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七宗罪之雪谷歧路 绿林七宗罪txt
这个故事牵扯了太多前尘,以至于让玉彤儿思忖了良久,才决定从那一夜开始回忆。而那之前的往事,就权当与自己无关,都慢慢忘了吧。
那一夜,是唐门最年轻的长老唐孟生迎娶玉家大小姐玉彤儿的新婚之夜。烛光摇曳,四壁喜红,每一件家具都透着欢欣的喜气。那喜气从新房内荡漾开去,浸染着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房舍和人群。新娘含羞垂首,坐在流苏垂垂的红帐内,静静等着良人轻轻揭开自己的盖头,开始那天长地久的幸福……
新婚之夜,似乎本应是这样的吧。但今夜情形,却完全不似如此。
本该老老实实盖在新娘头上的盖头此刻放肆地躺在地上偷懒;本该站在房外伺候的丫环们却流水般地进进出出,给正伏案大嚼的玉彤儿大小姐端菜上汤,让这丝毫不像新人的新人填饱肚皮。
江南玉家乃是江湖上数得出的大族,但身为玉家大小姐的玉彤儿,此番出嫁却连半个陪嫁丫头都没带。可是只看洞房夜大小姐依旧这般胡闹无忌,送亲的老嬷嬷们在尴尬之余,倒也放下了心来。想来……自家小姐在唐家也不会吃亏吧。
就听门环响动,众丫环一惊,纷纷敛容凝立,朝慢步进来的年轻人施礼道:“二公子。”
来人二十几许年纪,面容俊朗,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直像大病初愈一般,与这充斥着暖红的房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位看似病弱的年轻人,正是今夜洞房的主人——唐门京城十九房二公子、蜀中唐门明宗亲传弟子、唐家堡十长老之一,唐孟生。
新郎官左右一张,扫了扫乱七八糟的洞房,稍稍露出一丝苦笑,挥挥手,却没说话。方才还嘈杂的房间一时安静下来,众人快速却井然有序地退出,只留下一对新人。
唐孟生摇摇头,坐在根本没抬过头的玉彤儿身边,语声中带着一丝无奈:“彤姐。”
玉彤儿头也不抬,熟稔地招呼道:“来来来,快坐快坐。你别说,怪不得江湖人都说唐家的排名在玉家上面,你们家……哦,不对,是咱们家,光论厨子就比我原来的那个好。多亏我现在嫁过来了,不然一定把他挖到玉家去!”
唐孟生看着被满桌酒菜熏得气氛全无的洞房,再看看兴高采烈的玉彤儿,思忖半晌,方试探着开口:“彤姐,要不,你哭一场?”
玉彤儿的脸色稍稍一变,终于抬头,看向面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在抬头前已经浸润开来,淹没了那一丝莫名的思绪:“我哭什么,倒是你日后可别被我管教得哭鼻子就是。”
唐孟生对眼前的女子甚是了解,听她尚有心思斗口,便知道她虽有心结未解,却并不太严重,当即心下一宽,随声附和道:“是啊。看到这样一个特别的洞房,我倒真是想大哭一场。”
玉彤儿扑哧一笑,站起身来,慢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茫茫的夜色,笑道:“既然婚礼特别,那洞房自然也要特别。刚才迎亲路上我偷看了看,路边看热闹的人我倒认识一大半……想必另一半你都该认识吧?”
唐孟生也随着走过去,看着窗外,脸色越发苍白:“若非如此安排周密,怕是你这新娘子中途就不得不下轿拔剑,跟人动手了。”
他转头看到玉彤儿一脸神往的表情,心下一惊,转移话题道:“咱们的这场婚礼牵扯太大,不管是白莲教,还是你们玉家的世仇关中左家,都决不希望我们两家联姻成功,就是我们两家之中,怕也有不少反对咱们这桩亲事的。在这种情况下,大红花轿能够平平安安地把你抬过门,真的是谢天谢地了。”
玉彤儿笑道:“哦,我还以为娶我是你们家族的决定呢,却不知有谁反对?”
唐孟生忽地生出极其怪异的感觉——在这样一个旖旎的夜晚,面对这个一直从小倾心的人儿,可自己这对新婚夫妇,却丝毫不见那欲语还休的羞涩和幸福,却是在一本正经地谈论这样煞风景的话题,着实显得奇怪。不过也正是这奇怪的举动,奇怪的话题,却无形之中化解了二人间那无法宣诸于口、却弥漫不散的尴尬,模糊了那个二人都不愿意触及、却又无法回避的心结。
唐孟生强自止住胡思乱想,正色道:“你知道的,我们……咱们唐门与一般江湖门派的组织方式不同,政令很难统一。家族中对于和玉家结盟,一直存有两种不同意见。反对最激烈的便是十长老之首唐七虚,加上长老会中至少有三人是他一脉的私人,若不是白衣侯施加了压力,加上老爷子的坚持,怕是我们这门亲还不可能这么快就成。”
玉彤儿出身的玉家和唐门齐名江湖,对这奇怪的决策方式并不陌生。与一般的江湖门派不同,唐门并不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掌门人,其高层共十二人,其中地位最高者被称为“明宗”,有掌门之威却无掌门之权,之下十人为长老,遇事需要这十一人共同商议定论。而另有一人,并不参与决策,只负责监督众长老,是为“暗宗”。这十二人中除了明暗两宗是上一任的宗主指派之外,众长老均为唐门各房推举出来,遇事自然以自房利益为先,故而遇到大事意见统一的情况极少。
当今江湖,除了神秘的白衣侯朱煌之外,势力最强的首推七大势力,江湖人各取谐音,拼成一句俚语,便是“白玉为堂金做马”。其中天下第一大教白莲教近来动作连连,有蛰龙复起之势,一时人人自危,各大门派无不考虑在接下来可能的变乱中自身的处世之道。在这种情况下,有威压江湖的白衣侯朱煌穿针引线,唐门长老之一唐孟生迎娶玉家族长之女玉彤儿,实际上代表了这两个巨族的态度,其意义之深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了。
玉彤儿笑道:“明宗?不是听说你师父明宗老爷子已经准备退位,颐养天年了?”
虽然知道新婚夜不是谈论这些事的时机,唐孟生还是禁不住一咬牙道:“颐养天年?都是被唐七虚给逼的!哼,我大哥到现在下落不明,我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绝对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坐上明宗之位的!”
玉彤儿忽地有些意兴阑珊,摇摇头道:“你还是这么孩子气,一点都没变。”
房间一时沉静下来。唐孟生抬头,愣愣看着眼前的新婚妻子,苍白的面容依旧平静,但眼神在深沉的暮色中却夹杂着一些孩童般纯真的渴望。他几次张嘴,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你可还是想着他?”
玉彤儿出乎意料地一笑,那笑容慢慢从嘴角润开,缓缓蔓延到脸上,然后才从弯弯的眼中溢出,最后灌注到唐孟生的眼中,压住他心底的那七分期待与三分惶恐。
玉彤儿笑够了,才道:“只有你问我也太不公平,不如我来问问你。刚才拜堂时一直狠狠盯着我的那位美女,究竟是谁啊?”
唐孟生闻言面上一红,尴尬地一笑道:“哪有什么人狠狠盯着你,是你多心了吧?你说的定是七房的唐靡,她和我同在老爷子的门下学艺,论起来算是同门中的同门。不过她一向在蜀中负责处理族中内务,所以你才不认识吧?”
玉彤儿的笑意更盛:“没人盯着我,你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她呢?看你,都快语无伦次了。我可知道,你们唐门是同姓不同宗的……”
眼见唐孟生脸上的红几乎要破开那一片苍白,她正要加把劲地再揶揄几句,却听敲门声起。
唐孟生慌不迭地打断她的话道:“进来。”
一名丫环应声而入,放下一碗汤药道:“公子,该服药了。”
唐孟生脸色一沉,挥挥手遣走丫环,苦着脸看碗。
玉彤儿低头看着那黑黑的药汤,只是看便觉得味道极苦,顿时笑道:“看到没,立刻就有人关心你了。还不赶紧吃药。”
唐孟生心中叫苦。虽然他有病在身,必须吃药,但在这新婚之夜送来药汁,实在是不太吉利,当即摇头苦笑道:“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而已……”说着他端起药汁,径自走到角落里便要倒掉。
玉彤儿以前便知唐孟生天生体虚多病,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百八十天都是病怏怏的,不过倒都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风寒风热不断而已。眼见唐孟生就要倒药,她急急嗔怪地止住他:“病了怎能不吃药?”
唐孟生抬头,苦着脸道:“可是这药实在太苦!”
在这一瞬间,玉彤儿忽然产生错觉,仿佛眼前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这个叱咤风云、足以影响蜀中唐门乃至整个江湖走向、天下无人敢轻视的唐门巨子,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孩子——一个正怯怯看着自己,仰视着整个世界的孩子,一个还会怕苦怕疼的孩子。
甩甩头,玉彤儿故作严肃道:“你好歹也是唐门长老,怎么还讳疾忌医?”
