于何。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武灵王自号"主父"。主父欲使子治国,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将自云中、九原南袭咸阳,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欲以观秦地形及秦王之为人。秦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主父行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

【注解】

[1]鄗(hào):古县名。春秋属晋,战国属赵。

【译文】

赵王于是亲自前往,当面解释道:"我国东面有齐国、中山国,北面是燕国、东胡,西面有楼烦,与秦、韩两国毗邻。如果没有骑马射箭的武备,怎么能坚守得住呢?早先中山国仰仗齐国的强兵,侵犯我们领地,骚扰我们的子民,又引水围灌鄗城;如果不是祖先神灵保佑,恐怕鄗城已经失守了,对此先王深以为耻。因此我决心改变服饰,学习骑射,想以此抵御四边的灾难,一雪中山国之耻。而叔父您却一味因循守旧,憎恶改变服装,这是已经忘记了鄗城的奇耻大辱,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呀"!公子成翻然悔悟,欣然从命,赵王亲自赐给他胡服,第二天他便穿着胡服入朝。于是,赵王正式下令改穿胡服,并且力倡学习骑马射箭。

五月二十六日,赵王在东宫举行盛大朝会,把国君之位传给了赵何。赵何行罢祭祀宗庙的礼仪,登朝处理政事,他属下的大夫都成了朝廷大臣。又任命肥义为相国,并尊称为国君老师。赵武灵王自称"主父"。赵主父想让儿子在国中主事,而他则准备身穿胡服率领文臣武将前去攻打西北胡人领地。他计划从云中、九原等地开始向南袭击秦国的都城咸阳,于是他自己假装使者,前往秦国,想借机考察秦国地形以及秦王的为人。秦王没有察觉,事后觉得此人相貌伟岸不凡,有着臣子不具备的风度,便急忙派人去追赶,而此时赵主父一行已经出了秦国边关。经过一番盘问调查,秦国人才知道他就是赵主父。秦国人于是大惊失色。

【评析】

很多人都把中原作为文明的中心,把周围的地方称作"蛮夷之地",俗称"东夷、西戎、南蛮、北胡",都是含有贬义的称呼。然而,赵武灵王毫不介意这些看法,只要是对自己的国家有帮助的,不管是哪里的习俗都可以拿来为自己所用,赵国后来的昌盛和这有很大的关系。

周纪长平之战

【原文】

周郝王下五十五年(辛丑,公元前260年)

秦左庶长王龁攻上党,拔之。上党民走赵。赵廉颇军于长平,以按据上党民。王龁因伐赵。

秦数败赵兵,廉颇坚壁不出。赵王以颇失亡多而更怯不战,怒,数让[1]之。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畏,独畏马服君之子赵括为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赵王遂以赵括代颇将。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王不听。

【注解】

[1]让:责备。

【译文】

周郝王下五十五年(辛丑,公元前260年)

秦国派左庶长王龁率兵进攻上党,攻破后,上党百姓被迫逃往赵国。赵国便派廉颇率军驻守在长平,以接应上党逃难的百姓。王龁于是就挥师讨伐赵国。

秦军屡屡打败赵军,廉颇便下令赵兵坚城固守。赵王以为廉颇损失惨重后更加胆怯,不敢迎战,愤怒之余,就多次斥责他。这时应侯范雎又派人带上千金去赵国施行反间计,到处散布谣言说:"秦国所畏惧的,只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做大将。廉颇极易对付,而且他也就快投降了"!赵王很快中计,任用赵括代替廉颇为大将。蔺相如劝阻道:"大王因为赵括有名望就重用他,这就像是粘住调弦的琴柱再弹琴呀!赵括只知道死读他父亲留下的兵书,而不知道在战场上随机应变"。赵王不听。

【原文】

初,赵括自少时学兵法,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则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括不可使。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与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乡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母因曰:"即如有不称,妾请无随坐"。赵王许之。

【译文】

当初,赵括从小习读兵法时,就自以为天下无人能够与之相比;他曾经与父亲赵奢探讨兵法,赵奢也难不住他,但始终不肯说他有才干。赵括的母亲询问缘故,赵奢说:"领兵作战,是提着脑袋做事,而赵括谈起来却轻松自如。赵国不用他做大将也就罢了,假如一定要用他,那么灭亡赵军的必定是赵括"。待到赵括即将出发,他的母亲上书赵王,指明赵括不可重用。赵王问:"为什么"?赵母回答道:"当年我服侍赵括的父亲,他做大将的时候,亲自捧着饭碗前去招待的将士有数十位,他的朋友有数百人。大王和贵族宗室给他的赏赐,他全部都分发给手下将士;他自接受命令之日起,就不再过问家事。而赵括刚刚成为大将,就向东高坐,接受朝拜,大小军官没有人敢抬头正眼看他;大王赏给他的金银绢帛,全部都搬回家藏起来,每天只是忙于查看哪里有良田美宅可买的就赵括纸上谈兵买下。大王您以为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其实他们父子是心思迥异的两个人,还望大王千万不要派他去"!赵王却说:"老太太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赵括母亲因此说:"万一赵括出了什么差错,我请求大王不要连累我治罪"。赵王同意了她的请求。

【原文】

秦王闻括已为赵将,乃阴使武安君为上将军而王龁为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军,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出兵击秦师。武安君佯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括乘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后,又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武安君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

秦王闻赵食道绝,自如河内发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兵及粮食。齐人、楚人救赵。赵人乏食,请粟于齐,齐王弗许。周子曰:"夫赵之于齐、楚,扞蔽也,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明日患及齐、楚矣。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瓮[1]沃焦釜然。且救赵,高义也;却秦师,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强秦。不务为此而爱粟,为国计者过矣"!齐王弗听。

【注解】

[1]瓮(wènɡ):陶制盛器,小口大腹。

【译文】

秦王听说赵括已经升任为大将,便暗地里派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而改王龁为副将,并在军中下令:"有谁胆敢泄露白起为上将军的消息,一律处死"!赵括来到军中,全部废除原来的规定,更换军官,下令出兵攻打秦军。白起佯装战败逃走,却预先布置下两支奇兵准备截击。赵括不知中计,乘胜追击,直捣秦军营垒,秦军坚守不出,赵军无法攻克。这时,秦军的一支二万五千人的奇兵已经切断了赵军的后路,另外一支五千人的骑兵也堵截住赵军返回营垒的通道。赵军被一分为二,粮道也被断绝。武安君白起趁势下令精锐轻军前去袭击,赵军仓促提兵,迎战失利,只好坚筑营垒等待援兵。

秦王听说赵军的粮草通道已经被切断,便亲自到河内征发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调往长平,阻断赵国的救兵及粮运。齐国、楚国增援赵国,赵军缺乏粮草,请求齐国救济,齐王不同意。周子说:"赵国对于齐国、楚国而言,是一道屏障,就像牙齿外面的嘴唇一样,唇亡则齿寒;今天赵国一旦灭亡,明天灾祸就会降临到齐国、楚国头上。因此救援赵国这件事,就应该像捧着漏瓦罐去浇烧焦了的铁锅那样,刻不容缓。更何况救援赵国表现出的是高尚的道义;抵抗秦军,更是显示威名的好事;必须主持正义救援亡国,以显示兵威击退强大的秦国。不为此事倾尽全力反而爱惜粮食,这样为国家谋划真是个大错"!齐王仍旧不听。

【原文】

九月,赵军食绝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急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赵括自出锐卒搏战,秦人射杀之。赵师大败,卒四十万人皆降。

武安君曰:"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译文】

到了九月份,赵军已经断粮四十六天,赵军开始暗中互相残杀,互相吞食。赵括心急如焚,便下令赵军进攻秦军营垒,想派出四队人马,轮番进攻,但到第五次,仍无法突围出去。无奈,赵括亲自率领精兵上前肉搏,被秦兵射死箭下。赵军于是大败,四十万士兵全部投降秦国。白起说:长平之战"当初秦军已攻克上党,上党百姓却不愿归顺秦国而去投奔赵国。赵国士兵多反复无常,如果现在不全部杀掉,恐怕会有后患"。于是连哄带骗地把赵国降兵全部活埋,只放出二百四十个年岁较小的回到赵国。前后共杀死赵兵四十五万人,赵国因此大为震惊。

【评析】

长平之战被评价为战国时期最惨烈的战斗,不是因为作战双方的勇敢,而是由于秦将白起的残忍。赵国派赵括带兵,一步步把整个赵国推向深渊,战败之后,四十万士兵全部投降,而白起使用奸计把赵国降兵全部活埋,只放出二百四十个年岁小的回到赵国,前后共杀死了四十五万人,赵国大为震惊,从此衰落下去。

周纪毛遂自荐

【原文】

周郝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258年)

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平原君约其门下食客文武备具者二十人与之俱,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毛遂自荐于平原君。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1]脱而出。非特其未见而已"。平原君乃与之俱,十九人相与目笑之。

平原君至楚,与楚王言合从之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日中不决,何也"?楚王怒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

【注解】

[1]颖:某些细长东西的尖锐部分。

【译文】

周赧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258年)

赵王派平原君前往楚国求援,平原君打算集合门下文武兼备的食客二十人同行,但是只挑到十九人,其他的人都不足取。就在这时,毛遂站出来亲自向平原君做自我推荐。平原君说:"一个人的才能,就像把锥子放在囊中一样,它的尖锐之处,应该早就会显露出来,被人发现了。现在你在我的门下都有三年了,而左右并没有人夸赞过你,我也从没听说过你有什么才能。这说明你还是没有才能,所以你还是留下吧"。毛遂说:"那现在就请您把我放到囊中去!假如早些把我放到袋子里,我也早就脱颖而出了"。平原君只得允许他一同前往,于是其余十九个人都嘲笑他。

平原君一行到了楚国,和楚王谈合纵的好处以及不合纵的弊端,从早晨一直谈到中午,也没谈出个结果。于是毛遂手按长剑,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对平原君说:"合纵的利害关系,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可是现在从日出开始到中午仍然没有结果,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楚王怒目呵斥道:"赶紧下去!我正在和你的主人商谈,你上来做什么"?

【原文】

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也。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1]、郢[2],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注解】

[1]鄢(yān):春秋莒邑。又名鄢陵、安陵。

[2]郢(yǐnɡ):春秋战国时楚国都城。

【译文】

毛遂手按长剑,上前道:"君王现在之所以叱骂我毛遂,无非就是仗着楚国人多。现在在十步以内,大王您就无法凭借人多势众的优势了。现在君王的性命就掌握在我的手中。我的主人在我面前,你呵斥什么?我听说商汤凭借方圆七十里的土地而称王天下,周文王凭借方圆百里的土地而称霸诸侯。这难道能说是仗着人数众多吗?说到底都是看准形势,发扬其威。现在楚国方圆五千里,拥有兵士百万余众,这是称霸于天下的资本。以楚国的强大,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相抗衡。但如今白起一个无名小卒,却敢率领数万人和楚国作对,一战就占领了楚国的鄢、郢,再战则烧毁了夷陵,三战则焚烧了楚国的宗庙,这真是天大的仇恨,你难道就不感到羞耻吗?合纵联合就是为了楚国,并不是为了赵国的私利。我的主人在面前,你呵斥什么"!

【原文】

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以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从而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天下士矣"!遂以毛遂为上客。

【译文】

楚王说:"是,是,正如先生所说,我现在就举国追随赵国而去"。毛遂说:"您真的打算合纵了吗"?楚王说:"我答应了"。毛遂于是便对楚王的左右近臣说:"拿鸡、狗、马的血来"。毛遂双手捧着铜盘,跪着献给楚王说:"君王您应该首先歃血为盟,其次才是我的主人,最后轮到我毛遂"。于是楚、赵两国就在大殿上定好了合纵之约。毛遂左手托着装血的铜盘,右手则向殿下的十九人招呼道:诸位就在殿下歃血吧!你们都是碌碌无为之辈,只能是所谓因人成事的人罢了"。平原君这次合纵成功,回到赵国以后说:"我从现在开始,再也不敢胡乱品评人才了"!随即以毛遂为上宾。

【评析】

毛遂自荐的故事发生在战乱纷飞的战国时期。毛遂本来是平原君手下的门客,一直都没有表现出什么特殊的才能,直到秦国包围了赵国的邯郸,平原君准备集合门下文武兼备的食客二十人向楚国求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下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而且在谈判过程中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

周纪窃符救赵

【原文】

周赧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258年)

于是楚王使春申君将兵救赵,魏王亦使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赵。秦王使谓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诸侯敢救之者,吾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遣人止晋鄙,留兵壁邺,名为救赵,实挟两端。又使将军新垣衍间[1]入邯郸,因平原君说赵王,欲共尊秦为帝,以却其兵。

【注解】

[1]间:暗中,秘密地。

【译文】

周赧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258年)

盟约签订后,楚王便派春中君黄歇领兵前去救赵国,魏王也派大将晋鄙率十万大军前来救赵国。这时秦王派使者对魏王说:"我攻打赵国,早晚会攻下的,各诸侯国之中有谁敢来救援赵国,等我一灭了赵国,必定调动大军首先攻击它"!魏王害怕了,赶紧派人去让晋鄙停止前行,屯兵在邺城坚守,名义上是来救赵,实际上却是脚踏两只船。魏王还派将军新垣衍秘密潜入赵国邯郸,想通过平原君去劝说赵王,打算共同尊秦王为帝,以此来使秦国罢兵。

【原文】

齐人鲁仲连在邯郸,闻之,往见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彼即肆然而为帝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不愿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先生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无已而帝,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于天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矣"!

【译文】

当时齐人鲁仲连正好在邯郸,听说这事后,就来见新垣衍说:"那秦国是抛弃礼义伦常而崇尚杀人立功的国家。如果让这样的国家肆无忌惮地统治全天下,那我鲁仲连只有跳东海而死了,绝不会去做秦国的臣民!更何况,魏国还没有看到秦王称帝以后将给它带来的危害,我会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新垣衍怏怏不快地问道:"先生如何使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呢"?鲁仲连说:"的确可以,不信听我慢慢讲来。当年九侯、鄂侯、文王三人是商纣王朝廷里的三公。九侯有个女儿,长得非常漂亮,于是将她献给纣王,纣王却非常厌恶她,因此就把九侯剁成了肉酱;鄂侯极力为九侯辩解,疾声鸣冤,所以他也被纣王做成了肉干;周文王听说后,只是慨然长叹,就被拘押在牖里的仓库长达一百天,想让他也死掉。如今的秦国,是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魏国也是同样的大国,两国都拥有雄厚的国家实力,各自都有称王的名望,却为何看到秦国打了一次胜仗,就想听从它的指挥,尊奉秦王为帝,从而把自己置于被人宰割做成肉酱的境地呢!如果秦王未受到任何阻止而称帝,就将行施天子的礼仪,对天下各国发号施令,并且将调换各国君主的大臣,剥夺自己看不起的人职位,转授给他所器重的人;他将剥夺自己憎恶的人的职位,转授给他所宠爱的人:他又将把秦国的女子和喜欢搬弄是非的妾姬,指令婚配给各国的君主。设想一下,这些人在大梁的后宫中,那魏王还能泰然处之吗?而将军您又有什么办法能保住自己在君主面前的旧日恩宠呢"?新垣衍听完后感到心惊胆战,起身拜了又拜,说道:"我今天才知道先生实在是天下的高人啊!我这就告辞回国,不会再提及尊秦为帝的话了"。

【原文】

初,魏公子无忌仁而下士,致食客三千人。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睥睨,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乃谢客就车,至公子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及秦围赵,赵平原君之夫人,公子无忌之姊也,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于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能急人之困也。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纵公子轻胜弃之,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敕晋鄙令救赵,及宾客辩士游说万端,王终不听。公子乃属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赴斗以死于赵;过夷门,见侯生。

【译文】

起初,魏国的公子魏无忌为人仁厚而礼贤下士,门下供养了三千食客。魏国有个隐士名叫侯嬴,当时已经七十岁了,家中极度贫穷,在魏都大梁做夷门守门人。有一次,公子魏无忌召开盛大酒宴,宴请宾客,来客都已经坐好,魏无忌却吩咐手下准备车马,并虚空着左边的上位,亲自驾车去接侯嬴。侯嬴就随便穿戴着旧衣破帽,直接上了马车,昂然上坐,毫不谦让。魏无忌亲自驾车,更显得毕恭毕敬。半路上,侯嬴又对魏无忌说:"我有个朋友是集市上的屠户,请让车子绕到他那里去一下"。魏无忌于是驾车进了集市,侯嬴下车去见朋友朱亥,故意长久地站在那里与他谈话;同时还偷偷地斜视魏无忌,只见魏无忌态度依然和颜悦色,于是就辞别朋友登上了马车,到了魏无忌的府第。魏无忌引侯嬴坐到上宾的位置上,并向所有宾客介绍称赞他,宾客们都(对魏无忌如此礼遇侯嬴)感到很惊讶。

这时秦军围困赵国的首都邯郸,赵国平原君赵胜的夫人是魏无忌的姐姐,赵胜派到魏国求援的使者车马接连不断,赵胜因此指责魏无忌道:"我赵胜之所以能与您结为姻亲,就是仰慕您的高尚人格以及能够急人之危的作风。可是现在邯郸旦夕就要落入秦国手中,而魏国的救兵却迟迟不到,纵使您轻视我、鄙弃我,难道也不可怜您的姐姐吗"?魏无忌听后万分焦急,多次请求魏王命令大将晋鄙发兵救赵,还派门下能言善辩的宾客万般游说,但是魏王始终不为所动。无奈之下,魏无忌只好聚集门下宾客百余乘车马,准备赴赵国拼死相救。当他路过夷门时,进去见侯嬴。

【原文】

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去,行数里,心不快,复还见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今公子无佗端而欲赴秦军,譬如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公子再拜问计。侯嬴屏人曰:"吾闻晋鄙兵符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力能窃之。尝闻公子为如姬报其父仇,如姬欲为公子死无所辞,公子诚一开口,则得虎符,夺晋鄙之兵,北救赵,西却秦,此五伯之功也"。公子如其言,果得兵符。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如晋鄙合符而不授兵,复请之,则事危矣。臣客朱亥,其人力士,可与俱。晋鄙若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请朱亥与俱。至邺,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得选兵八万人,将之而进。

【译文】

侯嬴说:"公子您就好自为之吧,我老了也不可能一同前往了"!魏无忌离去后,走了数里,心中始终闷闷不快,于是就又掉头去见侯嬴。侯嬴笑着说:"我早就知道公子还会回来的!现在您没有任何办法而亲自去迎战秦军,这就好比是用肉去打饿虎,能有什么结果呢"!魏无忌于是下车再拜请教计策。侯嬴便让他屏退左右随从,悄声对他说道:"我听说晋鄙的调兵兵符就在魏王的卧室里,如姬是他最宠爱的妃子,肯定有办法偷出来。我曾听说公子您帮如姬报过杀父之仇,如姬发誓愿意为您办事,万死不辞。现在只要公子一开口,马上就可以得到调兵的虎符,夺去晋鄙的兵权,北上救赵,西抗强秦,建立五霸的功业了"。魏无忌随即照他的办法去做,果真拿到了兵符。

临行前,侯嬴又对公子说:"大将征战在外,君王的命令可以不听从。如果晋鄙以此合验兵符后仍不肯交出兵权,反而再向魏王请示,那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朱亥是个勇士,可以与您一同前往。晋鄙如果听从,那最好不过。如果不听从,就可以让朱亥打死他"!于是魏无忌又去邀请朱亥同行。到了邺城,晋鄙合验过兵符后,仍表示怀疑,举手直视魏无忌说:"我率领十万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而现在你只孤身单车前来替代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时朱亥立即从袖中取出四十斤重的铁椎,一下子就把晋鄙打死了。魏无忌于是整编军队,下令说:"有父子两人都在军队中的,父亲可以回去;兄弟两人都在军队中的,哥哥可以回去;独子一个没有兄弟的,可以回去侍奉父母"!于是选定了八万士兵,挥师前进。

【原文】

魏公子无忌大破秦师于邯郸下,王龁解邯郸围走。郑安平为赵所困,将二万人降赵,应侯由是得罪。公子无忌既存赵,遂不敢归魏,与宾客留居赵,使将将其军还魏。赵王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与公子饮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隐于博徒,薛公隐于卖浆家,欲见之。两人不肯见,公子乃间步从之游。平原君闻而非之。

公子曰:"吾闻平原君之贤,故背魏而救赵。今平原君所与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以无忌从此两人游,尚恐其不我欲也,平原君乃以为羞乎"?为装欲去。平原君免冠谢,乃止。平原君欲封鲁连,使者三返,终不肯受。又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译文】

魏无忌率军在邯郸城下大破秦军,王龁从邯郸撤走围军。另有一秦将郑安平陷入赵军包围,于是率领二万秦军投降赵国,当初重用郑安平的范雎因此被秦王治罪。魏无忌解了赵国之围后,也不敢再回魏国去了,便与门客留在赵国居住,并派将军指挥魏国军队回国。赵王便与平原君赵胜商量,用五座城池来赐封魏无忌。赵王亲自参与布置打扫,并亲自前去迎接魏无忌,以主人的礼节相待,引他从西面台阶登上大殿。魏无忌侧着身子表示辞让,然后从降一等级的东面台阶走上,自己口中还不停地说着"罪过罪过,已经辜负了魏国,对赵国也没有什么功劳"。赵王与魏无忌饮酒一直到天黑,因为魏无忌坚持谦让,所以赵王始终不好意思把送给他五个城的事说出口。最后,赵王只把鄗城送给了魏无忌,作为汤沐邑。后来,魏国把魏无忌的原封地信陵送还给他。魏无忌听说赵国有个居士毛公隐匿在赌徒当中,还有个薛公隐居在卖酒之家,便想与他们会面。可是两人都不肯见他,魏无忌于是徒步前去拜访,并随同他们一起出游。平原君赵胜听说以后,很不以为然。

魏无忌便说:"我听说平原君是个贤德之人,所以才背弃了魏国前来援救赵国。现在看来你与一些人结交出游,只不过是显阔的举动,而不是为了遍访人才。我魏无忌跟随毛、薛二位贤士出游,心里还生怕他们不肯接纳我,可是平原君竟然认为这是羞耻"!于是魏无忌便整备行装,准备离开赵国。赵胜急忙摘下帽子上前谢罪,魏无忌这才留下。平原君又想对鲁仲连进行封赏,派使者三次前往,他都不肯接受。赵胜又派人送去千金为鲁仲连祝寿,鲁仲连笑着说:"天下名士的可贵之处,在于为别人排忧解难、解决纷乱而别无所求。如果有所图谋,那就是商人的作风了,而我鲁仲连是不会那样做的"!于是就告别平原君赵胜而离去,终生再也没来见过他。

【评析】

在信陵君窃符救赵整件事中,礼贤下士的魏公子信陵君,被太史公大加赞赏;足智多谋的侯嬴和力大无比的朱亥,被李太白赞为"千秋二壮士,显赫大梁城";有义不帝秦、排解难事的鲁仲连,也是李太白钦佩的另一个侠士;还有知错就改的平原君赵胜,这些人物在那个战乱纷飞的时代,无不是重义轻利的侠义之辈。他们由于秦国围攻邯郸而卷进历史事件中去,最终凭着各个方面的努力,打击了秦国嚣张的气焰。反过来说,也正是他们在历史事件中脱颖而出的智慧和高尚的品质,使得自己留名青史。

秦纪李园乱楚

【原文】

昭襄王九年(癸亥,公元前238年)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甚众,进之,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妹欲进诸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无宠,乃求为春申君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而还。春申君问之,李园曰:"齐王使人求臣之妹,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聘入乎"?曰:"未也"。春申君遂纳之。既而有娠,李园使其妹说春申君曰:"楚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彼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常保此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之兄弟,兄弟立,祸且及身矣。今妾有娠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进妾于王,王必幸之。妾赖天而有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祸哉"!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妹,谨舍而言诸楚王。王召入,幸之,遂生男,立为太子。

【译文】

昭襄王九年(癸亥,公元前238年)

楚国的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对此十分忧虑,他遍寻众多能生育的妇女,进献给楚王,但是她们最终都没能为楚王生出儿子来。有个叫李园的赵国人带来了他的妹妹想进献给楚王,但听说楚王不能生儿子,便恐怕时间一长,自己的妹妹会失去楚王的宠爱。于是他请求侍奉春申君,做春申君的门人。没过多久,李园请假回赵国探亲,故意超过了期限才返回春申君处。春申君询问他原由,李园回答说:"齐国国君派使者来求娶我的妹妹,我陪那使者饮酒,所以就误了归期"。春申君说:"已经下过聘礼订婚了吗"?李园答道:"还没有"。于是春申君便纳李园的妹妹为妾。不久,李园的妹妹就怀孕了,李园便让她妹妹去劝说春申君道:"楚王非常宠信您,即使他的亲兄弟也比不上。现在您担任楚国的相国都有二十多年了,而楚王依旧没有儿子。照此情景,等他去世以后必将改立他的兄弟为国君,而新国君也必定要使他的旧亲信成为新贵,到那时您又如何能永保自己这种荣宠地位呢!不仅如此,因为您受楚王宠幸,长期执掌国事,肯定会对楚王的兄弟有过许多失礼之处,一旦他们登上王位,您就要面临杀身之祸。现在我怀有身孕的事情,还没有人知道,况且我受您宠爱时间还不长,假如以您的尊贵身份,把我进献给楚王,一定会受到他的恩宠。如果我托福于上天的恩赐生下一个男孩,那么将来继位为王的就是您的儿子了。得到楚国的全部,与在新君主的统治下面临难以预测的灾祸相比,哪一个结果更好呢"?春申君于是同意了,便将李园的妹妹送出府,安置在一个馆舍中住下,然后向楚王推荐她。楚王很快就召她入宫,并且对她百般宠爱。没过多久,李园的妹妹果然生下了个儿子,并被立为太子。

【原文】

李园妹为王后,李园亦贵用事,而恐春申君泄其语,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国人颇有知之者。楚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无望之福,亦有无望之祸。今君处无望之世,事无望之主,安可以无无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无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其实王也。王今病,旦暮薨,薨而君相幼主,因而当国,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此所谓无望之福也"。"何谓无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王薨,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望之祸也"。"何谓无望之人"?曰:"君置臣郎中,王薨,李园先入,臣为君杀之,此所谓无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何至此"!朱英知言不用,惧而亡去。后十七日,楚王薨,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死士侠刺之,投其首于棘门之外;于是使吏尽捕诛春申君之家。太子立,是为幽王。

【译文】

李园的妹妹成为王后以后,李园也跟着地位显赫起来,在朝廷当权主事。但是他又深怕春申君将他曾指使妹妹说过的话泄露出去,便暗地里收养武士,想让他们去杀春申君以灭口。楚国人中有不少知道这件事情的。没过多久,楚王生病卧床。朱英便对春申君说:"世上有不期而遇的福气,也有不期而至的祸患。如今您处在变化不定的乱世之中,替喜怒无常的君王卖命,身边怎么能没有不期而至的人呢"?春申君问道:"什么叫做不期而遇的福气呢"?朱英答道:"您担任楚国的相国二十多年了,虽然名义上是相国,但是实际上却已经相当于国君了。现在楚王病危,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一旦病故,您就可以辅佐幼主,从而执掌国家大权,等到幼主成年后再还政于他,或者干脆就南面而坐,自称为王。这就是所谓的不期而遇的福气了"。春申君又问道:"那什么是不期而至的祸患呢"?朱英说:"李园虽然不治理国事,但是却是您的仇敌:不管理军务统领军队,却长期以来豢养一些勇武之人。这样一来,等到楚王一去世,李园必定会抢先进入宫廷篡权,并且杀您灭口。这就是所谓的未预料到而来的灾祸"。春申君又问道:"这样说来,不期而至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朱英回答:"您将我安排在郎中的职位上,等到楚王去世,李园抢先入宫时,我就先替您杀了他除掉后患。这就是所谓的不期而至的人"。春申君说:"这些事您就不必过问了。李园是个生性软弱的人,况且我又对他很好,哪里会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呀"!朱英知道自己的建议不会被春申君采纳,而怕惹祸上身,便先逃亡了。十七天后,楚王去世,李园果然抢先进宫,把他豢养的勇士设伏在棘门里面。等到春申君一进来,勇士们立即上前两面夹击,将他刺杀,并割下他的头颅扔到棘门外面;紧接着,李园又派出官吏诛杀了春申君的所有家人。随后,太子悍登基,就是幽王。

