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自己,石秀忽然想起,同样的事几天前也发生过。
按理说,冒险把情报当面告诉宋江之后,他应该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努力使一切如常才是安全之道。
但是他却做不到。
他没有去见扈三娘。
他发现自己实在是无法面对她。
“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被人看出来啊……”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之后,石秀逼着自己出了门。
石秀见到扈三娘是在祝家大院。
当时院子里正在开会,栾廷玉在号召大家不用怕,因为他已经从登州又叫了几个战友来帮忙。
栾廷玉的话没有安慰到任何人。
不光是祝龙祝虎心存疑虑,村民们也不相信区区几个人能有多大作用。
很多人面露惧色,扈三娘就是其中之一。
石秀当时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知道,就算是为了不引起怀疑,自己也该去安慰她,但是犹豫再三,却莫名其妙地不敢上前。
“石秀,你去哪了?到处找不到你……”最后还是扈三娘四下张望,看见了他,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你说……他们真有那么多人吗?”
石秀想说点什么,却死活张不开嘴。
她刚才害怕的样子,像是一粒石子掉进了空罐头盒,令石秀心里叮当乱响,无法平静。
他几乎使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脸和声调接近正常。
不过这样一来,说话质量又有了点问题。
“不用怕,有我呢。”
扈三娘一愣。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低着头问道:“……那你下次……能不能留在我身边?你……会不会……保护我?”
石秀犹豫了大概一秒。
那一秒好像对他来说有一年那么长,只有当年那个夜班之后,急于打开房门的那一秒能与之相提并论。
要做,就做绝吧。石秀心里说。
“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输。”石秀的语言功能终于恢复了正常。
“吹牛!”扈三娘笑了。
“真的,不信你去问问我以前的同事,拼命三郎接手的项目,从来没有失败过!”
“那好,拉钩,不许耍赖!”
她真的伸出手要跟石秀拉钩。
石秀手伸了一半,就停住了。
虽然那时候农村并不讲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可是在城里呆久了,石秀却有很大的顾忌。
再说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这可不是个明智的举动。
但是她歪着头认真等待的样子,就像水晶一样让人见到了就会忍不住用手擦拭。
“好,拉钩!”
34.
啪!石秀打了自己一耳光。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双眼通红,又变成了一只嗜血的狼。
他把房间搜了一个遍,找到了一把柴刀,和一罐火油。
石秀把刀交到右手,大踏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刀把都抓不稳。
这真是邪门了。
以前不管跟多少人打架,打完石秀一点汗都不出。
今天什么都没干,也不知是怎么了。
石秀把刀叼在嘴里,双手捏住衣襟,想撕下一条布来缠刀柄。
然而头往右下一扭,却像落枕一样半天没有复位。
他的余光看到了胳膊上的手绢。
那是扈三娘给他包扎伤口用的。
这么长时间了,他才第一次发现,这玩意不是纯白的,上面有刺绣。
那歪歪扭扭的图案实在拙劣,让人忍不住猜测到底出自谁之手。
不知过了多久,石秀忽然狂怒起来。
“这才多长时间啊!你狼心狗肺!”
他没头没脑地骂了自己一顿,然后又开始骂不明的对象。
“你谁也不是!你算什么!”
他赌气一样把那片手绢扯下来撕成布条,缠在刀柄上,大踏步走出门去。
然后他就听到了扈三娘的尖叫。
35.
宋江的人马攻入了祝家庄,引起了空前的混乱。
石秀的情报是准确的。
这条路线工事粗陋,只有些破烂桌椅农具把路勉强堵住。
守兵更是不值一提,地面上几个老农,屋顶上一群孩子。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给宋江造成了一些麻烦。
这些泥腿子像疯了一样,举着锄头,挥舞着菜刀,拼了命一样冲过来送死。
屋顶上的孩子也不闲着,抬着成筐的石子往下砸。
其中扔得最欢的就是扈三娘。
当然,再硬的鸡蛋,在石头面前还是鸡蛋。
宋江的人一个冲锋,他们就溃不成军。
祝家庄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只要宋江再前进二百米,祝家庄大院就将陷落。
事实上,已经没有人怀疑祝家庄会陷落。
栾廷玉分身乏术,村民们四散逃窜。
江州兵、青州兵和黑人们已经不需要正面作战。
他们三五个一群,挨家踹门而入。
然后那户人家就会响起妇孺的尖叫声。
扈三娘就是在这时候一脚踩空,从屋顶上掉下来的。
扈三娘听见风声呼啸,然后就是一声闷响。
尘土带着血腥味混进嘴里,鼻子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
她拼尽全力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确定自己手脚俱全,就吓了一身冷汗。
眼前,一个梁山兵瞧见了她,嘿的一声朝她跑来。
扈三娘吓得大叫一声,跳起来就要逃,然而她的腿却不听使唤。
不管是摔的还是吓的,她一步都没逃出去,就再次摔倒。
眼前一黑,一个嘴里叼着刀的江州流氓扑到了她身上。
扈三娘拼命挣扎,她用脚蹬,用手抓,用牙咬。
她像只面临末路的野兽,双眼紧紧盯着对方嘴里的那把刀。
她用尽一切本能来确保对方腾不出手去碰到刀把。
然而她紧接着就发现,对方似乎感兴趣的不是要自己的命。
那个家伙满脸带着奇怪的笑容,一把把撕着她的衣服。
虽然年纪尚小,扈三娘也隐隐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可怕的事情。
她终于吓哭了。
她用没人听得懂得语言嘶叫着,呐喊着,用那双被紧紧按在地上的手抓起泥土,似乎是要埋葬那个可怕的可能性。
“操!”那个江州兵火了,一拳打在她脸上,“小骚货给我老实点!”
