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风荷举1 张晓风 一一风荷举

一一风荷举

第1节:魔季(1)

魔季 蓝天打了蜡,在这样的春天。在这样的春天,小树叶儿也都上了釉彩。世界,忽然显得明朗了。

我延着草坡往山上走,春草已经长得很浓了。唉,春天老是这样的,一开头,总惯于把自己藏在峭寒和细雨的后面。等真正一揭了纱,却又谦逊地为我们延来了长夏。

山容已经不再是去秋的清瘦了,那白绒绒的芦花海也都退潮了。相思树是墨绿的,荷叶桐是浅绿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绿的,刚冒尖儿的小草是黄绿的。还是那些老树的苍绿,以及滕萝植物的嫩绿,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一山。我慢慢走着,我走在绿之上,我走在绿之间,我走在绿之下。

绿在我里,我在绿里。

阳光的酒调得很淡,却很醇,浅浅地斟在每一个杯形的小野花里。到底是一位怎样的君王要举行野宴?何必把每个角落都布置得这样豪华雅致呢?让走过的人都不免自觉寒酸了。

那片大树下的厚毡是我们坐过的,在那年春天。今天我走过的时候,它的柔软仍似当年,它的鲜绿仍似当年,甚至连织在上面的小野花也都娇美如昔。啊,春天,那甜甜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头来了——其实不是回来,它一直存在着的!我禁不住怯怯地坐下,喜悦的潮音低低地回响着。清风在细叶间穿梭,跟着他一起穿梭的还有蝴蝶。啊,不快乐真是不合理的——在春风这样的旋律里。所有柔嫩的枝叶都被邀舞了,窸窣地响起一片搭虎绸和细纱相擦的衣裙声。四月是音乐季呢!(我们有多久不闻丝竹的声音了?)宽广的昔乐台上,响着甜美渺远的木箫,古典的七弦琴,以及琮踪然的小银铃,合奏着繁富而又和谐的曲调。

◇◇欢◇迎访◇问◇

第2节:魔季(2)

我们已把窗外的世界遗忘得太久了,我们总喜欢过着四面混凝土的生活。我们久已不能像那些溪畔草地上执竿的牧羊人,以及他们仅避风雨的帐棚。我们同样也久已不能想像那些在陇亩间荷锄的庄稼人,以及他们只足容膝的茅屋。我们不知道脚心触到青草时的恬适,我们不晓得鼻腔遇到花香时的兴奋。真的,我们是怎么会痴得那么厉害的!

那边,清澈的山涧流着,许多浅紫、嫩黄的花瓣上下飘浮,像什么呢?我似乎曾经想画过这样张画——只是,我为什么如此想画呢?是不是因为我的心底也正流着这样一带涧水呢?是不是申于那其中也正轻搅着一些美丽虚幻的往事和梦境呢?啊,我是怎样珍惜着这些花瓣啊,我是多么想掬起一把来作为今早的晨餐啊!

忽然,走来一个小女孩。如果不是我看过她,在这样薄雾未散尽,阳光诡谲闪烁的时分,我真要把她当作一个小精灵呢!她慢慢地走着,好一个小山居者,连步履也都出奇地舒缓了。她有一种天生的属于山野的纯朴气质,使人不自已地想逗她说几句话。

“你怎么不上学呢?凯凯。”

“老师说,今天不上学,”她慢条斯理地说:“老师说,今天是春天,不用上学。”

啊,春天!噢!我想她说的该是春假,但这又是多么美的语误啊!春天我们该到另一所学校去念书的。去念一册册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记风的演讲,又计数骤云的变化。真的,我们的学校少开了许多的学分,少聘了许多的教授。我们还有许多值得学习的,我们还有太多应该效法的。真的呢,春天绝不该想鸡兔同笼,春天也不该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土语,春天更不该收集越南情势的资料卡。春天春天,春天来的时候我们真该学一学鸟儿,站在最高的枝柯上,抖开翅膀来,晒晒我们潮湿已久的羽毛。

第3节:魔季(3)

那小小的红衣山居者很好奇地望着我,稍微带着一些打趣的神情。

我想跟她说些话,却又不知道谈讲些什么。终于没有说——我想听有我能教她的,大概春天都已经教过她了。

慢慢地。她俯下身去,探手入溪。花瓣便从她的指间闲散地流开去。她的颊边忽然漾开一种奇异的微笑,简单的、欢欣的、却又是不可捉摸的笑。我又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我实在仍然怀疑她是笔记小说里的青衣小童。(也许她穿旧了那袭青衣,偶然换上这件红的吧!)我轻轻地摸着她头上的蝴蝶结。

“凯凯。”“嗯??”

“你在干什么?”

“我,”她踌躇了一下,茫然地说:“我没干什么呀!”

多色的花瓣仍然在多声的涧水中淌过,在她肥肥白白的小手旁边乱旋。忽然,她把手一握,小拳头里握着几片花瓣。她高兴地站起身来,将花瓣小小红裙里一兜,便哼着不成腔的调儿走开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她是谁呢?是小凯凯吗?还是春花的精灵呢?抑或,是多年前那个我自己的重现呢?在江南的那个环山的小城里,不也住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吗?在春天的时候她不是也爱坐在矮矮的断墙上,望着远远的蓝天而沉思吗?她不是也爱去采花吗?爬在树上,弄得满头满脸的都是乱扑扑的桃花瓣儿。等回到家,又总被母亲从衣领里抖出一大把柔柔嫩嫩的粉红。她不是也爱水吗?她不是一直梦想着要钓一尾金色的鱼吗?(可是从来不晓得要用钓钩和钓饵。)每次从学校回来,就到池边去张望那根细细的竹竿。俯下身去,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张又圆又憨的小脸。啊,那个孩子呢?那个躺在小溪边打滚,直揉得小裙子上全是草汁的孩子呢?她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在那边,那一带疏疏的树荫里,几只毛茸茸的小羊在啮草,较大的那只母羊很安详地躺着。我站得很远,心里想着如果能摸摸那羊毛诙多么好。它们吃着、嬉戏着、笨拙的上下跳跃着。

第4节:魔季(4)

啊,春天,什么都是活泼地,都是喜洋洋的,都是嫩嫩的,都是茸茸的,都是叫人喜欢得不知怎么是好的。稍往前走几步,慢慢进入一带浓烈的花香。暖融融的空气里加调上这样的花香真是很醉人的。我走过去,在那很陡的斜坡上,不知什么人种了一株栀子花。树很矮,花却开得极璀璨,白莹莹的一片,连树叶都几乎被遮光了。像一列可以采摘的六角形星子,闪烁着清浅的眼波。这样小小的一棵树,我想,她是拼却了怎样的气力才绽出这样的一树春华呢?四下里很静,连春风都被甜得腻住了——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了很久,哦,我莫不是也被腻住了吧!

乍酱草软软的在地上摊开、浑朴、茂盛,那气势竟把整个山顶压住了。那种愉快的水红色,映得我的脸都不自觉地热起来了!

山下、小溪蜿蜒。从高处俯视下去,阳光的小镜子在溪面上打着明晃晃的信号。啊,春天多叫人迷惘啊!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谁负责管理这最初的一季呢?他想来应该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了,当他的魔术棒一招,整个地球便美妙地缩小了,缩成一束花球,缩成一方小小的音乐匣子。他把色与光给了世界,把爱与笑给了人类。啊,春天,这样的魔术季!小溪比冬天涨高了,远远看去,那个负薪者正慢慢地涉溪而过。啊,走在春水里又是怎样的滋味呢?或许那时候会恍然以为自己是一条鱼吧?想来做一个樵夫真是很幸福的,肩上挑着的是松香,(或许还夹杂着些山花野草吧!)脚下踏的是碧色玻璃,(并且是最温软的,最明媚的一种。)身上的灰布衣任山风去刺绣,脚下的破草鞋任野花去穿缀。嗯,做一个樵夫真是很叫人嫉妒的。

第5节:魔季(5)

而我,我没有溪水可涉,只有大片大片的绿罗裙一般的芳草,横生在我面前。我雀跃着,跳过青色的席梦思。山下阳光如潮,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春里了。我遂想起我自己的那扇红门,在四月的阳光里,想必正焕发着红玛瑙的色彩吧!

他在窗前坐着,膝上放着一本布瑞克的国际法案,看见我便迎了过来。我几乎不能相信,我们已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了一百多个日子。恍惚之间,我只觉得这儿仍是我们共同读书的校园。而此刻,正是含着惊喜在楼梯转角处偶然相逢的一刹那。不是吗?他的目光如昔,他的声音如昔,我怎能不误认呢?尤其在这样熟悉的春天,这样富于传奇气氛的魔术季。

前庭里,榕树抽着纤细的小芽儿。许多不知名的小黄花正摇曳着,像一串晶莹透明的梦。还有古雅的蕨草,也善意地延着墙角滚着花边。啊,什么时候我们的前庭竟变成一列窄窄的画廊了。

我走进屋里,扭亮台灯,四下便烘起一片熟杏的颜色。夜已微凉,空气中沁着一些凄迷的幽香。我从书里翻出那朵栀子花,是早晨自山间采来的,我小心地把它夹入厚厚的大字典里。

“是什么?好香,一朵花吗?”“可以说是一朵花吧,”我迟疑了一下:“而事实上是一九六五年的春天——我们所共同盼来的第一个春天。”

我感到我的手被一只大而温热的手握住,我知道,他要对我讲什么话了。

远处的鸟啼错杂地传过来,那音昔纷落在我们的小屋襄,四下遂幻出一种林野的幽深——春天该是很浓了,我想。

(一九六五、五、二)

第6节:秋天 秋天(1)

秋天?秋天

满山的牵牛滕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冲击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势。

阳光是耀眼的白,像鍚,像许多发光的金属。是那个聪明的古人想起来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

的?我们喜欢木的青绿,但我们怎能不钦仰金属的灿白。对了,就是这灿白,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芦苇上,在满山的翠竹上,在满谷的

长风里,这样乱扑扑地压了下来。

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是永远不会被混淆的——

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

已经是生命中第二十五个秋天了,却依然这样容易激动。正如一个诗人说的: “依然迷信着美。”是的,到第五十个秋天来的时候,对于美,我怕是还要这样执迷的。

那时候,在南京,刚刚开始记得一些零碎的事,画面里常常出现一片美丽的郊野,我悄悄地

从大人身边走开,独自坐在草地上。梧桐叶子开始簌簌地落着,簌簌地落着,把许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进我的心里来了。我忽然迷乱起来,小小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我就那样迷乱地捡起一片落叶。叶子是黄褐色的,弯曲的,像一只载着梦的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每起一阵风我就在落叶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两颗我所末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发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听到遥远的西风,以及风里簌簌的落叶。我仍然能看见那载着梦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种子的希望里。

