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散原伤薛次申诗
——“此后溪桥候明月,一披蕭卷一酸心”
陈散原先生名三立,字伯严,号散原(因其父所置“崝庐”所在的南昌西山又叫散原山,其父亡后,三立因山为号),清末、民国时期著名诗人。当世即名震神州,民国诗坛点将,曾位居首座。
今人知陈三立者不多,知其诗者更寡。幸李开军博士遍觅海内外,集散原诗文加以点校为《散原精舍诗文集》两册,才使我们有幸得以研读。
了解晚清戊戌前后历史的人想必知道政变后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同日被罢官的事:陈宝箴的主要罪状是“以封疆大吏,滥保匪人”,陈三立的主要罪状是“招引奸邪”。原因是戊戌六君子中就有杨锐、刘光第两人为陈宝箴所荐,而陈三立在其父湖南新政期间,一直在幕后推动,并为湖南引进了不少新政人才。
薛次申(1861年生,1906年卒),即薛焕第三子华培,字次申,号枕经书屋主人,为薛焕在上海时继妻金夫人所生,入籍华阳。陈宝箴在戊戌年六月十八日向光绪所推荐的杨锐、刘光第等十七人中,就有他。其时薛华培的身份是湖北试用道(道台也被称为“观察”)。陈宝箴的推荐词说他“器局开明,才识练达”。光绪下旨召见陈宝箴所荐十七人时,恰逢次申母金夫人病逝,薛次申正在上海办理母亲丧事,错过了此次面圣。
戊戌维新运动期间,次申在上海也曾积极参与。戊戌政变后,维新运动陷入低潮,次申也渐陷于穷愁。后期靠变卖所藏字画及行医为生,近年所藏书画频频拍出天价,可见其品味之高。而其生前所著医书《济生良方》也为世所称道。
薛华培娶沪上名妓张四宝(1897年曾被选为沪上花魁)为妾,在他患背疽临去世前几天,张四宝竟服毒殉夫先去,在《清稗类钞》贞节类中录有此事,因下面所述散原诗中提及“殉姬”即此妾,短短几句,不仿照录:光绪时,沪有名妓张四宝者,貌昳丽,性端静,从华阳薛次申观察华培为簉室。居数年,薛以穷愁卒。当病亟时,执手泫然,张曰:“君傥不讳,妾亦胡忍独生也。”退而饮药逝。薛亦晕绝复苏,自视其丧,阅三日,乃殁。
陈三立在维新失败尤其其父陈宝箴死后,愈发心冷,甘作“神州袖手人”。他经常与朋友宴游、唱和,身边友人多系当年晚清政坛与民国初期风云一时的人物如俞明震(恪士)、范当世(肯堂)、张謇、张之洞、郑孝胥等人,薛次申也在其列,的确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陈三立与薛次申过从甚密,有段时间在金陵对门而居。《散原精舍诗文集》所收诗中,题名有“次申”的,就有十八首之多,既写赏玩之乐,也记丧友之悲。其中悼亡薛次申的几首,情真意挚,读来令人唏嘘下泪,尤其是“哭次申”,可为千古绝响。
陈三立与薛次申还是儿女亲家。次申死后,其子薛琛锡(珍伯)入赘陈家,娶陈三立小女陈安醴。不过这段儿女婚姻并不美满,安醴十分抗拒这门父母之命。据陈小从所著《图说义宁陈氏》言:她听不得一个“薛”字,一听到就大哭,就连与“薛”宇音近之“雪”字,家人也得避讳(该书第69页)。安醴1927年32岁早逝。
俞大纲在《寥音閣詩話》中还披露,“珍伯性聰穎而不務學,溺於樗蒲”,俞大纲说珍伯不爱读书而好赌,而安醴之死,也有悲于“遇人不淑”的原因。安醴去世后,“珍伯去之成都,迄先生之喪鮮通音息,此亦先生平生所引為痛心之事也。”(见台湾《俞大纲文会网》)
因以下所读诗中散原对次申托孤(即其子珍伯)之事,多表愧疚,所以多说了上面两段。