又是一拳,扈三娘的意识模糊了。
她的身体再也动不了,她把身体里仅剩的火苗从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缝里射出来,像是要杀死那个人,又像是要检验一下童话的可信性。
在旁边加油鼓劲的那个江州兵忽然捂住脖子,倒在地上。
扈三娘看到,石秀站在他身边。
他眼睛通红,好象是那个倒霉蛋脖子里冒出来的血溅了进去。
石秀用脚踩着那个人的脖子,努力了几次,也没把柴刀拔出来——大概是卡在骨头里。
然后他怪叫一声,跳起来把压在扈三娘身上的人撞到一边。
他用癫痫一般迅速而不协调的动作爬起来,一手掐住那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砸下去。
一拳,两拳,三拳……
石秀一直砸到那人的脸变成一张不规则的肉饼才停手。
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身上全是血。
扈三娘哭着抱住了他。
她那娇小的身躯整个撞进石秀的怀里,两个人满身的鲜血黏在一起。
扈三娘的头发乌黑而柔软,血腥气的背后,还有淡淡的脂粉香味。
但在石秀看来,却像是一根根长刺,扎破他的衣服,刺得他痛不欲生。
扈三娘在嚎啕大哭,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害怕的是什么。
石秀也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36.
李逵发现前面出了件怪事。
他派几个手下去搜一间屋子,但是几个人进去了都吓得怪叫一声,逃了出来。
“里边,里边有个怪物!”几个胆小鬼气喘吁吁地说。
“放屁!”李逵抬手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然后下令,“拉出来给我看看!”
几个黑人从屋里推出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个莫可名状的东西。
猛一看像个人,但是却长着一张野猪的脸。
后来他才发现那的确是个人,只不过打扮有点奇怪。
他穿着牛皮做的紧身衣,袖子却交叉着缝在腋下,因此被迫保持着成竹在胸的姿势。
脸上戴着一个牛皮口罩,但是却在嘴的部位开了个口子,镶嵌着几根栅栏一般的铁条,像是长着满嘴獠牙,分外吓人。
黑人们顿时都有点怕,纷纷说道:该不会是汉人的巫师召唤来的吧?
他们实在是想多了。
他们发现的只是被石秀遗弃的孙立。
(病尉迟孙立……好像哪里不对……)
“这是啥玩意?我艹这么刺激的衣服,连晁老头家里也没有啊!”李逵笑了起来,然后跟手下说,“打开。”
手起斧落,一串被劈成两半的铜锁落在地上。
“我说,你是个人不是?是就站起来走两步给爷们瞧瞧!”
那人呆呆地站了起来,把牛皮衣服和面具抖落,好像蜕下一身皮。
李逵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就被一声怪叫吓得后退好几步。
这种叫声像是老家山里的野狼,又像是教长宰杀羔羊时母羊的惨叫。
然后就是一阵旋风般的腥风血雨。
那个怪人从椅子扶手里抽出两根钢鞭,陀螺一样撞了进来。
他力大无穷,那么沉的板斧,碰到钢鞭就被打飞。
他的招数身法又是那么奇怪,完全不知道躲,每一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他好像长了一身铜皮铁骨,不管什么打在身上,都浑然不觉痛疼。
他只是怪叫一声,更加疯狂地把手里的双鞭抽向眼前的血肉之躯。
纵然嗜血如昆仑奴,也被这种蛮力震惊了。
看到同伴肢体不全血肉模糊的惨状,他们不知不觉开始后退。
那个怪人身边渐渐没有了站着的人。
他大概真的很寂寞,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忽然就朝着脚边一个躺在地上呻吟的黑人扑了过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口一口吃掉了那人的整张脸。
这下连李逵都震惊了。
有些人可能觉得这太夸张:李逵吃人肉的人,胆子能这么小?