唐孟生苦笑道:“其实于我,病痛来了,吃药也好不吃也好都是一样的。偷偷告诉你,我从长大后就从没吃过药,下人们给我端来的都被我倒掉了。虽然家里三天两头地给我换大夫,可是谁都不知,他们根本就是摆设而已……”说着,他叹了口气。
玉彤儿一愣:“怪不得总看你生病,原来……你之前怎么样我管不了,可是以后你必须给我乖乖吃药!”
唐孟生忽地狡黠一笑,端起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脸上的五官扭曲得几乎要凑到一块:“好苦啊,好久没吃过这么苦的药了。”
玉彤儿无聊地看着几乎算是在耍赖的唐孟生,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好像很多人都传说,你是唐门百年一现的辟毒之体,百毒不侵,是不是真的?”
唐孟生一脸苦相地举起手中药碗,苦笑道:“你看呢?”玉彤儿不禁轻笑一声。这是今晚的第一次,她的笑容里再也看不到一丝阴霾。看着玉彤儿的笑意,唐孟生呆了片刻,突然将药碗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玉彤儿没想到他如此听话,老气横秋道:“乖,这样病才会好。以后也要乖乖吃药啊。”
唐孟生点头认真道:“如果是你的希望,那我以后……倒药不让你看到就是了。”
玉彤儿一时气结,半晌又扑哧一笑,看着唐孟生苍白的面容,叹了口气:“或许,终有一天我会爱上你。”
如今 三十三
大明万历二年,封州城天牢,地下。
烛光摇曳,图书满室,若非方才经过的那条长长甬道,玉彤儿真的很难相信,这间温暖舒适的小屋,其实是大明朝最为戒备森严的牢房。
这座奇异的牢房,便是为了关押眼前这个面色苍白、伏案疾书的白衣人,以及那正素手研墨的娇俏小婢。
玉彤儿看着眼前白衣人因长期不见天日而变得苍白的面容,不知怎地,就想起仍然在病榻上辗转的唐孟生,心下不由一颤。离开蜀中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真的肯像离别前保证的一样,喝下每一碗汤药么?
眼前人的面色和唐孟生因病而生的白不同,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透明。算起来,这位曾经让天下人惊惧尊崇的白衣侯朱煌,已经在这间小小的地牢被囚数年了。
不过数年工夫,天下发生了多少大事呢?
偌大的江湖似乎把几百年的风云动荡全部积攒在这短短的几年内释放了出来——江湖七大势力的均衡早已被打破,武林曾经的最大威胁白莲教烟消云散,而它的敌人、多年风光无限的不败神话白衣侯也落败遭擒,名不见经传的天杀盟猛然崛起,威压江湖,唐门退守蜀中,而自己的母族玉家竟然和世仇左家握手言和……
上述的任何一件大事,若在四年前有人预言,那人一定会被讥为痴人说梦,但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却都真实地发生在她的眼前。
算起来,眼前这位困居地牢的囚徒还算是她的冰人。当年玉彤儿和唐孟生的婚约,便是白衣侯为了令玉唐两家联盟,这才一手促成的。
对面的白衣侯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随手扔掉手中狼毫,丝毫不在意飞溅的墨汁污了自己那一身点尘不染的白衣,笑道:“唐夫人,许久不见,请坐。”
玉彤儿微微摇头:“不必了。侯爷想必已猜出妾身的来意,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好了。”
朱煌失笑道:“于我,时间向来多得很。坐。”
那小婢蝉儿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看似空荡的角落里搬出一张椅子,放在玉彤儿身后。
玉彤儿叹了口气,心知果然不可能如此顺利,只好坐了下来。
朱煌也在桌后缓缓坐定,就听玉彤儿正色道:“妾身谨代表蜀中唐氏一族,请侯爷履行离火盟约,将三十三交于蜀中唐门。”
朱煌微笑,却不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你们准备动手对付暗宗了?”
玉彤儿心下震动,却是面色不变:“这是我唐门的家事。侯爷只需要依约便可。”
朱煌微笑道:“当年唐门不进反退,据守蜀中,从此这世间就再也没什么离火盟约了。”
玉彤儿开口欲言,朱煌挥手止住,继续道:“不过也没关系,三十三本就是唐门的,即使没有盟约,我还是可以交给你们的。”
玉彤儿顿时松了口气。
当年唐玉两家联姻时,唐门和白衣侯便结成盟约,其中便包含离火之盟。只是在当年的白衣侯事件中,唐门于关键时刻抽身而出,形同背叛。自己这一趟借着探望大哥玉肃之名密会白衣侯,让他履行那根本已经不存在的盟约,本就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顺利。她知道眼前人既然话已出口就万万不会反悔,看来此番扭转局面,已有希望!
朱煌微笑道:“我记得当年离火盟约初成之际,你是大力反对的,还曾和唐孟生大吵过一架。却不料多年之后,竟然是你来找我。”
玉彤儿一时有些迷惘,一些过往的事情慢慢自记忆深处溢出。过了良久,她方叹了口气道:“不错,那时我的确反对这个盟约。唐门的规矩一向是二宗十长老共同主政,孟生瞒住其他人,依托侯爷的力量培植三十三,有违唐门门规,所以我自然反对。”
朱煌接过蝉儿递的香茶,轻品一口道:“你不必说得如此客气。当时你还觉得他是在引狼入室,会让我的势力趁机渗入唐家吧?”
玉彤儿恍若未闻,自顾自道:“那时,我只觉得世界是黑白两色,对便是对,不对便是不对。孟生既为唐门长老,竟然心有异志,便是错的。而既然他错了,我身为他的妻子,便一定要拦阻。”
那侍婢蝉儿插口道:“那现在呢?”
玉彤儿沉吟道:“现在我才发现,世界无比复杂。没有一定的对,也没有一定的错,更何况,即使错了又如何,只要不违天理,只要自己喜欢,坚持走下去就是了!”
蝉儿笑了:“所以,你现在觉得就算明宗启用三十三去对付同族也没关系?”
玉彤儿的目中露出一丝狠厉:“那要看是对付谁了。”说着却是一阵恍惚,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的一幕幕。
朱煌饶有兴致地看着玉彤儿。
玉彤儿叹了一口气道:“也罢。这件事我已藏在心里太久,不妨跟你说说。我相信,名震天下的白衣侯朱煌,不会去做一个传播是非的小人吧?”
往事 大雪山
苍茫满目,玉龙横舞。在雪的世界里,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不过如白纸上的一点墨迹,实在无法不生出对天地的敬畏之心。
玉彤儿仰头,呼出一口浓雾般的白气,运气内力强行压住越跳越快的心,大声问道:“到了没?”
唐孟生其实就在她的身边,不过在这样酷冷的环境里,似乎耳朵也变得不灵了。片刻,他刻意提高的声音传来:“就到了。”
玉彤儿举目四望,只觉得眼前景象与一个时辰前毫无二致,实在不知道唐孟生究竟是怎么分辨所处方位的。
在玉龙大雪山攀爬了整整八个时辰之后,开始的兴奋和激情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玉彤儿最想要的东西便是满满一大桶热水,最好再配上一张暖洋洋的床铺。
再转过一个山坳,玉彤儿骤觉眼前一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一暗,从单调得几乎要刺瞎眼睛的白雪中骤然蹦出一片翠绿的山坳,如果不是顾忌谷内的唐门长辈,玉彤儿几乎就要欢呼出声。
这里是玉龙大雪山的深谷,也是蜀中唐门藏得最深、最重要的秘密据点之一——在这座山坳内,是唐门最大的暗器作坊,也是唐门荣耀江湖的命脉。
玉彤儿实在想不出当年唐门先祖是怎样找到一个如此隐秘而安全的所在,不过这里绝对是隐藏秘密的最好地点。那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山,若非有熟知路径的唐门长老引路,任你有通天的本事,怕也无法找到这座唐门最后的屏障。
走进山坳,虽然仍然寒气逼人,但比之方才雪原中的酷寒已是天地之别。
玉彤儿重重呼出一口气,娇嗔道:“冻死我了。你可没说这儿有这么冷的。”
唐孟生笑笑道:“刚才是谁兴奋得想要翻跟头的?”
