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道
CP:靖沧浪X端木燹龙
靖沧浪晚饭后例行散步时捡了个卵回来。
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没办法变成人形,本体形态庞大但线条流畅优雅,是家乡一带有名的青年才俊。但这位青年才俊有个相当大的问题,体型太大,既不容易找到能和他匹配的年轻雌性,也不方便参与城镇居民的集体活动,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有问题。
他自己住着一幢很大的宅子。地皮是自己挑的,小镇子边上离中心区比较远的地方,好在安静不受打扰,石块是他自己去采石场一块一块搬回来,屋子里用各色的珊瑚、海葵、水母和海藻当做装饰。他喜欢去深海域揪那些会发光的水母,带回来当装饰灯用。
尽管靖沧浪把他住的小房子装扮得很像模像样,但房子仍然只是休憩的地方,却太空荡太寂静了,这让他不是很喜欢待在那个“家”里。
靖沧浪有饭后散步的习惯,而且很有规律,早饭后浮上海面晒太阳,午饭后潜下海沟里去纳凉,晚饭后按照东——南——西——北的次序每天一换,无限轮回。
这天晚上他照旧是饭后散步,晚餐似乎吃得多了一点,所以游得远了一点,返程路上他在路边的小珊瑚丛里发现正在孵化中的卵泡。有人形态的巴掌大小,水滴样的形状,上大下小卡在珊瑚丛的缝隙里,透白透白珍珠一样的卵膜里面隐隐约约看得到一个小小身影,头尾蜷曲起来沉沉睡着。
作为一个善良温和的海底民,靖沧浪其实很喜欢小孩子;但同样作为一个体型过于庞大并且还在不断增长中的大只鱼……基本没有哪位阿姨愿意让他帮忙照顾小宝宝,实在怕他控制不好力度伤了小孩。于是靖沧浪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机会和那些看起来软软嫩嫩的小东西亲密接触一下。
发现那颗卵的时候他扭头往左右看了看,须子晃晃探究着水流里的信息,确定附近没有第二条鱼存在,才敢于确认这似乎是被哪个粗心家长遗漏在此的婴孩。他想孩子不能留在这里,万一被未开化的蛮族拿去吃掉了可怎么办,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带回去吧。实际上也存着一点点想试着接触一下小孩子的私心,靖沧浪用须子把那颗卵小心翼翼地托起来,一路捧着带回了房子。
回去时天色晚得狠了,水温降得比较低,除了那些夜行性的家伙,整个小镇里水族都在沉睡。靖沧浪进了屋子就觉得实在也困倦得厉害,大大打了个呵欠,把水滴型的卵搁在一丛比较高的珊瑚上面,就侧翻在石板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伴随着逐渐升高令人惬意的水温,模糊的视野渐转清晰时却见搁在头顶那丛珊瑚上面的卵,随着“膨”的一声轻响,破掉了。然后,一个暗红色皱巴巴的小脑袋从里面探出,眨巴着金绿色的大眼,十分好奇而专注地看着他。
靖沧浪小心翼翼力求温柔地眯起眼睛笑了笑,嘴边两条长长的透蓝的须子像海藻一样柔软地摆动着,表示他的无害的。
那个红色的小东西盯着他的须子看了好半天,最后张开嘴巴发出“嘎呼嘎呼”像是在推风箱一样的声音,背后有什么红色的东西露了头出来。
靖沧浪这时才发觉那小家伙的颈子虽然也是长长的弯弯的像天鹅一样优雅,头却生得和一般的水族不大像,嘴巴长长凸出,眼睛生在两侧,虽然圆圆的闪闪的非常漂亮,好像里面有星光在闪烁,却是虚晃晃不见瞳仁。定睛瞧看许久,发觉小家伙还是有眼睑的,两层,内层乳色半透明的,外层和表皮一致的血样的暗红色。
慢慢的靖沧浪心里打起鼓来。他好像捡了什么不该捡的东西。
那刚刚破壳的小家伙却在审视一番之后似乎对他有所认同,伸长颈子昂头低低嘶鸣一声,然后垂颈耸肩,这才看到他肩后高高耸起的两片蝴蝶骨,两幅小巧的暗红色膜翅缓缓张开,尝试着在水里扇动起来。
不是水族,而是飞龙。传说当中像这样的翼龙族,向来被视为是未开化的种族,残虐却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是为祸根。
虽然理论上说做学问做久了总会有点迂腐顽固的脾气,但那时候靖沧浪毕竟年轻,年轻时对典籍和口耳相传的事情往往抱持怀疑的态度,不怕死地总想要试上一试。
因此彼时的靖沧浪将长辈们的告诫彻底当做耳边风一样给顺过去,自认为是养孩子也好、养宠物也好,万物皆有灵性,悉心照顾下总会驯服,便将那小龙留在了自家,他的宅子倒是大,周遭也冷清,藏上五六只河马都绰绰有余,别提这么小的家伙。
只是一夜之间的变故,靖沧浪的生活就变得充实而忙碌起来。
早饭后浮上海面遛龙,毕竟在水里时膜翅很难扇动,到了水面,却呼扇一下就直飞上天,小小身影比海鸟矫健得多又灵巧得多,飞行的姿态是那些无法变形的水族永远无法企及的。小龙飞得累了就落到他脑袋顶上歇脚,脑袋弯下来对着他的眼睛,张开嘴“嘎呼嘎呼”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张嘴时会有青烟冒出,由此靖沧浪判断这是条喷火龙。也难怪在水底时他总是副病弱模样,飞不起来,游得也不灵巧,行动时就只能靠两条肥短的后腿和粗壮的尾巴根部支住身体,蹒跚地走着。
午餐之后带小火龙去觅食。靖沧浪秉性温和善良,但论种类他是杂食品种,肉是要吃的,所以时而也会捕猎。一般情况下靖沧浪是很节制而且克己的,很少外出觅食。即便是未开智化的水族,在他眼中看来和他们这些开化了住在海底城镇中的水族从本质上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灵性与生命本是平等的,他并不喜欢无故剥夺生命,此时为了那条一时手痒捡回来的小火龙,却不得已开了杀戒。
火龙是吃肉的。他也曾试过将鲜嫩味足的海藻送到小火龙嘴边,那家伙却干脆扭开头连看都不看,一脸深切到骨头里的嫌弃跟鄙夷。靖沧浪十分无奈,只好挑着午后水温高身子不那么惫懒的时候带小的出去,从石头缝子里揪乌贼出来喂宝宝。
乌贼会喷墨,对海底城的居民而言是非常讨厌的公害之一。只有揪乌贼他才会觉得良心稍安,所以火龙每天的食谱就是,乌贼头,乌贼爪,乌贼蛋蛋,乌贼骨头。骨头需要拿到海面上,喷出火来烤酥脆了才好吃。靖沧浪看着那小东西本能似的叼着白白的乌贼骨当空一抛,张嘴喷火,然后灵敏地接住甩进嘴里大嚼,眼睛享受般地眯起来,便会从心底生出几分无奈几分好笑。看着看着小火龙还会偷眼看他,然后晃晃脑袋,不情不愿把嘴里叼着的烤鱼骨送到他嘴边。他不肯吃,那小家伙就不依不饶咬着骨头在他嘴边蹭来蹭去,最后靖沧浪总是妥协的那一个。
其实火龙生得并不好看。皮粗厚而湿冷,远不如他身上光闪闪的鳞片光滑腻手;大嘴一张,上下两排尖利细齿,笑的时候唇皮龇起来露出闪闪的尖牙,看上去一点也不温顺可爱,倒是狰狞可怖更多一些;而且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光芒涣散却又闪烁如星子,每一次那双眼转动着与他对视,靖沧浪都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双满是虚无又莫名诱惑的眼睛给吸住了,深深陷入那片空虚无物当中不可自拔。
