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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开锋的剑
  路面上拥挤爬着的尸蹩,正往他们这里涌来。
  颜淡看了看身后两个少年人瞬间煞白的脸,微微笑着安慰:“没事的,有我在,不用怕啊。”
  谁知水荇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就因为现在是你站在这里,又不是柳公子,我才会怕……”
  颜淡顿时无言以对,她看上去就有这么靠不住吗?不过,她做事似乎是不怎么靠谱,这点和柳维扬自然是不能相比的。颜淡抬起手凌空一划,只见面前结成一道薄薄的结界,正潮水一般涌来的尸蹩到了结界前就被挡住了,挤在那里叠成一团,徒然地挥动两只大螯。
  颜淡自知这招还是从余墨那里学过来的,想来这个结界能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便一拉身后还怔在那里不动的南昭和水荇:“快走!”
  水荇被她一拉,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结界也不断延伸向前,将前面密密麻麻的一片尸蹩挡开。颜淡掐时辰算着,凭她的妖法,大概可以把这个结界维持三盏茶功夫罢,这点功夫要回到洛月村落实在有点困难,可要逃脱这群尸蹩应该不算太难吧?
  颜淡看着身边那一堆堆扎在一起的尸蹩,又惊讶又疑惑:他们昨日去浮云寺走的也是这条路,为何昨日就没事,而今日偏偏会碰见尸蹩呢?
  只听南昭牙齿打颤地问了一句:“这个虫子……会不会咬人啊?”
  颜淡有个毛病,便是喜欢在不太要紧的事情上东拉西扯,而真正到了要紧关头,也就没了这个兴致。眼下,她就是兴致缺缺,很快地接过话头:“一般来说是不会的。”南昭和水荇的脚步顿了一顿,绷紧的脸也松了一松,又听颜淡接着说:“不过看它们这么威武雄壮的模样,我想应该会吃活人吧。”
  南昭脚踝一拐,差点就这么撞上身边那层结界,只见那只贴在结界上的尸蹩朝他挥舞了两下大螯,那大螯锋利,漆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熠熠的光。
  颜淡忙道:“小心点,别把结界撞破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换了余墨来结阵,只怕有十个南昭撞上去都不会破。
  渐渐的,颜淡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布下的那个结界开始摇摇欲坠,可眼前的尸蹩却始终不肯散去。她约莫知晓,这些虫子虽然凶悍,却毕竟没有思考能力,攻击人的时候也只凭借本能罢了,怎么就不依不挠地追着他们?
  忽听嘶的一声,一只尸蹩当先撞开了结界,向着他们蹿了过来。南昭想也不想,拔出背上的长剑想挡,这反应却还远远不够快,那只尸蹩牢牢地扒在他肩上,其中一只大螯利落地插进他的肩膀。
  颜淡眼见着那尸蹩正要把另一只大螯刺入他的颈,忙抽出余墨的短剑,斜斜地划过一道剑光。那只尸蹩断成两截,摔在地上,抖了抖不动了。她拔剑的时候,剑鞘正好勾出一块沾了血的丝帕。颜淡一看见这块丝帕,立刻想起这上面沾的还是柳维扬的血,是她之前为他治伤的时候偷偷藏好的。
  人命关天的事,她自然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块沾了血的丝帕上。现在这个情形,如果只有她一人,她自然能够全身而退。可是眼下,她还带着水荇和南昭,他们两个绝对没有法子安然退开的。
  这个时候,除了把死马当活马医,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颜淡抖开了那块丝帕,那一堆堆正要涌上来的尸蹩突然顿了一顿,疯了似地四散逃逸,唯恐不够快似的,转眼间连个影子都没了。
  水荇看着她手上那块丝帕,半天没缓过神来:“这上面有什么不寻常的吗?为什么这些虫子这么怕它?”
  颜淡有个可贵的好处,便是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好处据为己有,当下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上面的血是柳公子的。”
  水荇张大了眼,喜滋滋地说:“我还在想你怎么会这么厉害,原来是柳公子。真不愧是玄襄殿下,便是一滴血都能把那些讨厌的虫子吓走。”
  颜淡很郁结,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什么嘛,他的血不过可以驱赶蚊虫罢了,这个很教人赞赏么……”
  
  此番顺利回到洛月村落,颜淡心中还是感慨万千的,更何况,她还亲耳听见了那个凶徒说话的声音。
  但见唐周半靠在不远处的栅栏上,像是知道他们这个时候要回来似的。颜淡心绪明朗,待走近了就很高兴地对他说:“你看我把他们都平安带回来了,还不错罢?”
  唐周支着颐,像笑没笑的,突然低下身帮她掸了掸衣袂上的灰:“看上去,似乎还算可以。”
  颜淡讶然看着他这个动作,结结巴巴地开口:“唐周啊……你、你……”
  唐周没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抬起头看她。
  这世间有个真理,看得久了再不顺眼的人也会顺眼了,何况唐周还真的有一副好皮相。颜淡不觉想,好像最近唐周对她的态度都很有些怪异。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一向想得比较多,那种自作多情的事情她绝对不敢再做了。
  只听身后余墨的声音低低传来,却是和南昭在说话:“你手里的白木香能不能分我一块?”
  南昭应了一声,想拿长剑去截一块下来,只见余墨伸出手来,也不见他怎么用力,咔的一声就掰下一块。
  南昭呆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指点一下我的功夫?”
  余墨笑了笑:“我的功夫你学不来,你可以请唐兄,或者柳兄指点,这样才是对症下药。”
  颜淡郁结地想,反正不会有人想要她指点一二就是了:“对了,我去浮云寺这一趟还发现一些事情。”
  
  “所以,你确然听见那个凶徒的声音了?”柳维扬靠在桌边,手上把玩着那支碧绿的玉笛,“那么这个凶徒到底是男是女?”
  颜淡苦思一阵子,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女子吧?”
  “应该?”
  “那人说话的语态又娇又柔,轻嗔薄怒似的,她说‘你不是曾对我很是情深意重吗’,这口吻语调完全是女子在说话……可是,”她皱着眉,缓缓道,“这个女子说话声音真的很难听啊,我那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维扬垂下眼,默默无言。
  唐周倒了杯茶推到颜淡面前,轻声道:“不论如何,事情总算有一些端倪了。”
  柳维扬摇了摇头,突然长身站起:“我去浮云寺看看。”他一向独来独往,现下总算还记得说一声,然后就匆匆离去了。
  颜淡看着他清淡背影,忍不住问:“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余墨淡淡道:“这件事,还是要让柳兄亲自解开的。我们四个之中,只有他才是人祭,要走出魔相,就必须由柳兄把这里的谜题一一破解。”
  颜淡支着下巴:“那我倒是不担心,这点本事柳公子还是有的,更何况这洛月一族很可能就是他的子民。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他是魔相的人祭,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要解开楮墨上面的上古封印,除了需要一个魂魄纯净的人之外,还需要另外一个修行高深的人用自己的血涂在封印上面,之后就可以作为祭品进入魔相中心。现在楮墨之所以会有了意识,就是柳兄用自己的血养着。我两次进神霄宫,也是因为这件事。”
  “倒真是不惜血本,其实柳公子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西南这边朝廷又管不到,简直就和皇帝一样了,偏偏还要自找苦吃。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犯了嗔念,妄执啊。”
  余墨看了她一眼:“你好歹也是妖,怎的满口禅理?”
  “因为嘛——”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唐周眼中带笑,低声笑问。
  颜淡立刻反手握住唐周的手:“知己啊!”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倾泻出一地斑斑驳驳,树上还有知了一声声叫唤。
  颜淡坐在树荫底下,舒舒服服地看着那两个少年矫捷的习武身姿,真是青春年少,生龙活虎啊。若是放到她身上,就只能说是精神焕发,回光返照了。
  忽然余光中瞥见一个紫衫的青年踱步过来,看模样分明就是邑阑。颜淡抖擞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她这几日果真是太闲了,巴不得有人来寻她的麻烦,好让她不那么清闲一点。
  只见邑阑瞟了她一眼,撇撇嘴很不屑地走过去了,最后堪堪停在南昭身边,扬声道:“啧啧,你这也叫练武?”
  颜淡大受打击,难道这个洛月人觉得她连南昭都不如?
  邑阑低下身拾起一把剑,在手中掂了掂:“把剑拿起来,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水荇自然是偏帮南昭的,大声道:“我爹爹说过,我们不能私下打架,不然爹爹一定会罚的!”
  邑阑眼中怒气一现,笑着朝南昭扬扬下巴:“听说你从前还是块练武的材料,怎的现在会如此不济?你不敢比划两下这也没关系,反正,你这种凡人的野种就是窝囊废。”
  南昭突然低下身拾起一把长剑,微微咬牙:“我是不是窝囊废,不由得你说了算,而我爹爹,也不是由得你侮辱的!”
  颜淡很是赞赏他的气魄,便坐定在那里,最不济等下在关键时候偷偷帮南昭一把。
  然而,那两位比剑的场面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惨不忍睹。她见过唐周用剑,胜在剑气,一招一式都是仪态雍容,后来又见过柳维扬用剑,长于飘逸,他的剑招快得只能看见寒光一点。平日里看得多了,她便是个外行人,都多少摸到了一点门道。
  只听邑阑清喝一声,手中长剑径直往南昭肩上砍下。颜淡连忙翻过手心,屈指一弹,邑阑手上的剑立刻脱手而去,他这下若是砍得实了,还不把南昭一条手臂都卸下来?
  颜淡看着那柄长剑直飞上半空,又一招衣袂,那长剑像是有了灵性快速绝伦地朝她飞过去。她抬手稳稳地接下,翻过剑脊看了看,吁了一口气:这剑看来只是寻常练武时候用的,根本就没开锋,若是被轻轻划几下,连皮肉都不会被划破。
  她翻转剑柄,只见剑身上隐隐透出一点红色,她闭上眼凑近闻了一下,分明就是一股血腥味儿。
  没开过锋的剑……
  柳维扬说过,那把当作凶器的剑很钝,有点像没开锋过的那种。
  而死去的三个人身上的伤口俱是深浅不平,仔细一看就会发觉那是钝器划出来的。
  颜淡手一抖,长剑一下子落到地上。
  其中的关键,只怕她已经找到了。
  
魔相
  颜淡抓起这一柄未开锋的长剑,飞快地站起身,甚至连身上沾到的灰也不掸一下,便从南昭他们身边跑过:“这把剑借我一借!”
  她一路疾步走过村头,沿着去浮云寺的那条路走,待走到当日被尸蹩围上的地方方才停下来歇了口气,因为心中激动,连握剑的手都有些发抖。她站在那里等了一阵,只听耳边渐渐响起细微的沙沙声。而这沙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整片林子里都回荡这种声音。
  颜淡长长吁了一口,凝目往四周环顾,只见灌木丛里,一堆一堆的尸蹩正往她身边爬来,阳光映在它们的硬壳上,散发着熠熠的光。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
  颜淡收起长剑,转身御着妖气从扎堆的尸蹩上凌空而过,只听身后有脚步轻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柳维扬衣袖翩飞,正从身后过来。那些尸蹩见到他,都停在了原地,想一拥而上,却又像是害怕他似的,只能僵持着。
  柳维扬目不斜视地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那些尸蹩也愣在那里不动。
  他走近了,瞧见颜淡手中的长剑,淡淡道:“原来你也想到了。”
  颜淡这时候才从刚才心神激动中平复,细细一想,便觉得不太对劲:“这剑我是从南昭水荇他们那里拿来的,剑上有血腥气。而今早我们从浮云寺回来的时候,之所以会被尸蹩围上,也是因为这股血腥气。可是水荇和南昭根本不像是连杀三人的凶徒,我有感觉,绝对不会是他们。”
  柳维扬神色沉静如水,低声道:“感觉?”
  颜淡点点头:“且不说凭他们用这把没开锋过的剑根本杀不了人,更何况,我同他们待在一处,觉得他们都很是善良。”
  柳维扬一拂衣袖,慢慢沿着小路往前走:“连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何况是感觉?再说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就此认定这和他们有关。”
  颜淡说不过他,只好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和他们相处得这样久,就知道这件事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
  柳维扬突然停住脚步,低声道:“颜淡,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石镇沈家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一下子看破他们的把戏?”
  颜淡不假思索:“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哪里都有痕迹可循,要再瞧不出来,我这许多年不就白活了?”
  “那个时候,你完全是用局外人的眼光看事情。”他偏过头,轻声道,“而在这里,你已经站错了地方。这是魔相,这里的一切可能曾存在过,可这些都和我们无关,莫要感情用事。”
  颜淡当时愣住了,便怔怔地问了一句:“你难道没有感情用事过?”她完全忘记了,柳维扬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就算他曾经热切动容过,也不会记得。
  柳维扬却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清风:“自然是有的,便是到现在还会有。”
  
  之后连着几日,洛月村落中再没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个神秘的凶徒似乎已经罢手,再无声息。而那些没开锋的剑都是从洛月族的库房取来的,但凡哪家子弟习武,都会去拿来用,这样一来,这条线索也和断了没甚差别。
  南昭的生辰将近,水荇一提到为南昭过生辰的事,就异常热切,还说要去爹爹房里偷一坛酒出来,硬是拉着颜淡和南昭一块儿去做贼。南昭性子本就和顺,虽然觉得不好,还是顺着水荇的意。颜淡见他们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致,也只好陪着。
  水荇的爹爹白天时一般都不在房里。水荇胆子也大得很,直接闯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我也是前几天听侬翠姊姊说的,她说爹爹得了四五坛好酒,她磨了好半天都求不到,还不如像我一样直接拿,爹爹也不会知道。”
  颜淡靠在门边,一面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看着水荇在那里找东西,她虽不是主谋,也算得上是帮凶,若是刚好被人进来撞见就不好了。
  只见水荇把屋子里的柜子都翻了一圈,却连半个酒坛子都没瞧见,便转身奔到床边敲敲打打。
  南昭不由道:“没有便算了,不过是个生辰而已。”
  水荇头也不抬:“我知道定是这里了,这里有个暗格,我有一回曾见我娘往里面放东西。”她话音刚落,只听咔的一声,机关开启,床边上那块木板突然松动了,这木板大约比寻常的抽屉还大一些。颜淡站直了身子,颇为好奇地看着,水荇的娘亲是第一个暴死的人,她私藏的东西会不会和这桩血案有关呢?
  水荇却突然跳开两步,甩着手满脸恶心情状:“这里面是什么啊?怎么油腻腻的?”
  颜淡心中一动,忙上前两步,挡住水荇和南昭的视线:“你们把头转过去。”
  南昭立刻听话地转过头去看着窗子那边,水荇磨蹭了一会儿,还有点不乐意:“好好的,干嘛要我们转头。”
  颜淡板着脸,冷冷道:“转过头去!”她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和别人也很容易亲近,现下一下子板起脸来,倒把水荇吓了一跳,立刻照着她的话做了。
  颜淡回过头,取下那块虚盖着的床板,一股油腻的黑水从里面涌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扯了块床帘下来,包在手上,慢慢把手伸进去。她还没碰到里面的东西,便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往后退开两步。
  只见那股油腻的黑水越来越多,只听噗的一声,一截断肢掉了出来。颜淡呼吸一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一颗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脚边,一张男子儒雅清秀的脸赫然映入眼中。那个人,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微微睁着眼,宛如活生生的人!
  颜淡愣在那里,根本无法思考。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撞翻茶几的动静,她转过头,但见南昭脸色煞白,眼角微微发红,喉中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偷偷转过来看了。站在他身边的水荇看见他这副模样,奇道:“南昭,你这是怎么了?”说话间,作势要回头。
  颜淡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挡在前面:“水荇,千万不要回头!”
  南昭眼神虚无,慢慢地转向了颜淡,声音细若游丝:“那是……我爹爹……”
  颜淡还记得这个文弱少年露出那种憧憬崇拜的神情说:“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
  她慢慢伸出手,挡住他的双眸:“南昭,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南昭捏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已变得通红,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这是我爹爹!这就是我爹爹!他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告诉我为什么?!”
  颜淡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轻声细语:“南昭,你若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罢。”
  南昭抬眼看着她,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掉下来,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颜淡担忧地看着他,他这样憋着,实在很容易岔了气。而她的脑中也是混沌一片,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这回太当真了罢,明明这里是魔相,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她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弄得心神无主。
  颜淡强自让自己回神,只听房外有几声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侬翠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水荇,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门口站着侬翠和柳维扬。
  颜淡看着这两人,一时也想不出托辞。只见侬翠走过来,也不朝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首看一眼,一把将水荇拉了出去,轻斥道:“谁让你来乱翻爹娘的房间的?”
  颜淡转头看着侬翠,心中只是想:她竟是知道的,她一定知道床上的暗格里有南昭父亲的尸首。这房间是她的爹娘的,她的爹娘之中至少有一方是知道这里藏着尸首,可是谁把南昭父亲的尸首封在这里?而侬翠宁可诬陷柳维扬是凶手,也不愿他离开,这么可怕的偏执,也是由这里开始的罢?
  魔相,魔由心生。
  只见侬翠把水荇赶走了,瞧也不瞧他们,径自走到柳维扬身边,娇笑道:“我本想请你尝尝爹爹刚带回来的好酒,却不想会这样。”
  颜淡慢慢握紧了拳头,脑中乱轰轰地充斥着一个声音:杀了她,立刻就杀了她!
  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手上妖气萦绕,可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颈上一紧,随即双腕也被卡住,眼中只瞧见一双淡然的、毫无波澜的眸子。随后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上突然一凉,被硬生生地按到水里。
  颜淡一个激灵,立刻恢复神智,连忙扑腾两下,颈上的力道也立刻松开了。颜淡呛了两口水,恨恨地抬头看去,只见她已经站在屋外那个为防火起而备好的水缸边,而之前那个按着她的头把她往水里塞的正是柳维扬。
  柳维扬波澜不惊地瞧着她:“清醒了没有?”
  颜淡抹了抹脸上的水,愤愤道:“我本来就清醒得很!我亲眼看见那床边的暗格里面滚出了一个人头,难道这些都是我在做梦?!”
  “这是真的。”
  “那好,然后你和侬翠就出现在门口了,要是寻常人见到这些个断肢残躯,至少会大吃一惊吧?可她没有,她根本就一早知道这暗格里有这么个东西!难道我这样推测不对?”
  “推测得很对。”
  “那你干嘛还把我拎出来浸到水里去?”
  柳维扬低下头看着她,语声低沉:“在魔相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一旦牵涉进去,就会入魔,你刚才只差一点。”
  颜淡气闷地转了个身,嘟着嘴不说话了。
  柳维扬转身走进屋中,点了缩在角落里双眼通红的南昭的睡穴,将人背在肩上。侬翠见他要走,忙叫住他:“你这就要走了?可是难得进来这一回……”
  柳维扬淡淡道:“我过来,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颜淡顿觉奇怪,难道柳维扬当真瞧出了其中端倪?还掐着时辰过来,不早不晚刚刚好。只是他这一手美人计未免也玩得太卑鄙,还嫌侬翠不够偏激一般再刺激她一回,他要是以后也出现在那个暗格里,她一点都不会惊讶。
  果然,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只听呼的一声,一张矮凳就这么被砸了过来,堪堪从身边擦过。
  他们走回现下暂住的院落,只见唐周和余墨都在,见着这个情状也微有惊讶之色。
  柳维扬把南昭放在床上,沉声道:“这几日我都查清楚了,那三个暴死的人之间都有一个点相似之处,他们和南昭的爹娘甚是相熟。而法云是在南昭的娘亲过世那一年出了家。颜淡,你应是会往生咒罢?”
  颜淡愣了愣。往生咒是一种可以看到别人的记忆的咒术,他这样问该不是要让她把往生咒用到南昭身上罢?她可半点都没有窥探别人心事的喜好。
  “这个咒术嘛,我不怎么会啊……”
  柳维扬面无表情地说:“是吗,我以为你从前是九重天庭上的仙子,至少学过。”
  他这句话一出口,本来低头喝茶的唐周抬头望了她一眼,余墨倒是没什么反应,连头都懒得抬。
  颜淡悲愤至极,颤声道:“明明都说好了,你还说出来……”她估计要是自己不答应,这位柳宫主还会把她别的丢脸的事情一起说出来,只得在床边坐下:“好罢好罢,我这就试试看,也不知道行不行。”
  
前尘往事
  往生咒,是一种可以和被施咒者意识相通的咒术。而这种咒术实在是弊大于利,早已被列为禁术,九重天上的仙君若是用了,是要上天刑台的。颜淡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是妖这件事。
  颜淡并不觉得这几桩血案会和南昭的身世有什么关联,便回首看了柳维扬一眼:“这便开始了?”柳维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微微颔首。
  颜淡把手放在南昭额上,一道淡白的光晕缓缓漾开,她闭上眼,只觉得周围都在震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却越来越清晰。隔了片刻,那雨声从小变大,哗哗冲刷天幕,眼前雨雾迷蒙,无星无月,连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颜淡感觉到一阵颠簸,雨声中又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和车夫挥动鞭子的脆响。有一双温柔的手臂缓缓抱紧了她,女子既娇且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昭儿,再忍一忍,马上就可以找到大夫了……”
  她是透过南昭的眼,回顾这些前尘往事。
  颜淡轻声说:“我看到……南昭和他的娘亲在大雨里赶路,南昭好像是生了病,他们要找大夫。”
  “是什么时辰?那天的天色如何?”柳维扬微微直起身。
  “下雨,雨很大,天是灰蒙蒙的一片,大约是入夜的时分……”颜淡顿了顿,“有人从后面追上来,马车停了。”
  她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在耳边温柔说话的女子突然松开了怀抱,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女子的手指很冰,还微微颤抖着,颜淡想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昭正生病、脸上发烫的缘故。她睁大眼想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然而她的五官却是模模糊糊不太看得真切,好像埋在一团雾里,只能看清她穿着一袭湖色冰绡衫子,袖口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边。
  那女子似乎凄然笑了笑,沉下声音:“昭儿,你要记住,今日追来的人都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你要好好的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颜淡寒毛直立,只感觉的自己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这一切是发生在南昭身上,而她不过是暂且占了南昭的意识看这件事,也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森冷。
  “昭儿,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那女子说完这句话,突然撩开马车的车帘,腰肢轻摆,丰姿优美地下了马车。车帘被钩子挂起一个角落,颜淡趴在垫子上,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
  只见那个女子突然旋身,径自撞上了一柄长剑,殷红的鲜血还没凝结,立刻就被雨水冲散,她握着刺入心口的长剑,突然厉声笑起来:“你们都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她青丝尽湿,湖色冰绡衫子早就被泥水和鲜血染得辨不出颜色,如同阴曹地府无名业火中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声色俱厉,句句生寒。
  突然,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柄长剑从身子里抽出,身子摇晃两下,委顿在地。颜淡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去,只见那个女子挣扎着抬首望过来,一直望进她的眼中,曾经娇美的朱唇灰败如凋谢的花,用尽力气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报仇。
  颜淡终于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脸,和画像中的一模一样,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可怖扭曲。她用唇语告诉南昭,报仇。她在世上向着自己的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报仇。
  “看来这是他们的孩子……”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还起了烧,模样都呆呆的,看来都病糊涂了。”
  颜淡努力地辨认眼前这个人是谁,那人还很年轻,手上结着茧,肩膀厚实,眉间……赫然有一颗黑痣!
  她缓缓道:“追上马车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法云大师,我看见他眉间的黑痣。第二个,是邑阑的父亲,他那时的相貌和现在变得不太多……最后一个,看不清楚,天色太暗了……”
  柳维扬已经从椅子上长身站起,语调也变得有些急切:“再看仔细点,是不是……”他话音未落,只听颜淡已经抢先开口:“是水荇的爹爹!”
  柳维扬沉默片刻,淡淡道:“就这样罢,知道有这回事就够了。”
  颜淡收了咒术,脑中反反复复是那个眉目浓丽的女子临死前的神情,忽见柳维扬走过来,用被子将南昭一卷,负在肩上,转身要走:“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送回他的房间。”
  南昭一直和水荇那一家子住一块,她原来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段往事便罢了,现在亲眼看到了,便觉得这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这怎么行?他是和仇人住一个屋檐下面!”
  “这么多年都住过来了,一直相安无事,现在也不会有事。”柳维扬脚步轻捷,转眼间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颜淡看了看唐周,又看了看余墨,忍不住问:“你们不会觉得南昭就是那个连杀三人的凶徒吧?”
  唐周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余墨搁下茶盏,缓缓道:“法云暴死的那晚,南昭也在浮云寺。而他能接触到的兵器只有那种未开锋、用来练武的剑。现在连下手的原因也寻到了,难道不是么?”
  颜淡大略回想一遍,又问:“可是那个‘诅咒’该怎么解释?”
  “那位夫人过世前,不是说了,她诅咒他们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余墨站起身,待走近了伸手拂过她的侧颜,低下声音,“颜淡,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有些事,投入太多,失望也越大。”
  颜淡仰起头,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不见底,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也见过那么一双眼。
  
  有些事,并不是他们凭着一己之力可以掌控的,三分天命,七分人事,越是认定的,到头来却带来更多的惆怅。
  颜淡明白这个道理。
  她曾经付出过最惨痛的代价,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她现在做出这一番对人生深刻思考的地点和姿势都不太对。她拨开面前的草叶,探头往前看,只见水荇爹娘的主房里烛影重重,一个瘦长的影子映在窗格上,形状有些诡异。柳维扬在吃过晚饭后就匆匆出门了,她跟了一路,结果发觉他是冲着水荇一家来的。他现在就在他们家的屋檐上守着。
  颜淡本来还想把余墨或是唐周一起拉来,结果他们两个都认定做这种蹲别人家里偷听壁脚的事太削面子,她怎么好说歹说都没用。而面子这回事,有时候看重一点也是好的,可是太看重了,那就会剥夺很多乐趣。好比说柳维扬,肯定一早发现她跟在后面,只是甩不掉,就只好装作没瞧见,任由她去了。
  看着西边的月亮一点点爬上头顶,她蹲得脚也酸了,正要动一动,只听身后一阵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道浅淡的人影从她六七步的地方掠过。
  还是来了!
  颜淡抖擞精神,凝神屏息,只见过去的那个人影纤瘦,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草叶上擦过,转眼间到了主房外面。
  颜淡呆住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衫子就和南昭娘亲死前穿着的那件一模一样,连衣袖边角上绣着的金线都不差。
  还没由得她愣太久,只见那个人影拉开房门闪身进去,几乎在同时,柳维扬也从屋顶上跃下,破门而入。颜淡不由心道,柳宫主这是傻了吗,他从屋顶上跃下来到推门进去那段时间尽可以省掉,直接打破屋顶从天而降那该是多么风光又扎眼啊。就是因为有这个想法,她完全疏忽了,如果就这么从天而降,也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有人在屋顶窥探了很久。
  事不宜迟,颜淡站起身,也飞奔到主房门口,只见水荇的爹爹捂着胸口的坐倒在地,指缝间虽有鲜血透出,却不多,没有之前那种鲜血狂喷的惨状出现。他低着头,脸色灰败,痴痴看着面前的那一幅画,画上那个穿着浅湖色冰绡衣衫的女子正盈盈微笑,神态灵动,好似随时会从纸上跃然而出。
  而对面的窗户打开,柳维扬和之前那个神秘人都不见了踪影。
  颜淡皱了皱眉,走到那个长者面前,问道:“人呢?”
  对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口中低声喃喃:“他们还是回来了……他们果真把诅咒带来了……”
  颜淡想起之前在这个房里看到的那些断肢残躯,心里就来气,一把扯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当初你们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水荇的爹爹哆嗦一下,死命地抓着那幅画,连连道:“我们洛月人,怎么会看得上凡人?羽灵她一定是被骗了。被蒙蔽了心智……”
  他手上的血流到画上,慢慢在发黄的宣纸上晕开,画中人明明还在笑,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之气。颜淡将画拿起来,对着烛火仔细端详,明明是这样娇美的人,眉宇之间却是阴森邪异。
  她想起唐周曾说过,这幅画有些邪门。而她那时根本没放在心上。
  忽听窗格上咔的一声,颜淡抬首望去,只见柳维扬手执玉笛,从窗外跃入屋中。他头一回露出倦怠之色,低声道:“还是让那人跑了。”他微微抬起手,有一道细细的血迹从手腕淌到指尖,衣袖上也隐隐沾着血色。
  颜淡惊讶至极:“你受伤了?”
  柳维扬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这次不但追不到人,反而弄伤了手腕,可见对方如何了得了。
  他随手从衣袖上撕下一块,松松地裹住伤口:“是我大意了,本来以为很容易就能阻拦,结果挡那一剑的时候偏了半分。”他说完,便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用没受伤的那一只手支着颐,轻声道:“颜淡,你打盆水来,把这人弄清醒些。”
  颜淡应了一声,便拿起屋角架子上的铜盆,在外面的水缸里舀了一盆。她认识柳维扬到现在,没见过他为什么事动容过,唯独刚才,他脸上那种倦怠而黯然,在烛火跳动之下,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朦胧而虚幻。
  颜淡端着水盆走进主房里,哗得一声泼在水荇的爹爹身上。
  那长者被冷水淋得一个激灵,眼中渐渐恢复了神智。
  柳维扬隔了片刻,沉声道:“暗格里那具尸首,你打算怎么处置?”
  对方听出他语气不善,兢兢战战地开口:“按照我们洛月的规矩,应该烧化了再埋起来。”
  柳维扬站起身,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淡淡地扔下一句:“那就今晚处置罢。”
  颜淡本来还有话要问他,谁知柳维扬就这么顾自走过去了,忙放下铜盆追过去:“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那个凶徒的模样?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真的是南昭?”其实她还想说,南昭的功夫差劲得要命,说话的声音也和那凶徒一点都不像,何况他在母亲过世的那一晚起了烧,生了一场大病,未必还记得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维扬脚步不停,淡淡道:“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至于结果,你等下自然会知道。”
  颜淡心里憋屈,愤愤道:“那你说的‘等下’到底是指什么时候?”
  柳维扬又是一声不吭。
  她捏着拳头,忍不住咬牙切齿:“我真的很想抽你啊……”
  