这些背景,有助于对陈三立与薛华培有关诸诗的理解。
现将《散原精舍诗文集》中诗名含“次申”的开列如下(依年序,与上条同年者,简为“同年”。散原诗文,坚持以干支纪年至死不改,仅记辛丑、壬寅之类,以别于民国):
上元夜次申招坐小艇泛秦淮觀游第5页,1901年(光绪27年,辛丑年);
偕孟樂訪次申觀察新居第24页,同年;
月夜同次申恪士泛小舟寻秦淮盛涨第26页,同年;
十八夜月上與次申移棹復成橋口占二首第29页,同年;
秋日同李亦元刑部楊彦规薛次申两觀察泛舟玄武湖作第29页,同年;
中秋夜同肯堂喆甫恪士泛舟青溪第49页,1902年(光绪28年,壬寅年);
開嵗逾七日與次申對門居各杜門不相往還戯爲一絕第100页,1904年(光绪30年,甲辰年);
次申伯弢招棹小舫尋青溪勝處還就仲魯飲水榭 第102页,同年;
雨夜同賀绍亮許苓西薛次申三觀察泛小舟秦淮上戲為二絕句 第115页,同年;
同次申拏舟至毘盧寺迫暮不得入眺還飲酒樓旁 第133页,同年;
雪中攜叔澥由甫次申饮酒楼第159页,1905年(光绪31年,乙巳年);
哭次申第183页,1906年(光绪32年,丙午年);
还金陵走视次申雨花台殡宫第191页,同年;
次申家二鶴寄蓄后園一为狸咋毙一于昨晨飞去悵然有感 第203页,同年;
次申渴葬太平門外锺山下走視有作第230页,1908年(光绪34年,戊申年);
次申厝金陵太平门外里许为盗所发雨中临视凄然成詠第402页,1914年(甲寅年);
正月既望出太平門視次申墓第510页,1916年(丙辰年);
出太平门视次申墓归途望孝陵第538页,1917年(丁巳年)。
凡一十八首。本文仅涉《哭次申》而下其中六首。
散原先生悼亡次申几首,至今读来令人酸楚,足见二人死生之谊。谨将此类诗分录如下,略加解读,以为心得。由于简体字与繁体字在简化过程中有的已失原意,为存真,均以繁体照录。除夹注外的注解是我所加。
諸诗中,首推《哭次申》。1906年作。那年是闰四月,成诗时间不确,当不早于四月散原江西扫父母墓时,因此诗前尚有《庐旁被雹灾聊记之》(庐为陈父宝箴所置南昌西山“崝庐”),此后散原于闰四月下旬北上,六月回金陵,才有《还金陵走视次申雨花台殡宫》诗中“今我万里归,不闻枉车骑”句,所以“哭次申”应为两个四月之间事。
哭次申
锦衣玉貌过江人,几礩塵埃賸我親。
万憾都移疽发背,九幽更恐債缠身。
羽毛自惜誰能識,圭角難礲稍未纯。
此後溪桥候明月,一披蕭卷一酸辛。
君弥留时,以蕭尺木书画卷子见遗,言“后覩此物如覩我也”。
注:
踬:绊倒。
賸:同剩。
九幽:指阴间,也叫九泉。
圭角:孔颖达说“圭角谓圭之锋鋩有楞角,言儒者身恒方正,若物有圭角”;礲:lóng同砻,即磨。
萧尺木:即萧云从,字尺木,明末清初画家。
锦衣玉貌句,以东晋时南渡金陵诸士大夫新亭对泣典故伤戊戌后之落魄。典出《世说新语》,比较有名: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次申戊戌时虽不及康梁谭,在上海南京也算是风云一时的维新人物,可惜政变后命途多舛,陷入消沉,唯与散原惺惺相惜。一句“几踬尘埃剩我亲”,道出几多伤感。
“万憾都移疽发背,九幽更恐债缠身”,次申背疽而亡,万千憾事一死百了,但纵到阴间也未必超然!这句话注入了无限悲怆。
然后诗人感叹次申清名自重,不入污流,锋芒不敛而不容于世的悲哀:“羽毛自惜谁能识,圭角难砻稍未纯”。
“此后溪桥候明月,一披萧卷一酸辛”。加上散原自注一句,还有谁能忍泪不坠!
