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词传: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纳兰容若词传: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作者:白落梅

纳兰容若的前世,是一朵在佛前修炼过的金莲,贪恋了人间烟火的颜色和气味,注定今生这场红尘游历。所以他有冰洁的情怀,有如水的禅心,有悲悯的爱恋。纳兰容若的一生,沿着宿命的轨迹行走,不偏不倚,不长不短,整整三十一载。在佛前,他素淡如莲,却可以度化苍生;在人间,他繁华似锦,却终究不如一株草木。

  一朵佛前的青莲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座有了年岁的城墙,用无数个青翠的日月堆砌而成。日子是一砖一瓦,生命是一梁一柱。城墙里,因为生活,因为情感,而充盈丰满。人生是什么?是在三月的早春,看一群燕子,于古老的庭院衔泥筑巢;是在清凉的夏季,看满池莲荷,寂寞地在水中生长;是在风起的深秋,看一枚落叶,安静地赶赴美丽的死亡;是在落雪的冬夜,看一尾白狐,遁迹在荒寒的山林。


  无论时光走得有多远,来时的路,去时的路,还是一如既往,不会因为朝代的迁徙而变更。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许多生命都微小如沙砾,我们可以记住的,真的不多。王谢堂前燕犹在,帝王将相已作古,沧桑世事,谁主浮沉?俯瞰烟火人间,万物遵循自然规律,在属于自己的界限里,安稳地成长。人的生命,与万物相比,真是渺若微尘。

  可我们还是应当记住一个名字,一个叫纳兰容若的名字,记住他的《饮水词》。伫立在光阴的路口,随历史的风,倒向流淌,去寻找一段三百年前的青梅旧事,打捞一场深沉如海的清朝遗梦。他生在王公贵胄之家,高贵的血液铸就了此生无上尊荣。本是烈火烹油、繁花著锦,可他偏思冰雪天地、三秋落叶。他拥有富贵奢华,却渴慕布衣清欢;他处红墙绿瓦,却思竹篱茅舍;他食海味山珍,却思粗茶淡饭。

  纳兰容若的前世,是一朵在佛前修炼过的金莲,贪恋了人间烟火的颜色和气味,注定今生这场红尘游历。所以他有冰洁的情怀,有如水的禅心,有悲悯的爱恋。纳兰容若的一生,沿着宿命的轨迹行走,不偏不倚,不长不短,整整三十一载。在佛前,他素淡如莲,却可以度化苍生;在人间,他繁华似锦,却终究不如一株草木。

  他自诩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他用三十岁的年华,陪伴在永远十九岁的爱妻身边。草木黄尘下,他们拥有一间用感情垒砌的幸福小巢。不是很宽敞,却很舒适;不是很明亮,却很清幽;不是很华丽,却很安逸。不需要多少装饰,只要一壶佳酿和一卷《饮水词》,因为那位风流才子,纵是归入尘土,也不忘诗酒敬红颜。尘世的暖,可以透过黄土的凉,传递给他们一缕清风、一米阳光、一剪月色。还有整个秋天的红叶,足够捂热他们的寒冷,重新点燃曾经那段薄浅的缘分。他深情若许,又终究辜负了,梦里江南的另一位绝代佳人。

岁月无边,人生有涯。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拥有自己可以拥有的,珍惜自己能够珍惜的。不要让似水年华,匆匆擦肩,不要辜负,这仅有的一次人生。纳兰容若的《饮水词》,还被万千世人搁在枕边,伴随月亮一起吟诵。纳兰容若喜欢的莲荷,还长在渌水亭畔,那满池的荷花应该有三百岁了。三百年,一生一死,一起一灭,看过凡尘荣辱,知晓世情风霜。就让我们静静地听它讲述,曾经有一个叫纳兰容若的才子,一段若只如初见的开始,还有秋风悲画扇的结局。


  清秋时节,披一件黄昏的云裳,游江南园林,见池中莲荷,落尽最后花朵。新月孤舟,残荷枯梗,有如一段老去的爱情,老去的故事。想起李义山之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此间诗韵,让凉薄的心,迟来的梦,亦有了一种无言的美丽。繁华关在门外,独我品尝这一剪,清净时光。念及纳兰词《临江仙· 寒柳》,低眉提笔,和韵一阕《临江仙 · 秋荷》,聊以为寄。

  绿阔千红无处觅,缘何只遇凋残。一声诗韵锁窗寒。由来舟不系,因果总相关。

  本是云台清净客,相逢怎在秋山。来时容易去时难。任凭风做主,长伴月儿弯。

不是人间富贵花


  零落凡尘
  三百多年了,多么遥远的年岁,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又是多么的短暂,就像是光阴的火,一闪一灭的距离。历史的时空风云浩荡,曾经显赫辉煌的大清王朝,也不过是在史册上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多少盛极一时的帝王将相,只是大清天空上,闪烁过的一颗流星,稍纵即逝的璀璨,瞬间就灰飞烟灭。

  曾经富丽堂皇的紫禁城,如今是一座虚空的城池,白天有摩肩擦踵的过客,夜晚却是亡灵的影子在徘徊。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也只能在自己专有的那片天空,君临天下。而一代又一代的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以及太监宫女更是渺小如粉尘。但我们依旧可以在空荡的皇城,闻到他们微弱的呼吸,在白玉栏杆上,感受到他们余留的温度。大清王朝,留给我们的,是一种深邃的孤独,一种高贵的寂寞。

  时光仍在,是我们在飞逝。推开大清朝关闭的重门,尘封的记忆如同冰河破裂,在历史的河道奔涌。退隐在岁月帷幕后面的,是无数风流王者,金戈铁马、逐鹿中原的故事;无数折腰英雄,驰骋疆场、碧血黄沙的故事;甚至还藏隐着许多儿女情长,肝肠寸断、催人泪下的故事。有这么一个人,用他旷世才华、多情风骨,拨动了大清朝那根冷韵冰弦,在康熙盛世弹奏一曲人间绝响。

  他,纳兰容若。公元1655 年 1 月 19 日 ,一个飞雪的腊月,降生在北京。这么一个幼小的生命,与生俱来就携着高贵的金冠,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纳兰世家的血液。纳兰世家,一个集荣华与贵胄、显赫与威望的家族。他就像是一颗被闪烁群星环绕的月亮,带着璀璨的光环,夺目又高洁。这样一块无需雕琢,就光滑温润的天然美玉,挂在纳兰明珠辉煌的府邸,不仅是锦上添花,更是在华贵中添一份清雅的韵致。

  容若的父亲,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纳兰明珠,人以" 相国 " 荣称。母亲觉罗氏为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其家族 -- 纳兰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 " 叶赫那拉氏 " 。纳兰容若的曾祖父,是女真叶赫部首领金台石。金台石的妹妹孟古,嫁努尔哈赤为妃,生皇子皇太极。整个纳兰家族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离的紧密关系。

  容若是纳兰明珠的长子,明珠视他为珍宝,为之取名纳兰成德,因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并且有一个很好听的乳名,冬郎。这样一个被后世称之为传奇的人物,一个才华惊世、风度翩然的才子,一个令无数红颜倾倒的旷世情种,他出生的时候,必定有着不同凡响的故事。他就是佛前一朵金莲,用千年修炼的正果,换取一段人间情爱。

  可他出生在腊月,又如一枝寒梅,在绚烂至极中,自守一份冰雪天地。他不是红颜,却于百媚千红的花丛,绝世独立,倾城倾国。我们几乎可以看到,那一天纳兰府里,所有庭院的梅花,都在纷飞的雪中傲然绽放。仿佛要将一生的芬芳都散尽,只为他纳兰容若。至今我们捧读他的《饮水词》,还闻得到那沉浸百年的芬芳,缓慢地从书中飘溢而出,那幽香沁人心骨。

  他不是君王,却在冠盖如云的文武百官中独自高贵,受尽荣宠。我们不难想象,当朝宰相纳兰明珠喜得贵子,是何等的盛事。容若满月的那晚,纳兰府中的大红宫灯,取代了紫禁城的璀璨。朝廷官员云集于此,府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甚至大清皇帝的龙蟠御辇都驶来。那一晚,北京城的烟花独为他绽放,那样肆无忌惮地灿烂燃烧。无数怀着喜悦心情观看烟花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小小孩童,喜欢的不是燃烧的炽热,而是烟花散尽的薄凉。

  这就是纳兰,他宁可做一枝寒梅,也不要和百花争妍,尽管他有傲视万物的资本。他宁可独赏烟花寂灭的薄凉,也不要那燃烧的粲然,尽管他避免不了那必经的过程。生命原本就是无言,这些无端的因由,以及被记录的足迹,是命运为将来埋下的伏笔。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地来到人世,出身高贵与卑贱,都无从选择。也许我们都要按照命定编排好的规律,去履行前世的盟约,去打理自己的人生。

命运之神虽然可以预测生死、占卜未来,却挡不住阳光下寸草的潦生,挡不住漫漫山河的浮沉起落。尽管结局或许不能更改,但是过程已经被添减,甚至可以面目全非。就像纳兰短暂又华丽的一生,谁又能肯定,他没有悄然地改变什么。至于结果,一个煌煌王朝都不能逆转已定的结果,更况只是一个薄弱的人。

  小小的容若,在襁褓之中,还不知贫富荣辱。每天被一大群的嬷嬷们侍候着,被阿玛、额娘宠爱着。纳兰明珠捧着手中粉嫩的婴孩,端详他不凡的长相,他知道,这个孩子不仅继承他高贵的血统,将来还要继承他的爵位、荣耀,以及一切的一切。明珠忽略了,一个生来就不平凡的孩子,必定会有不平凡的一生,但是所谓的不平凡,未必就是叱咤风云、横扫万古。而他自己,在后来利用皇帝的宠信,独揽朝政,贪财纳贿,卖官鬻爵,乃至被参劾,在封建统治集团的内部争斗中,经历荣辱兴衰,浮沉几度。