尽头
  空旷的场地上摆着一堆堆柴火,村中的祭司慢慢倾下火把,点燃了最大的那堆柴火。柴火上,摆着一块块断肢残躯,那个儒雅清秀的男子面容依旧清晰,好像还是活生生的。颜淡努力不避开视线,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脸,南昭的眉眼的确和他生得很像。
  只是这些都徒然教人伤感。
  生离死别,原本是天地循环中必经的一环,她果然还是看不透。
  “这个故事是在九年前,一双姊妹,三个知交。后来一个陌生的江湖人闯了进来,妹妹便背弃了族人和那个江湖人走了。而姊姊也在心中思慕那人,当她知道他们要逃离这里,便把那个江湖人杀了藏在房里。后来姊姊的长女发现母亲房里的秘密,也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柳维扬语声低沉,“而妹妹带着还只有六岁的孩子离开了,最后还是被她的族人找到,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夫君不在世上,便撞在剑上自尽,死前还让孩子一定要记着报仇。”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恶念,在压制不住的时候,这种恶念就成了心魔。”
  颜淡听得寒毛直立,忙不迭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柳维扬眼中波澜不惊,望着前方:“来了。”
  颜淡凝神看去,只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那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火光下微微泛着光,袖口边角的金线更是灿烂夺目。那人的脚步细碎,像是姣好女子慢步于闲庭一般,裙裾微微摆动。而那人的头,却一直低着,埋没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才伸出手拉住余墨的衣袖,牙齿直打颤:“我们……快走罢,这没什么好看的。”
  余墨伸手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好,我们这就走。”他话虽如此说,这一步却怎么也挪不开。
  只听凉风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那人语声娇柔,像是在和心爱的人撒娇一般:“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只见浅湖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已经抢到了中间,从劈劈啪啪烧着的柴火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截断肢,抱在怀中。
  “南昭!南昭,你这是怎么了?”一道少女清脆的嗓音蓦然响起,水荇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面急切地叫喊,“南昭,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待她奔得近了,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喝斥:“快回来,不要过去!”
  水荇跑到少年面前,扯着他的衣袖,眼泪啪啪往下掉:“南昭,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说话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截未开锋的剑尖从水荇后背穿出。那个颜淡在浮云寺听见过的、好像捏着嗓子一样细细的声音说:“我说过,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南昭脸色阴沉,和平日完全不同。
  颜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心魔么……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南昭了。”
  水荇睁大眼,艰难地想伸出手抱住他,带着哭腔唤道:“南昭,你快点醒来……你忘记了吗,明天是你的生辰,我们说好要一起过的……”她疼得脸色惨白,一边抽着气,一边挣扎着去抱那个少年,幸好终于还是触碰到他了。
  微凉的夜风中,南昭站着没有动,脸上依旧是呆呆的,却伸手抱住了水荇。这一双洛月人相拥在一起,生死之隔。
  这也是颜淡所度过的,最难忘记,也最不愿记起的一晚。
  那晚的风很凉,刮到脸上就好像数九寒天般冷冽。
  
  翌日旭日东升之时,他们已经离洛月村落近二十里的地方了。
  颜淡回首看去,已经再也看不见那片村落,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有多久才能到魔相尽头?”
  柳宫主一如既往地沉默是金。
  颜淡转过身,笑眯眯地瞧着他:“你真的不说?”她拍了拍袖子,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开口:“柳公子,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儿……”
  柳维扬抖了一下,慌忙应道:“快了,不用天黑就能到。”
  “那么第二个问题,等你想起了过去的事情,该怎么报答我们?”
  柳维扬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颜淡冻得一哆嗦,还是挺住了,继续捏着声调柔情万种:“柳公子,我的心肝我的……”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随你提。”
  颜淡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只见唐周和余墨俱是用那种心胆俱裂的神情看着她。她摸摸侧脸,无辜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余墨当下别过头不说话。
  唐周迟疑一阵,低声问:“你该不是昨晚刺激过大,中了魔风罢?”
  颜淡很苦恼:“我说师兄,你同我待在一起时候这样长,一点玩笑都经不住,这样怎么行?”
  她话音刚落,只听前方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从天而降,一时间地震山摇,尘土漫天。颜淡被震得踉跄,随手抓住唐周的袖子才得以站稳。
  只见前方那座宫殿上挂着一块白玉紫晶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云天宫。
  他们已经到了魔相的尽头。
  
  云天宫的主人是邪神玄襄。
  西方邪神,本就是傲慢而善战,玄襄更是个中翘楚,传说可当三万天兵。颜淡在天庭上修行的时候,曾也和那些仙童聚在一块儿磕牙,说到的其中一件便是那个可当三万天兵的邪神玄襄是如何的长相。
  有仙童绘声绘色地描述说,那玄襄殿下生得修眉斜飞,两道长眉之间长了一只铜铃似的大眼,目光摄人,双耳垂肩,四个头,八条腿,十八只手,手上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总之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兼具了增长、持国、多闻和广目四天王之长。
  颜淡自然是不会相信了。在她想来,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还是有道理的,好好的一个人长成这个模样,实在太寒掺了。
  只见柳维扬似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将手按在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的把手,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只听长长一声“吱呀”,那扇青铜大门缓缓打开了。柳维扬缓步走进云天宫,宫殿最外共有左中右三条过道,而他熟门熟路地走了最右边的那一条,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不多时,颜淡发觉眼前突然变得空旷,却是到了尽头。只见那一间石室顶上被人镂出许多小孔,有光线从小孔里溢进来,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印记。
  余墨仰头看了一阵子,低声道:“中间为天枢,外面是紫微垣,华盖、帝、后、北斗,再外面,是二十八星宿。这云天宫应是按照这个星相排布建的,难怪鲜少有人能走到这里。”
  柳维扬攥着玉笛,像是在强自按捺:“我到过这里。”他走到正对面的墙壁前,轻声念了句咒言,一道火光腾空而上,将墙面上的壁画映得异常清晰。
  这幅壁画已经有些褪色了,色泽黯淡,不过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画的东西,是一条黑龙,黑龙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鳞甲熠熠,矫健腾空,十分美丽。柳维扬往右边走了两步,那道火光也跟着往右边移动,只见第二幅壁画上的黑龙生得威武了不少,琥珀色泽的龙目开始有一股狠绝戾气。到了第三面墙的时候,壁画里除了那条黑龙,还多了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子,她手执玉剑,朝那条黑龙劈去。
  只听柳维扬淡淡道:“这壁画上的黑龙是邪神的始祖,那位执剑的女子便是创世上神女娲。邪神本性傲慢,将那时几位上神全部都惹恼了。这位邪神始祖最后是死于女娲上神剑下。”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下一幅壁画画得就是奄奄一息的黑龙,它慢慢合上那双带着狠绝的眼,再往右边看,便是第一幅黑龙腾空的壁画。她不由咦了一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壁画像是连着的。左手那一幅是黑龙死了,可是前面那幅又是重生。”
  柳维扬微微颔首:“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壁画也是说了天地间生死循环的道理。”他这一句话刚说完,只听咔的一声,最前方的壁画突然从中间分开,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宽敞的走道,一直延伸到远处。
  而走道最顶端,摆着一张白玉镶金的长椅,下面的台阶铺着一整块雪白的老虎皮。
  这样远远看过去,只见那张华贵奢侈的长椅上不甚端正地坐着一个人。
  柳维扬捏着玉笛,那支笛子经不住他这样用力地捏着,裂开了几道痕,有几块碎玉掉落下来。他背影挺拔,一步一步沿着走道往上走,每一步谨慎而缓慢。紧张的情绪很容易传开,颜淡不知怎么,也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起来。
  待慢慢走得近了,那个在华贵奢侈的白玉镶金长椅上坐得不甚端正的人影愈见清晰。那人抬手支着侧颜,将手肘倚在椅子扶手上,身子斜斜地、甚至有些慵懒地坐着,眉目间恍然有千山万水,就这样毫不惊讶地、带着三分笑意看他们慢慢走近。
  颜淡在洛月族已经看过邪神玄襄的画像,如今才知,那幅画像竟是没有画出其人神韵的万一。纵然他和柳维扬的眉目有九分相似,还是能够一眼辨认出这两个人。柳维扬确是不会有他那种狠绝,却丰神俊朗的姿态。
  如果这长椅上坐着才是邪神玄襄,那么柳维扬又是谁?
  颜淡微觉茫然,如果柳维扬不是玄襄,为什么之前的血雕见到他会有那种奇异的反应,为什么这两人眉目会如此相似?
  只见坐在长椅上的那人终于动了一下,却又换了个更不端庄的坐姿,目光掠过底下,慢声道:“你们终是到了。”他看到柳维扬的时候,眼神略微一顿,还是带着三分笑意,不浓也不淡:“天极紫虚昭圣帝君,我的族人,我的兄弟。”
  
  九重天上的九宸帝君一共有三位,为首的便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其后是元始长生大帝和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而这位紫虚帝君运道委实不好,同计都星君当先进了云天宫,之后和那位玄襄殿下同归于尽,英年早逝,连半块尸首都没找回来。
  当时他座下几位仙童都哭红了眼,强行拉着颜淡哭诉他们帝座是千古难得的仙君,风采翩翩不必说,为人严谨又和煦,细致又温雅,博贯古今,无一不知,只差痛斥天妒英才。颜淡悄悄地看了一眼柳维扬,风采翩翩也算了,那个和煦不知该从哪里找,至于细致温雅根本连个影儿都没有。
  不过,玄襄好像刚刚说过,紫虚帝君是他的族人,他的兄弟?
  也难怪那血雕的反应会如此奇特,他们的眉目会有九分相似。
  莫非当年仙魔之战的时候,他们俩来了个里应外合,紫虚帝君其实是埋伏在天庭上的细作?那还真是可怜了计都星君,夹在中间生生成了垫背的。至于最后为什么云天宫会消失,魔境会毁灭,大概是因为玄襄和紫虚帝君分赃不均,生出了什么嫌隙,最后自相残杀了罢?
  颜淡这个故事方才编了一半,只听玄襄沉着声音道了一句:“离枢,没想到许久不见,你倒成了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样。”
  柳维扬已经稳住了气息,波澜不惊地说:“那也好过有人连投胎的本事都没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里。”
  颜淡胆寒了。
  只见玄襄突然长身站起,沿着台阶缓缓走了两步,眉目间似有千山万水:“这千年之间,我一直等着有谁能来,我愿倾己所有,以求得一件事。”他展开手心,一时间大殿上光芒耀眼:“我已经把自己的魂魄修补齐全,可以直接轮回转世。只要你能把我的魂魄带出这里,我愿拿全部修为和你交换,从此天上地下再寻不出一个可以同你比肩之人。”
  柳维扬沉默一阵:“我只想知道,当年我到了云天宫之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失去这段记忆?”
  “那时我解开魔境的镇境封印,这里的一切将要消亡,然后冥宫就凭空出现在这里。那位计都星君说要一探里面天地终极的奥秘,你们便一起结伴进了冥宫,至于后面的事我也就不会看见了。”
  颜淡抬手抵着下巴,心中想着,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当年的真相倒是像这位玄襄殿下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把自己的地盘给毁了,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看过这番热闹后,恰好瞧见那座喜欢四处乱飘的冥宫,而传说中那冥宫还带着天地终极的秘密,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就结伴进去了。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紫虚帝君失去记忆,成了现在的柳维扬。
  亏得天庭上的传闻一向来都是他们三位怎么大战一场,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最后才同归于尽,这根本和事实南辕北辙,难道那些传闻都只是传着好玩的吗?
  柳维扬慢慢伸出手去:“我会帮你把魂魄带到的,你且放心。”
  玄襄缓缓微笑,那笑意还是三分,不深也不淡:“那么,我就送诸位出去罢。”
  他话音刚落,周围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一如当初进入魔相之时,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开辟之前的茫茫混乱,没有光,没有草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力。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住自己。那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混沌过后,颜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块石碑面前,周围的布置很是雅致,确确实实是回到神霄宫里了。
  矮桌上那一壶茶正煮到沸腾,散发着阵阵茶香。
  
一点尾巴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着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干,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吹去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情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阴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着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发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只见那个人影长身站起走到床边,神清气爽地问了一句:“你醒了?”听说话的声音口吻,看那人的长相,是唐周没错。
  颜淡沉吟一阵,问:“你是柳宫主扮的吧?”
  对方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扮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是唐周本人了。”
  只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面无表情:“你看我到底是谁?”
  颜淡忙道:“连一道符纸都能画得那么气势非凡,自然非师兄你莫属了。不过现在天都没亮,你找我做什么?”
  唐周一撩衣摆顾自在床边坐下,长眉微皱:“你说,有一件东西你一直很想要,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发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又如何?”
  颜淡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我打禅机的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当道士了想改当和尚?”话音刚落,额上已经被敲了一记。唐周收回手,脸也黑了一半:“谁和你说我是道士的?”
  颜淡微微嘟着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原本还想和他说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她是妖,他也不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后来转念一想,唐周这人完全没有这种传统美德,说了也是白说。
  唐周迟疑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柳兄承诺为我办一件事,只要是他办得来的,什么都可以。”
  “那你就让他帮你找到神器地止的下落,他既然能找到楮墨,这想来也不算强人所难。”
  “你觉得,我应该让他找地止?”
  颜淡拢了拢被子,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地止,然后找到梦中那个人吗?难道你是叶公好龙?”
  唐周低着头,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梦里那个人和你有点像……”颜淡僵硬地别过头看着他,心里直打颤: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那就直接把她当成梦中那个人算了?
  “……虽然只记得一个背影,但是感觉她不仅容貌生得美,又善解人意,善良温柔,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高兴。”唐周一直望进她的眼中,微微耸肩,“这样想来,和你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颜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万千地扯住他的衣领:“我哪里不善良温柔了?哪里不善解人意了?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抓着唐周死命摇晃两下,咕咚一声将他按倒在床上:“就算我长得不算是好看,起码也别有风味吧?我至少比沈家那个胡嫂长得好看多了!”
  唐周轻喟一声:“就算你比胡嫂好看很多,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罢?况且,”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把颜淡适才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你这个姿势,也不怕被人撞见了误会么?”
  颜淡呆住了,她现在这样手上抓着唐周的衣襟、将他按在床上的姿态,分明就是意欲用强,忙手忙脚乱地爬到床的另一边:“这里好歹也是我住着的,你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不提,还好意思做出一副被我赚了便宜的样子?”
  唐周微微笑道:“这便宜你确是赚了。”他支起身,又拢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回首道了一句:“看天色还早得很,我先去睡了,你不妨再睡个回笼觉吧?”
  颜淡捏着拳头,将牙咬得格格响:“师兄,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间理应避嫌,这真的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
  唐周转身带上房门,笑着说:“你都叫我师兄了,亲密无间些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为区区世俗所缚?”
  
  颜淡很神伤。
  这世间有不少修行的方式,其中最残忍的一种,便是在肉体上施加痛苦,在精神上进行折磨,最后终于超然物外。
  颜淡现在,已经超脱了一半。
  “当年你在天庭上化人的时候,我正去了西方论法,才错过了。你还有个双生姊妹的罢?”一个斜眼歪嘴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地从颜淡身边擦过,突然轻飘飘地扔下这一句话来。颜淡震惊万分,许久才回味过来,刚才那个语调声音,听起来像是柳维扬罢?
  她连忙转身追过去,期期艾艾地说:“柳公子,你慢慢想起以前的事是该可喜可贺,可是真的不需要连带着我的份一块儿想起来,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柳维扬很是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记得清楚明白的,本来我是打算收你入我门下,可惜被你师父抢了先。”
  颜淡干巴巴地说:“柳公子,收我为徒真的没什么好的,像我师尊,那几年掉了不少头发,都快秃完了。”她一想到差点要唤柳维扬为师父,不由寒毛直立。他那张常年面无表情、又过于青春年少的脸,实在让她那一声师尊不太叫得出口。
  不得不的说,这一切都是缘。
  他们便是缺了那师徒缘分。幸好幸好。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忙道:“柳公子,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不会时常记在心里罢?”
  “这也说不好,说不定有一日想找个人说说。”他掸了掸衣袖,淡淡道,“喜欢听故事的人,也不少。”
  颜淡挣扎许久,方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懂了,你欠我的那个承诺,恐怕我都不会有用得着的那一天了。”
  柳维扬走开几步,忽然又回过头:“你还记得在魔相的时候出现了翻天这件事么?我现下想到了其中缘故。”他语声低沉,入耳舒适:“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他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颜淡独自兢兢战战呆立在原地。
  当晚,颜淡又结结实实做了一晚和人皮有关的噩梦,其中恐怖花样更是比之前的推陈出新。
  翌日入夜时分,她只得抱着被子去敲余墨的房门。
  
  余墨站在房门口,看见颜淡的一刹那便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在烛火的映照下,颜淡将他那个皱眉的神态看得无比真切,想了想还是决定当作没看见,放软了语调说:“余墨,我睡不着。”
  余墨身上的玄色外袍已经宽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挂在屏风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袍,看来是打算睡了。他一听颜淡这句话,又是一皱眉。颜淡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个凄恻婉约的神情,望着他的眸子诚恳地说:“我这几日总做噩梦,睡不好。”
  余墨扶着门,不冷不热地说:“所以?”
  “我不会占你多少位置的,最多小半张床,不,只要随便给我留点空就好。”
  余墨看了她一阵,缓缓让开了身。颜淡抱着被子走了两步,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你是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果可以让她选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外面,就地形地势而言,外面易退好守,里边易攻难守。
  余墨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随你喜欢。”
  颜淡把被子摆在床上靠外边的地方,谄媚地说:“你若是晚上想喝水,就叫我一声。”
  余墨没应声,低头吹熄了烛火,走到床边往里床躺下。
  颜淡占下小半张床,一转头正好瞧见窗外那一轮弯月,忍不住道:“这里的月亮看上去很大啊。”余墨喜欢清静,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颜淡自顾自地往下说:“月亮映在水里的时候最好看,可是很多人都说那叫镜花水月,不是真的……”
  忽听余墨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以后少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颜淡嘟着嘴不说话了,她也不想去多想的,偏偏柳宫主慎重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的话,柳维扬从来不做无聊事,这句话总不至于是为了吓她才说着玩的罢?
  这一晚,大概是有余墨在的缘故,倒是没有梦见她自己被做成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的场面,反倒梦见余墨脱皮了,蜕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变成了那头长住在地底溶洞里、眼睛有黄灯笼那么大的蛇怪。
  颜淡吓醒来的时候,很是神伤,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却从来没把余墨和那头蛇怪想在一起过。
  她决定还是把那句话的意思向柳维扬问个明白,只是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许久不见的絮儿姿态优美地踩着小碎步走进来,低下头轻声道:“禀尊主,第三件神器的下落已经查到了。”
  
  

镜·生死场
第三件神器
  第三件神器在南都,而南都是眼下大周王朝的国都。要把这件神器的位置落实在南都某个地方,那就在皇家的深宫内苑里了。据说是北地某位地方官得到了这件神器,觉得很是别致,便放在贡品里送进宫去了。
  颜淡不怀好意偷偷瞥着余墨,心中想着,他们和皇族真是有脱不开的联系啊。当年余墨不知从哪里得来异眼——那是集了天地精华之灵气,可堪透世间循环的宝物,一个意外被一位美丽的花精姑娘不劳而获了。那位花精姑娘在逃避余墨追杀的途中又和凡人起了凡情,而那个凡人,恰好是真龙天子,现在坐拥天下,荣华无尽。
  她光是想想其中的爱恨纠葛,就觉得比任何一出戏文都精彩了。
  “现下还剩了两件神器,在南都的那件也未必就是地止。”柳维扬当先领路,却是从这一带的地底溶洞里走的。颜淡因为之前的那个梦,还清清楚楚记得这溶洞底下大蛇怪的模样。那蛇怪很威风,两只眼犹如黄澄澄的大灯笼,张开嘴獠牙锋利,可以一口将她吞进去。
  唐天师近来心绪不算坏,听柳维扬这样说,不甚在意地应道:“我也知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慢慢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天。”
  柳维扬微微颔首:“你能这样想就好。”
  颜淡很是奇怪,似乎柳宫主这几日对唐周都是异乎寻常的客气,平日会和他论法说道不谈,便是说话也不似从前一般惜言如金。
  说话间,已经走到他们当日碰上蛇怪的那个溶洞,只见黑暗中两只又黄又大的灯笼慢慢移到身前,突然停住不动。
  颜淡立刻凝神戒备。
  但见柳维扬踏前一步,那蛇怪立刻伏下身子,讨好似的凑近他的脚边蹭来蹭去,就差摇头摆尾,活脱脱一副狗腿相。柳维扬目不斜视,径自从蛇怪身边擦过。而余墨走过去的时候,那蛇怪明显地瑟缩一下,蹭着地面往后挪了挪,似乎还牢牢记着他当日是怎么收拾过它。颜淡用手指抵着下巴想,它那个身子不用说生得多大了,就是再怎么缩也能看得清楚明白。待到唐周走过时,那蛇怪只是动了动尾巴,还是伏在地上没有动弹。
  颜淡完全放心了,想来柳维扬扮成伍顺的时候,也曾掉进过这地底溶洞里,凭他的本事,能让这蛇怪永生永世惦记着他的手段了。
  她才刚抬脚走了两步,只见那张长满鳞片的三角形蛇脸突然凑到她面前,咝咝两声,分叉的舌在她面前吞进吐出。
  好一条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狗腿蛇!
  颜淡怒了,一把扳下身边立着的石笋,冲着那张蛇脸狠狠抽去,那条蛇怪不想她会突然发怒,被打得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滚了两滚,慢慢爬到了阴暗处。
  颜淡扔下手上的石笋,掸了掸手上沾到的石屑,气哼哼的:“还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么……”
  她走近几步,方才看清了前面那三人的神色,都有那么几分古怪。
  唐周道:“妖和怪也算是一家的,何况它同你,还真的满像的。”
  颜淡的愤怒更深:“哪里和它像了?它是怪我是妖,它是蛇我是菡萏,它长了鳞片我没有!”虽然她不知道这蛇怪算不算得上是一条长得比较美的蛇怪,不过由她看来,这蛇怪委实长得寒掺了一点。
  唐周微微一笑:“不是说长相,而是性子。”
  她的性子到底如何,颜淡自己也说不好,只能转头看着余墨:“我和它像吗?”
  余墨居然避开了她殷切的目光,转过头沉默了。
  颜淡只能去看柳维扬,他们好歹也曾同病相怜过,多多少少还算有点交情罢。可柳公子明显很捧唐周的场,微一颔首道:“很像。”
  颜淡大受打击。
  那条蛇怪慢慢爬回来,羞涩地对着柳宫主露出一副狗腿相。
  颜淡阴沉着脸跟在最后面,待走过那蛇怪旁边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从它身上踩了过去。
  
  从西南朱翠山到南都,哪怕是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一个多月。他们一行人在路途上耗去两个月的时间,待到南都之时,已经到了初秋时节。南都的秋天总是多雨而湿润,烟水迷蒙,如果将这座古城比作仕女,那么秋日里的南都便是卸了妆后倦怠慵懒,却不失风华的绝代佳人。
  颜淡是喜欢南都这个地方的。这里便是入了夜,也不会变得凄清寂静。她才能在从前很多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坐在屋顶上听远处章台江畔传来的歌声笑语。
  然而这回故地重游,实在让她高兴不起来。她作为妖魔鬼怪中的一只,却要和天师仙君们结伴同行,这已经算得上是酷刑了。唐周那张嘴有时太过恶毒,柳维扬不知为何对他又很是客气,而最该同气连枝的余墨却丢下她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她自生自灭。于是这两个月于颜淡来说,绝对是精神上巨大的折磨,饱受了整整三倍的酷刑,便是自己想想,心境都有些沧桑起来了。
  “第三件神器就在皇宫中,我留在外面接应,其他的你们就自己对付罢。”柳维扬走进客栈的客房里,便在桌边坐下了,还顺道吩咐店小二去买一副棋盘棋子送来,想来是打算自己和自己下棋消磨时间。
  唐周点点头:“还是等天黑再动身,毕竟这回也算是去偷东西。”
  颜淡想了一想,觉得去皇宫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实在是件既刺激又有趣的事:“我会障眼法,要潜进皇宫里不难,不过万一碰上什么厉害的符咒还是要靠你对付了。”
  唐周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那么万一被抓到了,你别急着把我供出来就好。”
  颜淡立刻反驳:“谁知道是不是你先被抓到了?”
  忽听余墨静静地开口:“有你们两个去就够了,我就不去了。”
  颜淡很惊讶:“你不去?为什么?”
  余墨板着脸不说话。
  “难道你是觉得做贼太丢面子?”
  “还是觉得皇宫太大懒得走?”
  “莫非,你是怕见到皇宫里的某些旧相识?”颜淡连问几句,余墨都是一声不吭,只得放弃,“那好吧,你喜欢留在客栈里休息也没关系,反正我和唐周应该也可以对付的。”
  最要紧的事情敲定,大家都各自回客房,该休息的休息,该为今晚的事情做准备的做准备。
  颜淡往自己那间客房走,忍不住低声问唐周:“你有没有觉得,余墨最近总是板着一张脸,就是问了他也什么话都不说,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我明明记得最近都没有惹他生气过啊……”
  过去二十年,足够她慢慢去懂得一个人。
  然而这二十年对于妖来说,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她以为自己是懂余墨的,知道他喜欢清静,不会刻意去和谁特别亲近,并非真的冷淡。现在才发觉,这种懂得还远远不够,之前未曾相识的几百年,他有过怎样的过往,有过怎样的欢喜忧愁,有过怎样的爱恨离别,她全部都不曾了解。
  就像她绝口不提她在天庭待过的那一段。
  唐周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是一直说,便是瞧见余兄一根头发就能想到他在想什么了么,这件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
  颜淡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我要是知道那还问你干什么?原来还只听说过姑娘家的心事纤细些也善变些,没想到现在连男人都那么难办。”
  