又记得小阳台上的黄昏,视线的尽处是一列古老的城墙。在暮色和秋色的双重苍凉里,往往

不知什么人又加上!阵笛音的苍凉。我喜欢这种凄清时美,莫明所以地喜欢。小舅舅曾经带我一直走到城墙的旁边,那些斑驳的石头,蔓生的乱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长大了读辛稼轩的词,对于那种沉郁悲凉的意境总觉得那样熟悉,其实我何尝熟悉什么词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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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秋天 秋天(2)

后来,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树。走在街上,两旁总夹着橘柚的芬芳,学校前面就是

一座山,我总觉得那是就地理课本上的十万大山。秋天的时候,山容澄清而微黄,蓝天显得更高了。

“媛媛,”我怀着十分的敬畏问我的同伴,“你说,教我们美术的龚老师能不能画下这个 山?” “能,他能。”“能吗?我是说这座山全部。”

“当然能,当然,”他热切地喊着,“可惜他最近打篮球把手摔坏了,要不然,全柳州、全 世界他都能画呢?” 沉默了好一会。

“是真的吗?” “真的,当然真的。”我望着她,然后又望着那座山,那神圣的、美丽的、深沉的秋山。“不,不可能。”我忽然肯定地说,“他不会画,一定不会。”

那天的辩论后来怎样结束,我已不记得了。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和我已经阔别了十几年。

如果我能重见她,我仍会那样坚持的。

没有人会画那样的山,没有人能。媛媛,你呢?你现在承认了吗?前年我碰到一个叫嫒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问她,她却笑着

说已经记不得住过柳州没有了。那么,她不会是你了。没有人能忘记柳州的,没有人能忘记那苍郁的、沉雄的、微带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而日子被西风刮尽了,那一串金属性的、有着欢乐叮声的日子。终于,人长大了,会念秋

声赋了,也会骑在自行车上,想像着陆放翁“饱将两耳听秋风”的情怀了。

秋季旅行,相片册里照例有发光的记忆,还记得那次倦游回来,坐在游览车上。

“你最喜欢那一季呢?”我问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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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秋天 秋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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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林木篇(1)

林木篇 行道树 每天,每天,我都看见他们,他们是已经生了根的——在一片不适于生根的土地上。

有一天,一个炎热而忧郁的下午,我沿着人行道走着,在穿梭的人群中,听自己寂寞的足音。忽然,我又看到他们,忽然,我发现,在树的世界里,也有那样完整的语言。

我安静地站住,试着去了解他们所说的一则故事: 我们是一列树,立在城市的飞尘里。

许多朋友都说我们是不该站在这里的,其实这一点,我们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我们的家在山

上,在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而我们居然站在这儿,站在这双线道的马路边,这无疑是一种堕落。我们的同伴都在吸露,都在玩凉凉的云。而我们呢?我们唯一的装饰,正如你所见的,是一

身抖不落的煤烟。

是的,我们的命运被安排定了,在这个充满车辆与烟囱的工业城里,我们的存在只是一种悲

凉的点缀。但你们尽可以节省下你们的同情心,因为,这种命运事实上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

否则我们不必在春天勤生绿叶,不必在夏日献出浓荫。神圣的事业总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这 种痛苦能把深度给予我们。

当夜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里都是繁弦急管,都是红灯绿酒。而我们在寂静里,我们在黑暗里,我们在不被了解的孤独里。但我们苦熬着把牙龈咬得酸疼,直等到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们就站成一列致敬——无论如何,我们这城市总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阳!如果别人都不迎接,我们就负责把光明迎来。

第10节:林木篇(2)

这时,或许有一个早起的孩子走了过来,贪婪地呼吸着鲜洁的空气,这就是我们最自豪的时刻了。是的,或许所有的人都早已习惯于污浊了,但我们仍然固执地制造着不被珍惜的清新。

落雨的时分也许是我们最快乐的,雨水为我们带来故人的消息,在想像中又将我们带回那无忧的故林。我们就在雨里哭泣着,我们一直深爱着那里的生活——虽然我们放弃了它。

立在城市的飞尘里,我们是一列忧愁而又快乐的树。

故事说完了,四下寂然。则既没有情节也没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听到他们深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动了他们自己。然后,我又听到另一声更深的叹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

枫 秋天,茜从日本来信说:“能想像吗?满山满谷都是红叶,都是鲜丽欲燃的红叶。”

放下信,我摹想着,那是怎样的一座山呢?远看起来像一块剔透的鸡血石呢?还是像一抹醉

眠的晚霞呢?从来没有偏爱过红色,只是在清清冷冷的落叶季里,心中不免渴切地向往那一片有着热度的

红。当满山红叶诗意地悬挂着,是多少美丽的忧愁啊!那种脆薄的,锯齿形的叶子也许并不是最漂亮的,但那憔悴中仍然殷红的脉络总使我想起殉

道者的血,在苍凉的世纪里独自红着。

有一天,当我不得不离开我曾经热爱过的世界,我愿有一双手,为我栽两株枫树。春天来

时,青绿的叶影里仍然蕴藏着使我痴迷过的诗意。秋天,在霜滑的晚上,干干的红色堆积得很厚。像是故人亲切的问候,从群山之外捎来的。那时,我必定是很欣慰的。我愿意如那一树枫叶,在晨风中舒开我纯洁的浅碧,在夕照中燃烧我殷切的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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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林木篇(3)

白千层 在匆忙的校园里走着,忽然,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白千层”,那个小木牌上这样写着。小木牌后面是一株很粗壮很高大的树。它奇异的名字

吸引着我,使我感动不已。它必定已经生长很多年了,那种漠然的神色、孤高的气象,竟有些像白发斑皤的哲人了。

它有一种很特殊的树干,棉软的、细韧的、一层此一层更洁白动人。必定有许多坏孩子已经剥过它的干子了,那些伤痕很清楚的挂着。只是整个树干仍然挺立得

笔直,在表皮被撕裂的地方显出第二层的白色,恍惚在向人说明一种深奥的意义。

一千层白色,一千层纯洁的心迹,这是一种怎样的哲学啊!冷酷的摧残从没有给它带来什么,所有的,只是让世人看到更深一层的坦诚罢了。

在我们人类的森林里,是否也有这样一株树呢?

相思树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那一片细细碎碎的浓绿。每次坐在树下望天,那些刀形的小叶忽然在

微风里活跃起来。像一些熙熙攘攘的船,航在青天的大海里,不用桨也不用楫,只是那样无所谓

的飘浮着。有时走到密密的相思林里,太阳的光层细细地筛了下来,在看不见的枝桠间,有一只淘气的

鸟儿在叫着。那时候就只想找一段粗粗的树根为枕,静静的借草而眠。并且猜测醒来的时候,阳 光会堆积得多厚。

有一次,一位从乡间来的朋友提起相思树,他说: “那是一种很致密的木材,烧过以后是最好的木炭呢,叫做相思炭。”

我望着他,因激动而沉默了。相思炭!怎样美好的名字,“化作焦炭也相思”,一种怎样的 诗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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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林木篇(4)

以后,每次看见那细细密密的叶子,心里不知怎么总是深深地感动着。

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奇迹,不是吗?

梧桐其实,真正高大古老的梧桐木,我是没有见过的。也许由于没有见过,它的身影在我心中便显得愈发高大了。有时,打开窗子,面对着满山蓊

郁的林木,我的眼睛便开始在那片翠绿中寻找一株完全不同的梧桐,可是,它不在那里。

想像中,它应该生长在冷冷的山阴里,孤独地望着蓝天,并且试着用枝子去摩挲过往的白云。

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有山泉的细响,冷冷如一曲琴音。渐渐地,那些琴音嵌在它的年轮里,使 得桐木成为最完美的音乐木材。

我没有听过梧桐所制的古琴,事实上我们的时代也无法再出现一双操琴的手了。但想像中,那种空灵而飘渺的琴韵仍然从不可知的方向来了,并且在我梦的幽谷里低回着。

我又总是想着庄子所引以自喻的凤鸟鹓,“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非练空不食,非醴泉不饮。”

一想到那金羽的凤鸟,栖息在那高大的梧桐树上,我就无法不兴奋。当然,我也没有见过鹓,但我却深深地爱着它,爱它那种非梧桐不止的高洁,那种不苟于乱世的逸风。

然而,何处是我可以栖止的梧桐呢? 它必定存在着,我想——虽然我至今还没有寻到它,但每当我的眼睛在窗外重重叠叠的峦嶂

里搜索的时候,我就十分确切的相信,它必定正隐藏在某个湿冷的山阴里。在孤单的岁月中,在 渴切的等待中,聆听着泉水的弦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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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愁乡石(1)

愁乡石

到“鹅库玛”渡假去的那一天,海水蓝得很特别。每次看到海,总有一种瘫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这种碧入波心的,急速涨潮的海。这种向正前方望去直对着上海的海。

“只有四百五十海里。”他们说。我不知道四百五十海里有多远,也许比银河还迢遥吧?每次想到上海,总觉得像历史上的镐

京或是洛邑那么幽渺,那样让人牵起一种又凄凉又悲怆的心境。我们面海而立,在浪花与浪花之间追想多柳的长安与多荷的金陵,我的乡愁逐变得又剧烈又模糊。

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碲。

明孝陵的松涛在海浪中来回穿梭,那种声音、那种色泽,恍惚间竟有那么相像。记忆里那一

片乱映的苍绿已经好虚幻好漂渺了,但不知为什么,老忍不住要用一种固执的热情去思念它。

有两三个人影徘徊在柔软的沙滩上,拣着五彩的贝壳。那些炫人的小东西像繁花一样地开在

白沙滩上,绘发现的人一种难言的惊喜。而我站在那里,无法让悲激的心怀去适应一地的色彩。

蓦然间,沁凉的挨打在我的脚上,我没有料到那一下冲撞竟有那么裂人心魄。想着海水所来

的方向,想着上海某一个不知名的滩头,我便有一种嚎哭的冲动。而那里是我们可以恸哭的秦庭?那里是申包胥可以流七日泪水的地方?此处是异国,异国寂凉的海滩。他们叫这一片海为中国海,世上再没有另一个海有这样美丽沉郁的名字了。小时候曾经多么

神往于爱琴海,多么迷醉于想像中那抹灿烂的晚霞,而现在,在这个无奈的多风的下午,我只剩下一个爱情,爱我自己国家的名字,爱这个蓝得近乎哀愁的中国海。

第14节:愁乡石(2)

而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咸涩的下午!遂想起那些在金门的日子,想起在马山看对岸的角屿,在湖井头看对岸的何厝。望着那一带

山峦,望着那曾使东方人骄傲了几千年的故土,心灵便脆薄得不堪一声海涛。那时候忍不住想到

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候鸟,犹记得在每个江南草长的春天回到旧日的梁前,又恨自己不是鱼,可 以绕着故国的沙滩岩岸而流泪。

海水在远处澎湃,海水在近处澎湃,海水徒然地冲刷着这个古老民族的羞耻。

我木然地坐在许多石块之间,那些灰色的,轮流着被海水和阳光煎熬的小圆石。

那些岛上的人很幸福地过着他们的日子,他们在历史上从来不曾辉煌过,所以他们不必痛

心。他们没有骄傲过,所以无须悲哀。他们那样坦然地说着日本话,给小孩子起日本名字,在国

民学校的旗杆上竖着别人的太阳旗,他们那样怡然地顶着东西、唱着歌,走在美国人为他们铺的 柏油路上。

他们有他们的快乐。那种快乐是我们永远不会有也不层有的。我们所有的只是超载的乡愁, 只是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烛。

海浪冲逼而来,在阳光下亮着残忍的光芒。海雨天风,在在不放过旅人的悲思。我们向那里 去躲避?我们向那里去遗忘?