  所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世象的迷离,宿命的玄机,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所能预知。就像当年明崇祯皇帝的龙床余温尚存,李闯王已破城而入,在热浪蒸腾中坐上了龙椅。而陈圆圆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李闯王跳一曲霓裳羽衣,八旗壮士已似流沙般奔泻而来,将李自成的帝王之梦席卷一空。然而盛极一时的大清王朝,最后被英法联军破城而入,仅是一支火苗,就将这偌大的国家烧得体无完肤。春秋数载,乱云飞渡,时光没有一双饮恨苍天的眼睛,它的心却清澈如镜。落日之后必定见星辰,明月佩戴着闪耀的光环,又还是会被黎明摘去。

  纳兰的一生,政治上算是平稳的,可他要为自己的人生背负另一种沉重,那就是情爱。尽管我们不能预知将来,可是冥冥中,自有定数牵引着你走下去。容若周岁之时,明珠为他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抓周宴会。这个从古至今沿袭了无数年的民间习俗,隐约地暗示了一个人一生的命数。

  周岁的容若,已会蹒跚地走几步。当他清澈的眸子,看到摆在眼前琳琅满目的物件时,天真的脸上流露出新奇喜悦之色。他的人生似乎不需要经历多少的抉择,仅是周岁之龄的他,或许就明白,自己一生之所归,懂得在幼小心灵,种下诗意的情怀。他在诸多物品中,一手抓起珠钗,一手抓起毛笔,就再也不肯放下,对于其余的物品,视而不见。

  一手情感,一手学识,对于这个结局,纳兰明珠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他手握毛笔,必是天资聪颖,将来学识过人,有所作为。忧的是,他手抓珠钗,不是好色徒,也为多情种。自古多少壮志雄心,抵不过红颜一笑,只怕他会陷身情海,断送了追求。

抓周,一场似是而非的游戏,这场游戏,真的可以判定纳兰的一生吗?一个出生在王族贵胄之家的公子,喜欢诗酒美人,亦属寻常之事。他来到人间,终究是有使命的,一个人的使命,未必就是成就大业、驰骋疆场、平定江河。为一段情缘而来,为一个故事而来,为一本词集而来,哪怕只为了兑现一个诺言、还一份债约,也是使命。


  纳兰容若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我们只能在他刚刚开始的人生里,顺着生命深深浅浅的脉络,一路追寻下去。窗外,那一枝风雪中的寒梅,静静吐露清芬,似乎想要诉说些什么,最终却只给了我们一个雅洁又神秘的微笑。

神童美誉

  一个人出生之后,就像是放飞在天空的风筝,是命运之手,掌控着那根决定你人生旅程的丝线。它时松时紧,时缓时急,我们只能在那片狭隘的空间展翅,看日起月落,尘来尘往。或许有一天,你我可以脱线而逃,在碧云高天飞翔,扯断了线的风筝,是没有后路可走的。也许可以飞过苍茫绝域的群峰,尽显王者风流,也许转头便坠云而落,换来一声梦断尘埃的叹息。

  宿命用金砖玉石为纳兰铺设好一条繁华之路,倘若不是他心藏冷落情怀,他应该有着鼎盛至极的人生。他出生的时候,满族入主中原,定鼎华夏已有数载。当年八旗子弟骑着高头战马,飞扬跋扈地踏入江南,让这个人文荟萃的温柔之地,痛得撕心裂肺。清军占据了文化名城,却没有征服民心,在满腹学识的儒士眼中,他们只是沾满鲜血的草原莽夫。因为大漠边疆,层云万里的豪情,并不能取代江南水岸,冷月梅花的清越。

  后来清太祖努尔哈赤,已经开始注意吸收汉人有学艺者加入清军的阵营。清太宗皇太极不减其父雄韬伟略,他有着极好的文化素养,提出" 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 " 。到了清世祖福临,在其母孝庄文皇后的帮助下,整顿吏治、注重农业、广开言路、网罗人才,为巩固清王朝统治做出不朽的功绩。而康熙亲政后,这个聪慧好学的少年天子,更加认识到文治的重要,他深知关外所带来的马背文化,难以进入中华文化主流。他不再是一个外来的征服者,而是以一个追寻者的姿态,融入中原文明。他朝圣祭孔,开设博学鸿辞科,开科取士。在那片原始荒蛮的思想土地上,遍植文化的种子,滋长出璀璨的繁花。

  纳兰容若出生和在世的阶段,正值大清王朝被万丈霞光簇拥的辉煌时代。其父纳兰明珠亦是官运亨通,跃然于王公之列,首相的显赫更是万臣莫及。这样雍容华贵的身份,使他从一开始,就在最佳环境中,接受最好的教育。明珠思想开明,对中原文化也持积极态度。纳兰骨子里的文人气质,在不受任何拘束的时代和家族里,如一株开在深墙大院的梅花,肆无忌惮地生长,不必担心会遭遇被修剪、砍伐的命运。

容若聪颖早慧,小小年岁,通诗文、精骑射, " 贵族神童 " 这一美誉在当时名满京城。他住在富丽堂皇的明府花园,明府花园是明珠在北京西北郊的别墅。虽没有紫禁城巍峨壮丽,却是一座汇集山水灵秀的人间天堂。那里亭台楼阁、假山水榭,甚至建有庙宇戏台,看似郊外小小花园,实则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纳兰容若就是在这样一座人间天堂里,无拘无束地成长,读书学习,骑马射箭,度过他美好的青少年时代。他在《郊园即事》中诗云:" 胜侣招频懒,幽灵度石梁。地应邻射圃,花不碍球场。解带晴丝弱,披襟露叶凉。此间萧散绝,随意倒壶觞。 "


  容若咿咿呀呀学说话的时候,就会读几句古诗。他生得齿皓唇红,白净文雅,这让纳兰明珠更加坚信,他抓周时,手握毛笔是有预示的。四岁那一年,容若初次骑马,穿上明珠为他特制的满州正黄旗小盔甲,无比神勇。在这个俊俏的孩童身上,仿佛看到他祖辈骑着宝马,手持长缨利剑,似流沙般朝中原奔泻而来。饮血的刀剑斩断河流,劈开山峦,那时候坚固的长城似吹弹可破的薄纸,经不起八骑铁蹄的一张弯弓。

  就在容若七岁的时候,纳兰明珠邀请了一些王公贵族以及小贝勒、小公子到明府花园,为的是试试这些后辈的骑射功夫。纳兰容若在同辈当中最为出众,他出手射中红心,令在场的人无不震惊。那些八旗将士在他身上似乎捕捉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曾经他们是塞外呜咽的苍狼,有着飞扬跋扈的壮志豪情。如今山河依旧,更改的不过是一代王朝和人事。那些弹冠而起的各路英雄,也渐渐地脱下战袍或放马南山,当年逐鹿中原的故事,成了渔樵酒后的闲话。甚至有些八旗子弟已经抛弃了战马,丢掉了刀剑,沉湎在温柔富贵乡里遛鸟唱戏、赌马斗蛐蛐。

  容若十四岁就通晓诗文,仿佛他和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缘分。手捧诗卷,隔帘听雨,推窗看月,那深种在心底的情怀,总会惊扰他的清梦。他喜欢在花园的池上泛舟,仿佛轻轻挥一挥桨,就去了梦里的江南水乡,看到杏花烟雨,看到庭院月光。那烟雨分明打湿了他的衣襟,荷露潮湿了美人的裙衫。他对江南有着深刻的情结,就像他喜欢宋词婉约的韵脚,他感觉到书中的每一阙词都可以和他对话,诉说情感。

  每当读到"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 之时,纳兰容若总会给自己斟上一壶青梅酒,或在花间,或在月下,或处亭台,或临窗下。他让词的美妙和酒的芬芳,缓慢地从唇齿间滑过,感受那份温柔的清香和幽韵。明府花园里锁住了他年少旖旎的梦,这座人间天堂,也满足了他所有美好的向往。在这里,他看到烟雨江南,找到武陵桃花,还有蓬莱仙岛。

浮躁时,他去庙里听经,参悟一点禅意,看一朵花的含容、一滴水的慈悲。寂寞时,他去戏园听戏,看唐宋传奇里那些破镜重圆、红叶题诗、人面桃花的故事。多好的年华,可以尽情地挥霍时光,甚至不去计较流逝得到底有多快。在明府花园,他就是那个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因为他的聪慧和才学,无疑是纳兰明珠夫妇的骄傲。他完美到令明珠对他苛刻严厉的理由都找不出。

  那时候,比他年长一岁的康熙帝住在紫禁城里,早早地担负起国家重任。同样是锦衣玉食,而那个披着龙袍、手持权杖、有着万丈光芒的太阳,却不及这枚月亮圣洁宁静。也许他们拥有了万星丛中,一份同样的傲然和孤独。后来那位英明的少年天子,对这位文采飞扬的青年才俊无比的尊崇欣赏。纳兰若容成了康熙器重的随身近臣,与他一起遍踏名胜山川,走过乡镇城邑。一起指剑问江山,煮酒论英雄,一起诗书著年华,甚至一块儿多情酬红颜。如此显贵与尊荣,多少人拼却一生的努力都无法企及,而纳兰容若却视为负累。他渴望的生活,是依山临水,在亭台赏荷饮酒,赋诗填词;是和一个妙龄女子偎依在轩窗下,相看明月。

