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巫师”陈国富——6号性格 巫师镇 电影
七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被一部叫《双瞳》的台湾电影给惊到了。
跟大多数这部电影的粉丝不同,我对其文本内的技巧和主题兴致并不高,却对它的创作者——如何能在当时台湾电影界四野阒然的惨势下,调配巨额资金和各方资源,以地道的商业类型和充沛的社会实感,包装起一个本土味浓的离奇故事,并凭精准的完成度,逆市而上票房大捷——充满了好奇。由此,我对影片的缔造者陈国富,对他的勇气和智慧。生出了由衷的赞叹。遗憾的是,台中人陈国富显然不是一个高产的导演,《双瞳》大获成功之后,他并没有趁热打铁密集出招,而是退守幕后,不久又北上幽燕,做起了大华语电影的专职“保姆”。直到七年之后,才以导演、监制、编剧的多重身份推出谍战大片《风声》,在三地狂卷数亿票房,将耀眼的才华,辐射至更大疆域的华语电影市场,同时持续验证和试炼着自己对于市场的直觉和判断。
二十多年来,只导演过六部作品,却有着数倍监制量的陈国富,眼下更多是以“不败监制”的身份而为业界所传颂。那些在创作上增一分还是减一分、着粉还是施朱的高深学问,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本能与直觉。“电影巫师”、“金牌监制”、“金牌推手”、“幕后功臣”、“新人导师”——一向积贫积弱、近年更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大陆电影界,对这个行事一贯低调、成绩却屡屡惊人的远来的“台湾和尚”,不吝溢美之词,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产业时代,中国电影复兴壮大的灵药与少走弯路的秘诀。
由于擅长品质掌控与市场判断并鲜有败绩,近年来,关于陈国富“精于商业算计”的说法不胫而走,且越传越玄,甚嚣尘上,似乎他就是一台可以精准推算投资与回报数字的人形机器;而硬币的另一面则是,某些好事的媒体为搏眼球,索性又将他加工成为求艺术完美、商业制胜,不惜打压创作者个性与自由的铁腕监制、导演克星。面对如此的神化和妖魔化,陈国富本人也颇为无奈,却又无法云淡风轻一笑置之,只能在各种采访中反复强调,自己从未算计,且并不精于算计,而自己这种“中国式监制”与好莱坞监制更是大有不同:
“我其实不太懂监制应该怎么做,我纯粹以我自学的专业知识、经验积累生发出的一种直觉,帮助一些作品实现创作初衷,就这么简单。”
“我管的不是资源怎么分配,工作人员的合约什么的,我管的主要是艺术这一块。”
“我合作过的导演形形色色,我不会试图把我的偏好强加于他们。但我坚持,他们在技术上,在传达他们创作意念的准确度上必须到位。”
他甚至让他的模仿者颇为“泄气”地表示,“监制的工作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要看经验,更要看每一部作品的即兴力量和创造发挥。如果把这种模式套用成公式,那就算走到头了。”
也许,陈国富就是一个试图定义华语电影新模式,却又拒绝被任何模式定义的人。
生于1958年的陈国富,导演电影处女作《国中女生》时还不到三十岁。从当年那个在台北逼仄斑斓的夜空下,钟情电影却投之无门的青涩少年和电影局外人,经由初登片场,紧张焦虑,赌气“再当导演就是小狗”的菜鸟导演,成长为轻松执掌数百人国际团队的商业大导,最终显影为在神州大舞台参与创造华语电影新历史、训练众多菜鸟的“一代宗师”,陈国富的生命走过了三十个年头。而下一个三十年里。他又会在哪里?又能创造怎样的奇迹?
一 叛逆少年自学上路
陈国富祖上原籍福建漳州,清嘉庆年间,陈氏宗祖为了找一条更好的活路,突破清廷的海禁,浮海东进,惊涛骇浪,抵达台湾这块瘴疠之地。到他祖父这一辈,陈家在台中附近的丰原小镇经营着一家似乎无所不包的小杂货店,还在台中火车站附近开过小旅馆。由于族中几乎从未出过读书人,当年祖父看见陈国富在报纸上发表的影评,还曾感慨道:“我们家终于出了个知识分子。”然而从懵懂叛逆的少年,到成为小有名气的影评人,陈国富走过了一条颇为曲折的道路。
胡不鬼:从你记事起,家中就已经经营皮鞋店了,你的三个姐姐都没读过大学,经商的父母对你的教育方式和成长寄望是什么样的?
陈国富:说实话我一直没有搞清楚父母的心态,他们不像同辈人,并不要求子女出人头地,家族观念也较淡泊。比如我们家开皮鞋店,我和姐姐和售货员就集体住在店里,但父母会在外面单独租一间公寓住,他们很重视自己的私生活。我比较独立,喜欢独处,可能跟这有关。你说他们放任吧,又不是不在乎,如果你功课不好,毕不了业,他们也请家教补课,但不要求你非得考多少分,考上什么学校。相反他们经常会来一句:王永庆(注:台湾首富)小学都没毕业,学历无用。他们的励志故事一点都不励志。我一直到现在,都很难定义他们对小孩的教育方式。我大姐对我有一定影响,她是一个文艺气的人,小学时就特别出众,长得也好,又有运动天赋,我小时候还在报纸上看到她为田径队掌旗的照片。她特别叛逆,小学时祖母打她,她就离家出走,躲到尼姑庵去了。我跟她年龄差距大,我小时候早上要起床梳洗上幼儿园,我起不来,她就把我抱到院子里,弄水给我刷牙洗脸。她对我来说是有些替代了母亲的作用,我妈十八岁就生了她,我记忆中她跟我妈也处不来。
胡不鬼:你少年时很叛逆,高一第一学期就被退学,上补习班又混帮派,都干过哪些出格的事?
