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记承天寺夜游》
方 睿
一向提到苏东坡,人们大约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大江东去”之类的豪放文字,天生有一种鼓荡之气,大有一种栏杆拍遍、挑灯看剑的酣畅。毫无疑问,苏轼是一代文学大家,宋文、宋诗、宋词都在他的手中达到了高峰,其中苏轼的叙事记游之文更是在文学史上为后人树立了典范。这里,我想解读的是苏轼贬官黄州期间的著名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
一、黄州闲人
“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记承天寺夜游》是一篇“闲情偶寄”,“闲人”可谓全文的点睛之笔。
何谓“闲人”?清闲之人也。东坡何以清闲?
神宋宗元丰二年(1079年),御史李定等摘录苏轼的几十篇诗文,指控他反对新法,作诗“谤讪朝廷”,逮捕入狱。押解至京师后,遭四十余天拷问,几乎被折磨至死。后适逢太后病丧,国家大赦。又有苏辙四处奔走呼告,遂得以获释。被贬为黄州(现在湖北省黄岗县)团练副使。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名为团练副使,实际是“罪人”,规定他应“思过而自新”,“不得擅去安置所”,“不得签署公文”。虽有官衔,实际只是监视居住,既无实权,也无事可做。理所当然是个“闲人”了。
有人说,这“闲人”二字背后有怨气,有愤懑,有自嘲,有不愿做闲人而又不得不做闲人的无可奈何的喟叹;还有虽做了闲人,但又不甘心做闲人的痛苦的挣扎。到底“闲”还是“不闲”,我们且了看看苏轼的黄州生活:
在命运的重锤下,我国古代的文人们基本上有这样三种态度:一种是坚持真理,不变初衷,执著地走着既定的道路,顽强地回击命运的挑战(如屈原、文天祥);另一种是在打击下灰心丧气,从此消极忍让,沉默不言(如安史之乱后的王维、江州之贬后的白居易);第三种则是被重击吓破了胆,变节从俗,苟且偷生。苏轼所采取的是第一种态度。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很贫苦的小镇,比不得杭州,也比不上徐州,甚至连密州都要差一些。苏轼所担任的又是一个协团练副使这样的微小官职,薪俸少得可怜,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生活实在艰难。苏轼在黄州亲自开荒种地,搭建草屋(从此自号“东坡居士”),曾暂居在黄州城外的寺庙之中,与庙中和尚同食同宿。在这里与苏轼朝夕相处的,不再是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的大员,也不再是追逐在身后的那些蝇营狗苟的政客,而是普普通通的农夫、药师、酒监和樵夫。他们每日里聚在一起,谈论的不是国家大事、经济世道,而是耕种的方法,烹调的技巧以及天南海北的逸事。经历大风大浪洗礼的他,已然变得宠辱不惊。从生死线上走了一趟的苏轼,此时的心态,就如同这黄州的天气一般云淡风清。对于迫害他的那些人,他似乎没有什么怨恨,反而是嘲笑起自己“老来事业转荒唐”了。
自由自在的生活,引发了苏轼精神世界的变化,这时的苏轼,就如同参透了人生百味的忠厚长者,每日里只是安详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这份宁静与平和。似乎外面世界中的一切,都随了他的定居黄州而消逝得无影无踪。可以说,黄州,是苏轼涅磐的地方。黄州的苏轼无疑是透明的,透明得如同那澄澈的江水。他的为人的轻快、开阔、天真、乐天达观、随遇而安的个性,在这个时期都得到了最充分地展现。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讲,君子应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做到却非常困难。正是在这近乎流放的日子里,苏轼先后写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和《记承天寺夜游》等千古名篇。如果不是发自心底的“闲”,躁动的心怎么能够温柔地宁静,并在宁静中悠远地内省,在内省中奏出千古绝唱。我们应该感谢黄州,甚至我们应当感谢那群小人们,没有这段“闲人”的生活,我们又怎么能得到一个物我两忘,超然世外的苏东坡呢。