  容若十七岁,入太学读书。他就是那轮朗月,从唐宋走来,带着盛世的文明、如水的记忆,他的身上有着无法遮掩的清辉。容若的气度和风雅,为国子监祭酒徐文元赏识,推荐给其兄-- 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十八岁,容若参加顺天府应试,满腹才学的他轻易就考中了举人。从出生到十八岁,他似乎处处如意-- 在群星之中,他是绝世独立的月光;在百花丛里,他是傲然绽放的寒梅。

  在繁华喧闹的舞台上,纳兰容若始终孤独地演绎真实的自己。他在台上指点江山,台下的人热情激扬,然而却永远无法有心灵的碰撞。这些年,他翻开书卷,总希望心中等待的人会在灯火阑珊处出现。他只有在月光下才敢于承认,其实有一个女子,早已拨动他爱情的琴弦。他们之间仅隔了一扇窗的距离,只要伸出手,便可以将缘分握住。纳兰容若生命中的第一段情缘,是否遂人心愿?也许我们应该问问,那一剪明月,到底又有几回圆。

青梅竹马

如果一个人,记得住前世的约定,今生就算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也会守候在路口,等待相逢。时光的阡陌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木,乱花迷人眼目的时候,一个转身就已擦肩。但有一种相逢叫缘分,缘分会将两个曾经约定的人,想方设法地促成在一起。纵是天涯,也可以灵魂相通,那种无以言说的默契,会让他们看到彼此在前世的影子,闻到熟悉的味道。

  纳兰容若,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他的世界一片清澈澄明,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可以肯定地以为,他的心灵如同他所住的明府花园一样,是一片广袤富饶的天地。那里四季青翠,鸟语花香,古木葱茏,流水潺潺。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让自己不去爱慕这样一个温润而美好的男子。策马扬尘的时候,他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有着塞外孤狼的野性与勇猛;手捧书卷的时候,他是一位俊雅风流的儒士,有着江南男子的温和与柔情。

  他在众人艳羡的风景里,独自高雅洁净。华贵堆砌的城墙,太高,高得让人无法企及,只能远远地遥望,却终究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地走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繁华的城墙里面,有一种世人无法抵达的荒凉和落寞。他将自己关在里面,看花开花落,看云来云往。只给心灵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因为他始终相信,他期待的佳人就在不远处,他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呼吸。不是在唐诗宋词里,也不是戏里旦角,而是真实地存在。

  读过纳兰的人,都知道他年少时有一段刻骨的爱情。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才子,倘若没有一段轻纱如梦的爱情,难免有些可惜。很多人都说,纳兰容若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原型,似乎在他身上,真的可以寻到宝玉的影子。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的侍卫,和纳兰有同事之谊。曹寅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 楞伽山人是纳兰容若的号。多年以后的曹雪芹,捧着一本纳兰容若的《饮水词》,难道不会被这个风采卓然的才子所倾醉?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在无意之中,必然会有纳兰的影子。

  事实上,自古王侯公子的人生大抵相同,只是情怀至此的甚少。同样是华服公子,同样生在王侯将相家,拥有不可一世的富贵和尊荣。他们自诩" 不是人间富贵花 " ,追求的是生命真实的性灵,以及内心深处的柔情。宝玉抓周时,抓的是胭脂、珠钗,纳兰容若抓的是珠钗、笔墨。他们整日在温柔乡里,享受人间乐事,在花海里徜徉,捕蝶捉影,多好的年华。住在高高的城墙内,每天被富贵浇灌,就连草木和尘埃都披上了幸福的华彩。所有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只是在字里相逢,可是他们懂,懂得百草千花有时只是一种假象。懂,可是不说,也无处言说。

  贾宝玉有了一个美若仙人的表妹林黛玉,上苍给了林黛玉惊艳的容颜,还给了她绝世的才情。世间就是会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让年轻多情的公子,捧在手心来疼爱。曹雪芹说林黛玉来人间是为了还债,辗转到贾府,住进本不属于她的大观园,用一生的眼泪还了前世的债。用眼泪浇灌潇湘馆的湘妃竹,把所有的感情交付给一个心爱的男子,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归去。就像一场红尘之梦,梦醒后,宿命所归,强求不得。

上苍也给了纳兰这样一个表妹,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寄居在明府的表妹。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来历,也许这女子本有着显赫的家世,只因家道中落,才会寄人篱下。或许如同林黛玉一样,为了还债而来,还了她前世相欠-- 纳兰的情债。纳兰前世是佛前的金莲,在他去庙宇烧香祈福时,情不自禁对这个清丽佳人投以微笑。所以他落入凡间,而佳人也转世,结草衔环报答,前世那一朵如花的笑靥。


  应该是这样。历史上留了许多关于纳兰和表妹的传说,却都如梦幻一般朦胧,不知所寻。那是因为他们的爱情本身就带着一种凄美,有如花落冰弦,诉说无尽的冷韵。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子真正的名姓。她是幻影,只为来红尘走一遭,还了欠下的,就会离去。她和纳兰容若青梅竹马,所以,我们应该给她一个名字,叫青梅。

  初次相逢,青梅就像一朵洁白的梨花,纤尘不染,清新绝俗。尚不知男女情事的容若却被这朵梨花深深迷醉,迷上她洁净的笑靥、眉间的轻愁,还有她迷蒙的眼中似乎藏着的水露。容若因为她,爱上了水,因为她,爱上了梨花的白、莲荷的雅。这个小小的女子,给了他对爱情所有美好的想象,满足了一个多情男儿对人间情爱温柔的渴慕。

  记得初相逢应在七岁,那一年,她被一辆老旧的马车带到纳兰府,安置在绿荷苑。从此,她是他的青梅表妹,他是她的冬郎表哥。就是那一回,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弯弓射中红心。那是因为,青梅表妹用她可爱的小手绢,为冬郎擦去了手心的汗,给了他如云朵般的微笑。她陪他读书写字,为他研墨裁字,容若就这样爱上了诗书,成了名满京城的小神童。她为他烹炉煮茶,用沾了晨露的鲜花,用梅花瓣上的雪水,于是白瓷杯里,清澈的茶,漫溢芬芳。

  冬郎的怀里一直藏着青梅表妹为他绣的香囊,那是她初次做女红时,为表哥精心所制。一个小小的香囊,绣了三天三夜,因为她用了灵、用了情、用了心。香囊上,一朵并蒂莲,开得那样饱满,那样幸福。尽管那时候,她不懂情为何物,只知道这个繁华的明府花园,只有冬郎表哥给了她真正想要的温暖。她的并蒂莲,是荷池里取来的样子,她小小的心中,只是希望可以和冬郎表哥相依在一起,可以走得更近,不要相离。

  他们在懵懂不知情事中,渐渐长大。一个俊朗不凡,面若秋月,眉如春风,谈吐优雅,举止温柔;一个美丽娇俏,肤如软玉,目若秋波,冰洁娴静,端雅绝俗。容若忘不了那一次,邀约青梅表妹乘小舟去赏秋荷。这一年,他十六,她十五,花样的年华,如梦的青春。小舟上,没有成日里跟随在身边小厮丫鬟,只有他们二人。他划桨到藕花深处,有鸥鹭惊飞,朝白云追去,但纳兰容若知道,它们还会飞回来。因为这个明府花园,还有这么两个富有诗情的人会将它们怀念。

她为他斟茶,用她素洁的纱绢轻拭他额上的丝汗。容若痴痴地看着青梅表妹,第一次发觉她已经从那朵洁白的小梨花,长成了一朵亭亭玉立的荷。他就是这么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玉手,第一次,彼此眼中流露出男女的情爱。他美目多情,温柔似水。她轻颦浅笑,含羞带露。纳兰容若明白,原来青梅表妹一直是他在书中寻找的颜如玉。而青梅也似乎明白,原来自己心里一直牵系的冬郎表哥,是她梦里多次相见的檀郎。

  那日黄昏,他们在长廊邂逅,或许因了白天的心事,彼此已深知,一时间,竟无语相对,青梅含羞低眉从他身边轻轻走过,衣香鬓影,令他心牵。他低低轻唤她的名字,却突然害怕心中情愫,被人知晓。想对她诉说什么,终还是无言,只痴痴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弯上弦月,洒落一地淡淡的清辉,他才转身走开。

  当晚,夜凉如水,月似眉弯。纳兰容若提笔蘸墨,在月光铺洒的宣纸上,为他的青梅表妹写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绿荷苑里,似有琴音,随凉风缓缓地飘来。窗外,有动情的花瓣,离了花枝,轻柔飞舞。花草最是有情,知人心意,它们和弦音一起传递相思。今夜无眠,一曲琴音和一阕清词,低眉含笑,细语呢喃。

缘来缘去

当一个人陷入到感情的深潭里,眼中所有的风物也随之有情。那时候的纳兰容若,抬眉看到白云在说情,低首闻到清风在说爱。花草快乐地生长,禽鸟无忧地飞翔,还有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幸福地生活。可是相思,却也总是给人幸福的感伤,他们相爱,却不能言说。一个是侯门公子,一个只是寄人篱下的表戚,青梅觉得她和冬郎表哥之间,始终隔着一种距离。这种距离让她时时心痛,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秋荷,尽管可以装饰别人的流年,却很轻易就会凋落。


  容若只觉得青梅表妹对他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每次和她在一起,又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心里的情怀。他将万千心事柔情,尽付词中,写下一首《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他夜里悄读《牡丹亭》,喜欢里面的锦词芳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多么像他们!他所期待的爱情,就是和青梅表妹这样温柔的女子长相厮守。在这有山水的花园,有荷风的别院,他们清樽对月,他填词,她抚琴。就这样在温柔富贵的安稳中过一生一世,不惊不扰,无忧无虑。