陈国富:我初中成绩一塌糊涂,但竟考上小有名气的丰原高中,父亲很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是,我上了一学期就被退学了。他原来以为,我只是课业不佳被赶走,但他去学校办完手续回来,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好奇,他不明白为什么学校对于把我送走这么欢欣雀跃。我经常逃学闹事,家里都不知道。丰原高中是很难跷课的,因为它在一个山头上,但我照跷不误,要走很远才能到一个有车搭的地方,然后我就在丰原市区里混,混完后跟下课的同学一起搭火车回台中。我做的那些事也没有太出格的,就是叛逆,不服从常规,抽烟打架,跟异性方面还是比较保守拘谨的。但老师觉得我在败坏班上风气,这对他们来说比较严重。其实我真正混得凶不是在高一,是休学之后上补习班,那段时间更没人管,简直疯了,结果再考试,比上一年差得多,什么都没考上。那半年时间我开始混帮派,整天组织械斗,要不就帮人讨债,或者拜码头,见大哥,有时还会到台北“出任务”,现在想起来挺莫名的。
胡不鬼:后来你对这种混世生活产生了厌倦,这种厌倦从何而来?当时台中已被列为出口基地之一,经济开始起飞,你的这种转变跟当时的社会环境有没有什么关系?
陈国富:其实我骨子里对暴力是排斥的,渐渐发现自己不嗨(high)用暴力谋取利益,不嗨用暴力让他人屈服,我若打了人心里是非常难受的。当时美国在打越战,也是台湾跟美国关系最紧密的一段时间,台中有一个美军空军基地,一到周末大街上全是美国大兵和眷属。台中有一些为外国人设立的酒店、夜总会,当时蒋介石对台湾的统治和管理是非常保守和传统的,没有合法的夜总会,但对美国人必须开放。我当时对这种反差感受比较强烈,能意识到外来文化的冲击,能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很大。另外还有一些微妙的因素在启发着我,比如说虽然我的学习很差,但我看了很多通俗小说。当时我三姐会去书店成套租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家里也会出现女性期刊,比如《女性》、《皇冠》。那几年间,这些通俗文学对我有影响,某种程度填补了我的空虚。我也经常跑到家附近的书局,站着看了很多儿童版的中国传奇故事,这让我跟那些一起混的同伴间可能还是有些区别。
胡不鬼:离开台中去台北,是你人生的重要转折,意义可能不亚于你后来从台北到北京。当时有明确的意图要去做什么吗?
陈国富:当时我如果继续留在台中,可能离不开那些环境和兄弟,我好像能看到自己的结局。另外我父母在台北的一家百货公司里租了皮鞋专柜,至少我去了有地方住。刚到台北的时候,就是帮家里送送货。台湾男孩离开学校后,随时要服兵役,我当时想找个正职干,但报上的招聘广告都要求役毕,我只好做一些零散的工作。后来喜欢电影了,就想找一个跟电影有关的职业,比如摄像助理,只希望能跟电影发生一点关系就好。从我到台北到有意识要干电影,中间有七八年的时间,我后来写影评,也不过是想抒发自己对电影的热爱,根本没有奢望进入这行,因为没背景也没学历,觉得是遥不可及的事。
胡不鬼:你在台北为了啃原版电影书努力学英文的事,后来被很多人视为励志的传奇故事,实际的情形是这样吗?
陈国富:顺序是这样的:我学英语,是为了将来求职时有一点外文能力,毕竟我的学历太不堪了。当时台湾经济起飞,是以对外贸易为大宗的商业形态,贸易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想如果有一点英文底子的话,找工作会容易些,于是我就报了一个英文补习班。谁知道去补习班就看见了大学电影社团的海报,我由此接触到艺术电影。看了艺术电影就回不来了。
胡不鬼:都看了什么艺术电影?
陈国富:安东尼奥尼的《欲海含羞花》,又叫《蚀》,费里尼的《罗马》,还有斯皮尔伯格的第一部电视电影《飞轮喋血》,华语片四大导演,李翰祥、李行、胡金铨、白景瑞合导的一部《喜怒哀乐》。一张卡,看五部电影,看一部盖一个章,电影放完了,学者上来做一些讲解。
胡不鬼:有点类似于今天的电影欣赏课?
陈国富:对。有一些可能上过影院,但草草下片,有一些可能是拷贝到了台湾,发行商一看,还是算了吧,就留个拷贝。于是这些拷贝就成了道友们的宝贝,不断把它租出来放映。
胡不鬼:你1978年写了人生第一篇影评,是关于《生人勿近》(大陆译名:《活死人黎明》)的,联系你后来的创作,是不是当时你已经开始对这种惊悚电影感兴趣了?
陈国富:当时什么电影都看,只是我有一种挑衅的心理,这种电影也很有意思,文本也很丰富,为什么就没人说?当时的影评人分成两派,老一派就像御用文人,新的一派,就窝藏在各个高校里头,我发表这篇文章的《电影旬报》,就是台湾文化大学一帮人办的同人志,不是正式刊物,是那种直接邮寄给订户的读物,还经常会被当局临时停办或没收。但不管是哪一类人,都不关注像德帕尔马的《剃刀边缘》以及《生人勿近》这类电影。既然我有不同的看法,为什么不说一下呢?