玉彤儿哼了一声,扭转头四处张望,恰好看到远处有一行人迎了出来。她忙悄悄捅了唐孟生一下,朝来人的方向示意,然后迅速将头转过,装作没看见来人。
领先一人约五十左右年纪,一身血红长袍几可及地,在这雪白的世界里极为打眼,但这人身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那一双戴着青灰鹿皮手套的手。这一双手足有常人的两倍大,而且在自己的地头上仍是戴着象征唐门之高武力的鹿皮手套。
他面色肃穆,不怒自威,正式当今唐门十长老之首,唐七虚。
跟在唐七虚左手边的是一名美艳女子,面容娇媚,看起来直如十七八岁的少女,但眼角隐现的纹路泄露了她少许的秘密,一身雪白的长袍在这雪色的映衬下似幻还真。
右边则是一名满面带笑的男子,身材看似比之右边的女子还要矮小一些,目光低垂,偶一抬眼看向唐孟生二人,眸子中精光四射,丝毫没有被脸上的笑意感染,似乎要将人看穿。
这二人正是在长老中排名第五的唐靡和排名第四的唐人平。
在唐人平的右后还有二人,左边一人身材和唐人平相仿,面色无喜无怒,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乃是唐门七长老唐组;右边一人看起来甚是年轻,却有矮又胖,整个人几乎要圆成一个球状,看起来有些滑稽,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却是九长老唐型。
别人倒还罢了,一向眼高于顶的唐七虚竟然亲自出来迎接,唐孟生夫妇二人均感有些意外。
走近身前,唐七虚微一点头道:“辛苦了。”便不再说话。
唐人平迎上前来,哈哈笑道:“好,人终于到齐了,万事齐备,就等你们开宴了。”
唐孟生也跟着笑道:“惭愧惭愧,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有劳各位久等。”
众人寒暄片刻,朝山谷深处走去,虽然山谷的温度略高,但脚下仍然满是积雪,一时只闻得那不知积了几千年的白雪被脚踩出的嘎吱声。
唐靡故意落后半步,看了看脸儿冻得红彤彤的玉彤儿,笑道:“弟妹,你还是头一次来大雪山,可冻坏了吧?”
玉彤儿迅速堆上笑容,道:“倒也还好。说实话真的很冷,若非孟生带病却坚持要来,必须有人照顾,我倒真有些打怵。”说着她抬头看去,正见一座巨大的木屋伫立在前方。未经去皮的白桦木拼成的墙壁足有两丈高,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中亲身诠释着人力的无穷。
玉彤儿不禁感叹道:“想起当年发现并建造这雪谷的前辈,实在让人心生敬仰啊。”
唐靡笑道:“正是。我唐门历经千年不倒,曾多次几有灭族之祸,但因我族前辈高瞻远瞩,仍能立而不倒,而其中就有这雪谷的一份功劳。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这里大部分的工匠都被孟弟抽调去建设新秘窟了,否则这里才叫热闹呢,可不下你们江南的繁华之地。”
玉彤儿点头微笑,忽地想起一事道:“怎地没看到十三他们?”
玉彤儿口中的十三指的是唐门长老中排名第十的十三妹唐非云,也是唐门十二人中除了唐靡之外唯一的女性,平日和玉彤儿夫妇交好。
唐靡道:“我们的眼线得报,关中左家似乎有异动,十三前去处理了。”说着她偷眼看向玉彤儿,却见玉彤儿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正说着话,众人已踏入木屋。只见这座木屋方圆怕有数十丈,四周都是房间,分为两层,中间却是一个大大的厅堂,正中篝火熊熊,正烤着一只肥美的雪羊。
围着篝火杂乱地摆放着一些桌椅。唐七虚先走到正中的位置上,当仁不让地坐下,众人随之纷纷落座。
唐人平哈哈大笑,拍手道:“大家请。”
众人哄然应和,一时气氛热烈,一场雪谷中的夜宴就此拉开了序幕。
此番雪原聚会,虽未能集齐唐门十二人,但也足足聚集了六位长老,特别是唐七虚、唐孟生、唐人平这三巨子齐聚,几乎便等同于唐家的头脑尽在于此了。
一杯饮尽,唐七虚放下了酒杯,开口道:“众位辛苦!”
众人均知正题开始了,也纷纷放下酒杯。
玉彤儿心下冷笑。这唐七虚果然是老大当惯了,虽然辈分地位实力高下不同,但在座众人名义上也都是唐门长老,唐七虚千里迢迢把大家招来,一句客套话都不说就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竟似把所有人都视作自己的手下。只不知他是无意间如此还是在可以表露,试探大家的反应。
就听唐七虚沉吟道:“我就长话短说了。诸位应该清楚。年前白衣侯之乱,我唐门元气大伤,现在内则人才凋零,外有天杀盟虎视眈眈,此刻实乃我唐门千年来少有的危机。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各位不妨各抒己见。”
唐门究竟建立于哪个年代,就连当今明宗唐老爷子怕也说不清了,而唐门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危机,怕是更加没人能查记清楚。但此刻唐门中的大部分人都相信,这一次,绝对已到了唐门生死存亡的关头。
两年,不过两年,谁能想到,仅仅两年时间,江湖竟然能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年前,江湖还是“白玉为堂金做马”七分江湖;两年前,白衣侯威压天下,白莲教如日中天;两年前,唐门人才济济,无论在京城还是蜀中,一种长老们最头特的事情是如何安置这许多能力和抱负同样出色的弟子;两年前,天杀盟破军贪狼还不过两个黄口小儿,没有任何一个江湖势力会将他们这对年轻人那看似可笑的野心放在心上。
但世事变幻的诡异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仿佛才一眨眼,当年的七大势力之首、甚至被人认为拥有改朝换代势力的白莲教便灰飞烟灭。而更加没有人会想到,这震撼人心的变故不过仅仅是一场序曲,其余的各大势力甚至还来不及为这一震撼天下的变故暗自欣喜抑或兔死狐悲,一场真正的变乱便席卷了整个江湖!
那一战,在所有向往江湖的少年郎们口中热烈流传,被渲染得无比精彩热血。正与邪,黑与白,盟约与背叛……所有一切都在那一场变故中纠缠碰撞,让少年的心为之沸腾。但只有真实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其实只有两个字能够最恰当地描述那段日子——残酷。
那段令亲历者们不堪回忆的变故结果是,唐门的盟友、江湖神话白衣侯朱煌一败涂地,被关中左家的绝世高手左锋所擒,深陷囹圄。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江湖的大洗牌。
七大势力之中,玉彤儿出身的玉家与它的世仇做家两败俱伤,实力大减,再无力争雄江湖;唯剑楼销声匿迹;龙马牧场和金刀盟这两个曾经光芒万丈的一方之雄,更是直接在江湖上除名;而人才济济,甚至几可取代白莲教成为江湖第一大势力的蜀中唐门,也随着白衣侯的落败一蹶不振,只能仗着家族千年雄厚的积累,勉强退守蜀中。
在这样的时刻,天杀盟破军星凌霄——这个跟本没人注意到的年轻人登上了舞台的正中,趁机鲸吞了南海龙神会、云贵蛊神帮,再蚕食下龙马牧场与金刀盟,下连群雄,上引首相……他一跃打造江湖最大盟会的野心,已经没人能够遏制!
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正是大受打击,如风中残烛一般的蜀中唐门。
仿佛被一群恶狼盯住的病虎,唐门,这个延续千年的古老门派,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似乎是早有准备,唐型立刻站起,方要开口,唐人平已举杯接口道:“大长老所言极是。不过我倒觉得,天杀盟不过是一群黄口小儿,能有多少作为?年前一番变乱,左锋出山,令白衣侯栽了跟头,却让他们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天杀盟虽然从此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却威胁不到我们的千年基业。我们若是太过在意,倒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孟生以为如何?”
唐孟生在众长老中算上年轻一辈,堪堪算得上唐人平口中的黄口小儿,闻言强按捺住不悦,沉吟道:“本来天杀盟虽然风头正劲,但缺乏底蕴,不足为惧。不过他们的主事凌霄和栾景天都是难得的人才,竟能于大胜之时反而将中心后撤,只是慢慢蚕食江东、东南的小股势力。只看他们这份隐忍的能力,便足以让我等警惕。”
唐型接口道:“不错……”
他刚刚说了两个字,唐人平已冷笑一声,截断他的话,只看向唐孟生:“若不是当日一步走错,天杀盟的几个跳梁小丑如何会被放入我唐门的眼中?哼,终有一日,我要亲自摘下凌霄的脑袋!”
唐孟生摇头道:“四长老切勿轻敌。我们不过是一步走错,但别忘了就算是江东小霸王孙无病这等纵横江湖数十年的枭雄,仍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金刀盟一夜之间在江湖除名,这个教训不可以不引以为戒!”
唐人平摇头冷笑道:“孟生你年纪轻轻,却恁地没有朝气。可惜啊,若是仲生在此,定不是这番作为。”
唐孟生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骤地站起身道:“大哥天才绝艳,我自然是比不上当,不过,有些话我骨鲠在喉,不得不说。唐门之忧,不在外敌,实在萧墙之内!当年白衣侯之乱时,我不过是无名小卒,可大长老和四长老可都身临其事,相信应该十分清楚,当时明暗二宗十长老,哪一个放在江湖上不是赫赫的扬名之辈,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心机深沉之人?可结果如何?面对大事,各存私心,彼此掣肘,若当时大家能够齐心协力,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被天杀盟这等黄口小儿威胁的地步。”
说完这番话,他转向唐七虚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诸位长老尽管议事。”说着,也不待唐七虚回答,和玉彤儿径自去了。
玉彤儿走过楼梯,正瞥见唐七虚目中满溢的杀气。而唐人平却恍若不觉,只愣愣看着头也不回的唐孟生。玉彤儿心下一阵不安。
夜。
屋内并没有床铺,仰面躺在直接铺陈于地面的厚厚熊皮上,却比床铺还要温暖柔软。
玉彤儿将整个人窝在熊皮内,舒服得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有在经历过雪地里的远行之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此刻的热度是多么的可亲可贵。
直到暖意从内到外浸透了整个身体,玉彤儿才爬起身来,四处张望一番,好奇地问:“这屋子里怎么这么暖和啊,也没见哪儿生了火啊?”