  待傍晚时分,内城封道,宣华门紧闭。
  颜淡施了个障眼法,和唐周趁着御林军交接的时分混了进去。她原先只在书里见过那些形容皇宫气魄的词句,可现下亲眼见到了,不禁突发感慨:“其实我觉得若论富丽堂皇,天下再找不出比这皇宫更好的地方了,可是论之雅致气魄,反而是镜湖水月更胜一筹。这南都有一位大周的睿皇帝,西南还有一位民间的土皇帝。”
  唐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胡说八道。”
  颜淡哼哼两声,不欲同他争辩。
  大周皇宫有五门,他们走的是东侧的华阳门,直接通到御书房。
  颜淡想来想去,觉得既然是件神器,就是件了不得的宝物,就算是九五至尊,见到这样的事物,也会一时好奇心起,说不好会把它放在书房里玩赏。
  他们到了御书房的时候,天色刚刚有些暗沉,在书房里服侍的宦官将周围的几盏彩华镂金灯点了起来,又拿了一块白布将书桌柜子通统抹了一遍,看手上的白布没有沾上什么灰尘,就掩上门出去了。
  那宦官刚走,颜淡立刻上前拉开门溜了进去,随手把身上的障眼法给解开了。一直持续用妖法,对于他们妖来说,是费神而劳累的。
  颜淡搓搓手道:“我们先把书房找一遍,没有的话就去库房那边看看,要是再没有就随便抓个人来问问。”
  唐周不待她说完,就顾自找了起来。颜淡也走到柜子前面细细看了一阵,那柜子上面的确是摆着几件古玩珍品,可看上去都不像是神器。她不由想,以前在史书上看过,某个朝代的皇帝没别的喜好,除了斗斗促织,结果御书房摆满了装促织的瓶瓶罐罐。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位睿皇帝也不像是有什么喜好,除了几件摆着好看的古玩,就是满满几架子的书册,而书桌上除了两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明黄色绸面的奏折,便没有什么突兀的了。
  唐周皱了皱眉,低声道:“看来还是得去库房里找找看,就怕到天亮也未必能把库房翻个遍。”
  “可惜我没见过那神器到底长什么样,只有拿在手上才会有感觉,不然只要一个术法就能把它挖出来。”
  “没关系的,要是来不及,就明晚再来过。”
  颜淡看着他不说话,心中却道,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用障眼法跳进跳出很是有趣吧?
  他们说话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道:“皇上,皇上您慢些走。”紧接着是一片衣料摩擦的声响,十几个完全不同的声音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淡一个激灵,觉得这实在很有些不妙,只觉得唐周轻轻扯了她一下,往上面一指。颜淡立刻会意,随着他跃上高高的房梁,凝息安静地蹲在一处。大概是由于这房梁很高的缘故,看得出并不是经常打扫,别说是一尘不染了,踩在上面立刻就是两个浅浅的脚印。
  颜淡吸进了灰尘,险些咳嗽起来。
  唐周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紧紧捂住她的嘴,方才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样闯到皇宫里来,若是被发觉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颜淡被捂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转了几转,恶狠狠地示意唐周赶快放手。谁知唐周正看着下面,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不松。
  只见一道明黄色的挺拔人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宦官宫女。那人走到书桌边上,拉开椅子就坐了下来,顾自拿过一本奏折开始看了起来。身边那个为首的宦官接过底下端上来的茶盏,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搅了搅,然后将茶壶里的倒了一些到一只空杯子里,自己喝了一口,隔了片刻方才把茶盏轻轻地放在皇帝的左手边。
  颜淡往下看去,依稀可见瞧见端坐在书桌前那个人的面容,和二十年前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她和余墨二十年前在南都城外的章台江畔见过这位睿帝,那时候他卷入储君之争中,被暗地里伏下的杀手在江中心伏击,她便是看不过那种以多欺少的行径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股从头烧到脚的正义感驱使,拔刀相助了。
  岁月不饶人,睿帝相较二十年前,真的老了许多,两鬓边都有些泛白了,可是眉目依旧俊朗,一双眼清亮逼人。他坐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看奏折,有时候会提笔批注,有时候只是匆匆扫一眼便合上放在一边。
  颜淡在房梁上蹲得发慌,忍不住探头去看外面的天色。他若是批个几个时辰的奏折,她岂不是还要在上面蹲几个时辰?
  唐周手上松了一松,用内力传音给她:“不要乱动,忍一忍就过去了。”
  颜淡用力把他的手从脸上掰下来。
  只听那个为首的宦官尖细着嗓音道:“皇上,您瞧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传膳吧?”
  睿帝轻轻地嗯了一声,沉声道:“不必,等晚点过去绛妃那里。”
  颜淡不由在心里哀叹,这皇帝真是一心为国事啊,连晚饭都没空吃,最后还是在自己家爱妃那里蹭一顿宵夜就算吃过了。她慢慢凑近唐周脸旁,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和这位皇帝还是认识的,你说是直接问他讨东西好呢,还是继续做贼好?”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点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生死场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地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总算她反应极快,落地的时候稳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张书桌前面,和听到响动抬起头来的睿帝正好对视着。
  颜淡一动不动,维持着蹲在书桌前面的姿态,低下头道:“皇上万岁。”其实她一直觉得,这世上能千秋万岁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抽气的声音,一队侍卫围在书房门外,弯弓的弯弓,刀剑都已经出鞘,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折,在下巴上轻轻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说:“都退出去罢。”
  颜淡顿时觉得他这两句话说得极有款派风度。
  外面的侍卫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颜淡只看见眼前那一幅明黄色的衣摆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却还是低着头。她心里明白得很,闯进皇宫惊了圣驾已经要砍头了,若还不老老实实的,就算被凌迟也是自找。何况,大多数人对于礼数周全而态度温文的都会生出些好感来,没有人会喜欢说话放肆又总和自己对着干的人。
  谁知睿帝沉吟,问出一句让她张口结舌的话来:“你是妖?”
  颜淡用余光瞥见那个为首的官宦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真不知道是该矢口否认,还是干脆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睿帝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罢。”皇帝都发话了,那些宦官宫女唯有惨白着脸、抖着双腿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颜淡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凡人一听见妖怪,不是吓得手脚发软,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冲上来喊打喊杀,而见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样,其实她觉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边,笑着说:“朕的绛妃,其实也是妖,那时候想想,你也应该是的。如今二十年过去,你的容貌却一点都变,果真如此。”
  颜淡磕磕巴巴地说:“皇上,我确是妖,你的绛妃只怕不是的。”
  她记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确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这回进皇宫却没发觉有妖气,虽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么变故,不过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认的,尤其是这种棒打鸳鸯、挑拨离间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绛妃她现在已经不是了,也就是随口问问罢了。”他慢慢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你还有别的同伴?”
  颜淡消沉地嗯了一声。
  只见唐周从房梁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姿态雍容得很,然后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冲撞御驾,实属冒犯天颜,请皇上责罚。”
  颜淡捏着拳头,很想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本来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将她推下去,根本就不会有人发觉的。
  睿帝抬了抬手,温雅地开口:“平身。”
  “皇上,其实我们这回过来,是有事相求的。”颜淡见他的反应不像是在生气,便低着头轻声道,“听说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进贡上来一批贡品,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们进宫本是为了寻这件神器的?”
  颜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属就是优雅,用的是“寻”而不是“偷”。
  他连犹豫都没有,便一口答应:“朕这就让人从库房里把那批贡品找出来,你们且挑挑看。”
  颜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说话也是那么干脆,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她立刻见缝插针地称赞:“我这几年总是听说百姓夸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为国事操劳,今日亲眼见了才知这些话果然不虚。”
  睿帝正走到书房门口,将门打开了和候在门外的首领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话,闻言不由一愣,忽又转过身来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应该不是罢?”
  唐周一时没想到对方的用意,便微微一点头。
  只见睿帝又转过头去,对着门外的侍卫道:“妖也罢了,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普通人在宫里出入自如,今夜当值的通统都罚一年俸禄,自己去内务府领罚罢。”
  颜淡刻意忽视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头对唐周说:“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养活,你却害得他们被扣了一年俸禄。”
  唐周沉着脸一言不发。
  
  皇宫里的人办事情果真很快,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有十几个手脚利落的宦官抬着九口大箱子进来。
  睿帝在书桌边坐下,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挑罢。”
  唐周缓步走到箱子边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来看,他一连看了五个箱子,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这箱子已经明显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刚伸手进去,神色明显有几分古怪,收回手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一面圆形的镂花古镜。这面镜子的纹理打磨得十分精致,却说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颜淡将古镜接在手里敲打一阵:“这是理尘还是地止?”
  唐周摇摇头:“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边慢声道:“既然已经寻到了,那还有别的事没有?”
  颜淡立刻道:“回禀皇上,没有别的事了,叨扰多时,我们即刻离开。”当务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维扬、余墨会合,离开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后想起来要治他们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术再使个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宫去,只听睿帝慢悠悠地道了声“且慢”。颜淡立刻转过头看着皇帝,虚心求教:“皇上还有什么高见?”
  “我派人送你们出宫,这样跳进跳出成何体统。”他拍了拍手,当值的几个侍卫立刻走进来单膝跪地,“传朕的口谕,即刻送这位姑娘和公子出宫,不得有误。”
  颜淡看着那几个跪着的侍卫抖得实在可怜,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书房拐弯的地方,颜淡转过头瞧着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侍卫,好声好气地说:“当真对不住,害得你们丢了一年的俸禄,现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定会补偿你们的。”
  那侍卫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跄跄退到五步远的地方,颤抖着声音说:“不不……真的不用了,这位大仙,你就忘了见过小人这回事吧,啊……”
  可见凡人见到他们妖,大多还是会害怕的。
  可是那位睿帝明明知道枕边人曾是妖,却没有在意,大约也是因为真正爱上了罢。
  颜淡只得转过头对唐周说:“如果你拿到了地止,还要做什么?还是和楮墨一样,要解开什么封印?”
  他们从景阳殿边经过,只见一个模样很是俊俏的少年迎面奔来,身后还有一群宦官宫女追着赶着。那少年经过颜淡身边的时候,脚步缓了下来,朝着她微微一笑,隐隐约约有那么几分风流潇洒的影子,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跑了过去。
  颜淡倏然记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没有成为妖,流离在六界之外。也在这座古城,看一出琅台旧戏。那时的睿帝还是少年人,却风流成性,看不出半分真心。后来,他却肯为一个女子收心,就算到了如今的帝位,也依旧没有变。
  那个少年的笑意长相,恍然就是睿帝少年时候的模样。
  颜淡不由喃喃道:“为什么一个人,会为毫无关系的另外一个人付出这么多……”
  她转头去看唐周,心中却想,他为了找到梦中那个人,甚至不惜自己的安危,去寻找上古神器。为什么她就从来没有遇上那么一个让她觉得是被倾心爱着的人?
  她曾有一段时日以为,余墨至少是有些喜欢她的,因为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后来才发觉,这种关怀,并不是只有对她才有,他对百灵,对紫麟都是十分的真心。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也是她黏着他的时候比较长。如果有一日,他们要分道扬镳,真正舍弃不下的其实只有她罢?
  她回首看过去,只见唐周嘴角微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他看见那双晶莹澄透的眸子,像是裂了缝的琉璃,里面的情绪支离破碎。而他,只是无能为力。
  
  柳维扬拿着那面古镜翻来倒去看了一阵,下了一个结论:这是理尘,而不是地止。
  颜淡有些失望:“你怎么知道这是理尘?”
  他将古镜翻过来,手指在背面的纹理上掠过:“这上面刻着上古文字,还说理尘可以堪透天地间的奥秘,教人博贯古今。”他搁下理尘,宽慰了一句:“总之再找出最后那一件,就必是地止无疑了。”
  唐周坐在桌边,没有动弹,也没有搭话。
  颜淡心道这柳公子说得真是废话,统共四件神器,现下已经见过其中三件,剩下这一件除了地止哪里还会是别的,再说就是这最后一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忽听柳维扬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她立刻警惕地看着对方。
  柳维扬已经将理尘放在桌边,可手心却始终贴在镜面上,竟是不能移开了。
  余墨原本靠在门边,见到这个情状脸色微变,往里面走了几步:“柳兄,你从前有的那件神器是什么?”
  柳维扬抬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慌乱:“难道……是理尘?”
  颜淡见到他们这番模样,更是奇怪:“理尘从前是你的东西,现在又拿到了手,那也很好啊。”她这一句话才说出口,就知道为什么一向面无表情、眼中波澜不惊的柳维扬会头一回流露出慌乱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拉扯着,眼前是极刺目的光亮,全身好似浸在千年寒冰中一般寒冷。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拉伸,晃得她头晕目眩。
  等一切平定下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眼前是的景致恍如一幅精彩的水墨画,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汽中的青山逶迤。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她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柳维扬单膝跪倒在岸边,脸色苍白,似乎在那一瞬间遭了重创,呕出一口鲜血。那一支玉笛也从衣袖中掉出,摔在地上折成两截。
  只听余墨淡淡道:“柳兄原本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而理尘唤回了他的仙力,凭他现在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住从前的仙力了。”
  唐周沉默一阵,道:“这里的景象,和之前在青石镇古墓最后一间石室里看见的那张画上的很像。”
  颜淡叹了口气:“我那时看到那幅画,还问过陶姑娘信不信我去过幽冥地府,那时你对我说,现在做梦还嫌太早。其实这里就是幽冥地府,我本来也没在开玩笑的。”
  她在这里耽搁了整整千年,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依稀如昨。
  
  
冥宫和鬼尸
  柳维扬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捂着胸口,嘴角还带着殷红的血丝,眼中却恢复了淡然:“这里,确是幽冥地府。”他一字一字说得很用力,像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一切记忆。”
  颜淡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知道通往凡间的鬼门在哪里,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罢,这里阴气太重,若是阴气上身就麻烦了。
  柳维扬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盯着烟水迷茫的江面,脸色发白。
  颜淡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迷离云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座华美宫殿的轮廓,不由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冥宫?”
  她也只是在从前听师父说过,冥宫里面的,全是上古时候天地间的奥秘,能堪透其中万一的人,天下再无人可与其比肩。而上古的混沌天神盘古氏,创世神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女娲早已在时光洪流中同天地化为一体了。大约就是因为那些先神的关系,才将冥宫的奥妙之处勾勒得更为神秘。
  这座传说中记载着天地间终究秘密的冥宫,只会出现在衰败之气甚重的地方,上一次是在魔境即将消亡的时刻,而这回,出现在幽冥地府。
  她正想着心事,只见柳维扬突然跳下了夜忘川,往冥宫的方向渡水而去。
  颜淡一个激灵,忙叫道:“柳公子,这是忘川水,你不能下去!”
  夜忘川一过,可让人忘却前尘,重新轮回转世。他如今才记起了一部分记忆,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再度把过去都忘记了,那之前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柳维扬停住了,转过头来:“你从前渡过夜忘川的时候不也没有忘记么?这回,我不会再忘一次的。”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之所以没有忘记,只是因为忘不掉,也不愿忘记。
  而现在的情状却又和那时大为不同。
  柳维扬站在忘川水中,青黛的衣袖拂动,垂下眼看着水中,静静地说:“你们从鬼门出去罢,我只想弄清楚那时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颜淡想了一想,又道:“你这样渡河也不是办法,我知道渡口有船,但一直有人看管,我们去把船弄过来。”
  柳维扬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唐周走上前在柳维扬的肩头敲了一下,微微笑道:“不管怎样都到了这里,自然是大家一起出去。”
  柳维扬微微挑眉,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好。”
  颜淡觉得很是奇怪,柳维扬的性子冷漠得近乎于孤僻,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要利用唐周解开楮墨上面的封印,对他们都是一概的一视同仁视而不见,而从魔相里出来之后,他对待唐周的态度转变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不过柳宫主的想法大多是很难臆测的,不是她可以猜得到的。
  她偏过头望了望余墨。他还是一声不吭,顾自望着烟波迷蒙的江面,隔了一会儿,方才转过头看她:“忘川水当真可以教人忘却前尘么?”颜淡点点头:“这是自然。”余墨没说话,可眸光却沉了沉,纠结成一片漆黑幽深。颜淡莫名其妙,她应该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古怪?
  一个也罢了,现在两个三个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这年头,不光女人难办,连男人都这么难办。
  颜淡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往东面一指:“这边过去就是渡口,不过守船的是牛头马面,不太好对付就是。”
  
  唐周在之前的二十年岁月中,只在书上看过所谓幽冥地府是如何阴森可怕,现在看来,冥府的风光倒很有独特之处。
  他正这样想着,忽觉衣摆被什么轻轻一扯,不由低下头去,只见一张嘴正咬着他的外袍下摆。
  那只是一张嘴,别的什么都没有,呆呆地浮在地面上。
  嘴巴感觉到唐周正低头往下看,松开了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牙齿:“是凡人活生生的气息……很美味……”唐周无比镇定地转过头,但见一双眼珠呼的飞到他面前,快乐地滚翻着:“啊啊啊,这个凡人长得真俊,摸起来应该会很舒服……”
  唐周攥着剑柄,一袖子把那双滚得欢快的眼珠扫到一边。
  只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屈指捏决,对着正在他身边不停地嗅来嗅去的鼻子念道:“破!”那鼻子蓬得一声化为一股袅袅青烟,其他正漂浮在半空中跃跃欲试的眼睛嘴巴耳朵和一截截手臂腿脚立刻退得老远,齐声呱呱大叫起来:“这个人好凶好凶啊啊,大家快退!”
  柳维扬伸手扶了扶额:“这些是鬼尸,只有一小部分躯体,没有思考能力,千万不要和它们说话,只会夹缠不清。”
  他这边刚说完,就见颜淡蹲在不远处,看来已经和周围一圈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说了很久的话了:“你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的?”
  “我们是鬼尸啦,你是没听过还是没见过,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啊,莫非你们是被天雷劈了才变得零零碎碎。”
  “小姑娘你长得很可爱啊,皮肤也很滑,摸啊摸,摸……”
  “你们也长得很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
  “对啦对啦,再没有人比你更有眼光!”
  柳维扬摆了摆手:“当我没说过。”
  唐周突然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从后面架起来拖走:“你是要留在这里和鬼尸说话还是继续往前走?”
  颜淡微微嘟着嘴:“等下你可千万别开口说话,你身上有凡人的气息,这里不是活生生的凡人能进来的。”
  渡口就在不远处,只是百步的距离。
  渡口停泊的那艘小船的桅杆上挂着一盏长明引魂灯,灯火如豆,微弱昏黄。
  颜淡走上前,向着看管渡口的牛头马面微一倾身,微微笑道:“两位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马面看了她一阵子,居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你你……居然让你这样就投胎去了?不、不对,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了?”
  颜淡笑嘻嘻的:“我是没有投胎啊,不过你们这里有条通往凡间的路没有封死,然后我就悄悄溜出去了。我在外面待得久了,突然想去鬼镇见见老朋友,你能不能借一条船给我啊?”
  “借船的事,你想也不用想!”
  “马面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嘛,我是真的想去看望老朋友的。”
  “你是在凡间惹了大祸,只好逃回来躲着吧?”
  颜淡眼波一转,还是笑着:“怎么可能?我从来都不惹是生非的。你要是担心的话,就坐在船上送我到鬼镇好不好?反正也不远。”
  “不行!”
  “为什么?反正你们现在也没什么事,只是一会儿功夫。”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颜淡长长叹了口气,状似萧索地往回走,心里一面默默数着,果然还没数到十,就听牛头在身边道了声“且慢”。她转过身,神色诚挚:“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见教?”
  牛头迟疑一下,缓缓问:“你刚才说,这里还有条通到凡间的路没被封死?”
  颜淡点了点头。
  “如果你带我去找到那个出口,我就载你们去鬼镇。”
  颜淡笑逐颜开:“一言为定,反正我也不会回凡间去了,那个万妖臣服的铘阑山主实在太讨厌了,害得我连躲的地方都……”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旁顾而言他:“怎么最近都没有人渡夜忘川么?”
  马面上了船,解开绳缆:“要上船就快些,我看那些追杀你的人都要追来了,说不得你就变得和那些鬼尸一样。”
  “就算他们真的追过来,两位大人要对付他们还不是一根手指的事?”颜淡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微微一眨眼。她就知道,一旦说起幽冥地府通往凡间的那条没封死的路,他们就一定会上钩。
  其实这条路封不封死都差不多,那些恶鬼魂魄根本没这个能耐从那里逃到凡间。
  
  水流哗哗,击打在船舷之上。江上雾气弥漫,十尺外的景象就是朦胧一片,看不真切。因为有那盏长明引魂灯的缘故,小船根本不需要人掌舵,顺着水流慢慢往前。
  颜淡指着东面,轻声道:“就在前面不远,大约还有一炷香的路程。”她这句话说完,微微偏过身子,两道劲风正好从身边掠过,只听扑通扑通两声,牛头马面已经被扫到了船下,在夜忘川中沉沉浮浮。
  柳维扬慢悠悠地整了整衣袖:“秦广王有这班愚笨手下,难怪地府总是麻烦不断。”
  余墨动作利落,转眼间已经结下好几层结界,一手按在船头,淡淡道:“那盏引魂灯会碍事,还给他们算了。”他屈指捏决,只见那盏挂在桅杆上的长明引魂灯晃了晃,哗啦一声落在水中,还在江水里扑腾的牛头马面立刻争着去抢那盏灯。
  颜淡蹲在船头,笑眯眯地看着江水,忽见在水里沉沉浮浮的那两人嘴角微动,又轻又快得念出一段咒术。她会读唇语,也能将这段咒术猜出个大概,不由脸色微变:“糟了,他们想召唤鬼王!”
  她话音刚落,只见船下的江水彷佛开始沸腾一般,不断有黑色的水汽咕嘟咕嘟往上冒,一层黑气慢慢笼罩在夜忘川之上,显得周遭景致鬼气森森。忽听底下传来一声嘶吼,似乎来自无明业火中受七世之苦的恶鬼的嘶叫,尖利而刺耳。
  只见一个诡异的长脸从水中慢慢升起,那张脸生得枯瘦,双颊凹陷,一双眼黑洞洞的,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而下巴却是方方正正。如果这张脸不是在离颜淡这么近的地方升起的话,她可能会笑出来,毕竟传说中的鬼王原来是长了一张这么奇怪的方脸,实在很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那张巨大的方脸突然一下子从水里蹿了上去,终于露出下面那漆黑的身躯,朝着小船俯冲下来。那张方脸一下子撞在船上的结界上,砰的一下子弹开好几尺,又重新摔回水中。
  余墨将手心贴在船头,原本透明的结界缓缓流动着淡青色的光,明明没有风,他的衣袖发丝却微微拂动起来。
  鬼王嘶吼一声,又重新窜到半空中,再次俯冲而下,又被结界反弹开去。
  唐周低声道:“怎么这鬼王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只会不停地撞?”
  “鬼王是由忘川水底下的鬼尸化成的,没有意识和记忆,连施术者都会反噬。”柳维扬沉默一阵,转过头看着余墨,“等下你把结界撤走片刻,再立刻结阵回来,这样可以罢?”
  余墨思忖一下,点了点头。
  柳维扬伸手按在唐周的肩上,缓缓道:“等下结界撤走的时候,你用七曜神玉收了它,我们两个联手应该可以办到。”
  颜淡只得蹲在一边瞧热闹,这种场面,她的确是没这个本事处置。
  只见那个黑漆漆的鬼王慢慢沿着外面那层结界爬到顶上,开始用头砰砰撞起来。余墨缓缓抬起手,语声低沉:“那么我数到三就撤开结界,一,二……三。”话音刚落,那层流动着青色光芒的结界立刻就消失了,鬼王正用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用力往下磕,这样一磕就立刻撞了个空,呼的一声冲了下来。
  颜淡听见唐周轻声念了几句咒言,只觉得寒毛直立:既是因为那只方脸鬼王已经把脸凑得很近了而他居然还能慢条斯理地、字句清晰地念咒言,也是因为她之前被他收进法器的时候,也是来了同样的那么一段,如果一个不小心,她和鬼王被关在了一起,那真是生不如死啊。
  可是那鬼王冲下来的势头正好是对着她的,颜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王黑洞洞的眼眶对准了她,原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完全是平的,只有两个孔可以透气,漆黑枯瘦的手指上,指甲又尖又长,堪堪碰到了她的眼皮。她吓得连话也说不出,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直到撞到不知是谁的双腿,立刻如同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搂了上去:“唐周,你到底还要念到什么时候去啊啊?!”
  只见鬼王那张悬在颜淡斜上方的方脸突然一顿,猛然停住了,似乎被一股什么力道牵引一般,慢慢往上拉。鬼王挣脱不了,胸腔中不停发出尖利的嘶吼,最后嗖的一声被收进七曜神玉之中。
  它便待在玉里依旧不安分地用头撞着,似乎想从里面冲出来。
  唐周举起七曜神玉看了看,还有几分意犹未尽:“这个神器用起来倒是很顺手。”他低下头,对着颜淡道:“你要不要仔细看看?”
  颜淡哆嗦着,脸色青白:“我不要看,拿远点不要凑过来啊啊!”她扒着身边那人的衣摆的手则攥得越发紧了,只听余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颜淡,你现在可以松手了罢?”
  颜淡一个激灵,顿时想到自己刚才那一副丑态可被他们看了个齐全,顿时心神俱伤:“我只是看鬼王那张脸长得太奇怪才吓到的,其实我的胆子没有这么小……”
  唐周恶劣地将七曜神玉拿到她眼前,慢声道:“我自是知道你胆量大得很,其实这鬼王的长相多看几回就不怕了。”
  颜淡僵硬地看着玉里的鬼王,只见它也正将头探过来,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她:“唐周你这小人!如果你刚才和它脸贴脸过,也会害怕的好不好?!”
  唐周看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你刚才说什么?”
  颜淡呆了呆,她刚才似乎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怎么他的反应会这样奇怪:“如果你刚才和它脸贴脸过,也会害怕的好不好,这句话?”
  “前面一句。”
  “……你这小人?”
  唐周沉默片刻,喃喃道了一句:“应该只是错觉罢……”
  颜淡很是奇怪,怎么她原来都没发觉唐周有喜欢听人骂他是小人的怪癖,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骂他几遍讨回一点本钱来的。
  
冥宫的秘密(重写版)
  雾气消散,江面上那一座华美宫殿在缕缕水汽中渐渐清晰起来。瑰丽,却带着衰败之气。
  这是颜淡一瞬间的感觉。
  柳维扬负手站在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串泛着耀眼光华的七彩琉璃。烟水弥漫的夜忘川之上,忽然升腾起一片夺目灿烂的光晕。一阵熏风拂过,江面上的水雾转眼间散去了,夜忘川上波光点点,远处逶迤青山因清晰而愈加壮丽。
  他手上用力,七彩琉璃碎成一片片,点点破碎的琉璃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人影浮在水面上,面容朦胧,依稀可以看出眉间的千山万水,这样的容貌,便是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那是邪神玄襄的元神。
  他衣袖轻拂,抬手行礼,就算是谦然有礼的举止,也会教人觉得,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高贵。
  颜淡心想着,这位玄襄殿下当年是何等善战而骁勇,其实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之所以会自己把魔境毁去,也是因为再不愿被族人推到争端的最前方罢了。如果非要等到最后两败俱伤的情形出现,或许还是自己先退了一步。毕竟,柳维扬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再是狠绝,也做不出弑杀亲人的举动。
  玄襄站在水面上,脚下的水波平缓,唯有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荡漾开去。他看着柳维扬,缓缓伸出手去,衣袖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在魔相中,颜淡曾梦见过他划开自己的手腕,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
  柳维扬也伸出了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握。
  玄襄笑了一笑,还是那种不深也不浅的笑意,转身慢慢向着远方而去,渐渐消失在天水交接之处。
  船身忽然微微一震,想来是碰到冥宫一直延伸到夜忘川中的石阶了。
  四人从船上下来,踏在水中的石阶上。
  那石阶是整块大理石铺成的,光亮可鉴,隐隐约约映出人影的形状。
  颜淡还记着要把船拖到妥当的地方,这里她不是第一回来,甚是清楚若是没有了船,他们就得游着去找鬼门然后回到凡间,这该是多么凄凉且悲惨之事。
  一行人拾阶而上,只见冥宫的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紧紧闭着,周遭毫无人气,彷佛是抗拒着生人的探访。
  颜淡仰起头,看着这座雄伟奢华的宫殿,无端地在心头生出一种敬畏感。
  冥宫是那些上古先神所住的地方,里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仙迹。还在很早很早以前,天地混沌,天和地之间甚至还连在一起,在这一片混沌中,便出现了第一位先神,他是被称为混沌天神的盘古氏。盘古氏在天地开辟之后,便和这天地一道融为一体,元神永灭。而在他之后,陆陆续续又出现了创世神女娲、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而这些先神也和盘古氏一样,在时光洪流中化为山川河流中的一部分。
  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创造天地万物,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当年的仙力到底有多深。
  只要打开了这扇青铜镂花大门,这些奥秘都会揭开。她曾在天庭修行的时候,就听过九重天上十分有修为有的几位仙君说,冥宫中的奥秘,若是去触碰,便是万劫不复。当年女娲上神在冥宫外刻下封印,只要有仙君仙子去打开冥宫,就会仙元尽碎,永世不得超生。
  这道封印并非无法解开,只是谁也没有这个胆气说,他已经有超过女娲上神的仙力。
  柳维扬低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已经缺了角的玉佩,淡淡道:“这是计都星君的。”他拿着这块玉看了一会儿,又淡淡道:“冥宫会感觉到某处衰败之气甚重而出现。当年仙魔之战后,玄襄毁去魔境,冥宫便出现在那里。”
  “我同计都星君便站在这里。大门上刻着女娲上神的封印,凡是沾着仙气的人是无法打开的。我那时并不相信。我在天庭上当了千年的仙君,掌管六界的礼易道艺,我并不觉得那些上古先神的仙力是我无法企及的。”柳维扬轻轻地喟叹一声,“我那时,太过于专注自己的修为,也以为自己有了挑战上古先神的本事,实际上我还只是井底之蛙罢了。”
  颜淡听得心神俱伤:柳维扬当年可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堪称天庭上本事修为最高的一位,便是她那很了不得的师父都自承不如。他这样还算是井底之蛙,那她是不是应该早点自我人道毁灭算了?
  “我试图解开冥宫门口的这道封印,却触动了里面的死灵,那种境况便是现在想起来都是……”他垂下眼,淡淡道,“后来,我身受重伤,从冥宫的台阶上摔了下去,我只能抓着最后一节台阶。那时候,冥宫正从魔境飘回夜忘川,如果我松开手,很可能会被冥宫压在底下。冥宫本身是喜欢衰败死亡的气息,那时我的身上便是有股衰败的仙气。”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话头。
  颜淡瞧着他手上的玉佩,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双微微眼角上挑的眸子,那个人对她说过,这世上,朋友未必能共享乐,而敌人也未必不会有成为朋友的那一日。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说话时候的眼神,薄凉得教人心惊。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原来你是被人推下去,不然怎么会落在夜忘川里而失去一切记忆?”柳维扬转过头波澜不惊地看着她。“那个把你推下去的,是……计都星君。”她回想起曾经在幽冥地府度过的那千年,终于把一直缭绕在心头的一切都想明白了。
  柳维扬将手上的玉佩抛给她,低声道:“看来你也见过计都星君了。”
  颜淡接下玉佩,只觉得这玉触感冰冷,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温度:“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叫赵桓钦的凡人。”
  “赵桓钦是计都星君在凡间用的名字。”
  颜淡看着底下烟水弥漫的忘川水,将手上的玉佩抛进水中,慢慢叹了口气。
  只听柳维扬忽然道:“这些事本来和你们无关,只是大家现在既然牵扯了进来,我就应该说明白。现下,也到分别的时候,我要进冥宫,你们还是从鬼门回凡间罢,这里阴气甚重,待得久了不大好。”
  “什么?”颜淡吓了一跳,“可是你上回……”
  柳维扬微微摇头:“这里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却很想知道的东西,如果是为了它丢掉性命,或者还要再重新追寻一遍自己的过去,很值得。何况,我已经没有仙气,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个,正好能够进去。”
  原来,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更何况柳维扬对于自己在做什么,一直都十分清醒,完全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想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唐周和余墨始终都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就此作别。
  颜淡没有说话,反倒是柳维扬淡淡地说了一句:“颜淡,现在想来,当初没能收你入我门下,真是可惜了。”
  这句话,应当是夸奖罢?
  颜淡微微笑着:“如果真是这样,有你这样一位年轻英俊有为的师尊,我一定会日久生情的,当时候你就得陪我来一出师徒禁断——啊,唐周,你干嘛打我头?”
  唐周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你觉得,一位年轻英俊有为的仙君会陪你做这种无聊事吗?”
  