胡不鬼:除了电影之外,你其他方面如文学、社会方面的知识,是如何得来的?
陈国富:看各种书。我从二十岁开始大量看书,到二十七八岁告一段落。当时台湾志文出版社有个“新潮文库”,大批量翻译出版了外国学术、文学书籍,很多打折处理,很便宜。我不断地买,不断地看。我买的书我一定看,那种买来放架上,不知道哪天会参考的书,我不买。那几年之间,阅读量很大很杂,哲学、文学、心理学、人类学,而且我不是分类系统地看。什么康德、克尔凯郭尔、尼采、叔本华,广泛涉猎,我对心理学的书印象尤其深刻,比如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还有荣格、弗洛姆等等。它们相互之间是可以印证的,虽然很多东西一知半解,但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在筛选印证,最后能呆在心里头的,一定是跟你隐约成型的世界观能够契合的,并不是所有言之成理的东西,对你来说都是真理。
二 反骨人生 独立时代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成为小有名气的影评人之后,陈国富愈发显露出卓尔不群的反骨气质。一方面他很少写华语电影,因为当时能被他瞧得上的华语片实在少得可怜,他倒是因为写过一篇批评台湾“中影”巨制《辛亥双十》的文章,而被当时国民党的情治部门约谈;另一方面,他跟新旧电影阵营都保持着某种自觉的疏离,因为他“不相信任何组织”,“不属于任何团体”,并且坚信“拿一种电影或意识形态去打压另一种”是幼稚的行为。甚至在跟“新电影”主将侯孝贤、杨德昌成了好友后,他依然对他们的作品,保持着审视的距离和审慎的态度。通过博览群片形成自己电影判断的陈国富,只忠于自己的感受和直觉,“人云亦云”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
胡不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电影打动是什么时候吗?
陈国富:小时候父母很少带我看电影,倒是记得大姐带我去看了《梁祝》、《日瓦格医生》什么的。我自己真正兴奋,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在台北看日本忍术片《小飞龙》,讲一个少年忍者的故事,武术加奇幻,小飞龙有一把斧头,后面系着绳子,可以把斧头抛出去,斧头把打开还有机关。当时看完我就疯了,一年脑子里全是这东西,琢磨着要怎么去当小飞龙。这种感觉一直到我看李小龙的时候还有,看完后就要买武术杂志,去学截拳道,在家里练。我印象里日本片看得比较多,包括《里见八犬传》,后来日本跟台湾闹掰了,就把日本片给禁了,一直到邵氏的片子进来,我才又接上了。看到王羽跟张彻的一系列电影,我又兴奋了,接着就是李小龙。
胡不鬼:台湾“新电影”之所以能取得普通观众的关注,跟影评界的推动与新旧争论还是有关系的,你作为当时的著名影评人是否也参与其中?
陈国富:我本来就较少写华语电影,偶一为之也是有感而发,比如刘家良的《五郎八卦棍》,我当时觉得特别有意思,就写了一篇登在《中国时报》上,用的是结构心理的角度。我写影评还是有点挑衅的成分在,觉得怎么都没人看到这些更有意思的东西,那我得留下记录。另外,我有一种职业上的洁癖,觉得评论应该是崇高的,我跟“新导演”成为哥们之后,就不再写影评了,也不去参加试片会。唯一一次破例是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那个时候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拍了这样一部很私人的电影,票房奇惨,一片恶评,我就写了一篇支持的影评。还有一次,1985年我被邀请参加金马奖的评审,那年刚好是张毅《我这样过了一生》、侯孝贤《童年往事》、杨德昌的《青梅竹马》参加,胡金铨也是评审,主流影评人或御用文人占了三分之二以上。虽然我一般逃避这种官式的活动,但我想我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提名会议上,情势非常恶劣,侯杨的电影完全不在讨论范围。我反复地表达我支持他们两人的立场,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人士,肯定觉得我太讨厌了。到了颁奖当天决选的时候,因为很多奖项侯杨根本没被提名,我因此不断投弃权票。当时的对峙还是挺明显的。
胡不鬼:后来被人反复提及的1987年为“文化电影”撑腰的《台湾电影宣言》,你也参与其中,是否可以视为新派影评人对旧势力的一次抱团反拨?
陈国富:倒不是影评人抱团,而是年轻导演本身很抱团,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算影评人了。也不是参与宣言的人电影理念都是相同的,但起码敌人是共同的。我刚开始写文章的时候,所谓主流影评人,很多和政工干校、情治单位、国民党文工会是有关联的,在学校有教职,握有一定的平台和资源,除了对评奖的控制,定期也会在媒体上发表评论。他们也喜欢电影,但对帮助大众理解电影肯定没什么助益。到新电影蔚然成风之际,也正是新旧评论势力摊牌的关键。旧评论势力老爱说的话是,是新电影把商业电影搞垮的,你们不用明星,剧情清淡如水等等。我记得当时有一篇社评,引用了张爱玲的话,批评新导演的创作是“整天只看着自己的肚脐眼”。所以当时有人说,我们还是得表个态,否则侯孝贤杨德昌随时会被人拿出来当成祭品。
胡不鬼:你和侯孝贤、杨德昌怎么认识的?据说他俩无意中看了你拍的纪录片,认为你可以做导演?