  忘不了十七岁那年,他入太学读书,青梅为他精心编了一个玉穗子,挂在他的腰间,清雅别致。那块玉是纳兰世家相传的翡翠锁。容若要送给青梅表妹,说只有她配为他打开心灵的那把锁,从此住进他的心里,温暖地相依。青梅明白,他们居住在同一个花园,这样的情物又怎么可以收下。她只安静地为他编了玉穗子,希望可以默默地相陪。

  忘不了十八岁那年,他考中了举人。明府花园,来了无数道喜的文武百官、王公子弟,纳兰容若周旋于那些人当中,却始终觅不见青梅表妹的身影。他借故离开,来到绿荷苑时,他看到那么一幅令他感动一生的画面。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慵懒,院里的紫薇开花,彩蝶在花丛里酣睡,脚步也不能将它们惊醒。青梅坐在美人靠椅上,旁边就是一口小小的荷池,水中的鱼儿自在地嬉戏,残荷若有若无地舒展着骨朵儿。

  青梅身着一件绿罗裙衫,清新素雅,那么的安静,安静到她的世界容不下一株草木。她轻挽一个流云髻,斜插一支玉步摇。她低眉认真地绣着花儿,脚下有一只洁白似雪的猫亲密而卧,也被她的安静感染,正幸福地打着盹儿。容若为她的静美沉醉,缓缓走至她跟前,只见她如玉的手持着针线,丝绢上,一朵并蒂鲜妍地开着,开得不管不顾。她满意地笑了,唇边柔柔的,似一朵洁白的梨花。

纳兰容若词传: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她微微抬眉,和容若对视,心中暗暗惊叹。今天的冬郎表哥,是这样神气漂亮。颀长的身材着一袭华服,似一团璀璨绛红的云,无比的高贵夺目,这美丽的云,就落在她身边。他没有问她为何不去宴席,因为他懂得,那样喧闹的场合会惊扰她的安静。她亦没有问他为何会来到这冷寂的绿荷苑,因为她从来都懂得,他喜欢繁华背后的清凉。他告诉她,他只想和她安静地在一起,看水中的比目鱼。她告诉他,她真的有些笨,这些年,她绣来绣去,只会绣并蒂莲。

  他们似乎还来不及好好相爱,来不及月下花前、耳鬓厮磨。容若还来不及对她许下三生的誓言,没有给她无边宠爱的幸福。而她,还没有来得及学会绣上一双鸳鸯,或是一对比目,就丢掉了手上的针线。许多人,虽有缘,终无分。明明相爱,却总是会错过,你来我往,我去你回,仿佛永远也不会叠合在一起。像是日落和日出,像是花开与花谢,彼此相连相息,却永远不能同生共死。

  很不幸,容若和他的表妹,终究还是做了有缘无分的人。没有三生三世,连一生一世都没有。他们居住的城墙里面,虽然鸟语花香、草木葱茏,但也掺杂了许多纷乱的人。不知是谁去告了密,或是他们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彼此的好感和暧昧。他们的事,被纳兰明珠夫妇发现了,受到他们的反对。尤其是容若的母亲,她固执地认为,一个自小父母双亡的女孩子,无论品貌多么端庄,她都无法接受。因为容若是明珠夫妇的长子,他的优秀和出众让人仰视,是整个纳兰府的骄傲。作为母亲的觉罗氏,不能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他的儿子,给他带来伤害。

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之子,一个名满京城的神童,纳兰必定会受到皇帝的赐婚,他未来妻子的身份和地位之高贵,让人毋庸置疑。这种指婚是任何王侯公子所不能避免的,亦并不一定都是圆满。满洲人对血统特别重视,他们在乎高贵的身份,尽管向往满汉一家的和谐,可骨子里依旧对汉人有偏见。对尊卑之别也格外执著,纵然有了同样的血统,还是会有贵贱之分。所以,他们的婚姻,都无法自己做主。


  就算天子,也不能随意按自己的主张,娶心爱的女子为妻,封后封妃。当年顺治帝和董鄂妃的爱情悲剧似乎还在眼前,传说顺治皇帝为了心爱的女人才落发出家,与佛结缘。自古以来,多少天子王侯的婚姻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他们也不过是江山这盘棋局里的一颗棋子,任局势摆布,甚至选择黑白的权利都没有。

  无论容若怎样苦苦地哀求父母都无济于事,他们收起平日的娇宠溺爱,变得铁石心肠。他们甚至下了命令,不许容若再和表妹青梅相见,容若不惜以绝食相抗,他们视而不见。此后,容若再也听不到绿荷苑的琴音,每晚,他只能守着一轮冷月,让心冰凉。他在梦里,看到青梅表妹,穿一件云做的衣裳,涉水来到他的身边。哀怨的眸子,含着泪,有着难以言说的凄楚。梦醒后,梧桐落了,芳草老去。他趴在桌案上痛苦,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容若从贴身丫鬟口中得知,青梅表妹已经被父母做主送进了宫,去参加选秀。并且以她出众的才貌,被选为皇帝的妃子。花落琴弦,冷韵无声,仿佛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他和表妹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十年,却抵不过皇帝清淡的一眸。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败,竟败得这么彻底,败得窝囊。甚至连较量的机会都没有,他就这样莫名地输掉了-- 生命里最重要的爱情。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君臣之间的差距 -- 月亮的光芒永远无法和太阳相及。他厌倦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他渴望做一个平凡的男子,和心爱的女子安居在篱笆小院,静守四季炊烟。在月亮的清光里,看到他想要的宁静和慈悲。

  他关掉了心中那扇小小的窗,试图将这段爱情连同自己的心一起埋葬。这座给了他美好梦想的明府花园,已不再是人间天堂,天堂失火了,一夜之间,烧光了所有的花草,烧死了所有的生灵,他没有把握用什么方式才能让它们复活。他在悲痛中填词,只有文字不会死去,可以陪伴他,不会相离。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这就是纳兰容若,他的生命注定要和文字交融在一起。文字是药,无法让他的伤口彻底愈合,却可以镇痛。文字又是毒,他服了下去,中毒越深,越发难以自拔。有些梦,以为走远,却一直在身边。他在仓皇间逃匿,可是夜夜醒来,都悲伤得泪流满面。他有预感,今生和青梅表妹再也不得相见。多么薄浅的缘分,就像一段还未来得及旁白的故事,却在心中留下刻骨的深铭。


初犯寒疾

  这是一场感伤的分离,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给彼此,马车将她载去远方。虽隔了一江烟水,一重青山,一道城墙,可他们的心,却看得到对方在彼岸泪流满面。一梦千寻,容若想做一只秋寒的云雀,穿过烟水岚雾,去追寻梦中人,可他终究还是被青春的伤折断了翅膀。被命运关在深宫的青梅,失去了冬郎表哥,她的世界是黑夜,她让自己做一个瞎子,在暗无天日的空间假装微笑地活着。爱情的药酒,毒哑了她的嗓音,除了微笑,她只能守口如瓶。

  在后宫,她就是那枝安静的荷,可是那位少年天子见惯了鲜妍的牡丹和芍药,却深深地被这枝青荷迷醉。她几乎没有言语,只是轻淡地笑着,眼中含着雾,像一幅迷蒙的山水画。那时候,她夜夜专宠,俊朗的少年天子对她千种温存。而她总是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幽梦无边,因为只有梦里才可以和冬郎表哥相见,可以魂梦相牵,不分你我。缘尽于此,从今后,她就做一只盲了眼、哑了嗓音的蝶,在小小角落,静度流年。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好在他生于冬季,虽然失去了青梅表妹,还有诗酒和窗外的梅花相伴。春天来的时候,他脸上又开始有了光彩,他的俊朗丝毫不减,只是清瘦了些,更添了成熟韵味。纳兰明珠夫妇仿佛看到他们优秀的儿子,经过一个寒冬的冰冻,在姹紫嫣红的春日复苏。却不知道,他外表生动温暖,而内心一片荒凉。生在相府,又为长子,即便他内心冷若寒霜,也要支撑着让自己学会成长。尘世与他,除了情怀,还有责任,他不想做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

  在一个春阳高照的日子,容若参加了会试,考中贡生,这一年,他十九岁。仿佛爱情的失意并没有泯灭他的才华,他是佛前的金莲,这种与生俱来的光芒,漫漫尘埃也遮挡不住。既是尘缘未尽,责任在身,就宿命难逃。没有谁可以在人生的道路上一马平川、畅行无阻。时光要将一个人打磨,把你的锋芒慢慢磨尽,到最后,圆润得没有一丝棱角,连过往的纹络都几乎看不到。千百年来,它自作主张地改变人事,自己却清新如昨,没有增添一点点沧桑。

因为寒疾,他耽误了殿试,让一路直上的青云骤然受阻。人生得意有三件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衣锦还乡日。他这次不算落榜,却也耽搁了一次机遇;他与表妹相爱,却不能相守,亦属人生一大憾事。人生就像是一种交换,他用将近十九年的如意和平坦,换这一次的失去,也不算是残忍。如果是债,就算没有还清,也应该消释了大半。他本淡薄功名,无意富贵,本想逃离这一切,只守着诗酒和红颜,过着瓶梅清风的日子。可卧床几个月,病痛折磨,让他误了殿试,心中难免有些惋惜。感慨万千之余,写下一首七律。

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他渐渐可以起床,披衣临窗看月,久违的月亮依旧那么清朗。仿佛从古至今,那么多的沧桑故事,从来都与它无关,永远都可以洁净如一。无论圆亏,它都那么静美,那么安宁。纳兰想起了青梅表妹,那个安静的女子,他就像这月亮,宁静温和。念想至此,纳兰心中有一种淡淡的释然。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纵算没有他的呵护,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安静。因为他们之间有十年的记忆,十年,足够她用一生来怀想。念及至今,禁不住又提笔蘸上水墨,在桌案的宣纸上填词。

