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比٠麦克费林,是一位你很难用准确的词汇来定义的音乐家。同许多人一样,我是通过那张著名的影碟《摇摆巴赫》认识这位梳着与雷鬼乐教父鲍勃٠马利差不多发型的奇才的。那时的我,正沉浸在咆哮乐(bebop)的奔腾音浪中,对于这位用人声吟唱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的哥们儿,除了产生敬畏之情并不能产生什么别的好感,当然,新鲜感除外。
我那时候以为,把他归入爵士音乐家是不完全恰如其分的,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是更属于世界音乐范畴的,他的各种人声模拟和匪夷所思的超宽音域,都适合用来展现这个造物主所赐的缤纷世界——从非洲到南极;把人声当成一门独立的乐器,如今也不是爵士乐领域的专属特征,我们曾不止一次的见过当代严肃音乐的创作中,特定音高的人声嘶吼,其实也是总谱中必不可少的一行而已。
这里,需要撇清的是,我并非对世界音乐这四个字存有偏见。我以为它们应当更多的存在于大自然的环境之中,我们如需聆听,该亲往大地深处探寻。艺术家于此处的责任首先在于记录,其次传播,而非改造。这些年,我颇看见一些兜售世界音乐的贩子,在人类文明的废墟上竖立自己的丰碑,把各地的音乐基因灌装在自己的玻璃瓶中,然后把它们当作魔法师的药剂卖给需要精神麻醉的世人。
可叹的是,世界音乐这个词的兼容度正如世界那样大,大到可以容得下所有我们无法清晰定义的音乐形式。这便给我带来难以逃避的困惑:是否所有言不清道不明的音乐都可以归类到世界音乐的笼统概念里吗?世界音乐的表述与呈现,莫非不需要精湛的艺术造诣来支撑吗?
每每想到此,博比٠麦克费林的名字边会第一个跳将出来,他打消我的疑问,他便是那个可以将远古的声音传递到现代的耳朵里的人。
事实上,在更晚些的时候,准确的说,当我仔细欣赏了博比٠麦克费林与契柯٠柯里亚的双人档演出、他和马友友的跨界专集、和喀麦隆籍的贝斯大师理查٠伯纳的即兴表演,以及他近年在纽约蓝音(BlueNote)爵士音乐节上与黄衫乐队(theyellowjackets)的一系列演出之后,我觉得“世界音乐”在他身上得到了质的升华。他的音乐王国已达圆通无界之境,况且,我也实在很难用爵士音乐家、跨界大师、世界音乐先锋等单纯定义的词汇来形容这样一位精通各项“乐语”的人类神迹。
热爱爵士乐的朋友或许都有所发现,键盘大师契柯٠柯里亚在后电子时代回归到更为简朴的双重奏模式,他的音乐风格更多的展现了西班牙以及拉丁元素的深刻影响,从和声到节奏;博比٠麦克费林在与他的合作中,全方位的展示了与柯里亚相较毫不逊色的功力,他的唱功足以使他像伟大的鼓手DaveWeckl那样,仅靠人声便能唱击出充满连续不规则变化的超复杂节奏,同时又可以像任何一门独奏乐器那样,不假思索的挥就基于各调性中周而复始替代和弦绵延展开的即兴solo;他在与马友友合作的专集《Hush》中,呈现了古诺的《圣母颂》,维瓦尔弟的《G大调双曼陀林协奏曲》以及拉赫玛尼诺夫的练声曲等古典音乐曲目,收放自如的气息控制使他的音质独具魅力,时常发出某种近似于木管音色的特质。在近年的蒙特利尔音乐节上,他与大提琴女伶Jorane的跨界合作,则让人领略了他对印度民间音乐以及中东古乐的深刻了解,他的逼真传神其实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高度模仿,他的喉音、他的呢喃、他手舞足蹈的每一个瞬间,让你确信了他生来便懂得那一种神秘的语言。
当然,文字的功能着实有限,尤其不适合用来描述一位顶级的音乐家。音乐家的肖像,最好还是用音乐来绘写。怀揣着景仰和某种不安的焦虑,我来到音乐厅,2月29日的夜在我的日历本上永恒的留下了一个备注用的红圈。
博比依旧是一幅老行头的打扮,这几乎是不用打扮的。紫色棉T恤加蓝灰牛仔裤里装的是今晚用来演奏的唯一一件乐器。不出所料的是他的每首曲子都是即兴唱作的,风格涵盖了疯克、摇摆乐、乡村布鲁斯、电子House乐风、古典乐;他依旧很自然的和台下的观众作着各种互动的音乐游戏,这期间不时的听见他在超过三个八度的音域里做出各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技巧变化,当然还有主办方安排的三组跨界即兴秀。关于与博比跨界,我一直认为,玩跨界得分跟谁。跟博比玩跨界,只有他跨过来,你根本跨不过去。我虽然与其它在场者一样,看得目瞪口呆,听得如痴如醉,但是我的潜意识里,仍然在等着,当他把所有的音乐包袱都抖干净了,会拿出怎样的绝活,把我最后的防线摧垮。
一个小时过去了,跨界的秀刚刚引起一个不小的高潮。博比喝了口水退回舞台上的座椅,他用轻微的手势指挥在场的人,跟随他轻声哼吟出一个低音区的B音。稍微等待了片刻之后,博比开始吟唱,这是我这辈子听见过最深远忧伤的曲调,空灵的声音将我们的灵魂缓慢抬升,似乎就要飞向虚渺的苍穹。盘旋而古老的旋律,如同伊斯兰教徒作清真礼拜时默吟的经文祷告词,飘逸得宛若神明派来的飞鹰,正指引我们穿越崎岖的精神之路。闭上双眼,在循环呼吸中维持那个极低的音时,我听见自己的吐纳,仿佛正洗净沾满尘埃的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