  将小船推到夜忘川中,仰头还可以望见,柳维扬伸手按在那扇青铜镂花大门上面,慢慢地,那扇青铜大门开启,里面是漆黑一片,深得看不到尽头。
  柳维扬缓步走了进去,冥宫的大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这座带着衰败气息,却华美雄伟的宫殿渐渐消失在水雾之中。
  夜忘川上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小船经不住颠簸哗啦一声翻了。
  颜淡在水里挣扎两下,总算立刻反应,向着余墨大声道:“那个漩涡就是去凡间的鬼门,快结阵。”余墨的动作更快,才刚被卷进那个漩涡的口子上,已经布下一层结界,将他们三人都护在里面。
  漩涡之后,是一条长长的、漆黑无光的石道。迎面不断涌过来的漆黑油腻的水中,还沉沉浮浮着各种残肢断臂。石道两旁,不断有厉鬼尖声嘶叫,时不时有惨绿色的鬼火烧过来。
  颜淡缓过一口气,忙道:“千万不要碰到边上的石道,那都是从六道轮回里跑出来的恶鬼,吃人不吐骨头的。”
  唐周看了她一眼:“也亏得你能找出这么一条路来。”
  颜淡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路走就不错了,还要挑三拣四、挑肥拣瘦!”
  余墨拉开她死命搂着自己的手,缓缓道:“我不会撤走结界的,你可以放手了。”
  “不是啊,前面有段路——”结界突然重重地一震,颜淡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当下搂得更紧了。她果然没记错,前面那段路九曲十八弯,又窄又陡,上一回她就这里摔得七荤八素,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来。
  余墨下意识地抱紧了颜淡,眼前却越来越混沌,几乎被转花了眼。唯一清晰的是头顶那一点光亮,也越来越刺眼。
  突然眼前猛然明亮,颜淡只觉得身子失重,咕咚一声摔了下来,所幸不是那个垫在底下,而是摔在不知是谁的身上。她缓缓地支起身,环顾了一下周遭,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看周围的布置,还是在客栈的客房中,如果从天而降摔在大街上,难保不会被人当成妖孽扔石头。
  只听底下人凉凉地道了句:“你可以起来了没有?我实在不喜欢被人骑着。”
  颜淡哼了一声:“唐周,亏你还修道呢,连说话都这么粗俗!”
  “那么还请小姐不要坐在在下身上了,这种姿态若是被人瞧见,小姐的清誉也就被在下毁了。”
  他这句话才说了一半,只听砰砰两声,客房门被人踢开,外面站着三五个带刀侍卫,一个穿了寻常富商锦衣的中年男子翘着手指挡在前面,用尖尖细细的嗓音惊道:“绛妃娘娘,这里面实在是淫乱,您金贵玉体,可经不得这种污秽场面。”
  余墨施施然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目光直接略过侍卫宦官,落在后面那个红衣女子身上:“你来做什么?”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过不客气,那一排侍卫立刻拔刀出鞘,那个宦官跳着脚细着嗓子道:“混账!你不要命了,敢对绛妃娘娘无礼?来人,直接绑了拖出去!”
  绛妃莲步轻摇,缓缓走到房门口,微微笑道:“我听宣离说你们来了南都,我便想起有话要同你说,才过来的。”她转过头看着身后的随从,语声温柔:“你们都出去罢,我有话和他们单独说。”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凝神倾听:这位绛妃是睿帝最爱的人,当年余墨手上的异眼落到她手里,之间生出了不少恩怨情仇,里面的纠葛想来也是十分精彩的。
  只见余墨缓缓地转过头,低声道:“颜淡,唐兄,我也有些话要单独和这位夫人谈。”
  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表述,可是山主都发话了,她也不能不听,只得磨磨蹭蹭地带上门出去了。
  
情缠
  颜淡其实很想知道隔了一道墙壁的两人到底在里面谈什么,可是相对那个宦官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先不提,万一、万一那人意图不轨,这、这可……”的情状,她实在是太有风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公公,你就放心罢,我家公子从来没有用强的喜好。”
  “你懂什么?你们刚才又在房里做什么好事了?”
  “如果我们刚才真的做了什么好事,我家公子愈加没这个心力用强了嘛……”
  “你你你……你这……”
  眼见着那宦官又要喊出“来人啊直接绑了拖出去”,唐周伸手将颜淡拉起来:“看来他们还有的谈,不如我们先去外面走走?”
  颜淡任由他拉着,隔了片刻才幽幽道了一句:“柳公子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唐周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你不是说九重天上的紫虚帝君很厉害么,他会回来的。”
  “计都星君一定也是用这个法子混进冥宫的,可我拿到他的玉佩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已经魂飞魄散,仙元尽碎,永世不得超生了。”
  唐周停住脚步,伸手按在她肩上,低声道:“我不知道计都星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柳兄追寻的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他当初进冥宫不是为了君临六界,而是为了里面的奥秘,里面早已失传的术法。”
  颜淡点点头。
  隔了片刻,唐周轻声问:“你这样关心柳兄,是因为喜欢他么?”
  颜淡想也不想:“这怎么可能,我尊敬他就像尊敬我的师尊一样,柳公子比我的师父还要亲切。更何况以前虽然没有接触,我也早就听说紫虚帝君是位不会动情的仙君,我才不要自讨苦吃呢。”
  两人走下客栈的楼梯,迎面碰上客栈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朝着他们笑道:“两位出去啊?今日是佛诞日,没有宵禁。晚点还有烟火,放灯,庙会,两位不如四处去耍耍?”
  颜淡寒毛直立:“佛诞日……?”
  看来今日果真不宜出行,事事不顺。
  唐周却有了兴致:“佛诞日也无妨,反正你还算有点修为,又不会被怎么样。”
  颜淡还是兴致缺缺,在这个时候,果真就显现出他们俩的年纪差距。她要是和唐周手牵手去逛庙会,那不就成了太奶奶领着孙子出去玩?就算是换了余墨罢,大概也有姑姑和侄子的辈分了。
  她把这个想法向唐周说了,结果唐天师面无表情地取出一张符纸:“这是三步禁制,看来你很想用么。”
  颜淡立刻见风转舵,诚恳地说:“没有没有,其实我更喜欢一步不差地跟着师兄你,这三步未免显得太不亲厚了。”
  于是唐周满意地将符纸收了回去。
  
  只听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微暗的夜空突然绽开几朵烟火,拖出明亮的、极长的尾巴,将迷茫夜色陡然间映得明如白昼。紧接着,是大片大片在暗夜苍穹中绽放的艳丽烟花,烟火的爆破声响将底下的欢声笑语都盖了过去。
  颜淡站在树下,仰起头看了一阵,转过头时却发觉唐周没了人影。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遥遥瞧见唐周正站在漫天绚丽烟花之下,他手上拿着一盏花灯,身边还蹲着一个小孩,正哆哆嗦嗦地用火折子去点鞭炮的引线,只是手抖得太过厉害,怎么都点不着火。
  唐周低下身,就着那孩童的手把火折子凑近鞭炮的线头,一点微光在夜色中如蛇般扭动摇摆。他一手将那孩童抱开几步,正好头顶的烟火倏然绽开,铺散开千万光彩,在他身侧晕开了淡淡的微光。
  颜淡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却也说不好究竟是笑什么。
  眼前的烟花骸坠下一点火星,颜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感到背后撞到了人,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低下身去捡落了一地的线香和蜡烛。颜淡连忙蹲下身子,将地上的几支线香拾起,放进那女子身边的篮子里。
  她做完这些,忽见那女子慢慢抬起了头,烟花明丽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张愁苦而姣好的容颜。颜淡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地唤道:“你……掌灯仙子……?”那女子也死死地瞪着她,待回过神来抓起竹篮就走,脚步慌乱踉跄。
  蒙尘许久的记忆浮现,颜淡一把拉住她:“你是掌灯仙子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认得我了么?”她每问一句,对方只是不停地摇头,口中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脸上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慌乱。
  颜淡松开了手,那女子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开几步,却突然急急收住了脚步。颜淡眯着眼瞧着她,只见她的双肩颤抖,像是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一般。颜淡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唐周正低下身,手把手帮之前那个孩童点燃了一支线香烟火,细碎的白光在漫天烟火中微弱而温馨。
  唐周偏着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侧颜在细碎的光下显得温和。那孩童踮起脚举着线香烟火,笑容纯净无邪。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微笑的吧。可是那个女子却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冲上去一把夺下那孩童手中的烟火,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然后硬是拖着他挤进人潮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唐周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着手中的花灯向颜淡走来:“走罢,这个时候该去放灯了。”
  颜淡想了想问:“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位姑娘真的很奇怪啊?”
  “如果你看见自己的弟弟和一个陌生人玩在一起,多半也会紧张。”
  颜淡抬起手指抵着下巴,低声喃喃:“说得也是,我多半是认错人了……”
  唐周将手上的花灯交到她手上,微微笑道:“按照我们凡间的习俗,在这盏灯里面写下愿望放到河里,这个愿望只要上达天听,便会实现。”
  颜淡举起花灯看了又看,撇撇嘴:“这分明是骗人的嘛。”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为了一个期冀,”唐周将一支炭笔递了过去,“你最想要什么,写在灯里面,说不定有一天会成真。”
  “那你呢?换了你,会写什么?”
  “我么,自然希望爹娘能够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颜淡奇道:“虽说有孝心是好事,不过我还以为是你会快点找到神器地止呢。”
  他眼神闪烁一下,转开话锋:“你打算许什么愿望?”
  颜淡捏着炭笔,皱着眉苦苦思索。
  她曾经最想要的,已经不可能再得到。而如今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颜淡站在章台江畔,看着天边烟花明灭,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警惕地看着他:“我写的时候你不能偷看。”
  唐周立即别过头,凉凉地说:“我也没那种窥探你心思的怪癖。”
  
  花灯渐渐离开江岸,被水波缓缓推向远方。一江灯火,明明暗暗,格外美丽。
  颜淡低下身将花灯放下了水,掸了掸衣袖:“嗯,好了。”
  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其实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了。铘阑山境,就像是她的家,那里大大小小的妖怪都是她的家人,如果可以,她打算在那里待一辈子。
  她正想着心事,忽听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随即滚滚而来,不一会儿几滴黄豆大的雨点淋到她的脸上。
  天边绚烂的烟花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浇灭,章台江畔烟雾弥漫,那些相携看烟火放花灯的年轻人嬉笑着躲到一边,却没有被搅了兴致的不悦。
  颜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唐周拉着跑向不远处的屋檐,雨点越来越大,渐渐有倾盆之势。徒留一地烟花骸,静静地冒着白烟。他们两人的衣衫有些濡湿,被迎面而来的夹着雨丝的夜风一吹,微微凉冷——毕竟现在已经入了秋,已经不如盛夏时那么热了。
  颜淡听着一阵闷于一阵的雷声,突然腰上一紧。唐周已经倾过身搂住了她。如此亲昵的动作,他还是第一回做。颜淡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而对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羞耻之色,反而搂得更紧了些。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瞧上我了吧?”
  唐周愣了愣,复又轻轻笑了:“怎的这个时候你说话就这样直截了当,真是一点想教人回答的兴致都没有。”
  颜淡一时感慨万千,她这株千年都没人要的菡萏,总算碰上了识货人,其艰难程度,实在不亚于铁树开花。
  唐周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爹娘……他们生我养我,我却不能在膝下承欢尽孝。”
  “呃,你能这样想自然很好,孝顺可是一种传统美德。”
  “颜淡,我原来是对你们很有些偏见,就算是现在,还是不能……完全不念着这种偏见。”
  颜淡听得云里雾里,也弄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约莫想到,她这回大概又是自作多情了。
  天边滚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声响,就在这雷声中,她听见唐周在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很轻。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唐周说:“我想过了,不会再去找神器地止。我放弃了。”
  
回程
  小船顺着水流而下,月色氤氲,倒映在粼粼波光,在水中晕开一泓银白。
  颜淡很苦恼。
  她和唐周看完烟火放完花灯又等到雨小了才回客栈,结果余墨和那位绛妃还待在一间房里,那宦官已经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停地抬袖擦汗,一副恨不得上前一脚把门踹开的架势。颜淡不觉想,这世上有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就是要谋权篡位也该说完了罢?正当那个宦官实在沉不住气,想让侍卫破门而入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绛妃扶着门,向着里面柔柔地道了声:“我走了,你多保重。”颜淡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门开的一刹那,那宦官眼睛都直了,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们家娘娘的衣衫首饰都看了一遍,连个边角都不放过,一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为当今皇上捉奸拿赃的姿态。
  颜淡笑眯眯地想,绛妃出宫想来也是睿帝同意的,做皇帝的都不怕自家爱妃出事,太监偏偏急得像一锅热粥似的。
  绛妃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微微笑着:“颜姑娘,好久不见,快有二十年了吧?”颜淡一碰到她的手,立刻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妖气已经完全没有了,不光是妖气,连修为都一点不剩,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凡人。她迟疑着想要不要问一问她和余墨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只见余墨从房里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们。颜淡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老了很多啊……”
  只听几声刀剑出鞘的声响,背后杀气腾腾。
  绛妃倒没有生气,笑着轻声说:“当然会老了,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样说你懂吗?”颜淡忙点头,这点她一开始就猜到了。按照常理,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有她的同族,她立刻就能感觉到。而她是知道睿帝和一位花精姑娘在一起的,不可能在到了皇宫还觉察不出妖气,那么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位花精姑娘,也就是睿帝心爱的绛妃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来找余公子其实是……”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余墨在靠在门边轻轻咳嗽一声。
  绛妃顿了顿,笑着看了余墨一眼,松开了拉着颜淡的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时间,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任谁被吊足了胃口,而说话的那个人却不肯说下去了,都会这样失望的。
  绛妃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匆匆道了句:“余墨他很关心你。”颜淡自然知道他很关心自己,不然也不会在她被唐周收进法器后千里迢迢来找她。
  绛妃走后,唐周便同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回襄都,而他们自是回铘阑山境。
  临别时,余墨在唐周手上一握,淡淡道:“这是设在铘阑山境门口的禁制,你凭着这个可以找到我们。”
  颜淡站得近,甚至可以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想当初她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宁可自己花大半天解开在山门口设下的幻术,也坚决不要被烧掉一块皮,这想想都觉得痛。
  唐周看看手心上的禁制,微微颔首:“等再过一阵子,我必定上门拜访。”
  于是从上船直到现在,颜淡都一直在想,好奇心不是罪过,她该是如何隐晦而不露声色地打听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呢?
  
  余墨一向是温雅含蓄而内敛的,除了要泄愤追杀谁的时候。
  颜淡觉得要问出事情始末,自然也要问得点到为止,十分的含蓄。而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若是问了反而被堵一句“我的事于你何干”那就很是尴尬了。
  颜淡左思右想,慢慢撩起船帘钻出船舱。但见余墨负手站在船头,月华在他袖上氤氲生辉,更衬得其人俊雅万端。他听见身后动静,微微别过头,颜淡瞧见他的手上正拿着一颗漆黑剔透的珠子。
  颜淡恍然大悟,原来绛妃是来还异眼的。她一早听说过,异眼是天地至宝,集结了天地精华之灵气,若是被他们妖拿到了,哪怕和这异眼没有缘分,光是吸取其中瑞气,对修为就大有好处的。
  余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异眼,忽然伸手过去:“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颜淡傻了,她听说当初便是因为这颗异眼的缘故,余墨还被打回原形过。他现在又重新拿回了异眼,可谓很不容易了,却要送给她?
  “这么贵重的宝物,就算给了我也是浪费,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么懒平日也不怎么修炼,你还是自己用比较好。”
  余墨细不可闻地低笑一声:“既然没用,那还留着作甚?”话音刚落,他将手里的异眼随手一抛,异眼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咕咚一声落进江里,慢慢沉入江底。
  颜淡震惊地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么宝贵的东西,你、你就这么扔了?”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他既然不把异眼当成一回事,以前干嘛拼死拼活地要把它找回来,难道是找着好玩的吗?
  余墨微微皱着眉,神情在淡淡的月华下显得朦胧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
  颜淡来不及细想他的用意,便纵身跳进江里,将一江的月影搅得粉碎,很快的,那一瓣瓣破碎的月影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余墨依旧负手站在船头,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点点碎影。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听一声破水的动静,颜淡从水中探出头来,伸手举着异眼,笑靥如花:“还好找回来了,我本来还想着这江底黑漆漆的,不怎么好……”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余墨低下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一般,勒得她一口气顿时缓不过来。
  颜淡动了动,想从余墨怀里探出头,毕竟适才在水底待得太久,这股气憋得很是难受。她才刚一动,就觉得余墨加大了手劲按着她的肩,慢慢将脸颊贴到她的颈边,闷闷地说:“别动,只要一会儿。”
  颜淡慢慢平复了气息,方才感觉到余墨抱着她的手臂竟有些颤抖,照理说该抖的也是她罢,好歹她还跳到水里去过。她忽然很想看一看余墨的表情,虽然她很确信,他脸上的神情还是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微微的、有那么半分笑意在。
  隔了片刻,余墨松开手臂,抬手摸了摸她的侧颜,语调神情都往常没什么两样:“去换身衣衫吧,小心着凉。”
  
  余墨这乌鸦嘴。
  颜淡愤愤地把毛毯裹在身上,一边打了两个喷嚏,瑟缩着去抓另一条毛毯。她一定是天地间第一只会着凉生病的妖,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贻笑大方、遗臭万年,铘阑山境的那些山妖水怪一定会笑死的。
  莫非她和凡人相处得太久,也学会染风寒了?
  人妖殊途这句话,果真是世间至理。
  她伸出去抓毛毯的手才伸到一半,只见余墨撩起船帘低下身走进船舱。他一见这个情状,立刻拿起毛毯裹在她身上:“你觉得怎么样了?”
  颜淡想了想,说:“很冷。”
  余墨拿起放在桌上的外袍,也帮她裹上了,顺手探了探她的额。颜淡看着他,只见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又低下头以额相抵:“怎么?”
  余墨面无表情:“好像起烧了。”
  颜淡只觉得一道天雷正劈在她的天灵盖上,凄凉万分地重复:“起……烧……?”
  余墨站起身:“船也快到岸了,我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颜淡挣扎着抓住他的衣摆,简直声泪俱下:“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看大夫!”她一定是天下第一只会生病还要找大夫的妖,这实在太可笑了。
  余墨只得低下身,一寸一寸把衣摆从她手里拔出来:“就算不找大夫,还要去镇上买吃的,你这样扯着我,我怎么去?”
  “……你真的不会找个大夫来?”
  “你再抓着不放,我就去请大夫来给你把脉。”
  颜淡立刻老老实实地松开手,裹着一身毯子膝行两步:“主公慢走。”
  余墨倾下身,轻轻一捏她的鼻尖,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到处乱走,就算哪里有热闹也不要去看,懂了么?”
  颜淡忍不住说:“余墨,你好像我爹爹啊……”
  
  余墨果然信守诺言,没有带大夫过来。
  颜淡一手抓着毯子,一手在他买回来的东西里翻:“咦,还有玫瑰糖和松子糖,莫非你很喜欢吃糖啊?”
  余墨从里面挑出两大包药:“糖是给你的。”
  颜淡一哆嗦,立刻道:“我不要喝药。”她其实对吃的东西是最不挑的,有好吃的自然不会错过,没有的话只要能填肚子就好。像糖果蜜饯之类的零嘴,其实还是百灵比较喜欢。若是因为要喝既难闻又苦的中药才有颗糖做奖赏,这种本末倒置又不划算的事情她才不会去做。
  余墨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将手上的两大包药摆在一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问来一个土方子,等下炖汤喝下去,有用就不必喝药。”
  颜淡知道所谓的土方子,有一些还是很灵的,便裹着毛毯缩在一边,看着余墨把羊肉牛杂放进砂锅里炖着,待滚起的时候,又塞了一把干红辣椒进去。颜淡忍不住道:“这辣椒放太多了吧?”
  余墨头也不回,淡淡道:“这个方子是发汗用的,出了汗热度也会退下去。”
  颜淡无端地打了个寒战。她似乎是听过有发汗这个说法,可是对妖怪会有用吗?但这砂锅里炖的,算是她的救命法宝,最后喝不喝药,全在于这一锅东西。
  待余墨把砂锅端到矮桌上,然后揭开锅盖的时候,颜淡只闻到一股浓烈的辣味,立刻打了一个喷嚏。等她凑到桌边,瞧见砂锅里被煮得色泽油亮的羊肉和泛红的汤底,又再接再厉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余墨按住衣袖,动手帮她盛了一碗羊肉汤:“这么辣,喝一碗也应该差不多了罢。”
  颜淡忙道:“够了,绝对足够了。”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尝了尝,立刻被呛得直咳嗽。虽然她是头一回吃到余墨煮的东西,但这锅羊肉汤实在不需要什么烹饪的水准,除了辣根本就尝不出还有别的味道了。
  余墨迟疑一下,缓缓伸手在她背上轻拍着顺气。颜淡端起瓷碗,一闭眼干脆地把碗里的汤一口气倒进喉咙里,眼泪汪汪地看着余墨:“这个土方子真的有用么?”
  余墨迟疑片刻,避开了她殷切的眼神:“……应该是有用的吧。”
  
铘阑山境
  一碗香辣羊肉汤灌下,颜淡非但没能发出一点汗来,反而在嘴角生出了一个水泡。她这副壳子这回看来是定要和她对着来了,硬是一滴汗都不肯出。
  她这样一阵冷一阵热,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微微颠簸的船舱顶。颜淡发觉,她实在是只心思怎么也细腻不起来的妖,这个情状,孤灯被冷,凄清凉夜,多多少少该有一点感伤罢,而她这时心里想的居然是,江南菜清淡好入口,比北方的对她胃口。
  忽然眼前一亮,余墨将点起的油灯挪了挪,吹熄了手上的火折子。他在昏黄烛火下看了看颜淡,像是微微一惊,在她身边低下身来,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还是去看大夫罢?”
  颜淡立刻摆出坚定的神情:“我不要去。”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墨沉默片刻,淡淡道:“等天亮了就去,你都这副模样了,少给我耍小性子。”
  颜淡微微嘟着嘴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墨,我觉得冷。”
  “……毯子全在你身上。”
  “还是冷。”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隔着毛毯将人抱住:“这样呢?”
  颜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慢慢靠在余墨身上:“你说,我原来好好的,怎么会染风寒起烧的呢?”
  余墨抬手顺了顺她的黑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你本来就很怪,这种事情放在你身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颜淡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慢慢的有了睡意,语音渐渐模糊:“余墨,我觉得你最近好像都不太开心……”她只依稀听见余墨轻声说了句“没有这回事”,就意识涣散起来,既安心又神伤地入睡了。
  她安心的是,余墨便是这样抱着她,也不会起一点别的心思,她就是睡死过去也没关系;而神伤的却是,她都这样睡在余墨身边了,他居然连一点邪念都没有,这对他们这自负容貌不差的花精一族来说可是一记沉重的打击。
  她就这样既安心又伤神地睡着了,却做了一个不怎么高兴的梦,梦里她回到天庭,不知为了什么又跳了七世轮回道,一次一次反反复复,没有尽头。待醒来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有些湿,却是发了汗。
  余墨细致地撩开了她黏在额上的发丝,微微笑着:“总算不起烧了,还好罢?”
  颜淡也回以一笑:“这样就不用喝药,也不用去找大夫,对吧?”
  余墨嘴角带笑,斜斜地支着颐看她:“亏得你就惦记这个。”他抬手碰了碰她的嘴角:“你现在虚火旺、嘴角生水泡,回到铘阑山境一定会被紫麟取笑一通。”
  颜淡趴在矮桌边,忍不住道:“紫麟也和你一样修为年岁,怎么就幼稚不堪,我看他啊,就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人看得上。”
  他们闲闲说着话的时候,桌上那一壶水正煮到八九分沸腾,余墨舀了茶叶放下去,只见碧绿的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船舱里很快便清香四溢。
  颜淡接过青瓷茶盏,闻了一闻,奇道:“你在放下茶叶之前还放了什么进去?”
  “我看你虚火这么盛,就放了点清火的金银花、枸杞、碎荷叶。”
  “荷、荷叶?!”颜淡一个激灵,说话底气甚足,“你想让我自己吃自己吗?”
  “不是你身上的,是药铺里顺便买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身上的,但这还歹也是我那一家子里面的一个罢?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家已经很可怜了,开花供大家玩赏,花谢了莲蓬多半被折下来吃掉,吃不完还要被晒成莲子干,连泥里的藕也不能逃过,现在连叶子都拿来泡茶用,实在太过分了!”
  “你不想喝,我也不会硬灌你喝下去。”余墨不甚在意地端起茶盏,只见颜淡突然凑近过来,阴惨惨地说:“你也不能喝。”
  余墨沉吟片刻:“你以前炖鱼汤的时候,我不也看着的?”
  颜淡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茶盏:“那我们来交换吧,我以后都不吃鱼不喝鱼汤,你也不能打莲子和藕的主意,对了,叶子和花也不行。”
  余墨皱了皱眉,没说话。
  “好不好嘛?你答应了也不吃亏的,这天下没有比这个更公道的了……”
  他微微失笑:“也好,就这样罢。”
  