二、月下禅韵
黄州时的苏轼似乎特别钟爱月夜。
1082年七月十六日夜,苏轼又和乡间道士杨世昌一起夜游长江,就在这月光
和歌声的交融中,前《赤壁赋》诞生了;三个月后,又是月明之夜,又是赤壁之下泛舟夜游,微醉的苏轼,借了超凡脱俗的想象,又创作出了和前《赤壁赋》并驾齐驱的后《赤壁赋》;大约和写这两篇小赋同时,在元丰六年一个夏天的夜晚,苏轼解衣欲睡,却看到一窗的月光,于是一时兴起,来到承天寺去找好友张怀民,两个人在植满松柏的院子里散步,踏着碎了一地的月光,默默无言,却又好似说尽了千言万语。这就是仅83个字月下游记的《记承天寺夜游》。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作者只用十八个字,就营造出一个月光澄碧、竹影斑驳、幽静迷人的夜景。读者自可以发挥想象:月光清朗,洒落庭中,那一片清辉白茫茫一片好似积水空潭一般,更妙的是,“水”中还有水草漂浮,游荡,于是乎恍恍然便如仙境一般了。“空明”二字更是绝妙,用“空”去修饰一种色调,出奇制胜。而古寺院落里疏朗的竹柏摇曳生姿,宛如随波浮动的水草,更显得月夜的迷人了。全句无一月字,却处处写月,竹子和松柏所以能投影庭下,藉此推见到月色何样之明,何等之清。前半句写出了小小的误觉,仿佛在水边赏月。可是小小的庭院里怎么会有水和水草呢?原来是院中的树影,虚实相应,使人不觉中走进了幽静迷离的幻境。作者的高妙之处在于,以竹、柏之影与月光两种事物互相映衬、比拟、比喻手法精当,新颖,恰如气氛地渲染了景色的幽美肃穆。“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月光至美,竹影至丽,而人不能识,唯此二人能有幸领略,岂非快事!
苏东坡受儒家教育出身,至仁至义,一身浩然正气,具有人文关怀精神,与一些高僧成为一生的挚友。在黄州时他开始思考如何得到心灵的真正安宁,钻研佛道。但他在尘世间有太多牵挂,纠缠太深,不可能出家为僧。尤其他受到的教人入世的儒家教育,又把他拖向另一个方向。《记承天寺夜游》一文写于黄州后期(几个月后苏轼即调离黄州),苏轼此时之心态,绝非初到时之心态,不可以一般贬官视之。解脱自由的生活,精神上的变化,反映到诗文上,即以儒家入世精神自励。文章本写月夜小游,却颇有禅味。文中那透明而静谧的境界,是物境,也是心境。“空明”的是月下美景,但又何尝不是作家此时的心境呢?
三、 至真至美
仔细品读《记承天寺夜游》,眼前似有潺潺流水淌过卵石,弹出一支清新的曲调,给人以无限美的享受。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是为文增色的写景名句,月夜美景俱由此句传达而出。句中明喻、暗喻交错运用,以“积水空明”喻写月光的清澈透明。“月光如水”的比喻并非苏轼首创,但他却能巧妙地把人所共知的名言作为自己笔下文字的注脚,文笔自是高出一筹。文章将视觉、错觉、悬念、联想结合起来,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有意造成一种视觉错觉:庭院如积水,而且还是一种澄澈得近乎空明的积水。这本身就比单纯说月光如水显得生动。然后作者再加以联想:有水就会有水生植物藻、荇,而且这些藻荇还交错在一起。那么这些藻荇怎么跑到院内来了呢?作者在一番设疑后再一句点破:“盖竹柏影也。”这种悬想设疑之法不但把竹柏的影子写得生动而逼真,而且还暗示那无处不在的月色,确实无比精妙。“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一连两问,含义极深。由景物推及人情,看似问“月”、问“竹柏”,实则是问“自心”、问“世人”、问“世间”。作者客观而问,主观而答:“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淡淡的感叹声中让人们分明听出诗人发自肺腑的宁静与解脱。
世上并不缺少闲人,只是缺东坡的慧心妙笔。难怪袁宏道说:“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能够像东坡这般做到心闲、意闲、笔闲的“高等”闲人,文学史上能有几人?我们在品“闲“、品美的同时,不能不感叹他在文章中所折射出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