【评析】

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春申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李园,能把自己置于死地。当有心人向他提出警告的时候,他还一笑置之,最后不但相位不保,连身家性命也没有了。

秦纪荆轲刺秦

【原文】

昭襄王十九年(癸酉,公元前228年)

初,燕太子丹尝质于赵,与王善。王即位,丹为质于秦,王不礼焉。丹怒,亡归。

燕太子丹[1]怨王,欲报之,以问其傅鞠武[2]。鞠武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媾[3]匈奴以图秦。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令人心惛然[4],恐不能须[5]也"。顷之,将军樊於期[6]得罪,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7]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太子曰:"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是固丹命卒之时也,愿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以求安,造祸以为福,计浅而怨深,乃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所谓资[8]怨而助祸矣"。太子不听。

【注解】

[1]太子丹:燕王喜的太子,曾被送到秦国当人质,因为受到冷遇,逃回燕国。荆轲行刺秦王失败后,秦国发兵攻燕,太子丹率部退保辽东,被燕王喜斩首,奉献秦国。

[2]鞠武:燕国太子丹的老师,曾跟随太子丹到赵国都城邯郸做人质。

[3]媾(ɡòu):求和。

[4]惛(hūn)然:神智不清。

[5]须:等待。

[6]樊於期:秦国将领,由于反对秦王获罪逃亡入燕。

[7]蹊(xī):小路,路。

[8]资:帮助。

【译文】

昭襄王十九年(癸酉,公元前228年)

当初,燕太子丹曾经在赵国做过人质,与嬴政非常要好。后来嬴政即位之后,燕太子丹又在秦国做人质,嬴政这时却对他非常无礼。太子丹恼羞成怒,于是就从秦国跑回来了。

燕太子丹怨恨秦王嬴政,想要报复,于是就向太傅鞠武求教。鞠武提出燕国和西面的三晋,南面的齐、楚联合,同时和北方的匈奴结好,来共同对付秦国。太子丹说:"太傅的计策,旷日持久,恐怕我们等不及"。不久,秦国将军樊於期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丹收留了他,还提供地方安顿他。鞠武劝谏说:"以秦王的残暴和他对燕国的积怨,已经够让人害怕的了,要是他再听说我们接纳樊将军的事,岂不是像人家说的,把肉丢在饿虎出没的小路。请太子快将樊将军打发到匈奴去"。太子丹说:"樊将军走投无路,投奔到我这里,这正是我舍弃生命也要保全他的时候,请您再考虑一下"。鞠武说:"做危险之事来企求平安,制造祸端以期得到福祉,用简单浅陋的方法去解决怨恨,这些都是为结交一个人而不顾国家安危的做法,只能让怨恨加深,加速祸事来临而已"!太子丹听不进去。

【原文】

太子闻卫人荆轲[1]之贤,卑辞厚礼而请见之。谓轲曰:"今秦已虏韩王,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赵不能支秦,则祸必至于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何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2]。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3],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唯荆卿留意焉"!荆轲许之。于是舍荆卿于上舍,太子日造[4]门下,所以奉养荆轲,无所不至。及王翦灭赵,太子闻之惧,欲遣荆轲行。荆轲曰:"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5]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6]见臣,臣乃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也"!荆轲乃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於期太息流涕曰:"计将安出"?荆卿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7]其胸,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樊於期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遂自刎[8]。太子闻之,奔往伏哭,然已无奈何,遂以函[9]盛其首。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使工以药焠[10]之,以试人,血濡缕[11],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轲,以燕勇士秦舞阳为之副,使入秦。

【注解】

[1]荆轲:战国末期卫人,好读书击剑,卫人称为"庆卿",后到燕国,被当地人称为荆卿。由燕国田光推荐给太子丹,拜为上卿。公元前227年,荆轲带燕督亢地图和樊於期首级,前往秦国进献。秦王大喜,在咸阳宫隆重召见。献图时,图穷匕首现,刺秦王不中,被杀。

[2]合从:即"合纵",泛指联合。

[3]曹沫之与齐桓公:曹沫,鲁国人。齐桓公和鲁会盟,曹沫劫持齐桓公,逼迫他答应尽数归还侵夺鲁国的土地。

[4]造:到。

[5]督亢:今河北涿州东南有督亢陂,其附近定兴、新城、固安诸县一带即战国燕督亢,是燕国的膏腴之地。

[6]说:同"悦"。

[7]揕(zhèn):刺。

[8]自刎(wěn):割颈自杀。

[9]函:匣子。这里作动词用,指用盒子装上。

[10]焠(cuì):浸染。

[11]濡(rú)缕:沾湿一缕。形容沾湿范围极小,引申指力量微弱。

【译文】

太子丹听说卫人荆轲的贤名,于是带了很多礼物,态度谦恭地去拜访。太子丹对荆轲说:"现在秦国已俘虏了韩王,又举兵南伐楚,北伐赵。赵国无力抵抗秦兵,一旦赵国被灭,则燕国的亡国之祸也就不远了。燕国弱小,屡屡受到战争的骚扰,怎么能抵抗秦国的进攻呢?各国诸侯都被秦国的强大震慑,不敢以合纵之计对敌。我有一条计策,只要找到天下的勇士出使秦国,劫持秦王,逼迫他交还诸侯的土地,就像以前曹沫对待齐桓公的方法,如果能圆满完成就再好不过了;万一不成功,也可以借此机会刺杀秦王,一旦秦王遇刺,出征在外的大将听说国内出事,必定使得秦国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诸侯得以行合纵之计,那时秦国必定为六国所破。这件事希望荆卿能认真考虑一下"!荆轲答应了太子丹。于是太子丹将荆轲安顿在上舍,每天上门拜望,奉养荆轲无微不至。等到秦国将军王翦灭赵的消息传来,太子丹害怕了,想立刻派荆轲去秦国。荆轲说:"现在我们没有可以取信于秦国的办法,即使去了也很难接近秦王。如果有樊将军的首级和燕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必定高兴地召见臣,臣才可以依计行事"。太子丹说:"樊将军走投无路来投靠我,我不忍心这么做啊"!于是荆轲单独去见樊於期说:"秦国对待将军真可谓残忍啊,父母宗族都被诛杀!如今还以金千斤,邑万家悬赏将军首级,将军有何打算"?樊於期叹息流泪说:"你有什么办法呢"?荆卿说:"我希望得到将军的首级进献秦王,秦王必定欢喜地召见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袖子,右手直刺他的胸膛,那时候,将军大仇得报,而燕国被欺侮的耻辱也可以消除了"!樊於期说:"你说的也正是我日夜刻骨铭心想着的事啊"!于是自刎。太子丹听说了赶去哭祭,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用盒子将樊於期的首级盛放起来。太子事先找到了天下最锋利的匕首,派工匠以药焠炼,用人来试验,见血封喉,没有不立刻毙命的。于是准备好一切派遣荆轲,又以燕国勇士秦舞阳为荆轲的副手,让他们出发到秦国去。

【原文】

秦始皇二十年,荆轲至咸阳[1],因王宠臣蒙嘉卑辞以求见;王大喜,朝服,设九宾[2]而见之。荆轲奉图以进于王,图穷而匕首见[3],因把王袖而揕之;未至身,王惊起,袖绝。荆轲逐王,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4]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操尺寸之兵[5],左右以手共搏之,且曰:"王负[6]剑"!负剑,王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7]。荆轲废,乃引匕首擿[8]王,中铜柱。自知事不就,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遂体解荆轲以徇[9]。王于是大怒,益发兵诣赵,就王翦[10]以伐燕,与燕师、代师战于易水之西,大破之。

【注解】

[1]咸阳:秦国都城,今陕西咸阳。

[2]九宾:为古代宾礼中最隆重的礼仪,主要有九个迎宾赞礼的官员延迎上殿。

[3]图穷而匕首见:地图打开到最后,里面藏着的匕首露了出来。图,地图。穷,尽。见,同"现"。

[4]卒:同"猝"。

[5]兵:武器。

[6]负:背。

[7]股:腿。

[8]擿(zhì):投掷。

[9]徇:示众。

[10]王翦:秦著名将领,在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战争中立有大功。荆轲事件之后,秦王派王翦攻打燕国,在易水西击破燕军主力,逼迫燕王逃到辽东,平定了燕蓟。

【译文】

始皇帝二十年(前227年),荆轲到了咸阳,通过秦王宠臣蒙嘉态度谦卑地请求谒见。秦王听说了他们带来的礼物大喜,身穿朝服,在朝廷上设九宾之礼召见。荆轲捧着地图进献秦王,图穷而匕首现,他抓住秦王的衣袖,以匕首行刺;没有刺中,秦王惊起,袖子挣断。荆轲追上去,秦王绕着柱子跑。群臣一时都惊呆了,因事情发生得突然,出乎意料,大家尽失常态,而秦法规定,殿上群臣不得携带武器,于是左右上前徒手和荆轲搏击,有人叫道:"大王背上的剑"!于是秦王拔出背后的剑斩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无法再继续追击,就把匕首投向秦王,却击中了铜柱。荆轲自知行刺不成,大骂道:"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想活捉秦王,逼他许下有利于燕国的约定,来回报太子"!于是秦人将荆轲分尸示众。秦王大怒,增加兵力到赵国,命令王翦攻打燕国,在易水之西大破燕、代的军队。

【评析】

面对秦国的强大实力和咄咄逼人的野心,六国丢盔弃甲,一败涂地。燕国太子丹清醒地看到了自己国家的命运,他努力寻求可以挽救燕国的办法。在他看来,秦国和六国之间的实力对比过于悬殊,而且六国已经被秦国的强大吓破了胆,都战战兢兢,只求自保。所以他拒绝了太傅从长计议的主张,选择了他眼中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刺杀秦王。

《通鉴》的记载比起《史记》来要简单得多。其着重点不在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人物关系的挖掘上,而将选材集中于太子丹和太傅的两种观点上,表现出《通鉴》和之前的史书记载方式与解读方式的不同。

秦纪大泽起义

【原文】

二世皇帝元年(壬辰,公元前209年)

秋,七月,阳城人陈胜、阳夏人吴广起兵于蕲。是时,发闾左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因天下之愁怨,乃杀将尉,召令徒属曰:"公等皆失期当斩,假令毋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众皆从之。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坛而盟,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拔之。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1]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尉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不胜;守丞死,陈胜乃入据陈。

【注解】

[1]徇:带兵攻取,占领。

【译文】

二世元年(壬辰,公元前209年)

刚刚入秋,七月份,阳城人陈胜、阳夏人吴广在蕲县聚众起义。当时,秦王朝征召闾左一带的平民百姓赶往渔阳戍边,这九百人中途屯驻在大泽乡,陈胜、吴广均被指派为屯长。当时刚好赶上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不通,他们推测已经无法按规定的期限赶到渔阳防地。而按秦朝的法令规定,延误戍期,将一律问斩。于是陈胜、吴广便趁着天下百姓长期遭受压榨、对秦王积怨很深之际,杀掉了前来押送他们的将尉,召集戍卒号令说:"你们已经延误了戍期,按照秦法当被斩首。即使不被斩首,但因长久在外戍边而死去的人也要占到十之六七。那么壮士不死则已,要死就要图大事!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吗"?众人听后全都积极响应。

陈胜、吴广于是便假称是已死的公子扶苏和已故的楚国大将项燕的部下,培土筑坛,登到上面盟誓,号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起义军随即攻破大泽乡,接着又招收义兵扩军,进攻蕲。起义军攻陷蕲后,随即令符离人葛婴领兵攻掠蕲以东的地区,相继进攻铚、酂、苦、柘、谯等地,全都攻了下来。义军沿路不断招兵买马,等到到达陈地时,起义军已经有战车六七百辆,骑兵千余人,步兵数万人,当起义军攻打陈城时,郡守和郡尉都不在,只有留守的郡丞在谯楼下的城门中迎击义军,陈地的官兵没能取胜,郡丞被打死;陈胜于是率领义军入城,占据陈地。

【原文】

初,大梁人张耳、陈馀相与为刎颈交。秦灭魏,闻二人魏之名士,重赏购求之。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里吏尝以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谢之。陈涉既入陈,张耳、陈馀诣门上谒。陈涉素闻其贤,大喜。陈中豪杰父老请立涉为楚王,涉以问张耳、陈馀。耳、馀对曰:"秦为无道,灭人社稷,暴虐百姓。将军出万死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则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懈也"。陈涉不听,遂自立为王,号"张楚"。

【译文】

当初,大梁人张耳、陈馀相约结为刎颈之交。秦国灭魏国时,听说魏国有这两个名士,便悬重金通缉他们。张耳、陈馀于是改名换姓,一起隐匿到陈地,充任里门看守以养家糊口。管理里巷的官吏曾经因陈馀出了点小差错而鞭笞他,陈馀想与那官吏抗争,张耳却暗中踩他的脚,暗示让他接受鞭笞。等到那个小官离去后,张耳便将陈馀拉到桑树下,数落他道:"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如今遇到一点小侮辱,就想跟一个小官吏拼命"!陈馀于是为此道歉。等到陈胜率义军进驻陈地,张耳、陈馀便前往陈胜的驻地通名求见。陈胜平素听说他俩很贤能,所以见到他们后非常高兴。恰巧陈地中有声望的地方人士和乡官父老联名请求立陈胜为楚王,陈胜就拿这件事来征求张耳、陈馀的意见。二人回答道:"秦王朝暴虐无道,毁灭别人的国家,欺凌百姓。如今将军您冒万死的危险起兵反抗的目的,不就是要为天下百姓除害吗?现在您才刚刚到达陈地就要称王,是向天下人昭示您的私心。因此希望您不要急于称王,而应该火速领兵向西,派人去扶持六国国君的后裔,好替自己培植党羽,从而为秦王朝增树敌人。秦朝的敌人多了,那么兵力就会分散,大楚联合的国家多了,兵力就自然会强大。这样一来,在野外军队无须交锋,在县城没有兵丁为秦守城,便可以一举铲除残暴的秦政权,占领咸阳,发号施令于各诸侯国。等到灭亡的诸侯国得到复兴,您再施行德政使他们归附,您的帝王大业就可以完成了!如今你在一个陈县就称王,恐怕会使天下人的斗志因此松懈"。可是陈胜并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马上自立为楚王,号称"张楚"。

【原文】

当是时,诸郡县苦秦法,争杀长吏以应涉。谒者从东方来,以反者闻。二世怒,下之吏。后使者至,上问之,对曰:"群盗鼠窃狗偷,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也"。上悦。

【译文】

在当时,各郡县的百姓都苦于秦朝法令的残酷苛刻,因此争相诛杀当地官吏,以响应陈胜。秦王朝的宾赞官谒者从东方返回朝廷,把反叛的情况上奏给秦二世。秦二世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将谒者交给司法官吏问罪。这样,后来回来的使者,当二世向他们询问情况时,他们便回答道:"一群盗贼不过是鼠窃狗偷之辈,郡守、郡尉正在对他们进行追捕,现在都已经全部抓获,不值得为此担忧了"。秦二世于是颇为高兴。

【评析】

秦朝末年,秦始皇的小儿子胡亥继位,对百姓变本加厉地剥削,终于导致了历史上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发生,这就是陈胜、吴广起义。两个人本是一无所有的贫苦农民,后来率领自己的同伴开始反抗无道的秦朝。他们的揭竿而起,犹如燎原之火,点燃了秦末农民起义的烈火。

秦纪破釜沉舟

【原文】

秦二世皇帝二年(癸已,公足前208年)

章邯已破项梁,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张耳与赵王歇走入巨鹿城,王离围之。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巨鹿北。章邯军巨鹿南棘原。赵数请救于楚。

高陵君显在楚,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以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译文】

秦二世皇帝二年(癸已,公元前208年)

章邯已经彻底打败了项梁的队伍,于是就认为楚地的兵力根本不值得担忧,随即渡过黄河,北上攻打赵国,大破赵军,随后又率军抵达邯郸,将城中的老百姓全部都迁徙到了河内,并且还将邯郸的城郭夷为平地。张耳与赵王歇一块逃入了巨鹿城,秦将王离率军团团围住巨鹿城。陈馀北上常山招募兵士,得到了数万兵力,屯驻在巨鹿北面;章邯则驻军巨鹿南面的棘原。赵国因此多次向楚国请求救援。

恰逢齐国的使者高陵君显此时正出使楚国,于是就求见楚怀王说道:"宋义推论武信君的军队必败;结果没过几天,项军果然兵败。军队尚未开战就能预料到败亡的征候,这可以称得上颇懂得兵法了"!于是楚怀王当即召宋义前来商谈政事,对他喜爱有加,因此便以他为上将军,以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军前去救援赵国。各路部队的将领也都归宋义统领,他被号称为"卿子冠军"。

【原文】

秦二世皇帝三年,宋义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秦围赵急,宜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疲,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运筹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有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半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举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也"!

【译文】

秦二世皇帝三年,宋义率领军队抵达安阳,在那里滞留了四十六天还不进兵。项羽就说:"秦军围困赵军形势紧急,理应火速引兵渡过黄河;这样楚军在外攻击,赵军在内接应,那打败秦军就是必然的事情了"!宋义却说道:"不对。我们要拍打叮咬牛身的大虻虫,而不是消灭牛虻中的小虮虱。如今秦军攻打赵国,打了胜仗,军队就会成为疲惫之师,我们就可以乘秦军疲惫之时发起攻势;打不胜,您和我就赶紧率军擂鼓西进,这样就一定能够攻克秦。所以不如先让秦、赵两军相互争斗。身披铠甲、手持锐利的武器到战场上厮杀,我比不过您;但运筹帷幄、谋略策划,您却比不过我"。因此在军中下达命令道:"凡是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倔犟不听从命令的人,一律斩首"!宋义接着又派他的儿子宋襄去齐国为相,还亲自把他送到无盐县,大摆宴席招待宾客。当时天气寒冷,持续大雨,士兵们饥寒交迫。项羽便说道:"本应该合力攻秦,却长时间滞留不前。而如今年岁不好,到处闹饥荒,百姓生活困苦,士兵吃的都是蔬菜拌杂豆子,军中没有余粮,竟然还要大摆宴席招待宾客,不领兵渡过黄河,征用赵地的粮食作军粮,与赵军合力抗秦,反而说什么乘秦军疲惫之时发动进攻。以秦国的强大来攻打新建立的赵国,势必攻克。赵国被攻占,秦军只会更加强大,哪里还会有什么疲敝的机会可乘!何况我军新近刚刚败绩,楚王现在坐立不安,集中了全国的兵力交付给将军。国家的安危,在此一举。而如今将军您不体恤士兵,却屈就于一己私利,您真不是以国家利益为重的忠臣啊"!

【原文】

十一月,项羽晨朝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籍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1],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羽为上将军。

【注解】

[1]枝梧:同"支吾"。

【译文】

十一月,项羽早晨起来去朝见上将军宋义时,便在营帐中斩了宋义的头。出帐后就向军中发布号令道:"宋义与齐国合谋反楚,楚王密令我杀了他"!当时,众将领都摄于项羽的恩威而屈服了,没有人敢表示异议,异口同声说道:"最先拥立楚王的是将军您的家人,现在又是您铲除了乱臣贼子"。于是就一同推举项羽为代理上将军。项羽随即派人前去追赶宋义的儿子宋襄,追到齐国将他杀了。同时派桓楚去向怀王汇报情况,怀王因此让项羽担任了上将军。

【原文】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乃遣当阳君、薄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大破之,章邯引兵却。诸侯兵乃敢进击秦军,遂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军。救巨鹿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侯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译文】

项羽因为杀了"卿子冠军"宋义,顿时声名威震楚国,于是他派当阳君黥布和蒲将军率军两万引渡黄河援救巨鹿。战事稍微有利于楚国,项羽随即截断了章邯所修的甬道,阻断了王离的军队的粮道,使得他们粮食短缺。陈馀这时又请求增援兵力。项羽便率领全部兵力渡过黄河,他们凿沉所有船只,砸毁所有锅、甑,烧掉营寨,只带够了三天的口粮,以此表明军队将誓死抗战、只进不退之意。因此,楚军一到巨鹿便包围了王离,与秦军交战,经过九个回合,终于大败秦军。章邯不得不领兵退却。各诸侯国的援兵这时才敢进击秦军,随即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不肯投降,自焚身亡。当时,楚军的威名冠盖诸侯军;援救巨鹿的诸侯军有十余座营寨,却没有敢发兵进击的。等到楚军出击秦军的时候,诸侯军的将领都在营壁上观战。看见楚军将士无不以一当十,喊杀声撼天动地,诸侯军无不惊恐万分。等到楚军攻克秦军后,项羽便召见各诸侯军将领。诸侯将领们进入辕门时,无不匍匐前进的,没有人敢抬起头来仰视。项羽由此成了各诸侯军的上将军,各路诸侯统统归于他的部下。

【评析】

项梁死后,项羽就在攻打章邯的巨鹿之战中表现出自身的英雄气概。非常人做的事业绝对不会是平常事,项羽就敢杀掉宋义,领导军队破釜沉舟,下定决心向强大的秦军进攻,这种非凡的勇气和魄力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

汉纪楚汉相争

【原文】

汉太祖高皇帝三年(公元前204年)

汉王谓陈平[1]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曰:"项王骨鲠之臣[2],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3]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捐[4]数万斤金,行反间[5],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汉王曰:"善"!乃出黄金四万斤与平,恣[6]所为,不问其出入。平多以金纵反问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昧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王果意不信钟离昧等。

【注解】

[1]陈平:刘邦谋臣。足智多谋,锐意进取,屡以奇计辅佐刘邦定天下,汉初被封为曲逆侯。汉文帝时,曾升为右丞相,后改任左丞相。

[2]骨鲠之臣:忠直敢于直言进谏的属下。

[3]亚父:即范增,项羽的主要谋士,被尊称为"亚父"。钟离昧:楚王项羽的大将。龙且、周殷:均为项羽的大将。

[4]捐:舍弃。

[5]间(jiàn):离间。

[6]恣(zì):放纵,没有拘束。

【译文】

汉太祖高皇帝三年(公元前204年)

汉王对陈平说:"纷乱的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陈平说:"项王身边正直忠心的臣子不过是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这些人,只几个人而已。大王如果能拿出数万斤金,行反间计,就能离间他们君臣关系,让他们互生疑心。项王的为人,易于猜忌,偏听偏信,君臣之间起了疑心,必定内部互相残杀。我们借机举兵进攻,一定能够打败项王"。汉王说:"好"!拿出黄金四万斤交给陈平,任由他自己掌握,不再过问支出。陈平用钱在楚军中施行反间,传播谣言:"钟离昧将军他们跟着项王立了那么多功劳,然而总是不能裂土封王,现在要跟汉联合,消灭项氏取得土地称王"。流言传布,项王果真开始怀疑钟离昧等人了。

【原文】

夏,四月,楚围汉王于荥阳[1],急;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亚父劝羽急攻荥阳;汉王患之[2]。项羽使使至汉,陈平使为大牢具[3]。举进,见楚使,即佯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4]。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5]"!归,未至彭城[6],疽发背而死[7]。

【注解】

[1]荥(xínɡ)阳:今河南荥阳西。

[2]患:担心,担忧。

[3]大牢具:即太牢具。盛牲的食具叫牢,大的叫太牢,太牢盛牛、羊、豕三牲,因此宴会或祭祀时并用三牲也称为太牢。这里用指丰盛的酒食款待。

[4]恶草具:粗糙简陋的待客食具。

[5]请骸(hái)骨:请求退休。

[6]彭城:今江苏徐州。

[7]疽(jū):指毒疮。

【译文】

(公元前204年)夏四月,汉王在荥阳陷入了楚的包围,情形危急;汉王求和,准备仅保留荥阳以西为汉地。亚父范增劝项羽急攻荥阳,汉王十分担心。项羽派使者到汉地来,陈平准备了丰盛的酒食款待来宾,一见楚使就假装吃惊地说:"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原来是项王派来的"!让人把东西端走,重新准备了比较粗陋草率的酒食进奉楚使。楚使回去后如实禀报给项王,项王果然对亚父起了很重的疑心。亚父急着要攻下荥阳城,项王不相信他,不肯听他的意见。亚父发现了项王对自己的怀疑,怒道:"天下大局已定,君王好自为之,请让老臣告老还乡吧"。他在前往彭城的途中,背上的毒疮发作而死。

【原文】

五月,将军纪信[1]言于汉王曰:"事急矣!臣请诳[2]楚,王可以间出"。于是陈平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楚因四面击之。纪信乃乘王车,黄屋,左纛[3],曰:"食尽,汉王降"。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去,令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羽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已出去矣"。羽烧杀信。

【注解】

[1]纪信:刘邦手下将领,在"楚汉之争"中保护刘邦有功。

[2]诳(kuánɡ):欺骗。

[3]纛(dào):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译文】

五月,将军纪信对汉王说:"局势紧急!请让臣用计策引开楚军,汉王可以趁机离开"。于是陈平在夜里将二千余女子放出东门,引来楚军四面围击她们。纪信乘汉王的车,车上张黄盖,左边竖立着汉王的旗帜,叫道:"食尽粮绝,汉王降楚"。楚人高呼万岁,都聚集到城东来围观。汉王则趁此机会带了数十骑出西门逃走,令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项羽见到是纪信,问:"汉王在哪里"?纪信回答道:"已经离开了"。项羽烧死了纪信。

【原文】

汉高帝四年八月,项羽自知少助;食尽,韩信[1]又进兵击楚,羽患之。汉遣侯公说羽请太公[2]。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洪沟[3]以西为汉,以东为楚。九月,楚归太公、吕后,引兵解而东归。汉王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也。今释[4]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5]也"。汉王从之。

【注解】

[1]韩信:刘邦大将,汉初著名军事家。

[2]太公:汉王刘邦的父亲。

[3]洪沟:即鸿沟。古代最早沟通黄河和淮河的人工运河。西汉时期又称狼汤渠。

[4]释:放弃。

[5]养虎自遗患:留着老虎不除掉,就会成为后患。比喻纵容坏人坏事,留下后患。

【译文】

高帝四年八月,项羽自知身边缺少帮手,粮草即将用尽,韩信又进兵击楚,心中非常忧虑。汉王派了侯公来劝说项羽放回太公、吕后。于是项羽和汉王约定平分天下,以洪沟为界,以西归汉,以东归楚。九月,项羽放还了太公和吕后,带兵解了荥阳之围而东归。汉王也打算西归关中,张良、陈平劝阻说:"汉已拥有大半天下,各地诸侯也都前来归附,而楚兵已疲惫不堪,粮草将尽,这是上天赐予的灭楚的最好时机。如果就此放过楚人,这就是所谓的养虎遗患"。汉王听从了他们的意见。

【原文】

高帝五年冬,十月,汉王追项羽至固陵[1],与齐王信、魏相国越[2]期会击楚;信、越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坚壁自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对曰:"楚兵且[3]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4]也。齐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5]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阳以北至穀城[6]皆以王彭越,从陈[7]以东傅海与齐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复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破也"。汉王从之。于是韩信、彭越皆引兵来。

【注解】

[1]固陵:古地名,今河南淮阳西北。

[2]齐王信:即韩信,时为齐王。魏相国越:即彭越,汉初著名将领。拜魏相国,又被封为梁王。

[3]且:将要,快要。

[4]致:招引,引来。

[5]魏豹:六国时魏国的公子。

[6]睢(suī)阳:今河南商丘南。穀(ɡǔ)城:今山东东阿。

[7]陈:陈州,相当于今河南周口地区。

【译文】

高帝五年(前202年)冬,十月,汉王追击项羽到固陵,和齐王韩信、魏相国彭越约好共同出击楚国。可是韩信、彭越二人失期不至,楚大败汉军。汉王只好重新坚壁自守,对张良说:"韩信、彭越这些手下不听我的,我该怎么办"?张良说:"楚兵就快要败了,而韩信、彭越二人未有明确分封到土地,所以他们不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您能和他们共享天下,他们立刻就会来。齐王韩信的封爵并非汉王的意思,他自己也觉得不安心;彭越平定了梁地,原来您因为魏豹是魏王的缘故所以拜彭越为相国,现在魏豹死了,彭越也在等着您能封他为王,您却没有早些决定。如果您能把睢阳以北至毂城的土地都封给彭越,把从陈以东沿海一带都给韩信。韩信的家在楚地,他想要的封地包括他的故乡。假如您答应分割这些土地给他们二人,让他们各自为战,则打败楚军轻而易举"。汉王听从了他的意见,于是韩信、彭越都带了军队来会合。