  等他们回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已经秋末冬初了。
  颜淡刚进自家山门没多久,便和紫麟狭路相逢,两人唇枪舌剑斗了一番,紫麟一如既往暴跳如雷,扬言要把她抽筋剥皮。颜淡早对这个威胁不痛不痒,很是无所谓。一转过头,只见琳琅款款而来,取出袖中的精致丝帕帮紫麟抹了抹脸,然后盈盈一笑。
  颜淡看着东面,喃喃自语:“奇怪,原来今天太阳还是从东面升起的么。”
  丹蜀吃力地顶着一团雪白的毛球挤过来,他屁股后面的尾巴已经退掉了,可见近来修为有成,从十分不堪的人形向比较可看的人形迈近了一大步:“颜淡姊姊,山主,你们这回出去了这么久。”颜淡立刻拿出一包松子糖给他:“你最近看来是好好修行过了,连尾巴都没了呢。”
  丹蜀如获至宝地抱着那包松子糖,笑得很天真:“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爹爹还是说我没用。”他取出一颗松子糖,头顶上趴着的那团毛球立刻抖了一抖,嗯嗯嗯地叫唤几声,伸长脖子将糖含进嘴里。
  颜淡伸手摸了摸毛球:“子炎也长大了不少。”
  小狐狸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舔她的手,忽然一转头瞧见余墨,大大颤抖一下,又缩成毛绒绒的一团,死死地扒着丹蜀的头顶,在喉咙里呜呜地低叫。
  颜淡不觉想,余墨带给小狐狸的精神创伤,恐怕它很长一段时候都恢复不了。幸好他们妖的寿命是很长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也会淡了。
  回到铘阑山境后的日子还算舒心,只是有两件事让颜淡不太高兴。
  原先,她和紫麟都算是修为颇深的妖,千年都没什么桃花,甚至连烂桃花都不怎么有。紫麟虽是山主,为人无趣又暴躁,之前几位侍妾不是看上别的妖便是看上了余墨,于是紫麟在年长日久中成了千年光棍山龟。然而如今,这样美丽的琳琅竟然看上了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不,插在乌龟壳子上!
  从今往后,她可以用来嘲讽紫麟的事情又生生地少了一桩。
  另外一桩,便是关于余墨的。
  她和余墨的住处不在一块儿,却也离得不算远,原本是想问他借本修行妖法的书来看看。第一回去的时候,百灵告诉她,山主大人去了深山布阵,大概要后日才会回来。颜淡没在意,过了几天又走了一趟,结果还是没见到余墨。百灵将一叠关于修行的书交给她,很是遗憾地说,山主近来闭关了,没有十天半月都不会出来。
  颜淡微微觉得奇怪,还是捧着书回去了。过了一阵,她听说余墨出关,便捧着书想去问他几个结阵的法子,结果依旧吃了闭门羹。
  颜淡隐约觉得,这样三回都见不到人,很可能是余墨故意避而不见。
  她自问是只很识时务的妖,如果余墨是真的想要对她避而不见的话,她也不会去对质追问,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从他身边亲近的人旁敲侧击比较好。
  这其中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紫麟。他平日看去都是严肃而威风,实际上却脾气暴躁,一生气就管不牢自己那张嘴。而余墨却是心思细密而沉静,只要是他不想说出口的,就只会烂在心里。当初颜淡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对于他们这样两种孑然不同的性子居然还能合得来,感到很是奇怪。
  
  结果紫麟这次学乖了。
  他绷着一张脸,一边在琳琅递过来的苹果上咬了一口,一边语气凉冷地说:“余墨最近常常闭关,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不过就算他是因为受不了见到你这张脸才闭关的,这也不奇怪。你倒说说看,你有哪样可以拿得出手、教人念念不忘的?更加不要说同琳琅比了。”
  颜淡憋着气不发作,紫麟这小人,寻着机会就来数落她。也怪不得他们这二十年来一直仇上加仇,酿成如今的深仇大恨。
  琳琅闻言嫣然一笑,容色娇艳,映得周围墙壁摆设都是一亮,轻声嗔怪:“紫麟,瞧你说的,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颜淡看着前面两两相望、深情款款的两只,全身鸡皮疙瘩直跳,只得识相地轻手轻脚往后退。她真的不该来的,现在紫麟那只千年光棍山龟铁树开花,这花不但开了还开得娇艳逼人,而她这边还是孤家寡人好不凄惨,光是两人那股肉麻劲就足够教她食不下咽了。
  颜淡走出十几步,忽听琳琅在身后道了句“你等一等,我有话要说”。颜淡转过身,只见琳琅抬起纤纤十指整了整因为疾走而拂乱的发丝,微微低着头踏着优美的小碎步走到她面前,顿时心生感叹:一向听说狐族专门出落美人,琳琅却是美人中的美人,现在这么一朵枝鲜叶嫩的花儿被紫麟攀折了去,真的太便宜他了。
  琳琅站在离颜淡三步的地方,嫣然巧笑:“我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可是待了一阵子之后,反而再也不想走,也难怪这么多妖来过铘阑山境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颜淡附和道:“嗯,铘阑山境确是很不错。”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温暖如春不说,常年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有山有湖,还有很多有趣的妖怪,天下再找不出一处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我没有想到现在会和紫麟在一起,也是相处得多了,才发觉他是一个很温柔仔细,值得以心相待的人。”
  颜淡可不这样认为。她第一次见到紫麟的时候,觉得这位山主严肃古板、有股说不出的威慑,相处得久了,才发觉最开始的印象多半不可靠。
  “我也是听紫麟说的,余墨山主近来心绪都不怎么好。他半个月前过来一趟,也只是找紫麟喝闷酒,问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颜淡心中已经有七八分确信,余墨果真是唯独对着她避而不见。半个月前,她去找他的时候,百灵说他又闭关修行了,总不至于他的修行其实是和紫麟去喝酒罢?
  颜淡想起那晚在章台江畔,他将异眼毫不犹豫地抛进江里,那种绝然姿态像是想抛却什么一直割舍不下的东西。
  而她最后却把异眼找了回来,这回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眼里眉间
  有一个人,你用心去看过且自以为懂得,到头来却发觉看过的懂得的不过是其中一点皮毛而已。
  颜淡无端觉得消沉沮丧。二十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余墨已经渐渐变成她心中最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欢他,却觉得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定会很有些难过。她自问行事还算是潇洒,当放手时便放手,绝不拖泥带水。余墨若是打算从今往后都避开她,她自然也不会去死缠烂打。有些话,说白了则太满,给彼此都留点余地,等到事过境迁时候才好再相见。
  颜淡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她最近却会反反复复想起,余墨站在船头,脸上神情在月华氤氲下模糊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那个月夜,好像一道幻影,死命地纠缠住她。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迎面却碰见了百灵。
  百灵看见她的一瞬间,脸上微微有些难堪而不知所措。颜淡虽是看清了她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百灵,余墨山主近来可好么,我许久没见他了,便想着问一问。”
  百灵脚步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还、还算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山主。”
  颜淡点了点头说:“那样就好。”她脚步不停,就这样和百灵擦肩而过。
  相知相近却未相亲,相逢未必就是缘,便是缘分,也终会有到头的那一日。更何况,余墨的态度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
  也可能,从头到尾,她都没能看懂过。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冬天过去,又到了春暖花开、蝶舞莺飞的好时节。
  近来颜淡的修为颇有进益,而这几日又到了月圆之时,正是对修行最好的时机,便常常在夜里出来晒月亮。
  她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之前柳维扬孤身进入冥宫、和唐周在南都分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她思量着要不要去襄都找唐周出去玩,毕竟在有生之年,能制得住她的天师也就是唐周一个,如果结伴出游,一定很是威风八面。
  正这样打算着,忽听远处传来两声极轻极沉稳的脚步声。颜淡听得出是余墨的脚步声,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找地方躲藏。他们现在见面只会徒增尴尬,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对方。
  颜淡摸到身边的一棵树,御风沿着树干攀了上去,在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枝蹲下。
  只见余墨缓步走过来,径自在湖边用碎石子摆开了一个阵势。颜淡借着月光看他,只见他低下身将那些碎石子挪了又挪,最后站着不动了。她看到的只有一个侧影。余墨确是清减了些,原本很合身的玄色外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是本来就挺直的鼻显得越加高挺。
  颜淡支着腮想,余墨的容貌其实偏于柔和的,只是鼻梁生得挺,反而将长相衬得英气而俊雅,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生动的笑意。她正想得出神,忽听余墨淡淡地道了一句:“颜淡,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颜淡顿时很尴尬,她这样躲藏闪避,反而显得鬼鬼祟祟,心怀鬼胎。她一撑树枝,从树上翩翩落下,因为修行有成,无端得觉得身子都轻盈了不少。她还没落到实地,就被余墨随手一捞,捞到了手臂上。
  余墨笑了一笑,语声低沉温和:“你怎的还赤着足?现在不到天气大热的时候,也不怕着凉。”他伸手一握颜淡的脚踝,铺开衣摆让她踏在上面。
  颜淡简直是受宠若惊:“不会着凉的,我这几日都是这样过的。”
  余墨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他顿了顿,嘴角带笑:“我想了很多事。”
  颜淡斟字酌句地问:“那,你想通了吗?”
  “想不想通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看过戏没有?”
  “不但看过,我还写过不少戏折子。”
  “那些戏子,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余墨淡淡说,“就是这个道理。”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余墨低声笑了笑,转头看着一边用碎石子列的阵势:“这个阵形是我刚想出来的,原本凭我的本事,最多在半个铘阑山境间布下结界,而用这个阵法,可以把结界扩大许多。”
  颜淡想了想:“可是这样一来,结界外面受到的一切冲击都会反噬到你身上,这样对结阵人来说实在不划算。”
  “从前,我祖父为了保护我们全族布下了结界,最后族人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损伤,他却因为伤势过重而过世了。这是结阵人要付出的代价。为保护重要的人而付出代价,我觉得很值得。”
  颜淡微微笑着:“可是我觉得,如果为重要的人好好活着,那不是更值得?”
  
  那一晚对月畅谈后,之前的一些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不提。余墨待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虽然不算很亲近,却再没有避而不见。
  颜淡知道从余墨那里问不出实话来,只好去找百灵:“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其实余墨很讨厌我,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就想用什么法子打发我?”
  百灵正用茶缸装了热水,慢慢地把桌上余墨那件外袍熨平,闻言笑着说:“山主要是真讨厌你,早就寻个机会把你卸成几块随便丢在哪里去了。”
  “那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缘故了。”颜淡一摊手。
  百灵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有时候山主在想什么,不是我们猜得到的,既然猜不到,又何必去猜?”
  颜淡正待说话,忽听丹蜀在外面杀猪宰羊般的叫喊:“不好啦,不好啦,那个鬼、鬼来了啊啊啊!”
  颜淡忙走出去看,只见丹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她脚下,头顶上还扒着小狐狸,颤巍巍地说:“颜淡姊姊……不好啦……”
  颜淡见他这副模样,低下身柔声道:“怎么了?”
  丹蜀抖了一会儿,泣不成声:“有一只、一只凡人闯进来了,他、他手上还有山主的禁制,而且还是、还是鬼……”
  颜淡听着他夹缠不清,一会儿说是凡人,一会儿说是鬼,忽然心中一动:“莫非是位天师?”她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找唐周出去玩,没想到他倒是先送上门来了。颜淡往外边走了几步,果然见到一群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妖怪远远地围在一起,而唐周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颜淡笑靥如花,快步飞奔过去:“师兄师兄,你真的来了?”
  唐周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像是有点困惑:“我还是头一回被妖怪围观,有点不习惯……”他转头的一瞬间,本来远远看着他的妖怪立刻做了鸟兽散,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一下子窜到了更远的地方继续围观。
  “啊,大概是他们头一回看见有天师到这里来,所以很好奇。再说,被看啊看的就习惯了嘛。”
  唐周微微一笑:“你的修为像是有点长进了么。”
  “何止是长进一点,至少有三四点了吧?”
  唐周轻喟一声:“其实你就算再长进十分,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颜淡简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唐周,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要告诉我是专门来说我坏话的!”
  唐周掸了掸衣袖,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刚才就很奇怪,这里是北地,又靠近大漠,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你们这里倒比江南还暖和舒适。”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很奇怪这点,后来听别人说,是铘阑山境的地底埋了什么聚气成山水的宝物。”
  “我对宝物没有兴致,不如先说说别的事,”唐周嘴角带起几分笑意,更显得眉目清俊,“我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你打算怎么尽地主之谊?”
  
  颜淡发觉唐周此人当真有十分可怕的适应能力,才在铘阑山境待过一日,已经对于远远围观他的妖怪们视若无睹,吃得好睡得好,晨起练剑的时候,还客气地帮一只蜥蜴精拾起落在地上的绣帕。之后,颜淡便听百灵抱怨说,最近库房里的绣帕不太够用。
  而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想来凡间也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颜淡念着要尽地主之谊,便陪唐周把铘阑山境玩了个遍,眼见天气渐热,就想出法子来,要狠狠调教一番唐周的水性。
  唐周果然对下水心有戚戚,却要死撑着面子:“这不太好罢,男女有别,这样成何体统?”
  颜淡笑眯眯的:“没关系没关系,你看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什么?”唐周要是早点懂得男女有别的体统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时候才想起还有这种美德,摆明了是色厉内荏。她一脚踏到湖里,一面把唐周往水里拖:“这个湖不深的,也就五六个你这么深。”
  唐周身子一晃,衣摆已经被湖水浸湿:“我水性不好,万一下了水和你拉拉扯扯,不是唐突了么?”
  “不唐突不唐突,你放心,这个湖里还没有淹死过人,不,淹死过妖,你一定不会是第一个在这里溺死的……”颜淡心想,他自然不会溺死了,最多是半死嘛。这个想法才刚冒了个头,唐周突然干脆地朝湖中踏下,顺便一把将她按了下去。
  颜淡懵了,连忙大力扑腾两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一股带着泥浆的水流冲过来,眼前一片混沌。幸好手腕立刻一紧,被唐周拉出水面,不然那个呛水的人只怕要变成她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颜淡有些悻悻。只见唐周踩水浮在湖面上,虽然勉强了一点但还算是浮着的:“怎样?”
  她心里咯噔一声,恍然看着唐周被水沾湿的眉眼,这眼里眉间的神情,丝丝缕缕缠绕不去,勾起几分久违的熟悉。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水声哗哗,湖面中心出现了一个漩涡,湖面越变越低,竟可以踏到湖底。只见一块黑沉沉的方块状的事物漂了上来,上面结满了青苔,已经辨不出这东西的本来面目。
  唐周笑意微敛,抬手拿起那东西,声音低不可闻:“这是……地止?”
  颜淡只觉眼前亮得刺眼,那原本黑沉沉的东西到了唐周手中,竟是华光冲天,直冲九天,铘阑山境地动山摇,湖水干涸,风啸雷鸣,像是要被这道华光撕裂似的。唐周那一瞬间的神色像是要把地止抛下,却无能为力。他的嘴角溢出几丝殷红的血丝,终于还是硬撑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被震得脚步踉跄,还没完全站稳,忽觉身后剑气森森,却是冲着唐周去的。颜淡忙闪身挡在唐周面前,只见余墨手上短剑的剑脊正闪过一道似龙又似鱼的青芒,几乎刺到她身上的时候却硬是停住了。
  余墨神色冷淡,低声道:“你让开,现下杀了他还来得及。”他的衣袖发丝在风啸雷鸣中猎猎而舞,眸中的情绪却冷到了极点:“不让的话,我连着你一块杀。”
  颜淡回首看了看唐周,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喉间突然一凉,冷气森森的剑锋已经抵在她的咽喉处。余墨的杀气愈盛,像是无法抑制:“颜淡,我最后说一遍。让开。”她还是没动,有些事可以退却,有些事却不能让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眸子,只见其间漆黑幽深纠结在一块,所有杀气突然一沉。他衣袖轻拂,身上青黑的妖气大盛,一阵淡淡的青色光泽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似乎想阻挡那股撕裂般的力量。
  一大群山妖水怪逃的逃、跳的跳,响动嘈杂,十分混乱。然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七彩华光从天而降,一队衣衫华美的仙子仙君慢慢落在实地。一位穿了一袭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越众而出,低着头上前两步,突然跪在泥泞地里,完全不顾惜身上洁白的衣衫:“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她微微抬起颈,其眉目同颜淡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颜淡低不可闻地唤了声:“芷昔……”
  对方却没有转头看她一眼,依旧姿态优美地跪着,又道:“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君回府。”
  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番外之三
番外之三?乾坤纪(上)
  啪——
  房门被人重重撞开,在清爽晨风中瑟瑟摇晃。
  丹蜀顶着雪白的毛团朝床上扑去,一把将卷在被子里的颜淡挖出来,嚎啕大哭:“颜淡、颜淡姊姊……呜呜呜呜,不好了不好了,呜呜呜……”
  颜淡恨极,她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做美梦,结果被小狼妖的杀猪宰羊般的哭号惊醒,实在不是一般的愤怒。
  丹蜀抱着她摇了一摇,哭声越加响亮:“要是爹爹看到了,一定会把我杀了的,他说我是我们狼族的耻辱,天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狼妖来了,呜呜呜呜……”他哭着哭着,突然打了个嗝。
  小狼妖很傻,颜淡一早就发觉了,还在他爹爹护短地说他家丹蜀只是年纪太小所以不太懂事的时候,就发觉了。能够化成人形,多半已经到了成年的年纪,既然成年了就不算是年纪小了罢。而像颜淡当初化人时候还没成年,这种事是极其少见的。
  她拍了拍丹蜀的背,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是怎么了?你最近不是修行有成,还把尾巴给修没了吗,你爹爹怎么会杀你?”
  丹蜀一边打着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的耳朵、耳朵不好了……”
  一直扒着他头顶的小狐狸抬了抬身子,露出了下面那双位置不怎么不对称的耳朵。
  原来丹蜀刚刚把尾巴变没了,就想着把头顶上的狼耳朵移到脸的两侧,结果不知是哪里用岔了力,那双耳朵不但没有跑到两边去,反而在头顶上变得不对称了。
  颜淡撩开被子,穿外裳洗漱,一面绞了手巾递过去:“擦擦脸,我帮你想想法子,实在不行的话,再去找余墨山主帮忙。”
  她话音刚落,小狐狸踉跄一下,哀哀地扒着丹蜀的头发叫着。丹蜀哭丧着脸:“痛痛痛,子炎你不要这么用力抓我!颜淡姊姊,你看我实在是不能去找余墨山主的。”
  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颜淡叹了口气,开始翻找桌面上一叠关于修行的书籍。这些典籍都是前人留下来的,余墨那里收藏得很全,她这几日便借来看了。
  丹蜀擦擦脸,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看她翻书。
  颜淡翻了一本又一本,突然道:“这招乾坤术应该可以用……书上写着,从前有驴妖化人后蹄子长到脸上去了,就用乾坤术把蹄子换到脚掌下面去了。要是用这个把你的耳朵移到脸旁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丹蜀精神大振,拍着胸脯说:“我不怕,颜淡姊姊你尽管试吧!”
  颜淡忍不住在他头上一敲:“要怕也是我怕,你难道不知道施术者会被妖法反噬吗,我比你危险多了。”她一指身边的圆凳:“你坐这边来,我来试试看。”
  丹蜀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可是背脊却在抖,磕磕巴巴地问:“如果、如果最后不成,我的耳朵跑到脚上去了怎么办?”
  颜淡无情地说:“那你就换双大点的鞋子。”
  她将上面的咒文仔细看了三遍,方才左手捏诀,对着丹蜀的头顶开始念,正念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小狐狸正趴在他头顶上呢,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小狐狸会不会长到丹蜀脸上去,那样她不用琳琅和紫麟动手,干脆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子炎,你先下去一会儿。”颜淡伸手把小狐狸挪到桌上,一心一意地继续念最后几个咒文,谁知念道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狐狸突然往上一跳,正蹲在丹蜀的头顶。颜淡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摇晃不止。她困难地低头往下看,只见自己的壳子坐在桌边,因为渐渐失去了魂魄的支撑,慢慢地往后倒,而她这股出窍的半截魂魄居然朝着小狐狸奔去。
  完了。她心念如电,趁着魂魄还没有完全脱离躯体,立刻施下一段锁魂咒,把丹蜀和小狐狸通统定在原地。
  咕咚一声,颜淡只觉得身子一震,朝地面滚了下去,摔得眼冒金星。她痛哼了一声,惊悚地发觉,她正发出呜呜嗯嗯的低叫。
  不、不会罢?
  颜淡揉了揉眼,只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只狐狸爪,抬头望周遭看,房里的摆设还是那样,只是全部都变得很大。
  她和子炎交换躯体了。
  
  幸好之前施了锁魂咒,这样占了自己身子的小狐狸和那只小狼妖都不会乱跑乱动。锁魂咒是禁术,就算是余墨紫麟也不会用,自然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解开。当然,禁术一般都会反噬施术者,不过经过她孜孜不倦的研习,已经把反噬的效果转到被施术者身上,他们醒了之后,大约会有十天半个月都睡不着觉吧?
  颜淡吃力地朝着桌子上的书堆跳,再吃力地扒着书册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吃力地看着斗大的正楷。
  狐狸爪子一直打滑,她还要小心地不抓破了书页,毕竟那都是余墨的收藏,要是被她抓坏了,余墨一生气说不好就把她埋在门口那个莲池里玩赏。
  颜淡跳到书页上,认真仔细地想找出破解乾坤术的法子,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办法。莫非天要亡她,想让她以后都当一只狐狸吗?这还不算是最难过的,她约莫记得,子炎离化人形的日子还有一百五十多年。这么漫长的日子,她该是如何度过?
  还有,最后她该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件事?子炎如果要用她的壳子过日子,照他目前那股和丹蜀的黏糊劲,再想象了一下她的壳子死命地缠着丹蜀嗯嗯啊啊叫唤的场面。颜淡哆嗦两下,又用爪子扒开一本书。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万一最后不能恢复,她还是把自己人道毁灭吧……
  她正吃力地埋在书堆里苦思冥想,忽听有极轻极沉稳的脚步走到门口,这个脚步声好生熟悉,不会是——
  颜淡一个激灵,从书堆里连滚带爬地出来,瞬间僵硬在原地,甚至可以听见那一身狐狸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余墨站在被丹蜀撞开的房门边,停了一会儿,举步踏了进来。他低下头,看了看摔在地上的颜淡的壳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桌上书堆里的狐狸状的颜淡。
  颜淡已经急得和一锅粥似的,她该怎么办怎么办,是装作若无其事,还是装出子炎那种害怕他的模样?她正着急,只见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她头顶掠过,拿起了一本书翻开看了几眼。
  颜淡全身僵硬,忽然想起,余墨拿起的那本书就是记载了乾坤术的那本,他、他不会看出些什么罢?若是被他知道,她原本只是想帮丹蜀把耳朵的位置摆正,结果反而和小狐狸交换了壳子,指不定要被怎么嘲笑呢。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见余墨又轻轻把书放下了,转过头去看躺在地上不知人世的颜淡的躯体。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不知怎么浮起了几分笑意,微微低下身握住那壳子的手指。
  颜淡蹲在桌上松了口气,余墨该是没有发觉罢。
  可是,她突然寒毛直立,余墨抓着她的手干什么?莫非,他其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颜淡扑通一声从桌上滚下来,摔得四脚朝天。余墨听见动静,和颜淡对视片刻,倏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他就这么走了?好歹她的壳子还躺在地上呢,也不把她搬到一个软点的地方。颜淡翻过身来,很是生气,余墨对她未免也太过无情了。
  她抬起头,只见刚走出门口的余墨突然又折转回来,径自走到她的面前,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
  颜淡望着他幽深漆黑的眸子,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希望:他还是认出她来了吗?其实那样也不坏,说不定他会有法子让她变回去,只是余墨拎着她的手势委实让她不舒服。
  余墨拎着狐狸状的颜淡走出屋子,随手将门带上了,走了几步便迎面碰上了百灵。
  百灵抱着几件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外袍,微微笑着开口:“山主。”
  余墨微微颔首,待拐过弯的时候,便将颜淡抛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颜淡在地上滚了一滚,愤愤地冲着他的背影伸出了狐狸爪。
  余墨,我恨你。
  
  颜淡心神俱伤了一阵,决定还是靠自己。首先便要爬回自己的屋子去,才能继续研究典籍上的妖法。
  她磕磕绊绊地小跑了一阵,面前忽然掠过一阵冷风,连忙往后缩成一团往后滚开。
  只见碎叶纷飞中,唐周练剑的英姿刹踏。翩翩公子啊,颜淡磨了磨狐狸爪子,心中称赞一句。
  只见唐周停下了手上的剑招,同她对视片刻,突然低下身将她抱在手臂上。
  颜淡莫名感慨,果真还是师兄比较好心。
  唐周用剑柄抵着下巴,嘴角带着笑:“这三尾灵狐很是稀少,没想到这里有一只。”
  他身后围观的青蛇小妖立刻接话说:“这是狐女琳琅的亲弟弟,是去年的时候带到这里的来的。”
  唐周嗯了一声,抬手在颜淡头上摸了摸,喃喃道:“我还以为……”他把狐狸状的颜淡放下,径自转身朝那只青蛇小妖走去。
  颜淡愣了一下:他就这么走了?不会吧,她原本还想借着唐周的手快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呢。
  只听那青蛇妖问:“唐公子,你今日不去找颜淡姑娘了么?”
  唐周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之前碰上你们山主,他说颜淡还睡着,就不去叫她了。”
  颜淡怒了,余墨真是太混账了,就算她是真的睡着没醒,那好歹也该帮忙把人从地上挪到床上去吧?还有唐周也是的,这么不寻常的事也不去看一看,枉费他们还有出生入死的交情!
  “那今日就由我带公子在这里走走吧?”青蛇妖婷婷袅袅走到唐周身边,嫣然巧笑。
  喂,唐周是天师,是专门驱鬼除妖的,你就不怕他把你给卖了吗?
  颜淡同这条小青蛇是在第一回来铘阑山境相识的,她们都被选作山主的姬妾送来。可最后余墨挑到了她。
  其实那小青蛇模样生得很好,身段也美,但余墨最后没挑她也是有情有可原。
  小青蛇头上插着的花都很娇艳美好,但再好看的花儿插了满头都是,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颜淡垂头丧气地往自家屋子里一脚高一脚浅地跑,忽然头顶上有一滴水落下来,正中她的脑门。
  她看了看天色,今日天气晴好,不像是会下雨的光景。她慢慢往头顶看去,只见树梢上正倒挂着一头巨大的蝙蝠精,流着口水盯着她看,缓缓露出嘴里尖利闪亮的獠牙。
  颜淡僵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咕噜咕噜滚下了山坡,扑通一声正好一头栽进一汪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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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三?乾坤纪(下)
  颜淡悟了。
  佛法里面的色即是皮相,色即是空,皮相即是空,她原先那副皮相是空,现在狐狸的躯体也是空。
  她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时候,筋疲力尽,一身雪白的皮毛变成了灰色,看过去不像是一只狐狸,倒像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好吧,狐狸也是空,老鼠也是空。
  她决定去温泉把这一身淤泥给洗干净。
  前路十分艰难,但是她很努力地爬到后山有温泉的地方。温泉池子正冒着淡白色的水汽,水面还有气泡泛上来,看上去十分诱人。
  颜淡欢快地滚向温泉,还没来得及进水,突然被一只芊芊玉手拎着尾巴拉了出来。颜淡疑惑地转过头,只见百灵生气地看着她,斥责道:“子炎,你怎么弄得这么脏?我不是说过了,这温泉是山主喜欢的,你这么脏还敢来洗?”
  颜淡垂下了头。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余墨不怕紫麟,就是有点怕百灵。
  百灵放下手上的盘子,用木勺从温泉里舀了一点水上来,拎着她走到更远的地方,一勺子水淋了下来。
  颜淡抖了抖身子,将水珠甩开。
  百灵微微一笑:“这下干净了,你去玩吧!”然后转走往温泉边走去了。
  颜淡蹲在地上,艳羡地盯着水汽弥漫的温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走了过来,自顾自宽下外袍,百灵连忙上前接了,又踮起脚帮他把白玉发簪取下来。余墨穿着里衣走下了温泉,隔了片刻,又将沾湿的里衣放在了池子边上。
  百灵挽起衣袖,舀了水帮他把墨玉一般的发丝打湿,把皂角慢慢揉开,最后舀了水冲去了皂角的泡沫。颜淡简直艳羡到眼红了,慢慢往温泉池子边爬了几步。
  只见百灵做完手上的事,轻声问了一句:“山主,要我帮你揉肩挫背吗?”
  颜淡用狐狸爪子摸着下巴,心道,这时候她是不是要回避了,揉肩搓背啊,万一到时候天雷勾动地火,揉肩搓背变成了活春宫,她在旁边偷看了会不会长针眼?
  余墨靠在池边,低声道:“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
  百灵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颜淡在原地蹲着,打算等他走了再跳进温泉里去好好泡一泡,忽见余墨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过来。”
  小狐狸看见他逃还来不及了,哪里还会听他的话,幸好里面的是颜淡而不是子炎。颜淡小跑过去,坐在池子边上。
  余墨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到温泉里,干脆利落地放了手。
  颜淡落到水里,划了两下,隐约明白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小狐狸不会游水啊啊,余墨这是要趁机淹死她吧?这种死法真是太残忍也太难看了。正在水里扑腾着,忽然被余墨一把捞了上来。他微微一笑:“你身上这样脏,去哪里滚过了?”
  颜淡张开嘴,才想起这狐狸身子根本不能说话,只得默默地看着他。
  她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如果余墨敢欺负狐狸状的她的话,等她恢复了,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十二分的。
  余墨没再说话,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颜淡只能扒着池边石头随着水泡艰难地浮动。不过,她见过余墨衣衫整齐的模样,也见过他衣衫不整只穿着单衣的模样,现在还是头一次见他没穿衣衫的模样。她眼尖地看到,他胸口有一道很深很长的陈年伤痕,就算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生得平整。
  照这般模样的伤痕看来,像是被什么钝器从心口透穿而出。
  水雾缭绕中,那道伤泛出些淡淡的红色,衬着他象牙白的皮肤,格外刺眼。一般来说,一个男子生得白皙些,很容易显得阴柔,甚至娘娘腔,不过余墨倒是没有半点阴柔之气。
  颜淡在水里泡得累了,径自爬了上去,看余墨也没什么反应,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出去了。
  