小圆石在不绝的浪涛中颠簸着,灰白的色调让人想起流浪者的霜鬓。我拣了几个,包在手绢 里,我的臂膀逐有着十分沉重的感觉。

忽然间,就那样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雨花台,忆起那闪亮了我整个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时候,

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样地令我迷惑。有阳光的假日,满山的拣石者挑剔地品评着每一块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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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愁乡石(3)

那段日子为什么那么短呢?那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预见自己的命运?在去国离乡的岁月里,我们

的箱箧里没有一撮故国的泥土。更不能想像一块雨花台石子的奢侈了。灰色的小圆石一共是七块,它们停留在海滩上想必已经很久了,每一次海浪的冲撞便使它们

更浑圆一些。雕琢它们的是中国海的浪头,是来自上海的潮汐,日日夜夜,它们听着遥远的消息。

把七块小石转动着,它们便发出琅然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着一种神秘的回响,呢喃着这个世 纪最大的悲剧。

“你拣的就是这个?”游伴们从远远近近的沙滩上走了回来,展示着他们彩色缤纷的贝壳。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七颗黯淡的灰色石子。

“可是,我爱它们。”我独自走开去,把那七颗小石压在胸口上,直压到我疼痛得消出眼泪

来。在流浪的岁月里我们一无所有,而今,我却有了它们。我们的命运多少有些类似,我们都生

活在岛上,都曾日夜凝望着一个方向。“愁乡石!”我说,我知道这必是它的名字,它决不会再有其他的名字。我慢慢地走回去,鹅库玛的海水在我背后蓝得叫人崩溃,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摆脱它。而手绢

里的愁乡石响着,响久违的乡音。

无端的,无端的,又想起姜白石,想起他的那首八归。最可惜那一片江山,每年春来时,全交付给了千林啼。

愁乡石响着,响一片久违的乡音。

后记:鹅库玛系冲绳岛极北端之海滩,多有异石悲风。西人设基督教华语电台于斯,以其面

对上海及广大的内陆地域。余今秋曾往一游,去国十八年。虽望乡亦情怯矣。是日徘徊低吟,黯 然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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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初绽的诗篇(1)

初绽的诗篇

白莲花二月的冷雨浇湿了一街的路灯,诗诗。生与死,光和暗,爱和苦,原来都这般接近。

而诗诗,这一刻,在待产室里,我感到孤独,我和你,在我们各人的世界里孤独,并且受

苦。诗诗,所有的安慰,所有怜惜的目光为什么都那么不切实际?谁会了解那种疼痛,那种曲扭

了我的身体,击碎了我的灵魂的疼痛,我挣扎,徒然无益的哭泣,诗诗,生命是什么呢?是崩裂 自伤痕的一种再生吗?

雨在窗外,沉沉的冬夜在窗外,古老的炮仗在窗外,世界又宁谧又美丽,而我,诗诗,何处

是我的方向?如果我死,这将是我躺过的最后一张床,洁白的,隔在待产室幔后的床。我留我的

爱给你,爱是我的名字,爱是我的写真。有一天,当你走过蔓草荒烟,我便在那里向你轻声呼喊 ——以风声,以水响。

诗诗,黎明为什这样遥远,我的骨骼在山崩,我的血液在倒流,我的筋络像被灼般地纠起, 而诗诗,你在哪里?

他们推我入产房,诗诗,人间有比这更孤绝的地方吗?那只手被隔在门外——那终夜握着我

的手,那多年前在月光下握着我的手。他的目光,他的祈祷,他的爱,都被关在外面,而我,独 自步向不可测的命运。

所有的脸退去,所有的往事像一只弃置的牧笛。室中间,一盏大灯俯向我仰起的脸,像一朵倒生的莲花,在虚无中燃烧着千层洁白。花是真,花是幻,花是一切,诗诗。

今夜太长,我已疲倦,疲于挣扎,我只想嗅嗅那朵白莲花,嗅嗅那亘古不散的幽香。

花是你,花是我,花是我们永恒的爱情,诗诗。

第17节:初绽的诗篇(2)

四月的迷迭香 似乎是四月,似乎是原野,似乎是蝶翅乱扑的花之谷。

“呼吸,深深的呼吸吧!”从遥远的地方,有那样温柔的声音传来。

我在何处,诗诗,疼痛渐远,我听见金属的碰撞声,我闻着那样沁人的香息。你在何处,诗 诗。

“用力!已经看见头了!用力!” 诗诗,我是星辰,在崩裂中涣散。而你,诗诗,你是一颗全新的星,新而亮,你的光将照彻 今夜。

诗诗,我望着自己,因汗和血而潮湿的自己,忽然感到十字架并不可怕,髑髅地并不可怕,

荆棘冠冕并不可怕,孤绝并不可怕——如果有对象可以爱,如果有生命可为之奉献,如果有理想 可前去流血。

“呼吸,深深的呼吸。”何等的迷迭香,诗诗,我就浮在那样的花香里,浮在那样无所惧的爱里。

早晨已经来,万象寂然,宇宙重新回到太古,混涸而空虚,只有迷迭香,沁人如醉的迷迭 香,诗诗,你在那里?

我仍清楚地感到手术刀的宰割,我仍能感到温热的血在流,血,以及泪。

我仍感觉到我苦苦的等待。

歌手 像高悬的瀑布,你猝然离开了我。

“恭喜啊,是男孩。”“谢谢。”我小声的说,安慰,而又悲哀。

我几乎可以听到他们剪断脐带的声音,我们的生命就此分割了,分割了,以一把利剪。诗

诗,而今而后,虽然表面上我们将住在一个屋子里,我将乳养你,抱你,亲吻你,用歌声送你去

每晚的梦中,但无论如何,你将是你自己了。你的眼泪,你的欢笑,都将与我无份,你将搧动你 自己的羽翼,飞向你自己的晴空。

第18节:初绽的诗篇(3)

诗诗,可是我为什么哭泣,为什么我老想着要挽回什么。

世上有什么角色比母亲更孤单,诗诗,她们是注定要哭泣的,诗诗,容我牵你的手,让我们

尽可能地接近。而当你飞翔时,容我站在较高的山头上,去为你担心每一片过往的云。

他们为什么不给我看你的脸,我疲惫地沉默着。但忽然,我听见你的哭。

那是一首诗,诗诗。这是一种怎样的和谐呢?啼哭,却充满欢欣,你像你的父亲,有着美好的tenor嗓子,我一

听就知道。而诗诗,我的年幼的歌手,什么是你的主题呢?一些赞美?一些感谢?一些敬畏?一些迷

惘?但不管如何,它们感动了我,那样简单的旋律。诗诗,让你的歌持续,持续在生命的死寂中。诗诗,我们不常听到流泉,我们不常听到松

风,我们不常有伯牙,不常有华格纳,但我们永远有婴孩。有婴孩的地方便有音乐,神秘而美丽,像传抄自重重叠叠的天外。

诗诗,歌手,愿你的生命是一只庄严的歌,有声,或者无声,去充满人心的溪谷。

丁大夫和画 丁大夫来自很远的地方,诗诗,很远很远的爱尔兰,你不曾知道他,他不曾知道你。当他还

是一个吹着风笛的小男孩,他何尝知道半个世纪以后,他将为一个黑发黑睛的孩子引渡?诗诗,

是一双怎样的手安排他成为你所见到的第一张脸孔?他有多么好看的金发和金眉,他和善的眼神和红扑扑的婴儿般的脸颊使人觉得他永远都在笑。

当去年初夏,他从化验室中走出来,对我说“恭喜你”的时候,我真想吻他的手。他明亮的浅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了解和美善,诗诗,让我们爱他。

第19节:初绽的诗篇(4)

而今天早晨,他以箝子箝你巨大的头颅,诗诗,于是你就被带进世界。当一切结束,终夜不曾好睡的他舒了一口气。有人在为我换干净的褥单,他忽然说:

“看啊,我可以到巴黎去,我画得比他们好。”满室的护士都笑了,我也笑,忽然,我才发现我疲倦得有多么厉害。

他们把那幅画拿走了,那幅以我的血我的爱绘成的画,诗诗,那是你所见的第一幅画,生和 死都在其上,诗诗,此外不复有画。

推车,甜蜜的推车,产房外有忙碌的长廊,长廊外有既忧苦又欢悦的世界,诗诗。

丁大夫来到我的床边,和你愣然的父亲握手。“让我们来祈祷。”他说,合上他厚而大的巴掌——那是医治者的掌,也是祈祷者的掌,我不知道我更爱他的那一种掌。

“上帝,我们感谢你, 因为你在地上造了一个新的人, 保守他,使他正直, 帮助他,使他有用。”

诗诗,那时,我哭了。诗诗,廿七年过去,直到今晨,我才忽然发现,什么是人,我才了解,什么是生存,我才彻 悟,什么是上帝。

诗诗,让我们爱他,爱你生命中第一张脸,爱所有的脸——可爱的,以及不可爱的,圣洁的,以及有罪的,欢愉的,以及悲哀的。直受到生命的末端,爱你黑瞳中最后的脸。

诗诗。

红樱 无端的,我梦见夹道的红樱。

梦中的樱树多么高,多么艳,我的梦遂像史诗中的特洛城,整个地被燃着了,我几乎可以听 见火焰的劈啪声。

而诗诗,我骑一辆跑车,在山路上曲折而前。我觉得我在飞。

于是,我醒来,我仍躺在医院白得出奇的被褥上。那些樱花呢?那些整个春季里真正只能红 上三、五天的樱瓣呢?