【原文】

十二月,项王至垓下[1],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于是项王乘其骏马名骓[2],麾下[3]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4],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5]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6]者才百余人。至阴陵[7],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注解】

[1]垓下:古地名,在今安徽灵壁东南。

[2]骓(zhuī):毛色苍白相杂的马。

[3]麾(huī)下:指将帅的部下。

[4]平明:天刚亮的时候。

[5]灌婴:汉初名将。

[6]属(zhǔ):连接,跟着。

[7]阴陵:春秋楚邑。为项羽兵败后迷失道处,汉时置县。故城在今安徽定远西北。

【译文】

十二月,项王撤兵至垓下,兵少食尽,与汉军作战不顺利,退守营垒,陷入了汉军和诸侯兵的重重包围之中。项王夜里听见汉军阵营中到处传唱楚歌,大惊问道:"汉军已得到所有的楚地了吗?怎么有这么多的楚人"?半夜在帐中饮酒,慷慨悲歌,流下数行眼泪;身边的人也都流泪哭泣,不敢抬头看他。于是项王乘上叫做骓的骏马,带领八百余壮士骑从,趁夜深突破重围向南快马奔驰。天亮时分,汉军才发觉,骑将灌婴带了五千骑兵追击。项王渡过淮河的时候,跟随他的只有百余骑兵了。到阴陵时迷了路,向一农夫询问,农夫骗他们说"向左"。他们向左走,结果陷入大泽中,因此被汉军追上来。

【原文】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1],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溃围,斩将,刈旗[2],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3],遂斩汉一将。是时,郎中骑[4]杨喜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5]之,喜人马俱惊,辟易[6]数里。项王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7],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注解】楚汉之争

[1]东城:今安徽定远东南。

[2]刈(yì)旗:砍断敌旗。刈,砍断。

[3]披靡:草木随风倒伏,比喻军队溃败。

[4]郎中骑:骑兵禁卫官。

[5]瞋(chēn)目:睁大眼睛。叱(chì):大声责骂。

[6]辟易:惊慌地退避,避开。

[7]都尉:武官名。始置于战国,位略低于将军。秦时设郡,掌郡内军事。西汉时为郡守之辅佐,掌全郡军事。

【译文】

项王又率兵向东,到东城时只剩下二十八骑。而汉军的追兵有数千人。项王估计不可能脱身,对属下骑兵说:"我起兵至今八年,身经七十余战,从未失败过,这才霸有天下。但是如今终究被困于此,这是天要亡我,不是我仗打得不好。今日自然要决一死战,愿为大家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仗,突出重围、斩杀敌将、拔取敌旗,要打赢对手,让大家知道是天要亡我,而不是我指挥作战有什么过错"。于是分二十八骑为四队,向四个方向冲杀。汉军围了几层。项王对属下说:"我为各位斩对方一将"。同时他命令骑兵们向四面骑驰而下,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三处集合。于是项王和属下骑兵大呼驰下,汉军溃散,项王斩了一员汉将。当时郎中骑杨喜追项王,项王瞪大眼睛怒喝,杨喜人马俱惊,向后奔逃数里。项王和属下分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在哪里,于是分军为三,又将楚军包围起来。项王继续奔驰冲杀,又斩杀一名汉军都尉,杀死汉军数百人。召集属下人马,发现只损失了两骑。项王问道:"怎么样"?属下都佩服地说:"正如大王所说"。

【原文】

于是项王欲东渡乌江[1],乌江亭长舣船[2]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以所乘骓马赐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3]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示中郎骑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4]"。乃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5]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杨喜、吕马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户,封五人皆为列侯[6]。

【注解】

[1]乌江:在安徽和县境内。

[2]亭长:秦汉时每十里为一亭,设亭长一人,掌治安、诉讼等事。舣(yǐ)船:使船靠岸。

[3]骑司马:项羽自立建立郡国后采用的新的军事官职。

[4]德:情义,恩惠。

[5]蹂践:踩踏。

[6]列侯:爵位名。秦制爵分二十级,彻侯位最高。汉承秦制,为避汉武帝刘彻讳,改彻侯为通侯,或称列侯。

【译文】

这时项王想要东渡乌江,乌江亭长停船靠岸等着他,对项王说:"江东虽小,方圆千里,百姓数十万,也足以让您称王了。请大王立刻渡江!这里只有臣有船,汉军即使追到,也无法过江"。项王笑着说:"上

英雄末路天要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而且项籍当年带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人回去;纵使江东父兄怜惜我而仍然视我为王,可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即使他们不怪我,难道我就不会有愧于心吗"?把所乘骓马赐给亭长,下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持短兵器迎战。仅项王一人就杀了数百汉军,身上也负伤十余处。回头忽然看见汉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故人吗"?吕马童看到了,用手指着项羽对中郎骑王翳说:"这是项王"!项王说:"我听说汉王以千金,邑万户悬赏我的头颅,我就把这件好处留给故人吧"。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别的骑兵互相践踏争抢项王,有数十人在争斗中被杀。最后,杨喜、吕马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到项王的一件肢体,将肢体拼凑起来,证实是项羽。所以刘邦在封赏时,将悬赏的邑万户分为五份,五人都被封为列侯。

【评析】

刘邦、项羽之间的战争延续了好几年,时战时和,互有胜败。刘邦从弱小到强大,项羽从占尽优势到渐落下风,相关的史料在《通鉴》中并不是最早和最详尽的,但是所有的记载都沿着时间推进而展开,其间双方力量对比的变化,不同人物对于情势的不同理解和反应,都使得这一事件的铺陈显得特别生动。以这里所选的段落看,刘邦一方陈平的反间计、纪信的忠心和牺牲、张良对于局势精审的分析,都表现出知己知彼的智慧。对刘邦的记载虽少,却清晰地展现了其人从善如流的豁达作风;反之,项羽的多疑、心胸狭窄直接导致了楚军内部的离心,最后造成他的失败。而垓下一战,《通鉴》用了相当详尽的篇幅记述了项羽的最后时刻。一改原先的"意忌信谗"、优柔寡断的形象,在面临生死胜败之际,项羽镇定如恒,谈笑处之,我们可以从史书上看到一个无论勇猛、胆略、气度无不令人心折的末路英雄。当然这样运用大量对话和细节的史书写作方式在《通鉴》一书中也并不典型。

另外,在汉军节节胜利的背景下,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刘邦和韩信、彭越等功臣之间隐隐的阴影。

汉纪韩信之死

【原文】

汉高帝六年(庚子,公元前201年)

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者。帝以问诸将,皆曰:"亟[1]发兵,坑竖子耳"!帝默然。又问陈平。陈平曰:"人上书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诸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举兵攻之,是趣[2]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会诸侯。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

楚王信闻之,自疑惧,不知所为。或说信曰:"斩钟离昧以谒上,上必喜,无患"。信从之。十二月,上会诸侯于陈,信持昧首谒上;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以归,因赦天下。

【注解】

[1]亟:赶快。[2]趣:同"促",督促,催促。

【译文】

汉高帝六年(庚子,公元前201年)

进入冬季,十月份,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想要谋反。当时已是汉高祖的刘邦便征询众将领的意见,人人都说:"赶紧发兵。把这家伙给活埋了"!高祖默不做声。他又征询陈平的意见。陈平说道:"有人上书告韩信谋反,这件事韩信本人知道吗"?高祖说:"不知道"。陈平又说:"陛下的兵力和楚王的兵力相比怎么样呢"?高祖说道:"我的兵力比不过楚王的"。陈平说:"那陛下手下的将领们,在用兵方面有比得过韩信的吗"?高祖说道:"没有能赶得上他的"。陈平说:"如今陛下的军队不如楚王的精锐,将领又不能跟韩信相比,却要举兵讨伐他,这是在催促他起兵谋反呀!我私下里很为陛下担心"。高祖道:"那要怎么办才好呢"?陈平说:"在古代天子有时会巡游诸侯镇守的地方,会见诸侯。陛下尽管出来巡游,装作巡游云梦这个地方,然后在陈地会见各诸侯。而陈地正好在楚国的西部边界,韩信听说天子怀着友好会见诸侯的心情巡游,想到肯定是全国安稳无事,所以必然会毫无戒备地到郊外拜见陛下;他拜见陛下之时您就趁机将他拿下,这件事只需一个力士就可以办到了"。高祖觉得陈平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派使者去通知诸侯到陈地聚会,交代道:"我将南巡云梦"。高祖随即开始南行。

楚王韩信得知消息后,自然是疑心重重、颇为惊惧,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有人劝说韩信道:"斩杀钟离昧去拜见皇上,皇上肯定会非常高兴,这样就没有什么祸患了"。韩信依从其计。到了十二月,高祖在陈地会见诸侯,韩信便提着钟离昧的人头前来拜见。高祖立刻命令武士将韩信捆绑起来,囚在随皇帝车驾出行的副车上。韩信说:"果然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狡猾的兔子死了,奔跑的猎狗就会被烹煮;高飞的鸟儿没了,优良的弓箭就会被收藏起来;相敌对的国家被攻破了,谋臣就要遭灭亡。现在天下已经安定,我被烹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高祖说道:"有人告发你想谋反"。随即用镣铐枷锁把韩信锁得结结实实的带回了国都,接着下诏大赦天下。

【原文】

上还,至洛阳,赦韩信,封为淮阴侯。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多称病,不朝从;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将兵多少。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汉高祖十一年,淮阴侯信称病,不从击豨,阴使人至豨所,与通谋。信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春,正月,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傥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彻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译文】

高祖归来,一回到洛阳,便赦免了韩信,并封他为淮阴侯。韩信深知刘邦惧怕并厌恶他的才能,于是屡次称病,不上朝也不随侍出行。他平常在家里也总是闷闷不乐的,为自己与绛侯周勃、将军灌婴这样的人地位同等而感到羞耻。韩信曾去拜见樊哙将军。樊哙用跪拜的礼节送迎,口中不住地称臣子,说道:"大王竟肯光临臣下这里"!韩信出门后,仰天大笑道:"我活着竟然要与樊哙等人为伍了"!

高祖曾经和韩信闲聊,提及将领们能领多少兵。高祖问道:"像我这样的能率领多少士兵呀"?韩信回答道:"陛下您不过能领十万的兵"。高祖又问道:"那对于你来说如何呢"?韩信回答道:"我当然是越多越好了"!高祖大笑着问道:"越多越好,却为何还是被我擒住了呀"?韩信说道:"陛下虽然不怎么能领兵却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韩信能被陛下擒住的原因了。更何况陛下的才能,是所谓的这是上天授予的,并非人力所能够获得啊"!

汉高祖十一年。淮阴侯韩信假装生病,不跟随高祖去讨伐陈豨,却暗地里派人到陈豨住处,打算与他勾结谋反。韩信准备与家臣在夜间伪造诏书赦免官府的有罪功臣和奴隶,并打算发动他们前去袭击吕后、太子。韩信等人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陈豨的消息了。那时候,韩信有个门客因为得罪韩信,被囚禁起来,等着处死。到了春季,正月,那个门客的弟弟上书举报,把韩信想要谋反的具体情况一一告诉了吕后。吕后打算把韩信召来,又恐怕他不来,便与相国萧何谋划,令人假装是刚刚从高祖那里回来,说陈豨已经被逮住处死。列侯和群臣听到消息后都前去朝中祝贺。萧何也欺骗韩信道:"您虽然生病了,也应该强撑着前来道贺"。韩信一到朝廷,吕后马上派武士将他捆了起来,在长乐宫钟室内将其斩首。韩信在被斩首前。慨叹道:"我真后悔没有采用蒯彻的计策,如今竟然上了小孩和妇人的当,这怎么能说不是天意呢"?吕后于是下令诛灭了韩信的三族。

【评析】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当年范蠡帮助勾践复国之后,只身飘然而去,给文种留下的就是这样一句话。韩信同范蠡、文种一样,帮助刘邦得到了天下,所以他也落得一个和文种同样的下场——被杀。当年他不得志的时候,落落寡欢,还是萧何慧眼识英雄,上演了一场"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历史名剧;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甚至项羽也败在他的手下;在云梦被刘邦擒下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走上了文种的老路子。

汉纪诸吕之变

【原文】

高后元年冬,太后[1]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陵[2]。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不说[3]。问左丞相平、太尉勃[4],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5];今太后称制,王诸吕,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王陵让[6]陈平、绛侯曰:"始与高帝啑血盟[7],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诸君纵欲阿意[8]背约,何面目见高帝于地下乎"?陈平、绛侯曰:"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陵无以应之。十一月,甲子,太后以王陵为帝太傅[9],实夺之相权。陵遂病免归。

【注解】

[1]太后:刘邦皇后吕雉。

[2]右丞相陵:王陵,刘邦的重臣之一。孝惠帝六年(前189年),相国曹参去世,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3]说:同"悦"。

[4]太尉:掌军事,地位与丞相相同。勃:即周勃,是刘邦的大将,被封为绛侯。

[5]王子弟:封子弟为王。

[6]让:责备。

[7]啑(shà)血盟:古代几方相会结盟时的一种仪式。口中含牲血表示忠诚。一说手指蘸血涂在口四周。啑血,即"歃血"。

[8]阿意:迎合他人的意旨。

[9]太傅:太子太傅,辅导太子的官。

【译文】

高后元年(前187年)冬天,吕太后与臣下商议想立吕氏诸人为王,于是问右丞相王陵。王陵说:"高皇帝当年杀白马盟誓:不是刘氏子弟而封了王,天下共起讨伐。如今封吕氏为王,岂不是违背了誓约"。太后不高兴。又问左丞相陈平、太尉周勃,他们回答说:"高皇帝平定天下,所以封刘姓子弟为王;如今太后称制,那么封吕氏子弟为王,也无不可"。太后听了很高兴。罢朝后王陵责备陈平、周勃道:"早先和高皇帝歃血盟誓时,难道诸君不在吗?如今高帝驾崩,太后要封吕氏为王,诸君想要迎合太后的意旨,阿谀奉承,违背誓约,将来有何面目去见高帝"?陈平、周勃说:"在朝廷上面折廷争,我们不如阁下;保全社稷,安定刘氏后人,阁下就不如我们了"。王陵也无话可说。十一月,甲子,太后以王陵为帝太傅,实际剥夺了他的相权。王陵于是告病归家。

【原文】

乃以左丞相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1]为左丞相,不治事,令监宫中,如郎中令[2]。食其故得幸于太后,公卿皆因而决事。

【注解】

[1]审食其(yìjī):刘邦同乡,汉初被封为辟阳侯。

[2]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

【译文】

太后用左丞相陈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不负责宰相事务,而是让他监理宫中事务,像郎中令。审食其得到太后的宠幸,公卿都按照他的意思办事。

【原文】

太后怨赵尧为赵隐王[1]谋,乃抵尧罪。

上党守任敖[2]尝为沛狱吏,有德于太后,乃以为御史大夫[3]。

太后又追尊其父临泗侯吕公为宣王,兄周吕令武侯泽为悼武王,欲以王诸吕为渐。

【注解】

[1]赵隐王:刘邦之子刘如意,戚夫人所生,后为吕后所杀。

[2]上党:上党郡,在今山西的东南部。任敖:初为沛县狱吏,与刘邦友善,后跟随刘邦起兵。

[3]御史大夫:秦置,为御史台长官,地位仅次于丞相,掌管弹劾纠察及图籍秘书,与丞相(大司徒)、太尉(大司马)合称"三公"。

【译文】

太后怨恨赵尧为赵隐王出主意,就治了赵尧的罪。

上党太守任敖曾经做过沛县狱吏,有恩于太后,太后就任用他为御史大夫。

太后又追尊父亲临泗侯吕公为宣王,兄周吕令武侯吕泽为悼武王,想以此为封诸吕为王的开端。

【原文】

高后八年七月,太后病甚,乃令赵王禄为上将军,居北军[1];吕王产居南军。太后诫产、禄曰:"吕氏之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为人所制"!辛巳,太后崩,遗诏:大赦天下,以吕王吕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

【注解】

[1]北军:汉代守卫京师的屯卫兵。未央宫在京城西南,其卫兵称南军;长乐宫在京城东面偏北,其卫兵称北军。

【译文】

高后八年(前180年)七月,太后病重,下令赵王吕禄为上将军,统率北军;吕王吕产统率南军。太后告诫吕产、吕禄说:"吕氏封王,大臣心中不服。我快要死了,皇帝年幼,大臣中恐怕会有人要趁机行政变。你们一定要握住兵权,保卫皇宫,千万不要送丧,以免为人所制"!辛巳,太后驾崩,遗诏:大赦天下,以吕王吕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高后下葬之后,左丞相审食其出任太傅。

【原文】

诸吕欲为乱,畏大臣绛、灌等,未敢发。朱虚侯[1]以吕禄女为妇,故知其谋,乃阴令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朱虚侯、东牟侯[2]为内应,以诛诸吕,立齐王为帝。齐王乃与其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3]魏勃阴谋发兵。齐相召平弗听。八月,丙午,齐王欲使人诛相。相闻之,乃发卒卫王宫。魏勃绐[4]召平曰:"王欲发兵,非有汉虎符[5]验也。而相君围王固善,勃请为君将兵卫王"。召平信之。勃既将兵,遂围相府,召平自杀。于是齐王以驷钧为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6],悉发国中兵。

【注解】

[1]朱虚侯:刘章,齐悼惠王刘肥次子。刘肥是汉高祖长子,公元前201年,立刘肥为齐王。惠帝中,刘肥去世,子襄立,是为齐哀王。刘章到长安入宿卫,被吕后封为朱虚侯,并以吕禄女妻之。文帝即位,因朱虚侯刘章诛诸吕有功,封朱虚侯户二千,银千斤。后又被封为城阳王,都莒(今山东莒城)。

[2]东牟侯:刘兴居,齐悼惠王刘肥之子。

[3]郎中令:秦置,汉初沿袭,为皇帝左右亲近的高级官职,掌守卫宫殿门户。中尉:汉官,掌京师治安。

[4]绐(dài):欺哄。

[5]虎符:中央发给地方官或驻军首领的调兵凭证,虎形,刻有铭文,分为两半,多为铜质。调兵遣将时需要两半勘合验真,才能生效。

[6]内史:官名,西汉初,诸侯王国置内史,掌民政。

【译文】

吕氏诸人想作乱,但是畏惧大臣绛侯周勃、灌婴等人,不敢先发难。朱虚侯娶了吕禄的女儿为妻,所以知道了吕家的阴谋。他悄悄地让人告诉了兄长齐王,想让他发兵西进,朱虚侯、东牟侯为内应,来诛杀诸吕,立齐王为帝。齐王和他的舅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密谋发兵。齐相召平不愿参与。八月丙午,齐王想派人杀召平。召平听说了,于是发兵守住王宫。魏勃骗召平说:"齐王要发兵,非有汉虎符证明不可。而您想围住王宫也好,我自请为您带兵保护齐王"。召平相信了。结果魏勃一拿到兵权,就包围了召平的相府,召平自杀。于是齐王以驷钧为齐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把国中的士卒全部派了出去。

【原文】

吕禄、吕产欲作乱,内惮绛侯、朱虚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1]之。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犹豫未决。

【注解】

[1]畔:通"叛"。

【译文】

吕禄、吕产想作乱,在内畏惧绛侯、朱虚侯等人,在外又怕齐、楚的军队,又怕灌婴背叛他们。所以他们想等到灌婴带的军队和齐兵会合后再发动,犹豫未决。

【原文】

九月,庚申旦,平阳侯曹窑行[1]御史大夫事,拜见相国产计事。郎中令贾寿出使从齐来,因数产曰:"王不早之国,今虽欲行,尚可得邪"!具以灌婴与齐、楚合从欲诛诸吕告产,且趣[2]产急入宫。平阳侯颇闻其语,驰告丞相、太尉。

【注解】

[1]行:代理。

[2]趣(cù):催促,督促。

【译文】

九月,庚申清早,平阳侯曹窑代理御史大夫事,拜见相国吕产商量事情。郎中令贾寿出使从齐国回来,责备吕产说:"大王不早早回到封国,如今即使想回封地,恐怕也不行了"。他把灌婴和齐、楚联合诛杀诸吕的事情详细告诉了吕产,并且催他赶紧入宫。平阳侯曹窑听到了这些话,赶紧去告诉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

【原文】

太尉欲入北军,不得入。襄平侯纪通尚符节[1],乃令持节矫内太尉北军。太尉复令郦寄与典客[2]刘揭先说吕禄曰:"帝使太尉守北军,欲足下之国。急归将印辞去。不然,祸且起"。吕禄以为郦况不欺己,遂解印属典客,而以兵授太尉。太尉至军,吕禄已去。太尉入军门,行令军中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军中皆左袒,太尉遂将北军。然尚有南军。丞相平乃召朱虚侯章佐太尉,太尉令朱虚侯监军门,令平阳侯告卫尉[3]:"毋入相国产殿门"。

【注解】

[1]符节:古代派遣使者或调兵时用做凭证的东西,用竹、木、玉、铜等制成,刻上文字,分成两半,一半存朝廷,一半给外任官员或出征将帅。尚:管理,掌管。

[2]郦寄:汉初大臣郦商之子。典客:官名,秦置,掌管接待少数民族和诸侯来朝事务。

[3]卫尉:汉九卿之一,掌宫廷警卫。卫尉主宫门和宫内,与主宫外的中尉相为表里。

【译文】

太尉想入北军,但无法进入。襄平侯纪通掌管符节,就让人持节假传圣旨让太尉入北军。太尉又让郦寄与典客刘揭先劝吕禄说:"皇帝派太尉掌管北军,想要足下回封地去。你赶紧回去将掌管的北军的印交出去,否则就要大祸临头了"。吕禄以为郦况不会骗自己,就解印交给典客刘揭先,将北军的兵权交给了太尉周勃。太尉到北军时吕禄已经离开。太尉一入军门,就在军中下令说:"站在吕氏一边的袒露右臂,站在刘氏一边的袒露左臂"。军中都袒露左臂,太尉就此接管了北军。而南军仍然在吕氏手中。丞相陈平召朱虚侯刘章帮助太尉,太尉令朱虚侯守着军门,令平阳侯告诉卫尉:"别让相国吕产进殿门"。

【原文】

吕产不知吕禄已去[1]北军,乃入未央宫[2],欲为乱。至殿门,弗得入,徘徊往来。平阳侯恐弗胜,驰语太尉。太尉尚恐不胜诸吕,未敢公言诛之,乃谓朱虚侯曰:"急人宫卫帝"!朱虚侯请卒,太尉予卒千余人。入未央宫门,见产廷中。日铺时[3],遂击产,产走。天风大起,以故其从官乱,莫敢斗,逐产,杀之郎中府吏厕中。朱虚侯已杀产,帝命谒者持节[4]劳朱虚侯。朱虚侯欲夺其节,谒者不肯。朱虚侯则从与载,因节信驰走,斩长乐卫尉[5]吕更始。还,驰入北军报太尉。太尉起,拜贺朱虚侯曰:"所患独吕产。今已诛,天下定矣"!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

【注解】

[1]去:离开。

[2]未央宫:汉未央宫在长安城的西南部(今陕西西安西北),是汉朝君臣朝会的地方。

[3]铺(bū)时:午后三时到五时,傍晚。

[4]谒者:官名。始置于春秋、战国时,秦汉因之。掌宾赞受事,即为天子传达。节:符节,使臣执以示信之物。

[5]长乐卫尉:皇后所居为长乐宫,设长乐卫尉。

【译文】

吕产不知吕禄已离开北军,就直入未央宫,试图叛乱。到了殿门却不能进入,在外徘徊。平阳侯怕出纰漏,骑马通报了太尉。太尉也怕不能战胜诸吕,不敢公开宣布诛杀诸吕的事。他对朱虚侯说:"马上进宫保卫皇上"!朱虚侯要求给他一些人马,太尉给了他千余人。朱虚侯进入未央宫门,看见吕产正在廷中。傍晚,刘章带人袭击吕产,吕产逃跑,这时天起了大风,吕产的随从乱作一团,都不敢狠斗,刘章追上吕产,在郎中府吏的厕所里杀了他。朱虚侯杀了吕产之后,皇帝命谒者持节慰劳朱虚侯。朱虚侯想将他的符节抢过来,谒者不肯。朱虚侯就和他同车而行,进入长乐宫,斩杀了长乐卫尉吕更始。回去驰入北军向太尉回报。太尉站起来拜谢朱虚侯说:"我们担心的不过是吕产。如今吕产已死,天下太平了"。于是派人分部捉拿诸吕男女,无论老少一律处死。

【评析】

诸吕之变是西汉初期的著名历史事件。高祖刘邦已经考虑到异姓王的威胁,所以生前和大臣杀白马盟誓,非刘不王。但是由于吕太后的擅权和惠帝的早逝,其后出现了太后称制时期。因此诸吕牟王位,直接威胁到刘氏宗室的安全。外戚专权在汉代一直是个严重的问题,吕后应该是开风气之先的一位皇后。

值得注意的是,诸吕意图叛乱是在吕后过世之后的事。事实上,吕氏家族除了吕后之外,新任诸王在朝廷中毫无根基,也谈不上真正的势力。太后这座靠山一倒,颇有四面楚歌之势。从史书的记载看,陈平、周勃和宗室合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轻松平定了这次未遂的政变。比起空有其表的外戚诸王,反而是刘姓宗室的力量不可小看,他们有地位,有血统的联系,有诸多关系网络和掌握各种权力,后来发动七国之乱的宗室势力已经在此时初露锋芒,等到汉武帝用一系列政策削夺宗室实力以后,刘姓家族的力量才渐渐削弱下去。

汉纪飞将李广

【原文】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下元朔元年(癸丑,公元前128年)

陇西李广为上郡太守,尝从百骑出,卒[1]遇匈奴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未到匈奴阵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2]近,即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

【注解】

[1]卒:同"猝",突然。[2]且:靠近。

【译文】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下元朔元年(癸丑,公元前128年)

陇西人李广担任上郡太守,曾经带领一百名骑兵外出,突然遭遇了匈奴骑兵数千骑。匈奴人看见李广一行,还以为是汉军大部队派来的诱兵,都吃惊不小,随即上到山上摆开阵势。李广手下的一百名骑兵很害怕,都打算骑马逃跑,李广劝阻他们说道:"我们距离大军足有数十里远,如今仅仅依靠这一百名骑兵往回跑,一旦匈奴人追杀射击。我们可就立马完了。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不走,匈奴人一定会把我们当做大军的诱敌队伍,必定不敢轻易进击我们"。说罢,李广便命令骑兵们说:"前进"!于是就去到距离匈奴阵地不到二里的地方,停了下来,李广命令道:"统统下马,解下马鞍"!他手下的骑兵都说:"现在大敌当前,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我们怎么办"?李广说道:"敌人本以为我们会逃跑;我现在下令都解下马鞍,就是向他们表示我们不会逃跑的,好以此来坚定他们认为我们是诱敌部队的想法"。于是匈奴骑兵果真不敢进攻他们。这时从匈奴队伍里冲出一位骑白马的将领来,监护他的军队。李广见状飞身上马,带上十几个骑兵奔向前去,射杀了那位白马将军后,重新返了回来。抵达他的百骑阵营中后,马上解下马鞍,命令战士们解开战马,躺倒休息。当时,正好将近黄昏,匈奴骑兵始终对李广部队的行为感到奇怪,不敢轻易出击。到了半夜,匈奴军队依旧认为附近有汉朝大军埋伏,准备在夜间突袭他们,所以吓得都领兵撤离了。等到黎明时,李广才率军返回到汉军大营。

