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博这辈子,始终都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怎么完成这项惊人的壮举:他两手空空,没有带钱、没有戴帽子、没有拐杖、没有带任何平常出门会带的东西,第二顿早餐也还没吃,更别说把碗盘洗干净了;等他回过神时,竟然发现自己把钥匙塞进甘道夫手里,一双毛毛脚使尽力气狂奔,沿着街道跑过磨坊,越过小河,又快跑了整整一哩。”
托尔金《霍比特人》第一章里,平凡的霍比特人比尔博·巴金斯离开袋底洞,稀里糊涂加入了灰袍巫师和矮人们的夺宝冒险,瑰丽宏伟的中土世界在他眼前慢慢露出了真容。
在我看来,任何一个冒险故事里面最精彩的部分,正是少年面向广阔世界出发游历的时刻,他从碌碌无为的平淡生活里面脱离出来,人生从此开始有了千百种的可能。
这个时刻,以辛弃疾的笔写来,就是“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水调歌头》辛弃疾写过好多首,这首《舟次扬州和人韵》恐怕算不得最出名的,留给人们的印象,多半在于最后那句“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近来再看这首词,一眼却只见了那句“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这首词写于1178年,辛弃疾38岁,在临安大理寺少卿任上不足半年,又调任为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西行,前去赴任,途中泊驻扬州。当时的扬州,虽然是花繁柳盛的烟花之地,但同时也是长江北岸的军事重镇。重过扬州,辛弃疾自然会想起他青年时参加起义军,在北方做过的那些英雄事业,转念想到如今南归十余年,北上无望,年华倥偬,免不得和朋友们说些赌气丧气话。
全词当中,季子两句并非重点,只是作为上片回想当年的点睛。当时国家战争形势尚好,词人自比苏秦,身负绝学,孤身入世,即将前去游说六国,意气风发,准备好建立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区区十个字,不写样貌,不写身材,不写言辞,不写心胸,却活脱脱勾勒出了一个古代游侠的形象。试想这样的画面,少年只身匹马,行走在天地之间,马蹄过处,貂裘翻卷,简直帅哭!
在中国古代的审美观念里,一直非常推崇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的感觉。自曹植的《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开始,同样的意思,诗词里面多得是,苏轼写周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王维写:“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李白少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说自己是:“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所有这些,讲的都是少年人初出茅庐,单人匹马面对世界的情景,虽然身无一物,也还没建立下任何功业成绩,但世界无限大,时间无限多,故事才刚刚开场。这一刻的意气风发、万千风华,最是动人。
后面的事情,无论是苏秦纵横捭阖,挂六国帅印,教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成就千古伟业;还是辛弃疾“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闲居带湖,写些“意倦须还,身闲贵早”的说话,其实都不过是最开始出发时那个精彩瞬间的附带品。成功固然可喜,失败也无需多言,更多时候,是既非成功,也不算失败,只不过碌碌过了一生。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故事也就没得可说,万千可能变作了一个结局,不免可惜。
托尔金写《霍比特人》,希望读者看到书之后,能够跟着那个叫做比尔博·巴金斯的矮小霍比特人,领悟初入世界的前路未知,正如去而复返后的无法忘怀。
而不管是匹马黑貂裘的游侠,还是平凡弱小的霍比特人,当他们决定向着外面的大世界出发之后,就要走过各种奇诡壮丽的风景,经历出生入死的战斗,找到并肩同行的伙伴,在各自人生的路途上沉沉浮浮。也许爱上一个或者几个姑娘,然后分离;也许经历挫折,在出世入世的选择前徘徊不定;也许静默一生,也许一战成名……当他们去而复返,无法忘怀的除了路途上经历的各种风景,更多的恐怕应该是出发的那个瞬间吧,通向世界的无限道路在脚下徐徐铺开,虽然前路未知,却又觉得无所不能。
大学的时候看江南的《九州》,里面写到东陆四大名将之一白毅,是个风度翩翩又酷又帅的大叔。他少年时代和好友息衍一同在帝都做执金吾,一同在稷宫学习兵法战阵,还一同成为了天驱战士。之后这对好友因为分别出仕不同的诸侯国而分离,为了各自守护的国家和国君在乱世中奋战,获得了很高的地位和荣誉,但却终究无法逆转朝代更替,跟着旧时代死去了。
虽然小说还没有写完,江南却已经为白毅考虑好了结局,让他最后陪着自己的国君一同赴死。我当时看了很感动,还为白毅写过一首五言律诗,现在看来,平仄错处甚多,是看不得了,但最后一句自己还是很喜欢的——遥想稷宫前,银鞍金吾骑。
我想若真有白毅这样一个人,早知道自己是逆天而行,却仍然知其不可而为之,最终只能以身相殉,他在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是后悔,是释然,是评价自己的成败,还是担忧未尽之事呢。恐怕都不是。他最后所想的,大约应该是初出茅庐时在稷宫学艺的情景吧,繁华荣光如云烟过眼,自己重新变回了帝都天启城里的一个小小执金吾,前面的世界无限大,时间无限多,故事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