因此就想起那些山水,那些花鸟,那些隔在病室之外世界。诗诗,我曾狂热地爱过那一切,但现在,我却被禁锢,每天等待四小时一次的会面,等待你红于樱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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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初绽的诗篇(5)

当你偶然微笑,我的心竟觉得容不下那么多的喜悦,所谓母亲,竟是那么卑微的一个角色。

但为什么,当我自一个奇特的梦中醒来,我竟感到悲哀。春花的世界似乎离我渐远了,那种

悠然的岁月也向我挥手作别。而今而后,我只能生活在你的世界里,守着你的摇篮,等待你的学 步,直到你走出我的视线。

我闭上眼睛,想再梦一次樱树——那些长在野外,临水自红的樱树,但它们竟不肯再来了。

想起十六岁那年,站在女子中学的花园里所感到的眩晕。那年春天,波斯菊开得特别放浪,我站在花园中间,四望皆花,真怕自己会被那些美所击昏。

而今,诗诗,青春的梦幻渐渺,余下唯一比真实更真实,此美善更美善的,那就是你。

但诗诗,你是什么呢?是我多梦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梦吗?祝福那些仍眩晕在花海中的少年,我也许并不羡慕他们。但为什么?诗诗,我感到悲哀,在

白贝壳般的病房中,在红樱亮得人眼花的梦后。

在静夜里 你洞悉一切,诗诗,虽然言语于你仍陌生。而此刻,当你熟睡如谷中无风处的小松,让我的

声晋轻掠过你的梦。如果有人授我以国君之荣,诗诗,我会退避,我自知并非治世之才。如果有人加我以学者之尊,我会拒绝,诗诗,我自知并非渊博之士。

但有一天,我被封为母亲,那荣于国君尊于学者的地位,而我竟接受。诗诗。因此当你的生命在我的腹中被证实,我便惶然,如同我所孕育的不止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宇宙。

世上有何其多的女子,敢于自卑一个母亲的位分,这令我惊奇,诗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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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初绽的诗篇(6)

我曾努力于做一个好的孩子,一个好的学生,一个好的教师,一个好的人。但此刻,我知

道,我最大的荣誉将是一个好的母亲。当你的笑意,在深夜秘密的梦中展现,我就感到自己被加冕。而当你哭,闪闪的泪光竟使东

方神话中的珠宝全为之失色。当你的小膀臂如萝藤般缠绕着我,每一个日子都是神圣的母亲节。

当你晶然的小眼望着我,遍地都开着五月的康乃馨。因此,如果我曾给你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给我的令我惊奇,令我欢悦,令我感

戴。想像中,如果有一天你已长大,大到我们必须陌生,必须误解,那将是怎样的悲哀。故此,

我们将尽力去了解你,认识你,如同岩滩之于大海。我愿长年地守望你,熟悉你的潮汐变幻,了

解你的每一拍波涛。我将尝试着同时去爱你那忧郁沉静的蓝和纯洁明亮的白——甚至风雨之夕的 灰浊。

如果我的爱于你成为一种压力,如果我的态度过于笨拙,那么,请你原谅我,诗诗,我曾诚

实地期望为你作最大的给付,我曾幻想你是世间最幸福的孩童。如果我没有成功,你也足以自 豪。

我从不认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如果让全能者来裁判,婴儿永远纯洁于成人。如果我们

之间有一人应向另一人学习,那便是我。帮助我,孩子,让我自你学习人间的至善。我永不会要

求你顺承我,或者顺承传统,除了造物者自己,大地上并没有值得你顶礼膜拜的金科玉律。世间 如果有真理,那真理自在你的心中。

若我有所祈求,若我有所渴望,那便是愿你容许我更多爱你,并容许我向你支取更多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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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初绽的诗篇(7)

在这无风的静夜里,愿我的语言环绕你,如同远远近近的小山。

如果你是天使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我怎能想像如果你是天使。

若是那样,你便不会在夜静时啼哭,用那样无助的声音向我说明你的需要,我便不会在寒冷

的冬夜里披衣而起,我便无法享受拥你在我的双臂中,眼见你满足地重新进入酣睡的快乐。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你便不会在饥饿时转动你的颈子,噘着小嘴急急地四下索乳。诗诗,你永不知道你那小小的动作怎样感动着我的心。

如果你是天使,在每个宁馨的午觉后,你便不会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大床,攀着我的脖子,吻我的两烦,并且咬我的鼻子,弄得我满脸唾津,而诗诗,我是爱这一切的。

如果你是天使,你不会钻在桌子底下,你便不会弄得满手污黑,你便不会把墨水涂得一脸,

你便不会神通广大的把不知何处弄到的油漆抹得一身,但,诗诗,每当你这样做时,你就此平常

可爱一千倍。如果你是天使,你便不会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学走路,我便无缘欣赏倒退着逗你前行

的乐趣。而你,诗诗,每当你能够多走几步,你便笑倒在地,你那毫无顾忌的大笑,震得人耳 麻,天使不会这些,不是吗?

并且,诗诗,天使怎会有属于你的好奇,天使怎会蹾在地下看一只细小的黑蚁,天使怎会在

春天的夜晚讶然地用白胖的小手,指着满天的星月,天使又怎会没头没脑地去追赶一只笨拙的鸭

子,天使怎会热心地模仿邻家的狗吠,并且学得那么酷似。当你做壤事的时候,当你伸手去拿一本被禁止的书,当你蹑着脚走近花缽,你那四下溜目的

神色又多么令人绝倒,天使从来不做坏事,天使温驯的双目中永不会闪过你做坏事时那种可爱的 贼亮,因此,天使远比你逊色。

第23节:初绽的诗篇(8)

而每天早晨,当我拿起手提包,你便急急地跑过来抱住我的双腿,你哭喊、你撕抓,作无益

的挽留——你不会如此的,如果你是天使——但我宁可你如此,虽然那是极伤感的时刻,但当我走在小巷里,你那没有掩饰的爱便使我哽咽而喜悦。

如果你是天使,诗诗,我便不会听到那样至美的学话的呀呀,我不会因听到简单的“爸爸”

“妈妈”而泫然,我不会因你说了串无意义的音符便给你那么多亲吻,我也不会因你在“爸妈”之外?第一个会说的字是“灯”便肯定灯是世间最美丽的东西。

如果你是天使,你决不会唱那样难听的歌,你也不会把小钢琴敲得那么刺耳,不会撕坏刚买

的图画书,不会扯破新买的衣服,不会摔碎妈妈心爱的玻璃小鹿,不会因为一件不顺心的事而乱

蹬着两条结棍的小腿,并且把小脸胀得通红。但为什么你那小小的坏事使我觉得可爱,使我预感到你性格中的弱点,因而觉得我们的接近,并且因而觉得宠爱你的必要。

也许你会有更清澈的眼睛,有更红嫩的双颊,更美丽的金发和更完美的性格——如果你是天

使。但我不需要那些,我只满意于你,诗诗,只满意于人间的孩童。让天使们在碧云之上鼓响他们快乐的翅,我只愿有你,在我的梦中,在我并不强壮的臂膀里。

贝展 让我们去看贝壳展览,诗诗,让我们去看那光彩的属于海上的生命。

而海,诗诗,海多么遥远,那吞吐着千浪的海,那潜藏着鱼龙的海,那使你母亲的梦境为之

芬芳的海。海在何处?诗诗,它必是在千山之外,我已久违了那裂岸的惊涛,我已遗忘了那溺人的柔蓝,眼前只有贝,只有博物舘灯下的彩晕向我见证那澎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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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初绽的诗篇(9)

诗诗!这密雨的初夏,因一室的贝壳而忧愁了,那些多色的躯壳,似乎只宜于回响一首古老

的歌,一段被人遗忘的诗。但人声嘈杂,人潮汹涌,有谁回顾那曾经蠕动的生命,有谁怜惜那永 不能回到海中的旅魂。

而你,你童稚的黑睛中只曾看见彩色的斑斓,那些美丽于你似乎并不惊奇,所有的美好,在

你都是一种必然,因你并不了解丑陋为何物。丑陋远在你的经验之外。从某一个玻璃柜走过,我突然驻足不前,那收藏者的名字乍然刺痛了我,那曾经响亮的名字

如今竟被压在一列寂寞的贝壳之下,记得他中年后仍炯然的双目,他的多年来仍时常夹着激愤的

声音,但数年不见,何图竟在冷冷的玻璃板下遇见他的名字,想着他这些年的岁月,心中便凄

然,而诗诗,你不会懂得这些——当然,也许有一天你会懂。啊,想到你会懂,我便欲哭。当初我的母亲何尝料到我会懂这一切,但这一天终会来的,伊甸园的篱笆终会倾倒。

且让我们看这些贝,诗诗,这些空洞的躯壳多么像一畦春花,明艳而闪烁。看那碎红,看那皎白,看那沉紫,看那腻黄,诗诗,看那悲剧性的生命。

六月的下午,诗诗,站在千形的贝前,我们怎得不垂泪,为死去的贝,为老去的拾贝人,为

逸去的恋海的梦。诗诗,不要拾起你惊异的小眼,不要探询,且把玩这一枚我为你买的透明的小贝。有一天,或许一天,我们把他带回海边,重放它入那一片不损不益的明蓝。

蝉鸣季 七月了,诗诗。蝉鸣如网,撒自古典的蓝空,蝉鸣破窗而来,染绿了我们的枕席。

第25节:初绽的诗篇(10)