火龙的个子长得也快极了,刚出生时的一个月里,每过一天都能看到他明显地变大一圈,就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就膨胀到靖沧浪身子的一半大小,双翼展开时却是比他的身子都要长了。靖沧浪原以为能将小家伙在屋子里藏个半年,结果只三个月,房子就变得狭小,无法同时容纳他们两个。靖沧浪想让小家伙住到附近的海岛上,然而五次三番背着他游到海岛旁边的浅水域,那条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偏偏就是不看那边的岛那边的岸,将之视若无物。靖沧浪拱着背鳍示意他飞起,火龙的脚爪反而紧抓住颠簸的鱼背,死也不肯离开。
分明住在水里对火属性的龙百害而无一利,火龙却坚持要跟着靖沧浪一起,靖沧浪去哪里他都要追在尾巴后面,游不起来,走得又蹒跚,有时靖沧浪无意中游动得快了,火龙便张嘴咬住他的尾鳍用力扯,唯恐被丢下的样子。靖沧浪若要叱喝,便会半落下那层乳色的眼膜,金绿色的大眼表面泛起湿润润光彩,似要落泪却又倔强强忍一般。
看见火龙这副模样,靖沧浪也便不忍心甩下他了,虽有几分无奈,却也没有什么障碍地接受了这个小跟班。去镇子里的时候则有些麻烦,总要哄得小龙睡下,他才能悄悄离开屋子,紧赶慢赶地去办事。
就在靖沧浪觉得像这样子下去早晚都能将传说中的暴虐种族驯服开化的时候,龙被发现了。是他去镇中办事的时候,火龙梦中惊醒发觉饲主不在身边,骤然暴怒喷涌炎流毁了大半个镇子。幸甚当靖沧浪赶到之后龙便停止了狂暴行径,只如鸟儿般乖顺地伏下头颅,将弯弯的颈子贴在他身上亲昵厮磨。靖沧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在他身边向来顺从无害甚至看起来有点痴的小家伙,那个他看着从巴掌大的小肉球长到有着庞大体型的红龙,竟然如此轻易就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来。
幸甚没有居民伤亡。但炎流所过之处尽成焦土,海层下面骤然蒸干的打量海水形成的蒸汽冲天而起掀起巨涛,整个海域就像是开了锅一样被搅得乱七八糟。受殃及的水族也是不计其数。
龙终究是龙,野性不驯。
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族长出现了,拍着他的鳍语重心长地说道。
也许他没有恶意,但我们承受不起他无意的伤害。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靖沧浪沉重地摇了摇嘴边的长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他的龙浮上海面。
龙是有灵性的。尽管他无法完全理解靖沧浪的处境和意图,但也知晓此处已无法容身。这一次靖沧浪并没有多费力气,火龙只是展翼在他背鳍上用力拍打几下,便腾身飞起,在他头顶上绕了一圈之后头也不回地往遥远的大陆飞去。
靖沧浪看着曾经令他手忙脚乱头疼无比的小家伙远远消失在视界中,忽然觉得心里似乎有一块地方被抽空了。他摇了摇须子,只觉得阳光灿烂得如此刺眼,而海水又是如此的冰冷刺骨。
时间总是擅长于抚平伤痛。无数个朝朝暮暮过去,靖沧浪终于又习惯了他那间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他学会了变幻成人的形态,离开北天海到学海无涯求学,至学成归来,便离了海底,在倾波族领地中的海岛上盖了小屋住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仰望天空的时候越来越多。从海底看天,只有那狭小的一点白茫茫的光,落下来时少得可怜。站在地面上终能看清灿烂的朝阳、缥缈的云霞、还有夜晚时漫天闪耀的繁星。
他有了朋友。但相处是短暂的,更多的时间里他仍是在他的海岛上住着,每日阅卷、修炼,闲暇时躺在沙滩上看天,听海潮拍打礁石的声响,一下一下,像催人入眠的摇篮曲。
靖沧浪平静无波的生活止于一个暴风雨后的下午。暴雨之后天色特别的蓝,所谓碧空如洗,清湛得不掺有一丝杂色。鉴于这是三天来第一个可以出门散步的下午,走出门时他的心情有着几分的怡然,几分的雀跃。然而循着往常的路径走到沙滩上,却看到素净白沙上明晃晃趴着一个人影,上半身裸着,下身穿的裤子几乎撕烂了大半,膝盖以下的身子浸在海水里面,海潮涌上来的时候潮水浸过那劲瘦的腰,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从海里爬出来的人鱼一族。
靖沧浪跑过去把那人从海里拖出来,翻个身压着他的胃试图把呛进去的水挤出来。求学期间他在苦境大地游历了想当长的时间,对于人类的习惯和生活有了颇深的了解,很多时候他甚至会忘却自己的本体是一条鱼,但对水的渴望、对海洋的亲近仍然深藏心底,在他混淆迷乱的时候翻起陈沙唤醒记忆。
被冲过来的是个男人,有着深麦色的肌肤与轮廓分明的脸孔,灰白的发被水浸湿贴着他因寒冷而泛白的脸颊。他身上还挂着些海藻,缠着脚踝及臂腕,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狼狈落魄。靖沧浪压得他呕出一些水来,但液体里奇怪地混杂着星星点点白色的凝块。靖沧浪颇觉奇怪,但没有多想,全副心神都放在救人这件事上。
大略忙乱了一刻钟左右,男人便醒转过来,先是痛苦的深咳,而后眼珠转动几下,撑开眼睑,露出一双金绿色的眸子,眼里撒落星星点点的彩光,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般,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靖沧浪一下子看得愣了。这个男人乍看起来就和他在陆地上认识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类一模一样并无太大的不同,但是被这双漂亮而又冷漠的眼睛淡淡一瞥,他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霎时间那些沉埋已久的属于大只鱼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浮上水面。
他想起来了。这样的眼睛,曾经属于一条狂肆暴躁却又对他百般依赖的火龙。
还来不及回想起更多的东西,男人目光在他脸孔上巡视一番而后停留在他的眼睛上,那张脸上浮现出困惑无措的表情,但很快就转为冷漠与无谓。男人伸开胳膊撑起身子,拍开他想要帮忙搀扶的手臂,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就往海里走去。
靖沧浪看他像是不要命一样走近齐膝深的水里,然后水深齐腰,再到胸口,男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闷声不响地就要往海里钻。靖沧浪无奈又恨恨地跺了跺脚,冲上去把男人拽了过来。男人也用力反抗着,但似乎由于饥饿和暴风雨的折磨而没什么力气,靖沧浪略施功力便将人禁锢在怀抱中,双臂横到对方胸前将那冰冷的身体紧紧搂住。
你去哪?
