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烧包
奉荣梅
农历七月十一,提前回老家赶七月半的“秋祭”,因家父于今春病故,道州习俗要提前三天烧“新包”。一楼客厅里摆放着家人给老父定制的富丽堂皇的冥屋,是楼房庭院结构,既有古典元素,也有现代化气息,门外有正在洒扫的家丁,厅堂有浆洗下厨的佣人,齐备了自动麻将机和所有家电设备。不过都是一张纸画的象征,寄托着凡尘里家人的牵念与思念罢。
烧新包的当天,家里近亲,都会来给新亡人送包。七月十二一早,家里就来了亲戚。娘亲舅大。乡下的小舅、小舅娘一早就搭车来了,给最疼爱的他们的小姐夫送新包,挑了一担,一头是一只自家养的大公鸡,峨冠彩翼,一头是十几把自家包的枕头粽子粑粑,金黄瓷实,手提一顶竹纸冥屋和包封,素纸飘飞。脸和手脚是夏日收割后烙印上近黑色的小舅,卸下担子,赶去给住城里的一个病逝的家族兄弟“抬山”,因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乡下家族来抬灵柩的都是像我67岁小舅这样的老人了。
安家在县城的病弱大舅,已早两个年头在天堂等候与病魔拉锯多年的妹夫。接着,大舅的儿子大表哥一家来了,照例送来的是竹纸冥屋、红纸包封和大公鸡,不过都是市场上买的。表哥一家一直做点小生意,但不太顺,已关门店,过了七月半后,就要到广东去谋生。这次来送新包,也算是与家族人聚聚,要到来年清明才能相见。
寡居乡下的八十多岁姨妈,已不能再经受汽车的颠簸,她没能看上她惟一的妹夫最后一眼,她最后进城是在两年前她的大弟弟、我的大舅去世时。她的两个儿子,已近花甲,早抱了孙子外甥,第三批进了门。卸下担子里的公鸡、粽子和纸包后,他们只寒暄一两句,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就像一张静穆的古门,缄默了几十的嘴紧抿着,只在嘴角不时冒着一绺青烟,如两尊铜铸金刚静默于屋子一角。
父亲是独子,家族近亲只有奶奶娘家的两个外甥,我们的两个表叔。两家来的代表都是女眷,表婶子们带着孙女来的,她们知道表哥生前爱吃粽子,除了大公鸡和纸包,也包了很多枕头粽子。岁月毫不留情地把她们的鬓发都染成了雪霜,她们年轻时的能干灵巧,被时光魔手变为迟缓老态和菊花般的慈祥。
来的除了家族血脉亲戚外,就是我们三兄妹的姻亲了。我上午坐朋友的车去乡下看望婆婆时,婆婆正包好了一大盆羊角粽子,准备熬煮,她以为是到县城吃晚饭,所以想赶在中午前用柴火煮熟粽子。因要提前赶到县城吃中饭,婆婆就提着一包生粽子上车,小叔子从鸡笼里挑了一只最大的公鸡,起码有五六斤重,还从地里摘了几个晚种的西瓜。我见墙角有几个很大的“洗籽瓜”,多年没吃了,于是我抱了几个放在车上。嫂子的娘家母亲和兄弟也来了,中午就有了挤挤的两桌客人。
中午饭后,亲戚们陆续要走了,母亲早准备了面条、水果之类的回礼。客人走了,一楼客厅里,十几顶竹纸冥屋和一大堆红纸包封,像堆满了的“金山银山”;十几只公鸡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声,阳气十足,斗志高昂;几箩筐的枕头粽子、羊角粽子,散发着糯米甜腻的浓香,混合着箬竹叶和稻草灰水的清香。
我问母亲,什么时候烧包。母亲说,吃了夜饭后,天刹黑时再烧,等你父亲和我们一起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带着我们给他的钱和东西赶路,不能饿着肚子走啊……小舅下午又过来了,因为喝了几两高度酒,他的话语多了起来。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一边折叠黄草纸钱,一边把纸钱装入红纸包。包里分装了冥资“人民币”和外钞,花花绿绿的,有500元的“加元”,千元一张的“美元”,还有“百万英镑”。小舅说,小姐夫今天成为亿万富翁了,你们还要多装些零钱,怕那边大票子太多,找不散啊!晚上要烧的纸钱和冥屋要淋上公鸡的血,大冥屋也要沾点血,用红字条写上姐夫的名字,要防止孤魂野鬼来抢钱抢屋住……