诗诗,你的小嘴吱然作声,那么酷似地模仿着?像模仿什么美丽的咏叹调。而诗诗,蝉在何处,在油扯利最高的枝梢上,在晴空最低的流云上,抑或在你常红的两唇上。

而当你笑,把七月的绚丽,垂挂在你细眯的眼睫外,你可曾想及那悲剧的生命,那十几年在

地下,却只留一夏在南来的薰风中的蝉?而当他歌唱,我们焉知那不是一种深沉的静穆?蝉鸣浮在市声之上,蝉鸣浮在凌乱的楼宇之上,蝉鸣是风,蝉鸣是止不住的悲悯。诗诗,让

我们爱这最后的,挣扎在城市里的音乐。曾有一天黄昏,诗诗,曾有一天黄昏,你的母亲走向阳明山半山的林荫里,年轻人的营地里

有一个演讲会。一折入那鼓着山风的小径,她的心便被回忆夺去。十年了,小径如昔,对面观音

山的霞光如昔,千林的蝉声如昔。但十年过去,十年前柔蓝的长裙不再,十年前的马尾结不再,

诗诗,我该坦然,或是驻足太息。那一年,完整的四个季节,你的母亲便住在这山上,杜鹃来潮时,女孩子的梦便对着穿户的

微云绽开。那男孩总是从这条山径走来——那男孩,诗诗,曾和你母亲在小径上携手的,会和你

母亲在山泉中濯足的,现在每天黄昏抱你在他的膝上,让你用白蚕似的小指头去探他的胡碴。

诗诗,蝉声翻腾的小径里,十年便如此飞去。诗诗,那男孩和那女孩的往事被吹在茫然的晚风里,美丽,却模糊——如同另一个山头的蝉鸣。

偶低头,一只尚未脱皮的蝉正笨拙的走向相思林,微温的泥沾在它身上,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她,你的母亲,或者说那女孩吧——我并不知道她是谁——把它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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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初绽的诗篇(11)

它的背上裂着一条神秘的缝,透过那条缝,壳将死,蝉将生,诗诗,蝉怎能不是一首诗。

那天晚上,灯下的蝉静静地层示出它黑艳的身躯,诗诗,这是给你的。诗诗,蝉声恒在,但

我们只能握着今岁的七月,七月的风,风中的蝉。七月一过,蝉声便老。薰风一过,蝉便不复是蝉,你不复是你。诗诗,且让我们听长夏欢

悦而惆怅的咏叹词,听这生命的神秘跫音,响自这城市中最后的凉柯。

花担 诗诗,春天的早晨,我看见一个女人沿着通往城市的路走来。

她以一根扁担,担着两筐子花。诗诗你能不惊呼吗?满满两大筐水晶一般硬挺而透明的春花。

一筐在前,一筐在后,她便夹在两筐璀璨之间。半截青竹剖成的扁担微作弓形,似乎随时都 准备要射发那两筐箭镞般的待放的春天。

淡淡的清芬随着她的脚步,一路散播过来。当农人在水田里插那些半吐的青色秧针,她便在黑柏油的路上插下恍惚的香气。诗诗,让我们爱那些香气,从春泥中酿成的香气。

当她行近,诗诗,当她的脸骤然像一张距离太近的画贴近我时,我突然怔住了。汗水自她的

额际流下,将她的土布衫子弄湿了。我忍不住自责,我只见到那些缤纷的彩色,但对她而言,那是何等的负荷,她吃力的走着,并不强壮的肩膀被压得微微倾斜。

诗诗,生命是一种怎样的负担? 当她走远,我仍立在路旁,晨露未晞,青色的潮意四面环绕着我们。诗诗,我迷惘地望着她

和她,那逐渐没入市尘的模糊的花担。她是快乐的呢?还是痛苦的呢?诗诗,担着那样的担子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的呢?走这样的一段路又是怎样的一段路呢?想着

想着,我的心再度自责,我没有资格怜悯她,我只该有敬意——对负重者的敬意。那天早晨,当我们从路旁走开,我忽然感到那担子的重量也压在我的两肩上。所有美丽的东

西似乎总是沉重的——但我们的痛苦便是我们的意义,我们的负荷便是我们的价值。诗诗,世上怎能有无重量的鲜花?人间怎能有廉价的美丽?

诗诗,且将你的小足举起,让我们沿着那女人走过的路回去。诗诗,当你的脚趾初履大地的

那一天,荆棘和碎石便在前路上埋伏着了。诗诗,生命的红酒永远榨自破碎的葡萄,生命的甜汁

永远来自压干的蔗茎。今年春天,诗诗,今年春天让我们试着去了解,去参透。诗诗,让我们不再祈祷自己的双肩轻松,让我们只祈祷我们挑着的是满筐满篓的美丽。

第27节:初绽的诗篇(12)

诗诗愿今晨的意象常在我们心中,如同光热常在春阳中。

第一首诗 诗诗,冬天的黄昏,雨的垂帘让人想起江南,你坐在我的膝上,美好的宽额有痴一块湿润的 白玉。

于是,开始了我们的第一首诗: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诗诗,简单的字,简单的旋律,只两遍,你就能上口了。你高兴地嚷着,把它当成一只新学会的歌,反复地吟诵,不满两岁的你竟能把抑扬顿挫控制得那么好。

满城的灯光像秋后的果实,一枚枚地在窗外亮了起来,我却木然地垂头,让泪水在渐沉的暮

霭中纷落。诗诗,诗诗,怎样的一首诗,我们的第一首诗。在这样凄惶的异乡黄昏,在窗外那样陌生的棕梠树下,我们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一首诗,那样美好的,又那样哀伤的绝句。

八岁,来到这个岛上,在大人的书堆里搜出一本唐诗,糊里糊涂地背了好些,日子过去,结

了婚,也生了孩子,才忽然了解什么是乡愁。想起那一年,被爷爷带着去散步,走着走着,天蓦 地黑了,我焦急地说:

“爷爷,我们回家吧!”“家?木,那不是家,那只是寓。”“寓?”我更急了,“我们的家不是家吗?”“不是,人只有一个家,一个老家,其他的地方都是寓。”

如果南京是寓,新生南路又是什么? 诗诗,请停止念诗吧,客中的孤馆无月也无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在各日的黄昏里想起这首

寿,更不明白为什么把它教给稚龄的你。诗诗,故乡是什么,你不会了解,事实上,连我也不甚

了解。除了那些模糊的记忆,我只能向故籍中去体认那“三秋桂子”的故国,那“十里荷香”的故国。但于你呢?永忘不了那天你在客人面前表演完了吟诗,忽然被突来的问题弄乱了手脚。

第28节:初绽的诗篇(13)

“你的故乡在哪里?” 你急得满房子乱找,后来却又宽慰地拍着口袋说:“在这里。”满堂的笑声中我却忍不住地 心痛如绞。

在哪里呢?诗诗,一水之隔,一梦之隔,在哪里呢?诗诗,当有一天,当你长大,当你浪迹天涯,在某一个月如素练的夜里,你会想起这首诗。

那时,你会低首无语,像千古以来每个读这首诗人。那时候,你的母亲又将安在?她或许已阖

上那忧伤多泪的眼,或许仍未阖上,但无论如何,她会记得,在那个宁静的冬日黄昏,她曾抱你 在膝上,一起轻诵过那样凄绝的句子。

让我们念它,诗诗,让我们再念: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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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雨之调

雨之调

雨荷 有一次,雨中走过荷池,一塘的绿云绵延,独有一朵半开的红莲挺然其间。

我一时为之惊愕驻足,那样似开不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侍香未香的一 株红莲!漫天的雨纷然而又漠然,广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这样一株红莲!像一堆即将

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倾泼的颜色!我立在池畔,虽不欲捞月,也几成失足。

生命不也如一场雨吗?你曾无知地在其间雀跃,你曾痴迷地在其间沉吟——但更多的时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湿,那些无奈与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 来度日。

可是,看那株莲花,在雨中怎样地唯我而又忘我,当没有阳光的时候,它自己便是阳光,当没有欢乐的时候,它自己便是欢乐!一株莲花里有多么完美自足 的世界!

一池的绿,一池无声的歌,在乡间不惹眼的路边——岂只有哲学书中才有真理?岂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笔简单的雨荷可绘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

片亭亭青叶支撑了多少世纪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则长长的雨季何患?

秋声赋 一夜,在灯下预备第二天要教的课,才念两行,便觉哽咽。

那是欧阳修的秋声赋,许多年前,在中学时,我曾狂热地鸩于那些旧书,我 曾偷偷地背诵它!可笑的是少年无知,何曾了解秋声之悲,一心只想学几个漂亮的句子,拿到

作文簿上去自炫! 但今夜,雨声从四窗来叩,小楼上一片零落的秋意,灯光如雨,愁亦如雨,纷纷落在秋声赋上,文字间便幻起重重波涛,掩盖了那一片熟悉的文字。

每年十一月,我总要去买一本Idea杂志,不为那些诗,只为异国那份辉煌而又黯然的秋光。那荒漠的原野,郡大片宜于煮酒的红叶,令人恍然有隔世之想。

可叹的是故国的秋色犹能在同纬度的新大陆去辨认,但秋声呢?何处有此悲声寄 售口? 闻秋声之悲与不闻秋声之悲,其悲各何如?

明朝,穿过校园中发亮的雨径,去面对满堂稚气的大一新生的眼睛,秋声赋 又当如何解释?秋灯渐黯,雨声不绝,终夜吟哦着不堪一听的浓愁。

青楼集 在傅斯年图书馆当窗而坐,远近的丝雨成阵。

桌上放着一本被蠹鱼食余的青楼集,焦黄破碎的扉页里,我低首去辨认元朝 的,焦黄破碎的往事。

一壁抄著,忍不住的思古情怀便如江中兼天而涌的浪头,怱焉而王。那些柔弱的名字里有多少辛酸的命运:朱帘秀、汪怜怜、翠娥秀、李娇儿……一时之

间,元人的弦索、元人的箫管,便盈耳而至。音乐中浮起的是那些苍白的,架在 锦绣之上,聪明得悲哀的脸。

当别的女孩在软褥上安静地坐着,用五彩的丝线织梦,为什么独有一班女孩在众人的奚落里唱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而如果命运要她们成为被遗弃的,却为什

么要让她们有那样的冰雪聪明去承受那种残忍? “大都”,辉煌的元帝国,光荣的朝代,何竟有那些黯然的脸在无言中沉

浮?当然,天涯沦落的何止是她们,为人作色的何止是她们。但八百年后在南港,一个秋雨如泣的日子,独有她们的身世这样沉重地压在我的资料卡上,那古 老而又现代的哀愁。

雨在眼,雨在耳,雨在若有若无的千山。南港的黄昏,在满楼的古书中无限凄清!萧条异代,谁解此恨!相去几近千年,她们的忧伤和屈辱却仍然如此强烈 地霞撼着我。

雨仍落,似乎已这样无奈地落了许多世纪。山渐消沉,树渐消沉,书渐消 沉,只有蠹鱼的蛀痕顽强地咬透八百年的酸辛。

(取自《愁乡石》)