陈国富:正式认识,是法国《电影手册》的编辑阿萨亚斯到台湾来采访,我帮他联系台湾“中影”看片,那时候还只有《小毕的故事》、《风柜来的人》、《海滩的一天》。我带他到放映室,没想到那天这些导演都在,张艾嘉、杨德昌、侯孝贤、吴念真、小野、柯一正,大家一听是《电影手册》编辑来了,如临大敌。以前他们这些人对我有些防备,因为我不太看得上华语电影,我那时每天看的是法国新浪潮、德国新电影。但接触之后,大家彼此感觉臭味相投。他们当时都觉得我能拍电影,信心比我自己还大。之前我有个朋友承包了公共电视台的一套纪录片叫《角色显影》,通过采访各行各业的人物来传达所谓的正面价值观,说白了就是替当局拍的纪录片。后来这个项目超支了,朋友拉我去帮忙,我就拍了其中两集《出租车司机》和《夫妇之间》。
胡不鬼:侯孝贤有没有说过,这部片子什么特点让他觉得你可以做导演?
陈国富:就是一种强烈的电影感吧,一个电视主旋律纪录片能让人目不转睛地往下看,起码得有些想法。这套片子按照最初的企划案,比如要拍出租车司机,他们就给你找司机工会,最后找了一个领过奖章的模范司机,行业先进人物那种,我跟他一聊,发现这个人说的都是八股、套话,根本没法拍。于是我就自己找了一个以前碰到过的司机,我坐在后座,把摄影师绑在副驾驶窗外,然后让他大街小巷地开,一边开一边说话,镜头都是话接话,都是跳接的。欧洲电影里这种手法很常见,但审查的人就很奇怪,而且司机说的东西也比较不合主流,比如我们平时都标榜拾金不昧,但这个司机却说他有一次捡到钱就不载客了,开车在街上瞎逛,犹豫这个钱该怎么办。《夫妇之间》讲一个客家人跟外省的第二代结婚,差点因生活习性不合闹离婚,这跟企划案的选题也不一样。于是这两集审查单位就不给播,但传播公司已经没有多余的预算了,如果这两集禁播,去哪儿找另外两集呢,于是就从业务的角度去疏通。当时我倒也不是刻意非要这么干,只是跟着自己兴趣点去拍,忠于真实人物给我的感受,没什么特殊企图。
三 电影研习 品味养成
陈国富天性里有种离群索居的本能。小时候,他喜欢在假期里回到学校,独坐空旷的操场,高天流云,球场竞技,都能成为他眼中的光影风景,又或者检阅每一间空教室,翻看每一个人的抽屉,体味着内心无法言说的自在与悸动;成年后,他喜欢在除夕之夜独自去看电影,坐拥一个人的影院,领受着将每部电影看成惊悚恐怖片的刺激与妙趣。虽然曾与“新电影”人打成一片,并亲身参与那个时代的重要脉动,但导演陈国富的电影追求显然与他们大异其趣:不再纠缠于成长与历史的宏大议题,而是以更加细腻甚至女性化的视角,将目光转注当下个体的喜怒悲欢与宿命救赎。最重要的是,他从未在心底拒绝过观众。
胡不鬼:当时整天和他们呆在一起。侯杨二人的电影观念对你有没有一定影响?
陈国富:在我的意识层面没有,他们的电影跟同时期的华语电影比,明显是好很多的,但我自己不是那个路子。我后来听到很多,包括内地学院派人士,把他们抬得特别高,我都有些不解,那不是一种令我特别兴奋的电影形式。我也相信,他们对电影的志向要大过他们的作品,他们可以拍得更好。我们小时候看的都是通俗电影,都是主流电影,都是面向大众的电影,很少有人小时候因为看了艺术电影立志想从事这一行。我的疑问是,当你手上终于握有资源和工具以后,你怎么会完全背弃主流电影呢?虽然我是看了艺术电影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的宽广,但我毕竟还是看《小飞龙》、《里见八犬传》、李小龙、张彻才迷上电影的。我以前会逗侯孝贤,说你当时跟我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你最兴奋的都是那些商业电影,你也信誓旦旦地说你要拍这种电影,但为什么最后剧本出来了,电影拍完了,还是那一副德性?他挺无奈,我也理解,但我可能就是不服气不信邪吧,不认为我们只能作闷死大众的电影。
胡不鬼:《只要为你活一天》和《我的美丽与哀愁》后,你拍摄了至今依然为人津津乐道的《征婚启事》,你曾说这是第一部你完全自己做主的电影,拍的时候很放松,但据我所知,其拍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
陈国富:当时台湾女作家陈玉慧写了一本以自己征婚经历为蓝本的小书《征婚启事》,我看了之后很感动,决定把它拍成电影,就跟陈世杰一起完成了一个浪漫喜剧式的剧本。当时因为要送政府辅导金,必须找一个有执照的电影公司,于是就找了台湾“中影”。孰料拿到辅导金开始筹备的时候,各种问题就来了。台湾“中影”开了一堆条件,比如投资多少钱,什么器材必须用“中影”的,什么人必须用“中影”的。我当时觉得不合理,这个项目从头到尾你们啥都没干,却给了我那么多限制,而且这些限制让我没办法拍好这部电影。所以我就跟他们拚了,把所有的资料搜集完了以后,通过传真给所有的媒体发了一封公开信,说我跟“中影”决裂。我当时就想,这电影我不拍了,但事情必须说清楚。后来事情闹大,上了头版头条,“中影”非常下不来台,媒体每天追问怎么回事,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我当时说,绝对不跟“中影”再打交道,后来只好把这个案子转到徐立功的纵横国际,由两家合资拍,让后者来跟我签合约。我这个事情完了以后,辅导金申请的办法就改了。
胡不鬼:这样一部即兴的小电影,让刘若英拿了亚太影展和台北电影节影后,二百万的成本,收回一千多万的票房,可谓大获全胜,当时市场一片惨淡的情况下是如何做到的?