  远远的,颜淡已经瞧见自家屋子,正要加快脚步冲过去,忽然撞在不知是谁的衣摆上,被撞得弹出老远,摔得眼冒金星,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今日必定不宜出行,是大凶之日,所以她才会诸事不顺。
  正想着,她身子一紧,被人提着三根尾巴拉了上去,一张修眉俊目的脸庞正好映入眼中。唐周提着她的尾巴:“你也是去找颜淡?那就一起罢。”
  颜淡哀叫着挣扎,唐周余墨你们这两个混账,不会抱小动物就不要抱么,一个捏脖子,一个拎尾巴,她真的会被整死的!
  唐周走到屋子外面,碰了碰关上的房门,然后不甚在意、姿态潇洒地一袖子把门拂开,径自走了进去。
  颜淡已经不想痛诉他没敲门就直接破门而入的行径,她是真的很心疼那扇门啊,等到恢复了,她得再换扇坚固好防盗的门。
  唐周看到了在地上挺尸的颜淡的壳子,走过去撩起衣摆低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在她的身体上按了按。
  颜淡咬着牙,怒目而视。
  唐周放下了狐狸状的颜淡,径自走到桌边,在那一大堆书里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打开那本记载了乾坤术的书册匆匆扫了几眼,甚是平淡道:“原来是换魂了。”
  颜淡崩溃了。
  唐周你什么时候精明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精明……
  他悠悠然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一手支着颐,瞧着狐狸状的颜淡:“锁魂咒啊,不过改得还不错。完完全全的,损人利己。”
  颜淡已经僵硬成石头了。
  唐周嘴角带着笑:“这样罢,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我帮你把魂魄换回去,也帮你保密这件事,你么,要是哪天惹恼了我,这个秘密就保不住了。怎样?”
  呸呸,这算什么君子协定,你分明不是个君子还要来大言不惭地冒充?你这叫趁火打劫!颜淡天人交战半晌,僵硬地弯了弯颈。
  
  颜淡终于又回到自己的那副皮相里去了。
  一时间,她竟然会觉得用两条腿走路很不习惯。
  小狐狸和丹蜀懵懵懂懂地坐在一边,似乎还弄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很自然的事,都被锁魂了,怎么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唐周知,只要唐周不说出去,那么她的丑事还是不会被别的妖知道的。
  她的名声,终于还是保住了,不必遗臭万年、贻笑大方。
  唐周很是无情地说:“名声?你有这东西么?”
  “……”颜淡很沮丧。
  但就算再沮丧,也必须把丹蜀的耳朵处置好,用来补偿他在之后的十天半月都不能入睡的惨状。乾坤术无疑是不能再用了,只能另外想别的办法。
  她坐在桌边,把一大堆典籍翻了遍,也没找到合宜的术法。丹蜀乖乖地挨在身边,双眼含着两泡泪珠子,看得她微微有些歉疚。
  大约磨到傍晚的时候,余墨上门来了。
  他只用两根手指点了点,居然就把丹蜀的耳朵摆正,这让颜淡看得又羡慕又嫉妒。丹蜀顶着子炎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余墨却斜斜地倚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一叠书籍。
  不知为什么,颜淡觉得很是不安。
  半个时辰过去了,余墨始终靠在桌边不动,屋子里静得很,只听见他翻书的沙沙声。她看着余墨的侧颜,因为背着夕阳的缘故,总觉得他的脸有那么些模糊,看上去却格外的温柔。他这样斜斜靠着桌边的模样,很是风姿优雅。
  颜淡捏着茶杯,踌躇半晌还是问:“余墨你要留在我这里吃晚饭吗?”
  余墨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改天吧,今日百灵下厨,在紫麟那里吃。”他顿一顿,淡淡道:“其实,乾坤术是用来换魂的,至于那个驴妖用来换了别的东西,从古至今,也只有那么一次罢了。”
  颜淡震惊地看着他。
  余墨将手上的书册递到她眼前,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划:“这里就是这么说的,你以后看书,好歹也要全部看完。”
  颜淡捏着茶杯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余墨将书合上,温和地说:“其实你第一次用乾坤术就能到这个水准,已经很不错了。据我所知,很少有妖能第一回用就成功的。”
  颜淡手中的茶杯咔嚓一声碎了。
  
  翌日,天气晴好。
  颜淡扛着一叠修行用的典籍,踹开了余墨的书房门。
  百灵正拿着白布擦拭青瓷花瓶,被身后这么一声巨大声响惊到,手一抖,那花瓶就砰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她转过身,双手叉腰,面目开始变得狰狞。
  只见颜淡随手将那一大叠书扔在桌上,气势汹汹地说:“你同余墨说,我以后,不,老娘以后都不修炼了,岂有此理!”
  百灵目瞪口呆。
  颜淡转过头气势汹汹地走掉了,迎面正好碰见晨起练剑回来的唐周。眼下天气渐热,唐周练了近一个时辰的剑法,颊边微微汗湿,正抬手擦着,只见颜淡朝着他大步走过来,甚有气势地说:“唐周,你给我听好了,你那个什么君子协定我是绝对不会当成一回事的,有种你把那件事到处说去,我才不在乎呢!”
  唐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走远,忍不住自语:“……她中魔风了?”
  
  经过这一件小事,颜淡总结出一番对人生的感慨:无论何时,尊严都不可抛却,而面子,随时都可以扔掉。
  脸皮自然要越厚越好,对人是这样,对妖也不例外。
  
  
  

三世三宫阙
四叶菡萏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他要寻的人,已经找到;他从前所有的一切,也全部都找回来。而她仅有的,又再次被毁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那个爱着的人。
  可到头来,却发觉还是痛恨自己多一些。
  
  颜淡曾是天庭小仙。
  这句话她向柳维扬说过,可惜还是不净不实。
  她的真身是四叶菡萏,是同九尾灵狐、九鳍青麟这些上古遗族相似、到现在已经灭族得差不多的稀少种族。这就注定了她不是种在九重天庭上随便哪位仙君的府邸,而养在了瑶池畔,由西王母座下的仙子们照料。
  颜淡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到渐渐可以听懂经过瑶池的仙君仙子说话的。她有了意识之后,便开始细致打量自己的住处。
  仙气缭绕的瑶池,真的很挤。
  这一池子莲花生在那里,叶子已经都把池水给遮得看不见了。
  同一个根,抽出双生莲。自她有了意识起,便一直和双生姊妹芷昔依偎在一起,随着风左右摇晃。
  那时候,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只有她和芷昔。她们同根同枝,相依相持。
  就算是生双姊妹,她们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芷昔比较文静,一心向道向禅,而颜淡比较活泼,对这些修道修行的事情完全不上心。
  “芷昔芷昔,你说啊,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放在禅理上就可以扯出一大篇废话。”颜淡挨着自己的双生姊妹,很是苦恼,“我可不可以不成仙、不扯废话啊?”
  芷昔都会微笑,温柔而文弱。
  一般而言,要化出人形一般要等到成年,但古往今来,还是会有例外。比如那千年绛灵草托身的东华清君就是一位,他化人的时候还是稚气少年模样,一时被各路神仙引为美谈。
  颜淡却觉得化成少年人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好的,长得嫩就代表资历浅,以后定会被别人欺负。
  彼时,颜淡离成年还有一百来年,她从来不担心今后化人、定仙阶的事情,一直都过得没心没肺,只是最近开始很有些忧郁:这瑶池里种了那么大把大把的菡萏,开花时的确是有股闹腾的美,但再下去她真的会被挤扁的。若是因此被挤得歪着花茎长,化为人形后会不会也变成个歪脖子?
  唔,歪脖子的仙子,虽然不能像东华清君一般传为美谈,但一定能在偌大九重天庭上扬名立万。
  瑶池盛会的前夕,西王母座下的莲花仙子早早守在瑶池边照料,一边为生长如杂草般繁茂的一池莲花修剪枝叶,一边喃喃自语:“明日这个时候,全天庭的仙君仙子都要过来,像是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还有西方的佛陀罗汉……你们可要好好地开花,不要顽皮胡闹,切记切记……”
  莲花仙子口中“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经过颜淡年长日久地蹲守在瑶池边整日听仙童们闲磕牙,对此已经熟烂于胸。那三位指的是九重天庭上的九宸帝君,为首的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其后则是元始长生大帝和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很郁结。可惜她还是一株莲的模样,从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异常:这位好歹也是莲花仙子罢,难道她从来都不知道,这开花不是说开就能开的?现在离开花的时节还差了那么十天半月,怎么可以突然提前花期开得一池热烈?
  莲花仙子为他们修剪好了枝叶,又继续念叨:“是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可千万别早开了啊。”
  于是,颜淡度过了极其奇怪的一个夜晚。晚上的时候,大家都忙着酝酿开花的情绪,明明困得要命也死撑着不睡,只有她睡得很圆满。
  其实何必呢,那些仙君仙子和佛陀罗汉们才不是专门来赏花的。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大家都憋出了花来,那么在这一大池子莲花里,谁也不会留意到居然还有那么一株懒得开花的,她挤在里面滥竽充数,称赞声还是不会少了她的。于是,她愈加的心安理得,干脆睡死了过去。
  等到翌日,她慢悠悠睁开眼的时候,瑶池畔的盛会已然开始了。
  她的邻居们竟然都各自开花,艳红的莲花铺满了一池,还有几枝伸展到瑶池之外。
  芷昔看着她的嗔怪眼神,让颜淡第一次起了歉疚之心。然而这歉疚之心一起,不知牵动了那根不得了的仙根,忽然觉得身子剧痛,恨不得滚进瑶池里淹死自己。
  俗话说得好,无心插柳柳成荫,至于那柳树不但成了荫,还长成了梧桐树,这真的是她想都没去想的。
  她居然在成年前一百来年就化人了。
  颜淡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想,当年东华清君是早了三五十年化的人,结果是一个稚气少年模样,后来又过了好几百年,才从稚气少年长成了翩翩青年,那么她这回化出来的,会是什么样子?
  
  颜淡化为人形的时候,天庭瑶池畔彩鸟齐飞,大朵大朵艳红的莲花遮掩了一池春水。各路仙君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谈道论法。
  颜淡就这么施施然地,在各位同族艳羡到眼红、甚至杀气腾腾的目光中从莲叶莲花中爬了出来。
  她化人了,比该化人的时候早了整整一百年,早知道会如此,她宁可到死都当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的。
  她吃力地拖着短胳膊短腿拼命往前爬,想张嘴说话,却只能吐出唔唔啊啊的单音。幸好她虽然身体短小,但是脑筋清楚,朝着莲叶密的地方爬得小心翼翼,若是一个不小心掉进水里,她一定会淹死在瑶池里面的。
  这副新长出来的壳子,她用起来还不太顺,手脚配合着爬行的时候也不怎么利落。可是她要把这壳子用习惯,毕竟在年长日久的将来,她也就这么一副躯体。颜淡正爬得渐入佳境之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抱出了瑶池。
  颜淡仰起头,只见抱着她的是个白胡子老仙君,脸上带着的慈爱笑容让她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胳膊踢腿地挣扎半晌,无果,只能任由那位老仙君抱着。
  忽听旁边一个扎着垂髫的仙童拍手大笑说:“师父,你瞧那边还有一个,是对双生子。”
  颜淡鄙夷地瞧着那仙童,你说话就说话,大笑就大笑,干嘛还要拍手?她费力地扭过头,只见淡淡云雾之中,一个白生生软绵绵的孩童小心翼翼地爬过来,突然身子一斜,哗啦一声摔进池里,摔皱了一池春水。
  颜淡睁大眼,只见一个穿着水墨外袍,模样也十分俊秀的少年仙君飞身到瑶池之上,随手施了小仙法,就把掉到水里的那白生生软绵绵的一团给捞了上来。
  周围顿时喝彩雷动,其中一个穿着白袍子、生得很花哨的仙君打开折扇摇了两摇,同身边那个一身黄色云纹龙袍的仙君说:“玉帝,这应渊君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颜淡啊啊唔唔地张了张嘴,往水里捞个人就叫出息么,那她也做得到。她突然转念一想,更是心生鄙夷,应渊君,应渊,这个名字不正是九宸帝君中排在最末的那位青离帝君的名字吗?原来他还那么小,看上去也不像很有本事的光景。
  这世上欺世盗名者,果真很多。
  只见那湿淋淋白生生的一团和她一起被摆在一旁的空椅子上,颜淡趴过去瞧,认出来这一团真的是她的芷昔,于是瞧完了就伸出手指去戳,觉得很软。
  芷昔被她戳得疼了,眼眶红了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个叫应渊的少年仙君忙伸手过去,把正哭着的那一团搂住。颜淡怒了,这白生生软绵绵的一团好歹是她家的,这个叫应渊的又算老几,敢来这里和她抢人?
  她死命地扒着不松手,而那少年仙君居然也老着脸皮和她对上了。颜淡还是婴孩模样,力气小,胳膊也短,那应渊君也不能和她较真,是以两人一直僵持不下。
  周围几个正在说话的仙君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朝着他们俩看去。
  那应渊君嘴角抽了一下,想来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些撑不住,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不论他最后放不放手,这一幕显然已经被周遭那些同僚们瞧得一清二楚。
  颜淡瞥见之前那个穿白袍子的、生得十分花俏的仙君打开折扇一下一下慢慢地摇着,脸上带着明显看热闹看得起劲、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她决定死不放手。
  颜淡那时刚化人形,说话还远远说不上利索,只能嗯嗯唔唔地吐单字,但是她脑筋清晰,目光正气,坚决要把芷昔抢过来。
  应渊君最后只能放手,趁着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在颜淡脸上掐了一把。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着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着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一切俱是缘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着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着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是说没说完,都差不多,应渊君那很是俊秀的脸蛋黑了,那个生得很花哨的白袍子仙君啪的一下合上折扇笑得很嚣张,那一身金黄云纹龙袍的玉帝摸着长须不说话,之前把她抱上来的白胡子仙君则举起袖子擦了擦汗,连连道:“玉帝,应渊君,白练灵君,这、这……”
  颜淡斜眼看那位穿着白袍子很花哨的仙君,心道原来他就是白练灵君啊。真是久闻其名,久仰久仰,她还是一株菡萏的时候就时常听他的名字了。只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原来是这个模样的。
  只见一位仙气飘飘,生得很是威严的湖蓝色袍子的仙君有款有派地走上前,很有派地说:“我瞧这对四叶菡萏托身的双生子极有慧根,不如交由本君来管教罢。”
  于是颜淡就无缘无故被冠上了极有慧根的名号,成了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的入门弟子。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缘。
  
  元始长生大帝门下共有五个弟子,颜淡和芷昔入门最晚,排在最末。
  大师兄谈卓,最是出息,已经接下了看管天池山上仙灵草的重任,于仙法禅理都颇有见地,为人稳重踏实。
  颜淡觉得,假以时日大师兄一定会升到上仙的品阶。而师父却对他百般挑剔,觉得他为人太愚钝,没有颜淡那样有慧根。
  颜淡打从心底觉得,谈卓师兄那样踏实的性子是好的,更加不是什么愚钝。而她这样的,只是小聪明而已,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佛法禅理道法都没什么缘分,更不用提什么慧根了。
  关于这点,她绝对不是在谦虚。
  她的师尊,也就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喜好给几个弟子留难题。
  第一回的时候,师尊指着庭院里那一树海棠说,这就是今日的课题,想不出来就留在这里接着想,直到想出来为止。
  颜淡彼时已经会跑会走,还很利索,立刻蹭蹭蹭跑到树下,一把抱住一丛花枝,冲着师尊脸露微笑。
  师尊问,拈花微笑是为何?
  颜淡答得很快,拈花微笑是般若。
  她就成了那天唯一一个离开庭院的人。其实,元始长生大帝只需再问一句,何谓般若。那么,颜淡只能张口结舌了。
  颜淡时常想,如果大家能稍稍注意一下师尊桌面上的书册,就不至于回回苦思冥想一整日了。好比指海棠花的那回,师尊桌上就摆着一本《般若》,翻开来第三页上就是拈花微笑的典故,连这一问一答全是搬了书上来的。
  不过这个秘密,她一直没敢说出来,万一师尊知道真相被她气得吐血,那罪过可就大了。而正因为有这股愧疚在,颜淡对于仙法修行还算上心。
  师尊有不少至交好友,其中一位便是悬心崖的南极仙翁。
  虽说是至交好友,也分感情好的,和感情不好的。而南极仙翁和师尊,绝对就是感情不好的那种。他们做了几千年的神仙,便暗地里较劲了几千年,从比自家弟子的本事到比摆在窗格外面那盆花今年打了多少个花骨朵儿。
  颜淡那个时候已经长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个子一直长不高,很是忧心忡忡。而元始长生大帝近来总是当着南极仙翁的面夸她有慧根,今日又悟到了什么什么了不得的禅理。颜淡倒不觉得师父这般夸赞她不太好意思,反倒觉得南极仙翁看着她的眼神实在让她心里发毛。
  后来趁着师父不在的时候,南极仙翁便时常带给她些鲜红圆润的果子,还诚恳地告诉她,他们的师尊是坏人,让她小小年纪就整日琢磨这么复杂的禅理道法,害得她到了年纪却长不高。而其当诛之心,只不过为了将他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发扬光大,并且在有朝一日取代天极紫虚圣昭帝君成为九宸帝君之首。
  颜淡无言,莫非这天庭上的仙君都觉得她模样看上去小了一些,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十分好骗的懵懂笨小鬼?
  除了这一点,南极仙翁在天庭之上可算是位奇人。
  他的仙邸建在悬心崖之上,那里正好和幽冥地府形成对冲之势,阴风飒飒,天雷阵阵,鬼尸纵横,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怪石嶙峋。要当仙翁的弟子,必须有很好的承受能力和很肥壮的胆气,这样才不会在突然一低头间发现身上黏着一截断肢残体而惊吓过度。
  颜淡自愧不如。
  她就这样一直在师尊教诲下安然蹉跎百年,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日,颜淡逛到悬心崖做客。
  她到的极是不巧,南极仙翁刚刚出了远门。南极仙翁座下的仙童喜滋滋地告诉她,他们仙翁赴西方佛陀的一场佛法大会去了,没有十天半月的,都不会回来。
  那仙童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桌上那只白玉浅盘里倒了少许清水。
  颜淡凑过去看,只见白玉浅盘里正窝着一条银白的、细细的小水蛇。那小水蛇正闭着眸子,胸口一上一下轻轻地鼓动着,呼吸很细很浅,微微张开嘴巴,正睡得无比甜美。
  颜淡支着腮看着,低声问:“仙翁是什么时候养了这条小水蛇的?”
  那仙童忙道:“这才不是什么蛇,这可是一条龙,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敖宣。仙翁近来刚收了他当弟子。”
  颜淡仔仔细细地把玉盘里的小龙瞧了一遍,除了发觉他的头顶长了两个奇怪的、像肉瘤一般的犄角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东西有那点像是龙的,便是半龙也比他威风。
  那叫敖宣的小龙原本正安安静静地睡着,听见有人说话,慢慢将身子滚了过去,睁开眸子往上看。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他还真的不像龙呢。”
  她话音刚落,那条小龙凶狠地嘶叫一声,快如闪电地扑上来一口咬住她的手指。
  颜淡大惊,用力一甩,居然没能把那条小龙甩下来,她更是用力,甩到第三下的时候,小龙被她甩得晕头转向,化作一道银光奔着窗外而去,随即,外面传来扑通一声水响。颜淡不觉想,她约莫记得,这窗子外面正对着庭院的莲池。这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被她不小心扔到莲池里去了,真是罪过。
  那仙童登时吓得脸色发白:“你、你怎么能把他扔出去?”颜淡想,既然这是一条龙,应该不会淹死在莲池里吧?
  那仙童接着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池子里那条、那条九鳍,可是这世上最后一条了,若、若是受了惊吓,仙翁一定会剥了我的皮的!”
  颜淡一呆,立刻跑到莲池边去,只见莲池水平无波,里面有不少鱼儿正甩着尾巴游来游去。她卷起衣袖,脱了鞋,轻轻攀着池壁下水。
  九鳍是上古遗族,是极有智慧的水族,只是生来欲望浅薄,繁衍不盛,才到如今濒临灭族的境地。虽然她觉得,这天地间唯一一条九鳍该不会柔弱到被一条银白色小龙吓到,但她既然把小龙扔了下去,总归还是要把他重新捞出来的。
  她才刚下了水,就见那仙童哭丧着脸道:“你动静轻些,千万别惊动了那条九鳍。”
  颜淡站在池子里摸了半天,突然摸到一条滑滑的、柔弱的东西,立刻捉了起来,笑着道:“还好抓到你了!”她摊开手心,正有那么一条全身漆黑的、柔柔弱弱的小鱼噗噗地在掌心扑腾,却不是刚才那条银白色的小龙。她连忙把这条小鱼放回水里,双手合什,很是歉然:“对不住对不住,你还好么?我其实是来找一条小龙,唔,虽说是龙不过长得和水蛇一样,你有看见它吗?”
  只见那条小鱼晃了晃尾巴,一张嘴吐出一串泡泡。
  颜淡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分明觉得,这条小鱼露出了一种鄙夷的神态……
  可是这只是一条鱼而已,怎么可能露出鄙夷的表情?这应该,只是她最近修炼仙法太过辛苦,而在青天白日产生的一种错觉吧?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只听身边响起一声清亮的水声,一条巨大的虎须鱼跃出水面,滑腻腻的尾巴正扫在她背后,硬生生要将她往莲池底下按。因为那虎须鱼的力气实在太大,颜淡没能站稳,就势往前一扑,生生落了水。
  她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而那虎须鱼还是不屈不挠地蹭着她,一时间竟然不能把头露出水面去。她胡乱划着水,突然觉得手臂上一疼,这种疼痛的感觉和之前被那条小龙咬住的疼痛感很像。
  颜淡挥手赶跑了那条虎须鱼,总算得以把头露出了水面。她抬起手臂,果然看见上面正端端正正地咬着那条银白色的小龙,正瞪着眼凶狠地望着自己。她用力把小龙扯了下来,朝岸上的仙童一扔:“找到了。”
  仙童手忙脚乱地接了,小心翼翼地把小龙拢在衣袖里。
  颜淡慢慢踩着水上岸,只见刚才那条被她惊扰的漆黑小鱼还是停在她身边,一动不动。颜淡仔细瞧了瞧它,这才发觉这条小鱼的一双眼睛居然是红色的。只是他这样一动不动,她倒有些担心起来,凭着刚才捏着的感觉,这小鱼似乎很是柔弱,也不知她这一捏会不会弄伤了他。
  颜淡慢慢伸出手指,想碰一碰鱼尾巴,结果还没沾到,那条小鱼就嗖的一下游开了。
  颜淡顿时觉得这条小鱼和她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本来这天庭上的鱼就是仙鱼,都是有仙契的,自然是非同凡响了。她也喂过师尊仙邸里的池鱼,开始的时候,鱼儿都很怕生,一见她把手伸过去,就逃得老远。可这条红眼小鱼虽是游开了,却游得不远,好像只是为了单纯避开她的触碰似的。
  她觉得奇怪,又伸了手过去。当她的手指堪堪碰到那红眼小鱼的鱼脊时,它又一摆尾巴滑开了。
  岸上的仙童见她还在莲池里,急得直冒汗:“你快快上来,要是仙翁知道了,笃定会发怒的。”
  颜淡爬上了岸,站在莲池边回望,刚才那条红眼睛小鱼早就不知潜到那里去了,而那条巨大的虎须鱼又哗啦一声从水里跳出来,溅了她一脸的水,不得不感叹:“这九鳍生得真活泼啊……”
  这样生猛的种族,还会落到濒临灭族的境地,实在是有点奇怪了。大约,他们这九鳍一族,其实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罢?
  仙童苦着脸:“活泼有什么用,就剩下这么一条了,万一死了可就真灭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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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颜淡湿淋淋地折转回师尊仙邸。
  她踏着彩云,一路闷头走得飞快。借道南天门的时候,忽然有这么一道绚丽的七彩华光升起,颜淡一时被晃花了眼,没来得收住踏着的云彩,直接从华光中间穿了过去。
  天庭上的仙阶很复杂,凡是称得上君的,都是上仙。而这仙阶越高,出行的排场也越大,像她的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品阶最高的上仙之一,就是板着手指也数得出能和师尊平起平坐的那几位。比如玉帝是一位,和师尊一同并称九宸帝君的那两位紫虚、青离帝君也是,再有的,她也说不出来了。
  而眼前这七彩华光撵,只有上仙才能用的。
  颜淡一咬牙,反正都闯进去了,现在退出来也来不及了,还是逃得利落些好了。
  她正要穿出队撵,忽然衣领一紧,就这么被直接拎了出来。
  一张似曾相识的俊颜映入眼中,修眉俊目,清俊非凡。
  那人手上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再把她转了个面对着身边的跟班:“这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弟子,这般不懂规矩。”
  仙随中也有年长的,支吾了半晌道:“小仙……小仙不知。”
  颜淡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这真是奇耻大辱啊,竟然就这么被人提着晃来晃去,就算她个子长得不够高,那也不是为了让人拎着摇晃的!她倒是奇怪了,这个没有修养的家伙又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
  她指着那仙君的鼻子,大声道:“我师尊可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我看你也是刚升了上仙的,不会不懂规矩,还不快放开我?”
  她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底气甚足,依足了天庭上的规矩,那人身边的仙随顿时个个脸色发青,眼神发直。她疑惑地想,该不是师尊的名号太过响亮了罢?
  那拎着她的仙君手上又加了点力,慢慢把她转了过来,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望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可知我是谁?”
  莫说颜淡是真的不知,就是他想说,她也没有兴致知道。
  “看你的表情,你也是不知道的了。”那人嘴角带笑,更显得眉目清俊,“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傻了。
  古人有句话叫做冤家路窄,果真诚不我欺矣。
  