我装包的正是小舅送来的,每个包封有一本杂志大小,上面以毛笔写着要祭奠的逝者的姓名。这些包封是小舅自己写的,意外的是,除了我父亲的名字,还有我家先后逝去人的名字:我的爷爷、奶奶、继爷爷,还有我那25岁早殇的妹妹的名字!突然,一种热流在血脉里涌动,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家族四代的血亲,就是这样以断续的形式在延续,就像省略号一样,一个个孤单的小点,单独看来,似乎断流了,而将几十年几代人、几百年数十代人联系起来看,就是一个延续和传承,无穷无尽。奶奶去世时,我还没出生,爷爷去世时我还只有一岁,继爷爷去世时我也只有4岁,不谙事,只有16年前妹妹去世时,我有撕心裂肺的手足之痛,但是从没在“鬼节”给他们烧过包,就没有这种时空穿越、天地相接的共通感。
晚餐之时,举家合饮前,先在父亲的遗像神龛前供奉烧酒肉食,再一家大小轮流燃纸钱、叩拜、敬三炷香。照片上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和蔼的模样,望着我们一家三代的举杯,如生前一样高兴、满足。餐后已是暮色四合,一家老小不约而同地抬竹纸冥屋到大门口。小舅协同母亲指挥掌控着烧包的程序。我们先在门口铺上一层干稻草,第二层是父亲出殡时漏掉的几件衣物,然后,才把自家订做的最高大的冥屋摆在正中间。小舅要我找来四块砖头垫在纸屋的四个角落,说,就像下屋基一样,才稳,把写有父亲名字的冥资包封塞放在灵屋的各个房间里,再把亲戚家送的竹箱纸包围放在四周。最后一道程序是用石灰把一堆冥物画一个大圈,小舅说,圈要画大些宽些,冥屋占的地盘才大些。弟弟按照小舅的要求,还找来几根长竹竿木棍,最长的用来支撑两层楼的冥屋,以防倾倒,短的分发大家。开始点火了,我们每人拿一根竹棍,围绕火堆转圈,一边敲打地面,一面驱赶孤魂野鬼。
纸包不住火,火焰一下就舔舐了冥屋,冲天而起,舔得人往外跑。顷刻,冥屋就在火焰中坍塌,火中不时传来竹节劈啪的爆裂声,竹棍敲击的声音更激越……冥屋和冥钱很快化成灰烬,厚重的衣物还在冒烟,弟弟用长竹竿去挑动火堆,小舅制止说,不要挑,会把冥屋和纸钱挑坏角的……有路人见了也制止说,不要挑动,让火堆自然烧完。母亲囔囔地说,那件毛线衣是我去年新织的,好重,起码用了两斤多毛线,你爹怕冷,我就织厚些,一边织一边又加买了好几次毛线,他还没穿几次呢……母亲的声音苍老低缓,好像在和父亲对话一般,叮嘱着生前从不会照顾自己的老伴,要知寒知冷。火光中,风卷着烟灰,带着余火,旋转着,飘升着,像是冥火忽闪。弟弟点燃了一挂鞭炮。忽地,我觉得,在劈啪的鞭炮炸响声里,在飘升的纸钱灰烬里,父亲就这样乘着遗留的青烟满载着走了!而父亲这次回家团聚的模样,该是照片上尚健康的样子,还是病重时的骨瘦如柴呢?他如何背得动这么多的冥资和衣物?在火堆上空旋转徘徊的灰烬,如同父亲孤单落寞依恋不舍离开的模样。虽然,在天堂里,他老人家并不寂寞,有他的父母、继父、小女、哥哥等亲人作伴,但红尘中还有这么一大家让他牵挂不舍啊!
两天后,七月十四夜,按照民间的说法,我仙逝的爷爷、奶奶祖辈和早夭的小妹也会“回家”,领取亲人们祭烧的“包封”。而身不由己的我,已是北去八百里之遥的他乡了。不能再亲手在家门口给他们烧包,我只能在客居的寓所,燃三柱香,焚一刀纸钱,敬一杯酒,遥祭我家族血脉中的省略号“……”中一脉相承的祖辈亲人。
第一次见识老家家族祭祀合饮之风俗,一套完整的程序,繁琐而庄严,是心灵的一种厘清,是亲情的一番追怀,也是亲情的粘合剂、润滑剂。在这“秋祭”里,逝去亲人的过往点滴重新回放,他们代表的一个圆点,有家族独有的基因密码,有属于他们也属于一个家族的连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