  南歌子

  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

  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

  取出怀里的香囊,上面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情义。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并蒂莲的花样,此后这个傻傻的女孩,只会绣这么一种花色。他终于明白,那并蒂莲就是她手植的相思树,她期待他们的爱情可以开出那样鲜艳的花朵。一直那么那么安静地期待,他懂,他亦为她相思难耐。他想起唐人李商隐的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就将过往的记忆,酿成一壶月光酒,以后只要彼此想念的时候,就取一盏品尝。这样也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算是,不离不弃,好梦成真。

  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明月西沉,天亮时,会有霞光透洒珠帘。纳兰明白,寒疾固然可怕,可是内心的寒冷潮湿才是至要的原因。他要让自己好起来,重新在文字里找回自己,一个温情的、生动的纳兰容若。也许他该拾起一个男儿宏伟的抱负,去完成他心中渴求的梦想。就算不为民立命,不为史立传,也要为自己的心。在历史厚厚的书卷中,留下一页菲薄的痕迹,也不枉来红尘走一遭。

雨后天空如洗,格外清澈明净,仿佛过滤掉世间所有的尘埃,连同悲伤也洗去。悲欢如梦,人生就是一场轮回,我们还在感叹烟雨的迷蒙,阳光已不知何时将潮湿蒸发。当我们沉浸在阳光的温暖里,又会被一场莫名的暴雨淋得不知所措。一个在世间久居的人,慢慢就会习惯四季的冷暖、晴雨的转变,以及一切的离合悲欢、生老病死。

  这种习惯,不是淡漠,不是疏离,而是一种千帆过尽的释然和淡定。这种淡定,是需要日积月累的堆砌,还有太多春风秋月的故事去慢慢沉淀。删去繁复,留下清简,裁去冗长,留下素淡。到最后,打开人生的画卷,就那么寥寥几笔,无多色彩,却生动传神,让人看了便不能相忘。

  大病之后的纳兰,推开窗,看院子里莺飞草长,蝶闹蜂语,才发觉自己真的辜负了太多自然美景。仿佛这里每一朵花都在对他微笑,每一株草都给过他祝福,每一粒尘埃都在将他等待。他感到这座曾经失火的天堂,又渐渐地恢复了原貌。而花园里的一切生灵都已经复苏,只有他还沉浸在过往,不知归路。

  他觉得自己应该走出去,抖落身上的寒气,大口大口地吃食阳光。只有这样,他才可以脱胎换骨,才可以和这里的草木一起复活。所谓重生,是曾经有过死,他认为,这几个月卧病在床和死去没有几多分别。如今的纳兰,又可以站在阳光底下,看岁月遗落在瓦檐的美丽。

  纳兰披衣走出院子,走过曲径长廊,转过假山楼台。他要去绿荷苑,尽管母亲是那么极力地反对,而他没有任何的争执,只用无比平静的眼神和语气将她打动。这是他的夙愿,了断之后,他自会给父母一个交代。他似乎听到琴音,潺潺如流水,乱红在风中飞舞。

  可当他推开朱红的门扉,穿过曲径,那悠长的廊檐下,一片空寂。池塘里,只隐着几朵浮萍,还有一些伶仃的落叶,曾经快活游弋的鱼儿不见了。阳光依旧,可是那只雪猫,亦不知去向。这是一个失去主人的院落,但纳兰分明看到那个如梨花般洁净的女孩,贞静地坐在阳光下,美丽的发髻上,有他最爱的玉钗,是朵梅花形状。因为他是她的冬郎表哥,生在梅开季节,她不能忘。

  没有伤痛,他的心,清凉如水,是因为记忆里,那女孩子的笑容永远都那么洁净,不容许他再有任何的悲伤。不再有过多的惊扰和流连,收拾好心情,他要将这里的一切都藏在心里的一个小小角落。掩门的时候,他笑了,他要用微笑和青梅表妹告别。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她,依旧在同一片天空下,而且只隔了一道城墙,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闻到彼此的呼吸。这样,足够了。

他去庙里烧了一炷香,佛用悲天悯人的眼睛看着他,告诉他,因果有定,不可强求。他去戏院看了一场戏,那些装扮得浓墨重彩的戏子,依旧在别人的故事里悲喜。他似乎悟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悟到。他开始发奋读书,日夜挑灯,徜徉在浩瀚的书海里,此时才发觉自己纵是才高如许,原来也不过是书海里的一粒水滴。昔日神童的称誉,以及乡试和会试的成功,也觉得受之有愧。历史似一片汪洋,有着滔滔不绝的内蕴和故事,每一阵波涛,都是一卷风云,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传奇。纳兰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拾拣浪花的人,他要收集起这些散落的水珠,重复汇聚成河流。


  纳兰拜礼部侍郎徐乾学为师,徐乾学非常赏识这位青年才俊,他相信,终有一天,纳兰会如鸿鹄一样冲破云霄,去追求更远大的志向。纳兰并没有因为自己高贵的身份而骄纵,反倒是虚心求学,在名师的指导下,搜集大量的史料,编撰一部阐释儒家经义的大型丛书。这段时期的纳兰,似一叶放逐的扁舟,独自撑着一只长长的木篙,在历史的河道游弋。多少次惊涛拍浪,他都让自己镇定如初,一路打捞着历史散乱的光影片段,不是为了复原什么,只是在失落的文明里,挽住一些可以留存的记忆。

  纳兰耗费了整整两年的光阴,汇编了一本《通志堂经解》。书中收录了先秦到秦、汉、唐、宋、元、明的经解138 种,纳兰容若自撰 2 种,共计 1800 卷。这本书一经问世,轰动朝野,从内阁武英殿到厂肆书籍铺,一版再版。后来被乾隆皇帝认为 " 是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 " 。他借助编修《四库全书》之际,命令馆臣将《通志堂经解》 " 版片漫漶断阙者,补刊齐全,订正讹谬,以臻完善 " ,并作为《四库》底本刊布流传,用以 " 嘉惠儒林 " 。

  而当朝天子康熙,对这位大清才子更是赏慕有加。他久闻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容若是位神童,精通骑射,熟读诗文。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中的纳兰是位英姿勃发的倜傥少年,但每次都来去匆匆,没有真正接触过。他命身边的小太监传诏纳兰,在北京西山一水院凉亭相见,他想和这位才子促膝交谈,不受君臣之别的拘束。这时候的纳兰还在编著《通志堂经解》的过程中,但是康熙帝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这位才子。

  西山一带景区林木苍翠,山岚雾霭,流泉飞瀑,鸟语花香。辽、金、元、明、清各个封建王朝的帝王,都看上这座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在此修建皇家园林和私人别墅。容若家的明珠相国园也建在此方位,坐拥四季明景,山泉林石,闲雅清幽。山林间有寺院几座,常有钟鼓之声,在幽深的山谷,悠悠回荡。

当纳兰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比自己仅年长一岁的天子时,他亦觉惊叹。因为眼前的康熙皇帝是那么的英明睿智,他的风采与纳兰容若有相似之处,但是他身上那种帝王独有的霸气,是纳兰所不能及的。他们一起俯瞰锦绣山河,看万顷苍池尽在脚下,有一种征服自然的豪迈与豁达。亭中小酌,论及国家大事,纳兰被康熙气吞河山的襟怀所倾倒,他的王者霸气,激起了一个男儿宏伟的志向与热情的骨血。而康熙亦被纳兰身上温情与柔软的气质所吸引,他的身上有着塞北男儿不曾有的儒雅与清绝。


  康熙就是一只飞翔在旷野的鸿鹄,在广袤无垠的天空追风逐日,风云不尽;而纳兰则是一枝长在江南水岸的清越梅花,风骨洁净,情怀冰清。康熙看着纳兰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并不唯诺,便想起他素日以填词出名,于是问起他可有何新作,纳兰容若恰好填过一首词,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纳兰便随即读出他以前写的《水调歌头· 题西山秋爽图》。

  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着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鞵约,但向画图寻。

  康熙没有多言,他深深被眼前这位俊朗的才子折服,他知道,不久后,纳兰终会为他身边所用。纳兰看到眼前的英明天子,他似乎觉得青梅表妹慢慢会找到自己的幸福。这么多日的积闷,到此时突然觉得舒坦了许多,心中亦觉安慰。

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可纳兰终究还是多情的,回到家,看到清秋朗月,他提笔填了这两首《采桑子》。他的词,仿佛在为那段逝去的爱情做最后的哀悼,因为另一段幸福已经离他很近,近得只有一步之遥。

幸福有时候真的就在身边,只是你被悲伤和忧愁遮住了双眼,误以为所有的喜悦和快乐都很遥远。上苍是公平的,它就是一杆平稳的秤,称得出人间离合悲喜的重量。所以,冷暖往往是分两不差,你寒凉的时候,会给你暖;你悲哀的时候,会给你喜。


  北京的冬天很冷,接连下了好几场雪,明府花园的梅花争相绽放。都说梅花报春,意味着祥和与喜悦,草木最有灵性,知人心意。明珠相国府确有一桩大喜之事,康熙帝给纳兰明珠长子纳兰容若赐婚,娶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这一年,纳兰容若二十岁,卢氏十七岁。

  接到圣旨的时候,纳兰明珠夫妇万分欣喜,一则因为卢兴祖之女卢氏,是出了名的端庄贤惠,颇有才情;再则是因了青梅那件事,容若脸上难见欢颜,且体弱多病,明珠夫妇希望此次新婚可以冲喜,让他彻底走出往日的阴霾,重新振作。而容若的心里则是万千滋味,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怀想青梅表妹,但是却无法这么坦然地接受另一个女子。他又似乎在期待他美丽的新娘,因为这样可以忘记从前,重新开始。开始就意味着结束,如果可以交换,纳兰或许愿意割舍旧爱。