【原文】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下元朔元年(癸丑,公元前128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围韩安国壁;又入渔阳、雁门,各杀略千余人。安国益东徙,屯北平;数月,病死。天子乃复召李广,拜为右北平太守。匈奴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世宗孝武皇帝中之上元狩四年(壬戌,公元前119年)大将军青既出塞,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前将军广并于右将军,出东道。东道回远而水草少,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公孙敖新失侯,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广不谢而起行,意甚愠怒。

【译文】

公元前128年秋季,匈奴出动两万骑兵入侵汉境,杀死了辽西郡的太守,俘虏了两千多人,包围了韩安国守卫的汉军壁垒;又进犯渔阳和雁门两地,在两个地方都各杀害、俘虏了一千多人。韩安国不得已率军迁往更远的东边,屯驻北平;没过几个月,就病死了。于是武帝不得不再次起用李广,让他做右北平太守。匈奴曾经称李广为"汉朝的飞将军",可见他们十分畏惧李广,所以就有意躲避他,连续数年都不敢轻易入侵右北平郡。

公元前119年,大将军卫青出塞后,从匈奴俘虏口中得知单于的住地,于是就亲自领精兵挺进,而且还命令前将军李广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兵一处,从东路进军。李广因为东路迂回遥远,而且水草稀少,于是就主动请求说道:"我的部队是前将军的部队,现在大将军却将我部改为东路军。我从刚开始做一名士兵就与匈奴作战,一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正面对抗单于,所以我很愿意做前锋,率先和单于拼个你死我活"。卫青出征前曾暗中受到汉武帝的告诫,认为:"李广年纪已老,多次背运,所以千万不要让他与单于正面交锋,担心他会在擒拿单于过程中出什么差错"。而公孙敖刚刚失去侯爵的爵位,卫青想让他同自己一道正面和单于对抗立功,所以才将前将军李广调为东路。李广得知内情后,坚决向卫青推辞,却遭到了卫青的拒绝。李广于是没有向卫青辞别就动身前行,心中的恼怒自不必说。

【原文】

前将军广与右将军食其军无导,惑失道,后大将军,不及单于战。大将军引还,过幕南,乃遇二将军。大将军使长史责问广、食其失道状,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为人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猿臂,善射,度不中不发。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士以此爱乐为用。及死,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译文】

前将军李广与右将军赵食其率领的东路军因为没有人做向导,于是在沙漠中迷路了,所以落到了大将军卫青的后面,没来得及参与和单于的那一场战争。一直到卫青率部班师回营,经过沙漠南部时才碰上了迷路的李广、赵食其所部。卫青派长史责问二人迷路的具体情况,并责令李广立刻到大将军处听候发落。李广说道:"众校尉都没有罪,是我自己迷失了方向,我现在就一个人到大将军的幕府去听候处置"。说罢又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年少时作战到现在和匈奴大大小小有过七十多场战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和匈奴首领单于当面交锋的机会,而大将军却把我部从前锋调到东路,路途本来就曲折遥远,后来又迷失了道路,这一切难道不是天意吗?何况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哪里还能再去面对那些刀笔小吏"?于是便拔刀自刎。李广一生为人清廉,一得到赏赐就会马上分给部下,与部下吃住在一起,做了四十多年二千石俸禄的官,家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财产。他的手臂像长臂猿的手臂一样又长又灵活,尤其擅长射箭,如果预料到射不中目标,就不放箭。他率领军队,在绝境中找到水源,如果士兵们没有全部喝过,李广就不会沾水;士兵们没有全部吃过食物,李广就不会进食。士兵们因此很乐意做他的部下。等到李广自刎而死后,全军都为之痛哭流涕。百姓听到他的死讯,知道他的和不知道他的,无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没有不为他伤心落泪的,而右将军赵食其一人被交付幕府审判,其罪当死,后来赎了身成为平民。

【评析】

在汉文帝、景帝期间,匈奴不时地在边界骚扰。为了抵御匈奴,汉朝涌现了一个个抗击匈奴的名将。其中,飞将军李广就是杰出的一位。李广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投入了抗击匈奴的事业。他身经大小七十多次战斗,由于他英勇善战,成为匈奴心目中可怕的劲敌。但是他的一生都不太走运,虽然功劳很多,却一直不能封侯,最后不愿意面对刀笔小吏的盘问而自刎。这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李广把这当做是天意,这也许和他过于耿介的性格有关。

汉纪大将卫青

【原文】

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

汉武帝建元二年,上祓霸上,还,过上姊平阳公主,悦讴者卫子夫。子夫母卫媪,平阳公主家僮也;主因奉送子夫入宫,恩宠日隆。陈皇后闻之,恚[1],几死者数矣;上愈怒。

子夫同母弟卫青,其父郑季,本平阳县吏,给事侯家,与卫媪私通而生青,冒姓卫氏。青长,为侯家骑奴。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篡取之。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赏赐数日间累千金。既而以子夫为夫人,青为太中大夫。

【注解】

[1]恚:怒,恼怒。

【译文】

公元前139年,汉武帝去霸上举行祓除仪式,回宫的路上,顺便去探访他的姐姐平阳公主,看中了平阳公主府中的歌女卫子夫。卫子夫的母亲卫媪,本是平阳公主的家奴;平阳公主于是就把卫子夫送入后宫,卫子夫从此日益得到武帝的宠幸。陈皇后知道后,十分恼怒,寻死觅活了好几次,武帝因此对陈皇后也越来越恼怒。

卫子夫和卫青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卫青的父亲郑季,原本是平阳县的县吏,后来到平阳侯家里侍奉当差,和卫媪私通后生了卫青,并让他冒充卫姓。后来卫青长大了,就在平阳侯家中做骑奴。大长公主刘嫖把卫青囚禁了起来,打算杀掉他,多亏卫青的好友骑郎公孙敖和勇士把他从公主那里给抢了回来。汉武帝得知消息后,便召见卫青,并以他为建章宫的宫监,还赐予他侍中的官衔,给卫青的赏赐几天之内就高达千金。没过多久,汉武帝封卫子夫为夫人,并让卫青做了太中大夫。

【原文】

汉武帝元朔五年,匈奴右贤王数侵扰朔方。天子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俱出右北平;凡十余万人,击匈奴。右贤王以为汉兵远,不能至,饮酒,醉。卫青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壮骑数百驰,溃围北去。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十百万,于是引兵而还。

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诸将皆属焉。夏,四月,乙未,复益封青八千七百户,封青三子伉、不疑、登皆为列侯。青固[1]谢曰:"臣幸得待罪行间,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上列地封为三侯,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天子曰:"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乃封护军都尉公孙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为龙侯,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公孙戎奴为从平侯,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皆赐爵关内侯。

【注解】

[1]固:坚持。

【译文】

汉武帝元朔五年,匈奴右贤王屡次率兵侵扰朔方郡。汉武帝命令车骑将军卫青率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塞,并任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他们都归属车骑将军统率,一同领兵从朔方出塞;令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一道从右北平出塞,总共调集了十几万人一同进击匈奴。匈奴右贤王一直以为汉军距离自己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到达,所以就喝得酩酊大醉,毫不防备。卫青等将领率军走出边塞六七百里,连夜赶到,团团包围了右贤王的大营。右贤王大为吃惊,乘夜潜逃,仅仅率领了数百名精壮骑兵冲出汉军包围圈向北奔逃。这一战汉军共俘虏右贤王手下各部将领十多人,匈奴男女部众一万五千多人,牲畜近百万头。这次大捷让汉军很快就班师回朝。

卫青率大军刚返回到边塞,汉武帝就已经派使臣带着大将军的印信到来,于是就在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各路将领全部归卫青统领。夏季,四月初八,又加封给卫青八千七百户的食邑,还把他的三个儿子卫伉、卫不疑、卫登都分封为列侯。卫青坚决辞谢道:"我有幸能够待在军中效力,完全是仰仗陛下您的神灵,如今出师大捷,也是众校尉奋力作战的功劳。我现在已经很有幸地得到了陛下加封的食邑,况且我的儿子们都还在襁褓之中,并无任何功劳,陛下却要分封土地给他们三人为侯,这并非我所以效力军中、鼓励众将士奋力杀敌的本意了"。汉武帝说:"我也并不是忘记了各位校尉的功劳呀"。于是,他封护军都尉公孙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为龙侯,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公孙戎奴为从平侯,李沮、李息以及校尉豆如意都被封为关内侯。

【原文】

于是青尊宠,于群臣无二,公卿以下皆卑奉之,独汲黯与亢礼。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大将军虽贵,有时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汲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译文】

当时,汉武帝对卫青的尊宠超过了朝中任何一位大臣,王公贵族以及各级官员都对卫青卑躬屈膝,唯独汲黯始终对卫青不卑不亢。于是就有人劝汲黯道:"皇上有意让群臣都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的地位如此尊贵,你不可以不下拜"。汲黯说:"以大将军的身份而有长揖不拜的客人,大将军反而会因此不尊贵吗"!卫青知道这件事后,越来越欣赏汲黯的贤明,先后多次向汲黯请教国家和朝廷的众多疑难大事,待汲黯要比别人尊重得多。卫青虽然地位显贵,但有的时候入宫侍奉,汉武帝会坐在床边接见他;丞相公孙弘在汉武帝空闲的时候谒见,汉武帝有时会不戴帽子;可是等到汲黯谒见时,汉武帝没有戴好帽子是不会出来接见他的。一天,汉武帝刚好坐在陈列兵器的帐中,这时汲黯前来奏事,汉武帝没有戴帽子,远远地望见汲黯前来,慌忙躲进了后帐,并派人传出话来,批准汲黯所奏之事。由此可见,汲黯受到汉武帝的尊重和礼遇是非同一般的。

【评析】

卫青是古代少有的名将,他对抗击匈奴战争所取得的辉煌成绩,足以让当时的汉族扬眉吐气,就连太史公司马迁在为其作的传中都感到鼓舞和自豪。尽管司马迁本人并不赞成那样的战争,但是他却对卫青的军事才能由衷地佩服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汉纪戾太子事件

【原文】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1],甚爱之。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后、太子宠浸[2]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觉之,谓大将军青曰[3]:"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4];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5]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大将军顿首谢。皇后闻之,脱簪请罪[6]。太子每谏证伐四夷,上笑曰:"吾当[7]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注解】

[1]戾(lì)太子:刘据,汉武帝长子,卫皇后所生。死后谥为戾。

[2]浸:逐渐。

[3]大将军青:汉大将军卫青,卫皇后同母异父的弟弟。

[4]法:标准,仿效。

[5]守文:遵循先王法度。

[6]脱簪请罪:周宣姜后曾经用脱簪珥,待罪于永巷的方法劝谏宣王,后世指后妃取下簪珥等首饰,表示自责请罪。

[7]当:承担。

【译文】

当初,武帝二十九岁时才生下戾太子刘据,非常疼爱他。太子日渐长成,性格仁恕温和谨慎,武帝嫌他缺少才能,不像自己,其时武帝宠幸的王夫人生子刘闳,李姬生子刘旦、刘胥,李夫人生子刘髆,皇后和太子渐渐失宠,经常有不自安之意。武帝觉察到了,对大将军卫青说:"汉家诸事均属草创,加上四夷侵扰中原,朕不变更制度,后世就没有可以效法的准则;不出师征伐,天下就没有安宁;因此不得不劳民。如果后世也像朕一样,岂不是延续了亡秦的风气。太子为人敦厚稳重好静,必定能给天下带来安定,不让朕担忧。想找一个遵循法度的守文之主,难道还有比太子更好的人选吗?听说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难道真有这事吗?你可以把意思转述给他们听"。大将军磕头谢恩。皇后听到后,向皇帝脱簪请罪。太子经常劝谏不要征伐四夷,武帝就笑着说:"我承担辛苦的征伐,打出太平时世留给你,不也很好吗"?

【原文】

上每行幸,常以后事付太子,宫内付皇后。有所平决[1],还,白其最,上亦无异,有时不省也。上用法严,多任深刻[2]吏;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悦。皇后恐久获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应擅有所纵舍。上闻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邪臣多党与[3],故太子誉少而毁多。卫青薨[4]后,臣下无复外家为据,竟欲构[5]太子。

【注解】

[1]平决:裁断处置。

[2]深刻:刻薄寡恩。

[3]党与:即党羽。

[4]薨(hōnɡ):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

[5]构:图谋,设计陷害。

【译文】

武帝每每外出,就把京城的事托付太子,宫内的事托付皇后。他们有所处置,等武帝回来将重要的加以汇报,武帝也没有异议,有时甚至不加过问。武帝法度严明,任用的多为严苛的官吏。太子宽厚,经常将案例平反,虽然得百姓心,但是执法大臣大多不高兴。皇后怕这样下去时间一长会受处罚,就经常告诫太子,应该留下案宗,听取皇上的意见后再处理,不应擅自更张。武帝听说以后,认为太子没错而皇后多虑了。群臣中宽厚长者都倾向于太子,而严苛的官员则对太子多有不满指责;后者党羽众多,因此说太子好话的少而说太子坏话的多。卫青死后,那些不满的大臣眼看太子没有了有势力的外戚依靠,甚至想要设计陷害太子,动摇他的地位。

【原文】

上与诸子疏,皇后希得见。太子尝谒皇后,移日[1]乃出。黄门[2]苏文告上曰:"太子与宫人戏"。上益太子宫人满二百人。太子后知之,心衔文[3]。文与小黄门常融、王弼等常微伺[4]太子过,辄增加白之。皇后切齿,使太子白诛文等。太子曰:"第[5]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邪佞[6],不足忧也"!上尝小不平[7],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嘿然[8]。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涕泣处,而佯语笑,上怪之;更微问,知其情,乃诛融。皇后亦善自防闲[9],避嫌疑,虽久无宠,尚被礼遇。

【注解】

[1]移日:形容时间久。

[2]黄门:宦官。

[3]衔:怀恨。

[4]微伺:暗中伺察。

[5]第:但,且。

[6]邪佞(nìnɡ):奸邪,奸邪小人。

[7]小不平:小病。

[8]嘿(mò)然:沉默。

[9]防闲:防备约束。

【译文】

武帝和诸子都很疏远,皇后也难得进见。太子曾经谒见皇后,过了很久才出来。黄门苏文禀告武帝说:"太子和皇后宫中的宫女嬉戏"。武帝因此将太子宫人增加到将近二百人。太子后来知道此事,心里怀恨苏文。苏文和小黄门常融、王弼等常常窥探太子的过错,在皇帝面前加油添醋地汇报。皇后切齿痛恨,让太子向皇帝奏报杀掉苏文等人。太子说:"只要我不犯错,何必怕苏文这些人!皇上耳聪目明,不信奸邪小人,不必担心"。武帝曾经有点不舒服,派常融召太子,常融说"太子有喜色",武帝默然不语。等太子到了,武帝留心观察,太子脸上有泪痕,好像哭泣过,但表面上假装言笑如常,武帝觉得奇怪;详细问了才了解了内情,于是杀了撒谎倾陷太子的常融。皇后也十分小心谨慎,严加防备,躲避嫌疑,因此虽已不再受宠爱,但仍受到礼遇。

【原文】

是时,方士[1]及诸神巫多聚京师,率皆左道[2]惑众,变幻无所不为。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度厄[3],每屋辄埋木人祭祀之;因妒忌恚詈[4],更相告讦[5],以为祝诅上无道[6]。上怒,所杀后宫延及大臣,死者数百人。上心既以为疑,尝昼寝,梦木人数千持杖欲击上,上惊寤[7],因是体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江充[8]自以与太子及卫氏有隙,见上年老,恐晏驾[9]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言上疾祟在巫蛊[10]。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狱。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为大逆无道;自京师、三辅连及郡、国,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注解】

[1]方士:古代称从事求仙、炼丹等活动的人。

[2]左道:邪道。泛指非正统、不正派者。

[3]度厄:旧时迷信,认为人有灾难,可以禳除逃过,谓之度厄。

[4]恚詈(huìlì):怒骂。

[5]讦(jié):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

[6]祝诅:诅咒。

[7]惊寤(wù):受惊而醒。

[8]江充:因举发赵太子刘丹事为武帝信用。曾经惩办过在御用驰道中疾驰的太子家使,拒绝太子的求情。

[9]晏驾:古时帝王死亡的讳称。

[10]祟(suì):迷信说法指鬼怪害人。巫蛊:巫师使用邪术加害于人。蛊,古代传说把许多毒虫放在器皿里使互相吞食,最后剩下不死的毒虫叫蛊,用来害人。

夜祠:夜间祭祀。祠,祭祀。

烧铁钳(qián)灼:一种酷刑,用烧红的烙铁夹人和烫人。

【译文】

这时,方士和众多神巫都聚集在京师,大多都是以旁门左道迷惑人,变幻多端,无所不为。女巫往来宫中,教宫中美人禳除凶恶的法术,在屋里埋木人祭祀。她们彼此因为妒忌互相咒骂,结果相互上告,说是诅咒皇帝无道。武帝发怒,因为此事杀了后宫和大臣数百人。武帝心里怀疑宫里有人用法术诅咒他。一次武帝午睡,梦见数千木人持杖想要攻击自己,惊醒之后身体就不舒服,精神恍惚,记忆力衰退。江充自认为和太子及卫氏家族有嫌隙,见武帝年老,担心皇帝过世后为太子所杀,故意借此机会为奸,宣称武帝的病是巫蛊在作祟。于是武帝派江充为使者,追查巫蛊案。江充带了胡巫掘地找偶人,捉拿巫蛊、夜里祭祀的人,令巫人在埋下木人之处做标记,用这种办法轻易地将人逮捕刑讯,严刑拷打以强迫别人服罪。百姓彼此诬告进行巫蛊,官吏就弹劾他们大逆不道;从京师、三辅到郡、国,因此牵连而死的有数万人。

【原文】

是时,上春秋[1]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无,莫敢讼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胡巫檀何言:"宫中有益气;不除之,上终不差[2]"。上乃使充入宫,至省中,坏御座,掘地求蛊;又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充先治后宫希幸[3]夫人,以次及皇后、太子宫,掘地纵横,太子、皇后无复施床处。充云:"于太子宫得木人尤多,又有帛书,所言不道;当奏闻"。太子惧,问少傅石德。德惧为师傅并诛,因谓太子曰:"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4]皆坐此,今巫与使者掘地得征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诈。且上疾在甘泉[5],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6]邪"!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诛!不如归谢,幸得无罪"。太子将往之甘泉,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计不知所出,遂从石德计。秋,七月,壬午,太子使客诈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说疑使者有诈,不肯受诏,客格杀说。太子自临斩充,骂曰:"赵虏!前乱乃国王父子[7]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又炙[8]胡巫上林中。

【注解】

[1]春秋:年纪。

[2]差(chài):病除。

[3]希幸:很少受到宠幸。

[4]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指公孙贺及其子敬声、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和卫伉,都是公孙贺巫蛊案中牵连的人,其中公孙贺之妻为卫皇后的姐姐卫君孺,诸邑公主、阳石公主是武帝的女儿,卫皇后所生。卫伉则是卫青之子。

[5]甘泉:甘泉宫,在今陕西淳化北的甘泉山南麓。

[6]秦扶苏事:扶苏,秦始皇太子,始皇死后,遗命扶苏即位,赵高联络李斯,矫诏立始皇幼子胡亥,并逼迫扶苏自尽。

[7]乱乃国王父子:指赵国太子丹和其父赵王刘彭祖。

[8]炙(zhì):烧。

【译文】

此时武帝年事已高,怀疑左右都用巫蛊诅咒他,而当时的人不管做了还是没做,都不敢因为这种事诉冤。江充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就让胡巫檀何说:"宫中有蛊气,不清除,皇上就不会痊愈"。武帝于是派江充入宫,到省中,拆掉御座,掘地搜蛊。武帝又派了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人帮着江充查。江充先在后宫不受宠的夫人那里找,再找到皇后和太子宫里。在地上横挖竖掘,太子、皇后想找一块平稳的地方安放床榻都不行。江充回奏说:"在太子宫找到的木人最多,还有帛书,写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话,应当向皇上奏明"。太子害怕了,问少傅石德应该怎么办。石德怕身为太子师傅会一起牵连被杀,就对太子说:"前丞相父子、两公主及卫氏家族的人都因巫蛊获罪,现在胡巫和使者掘地找到这些东西,不知是他们放在那里的,还是那里真有,这样的情形太子是无法分辩清楚的。不如假传圣旨,收捕江充等关押起来,审问清楚再说。而且皇上在甘泉宫卧病,皇后及东宫家吏请安都没有回音;皇上存亡与否尚未可知,奸臣如此弄权,太子就没想到秦扶苏的往事吗"?太子说:"我身为皇上之子,怎么能擅自诛杀官员?不如去皇上那里谢罪,也许侥幸无事"。太子将要前往甘泉宫,而江充追究太子很是急迫;太子一时想不出对付的办法,就听了石德的计策。秋季,七月壬午,太子派人假装为使者,收捕江充等人。按道侯韩说怀疑使者有诈,不肯奉诏,太子派去的人就杀了韩说。太子亲自监斩江充,骂道:"赵虏!你以前在赵国害国君父子还不够吗,还要害我们父子"。又在上林苑中烧死了胡巫。

【原文】

太子使舍人[1]无且持节夜入未央宫殿长秋门,因长御[2]倚华具白皇后,发中厩[3]车载射士,出武库[4]兵,发长乐宫卫卒。长安扰乱,言太子反。苏文进走,得亡归甘泉,说太子无状[5]。上曰:"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进,归报云:"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上大怒。丞相屈麓闻变,挺身逃,亡其印绶,使长史乘疾置[6]以闻。上问:"丞相何为"?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7]如此,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8]"?乃赐丞相玺书曰[9]:"捕斩反者,自有赏罚。以牛车为橹[10],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宣言告令百官云:"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上于是从甘泉来,幸城西建章宫,诏发三辅近县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之。太子亦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命少傅石德及宾客张光等分将;使长安囚如侯持节发长水及宣曲胡骑,皆以装会。侍郎马通使长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节有诈,勿听也"!遂斩如侯,引骑入长安。

【注解】

[1]舍人:太子属官。

[2]长御:宫中女官名。

[3]中厩:宫中的车马房。

[4]武库:储藏兵器的仓库。

[5]无状:罪大不可言状。

[6]长史:官名,秦置,汉相国、丞相都有长史。疾置:古时为供紧急传递公文的使人途中停宿、换乘马匹等而设置的驿站。

[7]籍籍(jí):众口喧腾貌。

[8]周公不诛管、蔡乎:周公不是也诛杀了管、蔡了吗。周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管叔、蔡叔和霍叔勾结武庚及东方夷族叛周,周公奉成王命出师东征平定。

[9]玺书:指皇帝的诏书。

[10]橹:盾。

建章宫:汉长安城西郊的一处园林式的离宫。

三辅:京畿之地,辖境相当于今陕西中部地区。

二千石:汉制,郡守俸禄为二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世因称郡守为"二千石"。

都官:汉代京师各官署的统称。

长水及宣曲胡骑:长水,关中河名;宣曲亦为河名。宣曲宫在今咸阳市区渭河南,汉置官于此,也屯驻胡骑。汉制长水校尉,汉武帝置,八校尉之一,掌屯于长水与宣曲的乌桓人、胡人骑兵,秩二千石。所属有丞及司马,领骑兵736人。

侍郎:秦汉郎中令的属官之一。

【译文】

太子派舍人无且手持符节夜入未央宫殿的长秋门,通过长御倚华将情形全部禀告皇后,调动中厩车,盛载射士,又取出武库兵器,征调长乐宫守卫。于是长安骚动,都说太子造反了。宦官苏文逃回甘泉宫,禀报太子的种种无礼的举动。武帝说:"太子一定是怕了,又痛恨江充等人,所以才有此变乱之举"。于是武帝派使者召太子。使者不敢进城,回报武帝说:"太子已经造反,要斩臣,臣逃回来了"。武帝大怒。丞相刘屈麓听说叛乱,起身就逃,丢了印绶,于是派长史乘驿站快马,奔告皇帝。武帝问:"丞相怎么做的"?回答说:"丞相不敢声张,不敢发兵"。武帝怒道:"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还需要保密吗!丞相无周公之风啊,周公不是诛除了管、蔡吗"?这时武帝下诏给丞相:"捕杀叛乱者,自有重赏。将牛车并列为盾以遮蔽自身,不要短兵相接以致多有伤亡。关闭城门,不要让反叛者出城"。太子下令对百官说:"皇上在甘泉宫卧病,可能另有内情,奸臣想趁机作乱"。于是武帝从甘泉宫出发,到城西建章宫,下诏征发三辅附近的士兵,部中二千石以下的官员,由丞相统率。太子也派出使者假传旨意,赦免长安各官署的犯人,命少傅石德和宾客张光等分别率领;派出长安囚犯如侯持符节征发长水和宣曲的胡骑,都准备好前来会集。侍郎马通奉命到长安,追捕如侯,告诉胡骑说:"如侯所持的符节是假的,不要相信他"。于是斩杀如侯,带领骑兵进入长安。

【原文】

太子立车北军南门外,召护北军使者[1]任安,与节,令发兵。安拜受节;入,闭门不出。太子引兵去,驱四市[2]人凡数万众,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民间皆云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丞相附兵寝[3]多。

【注解】

[1]护北军使者:官名,北军指挥官员。

[2]四市:长安城内的东西南北四个商业区。

[3]寝:同"浸",逐渐。

【译文】

太子的车停在北军南门外,召护北军使者任安,交给他符节,让他发兵。任安恭敬地接过符节;但进了南门后,就闭门不出。太子只得带兵离开,驱使长安四方百姓数万人,到长乐宫西门,遭遇丞相的军队,双方合战五日,死者数万,血流到路边的沟里。民间都传说太子造反,因此百姓都不肯跟随太子,而依附丞相的兵则越来越多。

【原文】

庚寅,太子兵败,南奔覆盎城门[1]。司直[2]田仁部闭城门,以为太子父子之亲,不欲急之;太子由是得出亡。丞相欲斩仁,御史大夫暴胜之[3]谓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丞相释仁。上闻而大怒,下吏责问御史大夫曰:"司直纵反者,丞相斩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胜之惶恐,自杀。诏遣宗正刘长、执金吾[4]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后自杀。上以为任安老吏,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见胜者合从之,有两心,与田仁皆要斩。上以马通获如侯,长安男子景建从通获石德,商丘成力战获张光,封通为重合侯,建为德侯,成为秺侯。诸太子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5]。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长安诸城门。

【注解】

[1]覆盎(ànɡ)城门:长安城门之一。

[2]司直:官名。指丞相司直,西汉武帝时置,帮助丞相检举不法。

[3]御史大夫:御史台长官,地位仅次于丞相,掌管弹劾纠察及图籍秘书,与丞相(大司徒)、太尉(大司马)合称"三公"。暴胜之:西汉御史大夫,善于治理地方。

[4]宗正:官名,掌管王室亲族的事务。汉魏以后,都由皇族担任。执金吾:负责京城治安的长官。

[5]敦煌郡:治所在今甘肃敦煌,西汉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置。

【译文】

庚寅,太子兵败,朝南逃向覆盎门。司直田仁带兵闭守城门,认为太子和皇帝毕竟是父子之亲,不想过分为难太子,所以太子得以逃出。丞相想杀田仁,御史大夫暴胜之对丞相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官员,有所处置应当先请示皇帝,怎么能擅自斩杀"?于是丞相放了田仁。武帝听后大怒,下令执法官吏责问御史大夫说:"司直放走了反叛者,丞相杀他是合法的,大夫为什么擅自阻止"?暴胜之很惶恐,就自杀了。武帝下令派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收缴皇后印信,皇后自杀。武帝认为任安身为老吏,见到叛乱事起,却想要坐观成败,看准局势才决定投向哪一边,怀有二心,所以和田仁一样,都处以腰斩之刑。武帝认为马通抓获如侯,长安男子景建跟随马通抓住石德,商丘成力战抓获张光,都有功劳,所以封马通为重合侯,景建为德侯,商丘成为秺侯。曾经出入宫门的太子的门客,都被诛杀;那些跟随太子起兵的,以谋反论罪灭族,被胁迫的军吏士卒都流放到敦煌郡。因太子逃亡在外,所以开始在长安诸城门置屯兵。