——就见屋子四壁都是木头,若有火炉怕不火灾连连?但屋内的确暖得异乎寻常。
唐孟生笑道:“你可去摸摸这墙壁。”
玉彤儿疑惑地探手摸去,却觉那木头墙壁触手处甚是温热,更有些润润的感觉。
唐孟生道:“这整座屋子的墙壁内都镶嵌有铜管,由楼下大厅内烧好的热水不断在铜管内流动,所以这间屋子永远都是暖暖的。”说着他挨近走来,一把抱住玉彤儿,在她耳边低声道,“暖到想干什么都行。”
玉彤儿脸上一红,想起一事,推开他正在使坏的手,低声道:“别胡闹,也不怕被人听到。”
他们住的屋子正在二楼的东南角落,左右分别住着唐靡和唐组,楼下房间里则是唐人平。由木头嵌成的墙壁想必不怎么隔声,玉彤儿可不想让他人听到自己夫妻的活春宫。
唐孟生嘿嘿一笑:“放心,这墙壁和水管中另有中空的隔层,填满了绒絮,能够保暖隔声。只要你不把墙壁砸穿,保证外面什么都听不见。”
玉彤儿微微点头,心中暗想江湖人称唐门作坊巧夺天工,果然名不虚传,只看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都能做得如此精致,其实力可见一斑。也不怪即使目前唐门的形势不利,大部分族人仍是毫不将外敌放在心上。
看着笑嘻嘻的丈夫,玉彤儿笑道:“被你们这么一闹,老大现在一定气得跳脚。”
唐孟生冷笑道:“我看他早就在跳,只可惜跳不上去而已。不过他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唐门到此时已是非常时刻,需要非常人,行非常事。不过这非常人可轮不到他来做。想做自己却不敢说,只敢借老九的嘴挑明,这点担当也想……哼!”
玉彤儿回忆刚才情形,忍俊不禁道:“老九被你们挤兑得一句话始终抢不上来,我看都快被噎着了。”说道这儿,她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怎么求叔和十三都没来,搞得满眼都是唐人平的人,我心里有点担心。”
说起情势,唐孟生的脸色转为严肃,放开抱着妻子的手,沉吟不语。
玉彤儿道:“你们方才明显不给大长老面子,以他一向的嚣张,竟然能隐忍下来。我方才见他目光不善,你可要多加小心。”
唐孟生冷哼一声道:“怕他何来!”说着直起身子,双目间精光一现,沉声道,“我大哥的那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只那短短一瞬,唐孟生脸上的病容仿佛都惊惧于慷慨的杀气,顿时退让了三分。
玉彤儿看着丈夫的眉头慢慢皱起。或许这个样子才是他真正的面孔,这才是江湖人人惊惧的唐门二公子,唐家举足轻重的二长老。
唐门中向以明暗二宗加上十长老共同执政。而暗宗则素来行踪神秘,即使是十长老也并不了解这位神秘的监视者。而唐门名义上的最高领袖、这一代的明宗唐老爷子正是唐孟生和唐靡的师父,虽也曾叱咤风云,无奈已垂垂老矣,加上他当年与白衣侯结盟的错误决定,几将唐门陷于万劫不复之后,从此威信大失,已不能掌控形势。而如今,十长老之首唐七虚在当年的白衣侯事变中力排众议,带领唐门度过了那场几乎覆顶的危机,声威日隆,已隐隐成为唐门公认的领袖。若非唐老爷子留恋权威不去,他早该成为新一任的明宗。
而唐孟生身为明宗的亲传弟子,在十长老中排名第二,一向被唐七虚视为权位的最大威胁。十长老中,排名第三的唐修乃是毒痴,一向隐居在蜀中以制毒为乐,平日连长老会议都懒得参加,此次也没来雪谷。唐人平和唐组乃是一党,对明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而唐靡因为那一点情愫,自是极力支持唐孟生。另外排名第五的唐求和第八唐尧则立场晦暗,保持中立。这样算起来,支持唐孟生的人还要多上一些。
玉彤儿蹙起眉头。她平日虽然不愿卷入这些争夺,甚至还经常劝唐孟生不要太过贪权,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她想起族中一片平和之下的暗流汹涌,不禁有些担心:“老四一党来得太全,我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唐孟生摇头不语,玉彤儿又道:“况且我还有点不明白,商讨对抗天杀盟的对策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
唐孟生道:“因为唐七虚在这儿。他每年这个时候雷打不动的,定会在这座大雪谷呆上半月。”说着,他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偷听,还是压低声音道,“其实一直有传言,唐七虚当年曾和白莲教主许云鸿交过手,伤在了许云鸿的婆娑世界之下,一直没能痊愈,每年必须到这极寒之地,倚靠大雪山的至阴之气压制伤势。”
玉彤儿心下一动,却没有说话。
唐孟生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说着一把向玉彤儿抱去,眼见要抱住娇妻,忽听敲门声起。玉彤儿嘻嘻一笑,趁机一个旋身脱离他的怀抱,举起左手朝唐孟生轻轻一晃,满眼揶揄的笑,顺手打开了门。
一身素装的唐靡端着一盘烤肉,施施然走进房间,也不理有些尴尬的唐孟生,只是朝玉彤儿笑道:“此处天寒地冻,弟妹可还习惯?”
唐靡和唐孟生同拜在明宗唐老爷子的门下学艺,数年朝夕相处,唐靡竟是情不自禁,虽然明知不可,一缕情丝仍是牢牢地系在这同宗同门的师弟身上。无奈流水无情,到后来玉唐两家联姻,唐孟生娶了玉彤儿,唐靡起初还存着些许的妄念,其后数年见这夫妇二人愈发恩爱,唐靡的心也渐渐淡了。然而心虽淡了,但像现在这样趁二人耳鬓厮磨时过来捣个乱,却还是难免的。
玉彤儿对此种情形处理起来已甚有经验,当即拉住唐靡的手,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从大雪谷的天气一直聊到蜀中玲珑斋的胭脂,热火朝天得让温暖的墙壁都忍不住渗出冷汗。
唐孟生站在一旁既无聊又尴尬,眼见二人越聊越热乎,赶紧抓住一个空当儿道:“你们且聊着,我去找唐大商量些事情。”说毕也不等二人回答,便急匆匆地走了。
唐孟生一走,唐靡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屋里安静得有些尴尬。
玉彤儿随手一摸墙壁,没话找话道:“咦,这墙怎么有些湿湿的?”
唐靡心不在焉道:“是么,我倒没注意。大概是因为墙壁太热,水汽凝结造成的吧,就像蜀中冬日窗上的水雾。”
说着,她忽地想起什么来,兴高采烈道:“这屋子里太暖,没什么风情。你还是第一次来雪谷吧,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
玉彤儿其实一点都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屋子,但一抬眼瞥见唐靡的笑容,拒绝的话登时就说不出口来,于是笑道:“好,那就烦劳靡姐了。”
山河一片苍茫。玉彤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满目的白,然后突然觉得,自己所知的词汇实在是太少了。那从远处一点点延伸过来的白,似乎没有两处是相同的,似乎这最普通的“白”里,隐藏着无数的个性,这样的白,那样的白……那是超出语言描述能力之外的微妙区别,是另一个层次分明的世界。
从大屋出来,眼前是一道巨大的裂痕,只有一条独木桥摇摇欲坠地联通两边。若非谷内多半是武林高手,怕没几个人敢在它上面走个来回。那裂痕延伸了数十丈,边上一条小河蜿蜒而下。一端一直延伸到大厅之外,而远处却似遥遥与前方的陡坡重合。最奇怪的是,那小河上却有着蒸腾的热气。
唐靡道:“这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温泉河。这雪谷多少靠它才能保持生机。沿着它可以到达那边的山坡,不过从那里上山太陡,而且满是积雪,走起来一不留神就会引发雪崩,所以我们平日还是从这条路走。”
过了小路,地势逐渐高了起来,右边壁立千仞,左边则是积满深雪的陡坡,中间一条小路蜿蜒而上。
玉彤儿看着山上高耸处那不知堆积了几千几万年的积雪,顺口问道:“我们在山谷里,这许多雪……不会雪崩么?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
唐靡嘻嘻一笑道:“弟妹放心,此处积雪每年都有专人详细查探加固,除非是我们要故意制造雪崩,那也必须选好了位置才行。否则就算你在这里放爆竹也是没事的。”说着,她抬手指着正前方的最高处道,“这里其实是整座山谷的入口,爬过这个坡,前面才是我唐门的工坊。那坡顶了望塔上的风景甚好,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唐大就独自住在山坡对面的工坊里,想必师弟应该也在那边,我们正好去找他。”说着带头爬去。
玉彤儿闻言努力望上去,果然在坡顶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砖塔。眼见唐靡绕过山坳就要不见踪影,她急忙快步追上。
唐靡再不发一言,闷声朝上走。玉彤儿已被冻得鼻子发堵,只觉得鼻涕都要流出,一抬头处,忽觉心内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似乎远方那目光不能及的远处,正藏着什么万分可怕的物事。
似乎感觉到玉彤儿的异样,唐靡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玉彤儿摇摇头,放弃闹内那莫名的警兆,随口道:“那塔孤零零得落在那里,倒是极有意境。”说着趁着唐靡不注意,悄悄吸了吸鼻子。
唐靡回头看了看她道:“据说那个塔和当年仲生公子的失踪有关。”
玉彤儿虽然已经开始冷得发抖,闻言仍是一震:“和大哥有关?”