这真是冤枉我了。
猪肉谁都吃,但是你见过几个敢啃活猪的?
于是黑人们发声喊,一起扔了板斧,溃不成军。
“孙立啊,”终于带人赶到的邹渊看着眼前骇人的景象,不禁感叹起来,“你这一身功夫,要是当年没被吓疯就好了……”
当年那场大败,孙立参加了担任断后任务,不幸全军被困在荒山里。
他在那里目睹了西夏人的屠杀,目睹了战友们为了争抢一口粮食的厮杀,目睹了昔日的兄弟吃掉死去的兄弟,他终于疯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全军覆没的时候,孙立自己回来了。
没有人问他这一路五十多天是怎么走出戈壁的。
虽然大家很好奇他吃了多少战友的尸体。
“别说了,”孙新两把把眼泪抹干,“待会儿谁都别靠近,我去把我哥收回来……”
37.
在后边观战的宋江终于坚持不住了。
他哇的一声,吐出了鲜血。
作为一个有胃出血病根的人,这种情况并不奇怪。身边的亲兵不明真相,吓得大叫一声。
宋江赶紧把嘴擦干净,说,没事,没事。
他知道,要是前边的人一回头,军心就乱了。
可以说,梁山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都危如累卵。
“终于用全力了啊!”宋江强迫自己露出了微笑,“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宋江依然留有预备队!
作为一个官场出身的人,宋江对尔虞我诈的滋味无比熟悉,可以说是简直腻歪到要吐。
他当然没有完全相信石秀。
他早就命令吕方郭盛带领的精锐中的精锐,八十禁军,埋伏在山包后面。
现在祝家庄的防线七零八落,只要这些人按计划杀出来,居高临下,绝对没有失败的可能。
别说你们这个怪人是血肉之躯,就是铁打的,也顶不住步人甲,铁臂弓!
宋江下令打出红旗。
然而苦等半晌,禁军却没有出动!
宋江看得很清楚,他们已经露头了,但是却很诡异地不往前冲,集体在山包上磨蹭。
“吕方!郭盛!你们在干什么!”
他红着眼睛嚎叫着。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物体砸他他头上。
抬头看时,原来是几个村里的小孩又爬上屋顶,朝他扔石子。
宋江的精力已经耗尽了。
他身子晃了几晃,一头栽下马来。
当时战局有点复杂。
总指挥宋江和他亲率的奇袭部队全线溃退,正面战线的偏师却势不可挡。
祝家庄的人在追宋江,秦明的人在追栾廷玉,而李应在追秦明。
要不是李应追上秦明,那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停手!别打了!”李应披头散发,带着哭腔,绝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完了!全完了!”
“你这是怎么了?慢慢说……”
“探官来了!”
“嗨!”欧鹏首先笑了起来,“探官怎么了,老子以前就是探官,还不是一样被人打得像狗一样?不用怕,衙门一句话,探官就得自己上京闻联播坦白罪行……”
“不是一两个!全国的探官都来了!”
38.
祝彪很不喜欢上班,证据就是每天他坐在办公桌前除了发愣,没有主动干过一件事。
他的的位置在角落里,挨着两个出口,一个是厕所,一个是雕版车间。
他一上班就头疼。
要么是被臭味熏得,要么是被刻刀切削木头的声音刺的。
一般人可能会以为这是他不爱上班的原因。
祝彪却想,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祝彪在单位混得不怎么样。
不过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虽然他每天准时到岗,加班毫无怨言,跟同事关系融洽,还经常参加义务劳动,可是作为一个探官,写不出稿子,还能希望检正怎么对待自己呢。
祝彪以前可不是这样。
刚毕业分配到这里时,他一度很热爱这份工作。
天天白天在外边跑新闻,晚上挑灯夜战,写稿到下半夜。
那时候总检正对他印象也不错,虽然从来没有发表过他的稿子,但是总会把他的心血拿到审稿会上当样本朗读。
当时身份还是实习生的祝彪在下边听得热血沸腾。
然而读完了总检正总结道:“如果想进监狱的话,各位就按这个写法来。”
祝彪的探官梦就在那一刻化作了碎片。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从此没有写出过东西。
被分配到娱乐组之后,祝彪还是发表了不少稿子的。
不过干了一年多,他的业绩越来越差。
原因很简单,戏班子那点事大家都在写,竞争十分惨烈。
他一个新人,别说别的报社,就连社内同事他也比不过。
不过在总检正看来,他最大的问题不在文笔,而是没有新闻敏感性。
有一次他被派到一个新编大戏剧组采访,蹲点五六天,一无所获,只好报告说实在是没有绯闻。
结果总检正看了他的报告,怒不可遏。
“这么好的题材你差点给我放跑了!妈的男女主角没有跟制片方任何一个人睡觉,这、他、妈、的、不、是、新、闻、什、么、是、新、闻?”
