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人类的宿命
重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辛泊平
多年以前,读《百年孤独》,是因为当时正流行拉美文学的大爆炸,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更是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扛鼎之作,作为中文系的学子当然也要跟上步伐,不能掉队。当时,读也就读了,虽然对老何塞的科研执拗,马尔卡迪奥的疯狂,布恩迪亚上校的阴鸷与坚韧,丽贝卡的神秘,乌尔苏拉的坚毅,斯玛兰妲的乖张,以及那个关于家族的寓言,还有那个被人津津乐道的开头,也有比较深刻的印象。但如果非得说出个子寅卯丑,似乎便有了难度。时过境迁,当我自己的写作中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多年以前”、“多年以后”,才发现,马尔克斯的叙述其实已经融入我的血液,成为一张期待与预设共同支撑的叙述原点。然后,重读,才真正理解了马尔克斯的永恒魅力。
《百年孤独》是一部充满想象的大书。它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寓言,更是一个个人的宿命。那些异域的传说和风俗固然是作品的一个大看点,但真正打动我们的,还是那一个个被命运切割得破碎不堪的生命。作品中,每个人都是家族的一个角色,但每个人又都游离于家族之外,孤魂野鬼一样,背负着家族沉重的咒语,也承载着对家族毁灭的欲望与实践。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下,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甚至叔侄、姑侄之间,充满了窥视与怀疑,猜测与仇恨。每个人都是一个巨大的灵魂秘密,蕴含着无限的可能。而这种可能便构成了血缘的冷漠,也通向了阴暗的深渊。正是如此纠葛的灵魂现场,演绎了一个家族几代人近百年的恐惧与启示的对峙,希望与毁灭同在的交错,令人目不暇接,不堪重负。老何塞最终被家人锁在了大树下,马尔卡迪奥被逐出了家门,布恩迪亚上校最终把自己关在做小金鱼的作坊里,斯玛兰妲一生带着耻辱的印迹……一切都没有变化,但一切又都和以前不同,生命的个性秘密没有被解开,而是随着肉体的腐烂彻底被时间掩埋。
一般论者读《百年孤独》,总是说小说通过一个家族反映了拉丁美洲的百年历史,呈现的是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对峙与融合,这种说法,当然有道理,但过于简单。按照美国批评大师布鲁姆的说法,读书,一定要除去陈词滥调的干扰,因为,那种意识形态的语言,会让我们在宏大的叙事结构中,忽略个体生命的呼吸与体温,以及更为微弱但也更为真实的灵魂诉求。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我们当然需要用现代批评的隐喻去解读,但是,不能因为有了这个标准而放弃其他。所有的问题最终还是人的问题。在《百年孤独》里,无论是老何塞的“通灵”,还是乌尔苏拉、布恩迪亚的预言,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宣告了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自我的存在,它不是虚幻,而是以我们常人看不见的姿态隐没与出现。
这与唯物、唯心没有关系,它是世界原本的样子,无序里的秩序,偶然中的必然,或者,正好相反。但无论如何,在马孔多那个世界,意识形态对人的影响有,但并非绝对,更非惟一。无论是保守党与自由派之战,还是橡胶公司的殖民管理,在布恩迪亚家族,只不过是命运的偶然事件,它或许改变了某一个成员的生命走向,但并不会改变那个人的骨子里的性格与潜在的能量。灵魂仍然是个体生命最后的栖居地。在那里,拒绝政治判断,拒绝尘世造访,那里的沉沦与温暖,那里的风暴与恐惧,只能由一个人在岁月的皱褶里慢慢咀嚼,并最终外显为那个生命最后的样子。正如布恩迪亚上校,他可以拒绝总统的荣誉勋章,但不能摆脱自己对命运的预见与孤独的宿命。相对于政治上、战场上的较量与杀戮,人与人的隔阂才是摧毁一个人生命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布恩迪亚上校洞悉了这个生命的秘密,所以,他最终拒绝了与世界的沟通和和解,宁愿在那种看似虚无的状态中,挥霍他曾经的激情,曾经的荣耀,和无休止的关于毁灭的预言。
可以这样说,小说的核心人物布恩迪亚上校是一个冷酷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家族角色的认同。这是一个永恒的悖论。实际上,家族中的其他人也一样,每个人的生死、悲欢似乎只能是一个人的事情,其他人只能是漠然的旁观者。老何塞被锁在树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无比正常,斯玛兰妲作为一个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老处女,没有人关心她在想什么,至于那个私生子更是一度自生自灭,而百余岁的乌尔苏拉竟然成了两个曾孙的玩物,无爱的场域,让人如坠冰谷,万念俱灰。先知一样的马尔克斯,他写的不仅仅是拉美的历史,更是人类的命运,他用残酷的真实颠覆了我们习惯中的伦理和秩序,也以巨大的勇气,揭示了人注定孤独的宿命。2012-1草稿,2月2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