毫无疑问,这首伤友之诗,会成为千古绝唱。次申曾说自己“命途多舛”,加以英年早逝,虽身后寂寂,而其名载史册,竟会因散原此一哭,真是造化使然。
次申死后,与服毒殉夫的张四宝停棺庙中。
这年袁世凯欲拉陈三立出山,由毛庆藩、罗顺循、吴保初等电邀。但三立不愿再入官场,声言只与故友聚谈叙旧,不涉他事,绝不入帝京。遂离江西,四月下旬由武昌乘汽车至保定。六月初返南京。
散原北上返金陵,亲睹次申与妾两棺横陈僧寮,棺上蛛丝密布,他撫棺拂尘,心如刀绞!想到以往外出返金陵时,行李还没有放下,次申就接踵而至。如今万里归来,竟不闻故人车骑,才想到故友已经不在世间了,于是又是拭泪一哭:我本来期望为你牵棺,紧赶慢赶,谁知还是误期了(本期親执绋,愆策十日轡)。
此情此景,散原不禁唏嘘“亘古谁无死,嗟君死颠踬”,次申颠踬一生,死时痛苦,身后凄凉。昔日促膝而谈、泛舟秦淮的情景,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如今斯人已逝,令人肝肠寸断;痛感游伴个个先他而去,自身也老迈无力(其时散原年五十五,感时先衰),不敢再有奢望了!出得门来,空阶之上仰望长天,送别冥鸿九天而去。
還金陵走視次申雨花臺殯宫
尋常客還時,諜門君踵至。
今我萬里歸,不聞枉車騎。
君果安往耶,魂定旋拭淚。
本期親执绋,愆策十日轡。
越晨造殯宫,繞郭雲麓異。
飛揚铙吹聲,蓊鬰草木氣。
僧寮横两棺,殉姬列其次。
漆光颺蛛丝,捫拂中如醉。
爭衡夸毗場,餘此野哭地。
亘古誰無死,嗟君死颠礩。
生世所遭歷,祇供疽發背。
骯髒排世人,獨结塵外契。
宿昔促膝言,沈沈在肝肺。
乘興泛酒肪,月橋每聯袂。
閒游侣亦失,衰蹇更何冀。
掩帷立空階,仰瞥冥鴻逝。
今人读起来恐有几处难懂,这几个地方注释一下。
愆qiān错过时期。
蓊郁:草木盛貌。
“争衡夸毗场”:争衡,争强斗胜,比试高低;夸毗,毗读pí,夸毗指以谄谀、卑屈取媚于人。《后汉书·崔駰传》:“夫君子非不欲仕也,耻夸毗以求举。”此句用来讽指官场。
祇:地神曰祇,读qí。但也读zhǐ,同简化字“只”。
“骯髒排世人,獨结塵外契”句:骯髒:读kǎngzǎng,不同于简化字肮脏的现行语义和读音,而是表示刚直倔强、不屈不阿之意。康熙字典“髒”条下有:“《後漢·趙壹傳》抗髒倚門邊。《註》抗髒,婞直之貌”。婞直就是倔强、刚直之意。文天祥《得女儿消息》“骯髒到头都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巢经巢诗钞 卷七》郑珍《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诗有:“我衰復多病,骯脏不宜世。”与散原此诗意同。这句说次申性格刚直,锋芒不敛,不见容于世,只有我(三立)这种世外之人与之情投意合(契友)。
冥鸿:才高智大而隐居避世,侍机而作冲天鸿雁之人。李贺《高轩过》诗有:“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衰蹇,shuāijiǎn,老迈迟钝。清代陈确《答张考夫书》之二即有:“气力大乏,衰蹇无成之状,殊自怜也”句。
次申渴葬太平門外锺山下走視有作
鸞訛鹤化已三年,花盡来尋撮土阡。
蜀道招魂迷處所,蔣山带雨照洏漣。
孤雛将護慙无效,大亂萌芽恐更延。
生死祗随翻覆手,起公今定戀重泉。
注:
渴葬,旧时须依死者身份停棺若干时日而葬。不满丧期而葬为“渴葬”。
訛:作变化解。
蒋山:钟山旧称。因汉时秣陵都尉蒋子文追逐盗贼至此遇害,葬此山,于是名为蒋山。
洏涟:流泪貌。散原《题顾石公松花江踏雪寻诗图卷子》诗也有:“胸茹万古泣洏涟,独往江头寻酒船”,见《散原精舍诗文集》第43页。
孤雛:次申与三立结儿女亲,次申殁时,其子琛锡尚幼。
大亂萌芽:是年中国风云激荡,立宪运动进入高潮,清廷无奈批准《宪法大纲》,明定君主立宪制,革命党人多次发动小规模起义均告失败。11月,光绪慈禧先后去世。12月2日溥仪继位。
祗 zhī,恭敬之意。此处费解,恐为祇(只字的旧体,或祇qí,神祇)之录入错误。
慙:即惭。
重泉:zhòngquán 九泉。苏轼《祭单君贶文》:“云何不吊,衔痛重泉。”
上面这首诗1908年作,距次申1906年殁后近三年。从“花尽”二字看,应在秋冬之交潇潇细雨时节。当年中国时局也因清廷拖延立宪,而立宪派和革命派又陷于纷争之中,山雨欲来。散原視次申墓,面对撮土之坟,而老友所托身后诸事均未如愿:次申归葬家乡之事“蜀道招魂迷处所”,而托孤之事也“惭无效”,更担心的是这一切都将因“大乱萌芽恐更延”,不觉泪如雨下。而死生只在翻手之间,不知还能不能了此夙愿?