【原文】

上怒甚,群下忧惧,不知所出。

【译文】

武帝大怒,臣下又担心又害怕,不知所措。

【原文】

太子亡,东至湖[1],藏匿泉鸠里;主人家贫,常卖屦[2]以给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闻其富赡,使人呼之而发觉。八月,辛亥。吏围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脱,即入室距户自经[3]。

【注解】

[1]湖:湖县,今河南灵宝北。

[2]屦(jù):鞋子。

[3]距户:撑拄门户。距,通"拒"。自经:自缢而死。

【译文】

太子逃亡到京师附近的湖县,藏身在泉鸠里;主人家很穷,靠卖鞋子得来的钱奉养太子。太子有故人住在附近,听说那人富有,派人和他联络而因此被人发觉。八月辛亥,官吏围捕太子,太子估计被抓到后也不能幸免,就进屋关上门自缢而死。

【评析】

戾太子事件也就是武帝朝著名的巫蛊之祸。

戾太子是汉武帝的嫡长子,卫皇后所生,武帝朝前期,卫氏家族显赫一时,皇后盛宠,太子的地位相当稳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武帝有了越来越多的儿子,关键是卫青和霍去病去世,卫家后继乏人,这一家族的荣耀陡然暗淡下去,太子温厚,和雄才大略的武帝性格迥异。武帝开始对太子不满,情感上也相当疏远,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帝仍然视之为合格的继承者。这种态度的形成,一方面是武帝出于对政局的理智判断,即在长年的征伐之后太子这样的统治者可以带来安静的、与民休息的政治格局;而另一方面则是皇后和太子的极度小心勉力支撑的结果。

在出事以前,武帝和太子的关系大约是这样的:皇帝可以放心地在短期内将朝廷和宫中事务交托给太子和皇后,太子似乎也没有犯过任何严重的错误。武帝已经默认了他们父子之间政治风格的差异。但是随着太子走进朝局,不同的大臣之间出现了更接近皇帝或者更接近太子的分别。武帝时期受到重用的大臣普遍不太欢迎太子。同时武帝身边的宦官开始频繁地构陷太子,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太子在当时的朝局和宫廷中都处于比较孤立无援的状态。法定的储君身份和武帝的肯定是太子力量仅有的支持。

巫蛊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事件发生的大环境是汉代巫风盛行的宫廷,而事件的发动者江充则是上述那些讨厌太子的臣仆中的一个。他利用了环境和武帝的疑忌心理,发动了事件,武帝身边那些原本就对太子不满的力量就不约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了太子。

汉纪王莽复出

【原文】

太皇太后闻帝崩[1],即日驾之未央宫,收取玺绶。太后召大司马贤[2],引见东箱,问以丧事调度。贤内忧,不能对,免冠谢。太后曰:"新都侯莽[3],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4],晓习故事,吾令莽佐君"。贤顿首:"幸甚"!太后遣使者驰召莽。诏尚书,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5]皆属莽。莽以太后指,使尚书劾贤帝病不亲医药,禁止贤不得入宫殿司马[6]中;贤不知所为,诣阙免冠徒跣[7]谢。己未,莽使谒者[8]以太后诏即阙下册贤曰:"贤年少,未更事理,为大司马,不合众心,其收大司马印绶,罢归第"!即日,贤与妻皆自杀;家惶恐,夜葬。莽疑其诈死。有司奏请发贤棺,至狱诊视,因埋狱中。太皇太后诏"公卿举可大司马者"。莽故大司马,辞位避丁、傅[9],众庶称以为贤,又太皇太后近亲,自大司徒孔光[10]以下,举朝皆举莽。独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二人相与谋,以为"往时惠、昭之世,外戚吕、霍、上官持权,几危社稷;今孝成、孝哀比世无嗣,方当选立近亲幼主,不宜令外戚大臣持权。亲疏相错,为国计便"。于是武举公孙禄可大司马,而禄亦举武。庚申,太皇太后自用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

【注解】

[1]太皇太后:即王政君,汉元帝皇后,成帝时尊为皇太后,以其兄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开启了外戚王氏专权的时期。哀帝即位后被尊为太皇太后。这里的皇帝即哀帝,公元前1年去世。

[2]大司马:武官名,汉武帝时置大司马,与大司徒、大司空并称"三公",共理军国事务。贤:指董贤。汉哀帝的男宠,官至大司马。哀帝死后,董贤随即失势,自杀死去。

[3]新都侯莽:指王莽,王政君之侄。公元前16年,受封新都侯。汉哀帝继位后由于丁皇后的外戚势力,王莽退居新野。

[4]前以大司马奉送先帝大行:指王莽在大司马任上备办过汉成帝的丧事。

[5]中黄门:在宫廷服役的太监。期门兵:掌扈从护卫。

[6]宫殿司马:掌宫廷军事宿卫。

[7]徒跣(xiǎn):赤足。

[8]谒者:官名,掌宾赞受事,即为天子传达。

[9]丁、傅:丁太后、傅太后的外戚势力。

[10]大司徒:官名,汉哀帝时罢丞相之职,置大司徒,与大司马、大司空并称"三公"。孔光:西汉时大臣。

前将军:负责京师兵卫和边防屯警。左将军:掌京师兵卫及戍守边隘,讨伐四夷。公孙禄:哀帝初为执金吾,迁右将军,又迁左将军。元寿末,坐与何武互举为大司马,免。

【译文】

公元前1年,太皇太后王氏听到哀帝驾崩的消息,当日前往未央宫收取玺绶。她在东厢召见大司马董贤,询问皇帝后事的办理情形。董贤内心忧惧,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只好免冠谢罪。太后说:"新都侯王莽过去曾经以大司马一职处理过先帝的丧事,熟悉旧例,我让他来帮助你料理"。董贤磕头说:"这真是太好了"。太后派使者驰召王莽。下诏尚书省,凡是发兵符节、百官奏事、宦官、期门兵都归王莽统管。王莽遵循太后的指示,派尚书弹劾董贤在皇帝生病时没有亲自料理医药事宜,并禁止他入宫殿司马中。董贤不明就理,只得脱下官帽,赤足到未央宫外谢罪。己未,王莽派谒者在宫门下向董贤宣读太后诏书:"董贤年少,不明事理,担任大司马不合众心,立即收回大司马印信,罢官归第"。董贤与他的妻子当天自杀;其家人惊恐,连夜下葬。王莽怀疑董贤诈死,有司奏请开棺,带到狱中检验,后来董贤就被埋在了狱中。太皇太后下诏让"公卿推举可以担任大司马的人"。王莽过去就担任过大司马,后来辞官以避让外戚丁、傅两家的势力,众人都称许他贤明,加上他又是太皇太后的侄子,因此自大司徒孔光以下,满朝官员都举荐王莽。只有前将军何武、左将军公孙禄二人商量,认为"以往惠帝、昭帝时期,外戚吕、霍、上官擅权,几乎危害到社稷;如今孝成皇帝、孝哀皇帝接连都没有后嗣,正在选立近亲宗室中的幼主继承皇位,因此不宜让外戚大臣总揽大权。掌权的大臣要有亲有疏,互相交错,才有利于国家"。于是何武推举公孙禄为大司马,而公孙禄也推举何武。庚申,太皇太后任用王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

【原文】

莽又白太皇太后,诏有司以皇太后前与女弟昭仪专宠锢寝[1],残灭继嗣,贬为孝成皇后,徙居北宫[2]。又以定陶共王太后与孔乡侯晏[3]同心合谋,背恩忘本,专恣不轨,徙孝哀皇后退就桂宫[4],傅氏、丁氏皆免官爵归故郡,傅晏将妻子徙合浦[5]。独下诏褒扬傅喜曰[6]:"高武侯喜,姿性端悫[7],论议忠直,虽与故定陶太后有属,终不顺指[8]从邪,介然守节,以故斥逐就国。《传》有云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其还喜长安,位特进[9],奉朝请[10]"。喜虽外见褒赏,孤立忧惧;后复遣就国,以寿终。莽又贬傅太后号为定陶共王母,丁太后号曰丁姬。莽又奏董贤父子骄恣奢僭,请收没入财物县官,诸以贤为官者皆免。父恭、弟宽信与家属徙合浦,母别归故郡巨鹿。长安中小民欢哗,乡其第哭,几获盗之。县官斥卖董氏财,凡四十三万万。贤所厚吏沛朱诩自劾去大司马府,买棺衣,收贤尸葬之。莽闻之,以他罪击杀诩。莽以大司徒孔光名儒,相三主,太后所敬,天下信之,于是盛尊事光,引光女婿甄邯为侍中、奉车都尉,诸素所不说者,莽皆傅致其罪,为请奏草,令邯持与光,以太后指风光。光素畏慎,不敢不上之;莽白太后,辄可其奏。于是劾奏何武、公孙禄互相称举,皆免官,武就国。

【注解】

[1]皇太后前与女弟昭仪:成帝皇后赵飞燕和其妹昭仪赵合德。专宠锢寝:受到专房之宠。

[2]北宫:位于汉长安城西北。

[3]定陶共王太后:傅太后,死后谥为孝哀皇后。孔乡侯晏:即傅晏,哀帝傅皇后之父。

[4]桂宫:汉代五大宫之一。

[5]合浦:古郡名。郡治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合浦东北。

[6]傅喜:哀帝祖母定陶傅太后从父弟。

[7]端悫(què):正直诚谨。

[8]指:同"旨"。

[9]特进:官名。始设于西汉末。授予列侯中有特殊地位的人,位在三公下。

[10]奉朝请:古代诸侯春季朝见天子叫朝,秋季朝见为请。因称定期参加朝会为奉朝请。汉代退职大臣、将军和皇室、外戚多以奉朝请名义参加朝会。

骄恣(zì)奢僭(jiàn):骄横放纵,过分奢侈。

巨鹿:郡名。秦置,汉因之。唐名邢州,其地约当今河北南自任县至晋县藁城一带地区。

乡:通"向"。

沛:郡名,今江苏沛县。

甄邯(hán):字子心,中山无极人,孔光婿。侍中:古代职官名,为正规官职外的加官之一。因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逐渐变为亲信贵重之职。奉车都尉:官名,汉武帝设,掌管皇帝乘舆之事。

风:讽喻。

【译文】

七月,王莽又禀告太皇太后,诏有司因为皇太后过去与妹妹昭仪为专宠,残害皇子事,贬她为孝成皇后,迁居北宫。又因为定陶共王太后与孔乡侯傅晏同心合谋,背恩忘义,专权放纵,图谋不轨,因此迁孝哀皇后退住桂宫,傅氏、丁氏家族一律免官,遣送回乡。傅晏携妻子迁到合浦。下诏褒奖傅喜说:"高武侯傅喜,秉性谨慎,议论正直,虽是故定陶太后的亲属,终究没有顺从她的意旨,去干邪恶的事,而是清介有节操,因此遭到斥逐,遣归封国。《传》有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准许他回长安,官位特进,定期参加朝会"。傅喜虽得到褒赏,但孤立忧惧;后来又再遣他回国,得以安享天年。王莽又贬傅太后号为定陶共王母,贬丁太后号为丁姬。又上奏太皇太后下诏称董贤父子骄纵奢侈,放肆僭越,请求没收其财物归公,所有因董贤的缘故得官的全部免职。其父董恭、弟董宽信与家属流放到合浦郡,其母则准许回故乡巨鹿郡。这些处置得到了长安百姓的欢呼和拥戴。一些人假装去董氏府第哀哭,实际是想盗窃财物。官府变卖董氏家产得四十三万万钱。董贤所亲厚的属吏沛郡朱诩,辞职离开大司马府,买了棺材和衣服,收殓董贤尸体安葬。王莽听说之后借口以其他罪名杀了他。王莽因为大司徒孔光是当世名儒,三朝宰相,为太皇太后和天下人敬信,于是处处尊重孔光,援引其婿甄邯为侍中、奉车都尉。凡是平常不喜欢的,王莽都罗织罪名,写成奏章,让甄邯带给孔光,用太皇太后的意旨暗示孔光。孔光向来谨慎,不敢不上奏。王莽就转告太后,太后自然也同意其所奏的内容。于是弹劾何武、公孙禄互相推举,二人被革职,何武回到封国。

【原文】

红阳侯立,太后亲弟,虽不居位,莽以诸父内敬惮之,畏立从容言太后,令己不得肆意,复令光奏立罪恶。

莽之所以胁持上下,皆此类也。

【译文】

红阳侯王立是太后的亲弟,虽不居官职,但王莽因为他是叔父比较敬惮他,担心王立在太后面前毫无拘束地说话,自己就不能肆意行事,又令孔光奏王立的罪恶。

王莽挟上持下,用的大多都是这一类的手段。

【原文】

于是附顺莽者拔擢,忤恨者诛灭,以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1],平晏领机事,刘秀典文章,孙建为爪牙。丰子寻、秀子棻、涿郡崔发、南阳[2]陈崇皆以材能幸于莽。莽色厉而言方,欲有所为,微见风采,党与承其指意而显奏之。莽稽首涕泣,固推让,上以惑太后,下用示信于众庶焉。

【注解】

[1]击断:专断,决断。

[2]棻:(fēn)。涿郡:治涿县,即今河北涿县。南阳:郡名,辖境相当于今河南熊耳山以南叶县内乡之间和湖北大洪山以北应山郧县之间的大部分地区。

【译文】

于是顺从王莽的得到提升,违逆他的惨遭诛灭,以王舜、王邑为心腹,甄丰、甄邯主管刑法,平晏掌管机要事务,刘秀负责舆论,孙建为爪牙。甄丰的儿子甄寻、刘秀的儿子刘棻、涿郡崔发、南阳陈崇都因为才能受到重用。王莽神色严厉而言谈方正,想要做什么,只微露口风,党羽就会按照他的意思公开请求朝廷封赠。王莽再磕头涕泣,坚持推让,上以迷惑太后,下以示威信于百姓百官。

【原文】

八月,莽复白太皇太后,废孝成皇后、孝哀皇后为庶人,就其园。是日,皆自杀。

大司空彭宣[1]以王莽专权,乃上书言:"三公鼎足承君;一足不任,则覆乱美实[2]。臣资性浅薄,年齿老眊[3],数伏疾病,昏乱遗忘,愿上大司空、长平侯印绶,乞骸骨归乡里,寘沟壑[4]"。莽白太后策免宣,使就国。

【注解】

[1]彭宣:字子佩,淮阳阳夏人。成帝时为博士,哀帝时进右将军,徙左将军,免。后拜大司空。封长平侯。

[2]覆乱美实:倾倒。

[3]眊(mào):眼睛失神,看不清楚。

[4]寘(zhì)沟壑:代指死亡。寘,置。

【译文】

八月,王莽又通报太皇太后,废孝成皇后、孝哀皇后为庶人,迁居到园中。当天二人自杀。

大司空彭宣因为王莽专权,就上书说:"三公鼎足承君,一足不任,则损害完美的格局。臣资性浅薄,年老糊涂,常年卧病,昏乱善忘,想交出大司空、长平侯印绶,愿乞骸骨还乡,终养老年"。王莽请太后撤免去其职位,让他还乡。

【原文】

平帝年九岁,太皇太后临朝,大司马莽秉政,百官总己以听于莽。莽权日盛,孔光忧惧,不知所出,上书乞骸骨;莽白太后,帝幼少,宜置师傅,徙光为帝太傅,位四辅[1]。

【注解】

[1]四辅:官名。相传古代天子身边的四个辅佐。

【译文】

平帝九岁,太皇太后临朝,大司马王莽秉政,百官受王莽节制。王莽的权势日盛一日,孔光担忧,不知怎么办,上书告老;王莽向太后提出,皇帝幼少,应当置师傅,任命孔光为皇帝太傅,位四辅。

【原文】

元始元年春,正月,王莽风益州,令塞外蛮夷自称越裳氏重译献白雉一、黑雉二。莽白太后下诏,以白雉荐[1]宗庙。于是群臣盛陈莽功德,致周成白雉之瑞,周公及身在而托号于周,莽宜赐号曰安汉公,益户畴爵邑。太后诏尚书具其事。莽上书言:"臣与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共定策;今愿独条[2]光等功赏,寝置臣莽,勿随辈列"。甄邯白太后下诏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君有安宗庙之功,不可以骨肉故蔽隐不扬,君其勿辞"!莽复上书固让数四,称疾不起。左右白太后:"宜勿夺莽意,但条孔光等,莽乃肯起"。

【注解】

[1]荐:进献。

[2]条:分条列举,举出。

【译文】

元始元年(公元1年)春,正月,王莽暗示益州,让塞外自称是越裳氏,几经翻译而通使的少数民族,进献白雉一只、黑雉两只。王莽禀告太后,请太后下诏,以白雉进献给宗庙。于是群臣盛赞王莽的功德过人,以至获得和周公时一样的白雉祥瑞,而周公生前在周朝就有美号,所以请朝廷赐王莽号安汉公,增加户畴爵邑。太后诏尚书讨论具体事宜。王莽上书:"臣与孔光、王舜、甄丰、甄邯共同定策,现在朝廷爵赏,宁愿全部加封给孔光等人,臣王莽就不必了"。甄邯请太后下诏给王莽:"没有偏私,没有党派,才是坦荡的王道。你有安定宗庙的功劳,不可以因为是太皇太后的家人就隐蔽不宣扬,请不要再推辞"。王莽再次上书一再要求辞让,并称病不起。左右向太后提议:"还是按照王莽的本意好了,只封赏孔光等人,他就肯起来了"。

【原文】

四人既受赏,莽尚未起。群臣复上言:"莽虽克让,朝所宜章,以时加赏,明重元功,无使百僚元元[1]失望"!太后乃下诏:"以大司马、新都侯莽为太傅,干四辅之事,号曰安汉公,益封二万八千户"。于是莽为惶恐,不得已而起,受太傅、安汉公号,让还益封事,云:"愿须百姓家给,然后加赏"。群臣复争,太后诏曰:"公自期百姓家给,是以听之,其令公奉赐皆倍故。百姓家给人足,大司徒、大司空以闻"。莽复让不受,而建言褒赏宗室群臣。立故东平王云太子开明[2]为王;又以故东平思王[3]孙成都为中山王,奉孝王[4]后;封宣帝耳孙[5]信等三十六人皆为列侯;太仆[6]王恽等二十五人皆赐爵关内侯。又令诸侯王公、列侯、关内侯无子而有孙若同产子[7]者,皆得以为嗣[8];宗室属未尽而以罪绝者[9],复[10]其属;天下令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参分故禄,以一与之,终其身。下及庶民鳏寡,恩泽之政,无所不施。

【注解】

[1]元元:百姓,庶民。

[2]东平王云:刘云,汉东平思王刘宇之子,其父死后继任为东平王。后自杀,国除。太子开明:刘云之子。

[3]东平思王:刘宇,汉宣帝之子,元帝之弟。

[4]孝王:中山孝王刘兴,元帝之子。

[5]耳孙:泛指远代子孙。

[6]太仆:官名,秦汉九卿之一,掌为天子执御,舆马畜牧之事。

[7]列侯:爵位名,秦汉二十等爵中的最高一级,最初称彻侯,后避汉武帝刘彻讳,改称通侯,后又改称列侯,有封邑。关内侯:爵位名,秦汉二十等爵级之第十九级,位于列侯之下。无子:没有嫡长子可以继承爵位。同产子:指兄弟之子。同产:同母所生者,兄弟。

[8]嗣(sì):继承者。

[9]属:亲属。

[10]复:恢复。属:属籍,宗室家谱。

二千石:汉代郡守俸禄为二千石,因此就称郡守为"二千石"。致仕:辞官,退休。

参分:参通"三"。故禄:没有退休以前的俸禄。

鳏(ɡuān)寡:鳏指老而无妻的人,寡指寡妇,无夫的人。引申为老弱孤苦者。

【译文】

二月里,孔光等四人接受了封赏,而王莽仍然称病不起。群臣再次上言:"王莽虽然谦让,朝廷典章还是要按时加赏,彰显功劳,不要让百僚和百姓失望"!太后于是下诏:"任命大司马、新都侯王莽为太傅,主管四辅之事,赐号安汉公,增加封邑二万八千户"。于是王莽假装惶恐,不得已而起,接受太傅、安汉公的封号,让还增加的封户,说:"希望等到百姓家给人足了,然后再受赏"。群臣坚持要赏赐,太后下诏说:"你希望百姓富足,朝廷满足了你的要求,但对你的赏赐都要加倍。等到百姓家给人足的时候,大司徒、大司空要记得上奏"。王莽还是推辞不受,而提议褒赏宗室群臣。于是朝廷下令已故东平王刘云的太子开明继立为王;已故东平思王刘宇的孙子刘成都为中山王,奉孝王后;封宣帝耳孙刘信等三十六人为列侯;太仆王恽等二十五人皆赐爵关内侯。又令诸侯王公、列侯、关内侯,如果没有嫡长子,却有庶子生的孙儿,或有同母兄弟的儿子,都可以继承爵位。宗室族属未尽而因罪被剔除,恢复爵位;天下令比二千石以上高级官员年老退休的,可以终身领取原来俸禄的三分之一。下及庶民鳏寡,加恩于人的,无不实施。

【原文】

莽既媚说[1]吏民,又欲专断,知太后老,厌政,乃风公卿奏言:"往者吏以功次迁至二千石,及州部所举茂材异等吏[2],率多不称,宜皆见安汉公。又,太后春秋高,不宜亲省小事"。令太后下诏曰:"自今以来,唯封爵乃以闻,他事安汉公、四辅平决。州牧、二千石及茂材吏初除奏事者,辄引入,至近署对安汉公,考故官,问新职,以知其称否"。于是莽人人延问,密致恩意,厚加赠送,其不合指,显奏免之,权与人主侔[3]矣。

【注解】

[1]说:同"悦"。

[2]茂材:秀才。异等吏:考核成绩优秀的官员。

[3]侔:相等。

【译文】

王莽既取悦了官员和百姓,又想要独断独行,他知道太后年纪老迈,厌烦朝政,就暗示公卿上奏说:"以往官吏凭借功勋依次升到二千石,由州部所举荐的茂材官吏,大多名实不符,所以以后这些人都要先由安汉公审察。还有,太后年纪大了,不宜亲自处理小事"。让太后下诏说:"自今以后,只有封爵的事需要上奏,其余事都由安汉公、四辅决定。州地方官、二千石及茂材吏初次接受任命奏报事务的,则引入到近署衙门,由安汉公考察他们对前任政绩的评价,询问他们上任后的打算,来了解他们是否名实相符"。于是王莽接见官员,向他们问好致意,厚加赠送,其中有不合自己心意的,上奏将其免职,王莽拥有了和皇帝一样的权力。

【原文】

王莽恐帝外家卫氏夺其权,白太后:"前哀帝立,背恩义,自贵外家丁、傅,挠乱国家,几危社稷。今帝以幼年复奉大宗为成帝后[1],宜明一统之义,以戒前事,为后代法"。六月,遣甄丰奉玺绶,即拜帝母卫姬为中山孝王后。赐帝舅卫宝、宝弟玄爵关内侯。赐帝女弟三人号曰君,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

【注解】

[1]奉大宗为成帝后:奉平帝刘箕子为成帝的儿子入继皇位。

【译文】

王莽怕皇帝的外家卫氏夺权,对太后说:"以前哀帝即位,背恩忘义,抬高自己外家丁、傅,扰乱国家法度,危害皇权。现在,皇帝以幼年继承大宗为成帝后嗣,应该申明一统之义,以为惩戒,也可以为后代效法"。六月,派甄丰奉玺绶,即拜帝母卫姬为中山孝王后。赐皇帝的舅舅卫宝、卫宝的弟弟卫玄为关内侯。赐皇帝三位妹妹为君,让他们都留在中山国,不得进入京师。

【评析】

王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以谦谦君子的面貌出现的,礼贤下士、温和谦恭。他不断地退让应该得到的官爵,完全不像骄慢的外戚子弟。因此他拥有王氏家族中绝无仅有的好名声。哀帝即位之后,推崇自己外家的势力,太皇太后的家族受到冷落,于是王莽又一次辞去显要的职位,安然退隐。

西汉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哀帝去世,太皇太后见大司马董贤一时无力处理事务,立刻举荐了自己的侄子——新都侯王莽进宫佐助。这是他篡位之前最后一次复出,本文选取的就是这一时期的记载片断。

当时局势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无论即位的是怎样的幼主,几乎都要倚仗太皇太后的支持。王莽也不再需要随时做好准备放弃显赫的职位。所以他开始毫无忌惮地扩张势力,和太皇太后联手除掉董贤及其家族。然后在宫廷里,他将可能成为王氏家族敌手的人一一清除,又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将他在朝廷里的对手排挤出去;与此同时,王莽已经开始准备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朝廷。他擅长表演,拥有一个深刻体会他心意的智囊团,最后他连官员的任免权也已牢牢掌握,到了这个时候,王莽和皇位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

汉纪马皇后抑制外戚

【原文】

东汉明帝永平三年二月甲子,立贵人马氏为皇后,皇子炟为太子。后,援之女也,光武时,以选入太子宫,能奉承阴后[1],傍接同列,礼则修备,上下安之,遂见宠异;及帝即位,为贵人。时后前母姊女贾氏亦以选入,生皇子炟。帝以后无子,命养之,谓曰:"人未必当自生子,但患爱养不至耳"!后于是尽心抚育,劳悴过于所生。太子亦孝性淳笃,母子慈爱,始终无纤介之间。后常以皇嗣未广,荐达左右,若恐不及。后宫有进见者,每加慰纳;若数所宠引,辄加隆遇。

【注解】

[1]阴后:汉光武帝皇后阴丽华。

【译文】

东汉明帝永平三年(60年)二月甲子,立贵人马氏为皇后,皇子刘炟为太子。皇后是马援之女,光武帝时选入太子宫,能侍奉阴皇后,和同列和睦相处,礼数周全,与上下的人都相安无事,渐渐受到宠爱和重视。等明帝即位,封为贵人。当时皇后前母姐姐的女儿贾氏也选入宫中,生皇子刘炟。明帝因为皇后无子,让皇后抚养皇子刘炟,说:"人不一定要自己生孩子,只担心爱养不够罢了"。皇后于是尽心抚育,操劳胜过自己所生。太子也孝顺淳笃,母子慈爱,始终没有丝毫嫌隙。皇后经常因为皇子不多而向皇帝推荐宫中美女,唯恐做得不够。后宫有得到明帝宠幸的,皇后每每加以慰问鼓励;如果多次受到宠爱,则皇后对待她必定加以礼遇。

【原文】

及有司奏立长秋宫[1],帝未有所言,皇太后曰:"马贵人德冠后宫,即其人也"。后既正位宫闱,愈自谦肃,好读书。常衣大练[2],裙不加缘[3];朔望[4]诸姬主朝请,望见后袍衣疏粗,以为绮縠[5],就视,乃笑。后曰:"此缯[6]特宜染色,故用之耳"。群臣奏事有难平者,帝数以试后,后辄分解趣理,各得其情,然未尝以家私干政事。帝由是宠敬,始终无衰焉"。

【注解】

[1]长秋宫:这里代指皇后。

[2]大练:粗糙的丝绸。

[3]缘(yuàn):衣服边上的镶绲,衣服的边。

[4]朔望:每月初一、十五。

[5]绮縠(hú):绫绸绉纱之类。丝织品的总称。

[6]缯(zēnɡ):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

【译文】

等到有司奏立皇后,明帝还没有说话,皇太后就说:"马贵人德冠后宫,就是她了"。皇后正位以后,更加谦和端肃,她喜爱读书,常穿粗糙的大练制成的衣裙,裙子也没有绲边。初一十五后宫朝见,望见皇后衣袍粗疏,以为是特别的绮縠,靠近了看,才发现是大练,大家就笑。皇后说:"这种丝绸特别适宜染色,所以才用它"。群臣奏事中有难以解决的问题,明帝屡次用来试探皇后的才智,皇后就分析条理,都合情入理,但是从来没有因为私情干预政事。明帝因此对她宠爱敬重,始终不减。