陈国富:那时台湾“国片”票房都很差,投资人就跟我说,你要不要自己做营销,自己做发行,免得票房惨淡你又要怨我们。于是我做了一些很奇怪的发行方式,比如海报没有贴在通常的地方,而是贴在各大书店书局,进行门票预售,把电影当成一台剧场演出来卖,包了一家比较小的电影院,那一周只能演我这部戏,也就是说这部电影是限定放映,只有这周你能看到。而这周每天晚上七点那场,我会带着一名演员到现场跟观众交流。如果你买两张预售票,我还会送你一套明信片或一张原声CD。这样一来预售票就卖得不错,我就知道这一周肯定没问题了。另外,当时台湾剧场票房还不错,我就有疑问,为什么舞台剧有人看,电影却没人看?我就去了解他们是如何把演出信息传递给观众的,发现他们原来采取的是一种点对点的方式——会员制,有会员资料库,每次推出新戏就会把资料直接寄到你面前。我一掌握这个就懂了,我就买他的资料库,买他的邮寄名单,把《征婚启事》的电影资料直接寄到剧场会员面前。上映了之后,有的观众买了预售票,又怕赶不上当周放映期,就会恐慌,以为后面没得看了,于是一开画就大排长龙了。
胡不鬼:《征婚启事》后不久,你拍摄了一部投资一亿多新台币的惊悚大片《双瞳》,影片的规模和操作方式在当时台湾都是前无古人,票房也大破纪录,成为好莱坞工业制度与本土议题成功结合的范例,说说这个项目的来龙去脉。
陈国富:缘起是有一天,苏照彬给了我一个两页的梗概,说的是FBI到台湾侦破连环杀人案的故事。问我行不行,哥伦比亚会不会有兴趣。我看了之后觉得可以是可以,但认为把一个FBI办连环杀人案的套路直接搬过来肯定行不通,首先我自己不相信这样的事可能在台湾发生,其次,最商业的东西一定要接点地气。所以我就开始深挖,之前拍《我的美丽与哀愁》的时候,片中就有类似的宗教内容,台湾社会迷信之风盛行,虽然我自己不信,但我到那些邪教的组织里去待,去跟他们聊,在那儿混,捕捉那个气氛。到了《双瞳》,我就比较有底气了,知道如果我要把这个故事贴上台湾特点的话。应该往这个方向去做。台湾也是一个庙宇分布最密集的地方,这是因为社会转型剧烈,大家需要信仰,渴求找到可皈依的力量。我对这个现象特别敏感,我想知道这些现象的根源是什么,故事就是这么一关一关过来的。一方面你想的是一个类型的框架,另一方面想的是,故事跟你周遭的环境怎么对话。
胡不鬼:片中杀人案的受害者,都有非常本土化的背景,如被烧死的立委情妇,往河里倒污水的胖老板,与美国军火交易有瓜葛的神父等,这些都是刻意添加的吗?
陈国富:对。其实表达了一种我们对政治的不信任,对当权者的不信任。我觉得把这种元素放进去,也符合类型的假定性,跟戏能贴。
胡不鬼:据说当时有跟大陆合拍的打算?
陈国富:当时有试着想要在大陆申请合拍或协拍,但都不行,根本没法正式送审,合拍公司就告诉你,这个题材不可能。
胡不鬼:《双瞳》前后,台湾电影跌到谷底,当时为什么敢于逆市而上,拍一个如此大制作的商业电影?就不怕失败吗?
陈国富:我没有想过失败,但也没有想过成功,我创作是不太想结果的。但同时,我也不相信市场的表面现象,我并不相信专业人员帮你归纳出来的定律。我在做一些新尝试的时候,就会变得比较愣。我觉得,电影不可能是你们说的这样子。我相信一部电影只要够好,就会有人看,我不相信一部电影好看,但是没人看。这个才是真理,其他都是假的。
胡不鬼:除了《双瞳》,你的绝大部分作品,不管什么类型,都有一种惊悚悬疑感围绕,众所周知,希区柯克五岁时候的那场经历,导致了他终生对悬疑的痴迷,而你的这种电影偏好,是否也来自于相应的成长经历?