第30节:劫后(1)

劫后 那天早晨大概是被白云照醒的,我想。云影一片接一片地从窗前扬帆而过,带着秋踢的那份 特殊的耀眼。

阳光是真的出现了,阳光差不多可以嗅得出来——在那么长久的风雨和阴晦之后。我没有带 伞便走了出去,澄碧的天空值得信任。

瑠公圳的水退了,两岸的垂柳仍沾惹着黯淡的黑泥,那一夜它们必然曾经浸在泥泞的大水

中。还有那些草,不知它们那一夜曾以怎样的荏弱去抗拒怎样的刚强。我只知道——凭着今天的阳光我知道,有一天,柳丝将仍毵毵如金,芳草将仍萋萋胜碧,生命永不会被击倒。

有些孩子,赤着脚在退去的水中嬉玩,手里还捏着刚捉到的泥腥的小鱼。欢乐仍在,游戏仍 在,贫困中自足的恰情仍在。

巷子里,巷子外,快活的工人爬在屋顶和墙头上。调水泥的声音,砌砖块的声音,钉木桩的

声音,那么协调地响在发亮的伙风里。受创的记忆忽然间变得很遥远,眼前只有音乐——这灾劫

之后美丽的重建之声。于是便想起战争,想起使人类恐惧了很久却仍未出现的战争。忽然觉得并

没有什么可怕,如果在那时只剩下一对男女,他们仍将削木为梳,裁叶为衣,并且举火为炊。生 活的弦将永不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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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劫后(2)

局促的瓦屋前,人人将团花的旧被撑在椅子上。微温的阳光下,那俗艳的花朵竟也出奇地动

人。今夜,松香的软褥上,将升起许多安恬的梦。今夜将无风,今夜将无雨,今夜是可预料的甜 蜜。

街头重新有了拥挤不堪的车辆和人群,车子停滞不前,大家都耐心地等着。灾劫之后,似乎

人性变得和善了一些,也不十分在乎这几分钟的耽延了。交通车里,平常不交一言的同事也开始互相问询:“府上还好吗?”“还好,没有什么。” “只进了一尺水。”

“我们家的水已经齐胸了。” 话题很愉快,余痛已不再写在脸上。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地像负了伤仍然自豪的战士,去努力

于恢复旧有的秩序。似乎大家都发现能有一张餐桌可供食,有一张干燥的旧床可供憩息是多么美 好幸福的事。

菜场里再度熙攘起来,提着篮子的主妇愉快地穿梭着,并且重新有了还价的兴致。我第一次

发现满筐的鸡蛋看来竟有那么圆润可爱。那微赤带褐的洛岛红,那晶莹欲穿的来亨,都像是什么

战争中赢来的珠宝,被放在显要的位置上炫耀它所代表的胜利——在十一级的风之后,在十二级 的水之后。

隔楼的琴声在久久的沉寂后终于响起,那既不成熟又不动听的旋律却令人几乎垂泪。在灾变

之后,我忽然关心起那弹琴的小女孩,想她必然也曾惊悸过,哭泣过。而此刻,她的琴声里重新响起稳定而幸福的感觉,像一阕安眠曲,平伏了日间的忧伤。

简单的琴声里,我似乎渐渐能看见那些山石下的死者,那些波涛中的生者,一刹那间,他们

仿佛都成了我的弟兄。我与那些素未谋面的受难者同受苦难,我与那些饥寒的人一同饥寒。有时

候,我甚至能亲切地想到几万年前的古人,在那个落地玻璃被吹破,黑暗中样木地板上流着雨水

的夜里,我便那么确实地感到他们的颤栗,以及他们的不屈。我第一次稍稍了解那些在矿灾之后地

震之余的手足。我第一次感到他们的眼泪在我的眼眶中流转,我第一次感到他们的悲哀在我的血 管中翻腾。

第32节:劫后(3)

于是学会了为阳光感谢——因为阴晦并非不可能。学会了为平静而索味的日子感谢——因为

风暴并非不可能。学会了为粗食淡饭感谢——因为饥饿并非不可能。甚至学会了为一张狰狞的面目感谢——因为有一天,我们中间不知谁便要失去这十分脆弱的肉体。

并且,那么容易地便了解了每一件不如意的事,似乎原来都可以更不如意。而每一件平凡的

事,都是出于一种意外的幸运。日光本来并不是我们所应得的。月光也未曾向我们索取过户税。

还有那些焕然一天的星斗,那些灼热了四季的玫瑰,都没有服役于我们的义务。只因我们已习惯

于它们的存在,竟至于习惯得不再激动,不再觉得活着是一种恩惠,不再存着感戴和敬畏。但在

风雨之后,一切都被重新思索,这才忽然惊喜地发现,一年之中竟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每一 天,都是一个欢欣的感恩节。

有一天,当许多许多年之后,或许在一个多萤的夏夜,或许在一个炉火半温的冬天黄昏,我

们会再提起艾尔西和芙劳西,会提起那交加的风灾雨劫,但我们会欢欣地复述,不以它为祸,只 以它为一则奇妙耐听的老故事。

我们将淡忘那些损失,我们不复记忆那些恐惧。我们只将想到那停电的夜中,家人共围着一

只小红烛的美好画面。我们将清晰地记起在四方风雨中,紧拥着一个哭泣的孩童,并且使他安然

入睡的感觉,那时候那孩子或许已是父亲。我们更将记得灾劫之后的阳光,那样好得无以复加地 落在受难者的门楣上。

第33节:许士林的独自(1)

许士林的独自

献给那些睽违母颜比十八年更长久的天涯之人 驻马自听 我的马将十里杏花跑成一掠眼的红烟,娘!我回来了!

那尖塔戮得我的眼疼,娘,从小,每天,它嵌在我的窗里,我的梦里,我寂寞童年唯一的风景,娘。而今,新科的状元,我,许士林,一骑白马一身红袍来拜我的娘亲。

马踢起大路上的清尘,我的来处是一片雾,勒马蔓草间,一垂鞭,前尘往事,都到眼前。我不需有人讲给我听,只要溯着自己一身的血脉往前走,我总能遇见你,娘。

而今,我一身状元的红袍,有如十八年前,我是一个全身通红的赤子,娘,有谁能撕去这袭红袍,重还我为赤子?有谁能搏我为无知的泥,重回你的无垠无限?

都说你是蛇,我不知道,而我总坚持我记得十月的相依,我是小渚,在你初暖的春水里被环护,我抵死也要告诉他们,我记得你乳汁的微温。他们总说我只是梦见,他们总说我只

是猜想,可是,娘,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温的,泪是烫的,我知道你的名字 是“母亲”。

而万古乾坤,百年身世,我们母子就那样缘薄吗?才甫一月,他们就把你带走了。有母

亲的孩子可聆母亲的音容,没母亲的孩子可依向母亲的坟头,而我呢,娘,我向何处破解恶 狠的符咒?

有人将中国分成江南江北,有人把领域划成关内关外,但对我而言,娘,这世界被截成塔

底和塔上。塔底是千年万世的黝黑浑沌,塔外是荒凉的日光,无奈的春花和忍情的秋月……。

塔在前,往事在后,我将前去祭拜,但,娘,此刻我徘徊伫立,十八年,我重溯断了的

脐带,一路向你泅去,春阳暧暧,有一种令人没顶的怯惧,一种令人没顶的幸福。塔牢牢地

楔死在地里,像以往一样牢,我不敢相信你驮着它有十八年之久,我不能相信,它会永永远 远镇住你。

第34节:许士林的独自(2)

十八年不见,娘,你的脸会因长期的等待而萎缩干枯吗?有人说,你是美丽的,他们不 说我也知道。

认驭 你的身世似乎大家约好了不让我知道,而我是知道的,当我在井旁看一个女子汲水,当

我在河畔看一个女子洗衣,当我在偶然的一瞥间看见当窗绣花的女孩,或在灯下钠鞋的老妇,我的眼眶便乍然湿了。娘,我知道你正化身千亿,向我絮絮地说起你的形象。娘,我每

日不见你,却又每日见你,在凡间女子的颦眉瞬目间,将你一一认取。而你,娘,你在何处认取我呢?在塔的沉重上吗?在雷峰夕照的一线酡红间吗?在寒来

暑往的大地腹腔的脉动里吗?是不是,娘,你一直就认识我,你在我无形体时早已知道我,你从茫茫大化中拼我成形,你从冥漠空无处搏我成体。

而在峨嵋山,在竟绿赛青的千岩万壑间,娘,是否我已在你的胸臆中。当你吐纳朝霞夕

露之际,是否我已被你所预见?我在你曾仰视的霓虹中舒昂,我在你曾倚以沉思的树干内缓

缓引升,我在花,我在叶。当春天第一声小草冒地而生并欢呼时,你听见我。在秋后零落断

雁的哀鸣里,你分辨我,娘,我们必然从一开头就是彼此认识的。娘,真的,在你第一次对

人世有所感有所激的刹那,我潜在你无限的喜悦里,而在你有所怨有所叹的时分,我藏在你

的无限凄凉里,娘,我们必然是从一开头就彼此认识的,你能记忆吗?娘,我在你的眼,你 的胸臆,你的血,你的柔和如春桨的四肢。

湖 娘,你来到西湖,从叠烟架翠的峨嵋到软红十丈的人间,人间对你而言是非走一趟不可

的吗?但里湖、外湖、苏堤、白堤,娘,竟没有一处可堪容你。千年修持,抵不了人间一字

相传的血脉姓氏,为什么人类只许自己修仙修道,却不许万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呢?

娘,我一页一页地翻圣贤书,一个一个的去阅人的脸,所谓圣贤书无非要我们做人,但为什

么真的人都不想做人呢,娘啊!阅遍了人和书,我只想长哭,娘啊,世间原来并没有人跟你一样痴心地想做人啊!岁岁年年,大雁在头顶的青天上反复指示“人”字是怎么写的,但

是,娘,没有一个人在看,更没有一个人看懂了啊!南屏晚钟,三潭印月,曲院风荷,文人笔下西湖是可以有无限题咏的。冷泉一迳冷着,

飞来峰似乎想飞到那里去,西湖的游人万千,来了又去了,谁是坐对大好风物想到人间种种就感激欲泣的人呢,娘,除了你,又有谁呢?

BOOK~?虹?桥 书?吧?