  连日来,相府里道喜的人络绎不绝,纳兰容若周旋于这些人当中,思想也被填得满满的,几乎没有时间让他空落。只有夜晚是属于自己的,夜晚时他会褪去所有华丽的装束,让自己沉浸在词的意境里,泡一盏茶,品味淡淡的落寂。寒梅疏影,探窗而入,他记得父母说过,他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极艳,似要吐露所有的芬芳。梅是知己,他看着窗外幽清的梅,题了一阕词。写完后,又附上一首。

眼儿媚 · 咏梅

  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

  眼儿媚

  独倚春寒掩夕霏,清露泣铢衣。玉箫吹梦,金钗画影,悔不同携。

  刻残红烛曾相待,旧事总依稀。料应遗恨,月中教去,花底催归。

  大婚之日,纳兰容若着一袭锦红华服,骑着白色的高头骏马,他是那么的清朗高贵。这个被从小称之为神童,长大后又才华满京城的新郎官,惹来百姓的围观。这是一场盛大的婚宴,璀璨的烟花似要燃烧所有的热情,和人间欢爱同生共死。

  明府花园里一派花灯锦绣,正门、侧门、偏门以及花园里所有的曲径廊道、亭台楼阁都挂满了红灯笼。拜过堂,纳兰容若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走进新房。红烛昏罗帐,大红的鸾凤床,富贵的鸳鸯枕,精致的并蒂莲。他手持如意秤杆,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揭开喜帕,他看见低眉顺目的新娘,娇美的脸上泛着红晕,微微浅笑,妩媚动人。纳兰容若不禁被这位新娘的美色挑动得有些心旌摇荡。琥珀杯,琉璃盏,迷糊喝下交杯酒,那么近的距离,都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厅堂里宾客如云,纳兰公子和他们交杯换盏,直到酩酊大醉,才被人送至新房。新娘端坐在床边,熠熠红烛照着她美丽的脸庞,更加妩媚多情。容若看着窗外那剪幽清的月,醉意渐消,他沉默着,心里深深地叹息。


  她起身来到他的身边,那般端静娴雅,她的手轻搭在他的肩上,轻启红唇,微笑道:" 容若,我是意梅。 " 一个微笑,一声呼唤,一个名字,令纳兰心生无限想象。窗外,疏影横斜,暗合了她名字的意境。这个叫意梅的女子,自小就从她阿玛那里听到过纳兰容若的名字。他是大清的神童,骑射诗文无一不精。容若的词早已流传到民间,意梅读过,读他的词,她明白,容若无意功名,她懂得,他繁华的寂寞。

  无需太多言语,只需给他一个温柔眼神,一句暖心的话语。纳兰想不到,他的新娘竟是这么一位落落大方、娴静美丽的女子。他温柔地与她相视,他的妻,这位叫意梅的女子,分明有十分媚骨,七分容颜,三分冷傲。他在心中筑起的那道墙,只因她几句话就倾倒。可他依旧那么不动声色,仿佛自己的动心意味着背叛,他不是一个薄情的男子,做不到在新婚之夜就彻底将旧爱遗忘,他做不到。

  她懂,她知道他心里曾经住着一个人。聪明如她,不会看不出他在努力拒绝她。但她爱这个男人,从不曾见到他就开始爱上他,当他揭开她的喜帕,看到他一身锦衣华服,那么的俊朗,那么的高贵,就像一团绛红的云落在她身边,将她笼罩。她告诉自己,拼尽一切,也要将自己交付与他。

  她轻执他的手,那么坚定,坚定得令纳兰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神。" 看着我,看着我,你的心就会温暖。 " 意梅安静而温柔,尽管她这么主动,但她的声音一直都是舒缓平和的,令容若不安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他喜欢这样的女子,善解人意,娇俏却静美。她的微笑,她的贞静,像极了青梅表妹,但又不是她,如果说青梅是一朵梨花,是一枝荷,那么,意梅就是一枝素净的梅,是一朵优雅的牡丹。这样的女子,他无法不心动。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是上苍的安排,它曾经夺走了他的至爱,如今还给他一位绝代佳人。他应该满足,应该珍惜,应该感动。

  熠熠红烛,结着灯花,满屋子都是沉香屑的香味。良夜春宵,卷帘而坐,发簪被轻轻地取下,黑发如流水一样倾泻下来,拂过他的脸。他最后一丝醉意被拂醒,帷帐里,朦胧的灯影下,他的新娘,温柔似水,不容抗拒。

她是个敢爱的女子,她偎依在他怀里,轻解他的领扣。他搂紧她的腰身,轻解她的盘扣。她的唇贴上他的唇,好凉;他觉得这女子,唇是这么的暖。她要用自己的温,捂暖这男子的心。她要做他床前明月光,做他心头朱砂痣。不为了取代谁,不为了驱赶谁,只为在他心里,有一席属于自己的位置。


  挺起芙蓉背,帐底尽风流。纳兰感觉得到,这个女子似要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出来。他感到自己心中最后的一丝抵触,都被她的温柔摧毁,直到她微躬着背脊,蜷缩着身子,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臂弯。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才深刻地将她挽入怀中。这是他的新娘,从此,她将走进他的生命,住进他的心里,融入他的骨血。不会再有分离,不会再有背叛。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落在他们的新房,红色的地毯,有粉尘轻轻飘飞。容若看到这微小的生命,亦有着生动的内涵。他怀里的新娘,因为昨夜的累,这会儿正枕在他臂弯里睡着,嘴角带着甜美幸福的笑。他仔细地打量她的容颜,端庄的五官,双眉似月,清秀的脸,似一朵雨后的云,他忍不住轻轻吻了她。

  她假装睡着,因为她贪恋这个坚实的臂弯,昨夜的凉成了今晨无尽的暖。她用柔情征服了他。这个故作冷漠的男子,其实有着比任何人都要温软的心,只是没有人懂得。她懂,以后的日子,她要好好执着他的手走下去,荣辱与共,甘苦相随。

  窗外那枝凝着霜露的梅,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容若明白了,今生注定要与梅花一样的女子结缘。曾经那朵青梅成了往事,如今他的生命里只有一枝意梅。她无意遇见他,执意走进去,用写意的心情消解他的惆怅,用平静舒缓他的不安,用温暖捂热他的寒凉。

  他们终于拥有了彼此。她决定,这一生,只爱这一个男子。他决定,这一生,都不负这个女子。这一年,他二十,她十七。他唤她意梅,她唤他容若。

你相信缘分么?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们的前世,都有过一段或几段约定,所以才会有今生的相逢和拥有。所有的邂逅都扣住某段因果,许多人称之为孽缘情债。无论结局是喜还是悲,我们都应该坦然地接受。顺水而行,在某个渡口,在纵横交错的路径,找寻属于自己的一只舟楫和桨橹。也许是过客,也许是归人,都不重要,过往的时间只在背后渐次荒芜。


  纳兰信缘,缘有深浅,他和青梅是一段短暂的缘,他和妻子意梅亦是一段缘。意梅在容若脆弱的时候出现,看到他目光里的伤痕,看到他优雅背后的狼狈与感伤。凉风袭来,整个明府花园都飘溢着幽清的芬芳,院内已不知梅开几度。纳兰容若一袭白衫,俊朗绝俗,手持宝剑,在梅树下舞醉冬风。梅落纷纷,如那些经年的往事,落地的那一瞬,那么决绝,不再回头。

  意梅取出白纱绢,为他轻拭额上的汗,那么温柔的笑,就像一朵枝上洁净的白梅。纳兰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含羞低眉,语笑嫣然。这些日子,纳兰应该是幸福的,他有温柔贤惠的妻一直相陪。她为他红袖添香,为他洗手做羹汤,每天用温暖包裹着他,不让他有多余的时间去感伤、去寂寞。只是在有月亮的晚上,他静下心填词的时候,才会记得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而是人间惆怅客。那份词客的情怀,会时不时地涌上心头,给他一种疼痛的喜悦。

  冬天没有跟任何人挥别,春天就悄悄到来。所有的草木都来赶一场春的盛宴,只有一些蜗居在冬天的人,在约定好的日子里缺席。有些人,在赶往春天的路上邂逅美好,和姹紫嫣红的春景演绎一场红尘情事。有些人,在赶往春天的路上死亡,留下梦断尘埃的叹息。这就是宿命,春天,这个意味着重生的季节,亦会有消亡。

  夜凉如水,纳兰容若临案填词,仿佛文字才是他生命里最大的喜好。意梅取了一件风衣,披在他略显单薄的肩上。她的眼睛,就像一潭清澈的水,纳兰每次看到,都可以平静。桌上的词,墨迹未干,散着淡淡清香,她喜欢闻这味道,喜欢和纳兰容若相关的一切。

青平乐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意梅知道,自己始终还是不能彻底温暖他的心。纳兰不仅是相府长子,拥有人间尊贵,他还是个词人。他总是让自己端坐在云上,俯瞰人间烟火,那份诗情和画意,始终要与红尘疏离。她只能做一只洁白的蝶,摊开幸福的双翅朝他飞去,一生为他而舞。她知道,他心里有那么一个女子,她不问,尽管她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她可以做到平静地听他诉说,可她不问。她温柔地伸出手,低低对他说:" 让我看见你的幸福,我也要让你看得见我的幸福。 "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垂手明如玉,皓腕凝霜雪,那么安静,纯如清泉。她可以将自己的忧伤隐藏得那么深,只将美好交付于他。他空落的心,被她一点一滴地填满。可他,总是会不经意地将她冷落,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自私。