总检正稿子抽着他的头,一字一顿地训斥道。
从那以后,祝彪就感觉,自己如果半年内再没有佳作,恐怕就要失业了。
隔壁的木匠又开始刻版了。
吱吱的声音像是锥子刺进祝彪的大脑,让他更加痛苦。
写什么呢?
祝彪又开始愣神。
不写戏子写什么?写其他领域?
当然可以。
众所周知,大宋是一个新闻自由度极高的国家,只要你不怕死,想写什么都可以。
写衙门?祝彪记得这种探官很久以前的确有过。
据说有人报道了某县衙刑讯逼供,掀起轩然大波。
他的下场是立刻被该县衙跨州拘捕,然后公开澄清,自己报道的事件中不存在刑讯逼供。
因为现在他知道,自己笔下的那点事那根本不能算是刑讯逼供。
写官员?这条路也有人走过。当然太大的官谁也不敢写,大家一般也就写个巡检,还不敢点名。
不过这也不安全。
祝彪有个同事曾目睹巡检清理市容或者说市民的壮观场景,激动得不能自已,奋笔疾书。
然后他就失踪了,五天后被宣布激动过度,猝死于心脏病。
写金融?这个事看起来好像没有危险,但是内行知道,绝不是这样。
金融嘛,就是拿你的金子融了铸我的钱,这里边没有官府的参与是不可能的,最起码也要有官府亲属的参与。
写金融的探官祝彪还真认识一个。
那家伙曾是报社的明星,平时趾高气扬,祝彪这种新人在他面前没有抬头的资格。
祝彪知道他长什么样还是因为他报道某钱庄的事。
他报道了十天,失踪了十天,然后被衙门剃了光头示众十天。
祝彪在人堆里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是个鹰钩鼻子啊。
那写社会?这也不好写。
你搞出个大新闻,把谁批判一番,这很容易。
但是马上就会有同行去采访被批判的那个倒霉蛋,然后那家伙再胡说一通,两篇大相径庭的故事就出笼了。
大宋百姓就爱看这个。
不管哪朝哪代,人民群众大概是真的需要肥皂剧,没有他们也要自己发明出来。
那时候的老百姓对“好新闻”的要求如下:前后两篇针锋相对,整个故事跌宕起伏,好人坏人反复易位,最后再来个大逆转的结局就更好了。
这样一来,不管什么事上了报纸,当事双方总要轮流被大家骂个狗血淋头。
直到看客们想骂够了、看烦了,这事就没人过问了,只剩下当事人像傻子一样声名狼藉地被晾在原地没人管。
假如他们还不肯罢休怎么办呢?
那样的话衙门就会出面,把最初报道这事探官弄进监狱,给双方一个交代……
这行真是没法干了……想到这里,祝彪绝望地开始抓头发。
也就是在这时,栾廷玉那封密信送到了祝彪手上。
看罢之后,祝彪的反应很奇怪。
他丝毫也不为家里的地产要被贱价征收而愤怒,也不为老父被人打伤而痛苦,更不为村里出了人命而担心。
相反,他用一秒钟的时间就证明了自己真的具有探官职业素养。
“阳谷祝家庄农村遭遇强拆,村民被打死,妇女遭侮辱”
次日,触目惊心的大标题出现在报纸头条。
整个山东河南的报界轰动了。
他们跟祝彪一样,得出了这么三个结论:
第一,太尼玛无耻了!
第二,这么无耻的事居然能传出来,你的后台也太尼玛弱了!
第三,这么弱的后台也敢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不整你这sb就是放过了出名的机会!
于是祝家庄的故事被几乎全国的小报转载。
海内舆论鼎沸,全国的探官云集。
这下连张叔夜都怕了,急忙下令停止动武。
宋江就这么被晾在了祝家庄外。
39.