【原文】

章帝建初三年四月,上欲封爵诸舅,太后不听。会大旱,言事者以为不封外戚之故,有司请依旧典。太后诏曰:"凡言事者,皆欲媚朕以要[1]福耳。昔王氏五侯同日俱封[2],黄雾四塞,不闻澍雨[3]之应。夫外戚贵盛,鲜不倾覆;故先帝防慎舅氏,不令在枢机之位,又言我子不当与先帝子等,今有司奈何欲以马氏比阴氏乎!且阴卫尉[4],天下称之,省中御者[5]至门,出不及履,此蘧伯玉[6]之敬也;新阳侯[7]虽刚强,微失理,然有方略,据地谈论,一朝无双;原鹿贞侯[8],勇猛诚信;此三人者,天下选臣,岂可及哉!马氏不及阴氏远矣。吾不才,夙夜累息,常恐亏先后之法,有毛发之罪吾不释,言之不舍昼夜,而亲属犯之不止,治丧起坟,又不时觉,是吾言之不立而耳目之塞也"。

【注解】

[1]要:邀。

[2]王氏五侯同日俱封:河平二年(前27年),王氏兄弟谭、商、立、根、逢时五人同日封侯,史称"五侯"。

[3]澍(shù)雨:时雨。

[4]阴卫尉:阴兴,光武帝阴皇后之弟。卫尉,掌宫门警卫。

[5]御者:侍从。

[6]蘧(qú)伯玉:春秋时卫国人,名瑗。是一个求进甚急并善于改过的贤大夫。

[7]新阳侯:阴就,光武帝阴皇后之弟。

[8]原鹿贞侯:阴识,光武帝阴皇后之兄。

【译文】

章帝建初二年(77年)四月,皇帝想给诸位舅舅封爵,马太后不同意。当时遇上大旱,有官员说是不封外戚的缘故,有司请依照旧典封爵。太后下诏说:"说这些话的官员,都想取悦我,来得到好处而已。以往王氏家族五侯同日进封,黄雾弥漫,并没有听说外戚进封就有及时雨的瑞应。外戚贵盛很少有不败落的;所以先帝一直防范舅家,不让他们在重要的权位上,又说我的儿子不应当与先帝的儿子相同,如今有司怎么想拿马氏和阴氏相比呢?而且卫尉阴兴,得到天下人的赞扬,宫里的侍从到了门口,就匆忙出门相迎,以至于来不及穿鞋,这是好像蘧伯玉那样对人诚敬;新阳侯阴就虽然刚强,有略微失礼之处,但有方略,即兴谈论,举朝无双;原鹿贞侯阴识,勇猛诚信;这三人是大臣中的精英,岂是普通人可以比的?马氏子弟远不如阴氏。我虽然不才,但身处这个位置上,日夜谨慎,常担心行事中有损先皇后的法度,即使是毛发一样细小的过错我都不会轻易放过,告诫不分昼夜,而亲属还是屡犯不止,修治违制的高坟,又不能及时察觉更正,这都是我说得不够周全,耳目又闭塞的缘故"。

【原文】

"吾为天下母,而身服大练,食不求甘,左右但著帛布,无香薰之饰者,欲身率下也。以为外亲见之,当伤心自敕,但笑言太后素好俭。前过濯龙门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仓头衣绿褠[1],领袖正白,顾视御者,不及远矣。故不加谴怒,但绝岁用而已,冀以默愧其心,犹懈怠无忧国忘家之虑。知臣莫若君,况亲属乎?吾岂可上负先帝之旨,下亏先人之德,重袭西京败亡之祸哉"?固不许。

【注解】

[1]仓头:汉代对奴仆的称呼。汉时奴仆以深青色布包头,故称。仓,通"苍"。褠(ɡōu):臂衣。犹今之袖套。

【译文】

"我母仪天下,而身服大练,食不求甘,左右只穿着帛布,无香薰饰物,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以身作则而已。我认为外戚见到了,应当自我警醒,结果大家只笑着说太后向来喜欢俭朴。前些天过濯龙门上,见到前来问候的外家,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仆人穿着绿色袖套,领袖雪白,比起为我驾车的御者要强得多了。我并未加以责备,只是停了家里的岁用而已,之所以如此,是希望家人可以自己知道惭愧,可是大家仍然懈怠,毫无忧国忘家的心胸。知臣莫若君,更何况是亲人呢?我怎么能上负先帝之旨,下亏先人之德,重蹈西汉败亡的旧路呢"?坚持不许。

【原文】

帝省诏悲叹,复重请曰:"汉兴,舅氏之封侯,犹皇子之为王也。太后诚存谦虚,奈何令臣独不加恩三舅乎?且卫尉[1]年尊,两校尉[2]有大病,如令不讳,使臣长抱刻骨之恨。宜及吉时,不可稽留"。太后报曰:"吾反复念之,思令两善,岂徒欲获谦让之名而使帝受不外施之嫌哉!昔窦太后欲封王皇后之兄,丞相条侯[3]言:高祖约,无军功不侯。今马氏无功于国,岂得与阴、郭中兴之后等邪?常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且人所以愿封侯者,欲上奉祭祀,不求温饱耳;今祭祀则受太官[4]之赐,衣食则蒙御府[5]余资,斯岂不可足,而必当得一县乎?吾计之孰[6]矣,勿有疑也"。

【注解】

[1]卫尉:马廖,马皇后之兄。

[2]两校尉:马防、马光,马皇后之兄。

[3]条侯:汉初名将周亚夫。

[4]太官:汉代始置,属少府,掌宫廷的膳食及酿酒,并献四时果实。

[5]御府:宫廷。

[6]孰:同"熟",周到。

【译文】

皇帝看到诏书悲叹,再次请求:"汉兴,外戚封侯,就像皇子为王一样。太后心存谦虚,这样岂不是让儿臣单单不加恩于三个舅舅吗?而且卫尉年长,两校尉有大病,假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儿臣会长抱刻骨之恨。还是选良辰吉时加封,不要延迟了"。太后回复说:"我反复想过了,想要两全其美,否则不是单单为了获取谦让之名而使皇帝承受不施恩外戚的嫌疑!以前西汉窦太后要封王皇后之兄,丞相条侯言:高祖定约,没有军功不能封侯。如今马氏无功于国,怎能和阴、郭等中兴时的皇后相比呢?看富贵之家,禄位重叠,就像再次结果实的树木,必定伤害到根本。而且人所以想要封侯的原因,不过是为了上奉祭祀,不是为了温饱;如今祭祀则有出自太官的赏赐,衣食则有御府赏赐,这样还不知足,非要得到一县的封邑吗?我已经想得很周全了,不必疑虑"。

【原文】

"夫至孝之行,安亲为上。今数遭变异,谷价数倍,忧惶昼夜,不安坐卧,而欲先营外家之封,违慈母之拳拳乎!吾素刚急,有胸中气,不可不顺也。子之未冠,由于父母,已冠成人,则行子之志。念帝,人君也;吾以未逾三年之故,自吾家族,故得专之。若阴阳调和,边境清静,然后行子之志;吾但当含饴弄孙[1],不能复关政矣"。上乃止。

【注解】

[1]含饴(yí)弄孙:含着糖逗小孙子玩。形容晚年生活的乐趣。

【译文】

"最孝顺的行为莫过于令父母亲安心。如今屡遭天灾,谷价涨了数倍,皇帝都昼夜忧心,坐卧不安,反而要先封赠外家,有违慈母诚恳的心意。我素来性子刚急,受不得气。儿子未成年时,由父母做主,成人以后,万事要由自己做主。想皇帝身为人君,自当令行禁止;我只是因为尚在三年丧期之内,所以有关马氏家族的事务,才做个主。如果天下无事,皇帝可以行自己之志,我就含饴弄孙,不会再管朝政的事了"。皇帝也只好就此罢休。

【原文】

太后尝诏三辅[1]:诸马婚亲有属托[2]郡县、干乱吏治者,以法闻。太夫人葬起坟稍微高一些,太后以为言,兄卫尉廖等即时减削。其外亲有谦素义行者,辄假借温言,赏以财位;如有纤介,则先见严恪之色,然后加谴。其美车服、不尊法度者,便绝属籍,遣归田里。广平、巨鹿、乐成王,车骑朴素,无金银之饰,帝以白太后,即赐钱各五百万。于是内外从化,被服如一;诸家惶恐,倍于永平[3]时。

【注解】

[1]三辅:汉景帝时将京畿官内史分成左右内史,与主爵都尉共同治理京城长安,称"三辅"。

[2]属(zhǔ)托:嘱托。

[3]永平:明帝年号,公元58—公元75年。

【译文】

太后曾经下诏三辅:马氏亲族有嘱托郡县、扰乱吏治的要依法处置。太夫人落葬起坟稍微高一些,太后提出了意见,其兄卫尉马廖等即时减削。亲戚中有人有谦素行为表现好的,则加以鼓励,赏以财富职位;如果做错了,则疾言厉色,加以责备。要是有人车服华美、不遵法度,就废除他的属籍,送归田里。广平王、巨鹿王、乐成王,车骑朴素,没有金银之饰,皇帝禀告了太后,各赐钱五百万。于是朝廷内外从化,被服如一;诸外戚家都小心谨慎,比明帝永平年间更甚。

【评析】

马皇后是历史上非常典范的贤后,她对自身欲望和家族荣耀的压抑,自东汉光武帝以来对其认识是完全一致的。西汉的经验和教训,一直为东汉统治者时时不能去怀。比起西汉气焰熏天的外戚,马皇后无疑更愿意效仿光武帝时期的阴皇后,小心谨慎和刻意求工,足见其清醒的政治头脑。

汉纪宦官专权

【原文】

(中平元年)是时中常侍[1]赵忠、张让、夏恽、郭胜、段珪、宋典等皆封侯贵宠,上常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由是宦官无所惮畏,并起第宅,拟则[2]宫室。上尝欲登永安候台[3],宦官恐望见其居处,乃使中大人[4]尚但谏曰:"天子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上自是不敢复升台榭。及封谞、徐奉事发,上诘责[5]诸常侍曰:"汝曹常言党人[6]欲为不轨,皆令禁锢,或有伏诛[7]者。今党人更为国用,汝曹反与张角[8]通,为可斩未"?皆叩头曰:"此王甫、侯览[9]所为也"!于是诸常侍人人求退,各自征还宗亲、子弟在州郡者。

【注解】

[1]中常侍:宫廷内官名。秦称中常侍官,由宦者担任,间用士人。汉沿称中常侍。

[2]拟则:效法,模仿。

[3]永安候台:洛阳皇宫里可以登高望远的高台。

[4]中大人:宦官。

[5]诘责:责问。

[6]汝曹:你们。党人:指反对宦官的官员和太学生。东汉后期,外戚与宦官的权力之争日益激烈。桓帝时期,以李膺、陈蕃为首的官僚集团和以郭泰为首的太学生联合起来,结成朋党,抨击宦官的黑暗统治。宦官依靠皇权,两次向党人发动大规模的残酷迫害活动,史称"党锢之祸"。

[7]伏诛:伏法,被处死。

[8]张角:黄巾起义领袖。

[9]王甫、侯览:东汉末宦官的代表人物,敛财勒索,迫害党人。

【译文】

灵帝中平元年(184年),中常侍赵忠、张让、夏恽、郭胜、段珪、宋典等皆封侯贵宠,灵帝常说:"张常侍是我父亲,赵常侍是我母亲"。因此宦官无所畏惧,都建造了宅第,规格跟宫室差不多一样。灵帝曾经想要登永安候台,宦官怕皇帝望见他们的宅第,就派中大人尚但劝谏说:"天子不当登高,登高则百姓虚散"。灵帝自此不敢再登台榭。等到封谞、徐奉事发,灵帝质问诸常侍:"你们经常说党人欲为不轨,所以都要将他们禁锢起来,甚至有因此被处死的。如今党人为国效力,你们反倒和张角勾结,这样的罪行应该斩首吗"?诸常侍都叩头说:"这是王甫、侯览所做的事"。于是诸常侍人人求退,各自将其在州郡的宗亲、子弟召回。

【原文】

(中平六年)初,帝数失皇子,何皇后[1]生子辩,养于道人史子眇家,号曰"史侯"。王美人生子协,董太后[2]自养之,号曰"董侯"。群臣请立太子。帝以辩轻佻无威仪,欲立协,犹豫未决。会疾笃[3],属协于蹇硕[4]。丙辰,帝崩于嘉德殿。硕时在内,欲先诛何进而立协,使人迎进,欲与计事;进即驾往。硕司马潘隐与进早旧,迎而目之。进惊,驰从儳[5]道归营,引兵人屯百郡邸[6],因称疾不入。戊午,皇子辩即皇帝位,年十四。尊皇后曰皇太后。太后临朝。赦天下,改元为光熹。封皇弟协为渤海王。协年九岁。以后将军袁隗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参录尚书事[7]。

【注解】

[1]何皇后:出身屠家。何家贿赂宦官郭胜而使之入宫,得到灵帝宠幸,生皇子刘辩,光和三年(180年)立为皇后。后来何皇后鸩杀也生有皇子的王美人,几乎遭到废黜,经由宦官说情方罢。中平六年(189年)灵帝去世,刘辩继位,何后被尊为皇太后,临朝执政。其兄大将军何进以录尚书事辅佐朝政,欲诛专权跋扈的宦官,由于何太后与宦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犹豫不决,坐失良机,反而被宦官所杀。后董卓废刘辩为弘农王,而立陈留王刘协为帝,迁太后于永安宫,将其鸩杀。

[2]董太后:灵帝母亲,刘苌之妻,称孝仁皇后。

[3]疾笃:病重。

[4]属(zhǔ):托付。蹇硕:东汉时期的宦官,手握兵权。

[5]儳(chán)道:近路,捷径。

[6]百郡邸:诸郡设在京师的办事处。

[7]录尚书事:东汉以后,中央行政均归"尚书"处理,"录"是总领的意思,录尚书事独揽大权,无所不管。

【译文】

中平六年(189年),起先灵帝屡次丧子,何皇后生子刘辩,交给道人史子眇家抚养,刘辩被称为"史侯"。王美人生子刘协,由董太后自己抚养,称为"董侯"。群臣请立太子。灵帝认为刘辩轻佻无威仪,想要立刘协,犹豫未决。恰巧皇帝病重,于是就将刘协托付给蹇硕。丙辰,灵帝崩于嘉德殿。蹇硕当时正在宫里,想要先杀了何进而立刘协,于是派人去接何进,说要与他共同议事。何进立即前往。蹇硕司马潘隐与何进是旧交,迎上前来,朝他使了个眼色。何进大惊,骑马从捷径归营,带兵入驻百郡邸,称病不进宫。戊午,皇子刘辩即皇帝位,年十四。尊何皇后为皇太后。太后临朝处理政事,大赦天下,改元光熹。封皇弟刘协为渤海王。刘协时年九岁。以后将军袁隗为太傅,和大将军何进共同统领尚书事,总管一切政要。

【原文】

进既秉[1]朝政,忿蹇硕图[2]己,阴规[3]诛之。袁绍[4]因进亲客张津,劝进悉诛诸宦官。进以袁氏累世贵宠,而绍与从弟虎贲中郎将[5]术皆为豪杰所归,信而用之。复博征智谋之士何颙、荀攸及河南郑泰等二十余人,以颙为北军中候[6],攸为黄门侍郎[7],泰为尚书[8],与同腹心。攸,爽之从孙也。蹇硕疑不自安,与中常侍赵忠、宋典等书曰:"大将军兄弟秉国专朝,今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扫灭我曹,但以硕典禁兵,故且沉吟。今宜共闭上阁,急捕诛之"。中常侍郭胜,进同郡人也,太后及进之贵幸,胜有力焉,故亲信何氏;与赵忠等议,不从硕计,而以其书示进。庚午,进使黄门令[9]收硕,诛之,因悉领其屯兵。

【注解】

[1]秉:主持。

[2]忿:怀恨。图:图谋。

[3]规:谋划,制定。

[4]袁绍:东汉末年重要军阀,出身大族,祖上四世三公,在诸侯中很有影响。

[5]从弟:堂弟。虎贲(bēn)中郎将:掌宿卫,无常员,多至千人。虎贲,比喻勇猛。

[6]北军中候:官名,东汉置,掌监北军五营,秩六百石。

[7]黄门侍郎:官名,西汉时郎官给事于黄门(宫门)之内者称黄门郎或黄门侍郎。东汉设为专官,其职为侍从皇帝,传达诏命。

[8]尚书:官名,始于战国,掌管文书。汉武帝时地位逐渐重要。东汉以后正式成为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官员。

[9]黄门令:西汉少府属官有此职,东汉因之。秩六百石,宦者充任,掌管省中宦官。

【译文】

何进主持朝政之后,怀恨蹇硕曾经图谋杀害自己,决定暗中策划杀掉他。袁绍就举荐了亲信门客张津,劝何进杀掉全部宦官。何进因为袁氏世代地位崇高,而袁绍与其堂弟虎贲中郎将袁术都为豪杰信任归附,所以非常信任他们,予以重用。何进又广泛地征召人才,召集了智谋之士何颙、荀攸及河南郑泰等二十余人。任命何颙为北军中候,荀攸为黄门侍郎,郑泰为尚书,视他们为心腹。荀攸是荀爽的侄孙。蹇硕心中不安,给中常侍赵忠、宋典等写信说:"大将军何进兄弟执掌政权,如今与天下党人图谋诛杀先帝左右的宦官,想要消灭我们。只是因为我还掌握着禁兵的缘故,所以暂时不敢动手,尚在犹豫中。如今应该关闭宫门,迅速抓捕何进并且杀死他"。中常侍郭胜是何进的同乡,何太后与何进能有今天,郭胜出了很大的力气,因此和何进很亲近;他和赵忠等人商量,不接受蹇硕的计策,而是把信给何进看了。庚午,何进派黄门令逮捕蹇硕,将他处死,也就接收了他所统带的全部军队。

【原文】

票骑将军董重,与何进权势相害[1],中官挟重以为党助。董太后每欲参干政事,何太后辄相禁塞[2],董后忿恚,詈[3]曰:"汝今辀张,怙[4]汝兄耶!吾敕票骑断何进头,如反手耳"!何太后闻之,以告进。五月,进与三公共奏:"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等交通[5]州郡,辜较[6]财利,悉入西省[7]。故事,蕃后不得留京师[8];请迁宫本国"。奏可。辛巳,进举兵围票骑府,收董重,免官,自杀。六月,辛亥,董后忧怖,暴崩。民间由是不附何氏。

【注解】

[1]票骑将军:即骠骑将军。汉武帝置,秩位同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害:妨害,有冲突。

[2]禁塞:阻止。

[3]忿恚(huì):愤恨。詈(lì):骂。

[4]辀(zhōu)张:跋扈,专横。怙(hù):倚仗,凭借。

[5]恽:(yùn)。交通:相互勾结。

[6]辜较:搜刮聚敛,指对财利的把持。

[7]西省:汉永乐宫之司署,掌管宫内罪罚。

[8]蕃后不得留京师:封国王后不可以留在洛阳。

【译文】

骠骑将军董重和何进在权势上发生冲突,宦官挟董重之力以为援助。董太后每每想干预政事,何太后就阻止她,董太后愤怒地骂道:"你如今气焰嚣张,不过仗着你兄长的权势罢了。我下令骠骑将军斩下何进的头,可是易如反掌"。何太后听到了,就告诉了何进。五月,何进与三公共同上奏称:"董太后派前中常侍夏恽等人和地方勾结,搜刮来的财货全部运到永乐宫。按照旧例,封国王后不得留在京师;请让董太后迁回本国"。何太后同意了。辛巳,何进带兵包围了骠骑将军府,逮捕董重,免去其官职,董重自杀。六月辛亥,董后担忧害怕,猝死。民间因此不肯依附何氏。

【原文】

袁绍复说何进曰:"前窦武欲诛内宠而反为所害者,但坐言语漏泄;五营兵士皆畏服中人,而窦氏反用之,自取祸灭[1]。今将军兄弟并领劲兵,部曲将吏皆英俊名士,乐尽力命,事在掌握,此天赞[2]之时也。将军宜一为天下除患,以垂名后世,不可失也"!进乃白太后,请尽罢中常侍以下,以三署[3]郎补其处,太后不听,曰:"中官统领禁省,自古及今,汉家故事,不可废也。且先帝新弃天下,我奈何楚楚与士人共对事乎"!进难违太后意,且欲诛其放纵者。绍以为中官亲近至尊,出纳号令,今不悉废,后必为患。而太后母舞阳君及何苗数受诸宦官赂遗,知进欲诛之,数白太后为其障蔽;又言:"大将军专杀左右,擅权以弱社稷"。太后疑以为然。进新贵,素敬惮中官,虽外慕大名而内不能断,故事久不决。

【注解】

[1]"窦武欲诛"五句:窦武诛杀宦官事。窦武的长女为桓帝皇后。永康元年(167年),桓帝死,窦武拥立灵帝即位,拜大将军。他与太傅陈蕃共秉朝政,建宁元年(168年)八月,窦武与陈蕃定计剪除诸宦官。后事机泄露,宦官曹节、王甫等劫持灵帝、太后,下诏收捕窦武等。窦武召集北军五校兵士数千人和宦官率领的虎贲、羽林和五营士兵对阵。结果兵败自杀。五营,指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校尉所领部队。

[2]赞:帮助。

[3]三署:汉时五官署、左署、右署之合称。

【译文】

袁绍又劝说何进:"以前窦武想要诛灭宦官而反为所害,是因为言语不慎泄露事机造成的。五营兵士都畏惧宦官,窦氏反而任用他们,实在是自取灭亡。如今将军兄弟都统领精锐军队,部下都是有名望的英才,愿意为你们效命,局势如此,说明上天都在支持将军。将军应当为天下去除祸患,留名后世,这样的机会将军不可放弃"。于是何进告诉太后,请太后同意全部罢免中常侍以下的宦官,其职位由三署郎官替补。太后不愿意,说:"宦官统领宫中,是一直以来的汉家旧例,不可废除。况且先帝才去世不久,我怎么能就这样公然和士人相对处事呢"?何进无法违背太后的意思,就想杀掉那些行为放纵的宦官。袁绍认为宦官亲近皇帝,颁行号令,如果不全部废黜,必定成为后患。而太后的母亲舞阳君及太后的弟弟何苗屡次收受宦官的贿赂,知道何进想要诛灭他们,就屡屡进言,要太后保护宦官;又说:"大将军专杀侍奉左右的宦官,是想自己专权而削弱皇室"。太后起了疑心。何进新近被提升主持朝政,原来一向敬畏宦官,虽然表面上企慕诛灭宦官功勋垂于后世的大名,但实际上不能作出决断,因此事情始终没有结果。

【原文】

绍等又为画策,多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使并引兵向京城,以胁太后;进然之;主簿广陵陈琳[1]谏曰:"谚称掩目捕雀[2],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可以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3],高下在心[4],此犹鼓洪炉燎毛发[5]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而反委释[6]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7],功必不成,只为乱阶[8]耳"!进不听。

【注解】

[1]主簿:汉代中央及郡县官署多置之。其职责为主管文书,办理事务。陈琳:汉魏人,"建安七子"之一。

[2]掩目捕雀:遮住眼睛捉飞雀。比喻自欺欺人。

[3]龙骧(xiānɡ)虎步:喻威仪庄重,气度不凡。骧,腾跃,昂首奔驰。

[4]高下在心:引申为随心所欲地处置事宜。

[5]鼓洪炉燎毛发:轻而易举的事。

[6]委释:放弃,丢弃。

[7]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干、戈,皆兵器。倒持武器,把剑柄交给别人。比喻将权力交给别人或让人抓住缺点、失误,使自己被动。

[8]乱阶:祸端,祸根。

【译文】

袁绍等又为他策划,多召各地猛将和豪杰,让他们带兵到京城,用兵力威胁太后同意诛灭宦官,何进觉得主意可行,主簿广陵人陈琳劝谏说:"俗话称掩目捕雀,自欺欺人。微小之物,尚且不能用欺骗的方法来成功,何况是国家大事,难道要用欺诈手段才能成功吗?如今将军凭借皇威,手握兵权,威仪庄重,随心所欲,要杀宦官,就像用大火炉鼓风去烧毛发一样。只需要速发雷霆之怒,当机立断,自然天人顺应,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怎么反而自己丢掉利器,从外面寻求支援呢?到时候大军聚集,强者为雄,这就是所谓的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一定不会成功,徒然开启祸端而已"。何进听不进去。

【原文】

八月,戊辰,进入长乐宫,白太后,请尽诛诸常侍。中常侍张让、段珪相谓曰:"大将军称疾,不临丧,不送葬,今欻[1]入省,此意何为?窦氏事竟复起邪"?使潜听,具闻其语,乃率其党数十人持兵窃自侧闼[2]入,伏省户下[3]。进出,因诈以太后诏召进,入坐省[4]。让等诘进曰:"天下愦愦[5],亦非独我曹罪也。先帝尝与太后不快,几至成败,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但欲托卿门户耳。今乃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于是尚方监[6]渠穆拔剑斩进于嘉德殿前。让、珪等为诏,以故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7],少府许相为河南尹[8]。尚书得诏板[9],疑之,曰:"请大将军出共议"。中黄门以进头掷与尚书曰:"何进谋反,已伏诛矣"!