  她说这是债,人到世间都是为了还债,还清了自会离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平静自若,似乎深晓世事,自持一份淡定,爱自己所爱,喜自己所喜。可纳兰看着她这种平静,会心痛,他宁愿她只是一朵洁白的梨花,在春风拂过的枝头温婉地笑,不知人世忧愁。

  纳兰喜欢水,这些日子,他白日和爱妻泛舟湖上,看桃红柳绿,烟波画楼,一起吟诗对句,喝酒闲聊,他渐渐发觉了爱妻的好。她不仅温柔端庄,诗词亦是精妙,他空瘦的心,在水中渐渐丰盈。

  她喜欢刺绣,绣梅、绣荷、绣兰,都是一枝素净,淡淡雅雅。每次她低眉作画,他都喜欢在一旁静静看着,不多言语,那么的若有所思。她说她不喜欢绣鸳鸯、比目,因为有一天,鸳鸯终会单飞,比目终会失伴,缘来缘去,早有安排。

  她为他煮青梅酒,在有月亮的晚上为他抚琴。飞花落在弦上,像极了那段苍翠的青春,只是往事已随飘萍,流向远方。情感有时候只是一张丝薄的纸,被似水的年华打湿,就算拿到阳光下晾晒,也还是会有褶皱的痕迹。

  他用很平静的语气,告诉她一段青梅往事。曾经有那么一个如梨花一样洁白的女子,是他所爱。他唤她青梅表妹,她唤他冬郎表哥。她总是安静地倚着长廊绣一朵并蒂,她总是微恼着说自己绣不来鸳鸯和比目。她喜欢在静夜里抚琴,她说过,冷香拂断相思弦。他们没有说过爱,但他们心里明白,那是爱。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从容淡然,没有忧伤,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纳兰以为,这样的诉说不是伤害,当一个人明了另一个人的一切,只会更加懂得和珍惜。他信他的妻,从来都信。流年如风,会吹去一切的过往,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消逝成云烟。他有的只是现在,是当下。

  意梅只觉心中清澈如水,日后,再不会相问、相疑。只一心好好温暖这个感伤的男人,爱得了一日是一日。她做不了那朵洁白的梨花,只做自己,做为他而生的风景,做他笔下的水墨,水样清浅,洇开成一朵意梅,不负他一生的情怀。

  纳兰容若重拾心情,每日每夜,翻读史书,终于完成那本《通志堂经解》的编著。他的才名再一次轰动朝野,受到康熙帝的重视,得到文武百官的称羡。这段时间,纳兰熟读经史,又开始学习历史、天文、地理、佛学、音乐、文学等方面的知识,为另一本著作做准备。

纳兰明珠看到容若又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实感欣慰。容若就像一只大雁,在苍茫无垠的天空展翅,被浮云迷乱了双眼,被雨露打湿了双翅,迷失了归途。如今,他终于解去束缚,冲破云霄,找回了自己曾经的那片天空。


  有了温柔贤惠的娇妻,有了烜赫一时的才名,有了相府长子的尊荣,纳兰不知道自己还缺什么,可每次荣耀之后,他都会有一种莫名的落寞,扯住他的心肺。那种疼痛无法言说,像是前世带来的病症,今生不能摆脱。他视这病症为自古文人相通的,无论一个人有多么高贵的身份,多么美满的人生,可是内心深处都有深刻的负累、无法解脱的忧伤。

  父亲明珠劝容若继续发奋努力,参加进士考试,弥补当年寒疾时落下的遗憾。意梅每日为容若红袖添香,陪他挑灯夜读,尽管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夫君是否能取得功名,她真正要的只是一份现世的安稳。但她明白,纳兰明珠对容若希冀甚深,这不能摆脱的身份让容若有责任付出,并且以他的才情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应该为国倾力,而不是每日陪在她身边吟风赏月、抛散浮名,做个闲云野鹤的风流高士。

  苍茫人世,几多浮沉,几多沧桑,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人生方向行走。一路上坎坷难料,可是必须风雨兼程地走下去,完成某个夙愿,了却某段缘分。无论繁复还是简单,岁月都是那般短长,我们无处逃遁,也无须逃遁。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年华转瞬即逝。一生仿佛就是为了看一片叶子由抽芽到落地,看一只蝉虫由出生到老去,看一朵昙花由含苞到凋谢。苏子说:"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若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潇洒豪迈如东坡居士,他的话总是让迷惘的人豁然开朗。然而,纵有高才雅量,亦会有不合时宜的悲凉。历史,就像是一个装载了无数记忆的老人,他深邃而沉默。他见证过无数热血英雄披荆斩棘、策马扬尘,凭着过人的才智与谋略、锋芒和霸气统一河山;也见证过无数墨客文人十年寒窗、日夜苦读,凭借过人的才华和胸襟、坚定和信念封侯拜相。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者在史卷上千古流芳,败者湮没在茫茫风烟里。

  所谓千帆过尽,因为见证过百舸千帆在江河上竞逐,走过万水千山,才甘愿寄一叶扁舟,独作江边渔父。生命是一个过程,从平淡到复杂,再从繁复到简单,只有经历过,才不算遗憾。一个波澜不惊的人,是因为他曾经有过惊涛骇浪,所以澹定从容。一个无谓的人,是因为他曾经拥有过,有过才可以无谓,倘若不曾有过,又何来无谓。我们所看到的隐者,都是脱下征袍、抛散浮名的人,他们品尝过世情百味,才归居田园,与山水为伴,闲对春花秋月,一壶浊酒度尽余生。

  纳兰容若,自问是英雄,亦为词人。他虽不是世间功利客,不慕虚名,却亦有远大抱负。他并不甘愿做沧海里的一颗沙砾,渺小若微尘,也不希望可以在大清的土地上留下一座不朽的丰碑。只是想在人生的书页上记下真实的一笔,也算不辜负上苍所赐予他的生命。

  清朝统治者,长期以来被汉人文化熏染,慢慢接受并且喜爱上这种氛围。他们渐渐丢下刀剑,拿起笔墨,逛戏园,玩味古董艺术,再不是从前那些只懂得驰骋疆场的野蛮汉子了。他们将园林建在山水灵逸之地,狭小帐篷换成亭台楼阁,耕种渔猎换成锦衣玉食。过往的游牧生活、林海雪原、大漠风情,被古典庭院、杏花烟雨取代。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改变根深蒂固的思想和习惯。一个人原本是没有故乡的,当你在一个地方居住久了,就会被当地的文化和习俗所感染,而后在那里创造生活、耕耘日子,那里就成了故乡。

  康熙帝提倡以儒家思想为本,试图用儒家思想来感化汉人,消除他们对满人心理上的隔阂。纳兰容若身上虽然流淌着满人的血,但他骨子深处,却有着许多汉人都不能及的儒雅和情怀。对于上次未能参加殿试,他深感遗憾,这些日子,他挑灯夜读,不仅为收集史料,编著新书,并且也为博取功名,熟读八股文章。

  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补行了殿试,一举高中,被录取为二甲第七名。他所取得的成绩,对于满族出生的读书人来说,已数佼佼者。纳兰面对廷对时,析理之谙熟,几乎在一些朝廷中的宿儒之上。康熙对这位青年才俊极为喜欢。在文武百官的眼里,纳兰就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而朝廷必会有一片广阔的天空任他遨游。

  明府花园再一次张灯结彩,似乎所有的喜事都由纳兰而起。他成了纳兰世家的骄傲,纵是身为宰相的纳兰明珠,也不及他这般荣耀。他的不平凡,他的出众,不仅是高贵的身份,还有他卓然的容貌、翩然的风度、旷世的才华,以及太多别人所不能拥有的气质。这样一个集世间优点于一身的人,被推向人生最高境界,却有着平凡人不可体会的寒凉。

  高处不胜寒,这是纳兰这段日子以来最深的体会。可是当一个人闷在井里,又难免感叹人生的狭隘,有着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的失落。自古以来,多少人在矛盾中挣扎,为求完善,不断地超越自我,可是也有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让自己颖悟超脱。聪明如纳兰,又将如何呢?

每当纳兰独自一人,郁郁寡欢之时,他的妻意梅都会在一旁宽慰他。一盏清茶,一杯淡酒,一曲琴音,缱绻温情,总是抵消他的寒意。纳兰觉得,人生虽不能碌碌无为,可是功名于他也只是浮云过眼。这一生,他只想继续留在翰林院修书,搜寻古迹,找回一些逝去的文明;和爱妻琴瑟相合,每日闲游山水,执手相看,不离不弃;和文友填词作赋,煮酒闲话,不尽风雅。


  但人生的路,不是你想如何走,就会按着你的念想去安排。就像一株树,不是你想它长成什么样子,它就会是什么样子。世间万物,都要遵循自身的规律,结局你也许可以预料到,可是过程,有的时候,总是会令你措手不及,防不胜防。每个人要走过山重水复,才能抵达沧海桑田,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才高如纳兰,尊贵如纳兰,自负如纳兰,却也有难以言说的悲哀。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位才子身上时,他带着所有的期许,接受天子的嘉用。然而,对他赏慕有加的康熙帝,却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官职。纳兰容若没有被留任在翰林院深造,与文字继续结缘,而是做了康熙的三等侍卫。也许康熙太过喜欢他,想要将他留在身边随时可以任用,做他的臂膀,也许只是一时的兴致,无论是何种原因,他无须顾及纳兰的想法,此事就已成定局。

  皇帝身边的侍卫,听上去多么气派的官衔,可以整日陪伴在君王身边,一睹帝王风采。这是许多人企盼一生都无法取得的成就。侍卫在满语里称为" 虾 " 和 " 辖 " 。在努尔哈赤崛起之初,那些侍卫主要是由家丁充任,负责保卫、管理内务等许多闲杂事务。到后来,大多是由部落首领和宗室、勋戚子弟担任此职,可是家丁与奴仆的地位并没有改变。他们依旧只是皇帝的一颗棋子,摆在皇宫的棋盘上,任凭皇帝驱使。他们不但无法把握输赢的命运,连选择黑白的权利也没有,才高笑王侯的纳兰,又怎么肯屈就做一颗棋子。

  这只风云不尽的苍鹰,失去了自由,意味着折断了双翅。折断双翅的鹰,纵有凌云壮志,还如何飞翔?纳兰以出众的才华,潇洒地轻取功名,金阶玉堂,平步青云。可他厌倦如今的职位,轻看富贵,不屑仕途,他心里压抑的情绪,叱咤风云的帝王自然无从知晓。

  清初规定,一等侍卫六十名,正三品衔;二等侍卫一百五十名,正四品衔;三等侍卫二百七十名,正五品衔。到了康熙年间,随着皇权的加强,又将侍卫分为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和大内侍卫。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都由皇帝亲自来选授,没有固定的名额,纳兰被选上侍卫,亦属此种境况。所以,他也只不过是诸多棋子中的一枚,白与黑,没有任何的区别。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浪淘沙

  眉谱待全删,别画秋山,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是梦,好梦原难。

  红咮啄花残,独自凭阑。月斜风起袷衣单。消受春风都一例,若个偏寒?