不干你事。男人冷声冷气地从鼻孔里哼出声来,然而力拼不过,倒是停止挣扎,只是扭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就算燃烧着怒火在靖沧浪看来却是给那冷淡默然苍白如死的神情涂抹上了艳色,更加艳丽惑人。
你这是要寻死。你在我的地盘上找死,身为领主我不能不管。靖沧浪说得很平静,手上却是半分也不敢放松,死死扣着男人的双臂唯恐被他钻了空子跑掉。
男人低下头看了看抓着他的手臂抓得几近泛白的指节,忽然冷冷一笑。
放手。他说。声音不大,语气轻若天空中飘飞的云絮,但周身经脉忽然涌动,使得他的肌肤隐隐地放出暗暗的灼烈的红光来。
靖沧浪咬了咬牙,不再说话。却也暗暗蓄起真力以便应付男人为了脱身的倾力一击。怀里的身子紧绷绷的,光裸的皮肤握在掌中有种坚实可靠的质感,他抱着这具身体却想起过去曾有过一个小家伙,总喜欢拿粗糙厚硬的皮肤摩擦他身上光滑的鱼鳞。鳞片从皮肤的细肉里面生出,每一分细微的动作都会传到那下面的皮肤间,酥麻的感觉撼动着神经,令他既感陌生却又新奇。
他这样回想着,手掌忍不住松脱了一点,掌心贴着男人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线条慢慢滑动摩挲,似乎安抚,又似乎有点别样的意味。
怀中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伴随着那细微的迟疑似火红光竟慢慢消隐。你干什么。男人忽然这样低声说着,微微回头斜眼瞥他,藏在发丝间的耳根那里浮起一点暗红。靖沧浪突然被窘住,只觉双颊发烧,张口结舌半晌方道,没什么,然后又顿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后半句该怎么解释。
男人回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邪性的浅笑。没什么就放手。
不。靖沧浪脸憋得通红,憋了老半天还是就这么一个字。
男人唇边的弧度挑得更为明显,邪肆魅惑的笑容看得他一瞬间又是阵恍惚,那面孔贴得近了,温暖柔软的气息拂在面上,令他连身子也跟着烧了起来。
无名无姓之人,凭什么管我的事情。乖乖的,再不放手就烧死你哦。
十分具有肉感的唇在眼前开开阖阖,吐露出轻软甜蜜的词句,话中语意却是森寒的杀意。靖沧浪被男人迷住,脑子里乱哄哄想着的只有那双唇他是不是可以咬一口,会不会很软很有韧性,含在唇舌间慢慢舔舐会是怎样的感觉。
我有名有姓,我叫靖沧浪。
像是被魔障了一样,靖沧浪混混沌沌地说着,见那男人又在笑他,便有些恼地将想要趁隙离开的身子再次拽进怀里,一手揽腰一手勾颈凑到男人耳边恶狠狠地又道,现在你认识我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颇为不屑地从鼻子里哼着气。端木燹龙。
好,这样我们就认识了。靖沧浪说着,转身拽着男人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住处拖去。是朋友的不该放你寻死,是朋友你也不能不听我的话。走吧,先养好身体要紧。
端木燹龙晃着胳膊挣了挣,到底扯不过对方死蛮力气,被拖着走,走几步忽然问了一句,这么大蛮力,你是鲸鱼吗。
靖沧浪头也不回,鼻子里哼哼。错了,是鲲。
于是端木燹龙就在靖沧浪的小屋住下。那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不想被干涉的时候哪怕以死相逼,答应留下之后也便没了想要离开的心思。
靖沧浪每日里仍是阅卷,修炼,闲来无事躺到沙滩上看天,只不过多了一双鄙视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然后那人抬脚,他继续平心静气看着悬在眼前的鞋底,男人觉得无趣便会收回脚去,恨恨往地上一跺在沙滩上留下深深的足印,二话不说回屋去闷头睡觉。
端木很少说话。按时吃饭,有事做事,无事睡觉。只是有一点,靖沧浪在海岛上的时候他几乎很少在靖沧浪眼前出现,然而一旦靖沧浪离岛办事,他就会闷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不说话,不伸手,但也赶不走他。靖沧浪总隐隐约约在男人身上看到曾经那条火龙的影子,那样地沉默安静,却寸步不离地追在他的尾巴后面。
靖沧浪唯恐端木离了他的眼界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他想着这个男人如此沉默而又乖戾,性情里藏着反复无常的因子,前一瞬还乖乖坐在桌前吃饭,一眨眼的功夫就会因为饭菜太素甩箸而去,或者早上起床看到衣服被洗过,便会恼火靖沧浪动了他穿过的内衫。
唯一令靖沧浪安心的事情便是端木再怎样恼怒不快也不会与他动手相搏。但那是他同样身怀武艺,若然真的打起来也未必落得下风。端木似乎是十分辨得清楚形势的人,对他不利的情况下倒也隐忍得下。但如果对方是武艺比不得他又入不得他眼的角色呢?一思及此靖沧浪心中便生起深深的恐慌,仿佛是惧于看到端木从不在他面前展示的另外一面。