唐仲生正式唐孟生的大哥、唐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本来最有希望接任明宗的,可惜他在数年前突然失踪,至今不知去向。这件事一直是唐孟生心头的一块伤疤,就连玉彤儿也尽量不去触碰,所以一直所知不详,没想到却能在这里突然听到此事,自然要好好追问。
这时二人已经停下脚步。唐靡用力跺了跺脚上重重的积雪,激起一片碎雪乱飞:“仲生公子当年已是长老,我那时还没进入长老会,故而所知不详。据说他当年做错一件事,惹起其余九位长老共同震怒,连一直欣赏他的明暗二宗都保他不得,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不久,他就失踪了,据说他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人见到,就是在那山顶的了望塔里。”
玉彤儿这才知道当年大哥的失踪还有这一番周折,一时也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方才会收到被剥夺长老身份这样严厉的惩罚。她正要开口发问,忽觉山顶的景象有异,定睛一看,惊呼道:“山顶似乎有人在争斗!”
话音未落,只听山顶一声巨响传来,唐靡也色变道:“是唐人平的平地一声雷!他在和谁争斗?”
玉彤儿一惊——唐七虚势力雄厚,且武功稳居唐门第一,为人阴鸷的唐人平是决不敢轻易向他挑衅的。那自然,唐人平此刻的对手多半就是他急于除去的第二号人物唐孟生了!
不及多想,二人齐齐纵身朝坡顶飞去。
闷响一声声呢传来,从山坡一直延伸到了望塔顶。二人不及细想,飞身纵入塔内。
从山下看起来,这座塔似乎不大,但进入才发现,仅仅是第一层便足有三四丈方圆,四面都被三层方砖砌得密不透风。
玉彤儿比唐靡快上一线地奔入塔内,正想举目寻找楼梯,却听头顶风声压顶。她在唐门也已生活了三四年,一听风声就知道抵挡不得,忙纵身避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火光闪耀,方才所站之地竟被炸出一个深坑!
唐门能够威震江湖,靠的是两样——毒药和暗器。但唐人平是独辟蹊径,以火药结合暗器,竟发展出一条与众不同但威力更巨的路子来,这也使得他能够跻身于长老之列。方才这声势骇人的一击便是他的独门暗器“火云卷”,只看这一击便知道威力着实骇人。
但玉彤儿却知,唐人平目前肯定已处于下风。理由很简单,唐门暗器,以准为先,若无把握,决不会轻易出手。可是方才这一击显然唐人平方寸已乱,竟然无法顾及准头。
这时唐靡恰恰跨入塔内,正好会合了退至塔门的玉彤儿,二人不及对话,只听头顶风声又起,一道黑影直直坠下。她们定睛一看,正是唐门排名第四的长老唐人平。
此刻,唐人平的脸上已然看不见丝毫的志得意满,而满是惶急之色,一身黑衣也沾满了雪片和泥泞。他仿佛是直直落下的,然而在即将着地时又骤然翻转,竟将下落的速度瞬间减缓了许多,轻飘飘落于地上,紧接着双手食指连弹。
玉彤儿只听得破空连连,不知在这短短一瞬,唐人平已发出了多少暗器。
只看这一连串的动作反应,就知他唐门第四长老的排名并非幸致,确有过人之处。可惜这许多暗器似乎也并不能让唐人平安心,他方一站定,眼见二人正在塔内,顿时一愣,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惶急,也不说话,只是急急朝门口纵来,竟似要夺路而逃。
只听金铁交鸣声不断,那漫天暗器竟似丝毫没能阻拦追杀着,一团拳头大小的白影如逆流中的轻舟,轻易越过由各式各样暗器组成的罗网,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直直朝唐人平后背袭来。
玉彤儿惊呼道:“乌鸦?”
确切地说,那并非“乌”鸦,因为它是雪白的——散着银色光辉的翎毛组成了充盈着美感的身躯。但这只正展翅飞翔的“鸟儿”,其外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只标准的乌鸦——一只白色的乌鸦。
它灵巧地飞翔于半空,仿佛有灵性般轻巧避开唐人平仍在不断发出的各式暗器,只有当它撞上那意图阻拦它去的暗器,发出无可质疑的金铁交鸣声时,玉彤儿才能确认,眼前的并不是一只活生生的鸟,而是一件暗器,一件灵巧精致得近乎恐怖的暗器。
唐靡的惊呼声传来:“是白鸦!快退!”说着顺手拉住玉彤儿,便要先一步退出高塔。
这一瞬间,玉彤儿确定了三件事:一,追杀唐人平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以为内她从未见过这个叫做“白鸦”的东西;二,唐靡认识,或者说最起码知道这个“白鸦”,并且了解它的威力是自己二人难以抵挡的;三,唐靡的为人还算不错。
就在玉彤儿胡思乱想之际,那白鸦竟快得如同鬼魅,沿着高塔墙壁画了一条弧线,仿佛认得敌人一般,绕过玉彤儿,正正迎上唐人平。
唐人平似乎吃过这诡异暗器的亏,不敢硬挡,生生停住脚步,改前扑为后退,急急避开白鸦,又朝后门退去。
劲风压体。一个白色人影朝仓皇的唐人平扑击而下。二女只觉得似乎头顶的方位突然被捅了个窟窿,来自三十三天外的罡风随着那下扑的白色人影一同集中到塔内,集中在这一击刚猛无俦的下扑之上。
好强的内力!玉彤儿暗暗心惊。这白衣人的武功别说唐孟生远远不及,就是唐七虚恐怕也略逊一筹。这敢独闯唐门的大胆此刻究竟是谁?
不及多想,那诡异的白鸦竟凭空加速,再次滑翔至唐人平面前,逼得唐人平仓皇后退,恰好迎上那凌空一击。
玉彤儿此刻方才看清,白衣人脸上戴着一副诡异的青铜面具,面具的嘴角微微弯起,形成一抹冷酷的微笑,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时,门外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七长老唐组的声音传来:“四哥!”
唐人平精神大振,双手一挥,手上的鹿皮手套片片碎裂。他举手凝力,竟是要不用暗器,硬架这白衣人的下击。
这一刻绝对是唐人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只要他能架住白衣人这一击,唐组便有足够的时间冲入塔钟,到时众人合力,那白衣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只有败亡的结局。
就在这关键时刻,那白鸦竟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鸦鸣,再次转向,加速十倍不止,直直攻向已决不可能变力的唐人平。
从玉彤儿入塔到此刻,虽然只片刻工夫,她在心内实在已翻来覆去地思量了许多遍,却始终不能打定注意是否尽力出手。此刻她眼见唐人平已至生死关头,心下猛然一沉。
忽觉身边一阵风过,唐靡已纵身向前,双手上早戴好鹿皮手套,雨点般的暗器顿时凌空击出,一瞬间发出了一百零八枚铁蒺藜。
铁蒺藜本是最常见的暗器,但自唐门明宗亲传弟子之手射出,自是不同凡响。就见一百多枚有的直行,有的画着弧线,有的还相互碰撞,不断改变路线,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半数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而半数则击向那诡异的“白鸦”。
玉彤儿暗叫惭愧。虽然唐人平与丈夫不合,但终归是唐家人,自己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神秘的白衣人手上。思量间,她手上未停,左手一探,一条长索骤地出现,蜿蜒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正是江南玉家的绝学——坠幽冥。
白衣人竟是丝毫不受影响,招式不变,将暗器和长索视作无物,眼见就要被击中,身形骤然加速。那长索和数十枚铁蒺藜均以毫厘只差错过了白衣人的身体。不提白衣人突然加速所展示的超人轻功,只这份眼力,已是神乎其神了!