第35节:许士林的独自(3)

雨 西湖上的雨就这样来了,在春天。是不是从一开头你就知道和父亲注定不能天长日久做夫妻呢?茫茫天地,你只死心踏地

眷着伞下的那一刹那温情。湖色千顷,水波是冷的,光阴百代,时间是冷的,然而一把伞,

一把紫竹为柄的八十四骨的油纸伞下,有人跟人的聚首,伞下有人世的芳馨,千年修持是一

张没有记忆的空白,而伞下的片刻却足以传诵千年。娘,从峨嵋到西湖,万里的风雨雷雹何

尝在你意中,你所以眷眷于那把伞,只是爱与那把伞下的人同行,而你心悦那人,只是因为 你爱人世,爱这个温柔绵缠的人世。

而人间聚散无常,娘,伞是聚,伞也是散,八十四支骨架,每一支都可能骨肉撕离。娘

啊!也许一开头你就是都知道的,知道又怎样,上天下地,你都敢去较量,你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你强扯一根天上的仙草而硬把人间的死亡扭成生命,金山寺一斗,胜利的究竟是谁

呢,法海做了一场灵验的法事,而你,娘,你传下了一则喧腾人口的故事。人世的荒原里谁

需要法事?我们要的是可以流传百世的故事,可似乳养生民的故事,可以辉耀童年的梦寐和 老年的记忆的故事。

而终于,娘,绕着那一湖无情的寒碧,你来到断桥,斩断情缘的断桥。故事从一湖水开

始,也向一湖水结束,娘,峨嵋是再也回不去了。在断桥,一场惊天动地的婴啼,我们在彼 此的眼泪中相逢,然后,分离。

合钵 一只钵,将你罩住,小小的一片黑暗竟是你而今而后头上的苍穹。娘,我在恶梦中惊醒

千回,在那份窒息中挣扎。都说雷峰塔会在凄美的夕照里趺坐,千年万世,只专为镇压一个 女子的情痴,娘,镇得住吗?我是不信的。

BOOK~?虹桥书吧

第36节:许士林的独自(4)

世间男子总以为女子一片痴情,是在他们身上,其实女子所爱的那里是他们,女子所爱的岂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间的晴岚,岚中的万紫千红,女子所爱的是一切好气象,好情

怀,是她自己一寸心头万顷清澈的爱意,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柔情。像一朵菊花

的“抱香枝头死”,一个女子紧紧怀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丽的情操,而一只法海的钵能罩得

住什么?娘,被收去的是那桩婚姻,收不去的是属于那婚姻中的恩怨牵挂,被镇住的是你的

身体,不是你的着意飘散如暮春飞絮的深情。——而即使身体,娘,他们也只能镇住少部分的你,而大部分的你却在我身上活着。是

你的傲气塑成我的骨,是你的柔情流成我的血。当我呼吸,娘,我能感到属于你的肺纳,当

我走路,我想到你在这世上的行迹。娘,法海始终没有料到,你仍在西湖,在千山万水间自

在的观风望月并且读圣贤书,想天下事,与万千世人摩肩接踵——借一个你的骨血揉成的男 孩,借你的儿子。

不管我曾怎样凄伤,但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要好好活着,不仅为争一口气,而是为赌一口气!娘,你会赢的,世世代代,你会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活下去。

祭塔 而娘,塔在前,往事在后,十八年乖隔,我来此只求一拜——人间的新科状元,头簪宫花,身着红袍,要把千般委屈,万种凄凉,都并作纳头一拜。

娘!

那豁然撕裂的是土地吗? 那倏然崩响的是暮云吗?那颓然而倾斜的是雷峰塔吗? 那哽咽垂泣的是娘,你吗?是你吗?娘,受孩儿这一拜吧!

你认识这一身通红嚼?十八年前是红通通的赤子,而今是宫花红袍的新科状元许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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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许士林的独自(5)

我多想扯碎这一身红袍,如果我能重还为你当年怀中的赤子,可是,娘,能吗?当我读人间的圣贤书,娘,当我援笔为文论人间事,我只想到,我是你的儿,满腔是温

柔激荡的爱人世的痴情。而此刻,当我纳头而拜,我是我父之子,来将十八年的亏疚无奈并 作惊天动地的一叩首。

且将我的额血留在塔前,作一朵长红的桃花:笑傲朝霞夕照,且将那崩然有声的头颅击打大地的声音化作永恒的暮鼓,留给法海听,留给一骇而倾的塔听。

人间永远有秦火焚不尽的诗书,法钵罩不住的柔情,娘,唯将今夕的一凝目,抵十八年 数不尽的骨中的酸楚,血中的辣辛,娘!

终有一天雷峰会倒,终有一天尖耸的塔会化成飞散的泥尘,长存的是你对人间那一点执 拗的痴!

当我驰马而去,当我在天涯海角,当我歌,当我哭,娘,我忽然明白,你无所不在的临视我,熟知我,我的每一举措于你仍是当年的胎动,扯你,牵你,令你惊喜错愕,令你隔着

大地的腹部摸我,并且说:“他正在动,他正在动,他要干什么呀?” 让塔骤然而动,娘,且受孩儿这一拜!

后记:许士林是故事中白素贞和许仙的儿子,大部分的叙述者都只把情节说到“合钵”为止,平剧中《祭塔》一段也并不经常演出,但我自己极喜欢这一段,我喜欢那

种利剑斩不断,法钵罩不住的人间牵绊,本文试着细细表出许士林叩拜囚在塔中 的母亲的心情。

第38节:饮啄篇(1)

饮啄篇

一饮一啄无不循天之功,因人之力,思之令人五内感激:至于一桌之上,含哺之恩,共箸之情,乡关之爱,泥土之亲,无不令人庄严——

白柚 每年秋深的时候,我总要去买几只大白柚。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年复一年的做着,后来竟变成一件慎重其事有如典仪一般的行为了。

大多数的人都只吃文旦,文旦是瘦小的、纤细的、柔和的,我嫌它甜得太软弱。我喜欢

柚子,袖子长得极大,极重,不但圆,简直可以算做是扁的,好的柚瓣总是涨得太大,把瓣 膜都能涨破了,真是不可思议。

吃柚子多半是在子夜时分,孩子睡了,我和丈夫在一盏灯下慢慢地剥开那芳香噀人的绿

皮。柚瓣总是让我想到宇宙,想到彼此牵绊互相契合的万类万晶。我们一瓣一瓣地吃完它, 情绪上几乎有一种虔诚。

人间原是可以丰盈完整,相与相洽,像一只柚子。

当我老时,秋风冻合两肩的季节,你,仍偕我去市集上买一只白柚吗?灯下一圈柔黄——两头华发渐渐相对成两岸的芦苇,你仍与我共食一只美满丰盈的白柚吗?

面包出炉时刻我最不能抗拒的食物,是谷类食物。面包、烤饼、剔圆透亮的饭粒都使我忽然感到饥饿。现代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吃肉

的一代”,但我很不光采的坚持着喜欢面和饭。

有次,是下雨天,在乡下的山上看一个陌生人的葬仪,主礼人捧着一箩谷子,一边洒一

边念,“福禄子孙——有喔——”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忽然觉得五谷真华丽,真完美,黍稷 的馨香是可以上荐神明,下慰死者的。

是三十岁那年吧,有一天,正慢慢地嚼着一口饭,忽然心中一惊,发现满口饭都是一粒

一粒的种子。一想到种子立刻凛然敛容,不知道吃的是江南那片水田里的稻种,不知足经过

几世几劫,假多少手流多少汗才到了台湾,也不知它是来自嘉南平原还是遍野甘蔗被诗人形

容甜如“一块方糖”的小城屏东。但不管这稻米是来自何处,我都戚激,那里面有叨叨絮絮 的深情切意,从唐虞上古直说到如今。

第39节:饮啄篇(2)

我也喜欢面包,非常喜欢。

面包店里总是涨溢着烘焙的香味,我有时不买什么也要进去闻闻。

冬天下午如果碰上面包出炉时刻真是幸福,连街上的空气都一时喧哗哄动起来,大师傅捧着个黑铁盘子快步跑着,把烤得黄脆焦香的面包神话似的送到我们眼前。

我尤其喜欢那种粗大圆涨的麸皮面包,我有时竟会傻里傻气地买上一堆。传说里,道家修仙都要“避谷”,我不要“避谷”,我要做人,要闻它一辈子稻香麦香。

我有时弄不清楚我喜欢面包或者米饭的真正理由,我是爱那淡白质朴远超乎酸甜苦辣之

上的无味之味吗?我是爱它那一直是穷人粮食的贫贱出身吗?我是迷上了那令我恍然如见先民的神圣肃穆的情感吗?或者,我只知是爱那炊饭的锅子乍掀,烤炉初启的奇异喜悦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个杂乱的世纪能走尽长街,去伫立在一间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炉 的一刹那,是一件幸福的事。

球与煮饭 我每想到那个故事,心里就有点酸恻,有点欢忭,有点惆怅无奈,却又无限踏实。

那其实不是一则故事,那是报尾的一段小新闻,主角是王贞治的妻子,那阵子王贞治正是热门,他的全垒打眼见要赶到美国某球员的前面去了。

他果真赶过去了,全日本守在电视机前的观众疯了!他的两个孩子当然更疯了!事后照例有记者去采访,要王贞治的妻子发表感想——记者真奇怪,他们老是假定别人

一脑子都是感想。

“我当时正在厨房里烧菜——听到小孩大叫,才知道的。”不知道那是她生平的第几次烹调,孩子看完球是要吃饭的,丈夫打完球也是得侍候的,

她日复一日守着厨房——没人来为她数记录,连她自己也没数过。世界上好像没有女人为自

己的一日三餐数算记录,一个女人如果熬到五十年金婚,她会烧五万四千多顿饭,那真是疯

狂,女人硬是把小小的厨房用馨香的火祭供成了庙宇了。她自己是终身以之的祭司,比任何

僧侣都虔诚,一日三举火,风雨寒暑不断,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执著,一定有些什么令人落 泪的温柔。

第40节:饮啄篇(3)