【注解】

[1]欻(xū):忽然。

[2]闼(tà):小门。

[3]伏省户下:埋伏在殿门。省户,宫门,禁门。

[4]省(ɡé):宫门。

[5]愦愦(kuì):烦乱、纷乱的样子。

[6]尚方监:掌管宫廷饮食器物宫署的长官。

[7]司隶校尉:汉武帝置,主要是监督京师和地方的监察官,秩二千石,东汉时改为比二千石。

[8]少府:官名,秦置,汉沿袭下来,九卿之一。掌管山海池泽的收入、皇室手工业制造、皇帝衣食器用、医药、娱乐、丧葬等事宜。河南尹:汉以都城行政长官称尹,有京兆尹、河南尹。

[9]诏板:诏书,诏令。

【译文】

八月戊辰,何进入长乐宫,通告太后,请太后答应诛杀所有宦官。中常侍张让、段珪商量道:"大将军称病不参加先帝的丧礼,又不肯送葬,如今忽然入宫,这是为什么?窦氏事难道又要复发吗"?于是派人偷听,听到了所有的谈话内容。他们率领党羽数十人,手持兵器,悄悄地自侧面的小门进入,埋伏在禁门处。何进离开长乐宫以后,宦官假作太后诏召见何进,何进跟随他们进宫。张让等质问他说:"天下纷乱并非都是我们造成的。先帝曾经生太后的气,想要治她的罪,太后险些丧命,是我们流泪向先帝求情,拿出千万家财为礼,让先帝高兴,救下了太后。我们这么做不过是想依托你们的门第而已。如今你却要尽数诛灭我们,不是太过分了吗"?于是尚方监渠穆在嘉德殿前斩杀了何进。张让、段珪等人起草诏令,任命前太尉樊陵为司隶校尉,少府许相为河南尹。尚书看到诏书,心存疑虑,说:"请大将军出来共同商议"。中黄门将何进的头扔给尚书说:"何进谋反,已经被杀了"。

【原文】

进部曲将吴匡、张璋在外,闻进被害,欲引兵入宫,宫门闭。虎贲中郎将袁术与匡共斫[1]攻之,中黄门持兵守。会日暮,术因烧南宫青琐门,欲以胁出让等。让等人白太后,言大将军兵反,烧宫,攻尚书闼,因将太后、少帝及陈留王,劫[2]省内官属,从复道[3]走北宫。尚书卢植执戈于阁道窗下,仰数段珪;珪惧,乃释太后,太后投阁,得免。袁绍与叔父隗矫诏召樊陵、许相,斩之。绍及何苗引兵屯朱雀阙下,捕得赵忠等,斩之。吴匡等素怨苗不与进同心,而又疑其与宦官通谋,乃令军中曰:"杀大将军者,即车骑[4]也,吏士能为报仇乎"?皆流涕曰:"愿致死"!匡遂引兵与董卓弟奉车都尉旻[5]攻杀苗,弃其尸于苑中。绍遂闭北宫门,勒兵捕诸宦者,无少长皆杀之,凡二千余人,或有无须而误死者。

【注解】

[1]斫(zhuó):用刀、斧等砍劈。

[2]劫:劫持裹挟。

[3]复道:高楼间或山岩险要处架空的通道。

[4]车骑:车骑将军,官名,在骠骑将军之下,卫将军之上。

[5]奉车都尉:官名,掌管皇帝乘舆之事。旻:(mín)。

【译文】

何进部下将领吴匡、张璋在外听说何进被害,就要带兵入宫。宫门已经关闭。虎贲中郎将袁术与吴匡一起进攻,砍劈宫门。宦官也拿起武器守卫。当时天色已晚,袁术就焚烧南宫青琐门,想要威逼张让等人出来。张让等进见何太后,说大将军起兵造反,焚烧宫室,攻打尚书省大门,就此劫持了太后、少帝及陈留王,还有省内官属,经由复道逃到北宫。尚书卢植拿着长矛站在阁道窗下,仰头责备段珪;段珪害怕了,就释放了太后,太后从楼上跳下来,得以幸免。袁绍与叔父袁隗假传圣旨,召来樊陵、许相,将他们斩首。袁绍及何苗带兵屯驻朱雀门,抓到赵忠等人,也将他们斩首。吴匡等向来怨恨何苗与何进不同心,而且又怀疑他和宦官勾结,于是就在军中说:"杀大将军的就是车骑将军何苗,将士们能为大将军报仇吗"?军士都流泪说:"愿意效死"。吴匡就带兵和董卓弟弟奉车都尉董旻杀死了何苗,将尸体扔在苑中。袁绍于是关闭了北宫门,率兵捕拿宦官,无论少长全部杀掉,大约杀了二千余人,其中还有因为没有胡子而被误杀的。

【评析】

东汉后期,宦官的权力很大,虽然有朝臣要剪除他们的势力,却一直没有成功。灵帝生前非常信任宦官,临终时也将幼子刘协托付给宦官蹇硕。灵帝的长子刘辩是何皇后所出,外家贵盛,尤其是皇后的兄长何进为大将军;所以皇子刘辩在强大的外戚势力的保护下即位,何进兄妹掌握了大权。

当时何进听从了袁绍的意见,要诛灭宦官,但每每受制于太后而不能成功。于是袁绍建议他召外地兵马以要挟太后,进而让太后同意诛杀宦官。何进的计划还没有施行,就被宦官得知而遭致杀害。他的部属因此联手攻入皇宫,将所有宦官全部杀死,紧接着,被何进召入长安的各地武装开始彼此混战,东汉也就名存实亡了。

魏纪司马懿诛曹爽

【原文】

太子即位,年八岁;大赦。尊皇后曰皇太后,加曹爽、司马懿侍中,假节钺[1],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诸所兴作宫室之役,皆以遗诏罢之。

【注解】

[1]节钺(yuè):符节和斧钺。古代授予将帅,作为加重权力的标志。

【译文】

景初三年(239年),魏明帝曹叡去世,齐王曹芳即位,年八岁;大赦天下。尊皇后为皇太后,加曹爽、司马懿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总领尚书事。之前明帝时期正在建造的宫室,都因遗诏停止。

【原文】

爽、懿各领兵三千人更[1]宿殿内,爽以懿年位素高,常父事之,每事咨访,不敢专行。

【注解】

[1]更:轮流。

【译文】

曹爽、司马懿各领兵三千轮流在宫殿内值班,曹爽因为司马懿年纪和地位都比自己高,所以像对待长辈那样对待他,每每碰到事情都向他咨询请教,不敢独断专行。

【原文】

初,并州刺史东平毕轨及邓飏、李胜、何晏、丁谧[1]皆有才名而急于富贵,趋时附势,明帝恶其浮华,皆抑而不用。曹爽素与亲善,及辅政,骤加引擢,以为腹心。晏,进之孙;谧,斐之子也。晏等成共推戴爽,以为重权不可委之于人。丁谧为爽画策,使爽白天子发诏,转司马懿为太傅,外以名号尊之,内欲令尚书奏事,先来由己,得制其轻重也。爽从之。二月,丁丑,以司马懿为太傅,以爽弟羲为中领军[2],训为武卫将军[3],彦为散骑常侍[4]、侍讲,其余诸弟皆以列侯侍从,出入禁闼,贵宠莫盛焉。

【注解】

[1]东平:地名,在今山东省。飏:(yánɡ)。谧:(mì)。

[2]中领军:官名,汉末曹操置。品级较领军将军稍低。

[3]武卫将军:官名,三国魏置,掌管中军宿卫禁兵。

[4]散骑常侍:官名,三国魏置,由汉代散骑和中常侍合并而成,在皇帝左右规谏过失,以备顾问。

【译文】

当初并州刺史东平毕轨和邓飏、李胜、何晏、丁谧都是有才名而急于求富贵的人,趋炎附势,明帝厌恶这种浮华的作风,因此压制他们不加重用。曹爽向来和他们亲厚,等到辅政,骤然提拔他们,视之为心腹。何晏是何进的孙子,丁谧为丁斐的儿子。何晏等人共同推戴曹爽,认为大权不可交托给别人。丁谧为曹爽谋划,让曹爽禀告天子下诏,将司马懿转任太傅,对外以名号尊崇他,却没有实际的权力,尚书奏事则要先通过自己,以此控制大权。曹爽接受了提议。二月丁丑,任命司马懿为太傅,任命曹爽的弟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侍讲,其余诸弟都成为列侯担任皇帝侍从,出入宫禁,贵宠无比。

【原文】

爽事太傅,礼貌虽存,而诸所兴造,希复由之[1]。爽徙吏部尚书卢毓为仆射[2],而以何晏代之,以邓飏、丁谧为尚书,毕轨为司隶校尉。晏等依势用事,附会者升进,违忤者罢退,内外望风,莫敢忤旨[3]。

【注解】

[1]希复由之:很少再通过他(司马懿)。

[2]仆射:官名,汉成帝置尚书五人,一人为仆射,地位仅次于尚书令。

[3]忤旨:违抗意旨。

【译文】

曹爽对待太傅的态度,仅保存着表面的礼貌,真正要进行的事务很少再跟司马懿商量了。曹爽将吏部尚书卢毓调任仆射,让何晏取代这个职位,任命邓飏、丁谧为尚书,毕轨为司隶校尉。何晏等人仗着势力处理事务,依附他们的就加以升迁,违逆他们的则加以罢免,内外望风,官员没有敢违抗他们意旨的。

【原文】

正始八年,大将军爽用何晏、邓飏、丁谧之谋,迁太后于永宁宫;专擅朝政,多树亲党,屡改制度;太傅懿不能禁,与爽有隙。五月,懿始称疾,不与政事。

【译文】

正始八年(247年),大将军曹爽用何晏、邓飏、丁谧的计策,将太后迁居到永宁宫;独自把持朝政,树立亲信党羽,屡次更改制度。太傅司马懿不能阻止,与曹爽之间开始有了嫌隙。五月,司马懿开始称病,不参与政事。

【原文】

大将军爽,骄奢无度,饮食衣服,拟于乘舆[1];尚方[2]珍玩,充牣[3]其家;又私取先帝才人以为伎乐。作窟室[4],绮疏[5]四周,数与其党何晏等纵酒其中。弟羲深以为忧,数涕泣谏止之,爽不听。爽兄弟数俱出游,司农沛国桓范[6]谓曰:"总万机,典禁兵,不宜并出。若有闭城门,谁复内入者"?爽曰:"谁敢尔邪"!

【注解】

[1]乘舆:代指皇帝。

[2]尚方:皇室库房。

[3]牣(rèn):丰足。

[4]窟室:地下室。

[5]绮疏:雕饰花纹的窗户。

[6]司农:官名,掌租税钱各盐铁和国家的财政收支,为九卿之一。沛国:今江苏沛县。桓范:曹爽的"智囊"。司马懿起兵讨曹爽时,桓范劝曹爽挟持魏帝到许昌,曹爽不听。后曹爽被司马懿所杀,桓范也被杀。

【译文】

大将军曹爽骄奢无度,饮食衣服都和皇帝类似;家中充斥着宫廷才有的珍玩,又私自将明帝的才人当做歌舞伎乐。营造地下室,四壁装满雕饰花纹的窗户。经常和何晏等人在此纵饮。其弟曹羲非常担忧,屡屡流泪劝谏,曹爽不听。曹爽兄弟屡次一起出游,大司农沛国人桓范对他说:"你们兄弟总揽大权,掌管禁兵,不宜一起出城。万一有人关闭城门,你们谁又能进城呢"?曹爽说:"谁敢做这种事"!

【原文】

初,清河、平原[1]争界,八年不能决。冀州刺史孙礼请天府[2]所藏烈祖封平原时图以决之。爽信清河之诉,云图不可用,礼上疏自辨,辞颇刚切。爽大怒,劾礼怨望,结刑五岁。久之,复为并州刺史,往见太傅懿,有忿色而无言。懿曰:"卿得并州少邪?恚理分界失分乎"?礼曰:"何明公言之乖[3]也!礼虽不德,岂以官位往事为意邪?本谓明公齐踪伊、吕[4],匡辅魏室,上报明帝之托,下建万世之勋。今社稷将危,天下凶凶[5],此礼之所以不悦也"!因涕泣横流。懿曰:"且止,忍不可忍"!

【注解】

[1]清河:今河北清河。平原:今山东平原。

[2]天府:朝廷藏物之府库为天府。烈祖封平原时图:即明帝曹叡封平原王时的地图。

[3]乖:不正常,古怪。

[4]齐踪伊、吕:和伊尹、吕尚(姜子牙)相比。

[5]凶凶:骚动不安的样子。

【译文】

原先清河国和平原国为了地界争论不休,历时八年都不能解决。冀州刺史孙礼请求用朝廷所藏的明帝封平原王时的地图比对,来判定边界。曹爽相信了清河国的说法,说地图已经不能用了,孙礼上疏辩解,言辞直率而激烈。曹爽大怒,弹劾孙礼心怀怨恨,判了他五年徒刑。后来,孙礼又做了并州刺史,往见太傅司马懿,神情愤怒,不说话。司马懿问:"你嫌并州刺史职务低呢,还是生气处理地界的事"?孙礼说:"明公怎么讲这么奇怪的话?孙礼虽然不德,难道会将官职和往事放在心上吗?我本以为明公您是伊尹、吕尚一样的人物,可以辅佐魏室,上报明帝重托,下建万世功勋。如今社稷就快要处于危难之中了,天下都骚动不安,这才是我不高兴的理由"。边说着边涕泪横流。司马懿说:"先别这样,要忍耐别人忍受不了的事"。

【原文】

冬,河南尹李胜出为荆州刺史,过辞太傅懿。懿令两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进粥,懿不持杯而饮,粥皆流出沾胸。胜曰:"众情谓明公旧风发动,何意尊体乃尔"!懿使声气才属[1],说:"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当屈并州,并州近胡,好为之备!恐不复相见,以子师、昭兄弟为托"。胜曰:"当还忝本州,非并州"。懿乃错乱其辞曰:"君方到并州"?胜复曰:"当忝荆州"。懿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还为本州,盛德壮烈,好建功勋"!胜退,告爽曰:"司马公尸居余气[2],形神已离,不足虑矣"。他日,又向爽等垂泣曰:"太傅病不可复济[3],令人怆然[4]"!故爽等不复设备。

【注解】

[1]属:连接。

[2]尸居余气:形容人即将死亡。

[3]济:有利,有益。

[4]怆(chuànɡ)然:悲伤的样子。

【译文】

冬季,河南尹李胜出任荆州刺史,去向太傅司马懿辞行。司马懿叫两名婢女服侍,他拿衣服,衣服掉落;指着嘴巴说口渴,婢女进粥,司马懿不拿杯子直接饮用,结果粥都流出来洒在胸口。李胜说:"大家都说明公旧病发作,没想到身体已经这样了"!司马懿装作半天才缓过气来的样子说:"年老病重,生死不过是早晚的事。委屈你到并州为官,那里靠近胡地,要做好防备!这一别恐怕不再相见,就把小儿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托付给你了"。李胜说:"我是回到本州,不是并州"。司马懿故意听错,问道:"你才到并州"?李胜又说:"荆州"。司马懿说:"年老昏聩,听不明白你的话了。如今你回到家乡为官,德高壮烈,好好建立功勋"。李胜回去后,告诉曹爽说:"司马公奄奄一息,身体和神魂分离,已不足为虑了"。后来有一天,他又向曹爽等垂泪道:"太傅病大概不会再好了,真是令人难过"。因此曹爽等不再防范司马懿。

【原文】

太傅懿阴与其子中护军师、散骑常侍昭谋诛曹爽。

【译文】

太傅司马懿暗中与其子中护军司马师、散骑常侍司马昭谋划如何除掉曹爽。

【原文】

春,正月,甲午,帝谒高平陵[1],大将军爽与弟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彦皆从。太傅司马懿以皇太后名义下令,闭诸城门,勒兵据武库[2],授兵出屯洛水浮桥[3],召司徒高柔假节行大将军事,据爽营,太仆[4]王观行中领军事,据羲营。因奏爽罪恶于帝曰:"臣昔从辽东还,先帝诏陛下、秦王及臣升御床,把臣臂,深以后事为念。臣言太祖、高祖[5]亦属臣以后事,此自陛下所见,无所忧苦。万一有不如意,臣当以死奉明诏。今大将军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6],外则专权,破坏诸营,尽据禁兵,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易以私人,根据盘互[7],纵恣日甚,又以黄门张当为都监[8],伺察至尊,离间二宫,伤害骨肉,天下汹汹,人怀危惧。陛下便为寄坐,岂得久安!此非先帝诏陛下及臣升御床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往言!太尉臣济等皆以爽为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永宁宫,皇太后令敕臣如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臣辄力疾[9]将兵屯洛水浮桥,伺察非常"。爽得懿奏事,不通;迫窘不知所为,留车驾宿伊水[10]南,伐木为鹿角[11],发屯田兵数千人以为卫。

【注解】

[1]高平陵:明帝曹觳之墓,在今河南洛阳东南。

[2]勒(lè)兵:带领军队。武库:储藏兵器军备的仓库。

[3]浮桥:在并列的船或筏子上铺上木板而成的桥。

[4]太仆:官名,秦汉九卿之一,掌舆马畜牧之事。

[5]太祖:曹操。高祖:文帝曹丕。

[6]僭(jiàn)拟:僭越,超出规定范围,自比皇帝。

[7]根据盘互:把持据守,互相勾结。

[8]都监:三国时称内侍官。

[9]力疾:勉强支撑病体。

[10]伊水:在今河南西部,源出栾川伏牛山北麓。

[11]伐木为鹿角:一种用带有枝杈、形似鹿角的树木堆放地上以阻挡敌军前进的防御物。

【译文】

嘉平元年(249年)正月,皇帝谒高平陵,大将军曹爽与弟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曹彦都随侍在侧。太傅司马懿以皇太后名义下令,关闭城门,带兵占领武库,派遣军队驻扎在洛水浮桥,召司徒高柔持节代理大将军的职务,占据曹爽营。太仆王观行中领军事,占据曹羲营。然后向皇帝上奏曹爽罪恶,说:"臣当年从辽东回到京师,先帝诏令陛下、秦王及臣登上御床,握着臣的手臂,念念不忘身后事。臣进言说太祖、高祖也曾把后事托付臣,这是陛下所见过的,陛下不用担心,万一有违陛下意愿的事情发生,臣自当不惜一死完成陛下的托付。如今大将军曹爽,背弃先帝的遗命,败坏典章制度,在内则僭越自比为君主,在外则专权擅政,扰乱军队,控制了禁军,朝廷上重要官职都安插亲信,连殿中宿卫都换了私人,亲党势力盘根错节,日益放纵。他又任用宦官张当为都监,窥视陛下动静,离间太后和陛下的感情,伤害骨肉关系,如今天下人情汹汹,人们心怀恐惧。如此局面,陛下就像是暂时寄坐在皇位上,并非长治久安之道。这种局面也并非先帝要陛下及臣登上御床当面嘱托的本意。臣虽然老迈,也不敢忘记前言。太尉蒋济等都认为曹爽有叛逆之心,他们兄弟不宜再掌管宿卫,于是上奏永宁宫,皇太后下令让臣如奏执行。臣则吩咐主事者和黄门令罢免曹爽、曹羲、曹训的官职,剥夺他们军权,以列侯的身份回到府邸,不得逗留,阻碍陛下车驾;要是有人敢阻碍车驾的,一律以军法从事!臣立即率兵屯驻洛水浮桥,又伺察有无异常情况"。曹爽看到了司马懿的奏章,城里的信息又不通,十分窘迫不知所措,安排皇帝的车驾夜宿伊水南,伐木制成鹿角以作防御,征发屯田兵数千人护卫。

【原文】

懿使侍中高阳、许允及尚书陈泰说爽,宜早自归罪,又使爽所信殿中校尉[1]尹大目谓爽,唯免官而已,以洛水为誓。

【注解】

[1]殿中校尉:武职官名。

【译文】

司马懿派侍中高阳、许允及尚书陈泰劝说曹爽,应当及早回来认罪,又派他信任的殿中校尉尹大目对他说,不过免官而已,并以洛水为誓。

【原文】

(桓)范至,劝爽兄弟以天子诣许昌[1],发四方兵以自辅。爽疑未决,范谓羲曰:"此事昭然,卿用读书何为邪!于今日卿等门户,求贫贱复可得乎?且匹夫质一人,尚欲望活;卿与天子相随,令于天下,谁敢不应也"!俱不言。范又谓羲曰:"卿别营近在阙南,洛阳典农治[2]在城外,呼召如意。今诣许昌,不过中宿[3],许昌别库,足相被假;所忧当在谷食,而大司农印章在我身"。羲兄弟默然不从,自甲夜至五鼓[4],爽乃投刀于地曰:"我亦不失作富家翁"!范哭曰:"曹子丹[5]佳人,生汝兄弟,犊耳[6]!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也"!

【注解】

[1]许昌:今河南许昌东部。

[2]洛阳典农治:洛阳屯田部队。

[3]中宿:半夜。

[4]甲夜:初更时分。五鼓:天亮。

[5]曹子丹:曹真,字子丹,曹操族子,三国著名将领,曹爽、曹羲的父亲。

[6](tún)犊:小猪,小牛。

【译文】

桓范到了曹爽那里,劝曹爽兄弟带天子至许昌,征发四方的军队以增强自己的实力。曹爽迟疑未决,桓范对曹羲说:"此事昭然若揭,你是读书人还不明白吗?今日情形下你们曹家这样的门户,即使只求贫贱平安度日还能做到吗?况且平民百姓抓了一个人为人质,还想以此为条件试图活下来。你们现在和天子在一起,挟天子号令天下,谁敢不听"!大家都默不做声。桓范又对曹羲说:"你的一支军队就近在城南,洛阳屯田部队也在城外,只要愿意,立刻可以招致。现在起程去许昌的话,不过半夜就到了。许昌的武库,足可以装备士兵;只有粮食让人担忧,而我身上就带着大司农印章"。曹羲兄弟默然,不听从桓范的主张,自入夜至五鼓,最后曹爽将刀扔在地上说:"即使免官了,我也不失为富家翁"。桓范哭道:"曹真何等人物,竟生出你们兄弟,像猪和牛一样蠢笨。想不到今日竟被你们连累灭族"。

【原文】

爽乃通[1]懿奏事,白帝下诏免己官,奉帝还宫。爽兄弟归家,懿发洛阳吏卒围守之;四角作高楼,令人在楼上察视爽兄弟举动。爽挟弹到后园中,楼上便唱言:"故大将军东南行"!爽愁闷不知为计。

【注解】

[1]通:通传,转达。

【译文】

曹爽于是把司马懿的奏章转交给皇帝,请皇帝下诏罢免自己的官职,然后奉送皇帝回宫。曹爽兄弟回到家里,司马懿立即派出洛阳官吏和兵士将曹家团团围住,在宅院四角建起高楼,令人在楼上监视曹氏兄弟举动。曹爽带了弹弓到后园中,楼上便有人大声喊:"前大将军往东南去了"。曹爽愁闷得不知所措。

【原文】

戊戌,有司奏:"黄门张当私以所择才人与爽,疑有奸"。收当付廷尉考实[1],辞云:"爽与尚书何晏、邓飏、丁谧、司隶校尉毕轨、荆州刺史李胜等阴谋反逆,须三月中发"。于是收爽、羲、训、晏、飏、谧、轨、胜并桓范皆下狱,劾以大逆不道,与张当俱夷三族[2]。

【注解】

[1]廷尉:官名,掌司法刑狱。考实:审讯出实情。

[2]夷三族:秦汉时代的刑罚。凡犯特殊重罪,尤其谋反谋叛等十恶罪名者,处以诛灭三族的极刑。三族之范围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指父、兄弟及妻子。

【译文】

戊戌,有司奏:"宦官张当私自将所择才人送给曹爽,怀疑他们之间有勾结"。收捕张当交付廷尉审讯。张当说:"曹爽与尚书何晏、邓飏、丁谧、司隶校尉毕轨、荆州刺史李胜等人阴谋造反,到三月中就会起事"。于是抓捕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飚、丁谧、毕轨、李胜和桓范一起入狱,弹劾他们大逆不道,与张当都被夷灭三族。

【评析】

明帝临终将八岁的儿子托付给司马懿和曹爽。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二人轮番值宿,朝政也很平静。但是曹爽是个浮躁急进、不能容人,且有野心的人。他和他的同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司马懿排挤出去,大权在握,控制禁宫宿卫,安插亲信,党同伐异,任意更张制度。

可是他们都疏忽了司马懿,司马懿韬光养晦,成功地让对方觉得他不再具有任何威胁,最后除掉曹爽几乎是在谈笑间完成的。

晋纪桓温废立

【原文】

(永和二年)安西将军桓温将伐汉[1],将佐皆以为不可。

朝廷以蜀道险远,温众少而深入,皆以为忧,惟刘惔以为必克,或问其故,惔曰:"以博知之。温,善博者也,不必得则不为。但恐克蜀之后,温终专制朝廷耳"。

【注解】

[1]安西将军桓温:桓温,东晋大将。娶明帝女南康公主为妻,曾三次北伐,一度收复洛阳,但北伐最终未能成功。由于长期掌握大权,渐渐有了不臣之心。成安元年(371年),废帝司马奕为东海王,改立筒文帝,以大司马专掌朝政。次年,简文帝死,桓温有代晋之心,但不久病故。汉:成汉,十六国之一,巴贵族李雄所建。以成都为都城,最盛时包括了今四川东部和云南、贵州的一部分。347年东晋桓温伐蜀,成汉亡。

【译文】

永和二年(346年),安西将军桓温将伐成汉,将佐都不赞成。

朝廷认为蜀道险远,桓温人少而深入,都为之担忧。唯刘惔以为必定成功,有人问他怎么知道的,刘惔说:"从赌博中知道的。桓温是个善赌的人,不是志在必得就不会出手。但是怕他克蜀之后,会渐渐控制朝廷"。

【原文】

(永和四年)八月,朝廷论平蜀之功,欲以豫章郡[1]封桓温,尚书左丞荀蕤[2]曰:"温若复平河、洛,将何以赏之"?乃加温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3],封临贺郡[4]公。

温既灭蜀,威名大振,朝廷惮之。会稽王昱[5]以扬州刺史殷浩有盛名,朝野推服,乃引为心膂[6],与参综朝权,欲以抗温,由是与温寝相疑贰[7]。

【注解】

[1]豫章郡:治所南昌(今江西南昌),原辖境大致同今江西省。

[2]尚书左丞:尚书省官员,类似于秘书长之类的官职。蕤:(ruí)。

[3]开府仪同三司: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种高级官位,东晋南朝,开府仪同三司是虚号,渐不为人所重。

[4]临贺郡:今广西贺州东南。

[5]会稽王昱:司马昱,初封琅邪王,后徙会稽王。司马奕为帝,进位丞相。桓温废立,迎司马昱为帝。在位二年病故,谥简文帝。会稽,在今江苏东部及浙江西部。殷浩:善玄谈,有重名。晋康帝时,会稽王司马昱征聘殷浩出山,以对抗桓温。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十月,殷浩率领7万人北征许昌、洛阳,大败,被废为庶人。

[6]心膂(lǚ):心与脊骨,比喻主要的辅佐人员,或亲信得力之人。

[7]寝(qǐn)相疑贰:渐渐起了疑忌之心。疑贰,也作"疑二"。因猜忌而生异心。

【译文】

永和四年(348年)八月,朝廷论赏平蜀的功劳,想要将豫章郡封给桓温。尚书左丞荀蕤说:"如果赏了豫章郡,那么桓温若平复河、洛,还有什么可以赏的"?于是就加封桓温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贺郡公。

桓温灭蜀以后,威名大振,朝廷也很忌惮他。会稽王司马昱因为扬州刺史殷浩有盛名,朝野都很推重他,所以将他视为心腹,参与朝政,想用他来对抗桓温,由此殷浩和桓温渐渐地开始互生猜疑。

【原文】

(兴宁元年)五月,加征西大将军桓温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1],假黄钺[2]。温以抚军司马王坦之为长史[3]。坦之,述之子也。又以征西掾郗超为参军[4],王珣为主簿[5],每事必与二人谋之。府中为之语曰:"髯[6]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温气概高迈,罕有所推。与超言,常自谓不能测,倾身待之,超亦深自结纳。珣,导之孙也,与谢玄[7]皆为温掾,温俱重之。

【注解】

[1]侍中:魏晋以后,往往相当于宰相。大司马:南朝时为兼握政务与军事重权的高官。都督中外诸军:掌管全国军事。录尚书事:南北朝时代,凡掌握重权的大臣经常带"录尚书事"的名号,总揽政要大权,无所不管。

[2]假黄钺:魏晋南北朝时,重臣出征往往加有假黄钺的称号。黄钺,以黄金为饰,古代帝王所用,后世用为仪仗。借之以增威重,有代表皇帝亲征之意。

[3]抚军司马:官名。抚军府中掌军事的属官。长史:官名,战国末年秦已置,属官。
《资治通鉴》原文及译文 资治通鉴及其翻译

[4]征西掾(yuàn):征西将军的属官。掾,属官,辅佐的助手。郗超:字景兴,东晋大臣。参军:武官名,掌辅助谋划军事。

[5]王珣:和其父亲洽、祖父导三代皆以能书著名。主簿:掌管文书的属吏。

[6]髯(rán):两腮上面的胡子,也泛指胡子。

[7]谢玄:宰相谢安之侄,东晋著名军事家。

【译文】

兴宁元年(363年)五月,加封征西大将军桓温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假黄钺。桓温以抚军司马王坦之为长史。王坦之是王述之子。又以征西掾郗超为参军,王珣为主簿,遇事必与二人商量。府中人总结道:"胡子参军,矮子主簿,能让桓公欢喜,也能让桓公生气"。桓温气概高迈,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的器重。桓温和郗超谈话,常常觉得对方深不可测,推心置腹地对待他,郗超也深相结纳。王珣是王导的孙子,与谢玄都是桓温的属吏,桓温也都很器重他们。

【原文】

(兴宁二年五月)加大司马温扬州牧、录尚书事[1]。壬申,使侍中召温入参朝政,温辞不至。

【注解】

[1]扬州牧:扬州的最高官员。牧,州郡长官。

【译文】

兴宁二年(364年)五月,朝廷加封大司马桓温扬州牧、录尚书事。壬申,朝廷派侍中召桓温入参朝政,桓温推辞不去。

【原文】

(兴宁三年)大司马温移镇姑孰[1]。二月,乙未,以其弟右将军豁监荆州、扬州之义城、雍州之京兆[2]诸军事,领荆州刺史,加江州刺史桓冲监江州及荆、豫八郡诸军事[3],并假节。

司徒昱闻陈祐弃洛阳[4],会大司马温于洌洲[5],共议征讨。丙申,帝崩于西堂,事遂寝[6]。帝无嗣,丁酉,皇太后诏以琅邪王奕承大统。百官奉迎于琅邪第,是日,即皇帝位,大赦。