唐靡没想到此人如此厉害,脸色不由大变。另外一般铁蒺藜眼见就要击中白鸦。只要有一枚击中它,虽不可能毁了它,但足以改变它的飞行轨迹,唐人平便可能逃生。
眼见万事顺利,骤然,更让唐靡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白鸦之前一直保持着滑翔的姿态,此刻竟然如同活转过来了一般,翅膀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频率一阵舞动,大部分铁蒺藜顿时被振开,而少数几枚击中的,在金铁交鸣声中它只是晃了几晃,竟是丝毫没有影响飞行平衡。
眼见唐人平已经避无可避,白鸦即将击中他的后心,忽听一声巨响,玉彤儿的长索宛如从幽冥中弹出,已然击中了那白鸦。
原来玉彤儿一开始便心知自己不可能击中白衣人,所以长索出击不过是虚招,暗地里却现学现卖那白鸦刚才的战术,看似招式用老的长索自空中绕过白衣人,悄悄击下,果然骗过白衣人,让其不及控制白鸦变向躲闪。
这还是诡异的白鸦出现以来首次被正面击中,只听一声钝响,这金属锻造的死物竟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鸣,画着弧线飞回白衣人身边。
白衣人长袖一卷,白鸦立即消失不见。唐人平压力一轻,心知已捡回一条性命。他也是极悍勇的人,此刻并不逃走,反而飞身而起,因鹿皮手套已破,不敢再用暗器,右拳聚集全身内力,击向那白衣人。
白衣人先机已失,耳边又听得屋外破空生不断,如何还敢纠缠,当即一个旋身,轻巧避过同时攻来的唐人平之拳和唐靡的透骨钉,飞身朝正门冲去。
唐靡正守在正门,眼见白衣人冲来,冷笑一声,双手连挥。只见透骨钉、牛毛针、无形丝、碧莹箭……漫天飞舞,似乎无穷无尽地从她手中飞出。
此次出来她并没有带常用的几件大型暗器,但她相信凭这些细小暗器组成的罗网绝对没有任何空隙。只要能阻挡白衣人一刻,援军立时赶到,这胆大包天敢逆唐门龙鳞的白衣人定然难逃公道!
能够破解这暗器罗网的诡异白鸦已被玉彤儿击落,众人都以为白衣人已在劫难逃,却骤见白衣人将头一甩,脸上面具顿时旋转着飞出,击向那罗网的最强处!
那面具竟似戴着一股诡异的吸力,随着它的旋转,漫天的细小暗器倒有一多半失了准头,虽仍然在乱飞,但顿时失去威胁。白衣人身形一展,已掠至唐靡身边。
唐靡左手一抖,骤然间仿佛有一团迷雾从她手中升起。那迷雾如同实质般密得无法透视,只能隐约瞧见其中有缕缕的细丝——唐门秘技情丝。
迷雾瞬间扩大,将白衣人笼罩在内。众人只听一声巨响,白衣人身形倒飞,万缕“情丝”追袭而至。眼见白衣人闯关失败,几人大喜,眼见他倒退而至,大家知道情丝威力巨大,为防误伤,纷纷避让。而白衣人一路疾退,轰的一声,后背已撞在门左侧的砖墙之上。
那高塔的墙壁甚厚,本来是绝对不可能被撞破的,但众人偏偏听到哗啦声响不断,厚实的砖墙竟然应声而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而白衣人已在瞬间消失,不见了踪影。
几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这古塔墙壁内竟然还有夹层秘道,只不知那白衣人是一早知道这秘道存在的,还是实在太过幸运。
想起方才白衣人的强悍恐怖,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提议追击。
唐人平险死还生,想起竟是被玉彤儿二女相救,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愤懑得无处发泄。他骤然从唐组手中抢过鹿皮手套,紧接着双手连动,只听甬道内轰隆连连,石块砖块掉落声不断,半晌不绝。
玉彤儿走出高塔,只觉得脸上一阵冰凉。鹅毛般的大雪片片飘落。就在塔内生死毫厘的一瞬间,塔外竟然已经下起如此的大雪。
唐靡跟着她出来。两个小女子对视一眼,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充满着浓浓的无奈,顿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玉彤儿心下苦笑不已。自从白衣侯事变之后,唐门明宗彻底失去威信,十长老死伤过半,权利一时出现真空。新的十长老权力斗争一日强过一日,若非有唐门千百年的规矩和制度约束,怕是彼此早已撕破脸皮。而其中最相互看不惯的两人,正是唐人平和唐孟生。然而谁能想到,她今天竟然救了丈夫最大的敌人。
唐人平从塔内走出,到二人面前深深一躬:“靡长老、弟妹,今日之事,多谢了!”
玉彤儿回礼,忽地想起方才那一刻的犹豫,竟隐隐有些不安。丈夫虽然视唐人平为大敌,但唐人平到底还未曾做过什么该死的作奸犯科之事,怎可对他见死不救?更何况他终归是唐家人,自己出手相救,难道不应该是完全不须犹豫的么?可是为什么,自己那时或许不是在想他该不该死,而是在想他死去之后,对丈夫有哪些好处。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有些变了呢?
不想让唐人平发现异样,玉彤儿顺口道:“四哥可曾见到孟生?”
唐人平摇摇头:“我刚从七虚大哥那里回来,并没见到孟生。”
玉彤儿转头看了唐靡一眼道:“那甬道怎么样了?”
方才声响巨大,整个山谷的人都被惊动。工坊中留守的数十名护卫已经赶来,正在清理塔内战场。
唐人平摇头道:“已经全塌了。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休想挖通。我这就让大伙儿先回去,最好把那家伙活埋在里面。”
唐靡稍一犹豫道:“你可知道那白衣人是谁?他为何会有传说中的‘白鸦’?”
唐人平的面色沉了下去:“不知道。我从七虚大哥那里回来后,就被他埋伏在塔顶伏击。你可曾看清他的样子?”
唐靡摇摇头,没再说话。
既然唐孟生不在对面,加上鹅毛大雪越来越大,二女索性回转。
玉彤儿看着这场似乎要染白整个人间的大雪,忽地感慨道:“何必呢,一家之中为何要这样争斗,真心待人不好么?”
唐靡摇摇头:“你真心待人,人却未必真心待你。所以真心只要给那些你在乎的人就好。”玉彤儿摇头不语。
唐靡冷然道:“哼,我看唐人平今晚要睡不着了。那白衣人竟然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秘道,又有‘白鸦’这种近乎神迹的暗器,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玉彤儿心下一动,顿时明白了唐靡的猜测,却没有开口接话。
唐靡又道:“不用猜,那人多半是‘暗宗’。估计是这唐人平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败露了。”
唐门明暗两宗,明宗率十长老统领整个唐门,暗宗则负起暗地监察之职。暗宗一向是唐门中最隐秘的人物,从来没人知道当代暗宗的真身,只有当选定好继承人脱离暗宗的时候,一些人或许才会自承身份。
暗宗平日几乎不和长老发生交集,他拥有独立于唐门体系之外的力量。而长老之间有一个传闻,唐门有一些只有暗宗才知道的秘密,这些秘密足以用来确保其监察的完成。比如一些人所不知的秘道,比如白鸦这类恐怖的终极武器。当暗宗和一个长老发生交集的时刻,大多数时候都意味着这个长老某些不欲人知的恶性暴露了,甚至可算其末日来临。
说着话,二人已到大厅门前,顿时停住话头。
径直走上二楼,推开门,玉彤儿第一眼便看到这个个人趴在褥子上的丈夫,登时松了一口气。
唐靡也看到唐孟生,脸上出现微笑:“你倒悠闲。”
玉彤儿也笑骂道:“看你成什么样子了,靡姐来了,还不快起来?”
唐孟生一个翻身,直起身子道:“你们去那儿了?”
唐靡扑哧一笑:“你倒是个有福的,我们九死一生,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说着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唐孟生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沉吟不语。
玉彤儿道:“方才那只奇怪的鸟儿究竟是什么?是咱们唐门的东西么,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唐孟生道:“如果你们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白鸦。据说是百年前我唐门鼎盛之时倾尽全族之力打造出的终极武器之一,但从来没人见过。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唐靡道:“那东西果然名不虚传,厉害得紧,要不是弟妹见机得快……对了,”说着话,她转过头来看向唐孟生,“你觉得那白衣人是真想杀唐人平么?”
唐孟生沉吟道:“如果情形如你所说,那他应该是的确想要杀死唐人平。奇怪,究竟是为什么呢?算了,我们想也白想,不用理他。”
唐靡道:“唐人平不会这么算了。他回去一定会要求公开暗宗身份。”
唐门历任暗宗的身份都极端隐秘,由上一任暗宗亲自指定。但为了制约这个局外之人,每一任暗宗都会留下一份下任暗宗的详细资料,由明宗和长老们封存。在大家发现暗宗有不法之事时,只要有六位以上的长老同意,便可以公开这份资料,用以审查暗宗。资料一旦公开,即使审查没问题,暗宗也不可能继续做下去,所以这件事除非有确凿的证据,否则很难说服大部分长老同意。
唐孟生笑道:“由他去吧。”
听到这里,玉彤儿沉吟道:“奇怪,我总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安。孟生,这雪谷实在太过空旷,或许我们该派人巡视检查一下。”
唐孟生仿佛没听清这话一般,半晌才突然醒过神来,一点不避嫌得拍着玉彤儿的左肩道:“放心,这雪谷极其隐秘,不是什么危险都能找上门来的。”
唐靡看唐孟生心不在焉,便起身告辞。
玉彤儿忽然觉得,唐靡的眼神很奇怪,看向自己的时候,似乎里面多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一缕狡黠的笑,一丝心满意足,加上一点小小的得意?