让全世界去为那一棒疯狂,对一个终身执棒的人而言,每一棒全垒打和另一棒全垒打其

实都一样,都一样是一次完美的成就,但也都一样可以是一种身清气闲不着意的有如呼吸一

般既神圣又自如的一击。东方哲学里一切的好都是一种“常”态,“常”字真好,有一种天 长地久无垠无限的大气魄。

那一天,全日本也许只有两个人没有守在电视机前,只有两个人没有盯着记录脾看,只有两个人没有发疯,那是王贞治的妻子和王贞治自己。

香椿 香椿芽刚冒上来的时候,是暗红色,仿佛可以看见一股地液喷上来,把每片嫩叶都充了 血。

每次回屏东娘家,我总要摘一大抱香椿芽回来。孩子们都不在家,老爸老妈坐对四棵前 后院的香椿,当然是来不及吃的。

记忆里妈妈不种什么树,七个孩子已经够排成一列树栽子了,她总是说“都发了人了,就发不了树啦!”可是现在,大家都走了,爸妈倒是弄了前前后后满庭的花,满庭的树。

我踮起脚来,摘那最高的尖芽。

不知为什么,椿树在传统文学里被看作一种象征父亲的树。对我而言,椿树是父亲,椿

树也是母亲,而我是站在树下摘树芽的小孩。那样坦然的摘着,那样心安理得地摘,仿佛做 一棵香椿树就该给出这些嫩芽似的。

年复一年我摘取,年复一年,那棵树给予。

我的手指已习惯于接触那柔软潮湿的初生叶子的感觉,那种攀摘令人惊讶浩叹,那不胜

柔弱的嫩芽上竟仍把得出大地的脉动,所有的树都是大地单向而流的血管,而香桩芽,是大 地最细致的微血管。

※※虫 工 木 桥 虹※桥书※吧※

第41节:饮啄篇(4)

我把主干拉弯,那树忍着,我把支干扯低,那树忍着,我把树芽采下,那树默无一语。

我撇下树回头走了,那树在伤痕上自己努力结了疤,并且再长新芽,以供我下次攀摘。

我把树芽带回台北,放在冰箱里,不时取出几枝,切碎,和蛋,炒得喷香的放在餐桌 上,我的丈夫和孩子争着嚷说炒得太少了。

我把香椿挟进嘴里,急急地品味那奇异的芳烈的气味,世界仿佛一刹时凝止下来,浮士德在魔鬼给予的种种尘世欢乐之后仍然迟迟说不出口的那句话,我觉得我是能说的:

“太完美了,让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止吧!”不纯是为了那树芽的美味,而是为了那背后种种因缘,岛上最南端的小城,城里的老

宅,老宅的故园,园中的树,象征父亲也象征母亲的树。万物于人原来是可以如此亲和的。吃,原来也可以像宗教一般庄严肃穆的。

韮菜合子 我有时绕路跑到信义路四段,专为买几个韮菜合子。

我不喜欢油炸的那种,我喜欢干炕的。买韮菜合子的时候,心情照例是开朗的,即使排

队等也觉高兴——因为毕竟证明吾道不孤,有那么多人喜欢它!我喜欢看那两个人合作无间的一个擀,一个炕,那种美好的搭配间仿佛有一种韵律似的。那种和谐不下于钟跟鼓的完

美互足,或日跟夜的循环交替。

我其实并不喜欢韮菜的冲味,但却仍旧去买——只因为喜欢买,喜欢看热烫鼓腹的合子 被一把长铁叉翻取出来的刹那。

我又喜欢“合子”那两个字,一切“有容”的食物都令我觉得神秘有趣,像包子、饺子、春卷,都各自含容着一个奇异的小世界,像宇宙包容着银河,一只合子也包容着一片小

小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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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饮啄篇(5)

合子是北方的食物,一口咬下仿佛能咀嚼整个河套平原,那些麦田,那些杂粮,那些硬茧的手!那些一场骤雨乍过在后院里新剪的春韮。

我爱这种食物。

有一次,我找到漳州街,去买山东煎饼(一种杂粮混制的极薄的饼),但去晚了,房子拆了,我惆怅的站在路边,看那跋扈的大厦傲然地在搭钢筋,我不知到那里去找那失落的

饼。

而韮菜合子侥幸还在满街贩卖。

我是去买一样吃食吗?抑是去找寻一截可以摸可以嚼的乡愁?

瓜子 丈夫喜欢瓜子,我渐渐也喜欢上了,老远地跑到西宁南路去买,只为他们在封套上印着“徐州”两个字。徐州是我没有去过的故乡。

人是一种麻烦的生物。

我们原来不必有一片屋顶的,可是我们要。

屋顶之外原来不必有四壁的,可是我们要。

四壁之间又为什么非有一盏秋香绿的灯呢?灯下又为什么非有一张桌子呢?桌子上摆完

了三餐又为什么偏要一壶茶呢?茶边凭什么非要一碟瓜子不可呢?可是,我们要,因为我们是人。我们要属于自己的安排。

欲求,也可以是正大光明的,也可以是“此心可质天地的”。偶尔,夜深时,我们各自

看着书或看着报,各自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上一句也许是愁烦小女儿不知从哪

里搞来一只猫,偷偷放在阳台上养,中间一句也许是谈一个二十年前老友的婚姻,而下面一句也许忽然想到组团到美国演出还差多少经费。

我们说着话,瓜子壳渐渐堆成一座山。

许多事,许多情,许多说了的和没说的全在嗑瓜子的时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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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饮啄篇(6)

孩子们也爱瓜子,可是不会嗑,我们把嗑好的白白的瓜子仁放在他们白白的小手上,他 们总是一口吃了,回过头来说:“还要!”我们笑着把他们支走了。

嗑瓜子对我来说是过年的项目之一。小时候,听大人说:“有钱天天过年,没钱天天过 关。” 而嗑瓜子让我有天天过年的错觉。

事实上,那一夜不是除夕呢?每一夜,我们都要告别前身,每一黎明,我们都要面对更 新的自己。

今夜,我们要不要一壶对坐,就着一灯一桌共一盘瓜子,说一兜说不完的话?

蚵仔面线 我带小女儿从永康街走过,两侧是饼香葱香以及烤鸡腿烤玉米烤番薯的香。

走过“米苔目”和肉焿的摊子,我带她在一锅蚵仔面线前站住。

“要不要吃一碗?” 她惊奇地看着那黏糊糊的线面,同意了,我给她叫了一碗,自己站在旁边看她吃。

她吃完一碗说: “太好吃了,我还要一碗!” 我又给她叫一碗。

以后,她变成了蚵仔面线迷,又以后,不知怎么演变的,家里竟定出了一个法定的蚵仔

面线日,规定每星期二一定要带他们吃一次,作为消夜。这件事原来也没有认真,但直到有

一天,因为有事不能带他们去,小女儿竟委屈地躲在床上偷哭,我们才发现事情原来比我们 想像的要顶真。

那以后,到了星期二,即使是下雨,我们也只得去端一锅回来。不下雨的时候,我们便手拉手的去那摊边坐下,一边吃,一边看满街流动的彩色和声音。

一碗蚵仔面线里,有我们对这块土地的爱。

一个湖南人,一个江苏人,在这个岛上相遇,相爱,生了一儿一女,四个人坐在街缘的

摊子上,摊子在永康街(多么好听的一条街),而台北的街市总让我又悲又喜,环着永康的

是连云,是临沂,是丽水,是青田(出产多么好的石头的地方啊!)而稍远的地方有属于孩

子妈妈原籍的那条铜山街,更远一点,有属于孩子父亲的长沙街,我出生的地方叫金华,金

华如今是一条街,我住过的地方是重庆和南京和柳州,重庆、南京和柳州也各是一条路。临

别那块大陆是在广州,一到广州街总使我黯然。下船的地方是基隆,奇怪,连基隆也有一条 路。

台北的路伸出纵横的手臂抱住中国的版图,而台北却又不失其为台北。

只是吃一碗蚵仔面线,只是在小小窄窄的永康街,却有我们和我们儿女对这块土地无限 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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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念你们的名字(1)
一一风荷举1 张晓风 一一风荷举

念你们的名字

——寄阳明医学院大一新生 孩子们,这是八月初的一个早晨,美国南部的阳光舒迟而透明,流溢着一种让久经忧患

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发榜名单寄来给我,一百二十个动人的名字,我逐一的念着,忍不住覆手在你们的名字上,为你们祈祷。

在你们未来漫长的七年医学教育中,我只教授你们八个学分的国文,但是,我渴望能教 你们如何做一个人——以及如何做一个中国人。

我愿意再说一次,我爱你们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满怀热望的刻痕,在万千中国文字

中,他们所找到的是一两个最美丽最醇厚的字眼——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短质朴的祈 祷!

“林逸文”“唐高骏”“周建圣”“陈震寰”,你们的父母多么期望你们是一个出类拔萃的

孩子。“黄自强”“林进德”“蔡笃义”,多少伟大的企盼在你们身上。“张鸿仁”“黄仁辉”

“高泽仁”“陈宗仁”“叶宏仁”“洪仁政”,说明了儒家传统对仁德的向往。“邵国宁”“王为

邦”“李建忠”“陈泽浩”“江建中”显然你们的父母曾把你们奉献给苦难的中国。“陈恰苍”

“蔡宗哲”“王世尧”“吴景农”“陆恺”,含蕴着一个古老圆融的理想。我常惊讶,为什么世

人不能虔诚地细味另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我们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不论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学和爱心。如果我们能用细腻的领悟力去叫人的名字,我们便

能学会更多的互敬和互爱,这世界也可以因此更美好。这些日子以来,也许你们的名字已成为乡梓邻里间一个幸运的符号,许多名望和财富的

预期已模模糊糊和你们的名字联在一起,许多人用钦慕的眼光望着你们,一方无形的匾已悬在你们的眉际。有一天,“医生”会成为你们的第二个名字,但是,孩子们,什么是医生

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笔比平民更饱涨的月入?一个响亮荣耀的名字?孩子们,在你们不必讳言的快乐里,抬眼望望你们未来的路吧!

什么是医生呢?孩子们,当一个生命在温湿柔韧的子宫中悄然成形时,你,是第一个宣布这神圣事实的人。当那蛮横的小东西在尝试转动时,你,是第一窥得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心

跳的人。当他陡然冲入这世界,是你的双掌,接住那华丽的初啼。是你,用许多防疫针把成

为正常的权利给了婴孩。是你,辛苦地拉动一个初生儿的船纤,让他开始自己的初航。当小

孩半夜发烧的时候,你是那些母亲理直气壮打电话的对象。一个外科医生常像周公旦一样,

是一个在简单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时候,也许你只须为病人擦一点

红汞水,开几颗阿斯匹林,但也有时候,你必须为病人切开肌肤,拉开肋骨,拨开肺叶,将

手术刀伸入一颗深藏在胸腔中的鲜红心脏。你甚至有的时候必须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个稚嫩

无辜的孩童而束手无策的裂心之痛!一个出名的学者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脾气暴烈

的牙痛病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气结的哮喘病人。一个伟大的

政治家来见你的时候,也许什么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气,拖着一个中风后的瘫痪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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