6年后,1914年,又因次申墓被盗引发诗人“凄然成咏”。几年之内,发生了1911年的黄花岗起义、四川保路运动、武昌起义、清帝逊位、二次革命等,这是中国翻天覆地的时期。
次申厝金陵太平门外里许为盗所发雨中临视凄然成詠
幾年歸骨阻兵戈,宿蘖茸茸换澗阿。
尚憶束芻来白馬,偏驚出地见蒼鹅。
惠文无效椎埋盛,野色初殘罔两過。
臝葬王孫今有悟,淚絲寒雨助滂沱。
注:
蘖:niè残存茎根上长出的新芽。
束芻、白马:束刍shù chú。祭品。明袁宏道《哭江进之》诗序:“乙巳秋,闻进之兄卒于蜀……欲躬致束刍,值有邑乘之役,素车白马,未卜何日。”唐陈子昂《祭孙府君文》:“白马故人,青鸟送往。”
出地:被侵夺之地。
苍鹅:典出《晋书》之《隐逸列传·董养》董养字仲道,陈留浚仪人也。……永嘉中,洛城东北步广里中地陷,有二鹅出焉,其苍者飞去,白者不能飞。养闻叹曰:“昔周时所盟会狄泉,即此地也。今有二鹅,苍者胡象,白者国家之象,其可尽言乎!”顾谓谢鲲、阮孚曰:“易称知机其神乎,君等可深藏矣。”乃与妻荷担入蜀,莫知所终。
惠文:即惠文冠,相传为赵惠文王创制,故称。苏林曰:“治狱法冠也。” 后以简称惠文,指代法禁。
椎埋:指偷盗抢杀的恶徒或盗墓者。
臝葬: luǒzàng臝,同裸。王孙,杨王孙。典出班固《汉书·杨王孙传》:“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散原伤者,连年兵荒马乱,次申归葬无期,只能简葬(厝)。 而今次申墓所在的山涧弯处,只见盗墓翻开的荒草残根发出茸茸新芽。前几年来坟上祭奠的情况还历历在目,怎么偏偏惊见掘开的坟地一片狼藉!散原在此用出地苍鹅典故,明指掘墓地狼藉乱象,“偏惊出地现蒼鹅”,实喻國之乱象足可令人痛伤。
法制废弛,盗墓盛行,荒野昏暗之中,魍魉横行。他现在理解当初杨王孙为何臝葬了。此情此景,寒雨、泪丝,在诗人脸上竟成滂沱!