唐靡一出门,唐孟生再次以原来的姿势趴回床上,几乎像呻吟般道:“真舒服啊!”
只要和玉彤儿两个人在一起,从唐孟生身上便完全看不到江湖上那个威风八面的唐门长老。这个一句话就足以影响整个天下的男人,在玉彤儿的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
玉彤儿在床边坐下,想起方才那抹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阴影,小心翼翼地道:“据说大哥曾经在那座塔附近出现过?”
唐孟生翻过身,平躺在床上,目光迷离:“我知道,大哥已经死了。”
一时间,玉彤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唐孟生似乎陷入某些极其深远的回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孟生,而哥哥却叫仲生?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糊涂老爸。当初我们出生时,谁也没料到竟然是一对双胞胎,大家一时手忙脚乱,等他们忙完,发现面前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婴儿,竟然想不起来是哪个先出生的。最后我老爹做了决定,让我做弟弟,但名字叫孟生,这样谁也不吃亏。”
虽然是忧伤的回忆,玉彤儿仍然差点笑出声来。她倒是想过这两兄弟名字的问题,却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番曲折。
唐孟生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大哥已经死了?因为我们两个之间有一种神奇的感应。我相信自己的感应,如果他还活着,我不可能一点没有感觉。”
玉彤儿点头道:“我听说过类似的事,仿佛有些人的心意能够彼此相通。”
唐孟生道:“我倒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形,倒是哥哥经常游历江湖,或许听说过吧。你相信么,我和哥哥的感应非常奇特,我受了伤哥哥会痛,而哥哥上药我的伤就会好。但这样的感应却似乎是单向的,并不会反过来。老爹和哥哥都活着的时候,老爹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当初的选择一点没错,让我做弟弟就是因为哥哥天生就是要照顾我的。
我自小离开京城中的家到蜀中总堡拜老爷子为师,直到那件事之前,我和哥哥几乎从没怎么在一起相处过,而在那件事之后,我更是只能靠回忆来记住哥哥的样子。我从来没能为哥哥做些什么,但哥哥却几乎天生是我的守护神,仿佛他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分享我这个弟弟的苦痛,要付出许多的代价来保佑我。
你能想象得到么?能将你的痛苦分走一半,能治愈你的伤痛,他为我平白受了那许多的苦,我却不能为他做一丝一毫。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报仇!我绝对无法原谅任何伤害他的人。唐七虚,哼!”
玉彤儿也听说过那件事。当年唐仲生自作主张毁弃了唐门倾尽全族之力制成的‘无衣’之毒,因此遭唐七虚弹劾,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便行踪不明。
眼见唐孟生的眼神越发凌厉,玉彤儿正想安慰几句,忽听他呻吟道:“头疼啊……”
玉彤儿一惊,探手摸在丈夫的额头上,只觉得触手滚烫。她心知不好,必是雪谷突然变天,丈夫的病又发作了,当即顾不得嗔怪丈夫为什么不早说,急急扶他躺倒。
认真说起来,唐孟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最起码没有以蜀中唐门的实力还治不好的病。他的问题是体质较常人不同,对即使是风寒这样的小病也基本没什么抵抗能力,所以一年到头几乎都是病怏怏的。玉彤儿和他夫妻多年,早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当即服侍他躺好,掖好被子。一直等到丈夫呼吸平稳,方才转身走出。
去年这个时候唐孟生来雪谷聚会,回去便大病一场,几乎送命。所以今年玉彤儿软磨硬泡终于得以一同前来,为的就是防备这种情况。
大厅内篝火熊熊,唐人平、唐型以及唐靡围坐在篝火旁,却不见唐组。而众人之首的唐七虚自从那日晚宴后就独自一人住在工坊,一直没再露过面,连方才白衣人刺杀唐人平时他也不曾出现,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现身在大厅里。
唐人平本来视唐孟生一系为大敌,但方才他被玉彤儿二女所救,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而唐型一向依附唐七虚,对唐孟生夫妇也甚是尊重。此刻见玉彤儿出来,三人一同站起来招呼。
玉彤儿走到篝火旁,探手试了试正烧着的水,皱着眉头道:“孟生的风寒发作了。我看这水一时也烧不开,你们可知道哪里能搞到热水?”
唐靡身子一震,仿佛想要站起身来,最终却还是停下一动不动。
唐型坐在那里,看着足比唐人平和唐靡加起来还要重。他个性甚是持重,闻言道:“工坊那边有热水通往整个山谷的房间,不过……”说着他看看外面——只一会儿的工夫,鹅毛大雪已然染白整座山谷,消弭了一众人方才力拼生死的痕迹。
唐型续道:“现在雪太大,而且白衣人还没找到,嫂子小心为好。”
唐人平哈哈笑道:“不用急。孟生的运气好。”
玉彤儿心下不悦,正要开口,唐人平赶紧续道:“我随身带着咱们蜀中自制的药酒,别的不说,治个风寒感冒还是小意思,等我去给弟妹取来。”说着转身去了。
玉彤儿心下一喜,高兴道:“那就多谢四长老了。”她倒不担心唐人平在药酒里搞什么鬼,唐门中人若能被人下毒害了,那真是笑话了。
想起丈夫应该正在睡觉,玉彤儿索性坐下来等着唐人平的药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唐型二人闲聊。
在这时间仿佛被凝固的雪夜里,最早发现不对的是急着回去的玉彤儿。她看看唐靡道:“怎么四长老还没出来?”
唐靡一直神思不属,闻言精神一振道:“我去看看。”说着站起身来,朝正对着大门的唐人平所住的房间走去。
唐靡尚未到门口,骤听唐人平的房里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声音大到似乎令整座房子都跟着颤了一颤。
玉彤儿和唐型俱都大吃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唐靡一个纵身跳入房内。只听房内传来唐靡的断喝:“是谁!”紧接着破空之声大起。
唐型刚刚站起身来,就见一条白色人影自唐人平房内飞纵而出,一路不知撞破了多少面墙壁,眨眼间就逃到门外。要知这房子的墙壁内都有灌注热水的熟铜管,这人一撞之下造成多根水管断裂,一时间屋内热水四溅,水雾弥漫,玉彤儿什么都看不清,只可见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怀抱着什么迅速朝山坡方向逸去,速度惊人。唐型大喝一声,飞身追去。
玉彤儿对追这个可能是暗宗之人的家伙没什么兴趣,刚要转身回房间,忽听衣袂破空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自房间中掠出,脸色绯红,咳嗽不断。
玉彤儿赶紧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去休息!”
唐孟生激动道:“快追!那人也许和哥哥有关!”
玉彤儿一愣,就见唐孟生已经飞身而起,喉管又溢出一阵咳嗽。
玉彤儿一咬牙道:“我去追,这里交给你,要小心!”说着飞身追去。
前方的人已不见踪影,但玉彤儿一路追踪却丝毫不费力气。踏雪无痕终究太难,特别是在这样的大雪里。漫天的鹅毛大雪均匀地覆盖住此前所有的痕迹,而独独留下新踩出的两行脚印,分外清晰明白。
沿着脚印走了不远,忽听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回音不断,彼此交杂在一起,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如春雷绽放。玉彤儿循声而去,正看到唐型愤懑的身影。
——是那道深峡!而不同的是,白日看到的独木桥已然不见,耳边犹自响着从深谷内传来的回响,定是那人逃过深渊后顺手毁掉木桥。抬眼看去,对面的脚印清晰地延伸,但这不可逾越的天堑却阻止了追击。
唐型见玉彤儿追上来,点头示意道:“屋里没事吧?”
玉彤儿点点头道:“有孟生在那里。现在怎么办?”
唐型道:“可以从下面绕过去。我们走。”
二人绕过这深渊足足耽搁了一刻工夫,好在雪还没能完全盖住那脚印。互相对视一眼,玉彤儿心中庆幸,若非是这雪地,或者哪怕若非是正好下了这一场大雪,想要如此清晰地把握那人逃走的路线怕是极不容易。眼见那人的脚印一路直行,正是朝日渐那座高塔而去。玉彤儿?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眼见脚印穿过高塔,二人刚刚冲上山坡,骤然惊呼止步!