然而那一天终是来临了。随着端木身体逐渐好转,他开始每隔几日便消失一次。消失之时无声无息,只是靖沧浪醒来时发觉身畔空无一人,找遍整个海岛也是不见人影。他便心里打着鼓按部就班继续平素的日程安排,然而等到日落时分,回了房子却见男人侧卧在床上,拿被子蒙了头大睡,他想来想去,一次一次着紧注意着岛上各处的动静,却还是不知道端木究竟是怎样离开、又怎样归来。
如此三五次之后,靖沧浪捺不下心中忧虑,算计着又到端木离开的日子,便暗记在心,天刚破晓就被越发杂乱的焦虑唤醒。悄悄将双目睁开细缝,刚刚好看到端木悄然起身,连衣服也不穿,只是抱着,打着赤足推门走出屋去。
靖沧浪蹑足潜踪悄悄跟在后面约略十几步远处,看见端木抱着衣服走进岛上丛生的林子里,一步一步,赤足踏在林中铺得厚厚的落叶上,闷闷的声响敲在他的心头,一下一下,砸得他心口闷得紧。路途止于一棵看起来和周围林木并无不同的树下,端木燹龙将衣服藏到树洞里,然后一转身钻进密林深处。靖沧浪慌忙加快速度紧跟,奈何林子里面视线受到阻挡,追不上也看不见,端木燹龙就这样消失在他眼前。
这事情细想起来简直蹊跷透顶。但是再想一想,他对端木燹龙的认知仅限于海边偶然的邂逅,男人很少说话,从不讲自己的事情,靖沧浪也不是健谈的人,往往对坐无言。最后男人嫌烦闷便会去海滩上散心透气,或者又闷头倒下拿被子一蒙,睡觉。
就连端木睡觉的时候靖沧浪都判断不出男人究竟是真的睡了,还是只是潜踪在此,却暗暗观察着周遭的动静。衣食起居在一起时间越久,靖沧浪越觉得端木似乎并不像一个人,言语很少,行事简洁,会毫无障碍地接受环境与局势的变化,妥协于此并逐渐寻找改变的契机。越想,他越觉得这种种特质与其说是一个坚毅而内心坚定的男人,倒不如说是一头聪明的凶兽。
静静潜伏在暗处窥伺着猎物,等待对他有利的时机,而后出手,一击必得。
靖沧浪郁闷之余召唤出倾波族所驯供族人使用的巨鲸,以此为座驾离岛去了岸边,有人群聚居的地方。但是热闹的街市并不能舒缓他忧愁郁闷的心绪,不知不觉间竟行至远郊,周遭又是郁郁葱葱的密林,深处却传出些许异样的响动。
靖沧浪闻声而去,屏息静气隐藏行踪于暗处,却看到骇人一幕。
眼前树下小块的平整空地上横陈一具素白娇尸,看那袖口露出来的葱白指尖,应是二八年华的娇秀女子。女子肚腹却被开了膛,内脏被拖拽出来流了一地,旁边踞坐着一只浑身暗红如血、面貌狰狞的恶龙,嘴里咬着血淋淋的肉块,匆匆忙忙吞咽了,又俯身继续从尸身的大腿上撕扯下另一片鲜肉。
靖沧浪霎时间只觉胃中酸液翻涌只往上返,差点忍不住当场呕了出来。那龙他是认得的,过了再长时间有了再大的变化,那双金绿色闪烁星光的眼睛,却是深刻在灵魂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忘却。
起初的震惊过去之后靖沧浪冷静下来,想着还是多看一阵,免得暗中有什么隐情,便藏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火龙一块一块撕尽尸身上肉质多一些的四肢根部和躯干,咬食干净血多肥美的内脏,剩下手脚、头和躯干丢在那里。
火龙似乎吃得饱足,十分惬意地展了展翅膀就像是人在伸懒腰一样,看着仿佛要离去之时,从林间小路的方向却传来一声惊叫。
靖沧浪与那火龙俱是浑身一震。然而不同于他的焦虑,火龙金绿色的眸子微微一眯,眨眼间闪烁出冷冰冰的杀意,而后振翅飞起,灵活避开树木的遮挡循声而去。
靖沧浪没有看下去。他听到那曾经十分熟悉的吐息喷火声,听到人被活活烧死时发出的痛苦哀吟。他走出藏身之处,去镇上酒馆买了两坛酒,一声不吭地拎着回了海岛。
踏上白沙滩时靖沧浪看到端木坐在不知哪里搬来的石墩子上看海,见他回来,随便瞥一眼点点头就当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愣愣望着汪洋深处。靖沧浪跟着回头看了一下,与记忆对比过发现端木看着的正是他一开始出现在沙滩上时上流海潮的方向。
再往前回溯,那也是靖沧浪搬到陆上之前在海底居住的地域。
端木燹龙的冷淡与毫无表示令刚刚因他而心绪翻涌的靖沧浪深觉不快,但闷骚古板如靖沧浪这样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在事情得到证实之前就先把端木摁倒在地暴打一顿。
最后他的选择就是把自己关到小屋里一个人喝闷酒。
酒这种东西,太过辛辣刺激,熬过第一口时的烧灼呛辣,后面的每一口都是明知不舒坦却要跟自己的胃肠作对。靖沧浪性情一贯温和,他不喜欢饮酒,但朋友中有人嗜酒,他看着,总觉无从理解对这种怎样算来都没什么好处的东西的热爱。
但是这一回他隐约有点体悟到酒的好处了。醉了脑子里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抛掉所有自觉不自觉想着的沉重,心里没来由地欢快得不行。
他喝着喝着就觉得脑袋沉重起来,脖子软得支不住头,便用胳膊肘撑着桌子让自己不滑下去,两眼醉蒙蒙看着小屋的门。在这个时刻他忽然间非常想看见端木,想要对端木诉说他心里所有的忧愁和焦虑,要那个男人明晓了他的苦楚,然后呢?