陈国富:我小时候喜欢躲到家中的壁柜里玩,里面一片黑暗,因此我有长时间在黑暗里的记忆。在黑暗中,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会感觉到自己是隐形的,有时候其他小孩也一起进来,你必须得靠细节、摸索,来诱发很多情境和想象。另外,我看电影喜欢空场的电影院,在那种环境下看电影,特别能够感受到一种惊悚感。电影里的世界完全把你给吸进去了,有些时候不是那么恐怖的场景,你也会觉得“森森然”。比如小时候有一次看一部邵氏的古装片,可能是《秦香莲》之类,一个血手印拍在木门上,哇,那给我的想象空间太大了。包括邵氏的那个“鱼鳞”厂标一出来,我都能起鸡皮疙瘩,《独臂刀》、《大刺客》、《金燕子》、《大醉侠》,我都觉得惊悚无处不在。我也是一个偏爱找真相的人,对世界万物包括对人,有一种深刻的好奇,这种好奇心支撑了我所有的生活动力,这种找真相的过程,本身就有一种侦探的味道在其中,而侦探跟惊悚一线之隔。我喜欢观众进到电影院里,大气不能喘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不管什么类型的电影,都要能做到这一点,推理感和紧张感,不一定要跟恐怖片或惊悚片结合,就算看文艺爱情片,也应该做到绝无冷场的感觉。
四 逐影而居 寻找精度
冯小刚曾言,大陆电影的监制制度,自陈国富起。从早年帮手“新电影”导演,到后来为美商哥伦比亚掌管亚洲生产线,再到眼下担任国内最大民营电影公司的大管家,陈国富经手过的电影作品,多有艺术佳作或票房赢家。当媒体一味塑造他“精于算计”的电影巫师形象时,他却坦言自己的强项不在商业算计,而在品质掌控,更在寻找电影表达的精确度——换言之,他不管你“说什么”,但要管你“说的是否到位”。曾有人问陈国富,你到底是偏市场商业多一些,还是偏艺术创作多一些,他说自己“永远会选艺术创作。因为商业属于长于算计的人,而只有创作的人,才有敢于粉身碎骨的心情”。
胡不鬼:在哥伦比亚工作那段时间,你接触了他们的一些重要项目,让你印象深刻的有哪些?
陈国富:我记得当时看《卧虎藏龙》样片的时候,有些人看完愣了,觉得这个电影完蛋。因为看到一系列的静态特写,像文艺片,还有大量未经修饰的动作素材,比如周润发被钢丝吊到竹林上面,各种NG,挺不好看的。但是我从中感觉到一种不同的东西,我觉得没问题。粗剪出来了以后,还是很多人担心,不仅片子太长,前面三十分钟根本没打,而且结局还是悲剧。听说江志强就非常忐忑,一直到影片在戛纳首映结束,他还在说,这个结局行吗?我对那部电影不是没有一点意见,但我当时认为光凭那几场打,肯定成了。尽管影片的成绩还是蛮出乎大家意料的。又比如《少林足球》,周星驰把这个项目送到哥伦比亚的时候,我们给pass掉了。一是我对足球没什么喜好,我觉得我不想看一个足球加功夫的电影;第二我当时对周星驰毫无了解,我唯一喜欢他演的电影是《审死官》。我后来跟周星驰承认说,我还是有看走眼的时候。后来他又提了一个梗概,就是《功夫》,故事挺土,但我觉得周星驰加这个肯定没问题。我一直觉得,你错过的都是不属于你的,应该是你的,就一定会回来。
胡不鬼:华谊正式邀请你加入他们的时候,你有没有过犹豫?你们的合作模式是怎样的?
陈国富:2006年的华谊确实还算不上一个多专业的电影公司,也就那么一点资金和体量,在当时中国影视行业里头,算是最没有背景的民营企业,但我秉着一贯的判断,认为它能成,因为它骨子里尊重专业。中军、中磊不像有些老板,因为资源在手,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喜欢参与很多创作上的判断。他们从来不假装懂,从来不认为自己说行就一定行,说不行就不行。他们不是靠个人口味在决策,也不盲从所谓行业规律。小刚的很多项目,我提的许多项目,都不是轻易能盘算的投资,但他们都赌了,这才是电影业的真本色。我认为好电影应该是在这种气氛之下产生的,我的性格跟这样的老板合作能有火花。给我越大的空间,我会给自己更高的纪律。我最怕的就是碰到一个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的老板,那我会转头就走。我跟华谊合作用的是美国片厂模式,首先我是一个项目开发者,我的项目他们有首看权。
胡不鬼:你现在是华谊的合伙人吗?有没有股份?
陈国富:不是合伙,股份就是跟员工一样,购买了少量的原始股。近年我的工作权责一直在缩小,我刚进去的时候,王中磊以降专业人员还太少,所以我花了一些力气把几个部门补齐,各处去找人马。几年来,华谊该有的这些配置和专业的部门,都建立起来了,因此我现在更专注于我个人的项目。
胡不鬼:你跟冯小刚如何结识?作为华谊的“功勋导演”,他的作品,你如何顺畅发挥监制的作用?
陈国富:我跟他认识,是有一次跟哥伦比亚过来,被安排跟他见面,他放《一声叹息》给我们看。他想知道,他终于拍了一部不是喜剧的文艺片,是不是能够推广到国际市场。看完之后,我说可能还是不行,他说没关系,这个事情我们摆到一边去,往下,应该是什么样的电影能够推广。后来大家闲聊,聊出了《大腕》这个题材。我们的合作一般都始于聊天,比如后来说到《集结号》这个题材,他说让人写剧本,写了一半看了无感,就搁下了。我说,那换编剧啊!他当场就给刘恒打电话。第二天,我们一起见刘恒,我临时抱佛脚,拿着小说到旁边看。看完之后,他们两个人看着我,问怎么样。我说,这个成。后来刘恒的剧本出来,我提了一些小意见。这都谈不上什么监制工作,也就是大家相互印证观感,寻找最有力的创作方向。小刚是这样的,通常我给他意见之后,他会把我的意见原封不动直接给编剧看,不会拐弯抹角。选演员的时候,小刚为市场考虑,想找香港明星演谷子地,我觉得不舒服。他问为什么不对。我说,感觉没诚意。后来我把这个意见跟中军他们一说,他们马上拍板说用新人。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跟他们工作,不管多辛苦,精神上是愉快的,只要你提出有条理的意见,他们接受的方式是迅速而全面的。
胡不鬼:做监制难免会和导演发生分歧,甚至可能引发对立和冲突,你一般如何处理这种问题?又如何跟不同的导演相处?