下面《正月既望出太平門視次申墓》写于一九一六年正月十六。刚过去的1915年,因袁世凯窃国卖国,舆论汹汹,12月,袁世凯称帝,讨袁护国战事起,四川成为主要战场之一。故下面诗中说“眼前横议起世难,故里横戈蜀江阻”。而此年次申遗孤又同其堂兄往黑龙江求学,所以诗人“更怜魂魄望边城,负笈孤儿同负弩”。虽然此次去墓地,诗人已经稍有心描述沿途景色了,且欣喜近年盗墓几乎绝迹,墓前已有红花绿草与次申相伴。但回到次申位于金陵白下的故居,眼前“华屋山丘那忍睹”,再想起昔日泛舟郊游的往事,又是“日夕哀吟煎肺腑”了。最后,散原一如“神州袖手人”,对次申说:“你如果地下有知,满耳听到的都是今天骂尧舜,明天贬汤武”。这句话也表明陈三立对民国諸公的不以为然。
正月既望出太平門視次申墓
薄雲籠日鴉雛舞,出郭蕭蕭獻村塢。
左束湖水羹流匙,右騰巖石天依杵,
小車伊軋大隄上,逢迎東風狂如虎。
步尋塍陌蹈枯槎,澗曲依然一抔土。
頻年已絕椎埋羣,草緑花紅會娛汝。
眼前橫議起世難,故里橫戈蜀江阻。
更憐魂魄望邊城,負笈孤兒同負弩。
次申子方依其從兄,就學黑龍江。
我還白下問孑遺,華屋山邱那忍覩。
泛棹攜筇游侶誰,日夕哀吟煎肺腑。
地下儻聞世上語,但非堯舜薄湯武。
最后这首写于1917年立春之前某日的诗,这年散原65岁了,“赛年鼓动心生哀”,又想到该出城祭奠游魂难归,客瘗他乡的故友了。虽然情景交融,仍然一片悲风与无奈。
出太平門視次申墓歸途望孝陵
赛年鼓动心生哀,野祭携具榼与罍。
出穿废壘指壞郭,雪泥涸路吹黄埃。
稍見蓬門立婦孺,亦有樵牧行歌還。
驅車大隄爲之下,湖如長蛇山如馬。
俯尋田陌濯澗溝,依然鳴蟲绝四野。
撫汝抔土枯苔髮,客瘞尺碑記嵗月。
血染蜀道猶兵戈,莫向夢中説歸骨。
去壓高雲緃復横,孝陵左顧籠荆榛。
馿背古来龙虎氣,蕭蕭颺作髡枝晴。
死生興亡無可語,喚人空落乳鴉聲。
注:
賽:祭祀酬神恩的活動,如赛神、赛会。
隄:堤、岸、桥。
濯:双音字zhuó洗zhào通“棹”。书中有注,它本作“躍”(跃)。
瘗:yì掩埋,埋葬
驴背、龙虎氣:下文专述。
髠 kūn:剪去树枝。
“撫汝抔土枯苔髮,客瘞尺碑記嵗月。”此时距次申去世已近12年。由于归葬无期,仍然“客瘞”。而且,“血染蜀道猶兵戈,莫向夢中説歸骨。”散原之重义与无奈溢于言表。
我对诗中“馿背古来龙虎氣,潇潇飏作髡枝晴”一句中“馿背”一典有些疑惑。用此典常喻诗人或诗人索句,此联接着又有“潇潇飏作髡枝晴”,联系此句前有孝陵左顾句,解为自古文人有龙虎之气似觉牵强,且次申并不以诗文名。潇潇而飏者似乎指孝陵之气。再,《散原精舍诗文集》第28页刊有《同李刑部钱拔贡雨花台游眺》,录如下:
片片秋阴木叶闻,闲携野色立高坟。乱山合处江涛白,留得新亭叫雁群。万家灯火蜂房似,六朝英灵馿背谁。说法无人爭蹀血,松阴竹色国殇祠。第二泉边啮草新,残阳如水满城闉。寻常虎踞龙蟠地,独许寻秋三两人。
“国殇祠”下原注为李臣典祠,李为攻入天京第一功臣。诗中描述“闲携野地立高坟”,而后“六朝英灵馿背谁”,可佐证“馿背”非指文(诗)人。好在散原这首诗的这几句对理解其与次申交谊无大影响,暂存疑吧。或者有人见此文而赐教,则感激不尽。
散原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公历9月14日于北平陈寅恪寓所以85岁高龄去世。其子衡恪、寅恪均为一代大师。而次申后代则寂寂无闻,再后来,一场大火彻底烧毁了位于宜宾赵场次申老家的“七大夫第”,标志着一代名臣薛焕家族的最终败落。
(原文载《唐君毅故园文化》总第十六期,作者祁青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