没有然后。门开了,靖沧浪的思路被打断。端木燹龙走进来,夺过他手里的酒坛,一口饮尽然后把坛子摔开,拿手背抹着从唇边下巴漏下来的晶莹液体一边问着还有吗一边自顾自在堆满空坛空碗的桌子上翻找残酒。
靖沧浪仰起头,目光涣散眼里映出三个端木燹龙来,然后他有点呆傻地哼哼说,哪个是你?
端木刚刚拣出劫后余生的最后一坛酒,拍开泥封自饮看一口,看样子心情好得很,甚至还有余隙对他笑上一笑,然后颇有兴致地答道,哪一个都是。
靖沧浪晕乎乎地揉着太阳穴,另一手颤颤地指着对面坐到凳子上还不安分,把一只脚抬起来架在桌上的男人,十分困惑道,那你又是谁,端木燹龙,是谁?
你说是便是,说不是就不是。
端木却忽然冷下脸来,撂下这一句话也撂下喝剩一半的酒坛子,转身踢开门又走了。
独留靖沧浪一个头大如斗地想着,这男人怎么翻脸比翻书都快,小姑娘也未见得有他这般说风是雨。然后摸着被端木喝过的那坛子残酒,指头抹过男人的唇贴在边沿留下的液体痕迹,嘿嘿傻笑着趴上去慢慢舔了起来。
酒还是那样的味道,又辣,又呛,喝一口,就有一团火焰烧到心坎里。就像端木燹龙一样,没有一刻让他心里舒坦过,但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端到心头上,就放不开了。
当晚靖沧浪醉过去不省人事,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间却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端木燹龙躺在他旁边,睡姿相当不雅,胳膊腿都压到他身上来,头枕靠在胸前。靖沧浪一垂眼就看到男人平静的睡颜,嘴角微微地翘着,轮廓分明的脸孔此时仿佛泄露出几分孩童般的稚气,令他顿时心头一颤,隐忍不下抬手轻轻抚在对方的发上。
端木察觉他的动作,迷迷茫茫张开眼,金绿色的眸中涣散的光辉璀璨如星。
你是谁。男人嘴唇蠕动着含混不清地问道,迟滞地抬起手揉着眼睛。
靖沧浪未及反应,下意识道,你希望是谁,我便是谁。端木冷哼一声,将脸扭向另外一边,揉着眼睛又睡过去,唇边却挂起恬然笑意。靖沧浪睡意全无,看着甜睡在他怀中的男子,刹那间脸上烧红一片。
他开始专注于发掘端木燹龙深藏起来的身份。
端木总是不肯正面作答,却在他注意不到时唇边挑起狡黠的浅淡笑意。
那条火龙没有再出现过,但海边镇上仍是播散开有恶鬼索命的传言,时常有人夜里莫名死在自己的宅中,或者大白天的曝尸野外。表面看来死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靖沧浪忧心于此,着重在镇上调查询问,却惊悚地发现死者总是或多或少与他牵扯上关系。
最早被龙吃掉尸身的女子身份亦打探清楚,是一家富户的小姐,靖沧浪与她曾有数面之缘,只记得那女子性情极是泼辣,每一次见面都是十分不愉快的经历,有时恼怒起来甚至驱遣家人拿棍棒招呼。靖沧浪不屑与之计较,如此便有过那么几次身上带着青紫瘀痕回去,似乎是被端木看见了,随口问他可是被狗追了,他不愿详说,寥寥敷衍过去。
靖沧浪行于世间,是以儒生的身份走动。颇多官宦人家看低儒生,他不多计较,但难免被市井传说了去。这样七七八八掐指一算,镇上莫名其妙死掉的人,十个里面倒有五、六个是曾经跟他有过龌龊的。余下四分,恐是惨遭殃及。
个中关系隐秘,并无他人发觉这里面的玄机。他心情不郁,回去同端木燹龙说了几句,话语寥寥,但尽是肺腑之言。
他说靖沧浪从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别人与己怨怼,若非触犯大的是非,一笑置之便是了,他自己既然不曾动手,也不需旁人多事惹一时的义气。
他说若然发觉对方有行伤天害理之事,给个痛快了解冤孽便罢,何必又分尸或者焚尸,死者为大,此乃大不敬也。
他说你不要再这样做了,是非自有公理评论,非是触犯了我的便是不好的,顺着我的便是好的,你胡乱取命,也是不辨是非。
他说若有人招惹了你,尽管与我说,我去平了这桩麻烦,你不要贸然动手,多惹了恩怨上身,早晚会有抵不住的一天。为人处事当与人为善,自己也要有底线,守着几分道理才不会行差踏错……
端木燹龙起先还静静坐在石墩上看着海潮起落荡漾,也不知他那些话听没听入心去,说到此处却突然伸手就地一击,悍然力道震得大地震荡,海浪翻涌水沫飞溅,靖沧浪避之不及,一个大浪打来将他整个人浸得湿透。
端木燹龙看着他眉睫发梢都在往下滴水的狼狈样,哈哈大笑道,我做事当然有我的道理,你的道理是你的道理,打动不了我,少说几句,免得耳根生茧。
靖沧浪眉头揪紧,十分担忧道,你素来狂妄,未曾有过约束,不懂的事情还多得很……
端木便道,我懂得那些顶个鸟用,有膀子力气打得了架实在。
靖沧浪道,打打杀杀不解决根本,你、你随我念书可好?
端木脸上显出讥刺的笑容来,甩手欲走。
靖沧浪忍不住跟上去抓住他的手腕,端木甩了几下甩不开,便怒红了脸孔对他低嘶道,我们非亲非故……大头鱼,我的事情你少管!
你、你叫我什么?靖沧浪一愣,非但没有颓丧放手,反而扑上去将人按在怀里更不肯放了。
端木脑袋被他捂在胸前,十分地不痛快,手脚舞动拼命挣着,狠狠道,端木燹龙独来独往,不曾与人交好过。
靖沧浪恍若未闻,自顾自又往下追问,你是谁,生辰何时,生于何地,家中亲故几人,你……你是人不是?