  曾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很苦恼。
  师尊仙邸上,时不时有人上门拜会,有些是刚升了仙班的,有些是刚提了仙阶的,还有些是平日和师尊交好的。这样来来去去,少说有几百号人,她若是没撞见便也罢了,若是当面撞见了,却连对方的仙号都报不出来,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岂不是很失礼?
  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凡是见过一回的,不论仙阶,她都能报得出名来。就算是没见过的,凡是听旁人说过特征,也有不少记在心里了。
  这样记得人越多,也就摸到一些规律。
  先不论西方的佛和罗汉,只说他们修道的那些,但凡是仙号中有清君、灵君、元君的,都是打头的上仙,如果有帝君二字,那更是上仙中的上仙,寻常小仙碰见了,可是要称其为帝座的。她师尊就是一位,另外同列九宸帝君的两位也算是。
  不过同是帝君,还是有些不同的。
  比如九宸帝君中为首的那位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连仙号都这样长,更是不得了。据说他第一回为天庭立下大功时,由紫虚元君升格为帝君,第二回时就在紫虚帝君前加了天极二字,到了第三回的时候则加上了昭圣,可见这仙号有多讲究了。
  不过,颜淡看了看眼前这位仙君,他刚才说他的仙号是什么……?青离应渊帝君?
  不、不会偏偏这么巧吧?她这样随随便便闯到一个上仙的队撵里,对方就是和师尊平起平坐的九宸帝君之中的青离应渊帝君?而且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化人的第一天便狠狠地得罪过这位应渊帝君。
  不过既是帝君,那应该是整日忙碌而没空惦记这过去那点小事吧?
  “你说你是元始长生大帝的弟子,”应渊君若有所思,“我约莫记得,他门下有一个四叶菡萏托身的弟子,性子还很是顽劣,叫什么?”
  颜淡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芷昔。”话音刚落,她心里微微起了歉疚之感,只得在心里默念三遍“芷昔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但现在不得不借用一下你的名字”,歉疚的感觉才稍稍减淡。
  应渊君慢慢把她放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好了,你回去罢,下次别乱闯乱跑。”
  颜淡立刻踏着云彩逃之夭夭。
  他转过头向着仙随:“仙籍簿上不是还缺一个管祭祀的仙子么,我看那个叫芷昔的说不定可以,就暂且记在名册上罢。”
  
  颜淡回到师尊仙邸,惴惴不安地过了些日子,可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过得久了,这种不安总归还是渐渐淡了。
  原本她以为,同列九宸帝君的那三位应该交情不错才对。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紫虚帝君,元始长生大帝,青离帝君这三位并不常聚首,几乎是百年都不怎么碰在一块。
  颜淡对此,很是心满意足。
  如此又过去长长的一段时日,她的身量开始拔高,自问比之前短腿短手的模样好看了不止一点,眉目间也开始有了少女的味道。
  就在她已经快忘记掉之前闯了青离应渊帝君的七彩华光撵这回事的时候,一位穿着淡蓝色袍子、看上去十分板正严肃的仙君驾临师尊的仙邸,指名要见芷昔。
  那位仙君名叫陆景,是青离应渊帝君座下专门掌管文书的,衣衫一丝不乱,连每一片衣角都熨得平整,玉冠下束着的发丝也一丝不乱,就装束来看,根本就没有一丝差错可挑。就连他看师尊的眼神,也是恭敬到正好,多一分则显得谄媚,少一分就未免不够恭敬。
  颜淡站在大师兄谈卓的身后。大师兄身量颇高,刚好把她遮得看不见人影。她就透过几道空隙偷偷往外张望。
  陆景说:“应渊帝座的意思,是觉得这天庭上掌管祭祀的仙位一直空缺了不太好。这个决定,玉帝也是知道了的,他觉得芷昔仙子既是四叶菡萏托身的,近年来修行颇有进益之处,也不会担当不了。就是不知帝座您觉得如何?”
  有这种好事,师尊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何况那对芷昔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颜淡却心有戚戚焉。
  九宸帝君那三位一直各司其职,天极紫虚昭圣帝君是司职六界的礼易道艺,据说其博学已经到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地步,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司职长生、清修、飞升等,至于青离应渊帝君则是司职凡间祭祀、王朝变迭。
  芷昔若是挂上了祗仙子的名号,那岂不是注定在青离应渊帝君眼皮底下受欺负?
  她那日报了芷昔的名,真的要把她害死了。
  可是眼下这个情状,她若是站出来大喝一声“芷昔你不能去”,那该怎么向别人解释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呢?如果解释不清楚,又在陆景仙君面前失了礼数,师父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把她活剥了?
  ……所以纵然良心不允许,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沉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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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的双生姊妹芷昔便随着陆景仙君走了。
  颜淡则在师尊的仙邸上日日为芷昔和自己的良心担忧,而近来晚上入睡之后,也常常做梦,梦见芷昔哭得双眼通红,惨兮兮地和她说,那青离应渊帝君是如何地欺负她。颜淡时常在梦境中杀气腾腾地惊醒过来,咬牙切齿地发誓,如果芷昔在那里受到半点委屈,等她长大了、有了出息,一定把青离帝君仙邸夷为平地。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切不过是她想得太多。
  青离应渊帝君平日里忙碌得很,根本没这个心思惦记这种芝麻这么大点的小事,他之所以会选上芷昔,也只是因为祗仙子的位置空置了太久,他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天庭上还有哪些个仙子,经过颜淡闯了他的七彩华光撵后,便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四叶菡萏托身的顽劣小鬼。别说这顽劣小鬼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半点印象,就是那日化人的是双生子这回事,他都没有记在心里过。而芷昔搬到了衍虚天宫近大半年,根本连青离帝君的面都没见过一回,更不要说受“喜欢记恨的卑鄙无耻小人”的欺负了。
  颜淡在芷昔每次回来给师尊请安的时候,都会急急地追问在衍虚天宫里有没有受到谁谁的欺负,开始芷昔还会笑着摇头,后来被她问烦了,冷笑着说:“谁敢欺负我,我定会把那人宰了丢七世轮回道,拜托你别每次都问同一句话。”
  七世轮回道,大约是天庭上最重的处罚了。据说被投下七世轮回道的,不管你是如何了得,必须在凡间受到七生七世的轮回之苦。而在这七世轮回中,其苦楚程度简直教人匪夷所思。一般来说,地府生死薄上缺了什么,你就得投胎去顶上那个空缺。
  曾有一位仙君犯了天条被投了七世轮回,头三世的时候,地府上都缺了些蟑螂老鼠臭虫,于是这位可怜的仙君就当了三世的蟑螂老鼠臭虫。到了第四世的时候,那仙君终于轮到了投胎成凡人的好事,而那凡人的命格偏生十分坎坷,刚出生不久便家破人亡,他被人贩子卖去当了一个奴仆,而当了二十年的奴仆之后,好不容易和同在一个大户人家屋檐底下过日子的小丫鬟结为夫妻,结果那大户人家的残暴少爷看上了那小丫鬟,强要了人家。那位仙君在天庭上便是个耿直的性子,投胎成了凡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深谙贤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理,向着那个大少爷喊打喊杀,结果被其帮凶乱棍打死。而这还不算完,那大少爷正好认得十分厉害的法师,将那仙君的魂魄攫住了,整得仙元破碎,再也无法轮回转世。于是那位仙君便是下去一趟再也没有回来过。
  颜淡那时对于七世轮回道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被芷昔那个态度弄得很是心伤,恍然有自家女儿大了不由娘的伤感。
  她是那样喜欢芷昔,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劫渡,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青离应渊帝君,只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劫。
  
悬心崖论法
  转眼间,二师兄也出师了,他被派到天庭大军中担任幕僚。
  二师兄的性子热烈,就像火一样,有一回发起脾气来差点把师尊的花圃给一把火烧干净。师尊很是冷静地让他种了一年的花,从此二师兄便再不敢靠近师尊那片花圃,而经过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稳了些,不再会动则发怒。
  二师兄有次回来看大家,说起当军队幕僚的事情,眼中恶狠狠地几乎要冒出火来。
  颜淡趴在石桌上,支着腮听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个叫敖宣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有多么了不起,眼睛都是生在头顶上的。说到底不过是只半龙,天底下谁会看得起半龙?”二师兄说得口干了,颜淡立刻就递上一杯茶,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继续说,“我便是看不过去他这种嚣张劲,想想东华清君这样修为的仙君都这么亲切,他一个刚出头的臭小鬼有什么好傲的?平日里大家练一练术法武艺,都是点到为止,只有他故意让别人出丑,好显得他有多了不得,气死我了!”
  颜淡听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师兄自从进了天庭大军之后,碰上了对手,那个对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恶劣,不喜欢在比试武艺术法的时候点到为止,而喜欢让对方不停地出丑,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风采。二师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较量过一场,结果被杀得一败涂地,脸面丢尽。
  不过这些话,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颜淡左思右想,约莫记起很久以前在悬心崖咬了她的那条凶狠小龙,似乎就是叫敖宣?
  “这个敖宣,是南极仙翁的弟子么?”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颜淡笑嘻嘻的:“从前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化人呢。”只是没想到,当年的小水蛇这么快就有出息了。咳,这样说起来,芷昔也是有出息了,似乎只有她还是老样子……
  因为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的缘故,时常有人请了师父去讲道,而颜淡最喜欢听的,却是各路仙童们聚在一起磕牙的闲话。
  自从二师兄回来这一趟之后,敖宣这个名字成了各家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总总,大多是说这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当真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庭大军的副将,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哪怕谁盯着他多看几眼,就会落到个凄凉的下场,而那位白练灵君就是排在凄凉名册上头一位的倒霉仙君。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性子风流花哨,他门下一向只收长相好看的,男女无所谓。有位仙童夸张地说,哪怕是白练灵君仙邸中池子里的一只乌龟,都必须是一只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都再找不出第二只更加英俊潇洒的乌龟。而那位白练灵君不知怎么觉得敖宣的长相对了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见就上前意图搭讪,结果被敖宣拔下了大把狐狸毛来。
  颜淡听得心生感慨,当年还是这么一条细小的银白色小龙,如今连和白练灵君叫板的本事都有了,她比敖宣年长了这许多年,居然无一建树。
  颜淡感慨了没两天,师尊有一回在讲完课后逮住了她,颇严肃地说,明日是悬心崖论法的盛会,每一位仙君都会到,你就跟着为师一块去罢。
  
  翌日,则是悬心崖论道的盛会。
  第一个站上去讲道的就是那位天极紫虚圣昭帝君。他是天庭上学识最渊博的仙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颜淡还没有见过。眼下,他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凉风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丰姿刹踏。
  颜淡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是完全看不清他的外貌。
  只是觉得紫虚帝君说话的声音虽然好听,语调却平平板板,毫无波澜,当真教人听着瞌睡连连。
  颜淡听了一会儿,那些万物天极之类道法于她真的太深奥了,完全听不懂,便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
  她捧着从果盘里抓出来的一只大蟠桃,偷跑到庭院的莲池边。
  可是莲池边已经有人了。
  那是个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年,生得模样细挑,眉目像是精雕玉琢出来的,很是说不好到底算是俊还是美。
  少年瞧见颜淡的时候,开口便道:“是你?”
  颜淡苦思冥想,这般人物她如果从前见过,多少都该有一个印象罢?可是她真的不记得认识这少年。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比较好。
  那少年见她没吭声,又道了一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般没用。”
  颜淡只觉得那少年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而丑陋,他不开口还好,怎么一开口就夹到夹棍的,就算长相好看,这样傲慢无礼的性子,也不会让人喜欢的。
  那少年笑了一笑:“也难怪,你那个二师兄都这样了,想来你也不会比他能干到哪里去。”
  颜淡斟酌良久,忍不住问:“咳……虽然这么问很是失礼,可你到底是谁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
  “呃,我从前见过你吗?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也对,你没有见过我化人的样子。”少年抱着臂,微微皱着眉,“你当年说我不像龙,这句话我还一直记着的。”
  不像龙?当年?
  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就是敖宣?”
  她突然很能理解为什么白练灵君会上前搭讪,最后还被拔掉大把狐狸毛了。不过这个敖宣还真是睚眦必报,这么一点小事都还要记在心上。
  敖宣没搭话,却忽然往远处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甩袖子就匆匆走开了。颜淡莫名其妙,顺着他之前看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仙气飘飘的人影正往这里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她的同族前辈东华清君。
  她是知道敖宣同白练灵君有过节,而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又是多年的好友,也难怪敖宣会唯恐避之不及。但这些事和颜淡无关,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颜淡捧着鲜红的蟠桃在莲池边坐下,那条生着虎须的生猛大鱼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又生生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用小刀削了一片蟠桃,将手伸进水中,那条虎须大鱼立刻就游过来抢。
  颜淡喂了一会儿,却没有瞧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过来吃桃子,微微有点奇怪。这蟠桃虽然不比太白星君的金丹,可好歹也算是好东西吧?
  她仔仔细细地在莲池里找了一圈,终于发现孤零零安静地待在池子角落里的红眼睛小鱼,托着一块桃子把手扔过去,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那条小鱼动了动,却没理睬她。
  颜淡还是不放弃,继续谆谆诱导:“不要客气嘛,这个仙桃对你来说是很有用的,说不定好早日助你化人呢。”
  那条小鱼干脆一划水,调转了身子,拿尾巴对着她。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适才还在众人面前讲道的声音:“看来我们和邪神这一战是必不可免了。玄襄很是有些雄才大略,就算我们倾尽兵力也未必能胜。就是不知应渊君怎么想?”
  颜淡忽然很明白为什么刚才敖宣会神色古怪地逃走了,任谁遇到不敢照面的人,都会这样的。她往周遭看了看,可以悄悄溜走的小路已经被他们走了,周围也没有什么浓密的树荫,她该是往哪里躲呢?
  她在一瞬间思定利害,深深地吸了口气,跳进莲池里蹲在地下不动。
  才刚藏好,就听到那两个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正好走到莲池边上。
  应渊君低声道:“他们既然要战,我必定奉陪。”
  紫虚帝君轻轻地嗯了一声:“只是不知彦卿君怎么想。”
  “这回是邪神下了战帖的,畏首畏尾,推脱不战只怕天庭上没人能放得下这个面子。”应渊君在莲池边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前走,“眼下没人能阻得了。离枢君,只怕我们要随波逐流这一回。”
  颜淡听着两人说话的时候,那条虎须大鱼正潜到她身边,专心致志且津津有味地啃着她的胳膊,她却不敢动一下,只能任由自己的胳臂被一条鱼咬着。而听到紫虚帝君说到“彦卿君”三字的时候,又要拼命忍住笑。
  彦卿,是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名讳。
  她第一回知道的时候简直要笑得打跌,她这么威风严肃而有款有派的师尊居然有这么个女气的名讳,真的很可惜,而像青离帝君叫应渊,紫虚帝君叫离枢,名字都是那么高深莫测。
  幸好两位帝君很快就走远了,颜淡正要站起身来驱逐咬着她的虎须大鱼,只见那条很是柔弱的红眼睛小鱼潜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条虎须居然嗖得一下逃得老远,只敢在三尺之外可怜兮兮地窥探。
  颜淡目瞪口呆。
  这条虎须看来是不害怕她的,那么它害怕的只能是那条柔弱小鱼了?
  颜淡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条红眼睛小鱼,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怕你被欺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番话是赞美之词,而对方虽然是一条鱼,但颜淡还是确信他听懂了。
  因为那柔弱小鱼摆了摆尾巴,张嘴吐出一大串水泡,一瞬间让她觉得,这小鱼露出的果真是一种无比鄙夷的神色啊……
  
  从那天论法的盛会之后,师尊便时常忙得连给弟子讲课都顾不上。颜淡百无聊赖,只能每日去悬心崖的莲池边蹲着。
  她想,那条红眼睛小鱼现在便是如此,等到化成人形,却不知又是什么光景?大约也不会比敖宣差罢,很可能年纪轻轻的便有一身让人艳羡的本事。
  那是一条聪明的神鱼。
  颜淡有时会带一本书过去,对着一池子鱼读,读到要紧之处然后停住,那条红眼睛小鱼都会把身子露出水面。颜淡真心觉得,它一定是听懂了。
  之后,仙魔之战便轰轰烈烈地开打了。
  师尊临行时,她和同门们都去送了。远远的,但见应渊君穿了一袭飘逸的水墨长袍,前襟袍袖上面罩着冰冷的铠甲,举步高雅而沉稳。这么多人中,任谁都能一下子把他从人潮人找出来。
  这一幕,便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时时会在梦境里见到。
  师尊走后,她觉得不能荒废了修行,便时常去地涯借书。
  地涯是紫虚帝君命人修的大殿,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典籍,有好些书还是孤本。她有一回读到紫虚帝君亲手写的一本册子,都说字如其人,那字迹飘逸而挺拔,可见其人一定也是如此。
  九重天庭和魔境开战不久,捷报陆续传来,不多时便听到大获全胜的消息。而九宸帝君之首的紫虚帝君却没能回来,大家都说,他同计都星君一起和邪神玄襄在云天宫里同归于尽了。
  师父平安回来,却废了右手,脾气也无端暴躁。
  颜淡曾在地涯的书库里读到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记载,说他们一族之所以如此稀少而宝贵,是因为他们开出来的花的香气可以宁定心神,菡萏之心可以治愈世间一切伤病,早在上古时候,就这么被别人采了炼药采成了秃子。她便在那个时候学着提炼沉香,然后将自己的花瓣拔下来融进沉香里,在师父的书房里点上。
  扯下花瓣的时候弄得鲜血淋漓,但她觉得总算是为养她教她这么久的师父做了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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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涯和昆仑神树
  幸好沉香总算有用,师尊的心绪渐渐平和起来,那废了的右手也渐渐可以做些着衣端茶的小事。
  颜淡有一晚睡不着,便在庭院里坐着看月亮。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在天庭上看到的月亮都是又大又黄,很像黄澄澄的枇杷。而眼下吃枇杷的时节快到了,也难怪她会产生如此怪诞的联想。
  结果师尊也没睡,在散步的时候正好撞见颜淡。
  颜淡一直觉得师尊是天庭上数一数二了得的仙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颓然丧气的样子,而那晚看见的时候,都有一瞬间怀疑这是谁冒充的。
  元始长生大帝摸了摸她的头,颇萧索地说了一句:“你师父还是老了啊。”
  颜淡立刻说:“师父,你这么英俊潇洒,又这么仙法无边,一点都看不出你变老了。”虽然她的师尊从外表上看去,绝对不算年轻人了,同那位正风华的青离应渊帝君更不能比,但她还是狠狠称赞了对方。
  元始长生大帝摸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了:“其实为师本来是比离枢君更有风采的,比应渊君更英俊,颜淡你果然有眼光。”
  如果颜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定会喷出去,还好没有。她低下头,勉强露出算是赞同的奇怪表情:“师父你本来就比另外两位更有风度。”
  虽然她没有仔细看过紫虚帝君的长相,不过光是看个大概轮廓,就觉得他那种清隽气度,在天庭上没有哪个可以相比的;而应渊君,据她模糊的印象,实在是比她的师父要英俊了不止那么一点啊。
  “为师知道底下那些仙童时常聚在一起说闲话,”元始长生大帝说完这句话,颜淡顿时寒毛直立,她到现在还是喜欢和那些仙童聚在一起闲磕牙。只听师父顿了顿又道:“他们有一回还说,我们九宸帝君从不一道出行,是因为为师嫉恨离枢君和应渊君的年轻英俊,真是岂有此理!”
  颜淡默默在心里点头,师父您和南极仙翁走在一起的时候会比较不这么惹眼,若是和另外两位的确是有点奇怪啦……
  “其实我们很少聚头的缘故,是因为上古神器。我们的仙气都各不相同,如果影响到对方的神器,到时候整个天庭都会被毁掉。不过现在也好,那些神器都丢在魔境了,以后也不用整日担心这个。”
  颜淡对神器一向没有什么兴致追根究底,反正掌管神器的那个肯定轮不到她。倒是二师兄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自从听说师尊掌管着上古神器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溜进师尊的房间里想看看摸摸,结果当场被师父给逮着,为此被罚抄了半个月的经书。
  师尊说了这些话,大约也觉得困倦了,掸了掸袍子站起身道:“颜淡,明日一早为师就送你去地涯。你在那里可要好好读点书,平日也要记着多多修炼,不要偷懒。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天庭上第一位称为上仙的仙子的。”
  
  于是颜淡便被送到地涯管书。
  反正她原本也时常会去那里借书看,现下也不觉得那是一件苦差事。
  虽然她觉得师父的话只不过是一番殷切期望而已。但这天庭上,从来没有一位仙子有本事升到上仙的品阶,就像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么一位女娲上神罢了。她不是妄自菲薄,凭她目前修行的进境,要修到上仙,至少还要三五万年。
  地涯在天庭的最南边。
  平日里除了偶然有仙君来那里借书,就很少就有人在周遭走动了。
  颜淡仔细地将放错了位置的书册放回应该的位置,把摆在书架最顶上已经蒙了灰尘的书册擦干净,然后把自己要看的典籍整理出来,作好标记,抱到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叠。
  她是抱着敬畏的心情做这些事,这里的书籍原本都是紫虚帝君整理出来的,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才做到,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认真可以胡乱开玩笑,而有些事情却不能随意亵渎,尤其这样间接地面对那位已经故去的、但十分了不起的仙君。
  她整理完书,正要静下心来认真地研习典籍,忽然下巴上一凉,迫使她不得不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双含着笑、微微笑得有些轻佻的眸子。
  原本抵在她下巴的描金折扇慢慢挪开了,顺势挑起她的一缕发丝,一个低沉又十分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你这小仙模样生得还不差,不如和本君一同回府可好?”
  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俊美到花哨的模样,再看看他那一身白袍飘飘的装扮,最后看了看他摆出的那个架势,立刻想到来人是谁了。
  除了白练灵君,想来也不会有这么花哨又只穿着白衣还喜欢看到模样入眼的小仙就往仙邸里藏的仙君了。
  白练灵君见她盯着自己瞧,潇洒自如地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
  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敖宣会当场拔下一把狐狸毛来,想来白练灵君今日说的这番话早数不清和多少人说过了。
  “咳、灵君,其实我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我当年刚化人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如果是在凡间的话,白练灵君可是见证了她呱呱落地的场面。
  白练灵君一听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立刻兴致缺缺,将折扇合上:“原来是元始帝座的弟子,也罢,本君是来找两本书的。”他将折扇往书架子上一指,报了个书名,立刻有本厚重的书册飞了过来,落在他手上。
  颜淡肃然起敬。从前只是觉得白练灵君徒有其名,只有个空架子。她见过来这里借书的仙君,几乎都没有报出书名就能隔空取到书的本事。她知道隔空取物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可是完全不知道位置却能隔空取物那就很是了不起了。
  她这七分敬意还没维持多久,只见白练灵君伸过扇子将她的下巴挑了起来,含笑道:“怎么,觉得本君很了不得?那,要不要跟我回府?本君定不会亏待你的。”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来有七分的敬意只剩下了三分。
  白练灵君见她不吭声,便收回了折扇,朝着外面悠悠然道了一句:“青召。”
  一名生得眉目清秀的仙童立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位美貌仙子。那仙童侧过身,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口中道:“恭迎灵君回府。”
  白练灵君颇有仪态地走过去,那些美貌仙子立刻分成两队,前面六个,后面八个。一路花瓣纷飞,七彩绸缎漫天而舞,瑞气灼灼,仙光耀眼,拥着白练灵君往自家仙邸去了。
  颜淡仅剩的三分敬意在看到这个场面之时,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这个架势排场,便是西王母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白练灵君,真是只厚颜无耻的老狐狸。
  
  颜淡管了几天书,终于把地涯宫里的事情都给处理妥当了。她打算后面几日在周围逛逛,顺道把周遭的情况也给一并摸清了。
  头一天,她先往南面逛,地涯已经是天庭的最南面,再过去就是九重天的尽头。
  在绿树丛生、杂草疯长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被铁链锁着,困在一棵参天古树上。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看见对方有漆黑如墨玉一般的发丝,他一直低着头,铁锁有时候会丁零当啷地响着。颜淡想,看起来那人十分痛苦啊。
  因为对方是被铁锁捆着的,她也不担心那人会突然脱困伤到她。颜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看一看那人是谁,才刚走近几步,忽听地底传来几声尖利的呼啸,十几道柔韧的枝条从泥土上伸出来,将她绑了个严严实实,还慢慢地往那棵参天古树边拖。
  待离得近了,颜淡方才看见,那锁在树上的人,并不单单被铁链捆着,还有那棵大树上缠绕的藤蔓,也紧紧地绑住了他的手脚。
  那人听见了动静,像是慢慢地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
  颜淡看见的是一张被毁掉的容颜,从他的左颊到下巴都被灼伤了,结了薄薄的痂。他一直闭着眼,像是努力要倾听周围的响动,隔了片刻,方才开口:“你是不小心闯到这里的罢?这里是禁地,你本不该来的。”
  颜淡听着他说话的声音,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正微微怔神间,只听那人低声念了几句咒术,一道细细的火焰在她周身蔓延开来,却惟独避开了她。颜淡只听见地底响起了一声极是凄厉的嘶喊,缠在她身上的树枝立刻松开了。
  她一脱身,火焰也渐渐熄灭了,那些树枝慢慢缩回了地底。
  “这是昆仑神树,怕火。你要用炎咒对付它。”那人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吐字的时候竟有些生涩。
  颜淡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明明害怕待在这种地方,却又不想离开。
  她迟疑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你明明可以离开这里的,为什么宁可被这样绑着?”
  “嗯,没有办法……”他像是笑了,可是大半容颜都被烧坏了,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笑,“如果我离开这里,一定会伤害别的人。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刚才,幸好我现在是清醒着的,不然我很可能会杀了你。”
  颜淡那时候年岁还不算长,也很容易心软。
  更何况,她终于认出这个满身狼狈的男子。
  “应渊帝君……?”
  她之后时常会想,如果那日她没有到过九重天上最南端的尽头,必定能逃过那场劫数。
  只要不是在那个时侯。
  她在很久很久以后,再不会如此心软。
  她那个时候明明对青离应渊帝君一直是看不顺眼的。
  可是不早不晚,还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
  应渊君又是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问:“嗯?你认得出我?”
  
情思劫(上)
  应渊君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颜淡还记得他有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可是现在他只能闭着眼费力地去听附近的动静,有时候也会睁开眼,那一双眸却不再漆黑清亮,微微泛着灰败之色,毫无聚焦。他的容颜被毁,仙法被禁锢,一日之中有时会失去神智,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颜淡见过一次他失去神智的模样,像是被梦魔攫住了,紧紧地咬着牙,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初初见到这个场面,她微微有些害怕,可是纵然心里害怕,还是没有走开。等到应渊君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无力地笑:“你怎的还在这里?以后,你还是别再来了。”
  颜淡磨蹭了好一会儿,嘟囔着:“这里很少有人来,如果不来和你说话,那我岂不是要闷死?”
  天庭上长得好看的仙君仙子本来就多,应渊君原本就不算是最出众的,眼下容貌被毁,初看到之时会觉得吓人。颜淡倒不觉得他这个样子难看,本来皮相就是天生的,美好还是丑陋都不能挑。
  应渊愣了愣,像是有些无奈:“也罢了,你以后见着我火毒发作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可惜颜淡更喜欢在意无关紧要的事:“火毒?那是什么?”
  “是魔境的血雕。它们是邪神的血化出的,扑击之时会带出无妄之火,我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看不见的。”他语气低沉,缓缓睁开了眸子,毫无聚焦地看着前方。这一天,他一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眼前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那一片黑暗沉寂却越来越浓。他知道不久之后,自己的眼睛将再看不到一点事物,却只能强作无事。
  直到魔境崩塌,才有人发觉异样。
  可是血雕的火毒已经浸入体内,时常会失去神智,他一次几乎要将座下几个仙子仙君杀了,只得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
  颜淡想了想,忍不住问:“这火毒不能医么?”
  “或许可以,只是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都束手无策……”他神色沉静,“没关系的,我现在这样也不算糟。”
  颜淡可不觉得这样还不算糟糕。她回到地涯之后,便去翻典籍,可是翻遍了书,也没有找到关于血雕的记载。
  竹帘在小风中微微摇晃,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的铃声在寂寂空庭中回荡。
  颜淡回首之时,看见窗格边摆着的瑞兽檀木沉香炉。一缕缕淡白色的烟从沉香炉中溢出,满室盈香。
  她想起师尊从魔境回来的那几日也是脾气无端暴躁,一位修养甚好的仙君怎么会忽然变得暴躁呢?她走过去,捧起那只沉香炉,却微微有些茫然。
  师尊是她最尊敬的人,就算为了师尊拔光了身上的花瓣叶子,那也是应该的。可是应渊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无关的人罢了,为一个无关的人损伤自己,那不是很奇怪?
  颜淡想不通,只得逛去悬心崖,远远地便瞧见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口中念念有词。待她走近了,方才听到对方说道:“唉,算起来也快到化人的时候了,这九鳍可不要闹什么别扭宁可当一辈子鱼罢……”
  这世上会有喜欢闹别扭的鱼么?
  颜淡忍不住说:“仙翁,这九鳍还要多少时候化成人形?”
  “大概还有半年多罢,你不知道我当初要把这世间最后一条九鳍从玉帝那里抢过来费了多大的力,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养了这许多年,连个蛋都没生出来,枉费老夫挑了一池子雌鱼伴着。”南极仙翁被她问到了痛处,痛心疾首地说,“颜淡你看这池子里,长的扁的短的,还有纤细些的,什么样的雌鱼没有,偏偏就没有一条修成正果的!”
  “……咳咳!”颜淡禁不住呛着了,斟字酌句地说,“这个还是要慢慢来,再说,说不定这九鳍喜好和别的不一样,不喜欢雌的。”
  “就是想到了他或者是条断袖鱼,后来便放了雄鱼进去,结果还是没什么变化,倒是那条雄鱼甚是喜欢勾勾搭搭。”
  南极仙翁唠叨完,心里好受很多,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颜淡蹲在莲池边,隔了一小会儿,只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将头露出水面。她不由微笑:“改天罢,我今天可没带书过来。”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那小鱼一晃尾巴潜进水底,不再搭理她了。
  颜淡气恼:“喂,好歹我也读了几十本书给你听过了,没有功劳至少还有苦劳吧?你这是什么态度?”
  莲池一片平静,只有那条生猛的虎须欢快地跳上跳下。颜淡站起身的时候心想,从前的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那条柔弱小鱼起码还会给点反应,虽然她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鄙夷着的,最近却连这种鄙夷也省去了。这小鱼虽然聪明,还真的不讨人喜欢啊。
  颜淡转过身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其实她自己想做什么,本来就是别人无关的,又为何要在乎对方是否认同呢?
  