陈国富:其实我不是一个有攻击性或喜欢强调自己主张的人,跟现在外界的印象不大一样。尤其我自己也导戏,我理解创作者保护作品的心理。但是有些戏投资大到一种程度,而且有些项目是我开发的,导演也是我推荐的,比如《风声》、《狄仁杰》,我对作品的结果当然非常在意,必须保证它不能败,所以会有底线。我合作的导演分成几类,一种是和我生活没什么交集,不用每天混在一起,有事情就约了谈事情,平常碰到也挺热情!另外一种,导演像我的学生或弟弟,那也好办,怎么要求都不会翻脸,像自己人。
胡不鬼:那冯小刚、徐克这种级别的呢?
陈国富:那就更像朋友了。徐克比较特殊,他不仅是一个导演,还是一个监制。过去他只跟投资人拿钱,不需要人家指手画脚,所以永远都是“监制/导演徐克”,应该说到了《狄仁杰》他才第一次有了实质意义上的监制。他是一个想法跳跃的人,你不能用常规要求他,必须松紧有度才能让他发挥他的才能。
胡不鬼:你说过,不会把个人偏好强加于导演,但会确保他们表达的精确度必须到位,实际工作中,如何有效区分这二者呢?
陈国富:通常两种情况,我会接受导演的看法。一是他确实提出了更好的可能性,因为导演对素材的理解一定比我多,片子是他拍的,每一条他都在场,我事后翻来覆去的,可能确实会疏忽。另外一个就是,他很坚持自己的方案,而我觉得对整体的结果并没有大碍,我觉得这是一种包容,不需要较劲。
胡不鬼:两者都行的话,就听他的?
陈国富:对!肯定的。比如《画皮2》,乌尔善对形象美很有想法,而且非常专注去执行,这一块,我就尽可能不去压抑他的想法,虽然有一些我觉得多了,但并不一定是我对,我也有盲点。当然,事后看我错的比例较低。不知怎么搞的,我的标竿往往就是市场的标竿。我指的市场不只是票房市场,也包括评论市场。《狄仁杰通天帝国》从威尼斯回来,徐克问我,为什么老外兴奋成这样,徐克算是老江湖了,但他还是有点莫名。我只能说我预期应该这样,一开始我就能嗅到片子里有种气味,像费落蒙。
胡不鬼:你在某些特定的环节会非常苛求吗?据说连新闻通稿、《风声》发布会的椅子的样式和“H计划”发布会上喇叭的颜色你都要管,这样会不会让身边的人很崩溃?你是完美主义者吗?
陈国富:只要跟作品结果有关的事,我管得着的事,所有的环节我都在意,因为它们必须集中地去表达你的原始理念。我会透过各种方式,来让同事和观众理解我想说什么,我的标准是什么,可以做到什么程度。有一次,一个导演问我《风声》后期时间赶不赶。我说还可以啊。蛮充裕的。公司制作部的负责人刚好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撒了一个天大的谎似的。我说,有问题吗?他说,崩溃啊,那个过程简直分秒必争,折磨死人。我说是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后来回想起来,应该崩溃的。5月才关机,8月底就要交完成片,9月的档期,有这么多后期的工作,对白、配乐、特技、剪接,还要过审。我有好多个日夜都是在混录棚里呆的,一夜到亮就坐在椅子上盯着进度,后来连英文对白,我都要自己去校对。摄影师是美国人,他跟我去调光,还被我拉过来,说你帮我看看,这句英文这样说行不行,最后他也不干了,说我不是翻译,我只是摄影师啊。类似这样的过程,我到最后就忘了,我只记得结果。从事这行工作的人,如果没有这种较真的性格,不如别干算了。
五 专注当下 不执未来
作为导演,陈国富近年作品极少,对影迷来说,无缘继续领略《征婚启事》式的随性精巧、《双瞳》般的工整华丽与《风声》样的宏大深沉,可谓一种遗憾。所幸,这种遗憾将伴随陈国富工作重心回移导演正职,而逐渐得到弥补。自言“敢为电影粉身碎骨”的陈国富,其实有着悠哉、自在的秉性——热爱电影,却从不规划人生、投机钻营;出手屡屡惊人,却沉湎孤独、享受低调;精通商业娱乐,全心服务观众,却坚持言之有物、对话现实;从不惧怕挑战、好奇一切真相,却又喜欢宅在家里、一心放空自己……看似矛盾集合体的陈国富,对眼下大陆电影急功近利、创意萎缩的混乱现实,有着清醒而深度的体认与清晰完整的表述,这与其说是远来和尚的旁观者清,毋宁说是一种反客为主的主人翁式的忧虑与洞察。
胡不鬼:你说以后会把导演当成正职,会继续走合拍片之路吗?哪些题材和类型是你准备尝试的?
陈国富:这无所谓,也不重要,我也可以回台湾,拍一部台湾电影。至于题材,哪个成熟就拍哪个,《风声》出来以后,很多人希望能看到续集,我发现,我也可以就这个类型再想一个东西,不把它当成《风声》的续集。我和张家鲁弄出来一个全新的剧本,有点像《风声》的升级版,另外也有人给了我一个新的谍战故事,也挺吸引我的。也许我可以在这个类型里头,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我过去从没觉得谍战有意思,我对政治斗争、对侦探推理都不是那么感冒,但我发现,在中国,谍战可以是所有类型的综合体,因为警匪、惊悚、奇情、变态都拍不了,但这些元素都可以在谍战里出现,只要有一个正确的立场,这些表现形式都变合理了。
胡不鬼:《风声》里的某些地方还是有审查的痕迹,大陆不少影评人和年轻导演坚信审查制度阻碍了创作的自由,你觉得创作者应该如何对待审查制度?