宋江被堵在祝家庄外的时候,心情非常低落。
领军出征两个月以来,他身心疲惫,没有一天不在重压之下。
行军,扎营,粮草,战术,士气,反间,官府,刁民……太多的事需要他处理。
按理说这些事他手下都有懂行的人,但是宋江却总是事必躬亲。
这大概是以前在衙门当押司养成的习惯。
多年以后,谈起祝家庄之战,亲历的将领都透露了这么一个细节:不管多小的事,宋江都要开会亲自布置。
即使是与会者都是行伍专家,他也要把每个细节掰开揉碎,分列提纲,像教小学生一样仔细嘱咐。
这样搞得随军将领们苦不堪言:妈的山上有个晁大嘴,没想到下了山,又摊上个宋话痨!
就连花荣这种死忠都受不了了,多年后迷惑地说,宋大哥好象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啊。
宋江其实对自己这个缺点一直很清楚。
在衙门里的时候,他就负责技术层面。
在山上,他面对晁盖和公孙胜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是搞战略的,我来执行。但是忽然被提到掌舵的位置,他却失去了平常心。
他的内心深处燃起了一股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熊熊火焰,烧得他五内不安,对一切都跃跃欲试:“晁盖都行,我肯定也行!”
然而现在,宋江尝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才知道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
当前的形势是这样的。
祝家庄不能打,打也不一定能打下。
但是不打下祝家庄,张叔夜不会答应,山东官场不会答应,大宋朝廷不会答应,金国皇帝不会答应。
全国的报纸会质问,这队人马是哪里来的。
大宋朝廷为了遮丑,弄不好会出兵剿灭。
山寨上的人会问,这场仗是谁指挥的,金国教廷为了遮丑,弄不好会把自己的头领头衔撸掉。
自己连带着队伍回梁山都做不到。
因为那样的话晁盖会问,前几天我的位子是谁抢走的啊?
这样一来宋江除了自杀简直没有别的下场。
宋江在自己的营帐里像着了魔一样来回疾走。
他想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却怎么也没有头绪。
解决之道,无非内外两种可能。
现在外部环境无比恶劣,内部竟然也出了问题。
宋江此时已经对自己的人马极度失望。
清风山系不行,江州系更除了奸淫掳掠就不会别的。
打仗的不行,文职也不行。
欧鹏来了这么多天,半篇报道也没写好,去跟探官拉关系也铩羽而归。
马麟除了让营区连睡觉都不安生之外也毫无贡献。
至于吕方郭盛,上次打完仗开总结会,宋江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们为什么消极避战。
没想到二人居然理直气壮。
“我们下不了手!”
“你说什么?”宋江气得浑身哆嗦。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手下居然会公然顶撞自己。
他表面上怒火万丈,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还是小看了你啊,晁盖!你到底是什么时……你居然在我眼皮底……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吕方说,“宋大哥,祝家庄的人不过是要点钱,给他们不就完了?又不是咱们的钱,但那是人家的家啊!不给钱就是断了他们的活路。除了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办法?”宋江气得笑了,“活路有!钱,有!但是就是不能给他们!他们的地,我要!他们的命,我也要!不要的话,我的命,我们的命就保不住!”
“宋大哥,当初我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人,祝家庄现在还不是一样?难道,当初要是咱们换换位置,你领着禁军,我们在清风山上,你要杀了我们?”郭盛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犯了宋江的大忌。
没错,他招揽的手下一多半都曾经把他的小命捏在手里。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时过境迁之后,你不能提这事,否则就是很不顾规矩的行为。
一般来说,这种人下场不会很好。
不信你就回顾一下历史,看看有没有哪朝的开国大典上有人说过“哎呀太祖陛下当年被我带着兵追的啊哈哈哈”之类的话。
宋江听了郭盛的话,脸色都变了,把帽子一摘,一头黑发被弄得披散开来。
“你到底收了晁盖多少钱?!他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他像只绝望的猛兽,抓着郭盛的衣领咆哮着。
满营帐的将领都目瞪口呆。
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宋江毫无风度的样子。
不过宋江的修养还是非同凡响的。
爆发了两秒钟,他就回过神来。
先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又给郭盛整理了衣服。
“宋……宋大哥,宋头领……我们真不是……”吕方和郭盛如梦方醒,吓得都结巴了。
但是太晚了。
作为宋江一度的王牌,这俩人后来排名一个五十四一个五十五,不是没有原因的。
“都下去吧。” 宋江苦笑一声,摆了摆手。
不一会儿,营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宋江举目四望,感到无比的寂寞和无助。
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面对阎婆惜的时候。
那次自己差点身败名裂,这次自己面临的依然是这样的险境。
最终宋江仰天长叹:难道,我真的不适合掌舵吗?
第二天早上花荣见到宋江的时候,吃了一惊。他的头发白了起码三分之一。
“哥哥你这是……”
“传令!”宋江故意背对着花荣说话,好象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请军师吴用下山,襄赞兵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