端木燹龙怒喝一声,炎流在脉息中流转升腾,周身渐渐泛起红光。靖沧浪仍坚持不肯松手,却觉怀中抱着的肉体乍然间变得粗粝硌手,一抬眼定睛细瞧,却见男人已经不见踪影,自己竟抱着一条面目狰狞的火龙。
龙翼边缘燃着火焰猛然展开,靖沧浪只觉臂上一烫,措手不及放那龙脱身,而后一声惊天长啸,火龙腾空,头也不回地飞了开去。
靖沧浪愣怔着,被突然间大白于天下的真相和真相背后堆砌起来的腥腐血肉骇得动弹不得。
火龙飞走了。一连三天没有回来过。满心郁闷的靖沧浪离岛上岸,他觉得他应该找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倾诉一下心中苦恼,于是他去了古武族之地。族长冷孤寒是他交陪最早的朋友,也是唯一对他的过去略有所知的人。
靖沧浪到的时候冷孤寒正在拿刀子割着新鲜的羊尸,切下小块的鲜肉逗着他养的金雕吃食。
靖沧浪说我养的龙回来了。冷孤寒说,恭喜,专心致志地逗着金雕,也不赏脸给个正面。
靖沧浪说你的鹰这么乖,我的龙怎么就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话。冷孤寒漫不经心道那肯定是你太宠着它了。龙和鱼是不一样的,你不能要求他听懂你那些道理,你只要驯服他就好。
那怎么训,软的硬的我可都试过了,不顶事啊。靖沧浪摸了摸鼻子,看冷孤寒跟那金雕的亲热劲儿,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被门板撞了一鼻子灰似的。
你肯定是狠不下心。冷孤寒一点也不掩饰地嘲笑他。知道我们怎么驯鹰的吗?
……怎么驯?看着那威武的金雕昂头凸肚在朋友肩膀上站着的模样,靖沧浪心里有了那么一点的欣羡,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上一摸,可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金雕尾上的翎羽,那大鸟就长呖一声振翅飞走了。
驯鹰也叫熬鹰,很简单,就是熬着它,不给吃、不给喝、不让睡觉。鹰比较韧性,要熬上四五天,快死的时候才肯对你服软,这时候给点吃的好好安抚,它就认你了。
靖沧浪不说话了。他看着那金雕越飞越高,眼前一晃仿佛见到的是他的那条火龙,暗红色狰狞却又霸气,双翼展开整片天都被遮了。
冷孤寒喟叹着重重拍上他的肩。哥,信我的,你养的那个,心野,你不狠就收不住他。不想要你就杀了他,想要的话,总得有点决心不是?
靖沧浪抬手指着天上飞的大雕。你熬过鹰?
怎么可能。冷孤寒对此嗤之以鼻。我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嘛。
那你这是……
哎呀呀,你说这孩子啊。冷孤寒笑嘻嘻地伸手,金雕老远看见他的动作,一个俯冲稳稳落回他的臂上,他便继续割着羊肉喂鸟。谁让它破壳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我呢。
靖沧浪就不说话了。直接告辞,自觉退场。
靖沧浪回去时端木正躺在他的床上睡觉。就那么和衣躺着,脸朝向床里面。当他靠近时端木腾地就坐起来了,头还没回,臂肘已先蓄了力量往后面招呼。靖沧浪抬手接住端木一招,男人转过头来看见是他,哼一声放下手来。
是你吧,靖沧浪在床边坐下,仍抓着男人的手,很小心试探地问,端木,我知道是你,你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端木歪头想了想,然后像是很厌烦地摇了摇头。
我想知道你既然离开了,为什么又回来。靖沧浪不依不饶。当他韧劲上来的时候也是不死不休的脾气,他想端木离开这三天里他简直就是心如火焚度日如年,一想到端木很可能就是当年他不得不放弃的火龙,便觉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俱在一处。
其实他一直悔着就那样放了他的龙。他还没有来得及教育那孩子生存法则是怎样的,怎样在蒙昧不化的世界中端起礼仪教化的矜持,便天涯缘尽分道扬镳。
端木瞪眼看着他,面无表情,那双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一样又闪烁起星光来,镶在那轮廓分明的面孔上。靖沧浪与那双眼对视片刻,摇一摇头甩开心软的念头,捏着端木的手掌道,你变得这样厉害,我几乎要认不出了。
端木便冷声一笑,你也是同样,大头鱼。变得道貌岸然了,我以为我从不曾认识过你。
靖沧浪被他说得有几分赧然,颊上泛了红。端木有意将手抽出,靖沧浪微微垂着头,既不知怎样应对,又不愿放开他的手,只是捏在掌中,一寸一寸抚摸过每一节掌骨。
告诉我吧。靖沧浪忽然道,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到,但是他知道端木在听着。坐在旁边的那具躯体呼吸匀和平静,并没有发怒的意思。
我后悔了,那时候不该让你离开。这些年,你……经历了很多是不是,我知道你不害怕伤害也是不会示弱的,但我心疼了。
啰嗦。
握在掌中的手骤然一缩,猛地抽了回去。他惊怔抬头,见到男人眉间拧起浅浅的“川”字,嘴角向下撇着,颇为不耐道,靖沧浪,我不记得你以前有这么婆妈。
靖沧浪扭过头,暗暗叹了一声。他觉得或许现在还有些操之过急,或许过上一段时间再问会更好些。就在他把屁股往外边挪了挪正要起身时,端木突然开口了。
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要紧。反正我活下来了,没有你我也一样过得很好。
可你又回来了。遇上什么麻烦了?
端木有些欲言又止的犹豫,他双臂环胸,迟疑片刻,有些生硬地说,他要和我交配,我不想,所以来找你。倾波族的地盘,他不会随随便便闯进来。
他?靖沧浪挑了挑眉。竟然有人能强迫你……靖沧浪挑着眉峰,言辞中几分惊诧。即便分离许久,他看着长大的火龙他最是清楚,那狠辣恣肆的性子,若说有谁能强暴了端木燹龙,简直就是方外奇谭。
端木不高兴地皱紧了眉。我的阴体,灾异帝鱼。
阴体?
嗯,一母双生,阴阳两分。端木仰起头,慢慢将身体仰靠着躺倒在床上,望着小屋的棚顶慢慢说道。
他的语气很少有这样平和的时候,以往说起话来调子高低起伏总是透着浓厚的妖邪味道,虽然妖妖地邪魅惑人着,靖沧浪却总觉得有些刺耳刺心。这样子放得平缓了,靖沧浪方觉这应是男人本来的模样吧,那样平淡冷漠,疏离于世。
他跟你长得很像,不过要可爱多了。像小孩子一样……我拿他没辙。
哦,是这样子吗。
靖沧浪也侧身上床,慢慢躺靠在端木身边。听着男人用仿佛有些温情的词句描述着那个阴体,靖沧浪忽然觉得心里面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我当他是个孩子。但是……他发情的时候,把我压在身下……
端木一边说着,一边像是怕冷般往靖沧浪身边靠去。靖沧浪心里面五味杂陈,沉浸在自我纠结当中,不知不觉,男人的身体就贴了过来,皮料和绉纱摩擦着窸窣窸窣地响。端木燹龙伸出手,抓住靖沧浪的手臂慢慢把身子偎了过去。
靖沧浪。
端木的声音有点哑,涩涩的,低沉声线很是诱人。靖沧浪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
嗯?