【注解】

[1]姑孰:今江苏苏州。

[2]监:掌管。荆州:治所在今湖北江陵。义城:义城郡,治所在今湖北光化。雍州之京兆:治所在今湖北襄阳。

[3]江州:今江西九江。

[4]陈祐:东晋冠军将军,镇守洛阳。燕人进攻洛阳,陈祐不敌,逃出洛阳。

[5]洌洲:今安徽当涂长江中小岛。

[6]寝:平息,停止。

【译文】

兴宁三年(365年),大司马桓温移镇姑孰。二月乙未,以其弟右将军桓豁掌荆州、扬州之义城、雍州之京兆的军事,领荆州刺史;加封江州刺史桓冲掌管江州及荆、豫八郡诸军事,同时假节。

司徒昱听说了陈祐放弃洛阳的事,在洌洲和大司马桓温会面,商议征讨洛阳的事。丙申,东晋哀帝司马丕在太极殿西堂病逝,事情中止。哀帝无嗣,丁酉,皇太后下诏以琅邪王司马奕继承皇位。百官去琅邪王府第迎接他入宫,当天,司马奕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原文】

(咸安元年十月)大司马温恃其材略位望,阴蓄不臣之志[1],尝抚枕叹曰:"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术士杜炅能知人贵贱,温问炅以己禄位所至,炅曰:"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温不悦。温欲先立功河朔[2],以收时望,还受九锡[3]。及枋头之败[4],威名顿挫。既克寿春[5],谓参军郗超曰:"足以雪枋头之耻乎"?超曰:"未也"。久之,超就温宿,中夜,谓温曰:"明公都无所虑乎"?温曰:"卿欲有言邪"?超曰:"明公当天下重任,今以六十之年,败于大举,不建不世之勋,不足以镇惬[6]民望"!温曰:"然则奈何"?超曰:"明公不为伊、霍之举[7]者,无以立大威权,镇压四海"。温素有心,深以为然,遂与之定议。以帝素谨无过,而床笫[8]易诬,乃言"帝早有痿疾,嬖人相龙、计好、朱炅宝等,参侍内寝,二美人田氏、孟氏生三男,将建储立王,倾移皇基"。密播此言于民间,时人莫能审其虚实。

【注解】

[1]不臣之志:不守臣节,不合臣道的心思,指想谋反篡位。

[2]立功河朔:收复北方,北伐成功。

[3]九锡:古代天子赐给诸侯、大臣的九种器物,是最高的礼遇。西汉末,王莽篡汉时先受赐九锡,魏晋六朝以后权臣夺取政权、建立新王朝时都沿袭此例,后世就以九锡为权臣篡位先声。

[4]枋头之败:枋头,今河南浚县。369年,桓温第三次北伐,在枋头大败于燕人。

[5]寿春:魏晋南北朝时期淮南军事重镇,今安徽寿县。

[6]惬(qiè):满足,称心。

[7]伊、霍之举:伊、霍,伊尹、霍光,即指废立。

[8]床笫(zǐ):床和垫在床上的竹席,指男女房中之事。

【译文】

咸安元年(371年)十月,大司马桓温凭借自身的才略威望,暗地里积蓄不臣之心,曾经抚枕叹息:"男子不能流芳百世,就应当遗臭万年"!术士杜炅能够预知人的贵贱,桓温就问他,自己的官爵最大可以做到什么位置。杜炅说:"明公的功劳大如宇宙,必定可以位极人臣"。桓温不高兴。他想先北伐立功,增加威望,然后回来接受九锡之赐。但是经过369年枋头之败后,桓温的威名受挫。371年成功攻占寿春之后,他问参军郗超道:"这次胜利足以洗雪枋头之败的耻辱吗"?郗超答道:"还不能"。过了很久,一天郗超住在桓温那里,夜半时问道:"明公都没有忧虑的事吗"?桓温说:"你想说什么"?郗超说:"明公身上担负着天下重任,现在已六十岁了,遇到惨败,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建立非同一般的功勋,才足以震慑人心"。桓温问:"那要怎么做"?郗超答:"明公没有行伊尹、霍光那样的废立之事,就不可以立大威权,慑服天下"。桓温向来就有类似的想法,深以为然,于是决定要废立。由于皇帝司马奕素来谨慎没有过错,只有男女间的事容易造谣,于是传播谣言说"皇帝早有阳痿的毛病,他宠信的相龙、计好、朱炅宝等人,出入寝宫侍候,皇帝的两位美人田氏、孟氏生了三个儿子,将要立为太子,这样皇室的根本就被动摇了"。这种说法在民间秘密流传,谁也不知道真假。

【原文】

十一月,癸卯,温自广陵[1]将还姑孰,屯于白石[2]。丁未,诣建康[3],讽褚太后[4],请废帝,立丞相会稽王昱,并作令草呈之。太后方在佛屋烧香,内侍启云:"外有急奏"。太后出,倚户视奏数行,乃曰:"我本自疑此"!至半,便止,索笔益之曰:"未亡人不幸罹[5]此百忧,感念存没,心焉如割"。

【注解】

[1]广陵:今江苏扬州。

[2]白石:今安徽当涂采石矶西南。

[3]建康:东晋都城,今江苏南京。

[4]褚(zhǔ)太后:名蒜子,晋康帝司马岳皇后。

[5]罹(lí):遭遇。

【译文】

十一月癸卯,桓温自广陵打算返姑孰,驻扎在白石。丁未,到了都城建康,他暗示褚太后,请求废黜皇帝,另立丞相会稽王司马昱,并将大致意思写成奏稿进呈。太后正在佛屋烧香,内侍启奏:"外面有急奏"。太后出来,靠在门边看了数行,就说:"我本就疑心这个"。看到一半便停下不看,索笔添写道:"未亡人不幸遭遇种种忧患,想起活在人世的和过世的,心如刀割"。

【原文】

己酉,温集百官于朝堂。废立既旷代[1]所无,莫有识其故典者,百官震慄[2]。温亦色动,不知所为。尚书仆射王彪之[3]知事不可止,乃谓温曰:"公阿衡[4]皇家,当倚傍先代"。乃命取《汉书·霍光传》,礼度仪制,定于须臾[5]。彪之朝服当阶,神彩毅然,曾无惧容。文武仪准,莫不取定,朝廷以此服之。于是宣太后令,废帝为东海王,以丞相、录尚书事、会稽王昱统承皇极。百官入太极前殿,温使督护竺瑶、散骑侍郎[6]刘亨收帝玺绶。帝著白帢单衣[7],步下西堂,乘犊车[8]出神虎门,群臣拜辞,莫不歔欷[9]。侍御史、殿中监将兵百人卫送东海第[10]。温帅百官具乘舆法驾,迎会稽王于会稽邸。王于朝堂变服,著平巾帻、单衣,东向流涕,拜受玺绶,是日,即皇帝位,改元。温出次中堂,分兵屯卫。温有足疾,诏乘舆入殿。温撰辞,欲陈述废立本意,帝引见,便泣下数十行,温兢惧,竟不能一言而出。

【注解】

[1]旷代:绝代,当代无人能及。

[2]震慄(lì):震惊害怕。

[3]尚书仆射:官名,地位仅次于尚书令。王彪之:王导之侄。

[4]阿衡:商代官名,伊尹曾任此职。后引申为辅导帝王,主持国政。

[5]须臾:片刻。

[6]督护:武官名,晋置。散骑侍郎:官名,三国魏置。

[7]白帢(qià)单衣:白色便帽和单衣。

[8]犊车:牛车。

[9]歔欷(xūxī):悲泣,抽噎。

[10]侍御史:官名,秦置,汉沿袭,在御史大夫之下。掌管给事殿中、举劾非法、督察郡县,或奉使出外执行指定任务。殿中监:官名,魏晋以后,在门下省设殿中监一官,多以皇帝之亲戚、贵臣担任,掌管皇帝生活起居之事。

乘舆法驾:天子车驾仪仗。

平巾帻(zé):帻本是古时的头巾。东汉时用一种平顶的帻做戴冠时的衬垫物,称为平巾帻。西晋末,出现了一种小冠,前面呈半圆形平顶,后面升起呈斜坡形尖突,戴时不能覆盖整个头顶,只能罩住发髻的,就是平巾帻(也称小冠)。

【译文】

己酉,桓温在朝堂上召集百官。废立既然是当代没有过的事,也就没有官员知道制度应该如何,百官震惊恐惧。桓温变了脸色,不知应该怎么办。尚书仆射王彪之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就对桓温说:"明公辅佐皇室治理天下,应当遵循先代制度"。让人取来《汉书·霍光传》,当时就定下礼仪制度。王彪之穿着朝服站在朝堂上,神情坚毅,毫无惧色。文武官员的礼仪格式都由王彪之一言而定,因此大家都很是佩服他。于是宣布太后的诏令,废皇帝司马奕为东海王,以丞相、录尚书事、会稽王司马昱继承皇位。百官进入太极前殿,桓温派督护竺瑶、散骑侍郎刘亨收取皇帝的印玺。司马奕戴着白帽子,身穿单衣,走下西堂,乘牛车出神虎门离开。群臣磕头拜别,没有不流泪叹息的。侍御史、殿中监带了百名士卒护送废帝至东海王府第。桓温带领百官准备了天子车驾仪仗,前往会稽王府迎接会稽王。会稽王在朝堂上更换衣服,戴着平巾帻,身穿单衣,面向东而立,流着眼泪,拜受天子印玺,当天即位改元。桓温在太极殿中堂,分派士兵守卫。桓温的脚有毛病,皇帝下诏他可以乘轿入殿。桓温准备了文章,想在进见时详细陈述废立的本意,皇帝召见他时不断哭泣,桓温战战兢兢的,最终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文】

太宰武陵王晞好习武事[1],为温所忌,欲废之,以事示王彪之。彪之曰:"武陵亲尊,未有显罪,不可以猜嫌之间便相废徙。公建立圣明,当崇奖王室,与伊、周同美;此大事,宜更深详"。温曰:"此已成事,卿勿复言"!乙卯,温表:"晞聚纳轻剽[2],息综矜忍[3];袁真叛逆[4],事相连染。顷日猜惧,将成乱阶。请免晞官,以王归藩"。从之。并免其世子综、梁王琏等官。温使魏郡太守毛安之[5]帅所领宿卫殿中。

【注解】

[1]太宰:晋以避司马师讳,置太宰以代太师。武陵王晞(xī):司马晞,晋元帝子,简文帝兄弟。综、均为其子。

[2]聚纳轻剽(piāo):召集轻浮急躁之徒。

[3]息综:其子司马综。矜忍:傲慢残忍。

[4]袁真叛逆:369年东晋发生袁真叛乱。

[5]魏郡:今河北大名、临漳一带。毛安之:荥阳人,是简文帝时期的重要将领。

【译文】

太宰武陵王司马晞喜好武事,因此为桓温所忌,想要贬斥他,桓温借其他事由示意王彪之。王彪之说:"武陵王是天子的兄弟,并没有明显的罪状,不可因为猜嫌就将其废黜。既然明公废立是匡扶皇室,就应当努力保护好皇室,这样才能比美伊尹、周公。这样的大事,应该从长计议"。桓温说:"此事已定,你就不必再说了"。乙卯,桓温上表称:"司马晞召集轻浮急躁之徒,其子司马综又傲慢残忍,而且牵连在袁真叛逆案中,朝廷和他彼此猜惧,必将酿成大乱。请将司马晞免官,以王爵回王府"。皇帝同意了。同时罢免其世子司马综、梁王司马琏等人的官职。桓温派魏郡太守毛安之统带宿卫守在殿中。

【原文】

初,殷浩卒,大司马温使人赍[1]书吊之,浩子涓不答,亦不诣温,而与武陵王晞游。广州刺史庾蕴[2],希之弟也,素与温有隙。温恶殷、庾宗强,欲去之。辛亥,使其弟秘逼新蔡王晃诣西堂叩头自列,称与晞及子综、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掾曹秀、舍人刘强、散骑常侍[3]庾柔等谋反;帝对之流涕,温皆收付廷尉。倩、柔,皆蕴之弟也。癸丑,温杀东海王三子及其母。甲寅,御史中丞[4]谯王恬承温旨,请依律诛武陵王晞。诏曰:"悲惋惶怛[5],非所忍闻,况言之哉!其更详议"!恬,承之孙也。乙卯,温重表固请诛晞,词甚酷切。帝乃赐温手诏曰:"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温览之,流汗变色,乃奏废晞及三子,家属皆徙新安郡。丙辰,免新蔡王晃为庶人,徙衡阳;殷涓、庾倩、曹秀、刘强、庾柔皆族诛,庾蕴饮鸩[6]死。蕴兄东阳太守友子妇,桓豁之女也,故温特赦之。庾希闻难,与弟会稽王参军邈及子攸之逃于海陵陂泽[7]中。

【注解】

[1]赍(jī):送信。

[2]庾蕴:庾希之弟,庾氏为东晋大族。

[3]著作郎:官名,三国魏明帝始置,属中书省,掌编纂国史。太宰长史:太师的属吏。散骑常侍:官名,秦汉设散骑(皇帝的骑从)和中常侍,三国魏时将其并为一官,称"散骑常侍",在皇帝左右规谏过失,以备顾问。晋以后,往往预闻要政。

[4]御史中丞:官名,汉以御史中丞为御史大夫的助理,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僚,其权颇重。

[5]惶怛(dá):惶恐痛苦。

[6]鸩(zhèn):传说中的一种毒鸟。把它的羽毛放在酒里,可以毒杀人。后世指毒药。

[7]陂(bēi)泽:湖泽。

【译文】

当初殷浩过世,大司马桓温派人送信吊唁。殷浩子殷涓不回信,也不去回拜桓温,而和武陵王司马晞来往密切。广州刺史庾蕴是庾希的弟弟,向来和桓温有嫌隙。桓温讨厌殷、庾两家势力强大,想要铲除他们。辛亥,桓温派弟弟桓秘逼新蔡王司马晃诣西堂叩头自列,在皇帝面前供称说自己与司马晞及其子司马综、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掾曹秀、舍人刘强、散骑常侍庾柔等共同谋反;简文帝流下眼泪,桓温将他们都抓起来交付给廷尉。庾倩、庾柔都是庾蕴的弟弟。癸丑,桓温杀了东海王的三个儿子及其生母。甲寅,御史中丞谯王司马恬秉承桓温意旨,请皇帝依法诛杀武陵王司马晞。皇帝下诏说:"这样诛杀亲族的事,令人悲哀惨痛,不是我所忍听闻的,何况是亲手做呢?此事再详加商议"。司马恬是司马承的孙子。乙卯,桓温再次上表坚持要求杀司马晞,言辞迫切。简文帝赐桓温手诏说:"如果晋朝的国祚还长,桓公就遵行我上道诏书的意思吧;如果晋室大运已去,请让我退位让贤"。桓温看到以后,汗流浃背,变了脸色,转而请求废黜司马晞及三子,家属流放到新安郡。丙辰,下诏免新蔡王司马晃为庶人,流放衡阳;殷涓、庾倩、曹秀、刘强、庾柔都被灭族,庾蕴服毒而死。庾蕴的哥哥东阳太守庾友的儿媳是桓温弟弟桓豁的女儿,所以得到桓温特赦。庾希听到此事,和弟弟会稽王参军庾邈以及儿子庾攸之逃到海陵的湖泽中。

【原文】

温既诛殷、庾,威势翕赫[1],侍中谢安[2]见温遥拜。温惊曰:"安石,卿何事乃尔"?安曰:"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

【注解】

[1]翕(xī)赫:显赫。

[2]谢安:出身士族,东晋名臣。

【译文】

桓温杀了殷、庾之后,威势显赫,侍中谢安看见桓温远远就拜下去。桓温惊道:"安石,你为什么这样做"?谢安道:"君王尚且叩拜于前,臣下哪有以平礼相见的道理"?

【原文】

(咸安二年七月)甲寅,帝不豫[1],急召大司马温入辅,一日一夜发四诏。温辞不至。

【注解】

[1]不豫:身体不适,生病。

【译文】

咸安二年(372年)七月甲寅,简文帝生病,急召大司马桓温入京,一日一夜连发四道诏书。桓温推辞不去。

【原文】

己未,立昌明为皇太子,生十年矣。以道子为琅邪王,领会稽国,以奉帝母郑太妃之祀。遗诏:"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1]"。又曰:"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侍中王坦之自持诏入,于帝前毁之。帝曰:"天下,傥来[2]之运,卿何所嫌"!坦之曰:"天下,宣、元[3]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帝乃使坦之改诏曰:"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4]故事"。是日,帝崩。

【注解】

[1]周公居摄:西周时周公旦在武王去世后,出任摄政,辅佐年幼的成王。故事:旧例。

[2]傥来:无意中得到。

[3]宣、元:宣帝司马懿,元帝司马睿,西晋的创立者。

[4]诸葛武侯、王丞相:诸葛亮、王导,都是辅佐君主的名臣。

【译文】

己未,简文帝立司马昌明为皇太子,当时昌明已经十岁了。封另一个儿子司马道子为琅邪王,统领会稽国,负责皇帝生母郑太妃之祭祀。遗诏说:"大司马桓温依照周公居摄旧例"。又说:"太子可以辅佐就辅佐他,如不成器,大司马自取皇位"。侍中王坦之拿着诏书进见,在皇帝面前撕毁。简文帝说:"我拥有天下也不过是出于意外,偶然的运气,你又何必如此"?王坦之说:"天下,是宣帝、元帝创立的天下,陛下怎么能凭一己之意举以赠人"!于是简文帝让王坦之将诏书改为:"家国事全部交付给大司马处分,如诸葛武侯和王丞相的旧例"。当天,简文帝去世。

【原文】

群臣疑惑,未敢立嗣,或曰:"当须[1]大司马处分"。尚书仆射王彪之正色曰:"天子崩,太子代立,大司马何容得异!若先面咨,必反为所责"。朝议乃定。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崇德太后[2]令,以帝冲幼,加在谅[3],令温依周公居摄故事。事已施行,王彪之曰:"此异常大事,大司马必当固让,使万机停滞,稽废山陵[4],未敢奉令,谨具封还"。事遂不行。

【注解】

[1]须:等待。

[2]崇德太后:即褚太后。

[3]谅(ān):居丧,多用于皇帝。

[4]稽废山陵:稽迟荒废安葬事宜。

【译文】

群臣疑惑,不敢就此立嗣,有人说:"要等大司马来了处分"。尚书仆射王彪之正色说:"天子驾崩,自然是太子继立,大司马又怎么会有异议呢!如果先去问他,反而会被大司马责备"。于是朝议决定由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崇德褚太后下令,因为皇帝年幼,又在居丧期,让桓温依照周公旧例摄政。这道诏令已经发下去了,王彪之说:"这是非常之事,大司马一定会推辞,这样一来,朝廷上下所有的政务都停顿下来,连先皇的后事也会延迟,所以臣不敢奉命,还是将诏书封还"。因此桓温摄政一事终究未成。

【评析】

桓温在东晋是个重要人物。随着他军功和人望的增长,他和朝廷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在某个程度上说,东晋需要桓温的军事力量,更寄希望于他北伐成功,恢复故地。但是随着桓温在征伐中的胜利,朝廷和他之间渐渐陷入了功高不赏的尴尬境地。桓温平蜀有大功,威名大振,这些军事上的胜利对于东晋来说无疑是好事,但是桓温的位置也越来越难以安顿。在每次酬功之际,我们都可以看出代表朝廷立场的官员小心翼翼的态度。

东晋这个偏安的朝廷,外敌环伺,皇室衰落,朝中门阀力量强大,军事实权操于如桓温这样的悍将之手。朝廷中不同势力之间相互牵制、妥协和对立。桓温废立的过程中,王彪之、王坦之、谢安等人,在桓温的野心和实力作用之下,每次都通过合于法度的方法保护皇权,尽力让东晋在原来的格局下延续下去。

晋纪淝水之战

【原文】

(太元八年七月)秦王坚下诏大举入寇[1],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2]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3]。又曰:"其以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良家子至者三万余骑,拜秦州主簿金城赵盛之为少年都统[4]。是时,朝臣皆不欲坚行,独慕容垂、姚苌[5]及良家子劝之。阳平公融[6]言于坚曰:"鲜卑、羌虏[7],我之仇雠[8],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所陈策画,何可从也!良家少年皆富饶子弟,不闲[9]军旅,苟为谄谀之言以会[10]陛下之意耳。今陛下信而用之,轻举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无及也"!坚不听。

【注解】

[1]秦王坚:前秦王苻坚,氐族人,十六国时期前秦的皇帝。早期很有作为,曾统一中国北方,国力一度超过东晋数倍,很有机会统一全国,但是在淝水之战中惨败。鲜卑、羌等部族相继叛变,西燕慕容冲攻入长安,苻坚出逃被杀。入寇:侵入东晋。

[2]良家子:出身清白的子女。

[3]羽林郎:官名,汉代所置,皇家禁卫军军官。

[4]秦州:今甘肃天水。金城:今甘肃兰州。都统:武官名,始置于十六国时期,为统兵将官。

[5]慕容垂:又名慕容霸,鲜卑族人。公元384年建立后燕,后投降前秦。淝水之战中暗中保存实力,在前秦败后叛变,姚苌:后秦武昭帝,羌族。十六国时期后秦政权的开国君主。公元357年与前秦战于三原,兵败投降,后为苻坚部将,累建战功。淝水之战后,前秦大败,姚苌趁机自立。公元385年缢杀苻坚于新平佛寺(今彬县南静光寺),称帝于长安,国号大秦。

[6]阳平公融:苻融,苻坚之弟,封阳平公。

[7]鲜卑、羌虏:即分别指慕容垂、姚苌的国家。

[8]仇雠(chóu):仇敌。

[9]闲:同"娴",熟悉,精通。

[10]谄(chǎn)谀:奉承拍马。会:迎合。

【译文】

太元八年(383年)七月,秦王苻坚下诏大举发兵入侵东晋,百姓每十名成年男子中征发一人当兵;良家子弟二十岁以下勇武有力的,都被任命为羽林郎。又说:"胜利以后要用东晋皇帝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宰相谢安为吏部尚书,车骑将军桓冲为侍中;想来也是很快的事了,可以先为他们起好宅第"。良家子弟自带战马应征而来的有三万多人,任命当时的秦州主簿金城赵盛之为少年都统,统领这些人。当时朝臣都不想让苻坚南下,只有慕容垂、姚苌和应征来的良家子弟希望打仗。阳平公苻融对苻坚说:"鲜卑、羌虏都是我们的仇敌,他们一直在等待机会报仇复国,这样人所说的话怎么能听呢?良家少年不过是富家子弟,不熟悉军旅之事,不过是顺口说些阿谀奉承的话讨陛下欢心罢了。如今陛下信用这些人,轻率地南伐,我担心不仅不能成功,还会有后患,到时候悔之不及"。苻坚不听。

【原文】

(八月)甲子,坚发长安,戎卒[1]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九月,坚至项城[2],凉州之兵始达咸阳[3],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4],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阳平公融等兵三十万,先至颍口[5]。

是时,秦兵既盛,都下震恐。

【注解】

[1]戎卒:兵士。

[2]项城:今河南项城。

[3]凉州:今武威,地处甘肃河西走廊东端。咸阳:今陕西咸阳。

[4]幽、冀:今河北地区。彭城:今江苏徐州。

[5]颍口:今安徽颍上东南的西正阳镇。

【译文】

八月甲子,苻坚从长安出发,有步兵六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绵延千里。九月,苻坚到达项城,而凉州的军队才到达咸阳,蜀、汉的军队正沿长江顺流而下,幽州、冀州的军队到达彭城,东西万里之内,水陆并进,出动运输的船只数以万计。阳平公苻融等率兵三十万,先期到达颍口。

当时,秦兵声势浩大,建康人心惶惶。

【原文】

冬,十月,秦阳平公融等攻寿阳[1];癸酉,克之,执平虏将军[2]徐元喜等。融以其参军河南郭褒为淮南太守[3]。慕容垂拔郧城[4]。胡彬闻寿阳陷,退保硖石[5],融进攻之。秦卫将军梁成等帅众五万屯于洛涧[6],栅淮以遏东兵[7]。谢石、谢玄等去洛涧二十五里而军,惮成,不敢进。胡彬粮尽,潜遣使告石等曰:"今贼盛,粮尽,恐不复见大军"!秦人获之,送于阳平公融。融驰使白秦王坚曰:"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坚乃留大军于项城,引轻骑八千,兼道[8]就融于寿阳。遣尚书朱序来说谢石等以"强弱异势,不如速降"。序私谓石等曰:"若秦百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注解】

[1]寿阳:今安徽寿县。

[2]平虏将军:东晋武官名。

[3]淮南太守:治所在安徽寿县,今安徽淮河以南地区的地方长官。

[4]郧(yún)城:今湖北安陆。

[5]硖(xiá)石:安微凤台、寿县一带。

[6]卫将军:官名,汉代设立,掌握禁兵,预闻政务。洛涧:即洛水。

[7]栅淮以遏东兵:在淮水上设立栅栏以阻挡东晋军队。栅,动词,用竹、木、铁条等做成的阻拦或防卫物。遏,阻拦,阻挡。

[8]兼道:加倍赶路。

【译文】

十月,前秦阳平公苻融等攻打寿阳;癸酉,攻入城中,俘虏了东晋平虏将军徐元喜等人。苻融任命他的参军河南郭褒为淮南太守。慕容垂攻克郧城。东晋胡彬听说寿阳陷落,退守硖石,苻融继续进攻。前秦卫将军梁成等率领五万将士驻扎在洛水,在淮河上设立栅栏以阻止东晋的援军。谢石、谢玄等在离洛涧二十五里的地方扎营,因为害怕梁成而不敢进兵。胡彬粮草将要用尽,暗中派人告诉谢石等人说:"现在秦军声势盛大,我一旦没有了粮草,恐怕我们就不能再相见了"。秦人抓到送信的人,押送到苻融那里。苻融派人驰报秦王苻坚,说:"晋军人少,容易对付,只怕他们逃走,请秦王速来"。苻坚于是将大军留在项城,自己带了八千轻骑兵,日夜兼程,赶往寿阳和苻融会合。秦人派尚书朱序去劝降谢石,说"秦强晋弱,力量相差悬殊,不如速速投降"。朱序却私下对谢石等人说:"如果秦军百万之众全数到达,晋军自然很难与之对抗。现在趁大军未会集,应该迅速出击;如果打败前秦前锋,则秦军气势一泄,就可击败他们了"。

【原文】

石闻坚在寿阳,甚惧,欲不战以老[1]秦师。谢琰劝石从序言。十一月,谢玄遣广陵相刘牢之帅精兵五千趣[2]洛涧,未至十里,梁成阻涧为陈[3]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大破之,斩成及弋阳太守[4]王咏,又分兵断其归津[5],秦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万五千人。执秦扬州刺史王显等,尽收其器械军实[6]。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见八公山[7]上草木,皆以为晋兵,顾谓融曰:"此亦劲敌,何谓弱也"!怃然[8]始有惧色。

【注解】

[1]老:使得对方衰竭,疲惫。

[2]刘牢之:东晋名将。趣(qū):趋赴,奔向。

[3]陈:同"阵",军阵。

[4]弋(yì)阳太守:江西弋阳地区的地方官。

[5]归津:退路。

[6]器械军实:军用器械和粮饷。

[7]八公山:位于寿县城北,距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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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鸿门宴,指在公元前206年于秦朝都城咸阳郊外的鸿门(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新丰镇鸿门堡村)举行的一次宴会,参与者包括当时两支抗秦军的领袖项羽及刘邦。是次宴会在秦末农民战争及楚汉战争皆发生重要影响,被认为间接促成项羽败亡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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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周纪三家分晋【原文】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髯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

流沙河《理想》原文及赏析 流沙河 理想

《理想》原文流沙河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饥寒的年代里,理想是温饱;温饱的年代里,理想是文明。离乱的年代里,理想是安定;安定的年代里,理想是繁荣。理想如珍珠,一颗缀连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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