陈国富:创作者若觉得受到不公平待遇就应该骂。你看似改变不了现状,而且也不应该用暴力的方式去改变现状,但是现状需要被改变,也会改变。这是辩证法。你骂,你钻空子,是促使它的进程可以加快。你不能说,反正我也看明白了,拍能拍的吧,跟主管部门之间就是你拍拍我的背,我拍拍你马屁。这样也不行,大家要维持内在的张力,绷着,随时会绷断的那种感觉。现在又加了一个绷紧的元素,对好莱坞电影全面开放,尺度在这个时候如果再不适度开放,就是死。大家不管用什么方式骂,用什么方式去求,宏观来看,都是辩证的一部分。我也不能说,因为我看清楚这个东西,我就置身其外,跑到这个漩涡外,我还得跳进来,测试底线在哪。
胡不鬼:眼下大陆电影市场呈现快速增长的势头,银幕数和票房量都在不断攀升,但也有人认为表面的繁荣下有着深层的隐忧,你如何看待和评价这种增长的势头?
陈国富:这个增长其实并没有坚实的文化或工业基础,电影怎么制造,怎么贩卖,怎么消费,工艺含量有多少,这几者之间还没有形成一个良性的互动。就像现在的电影营销中,公关炒作环节被过度强调了,这是不正常的。这种倾斜来得非常凶猛,造成从最上游到最下游都是一种混乱的状态。而且在这种恶性循环中,如果不陆续出来正面的例子,负能量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它会往上影响投资人对产业以及产品的定论,产生误导,导致恐慌性的胡乱定游戏规则,然后把游戏规则变成丛林规则。这又会反过头来影响创作的源起。这几年来,所有导演都在聊投资回报率,聊银幕增长速度,聊排场比,我都不懂这跟创作好电影有关系吗?这样下去,创作者永远不能心平气和地观察世界,不能深刻地呈现自己的态度,甚至不能追求电影工艺的精进。电影人想的都不是我为什么要拍电影,想的都是我怎么能拍成电影,怎么变现。这种风气已经影响到了电影的原创性;政策和市场都在不断开放,而想象力和创意却在萎缩。
胡不鬼:当年你拍《征婚启事》时,台湾电影市场虽然萎靡不振,实际上却极度呼唤并能够容纳新鲜创意的存在,你觉得目前华语市场还存在这种创作的空间吗?年轻导演应该如何去打动投资人?
陈国富:现在如果有人拍这样的东西,还是会成的,而且不需要像我以前那么辛苦,你看现在台湾连纪录片也能发行,而且市场也不错。如果你拍部类似的电影,就算不能上院线,能找到好的网络平台,也能成功。一部作品的价值,它的有形价值不一定都来自影院票房,你也可以按点击来计算它的广告价值,还有你的品牌价值,就像筷子兄弟,拍了几部短片,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这就是品牌价值,而且这个价值也是有形的,是可以换算成商业价值的。从整个影像创作的园地来说,目前是一个已经解放的空间,大家不用一直执迷在影院排场的问题上。真正做电影的人,目标就是一路要打动很多人。你要打动你的投资人,要打动你的制片人,要打动你的主创人员,最后还要打动你的观众。你的观众无处不在,都睁着眼睛看着、等着;电影拍不好千万别找借口。
胡不鬼:即将上映的《太极》是你原创并发起的项目,投资不菲,且在类型上多有创新,却主打新人,当初是如何考虑的?
陈国富:这个项目原来找的是李连杰主演,后来他发现自己演不了这个主角,因为主角必须从小演到大。我觉得他适合现在梁家辉那个角色,算是主角的启蒙师父,但这不是他的初衷。按照行业的规矩,如果李连杰愿意上,应该是怎么改剧本都可以,因为他保证了你的营销力度,让投资有了支撑点。但我就不相信这套思路,不相信电影只能这么拍。
胡不鬼:王中军王中磊二人什么意见?
陈国富:现在回想起来,也很奇怪,按理说,放弃李连杰他们应该觉得很不踏实才对。但他们好像也相信我。我找了新导演冯德伦,他没拍过像样规模的类型电影,主角也没找当红的明星,而制作规模又不断增加,到一个地步之后,我才开始警觉,这项目可能会有问题。当时都拍了一半了,然后我才从那个点,掉回头去想,应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电影做成。一般同行以为我很懂市场,很懂经营和算计,其实不对,我根本就不算计,我监制的所有电影都超支了。我都是凭直觉先冲进去,再解决市场的问题。这个行业是算计不来的。我看乔布斯的传记,里面很多描写让我心有戚戚焉。比如说他“现实扭曲力场”,旁人看看现实条件,评估一下,发现事情完成不了,但他就认为一定能完成,再比如你设计一个产品,必须先考虑市场对这个价位产品的接受度,才去生产,但他就相信,如果产品够好,市场生态可以扭转。乔布斯就是这种心态,他在想iPhone该是个什么样的时候,没法考虑老百姓能不能出这个钱,他思考的顺序不是这样。我没有乔布斯的能耐,也没有他变态,但这种事太常发生在我身上了,我几乎三天两头都在干类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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