其实是因为……他压着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你来。
想我做什么……
我想和你做。
端木说道。声音轻轻的,语气很是平静。靖沧浪却吓得浑身一颤,端木靠在他怀里仰脸看他,阳刚帅气的脸孔,眼睛闪闪的,但是不见一丝红晕。这种事情由火龙口中说出,就仿佛吃饭睡觉一般平常,不带半分羞涩或者遮掩的姿态。
靖沧浪被惊到了,但同样被那种无谓而又艳丽的姿态所惊艳。
见他没有动静,端木有点沉不住气地撑起身子,一边解着衣服一边说,你不想吗?还是你需要能给你延续后代的雌鱼。说着话裸露出精赤的上半身,深麦色的肌肤,肌肉胀鼓鼓地挤出流畅优雅的线条。那身体看起来很精悍,但也同样的漂亮诱人。
靖沧浪觉得他又被迷住了,看着端木的裸体彻底的移不开眼。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该这样做,无论是最开始养育那条小火龙、还是如今这样收留这个落魄的男人,他的目的是和善而又单纯的,他想要教给端木为人的道理、为人的方式,并没有想到要以怎样的方式去索取回报。
……别这样。靖沧浪说,然后发现他的声音也哑了,嗓子里干得像要喷火一样。我们……不应该,我对你好不是为了这个,你……你还年轻,你应该找个适合你的女伴,而不是我这种无趣的老古板。
女伴?端木挑了挑眉。你说人还是龙?
人……好吧,龙。
没有。端木冷哼一声,连腰带也拆了,站起来时裤子一下子滑落到脚下,于是他便完全赤裸了。端木很大方地将身体完全展示在靖沧浪眼前,抬起胳膊压在靖沧浪胸前,稍一用力靖沧浪就倒在床上,湛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直到这个时候端木才扯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爬上床,跨坐在靖沧浪的腰上,居高临下道,靖沧浪,你做不做?
做会怎样,不做又会怎样。靖沧浪脑子里晕得厉害,在他眼里天地都是不停旋转的,唯一固定不动是便是端木,只有端木,男人的体重压在他的腰上,轮廓分明的脸孔贴得越来越近,眼里涣散星砂一样的光彩,面颊上似有潮红晕染。他嘶声说着,想着这不会是在做梦吧,不,梦岂会如此疯狂,比梦更加疯狂的向来只有端木,端木燹龙这条龙。
端木嘴角勾着,脸孔微微歪向一旁,那样的表情映在靖沧浪眼里,令他一瞬间想到譬如“娇俏可爱”这样的形容词。
他觉得他的感官和联想力一定是有了什么故障。端木燹龙嘴角邪勾的冷笑在他看来竟是娇媚无比,那肉质的双唇开启了,沙哑的声音低低说道,不做也没什么,你丫没种,老子烧了你的家伙就是。
靖沧浪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摸男人撑在他身侧的手臂。
看来我今天是不得已而为之?
紧接着靖沧浪的手扣住端木燹龙的肩关节,猛然一个翻身,便将赤裸的男人压制在身下。端木的两条腿自然打开,靖沧浪也就自然挤身在那里,腰间伏低往下一蹭,赫然一杆硬物戳在他的小腹。
少得了便宜卖乖。在他俯身扑上去亲吻男人双唇时端木这样低声地冷笑道,眼睛微微地眯着,乖顺地张开双唇任由他啃食。
那双他遐思许久的唇瓣一如想象中的甜美而有韧性,柔软温热的肉质含在口中舔弄起来像是蚌身中的嫩肉,那样的娇软,甜美而又多汁。他想着这男人真的是条龙吗,怎么放下身段会这样又软又甜,反倒像是脱离了硬壳保护的脆弱惹人怜惜的水族。
端木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单手压到他胸前推拒着,他想了想,转而起身将自己的衣服解开。端木脸上熏染着情欲的潮红,也伸出手揪扯他的衣衫,男人下手却是没什么轻重的,撕拉一下扯坏了条袖子,便放开了大开大合将他一身端整服饰都拽得七零八落。靖沧浪还想要抱怨一下,端木的手在他赤裸的胸前抚过引得他背上一阵战栗感窜过,接着那双手极不安分滑到下体。
靖沧浪脑子里本就昏沉,这一来更是轰轰地烧起熊熊火焰,仅存的理智也都挥至天边去了。端木燹龙倒在他怀里,脸庞红润眸中水光闪动,这样漂亮的小火龙,叫他怎么推得开。
欲望袭身时来不及加以掩饰,靖沧浪伸手在端木下体握持着抚弄几下,弄得那物更加硬涨顶端溢出些透明液体,便蘸着那点液体滑至股间寻觅着缝隙。端木本是双腿分开着的,却在手指抵上入口试图侵入时猛地夹起双腿,似是紧张一般,然而靖沧浪分神去看时他又将脸扭开,咬着下唇慢慢放松开身体,放那指尖穿过紧箍的入口进入体内。
里面是超出预料的紧窒与炙烫。靖沧浪脑中一热,禁不住用力将手指挤进深处。端木在他身下低低喘息,腿根的肌肉在他手掌的抚揉下微微抽动,他忍不住又扑上去含住男人微肿的唇瓣咬噬吸吮,手指微微扭转令穴口松弛些许,又两根手指挤进去抽动扩张。
似乎弄得疼了,端木身子一抽,手又在他胸前推阻着。他有些焦躁压下去,指节屈起不管不顾地在那紧热甬道里面勾挠抠挖,甬道上的肉软软的绵绵的含紧了他的指头,怎样挖似乎都陷进一团热熔融的肉里,而身下的男人则喘得越发急促,不安地扭转腰肢仿佛想要逃避。
别躲。他抽出单手压住男人的髋骨,唇沿着颈项上肌肉的线条一点一点啃咬着向下。健壮又漂亮的身体在他掌下颤抖着,皮肤光润,灼烫腻手。
端木睁眼瞪着他,张着肿胀红艳的唇,喘得像一条脱水的鱼。
他一边在男人单侧的肉珠上舔舐,一边分开那两条长腿,又一根手指送进去。端木忽然伸手勾住他的颈子将他往上扯,艰难地张开嘴,然后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靖沧浪皱起眉头。别闹。