  翌日,颜淡去看应渊君的时候,顺道捎上了一只沉香炉。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宁定心神的菡萏香味。
  应渊看来很是喜欢这种沉香味道,居然问了一句:“近来瑶池畔的莲花是不是开了?”
  此时早就过了莲花盛开的时节,他困在这里久了,竟然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颜淡轻轻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你想不想去看莲花?”
  应渊微微一笑:“就算莲花开得再好,我也是看不见了。”
  “但是你可以闻到莲花的香味,听到风声,还可以用去触碰,就算看不到花开的颜色,只要从前看过,还是能够想起来的。”颜淡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宽慰他这眼睛或许还有好起来的一日,她是四叶菡萏托身,本来对于治愈的仙术就比一般人要擅长,她觉得应渊君是不可能再看见了。
  应渊还是笑:“其实我看过最好的一次莲花已经在两百年前了。”
  那一日,四叶菡萏化成人形,大约是离成年还早的缘故,居然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满地爬的恶劣小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却发觉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只是印象中那么恶劣的小鬼在百年后却变得和原先有些不像。他有一日看完公文出来,想在衍虚宫里走动走动,舒活一下筋骨,结果瞧见一个穿着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捧着一卷书站在灯下看着,瞧这衣饰,应该是次于陆景的祗仙子芷昔。
  他走过去的时候,芷昔慌忙将手上的书藏到了身后,姿态优美地行礼:“帝座。”
  应渊一眼瞥见那书名,便了然地笑了笑:“这本《临江四梦》的戏折子是紫虚帝君从凡间带过来的,还是孤本,别弄坏了。”
  芷昔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下头:“是,帝座。”
  应渊走开几步,忽又回头问:“你觉得,这种凡间的戏折子里说的男女情爱纠缠,可会是真的?”
  芷昔捧着书,想了好一阵,方才道:“回禀帝座,芷昔以为这种痴情哀怨是有的,也是真的。有好些事,不是自己想怎样就会怎样,所以才会有里面的辛酸过错罢。”
  应渊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相信就算是一台戏,也必定曾有相似的故事。只是在天庭,这样明目张胆地谈论凡俗的感情,是和修道相违的。芷昔到底还是年岁不足,可假以时日,她定会明白更多。而他活过太久,已经不知道什么才会是长久。凡俗的那些惦念情感,必定是不会随着沧海桑条变迁一成不变的。
  
  如此隔了数日,颜淡眼见着自己的真身快成为秃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议:“你真的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为何要离开?”应渊微微惊讶。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这里是天庭尽头,平日也没什么人会过来。而地涯宫后面有间空置的屋子,住在那里总比被绑在树上好吧?何况,我前几日查了典籍,上面说昆仑神树是靠吸取灵气而生的,最后你会被吸成皮包骨头,还白白便宜了这么丑的一棵树。”
  应渊默然不语。
  颜淡甚喜,她知道自己这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定会说服对方的。其实这也是因为沉香的好处,起码应渊君近来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多,几乎都不怎么会发作了。她也觉得,他若是困死终老在这里,多多少少总有些可惜的。
  应渊想了想,慢慢道:“那就试试看,如果不行再回来。”
  “怎么会不行呢?你最近发作的时候越来越少,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应渊费力地抬起手腕,连一点仙法都没用,那缠着他手脚的树枝立刻识相地松开了。颜淡目瞪口呆,看来他要是想挣脱,当真不必费一点功夫,只是他不愿意罢了。应渊低下身在地上摸了摸,将那截长长的铁锁拾了起来:“这捆仙锁万万不能取下来,你莫要忘记了。”
  颜淡应了一声,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前面带。
  应渊带着捆仙锁,想来很是痛苦,但他从来都没有提过。
  颜淡心想,她近来都很喜欢同他说话,也想着他能早日康复,如果这只是同情,那么为何又会这样心甘情愿?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好像突然变得很是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
  而结论,想来也不会是她想要的那个。
  
情思劫(中)
  应渊君慢慢大好起来,有时候也会自己摸着黑四处走走。
  颜淡甚欣慰。她的真身,总算不必再继续秃下去了。要知道,他们这一族,每回开花都要等好几百年,秃了这一回就意味在今后漫长的年岁中就必须是光秃秃的。颜淡不能容忍,这实在太可笑了。
  其实应渊君在搬到地涯之后,中间还是发作过一回。
  她那时在外面整理东西,一听见椅子桌子翻倒的动静连忙赶过去。应渊身上仙气耀眼,捆仙锁几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气给震断了。颜淡很是迟疑,自己要是贸然靠近过去,会不会死啊?
  听说之前应渊君火毒发作的时候,能一袖子把陆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现在虽然很担心他,可是最后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还是会觉得很亏心的。
  颜淡打定主意,蹲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问:“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应渊身上的仙气突然暗了一暗,隔了片刻方才有气无力地回应:“什么?”
  颜淡将脑中记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开口道来:“我给你说那个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故事好了,盘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称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时候,天地间好似一只鸡蛋,天和地是连在一处的。”
  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个人都知道,不过颜淡的师尊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平日只会同他们讲道讲禅,哪里会说故事?而现在这个场面,若是说一说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实太古怪了。
  “盘古先神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用斧头把天地劈开。那时连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后只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头来。盘古先神分开了天地,觉得很累就睡着了,他的躯体和凡间连为一体,便是山川,血脉化为了河流,眼睛变成了日月。”颜淡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觉得,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连接天地的怪石,它们守着天地,最后却不得不沉到地底,永远不见天日。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那些怪石曾经是尽己所能支撑着天地,纵然丑怪了些,可那份心却是真心实意的。”
  应渊忍不住轻笑:“胡说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了好一阵才道:“依你这样说,浮黎上神倒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颜淡微微笑着:“老故事偶尔也要换个方式瞧瞧嘛。”
  应渊慢慢睁开眼,看向了她的方向,尽管他已经看不见了,可颜淡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仔细端详一般,无由地有些紧张。
  “上回你说,现在莲花正开了,我想去看看。”
  颜淡张口结舌。现在早已过了花期,她上一回也只是随口答应的。这个时候只余了一池残荷,哪里来的莲花可看?
  她左思右想,勉强点了点头:“你若是要看,其实也不难。”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颜淡手中捧着那只瑞兽沉香炉,默默地看着站在雕花窗格前的那道身影。她已经慢慢地想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说透了,也不过是恼人的事情罢了。
  来来去去,还是逃不过那一个字。
  应渊君站在窗边,微微仰起头,很快便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颜淡?”
  颜淡走近了些,寂寞空庭中的菡萏淡香越是清晰:“本来我是觉得瑶池那边的莲花开得更好,可惜不能够带你去那里,还好地涯这边也有莲池,虽然不算繁茂……”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和她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
  应渊轻轻笑着摇头:“能闻到香味就够了。”他将双手交握着搁在窗格上面,低声道:“现在想起来,觉得你说得对。纵然我看不到,还可以去听,去触碰,用心去感觉,并不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算。”
  “这莲池里的莲花大多是淡红色的,只有最角落那朵是雪白的。我一直觉得莲花就是要开了红艳艳一片才好看,白色的,还是太素淡——呃?”颜淡正说到兴头上,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掠过她的眉眼。
  “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颜淡心中一动。
  他说得这么笃定,像是由不得她不相信一般。其实就算永远看不见也没有关系,她一样会陪着他说话解闷的。
  她会做他的眼睛。
  如此过去几日,应渊君一直待在房间里,有时在想事,有时就是坐着。
  颜淡却在地涯的书库里翻出了一本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典籍,她不必全部读完,便看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四叶菡萏是从上古时候至今最为珍贵的可入药的种族,菡萏之心可医治不治之疾。
  颜淡呆了呆,许久才把厚重的书册合上,摆回书架最顶上。如果要医治好应渊君的眼睛,岂不是要把她炖了吃?到底是应渊帝君重要还是她这一株修为不高的菡萏重要,这其中高下立分。天庭上那位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想来也不会不知道的,幸好他为人厚道,不然她可能已经横尸在地了。
  这位素未谋面的凌华元君,真是心地良善。
  可这个想法持续不久,立刻被应渊君一句话给打碎了。
  “我自是知道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我的眼睛,凌华元君当初也提过,但我没答应。”他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一双眼要用活生生的人心来换,我宁可像现在这样。”
  颜淡出了一身冷汗。她当初报了芷昔的名字虽然让她挂了祗仙子的仙阶,却差点害死她。如果那时应渊答应,那么会剜心的只怕就是芷昔了。她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
  应渊见她没吭声,缓下语气:“其实看不看得见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件事你以后莫要再提起,也别和别人说。”
  颜淡被一股难得的正义感从头烧到脚,很是愤怒:“这凌华元君太不像话了,身为上仙净想着草菅人命!”
  应渊微微奇怪:“元君也只是随口提起而已,再说这又不是要你怎样,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颜淡语塞。她觉得还是不要把实情告诉他的好。
  
  地涯宫在天庭的尽头,平日便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许久没有同那些仙童们一道磕牙,便是偶然瞧见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停下来挤在一起说闲话,可见她还是有升为上仙的可能的。
  她回到地涯后面的屋子,只见应渊坐在那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刀和檀木,摸索着刻着什么:“你在刻什么?”
  “是木人,那是凡间的东西,”应渊君笑了笑,“我从前下凡办事,看到有些手艺人刻过。那时候大约还和你现下一般年纪,觉得很有趣。”
  凡间?
  颜淡从记事开始,便一直待在天庭,凡间与她,当真是十分遥远的地方:“凡间是怎样的?”
  “说不好,每个人的感觉大抵都不同。我原先掌管凡间王朝变迭,那么看到的就是百姓江山。凡间,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有些凡人过得很是苦闷,而有些则很是快乐,和天庭不太一样。”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慢慢在木头上刻着,那块檀木渐渐现出人形,虽然粗糙了些,却看得出这是一个微微笑得憨厚的木人:“你刻得倒是很好啊……”他现在完全看不见,雕刻东西只能凭借感觉。
  “那时候我在凡间待得无聊,便和街角的一个师傅学的。那位师傅的双眼……也是看不见的。”
  颜淡顿觉失言,磕磕巴巴地问:“那、那这个木人可不可以给我?”
  应渊微微一笑,将木人递到她手上:“当然可以了。”
  颜淡握着笑得憨厚的木人,忍不住问:“那别的东西你会不会刻?”
  应渊抬起眼,嘴角微微一弯:“你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会。”
  “沉香炉呢?”
  他微微一怔。
  颜淡也觉得自己是过分了,立刻道:“其实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就当没听过。”
  应渊屈起手指抵了一下额,还是笑:“好啊。”他顿了顿,又道了一句:“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似乎很喜欢沉香?”
  “做人便是要有些喜好的,再说我就这一个喜好,这点和白练灵君的癖好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应渊像是想起白练灵君那种花瓣彩绸翩飞的排场,嘴角微微一抽:“白练灵君那排场是有点……”
  颜淡拿起一边的一本册子,权作折扇在对方的下巴上一挑,学着白练灵君的语调:“你这小仙模样不差,要不要随本君回府?你跟了本君,定不会吃亏的——他那时这样同我说,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好恶心。”
  应渊伸手拿下她的手上的册子,微微失笑:“那你喜欢怎样的?我此生只要你一个,别的都不会招惹,这样?”
  颜淡猛地退开两步,正撞在后面的椅子上,心惊胆战地抖着声音:“你你你……”
  “我怎样?”
  颜淡摸摸脸颊,回答:“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保准有仙子宁可犯天条也要随你碧落黄泉。”
  应渊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一阵,缓缓站起身:“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碧落黄泉,只要没被立刻吓走就不错了。”他想了想,还是淡淡道:“颜淡,还好你没害怕。”
  颜淡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现在这个模样,的确只能隐约找回当初的几丝影子,可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好似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模样的。这世上美好的容颜有千千万万,可应渊只有一个,就算他的容貌毁了,那种风姿还是不会损伤半分。
  
  
情思劫(下)
  沉香炉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像一朵莲花,莲叶精致,菡萏开落,宛如活物。
  颜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问:“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应渊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抵,微微笑道:“怎么,你嫌弃?”见他作势要拿回去,颜淡连忙伸手扒着:“啊,就算你现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让你吐出来给我……”她瞧见应渊伸手过来,故意不去避开,他的手指正好触碰到自己的手背。
  对方却一下缩回了手,沉默不语。
  只是一瞬间的温热,然后消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颜淡想了想,道:“无功不受禄,你想要什么,只要别是太难的,我可以帮你找来。”
  “想要什么?”应渊轻轻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没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讶然道:“唔,你最近长高了一点么。”
  颜淡很愤怒,虽然她知道应渊这样说完全是不怀恶意的,只是听在耳中还会异常的讽刺。她对自己这副人身很满意,除了偶尔耿耿于怀自己长不高:“就算你仙阶再高,也不能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摸来摸去嘛。”
  应渊还是笑:“嗯……这样摸上去正好顺手。”
  颜淡静了静,微微嘟着嘴:“那你自己不说想要什么的话,我就帮你选了,到时候你再要别的,就没机会了。”
  她知道,她能给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样,定会是他喜欢的。
  纵然应渊君从来没有说过,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想这样在黑暗里度过一辈子的。
  她翻阅过好几本典籍,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愈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颗心。
  用一只沉香炉来换半颗心,那也好。
  应渊见她没了声响,微微奇怪:“非要让我选的话,那你就多陪我一些时候罢,就算以后升了仙阶不在地涯,偶尔也记得来找我说说话,这样就好了。”他的手指掠过沉香炉,只见上面精致的莲花莲叶微微摇曳,花开花落,栩栩如生。
  颜淡看着莲花开落,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看不见也没关系,有时候承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放在心里也一样。
  
  应渊觉得颜淡这几日很是奇怪,时常不见了踪影,问她也是一反常态吞吞吐吐。他没有问过颜淡的师父是谁,不过应该是修为高深的某位仙君罢,不然也不会把她送到地涯来。他约莫记得,地涯一直鲜少有人迹,也没有仙君仙子在这里管书,从前都是紫虚帝君一力承担下来的。
  仙魔之战后,紫虚帝君没能回来,他的位置便一直空置着。
  颜淡应该不会陪他太久了。
  那一场天庭和邪神之间的混战,将他的过去和如今完全割裂了。他现在不过虚挂了一个九宸帝君的仙衔,就算在仙号之前又加上东极二字以示尊崇,也再没有意义。
  他摸到床边,才刚躺下,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两声叩门声响。门外的人不等他应声,便直接推门进来,低下声音问:“你睡着了没有?”
  果然是颜淡,也对,在这里除了她还会有谁?
  应渊支起半边身子,微笑道:“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他听见颜淡轻手轻脚地凑到床边,自从看不见了,听觉触觉都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有股和平日不同的淡淡香气。
  “那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要是想回答就告诉我,要是觉得累了就顾自己睡就是了。”
  这是做什么?应渊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依着她躺了下来:“你想问什么?”
  “我看了好多书,上面都没有提到过血雕。血雕要是这么厉害,你们最后是怎么收拾掉它们的?”
  “我们和邪神那一战刚开战的时候,确是他们一直胜的。血雕是由邪神的血化成,并不是灵气之物,若是躲到石壁之间,它们就只会自己在外面撞。”应渊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若是早点发觉,也不至于……”
  “那在魔境,还有什么奇怪的事物么?”
  “嗯,奇怪的……人面獾罢,长了一张人脸,这个你一定不会喜欢看的。”
  “如果你的眼睛能变好,会想做什么?”
  应渊只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着回应:“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帮我想?”颜淡一直趴在床边,尽和他说些琐碎的事情,说到后来,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没了意识。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觉得眼前有白光一闪,一切又恢复了黑暗。
  沉寂如水。
  
  颜淡轻轻合上房门,走出地涯宫,只见大师兄谈卓站在外面,面皮紧绷,看着她皱眉不说话。颜淡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惨白得像鬼一样,轻声说:“大师兄,你怎么不进来?”
  谈卓嗯了一声,简洁地说:“这里我不能进去。”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灵草是犯了天条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颜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这样,她怎么可能在剜下半颗心后还有余力用仙法,更不用说支撑着走动了。谈卓师兄在天池山上守着仙灵草,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很生气。
  她只好歉然地瞧着他笑。她现在痛得要命,只能强自支撑,对方说了什么,她几乎都听不清楚,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欢。
  “这里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师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我现在把你锁在上面,三天以后才能放你下来。”
  “还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颜淡听话地照着做了,她感觉到师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谈卓停下脚步,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颜淡想了一会儿:“师兄你和芷昔说,让她把应渊帝君接回去吧,他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确信自己那半颗心一定会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么就让芷昔帮她来照看吧。
  谈卓瞧了她一阵,似乎想不到她现在竟然还能顾着别的事情,许久方才叹了口气:“好罢,我去和芷昔说。我听别人说天刑头两天是最难熬的,你自己也多保重。”
  颜淡点点头,她一早就知道,大师兄是好人,踏实稳重,什么事交托给他一定会办得妥当,奇怪为什么师父却不太喜欢他呢?
  她静静等待着三日过去,如果说当初敢去偷仙灵草,那么她也料到会被发现,然后上天刑台。既然做得出,说不能接受这种后果那未免也太没担当了。耳边忽然炸起一声闷雷,她只听见身上捆着的铁锁顶铃铛啦作响,背上麻木了一阵,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钝痛传了开来,这种痛楚似乎并不输给剜下半颗心时候的痛。
  颜淡屈起手指,用力抓着天刑台粗糙的表面,眼前却好似浮现了那人坐在桌边,一下一下慢慢摸索着雕刻一只沉香炉的场景,甚至清晰到连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步。
  她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清醒。
  
  应渊慢慢地睁开眼。
  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全然徒劳,还是每一日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被初初映入眼中的光线刺得用力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眼前是淡青色的床幔,上面缀着细细的流苏,虽然摸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再亲眼真真切切地看见。
  “帝座……”陆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帝座,你还好罢?”
  应渊支起身,抬起头望去,只见陆景身后站着掌灯、掌书仙子,敷衍地微微颔首:“还好,陆景你的伤也好了罢?”他也不知自己在找谁,总觉得最想看见的人并不在这里。
  陆景又行了一礼:“回禀帝座,已经痊愈了。”
  应渊越过陆景的肩,同祗仙子芷昔的目光正好相触,沉吟片刻道:“你们怎的过来地涯?”
  “是芷昔自作主张,让大家过来这一趟,帝座若是要怪罪,便怪芷昔一人。”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面目秀丽,教人无端生出许多好感来。
  应渊突然想起,凌华元君曾说过,若要让他的眼睛复明,就要祗仙子剜了心下来。他现下能看得见了,岂不是……
  应渊闭上眼,只觉得眼中酸楚。
  他怎么能够占着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既然帝座已经痊愈,不若早日回衍虚宫罢,凡间的事情也落下了不少。”陆景轻声道。
  应渊嗯了一声,回首的时候瞧见窗台上搁着那只自己亲手雕的沉香炉,还径自逸散出袅袅青烟,那淡淡的烟气被风一吹,很快没了踪影。
  
当时惘然
  颜淡不负众望地在天刑台上熬过了三天。
  第三日的时候,二师兄也来了,把她从天刑台上面抱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咋舌:“颜淡,你真是铜身铁臂,了不得。”
  颜淡没力气说话,但还可以怒视着二师兄: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再豪爽的仙子都不会喜欢听这种话的。她一直向往柔弱娇媚。就目前看来,娇媚这点便是她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还有些许可能。
  她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四叶菡萏这么珍贵的血脉,有如一棵杂草,将养了几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师父把她送去地涯管书,她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总不能连师父分派的一点事情都做不好罢?
  谈卓没劝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语重心长地说:“这回得了教训,以后都要乖巧些,别总是惹祸。”
  颜淡嘟嘟囔囔:“大师兄,你真的比师父还像师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会儿,还望不到宫殿的影子,便开始觉得有些气喘。打自从天刑台上下来,她的身体无端差了许多,更不用说背上横七竖八这么多伤痕看起来有多惨烈。幸好她本来就擅长治愈的术法,不然早就没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然后站起来接着走,最后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居然昏死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颜淡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边。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纹丝不动。不过那时她已经意识涣散,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她有气无力地想,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那个少年竟然还像是看新鲜事物一样盯着她瞧。
  她现在虽然脸色难看了一点,模样不雅观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颜淡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里,她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瑶池云雾四起,池里有许许多多的鱼儿。突然来了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摆很有仪态地蹲在池边。那少年生得俊俏,一双眸子幽深漆黑,肤色就像师尊舍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盏,因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将柔和的容貌衬得英气勃勃。他就这么掐着她还是莲身时候才有的枝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颜淡不高兴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垂下眼剩下一对长睫毛。
  颜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么会有手,而且那种打到人的感觉也太真了罢?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环顾了一下周遭,还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边别说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个鬼影子也没有。
  颜淡动了动,一阵火辣辣的痛又从背上传到全身,她忍不住龇牙咧嘴,直抽冷气,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去做这种事了,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该。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有时候觉得,真是傻透了。
  
  回到地涯之后,发觉应渊还是走了。也是,他的眼睛能看见了,那么就该回去。
  天庭上是不可能有情缘纠缠的,何况还是他们。
  颜淡知道自己喜欢他,也知道这种喜欢根本没有说出口的一天,可能百年之后,凡间几番世事变迁,而她也定能忘记了。当务之急,便是先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毕竟这副壳子是她的,这条命也是她的,自己的东西要先收拾妥当。
  颜淡又将养了好一阵,已经能走能跑,便开始闲不住到处走走。她有几回经过衍虚宫,会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琴声。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实则是位多才的仙君,琴棋书画纵然算不上精通,也算很是拿得出手了。偶尔的时候,师尊对月赏花来了兴致都会弹奏几曲,二师兄是武痴不喜欢杂学,而颜淡则是完全没有学音律的天分,一张上好的七弦古琴能被她拨拉出弹棉花的调子。大约是她拖累了芷昔,芷昔虽然能弹几支简单的曲子,那音律却是跑得千奇百怪。
  她站在衍虚宫的墙边,侧耳听着里面的琴音,音色很正,只是弹琴的人很是手生,中间还夹杂着断弦的杂音。如此听了几回,颜淡实在忍不住偷偷溜了进去,一路上撞见几名端着盘子的仙童,对方瞧见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祗仙子”便走开了。
  衍虚宫是应渊君的仙邸,她本来不想进去的,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
  颜淡站在庭院外面,看着自己的双生姊妹跪坐在琴桌前,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琴桌的一角,正摆着一只小小的沉香炉,袅袅地升腾起淡淡的白烟。应渊君低下身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在琴弦上轻按拨动。
  当的一声轻响,芷昔挑断了一根琴弦,不由皱了皱鼻子,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应渊一直微微笑着,甚是耐心地换下了断弦,重新调过音色。
  这一双人,好似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
  颜淡站了许久,方才轻轻回身走开。芷昔是她最亲的人,如果是应渊君的话,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和喜欢的人,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一路走得飞快,喉中像是有股火不紧不慢地烧,迎面碰见的仙童依旧恭恭敬敬地道一声祗仙子。然而她却不是芷昔。她从前从来不觉得她们长得像有什么不好,这时听来却十分讽刺。
  “芷昔仙子?”陆景捧着一叠文书迎面过来,瞧见她从身边慌慌张张地擦过,停下脚步好心地问了一句,“你不舒服么,走得这般急?”
  颜淡微一踉跄。芷昔是不会这样跌跌撞撞、毫无仪态。
  陆景将文书换到一只手上,空闲下来的手轻轻地扶了她一把:“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一歇。”
  颜淡心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茫茫然中只听见自己语声尖利而失措:“我不是芷昔!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我认成芷昔?……”陆景愕然看着她,颜淡自觉失言,转身飞奔出去。
  其实她不是痛恨自己和芷昔生得几乎一摸一样的面孔,至少师父师兄们都不会认错,她自己也不会弄错。芷昔文弱而温柔,一举一动优雅斯文,别人和她说话时,不会想着玩笑打岔,她说什么做什么就是能让人心生好感。
  她的确是及不上她的。
  
  之后过了许久,颜淡都是安安分分的,师尊到地涯检查过她的功课修行,几乎每回都很是满意。这样安分了些日子,便到了瑶池盛会。
  当年颜淡化人,也是在一场瑶池盛会之上。而如今,却能够坐在那边吃桃子饮茶了。她没有仙阶,自然不可能占到好位置,本想蹭着师父的光沾点仙气,结果师父边上坐的是东华清君,两人论道布法说得她强忍连天呵欠,最后不得不偷偷地开溜。
  应渊帝君也是西王母的座上佳宾,隔着重重人影,也不容易照面。颜淡觉得相见争如不见,就怕见到了人她又难免失态,到时候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像是得了什么恶疾。
  颜淡低下身摸了摸从水中探出花枝的菡萏,小声嘀咕:“这里还是一般的挤……”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再有某支莲花突然化出人形,就像很久以前的她一样。她正想着心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
  那人缓步踱了过来,伸手攀住一支菡萏,淡红的花瓣在他手上静静绽开。天地间,像是失了别的颜色,只有他,还有那抹淡红。
  颜淡怔怔地看着他,转不开眼。
  她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应渊别过头,微微笑问。
  他被灼伤的脸颊已经好了不少,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容貌,眼神清明澄透。
  颜淡看着莲池,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发觉。”他松开花枝,向她伸出手去:“走罢。”
  颜淡看着他的手,心里泛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恶念:“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
  应渊微微一怔。
  颜淡逼近一步,微微笑着:“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她原本以为,就算他没说过,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喜欢自己的,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在一厢情愿罢了。
  “颜淡?”他眼中闪烁一下,诧异惊愕轮番上阵,最后变成了无比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她明明不想说这些话,可还是管不住,剜下半颗心的痛楚,天刑台上的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纠结,这些情绪被沉淀下去,终究还会克制不住被放纵倾泻。
  应渊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甚至带点倦怠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颜淡曾在地涯问过他,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回换他来问。
  颜淡脸上僵硬,不知该哭该笑:“那些日子……我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这样你也能还我这个愿么?”如果对方愿意,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跟着去。就算他不愿,她终究不会纠缠不休,她是真心实意的。
  “颜淡,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颜淡突然觉得好笑,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觉得她是在开玩笑,而芷昔说什么,却从来都没有人会反问“你是在开玩笑吗”?
  她一摊手:“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淡淡地看着她,像是斟酌良久,才低声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别过头看着枝枝蔓蔓的菡萏,还是微微笑着:“那是你原来看不见,而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现在还是不能忘记,于是屡屡失态,心中恶念顿生,说话也变得尖刻,实在不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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