  浪淘沙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疏帘犹是隔年垂。半卷夕阳红雨入,燕子来时。

  回首碧云西,多少心期,短长亭外短长堤。百尺游丝千里梦,无限凄迷。

  将世间的繁华关在门外,即便那是无限风光,可终究还是将他辜负,将他遗弃。他需要给自己勇气,孤独地踏上一条寂静的路,不需要多少懂得,不需要多少温暖,只要一份简单的纯粹。纳兰就是这样,落寞难当时,将万千心事、诸多滋味都调在水墨里,和着几阕清词,独自饮下,独自品尝。

岁月无声,可日子有痕,每一天都真实地存在。虽说所有的悲喜和荣辱都会化作烟云,但人生到最后都会落满尘埃,裹上苍绿。这些尘埃和苍绿,就是痕迹,就是冷暖悲喜。在世人眼里,纳兰容若是风云不尽的人物,虽然职位不是高高在上,可他深得皇上荣宠。纳兰是三等侍卫,是棋盘里诸多棋子中的一枚,虽没有黑白之分,却是那枚被皇帝摆布次数最多的棋子。


  纳兰追随在康熙身边,亲密程度就像他身上佩戴的一块美玉。一个是睿智英俊的帝王,一个是卓尔不凡的臣子,当众人对纳兰投来羡慕的目光时,纳兰却视若无睹。这不是荣耀,绝不是。只有纳兰知道自己内心的压抑。一个从小无拘无束的富贵公子,一个思想天马行空的文人,一个爱好山水天然的雅士,又如何可以忍受天子对他的召唤,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召唤。他觉得自己是奴,是仆,戴着宝石贵冠却卑微如尘。

  他虽是侍卫,责任是保护皇帝以及皇宫的安全,可更多的时候,他随在康熙身边,则是与他唱和诗词,饮酒下棋。如此雅兴,亦没有给纳兰带来快乐,因为他知道,自己此时就是一个书童。哪怕康熙视他为知己,但君臣关系确立,就永远都不能平起平坐。纳兰容若心高气傲,在康熙面前虽然落落大方,却也不能不顾及君臣有别。所以,任何时候于他,心里都有牵绊,他不自由。在这期间,康熙给了纳兰诸多的恩赏,他亦曾有过欢喜,可是欢喜之后还是回归落寞。

  紫禁城像一个牢笼,里面囚禁了无数个犯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无论身份是尊贵还是卑贱,都失去了人生最珍贵的自由。纵然是贵为天子的康熙,他亦有着常人意想不到的无奈。他是万星瞩目的太阳,那种炽热的孤傲,时常像火焰一样会自我燃烧。在无法克制的时候,身边的人,难免会被他灼伤。纳兰容若就是那受伤的一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骄傲,所以他伤得最重。

  在紫禁城受伤的纳兰,回到明府花园总是郁郁寡欢。明珠夫妇不明白,明府花园的家丁不明白,可是他的妻子意梅却能深刻了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在他身边,陪伴他,减去他心头的烦闷。纳兰回到家,煮字疗伤,烹茶养心,红颜和诗词才是他的知己。他要的不是大浪淘沙、风云叱咤,只是希望可以静坐闲窗、无边风雅,做一个淡定的文人,每日吟诗填词、弹琴舞剑、撰写著书,而不是做别人的道具、别人的棋子任人摆布,这不是他要的人生。

  又是一年秋凉,康熙下旨要容若陪随去京西郊外射猎。清朝皇帝狩猎要举行隆重的仪式,追随而去的官员都要表示忠心护驾行围,吃苦耐劳。皇帝命令扈从大臣们去奉光殿向列祖列宗表示不忘" 国语骑射 " 的家法。天子戎装征衣,随从亦穿征衣,配弓箭,浩浩荡荡的队伍有一千多人。选定好围猎范围,御营由黄幄帐、幔城和网城组成。皇帝选择了小围后,建一座方形黄色帐房,在外围设皇帝的看城。

  次日天未晓时,参加围猎的八旗劲族,就准备布围,黄旗指挥,红、白旗围拢,蓝旗压阵。各旗按约定逐步压小包围圈,将动物围在圈内,不许它们逃出。狩猎开始,皇帝要先跨马上阵追逐野兽,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将士紧紧尾随。重围之内,皇帝先射中一物,以示天子独尊。之后,王公大臣和皇子们再奋勇争先,搜寻猎物,表演自己非凡的能力。围猎结束,皇帝要给予各种奖赏。旷野上将点起千百堆篝火,将士们将猎物烤熟,举行野餐。

  纳兰容若接到圣旨后,心绪再度低落。猎场也是他的向往,纵横马上,驰骋风云,手持弓箭,射中猎物,而后点火炙烤,喝酒吃肉,无限豪情,这是一个满州男儿最旷达豪迈的一面。可是当他被排列在诸多侍卫队里,浩荡的一群人,只是为了衬托一个高高在上的天子,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梦想,都已经毫无意义。

  这样的狩猎不是友朋之乐,只是一个臣子为了取悦帝王的手段。可纳兰不屑,他并不想取悦皇帝,只想天马行空,自在逍遥。但他毕竟是皇帝的侍卫,所以他说:" 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 " 他无法彻底地放弃,他的行为牵系到纳兰世家的命运,牵系着父母家人,因此,便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

独上小楼,栏杆拍遍,看天地苍茫,古今山河,终究心绪难平。他怅叹一声,吟咏了一阕《鹧鸪天》。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清月升起,寒鸦啼冷。意梅给纳兰披上了风衣,在高楼上看着茫茫天际,亦生出无限伤感。这是他们新婚以来,第一次离别,执手相看,这么多日夜,千般恩爱,已经禁不起任何的相离,哪怕只是一小段时光,也不舍得。纳兰将意梅紧紧拥入怀中,想着行将别离的苦楚,心里亦觉不尽伤感。

  鹧鸪天

  雁贴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

  在清秋的早晨,他已经走远,她还在窗边守望。她没有呼唤,因为知道皇命难违,他不能回来。其实,她只是想和他静守炊烟,粗茶淡饭,多么微小的心愿,可是处身在一个相府之家,这样的心愿有如痴人说梦。

  这些日子,意梅总是做梦,她梦见自己和容若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水岸,岸边没有一叶小舟。两个人遥遥相望,咫尺天涯,任由他们如何召唤,始终握不到彼此的手。她不知道这样的梦意味着什么,纳兰容若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她要倾尽一切,维系这段缘分。尽管她有预感,缘分就像花开花落,人来客往,不得长久。

  纳兰置身于浩荡的队伍当中,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寂寞。这种寂寞,和离别有关,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职位。事实上,侍卫们随行在帝王身边,算是亲军,品级要比普通行伍出身的将军要高,但无论怎样,都摆脱不了为奴的命运。纳兰太自傲,就算他去翰林院修书,同样是为皇帝办公,可他却固执地认为修书是件有意义的事,远胜过在帝王身边惟命是从。

  虽是如此不悦,他还是听命于王者,在围场上和众多王公子弟一起,跃马执弓,网罗猎物。纳兰终究是纳兰,韩菼说他" 上马驰猎,柘弓作霹雳声,无不中 " ,徐乾学赞他 " 有文武才,每从猎射,鸟兽必命中 " 。这一次,他依旧是出类拔萃,不落下风,一箭射中一头老虎,再度令康熙刮目相看,当即称他为最勇敢的猎人,御赐他佩刀。

  万千人当中的寂寞,是真正的寂寞。篝火点燃的夜晚,照见星空的温柔,帝王将相们欢聚在一起,享受人间盛宴。纳兰有幸坐在天子身边,受尽赞赏和荣宠,在他的心里也有着愉悦和荣耀。因为他亦是一个热血男儿,豪迈与激情会在心底涌动。可他终究不喜喧闹尘寰,知道荣宠背后亦会有耻辱。所以他向往宁静淡泊,那种繁华背后的落寞,只有苍穹的一弯明月所知。他是词客,唯有词句,才可以抒尽平生意。

  风流子· 秋郊射猎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忆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风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似,等闲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当纳兰吟咏完这阕词,看天地寥廓,黄叶飘零,感叹人间功利似浮云过眼,远不及大自然的真实永恒。多少嫣红阔绿,都成了残枝凋叶,多少功名利禄,都化作云烟消散。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倚马挥毫,方不负春风秋月的脉脉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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