端木不说话。死死地往他肩头肉上咬着。肩膀上强烈的刺痛终于令他放松了压制的力道,也就是这个瞬间身下男人用手臂撑着把身体从他掌控中拔了出来,紧接着抬膝顶住他的小腹。
你闹什么……靖沧浪话没说完,人已经被踢到一旁,幸而反应快才没有掉到床下。端木踢开他就迅速蹿到床边拧着眉头道,疼,还是算了。
靖沧浪顿时哭笑不得,探手往床下一捞钳住男人脚踝,端木双手撑着地狠命想要挣脱,他便也随之增加力道,一边将人往回拖一边说,现在喊停,迟了。端木哑声不屑地哼着,仍然要逃,靖沧浪便又拢住男人腹下灼烫贲张的欲望力道适中地揉了揉,男人腰中顿时泄了力,他再分开那两条长腿带在自己腰侧,胯下硬物抵上不住翕张的软热入口便缓缓送了进去。
过程中端木燹龙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声痛叫,五指却张开了在地上抓挠着,铺得平平的青石砖被他抠碎了两块。靖沧浪斜眼瞄见青森森的地面上染了几丝血红,心里疼惜,便托起男人腰腹又将他抱上床。
端木两腿放下来跪在床上,上半身被搂紧,下面硬物直贯入体,甬道被强行扩张的疼痛仍然令他显得有些脱力。靖沧浪双臂搂着他的胸口,早已被那身体里的温暖紧窒逼得近乎疯狂,停不下来,一下一下在他身体顶撞着。
端木鼻息间发出低沉的嗯声,腰身僵硬得弯都弯不下去,靖沧浪却将他转过来平放在床上,又从正面进入。端木腰腿微微地抽搐着,下身疼得麻木,嘴里便在靖沧浪凑上来亲吻的时候伺机在他嘴唇上狠咬一口。
靖沧浪竟是不怕痛一样仍旧与他唇舌厮磨,顶撞愈加深入。端木燹龙的腰被强硬弯折过来,下身隐秘入口被硬物贯穿了,摩擦得红肿不堪,那痛处却在机械的抽动中慢慢湿滑泛起淫靡水声。
靖沧浪猜着应该是他情动的液体将男人弄得湿润,却在一次深入之后听到男人喉中溢出低低的呻吟,那声音含着痛楚,却又似浸透了快乐。他抬头专注去看端木的表情,那男人却又扭开了脸,眼睛闭着,眼角闪着水光,眼圈挂了微红,颊上红潮更胜,情动的模样无比诱惑。
他忍不住去亲吻男人的眼角,下身则循着前一次的方向又狠狠顶撞过去,果然挤出男人又一声呻吟,此次甜腻的味道更重了,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开蜜糖的气息。
他想着这气味可真是甜,这声音真甜,这人……软得像水一样,终于乖顺下来任由他摆弄。他把端木又翻个身,摆成手肘支着身子、臀部高高翘起的模样,凶物借着体液的润滑狠狠插了进去。端木腰身抖颤着,压抑不住发出一声高亢的惊叫,空气里弥散开甜得连骨头都要软掉的靡靡气息,他也再控制不住力道,扣住男人腰腹疯狂抽动。
一波一波酥麻的感觉从那里涌进体内融进血液侵蚀着心灵,他想为了这样美妙的身体就算这男人做了怎样的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吧,端木,他的端木,难得这样温顺而又甜美……
端木燹龙浑身的肌腱都在颤抖,伏在那里连撑起身的力气也泄了,他很大声地呻吟着,喊着慢一点、死鱼你要弄死老子了,腰身扭着双腿磨蹭着却总也挣不开身后的搂抱与禁锢,后来靖沧浪将他抱起来整个扣在怀里,他身上软着,背部感觉到靖沧浪胸口光滑的皮肤触感,感觉到那表面略低的体温,感觉到腻在两人身体之间的黏黏滑滑的汗水,也感觉到身后之人激荡欲狂的心跳。
在端木燹龙觉得眼前开始发黑的时候他哑声喊起靖沧浪的名字,声音里隐约带着啜泣,然后靖沧浪就射了,一股灼烫液体冲击着内壁将他充满。他喘息着,感官激动到极致反是无声,也泄在靖沧浪扣着他下体的掌中。
端木……
靖沧浪从后面拥紧端木的身体,头靠在他肩膀上低低呢喃。
端木双臂发软,忙乱地把靖沧浪从他身上扒开,低斥一声死开。
靖沧浪看着他,那双湛蓝如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眸像是汪洋里面汹涌的情感几乎要把他淹没。
于是端木燹龙就与靖沧浪直视着,直到靖沧浪吃吃笑着又将他扑倒在床上,不由分说唇齿咬住喉结又厮磨起来。
你、你死开……你有完没完?!
靖沧浪看着他,两眼弯弯像月牙一样,清秀的脸温软极了。呐,乖,再……再一下就好。
不好。端木横眉立目要把他推开,冷不防腿间敏感处又被手指插了进来。靖沧浪的手颇为笨拙地在他那里掏挖着碾揉着,将留在里面的液体细细涂满内壁,也在那敏感软肉上毫不留情地再次施予强烈的刺激。
嗯……放开……端木颊上又泛起红潮,推拒的手臂慢慢软了垂了下去,他凑上去亲吻那红润的脸颊,愉快地哄着,乖,嗯,木木最乖了,这样……舒服吗?
哼。
端木燹龙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软下腰便随他去了。靖沧浪情急地又一插到底,迫得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似痛似爽的哼叫。
……靖沧浪。
正弄得起劲,端木突然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唤起他的名来。声音轻轻的,沙哑中搀着甜腻,听得他下腹一紧险些泄了出来。
……怎么。他亲昵地咬着男人的耳廓,一边厮磨一边继续着下边的动作。
你……嗯,你看着我。
好,看着你。
靖沧浪笑了一下,以为端木小孩性情发作要他哄,便在男人睫上轻轻吻了吻。
端木忽然睁大双眼看着他十分认真道,看着我,就不准再看别人。
靖沧浪嗯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脸,并没有真正记到心里去。但他记得端木那双眼,金绿色的,里面闪闪的涣散的星光,美得娇丽美得妖艳,却是空无一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