——却见前方山坡的最高处,一袭白衣仿佛融入了这静谧的雪夜,面上的青铜面具上依旧是那抹诡异的微笑,正定定站着,等待他们。
而二人之所以不敢妄动,是因为那人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刀,而刀锋就架在唐人平的脖子上。唐人平似乎受了重伤,或是中了毒,双目紧闭,被那人用右手挟持在肋下,软软地挡在白衣人身前。
突然,衣袂破空生猛起,山坡对面骤然出现一个血红色的身影,几个起落间已到二人身边,正是唐门长老之首、今天一直没露面的唐七虚。
唐七虚眼看唐人平的情形,也不敢乱动,只沉声道:“朋友,有话好说。你放下人平,我保证不会伤你。”
那人的面容完全被面具遮住,看不出喜怒。他左右看看,忽地左手一动,三人同时叫道:“不好!”急速前扑,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鲜血飞溅,染红了空中犹自飘舞的白色雪花,唐门长老会中排名第四的唐人平,人头脱离了身体,旋转着飞向唐七虚。
唐七虚身形一顿,轻轻接过人头。只这一眨眼的空当,白衣人飞身后退,已经消失于三人的视线之中。
三人几乎同时奔上山坡,然后又同时颓然摇头。追不上了!
之间山坡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陡坡。那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两块木片,踩在脚下,整个人如同在冰面滑行,迅速地向下溜去,其速度快得简直不像人类,倒如同什么山魈鬼魅重现人间。三人中即使是武功最高的唐七虚,也不可能在不借外力的情况下在雪地里奔行得如此之快。
玉彤儿催促道:“我们这就下去,循着脚印追!”
唐型摇摇头道:“下面有一条温泉河,没办法留下痕迹了。”说着叹了口气道,“还是下去看看吧。”
在方才的追逐中,玉彤儿一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却一直想不清楚是什么。就在方才,在那白衣人进行着处刑仪式一般的杀戮时,见到唐人平的头颅在空中翻滚,玉彤儿竟骤然捕捉到不安的来源。
那不安一开始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但一旦被捕捉到,就开始疯狂地生长,瞬间占满她的心灵。
她突地停住脚步道:“你们下去吧,我得回去看看!”
这几乎是她最快的速度了。当她风驰电掣地冲进大厅,见到篝火边的丈夫时,只觉得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唐孟生仍然在咳嗽着,而每咳嗽一次,他脸上都会浮现出一抹让人心惊的绯红,旋即又消失不见。看着气喘吁吁的妻子,他飞身而起,到门口一把抱住玉彤儿:“怎么了?”
玉彤儿只觉完全轻松了下来,那恐惧的不安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喂,你们俩,这可是大厅啊。”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唐孟生讪讪地放开手。
唐靡走进大厅,顺手关上门:“雪太大,我站在屋顶也看不清远处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彤儿见唐靡左胸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忙问道:“你没事吧?”
唐靡苦笑道:“没事。唉,我们还是低估了那人,竟然一个照面就成了这样。要不是那人心有旁骛,我只怕多半要去见阎王了。对了,你们追上那人没有?”玉彤儿一时无语。
如今
大明万历二年,封州城天牢,地下。
白衣侯朱煌饶有兴味地看着玉彤儿,听到这里才插言道:“你那时在担心什么呢?”玉彤儿笑而不答。
“不如让我来猜猜。你其实并不是担心你丈夫的安危,因为屋内有唐孟生和唐靡,即使真的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两人也足以应付。你担心的是,你丈夫会是凶手。”玉彤儿一惊,却不开口说话。
那侍婢蝉儿不解道:“怎么可能?按方才唐夫人所说,是白衣人逃离之后唐二公子才出现的。”
朱煌笑道:“是我说得不准,应该说,夫人是担心唐孟生将会成为凶手。想要杀人,有一个小小的把戏,就是用两人来扮一人。特别是当这个人比较好辨认,比如一身白衣,一副面具,这是这个把戏便很有用。
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那个杀死唐人平的凶手和唐孟生是同谋,他们准备好两套同样的行头。先让那同谋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唐人平,之后躲在一个隐秘处换下衣服,同时,方才已经完美无辜的唐二公子穿上同一身行头,去杀死另外一个想杀的人,二当这第二次行凶时,正如第一次一样,那个同谋会以本来身份和这个新的‘白衣人’交手,这样两个人都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下面该考虑的是,如果真是如此,唐二公子想杀谁呢?而那同谋又是谁呢?
第一个问题很显然。在那大雪谷中,唐二公子最想杀的人除了唐人平,自然只剩下唐七虚。特别是唐七虚这个时候可能是伤势复发最虚弱的时候,且离群索居,怎么想都不该放弃这个机会。至于第二个问题似乎有很多可能,比如唯唐二公子是从的唐靡,没人知道人在哪里的唐组,甚至唐型,甚至我们的唐夫人,似乎都有可能完成这件事。”
蝉儿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怎么觉得似乎不行呢?”
朱煌微笑点头道:“不错。这个假设存在几个问题。一是时间。第二个人如果一开始在大厅出现的话,那在唐型和白衣人的全力飞驰下,很难在预定时间到达工坊,杀掉唐七虚。第二也是很重要的,就是那雪地的问题。整个雪地等于是一张无情的白纸,足以让所有人的行踪暴露无遗。任何人想要实行这个计划,都很难不在雪地里留下痕迹。
其实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只要有合适的同谋。不过无论如何,当你见到自己的丈夫还留在大厅的时候,你该放心了吧?”
玉彤儿点点头道:“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一切还不过才开始而已。”
往事 无垠无印
篝火依然熊熊,雪地依旧苍茫,一切和昨日初到雪谷时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一个人已经永远变成了尸体。
此次本来不过是长老会的例行会议,只是为了迁就唐七虚才改到大雪谷中召开,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多名唐门最顶级高手的环伺下,唐门长老会中排名第四的唐人平,竟然被人一刀斩首。而更让人愤怒的是,那人杀完人后竟是全身而退,甚至没人看到他的真面目,这着实让大厅中的一众唐门才俊颜面无光。
唐孟生的病愈发严重了,头烫得厉害,就连坐着都摇摇欲坠,需要玉彤儿搀扶。但他强烈要求参与会议,玉彤儿也只好随了他。
白衣人方才撞破了数面墙壁,墙壁间的热水四处喷洒,虽然后来被唐孟生卡断了破损的管道,但此刻大厅已被浇得一片狼藉,连篝火都仿佛烧得有气无力。
唐型平日最是忠厚,现在也最是气恼,脸色气红道:“太过分了!唐门暗宗素来只有监察之权,怎可随意杀人!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我们会议就立即召集众长老,定要为四长老讨回公道!”
唐靡扑哧一笑道:“你的结论下得太快,谁说老四一定是暗宗杀的?”
唐型道:“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何还不信?”
唐靡道:“我没说不信。只不过那人白天操纵白鸦横来纵去,我们都不能抵挡,可是晚上我却没见他用过,着实可疑。”
唐型一愣,正要再说,唐七虚举手止住他,朝向唐靡道:“老五,你白天晚上层两趟都和那人交手,可看得出他的武功路数?”
唐靡冷笑一声,丝毫不给这位唐门长老之首面子:“武功路数是可以伪装的。当然了,他晚上不用白鸦也可能是为了伪装,当我没说。”
唐七虚点点头,四处看了看,又问:“七长老去哪儿了?谁看到他了?”众人都是摇头。
唐七虚见没人开口,咳了一声续道:“白天的事情我不知道暗宗究竟想干什么,但晚上的事我可以保证不是暗宗所为,因为那个时候,暗宗正和我在一起。”众人闻言无不一惊。
唐靡冷笑一声道:“大长老,我不是不信你,不过到了现在这种情形,你能不能说清楚暗宗究竟是谁,他去你那儿又是做什么?”
唐七虚骤然转头,目光有如实质般看向唐靡,唐靡毫不畏惧地回望。
就听唐七虚一字一句道:“暗宗究竟是谁,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这是唐门的规矩。至于他找我做什么,我倒可以相告。他怀疑咱们唐门内部有人和天杀盟勾结,所以才找我商量。”
此语一出,几近石破天惊!唐门一向是江湖最具向心力的势力,虽然目前情势稍显不利,但从来没人想到居然会有人背叛家族。
唐型道:“那暗宗是怀疑四长老了?”
唐七虚摇头道:“没明说,不过我觉得他怀疑的对象并不如此明显。”
篝火依旧在熊熊燃烧,屋内一时沉寂了下来。此刻雪已经停了,一颗颗星星在沉寂的夜里露出面容。
唐孟生的精神越发差了,强撑着开口道:“唐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如我们将整件事情梳理一下如何?”
唐靡点点头:“我同意。你们都见过那白衣人的武功了,他必定是我唐门中人,而且武功不在你我之下,不可能是那些护卫中的人,而剩下的,就只有这间屋里的人了。”
唐靡的话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唐型本来就是个藏不住话的,闻言点头道:“好。那我先说。白天的事先不论,晚上我和嫂子同时追出,一直到山地上和大长老遇见,之后看到白衣人行凶。五长老,得罪一下。请问你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待在此处?”
面对这赤裸裸的怀疑,唐靡却丝毫不在意,只道:“自然。”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唐孟生虚弱的声音续下去:“我能证明。”
唐型道:“恕我直言,咱们唐门中人谁不知道你二位的关系。”说完话他立刻惊觉此话中似乎藏着许多暧昧,不禁偷偷看了玉彤儿一眼,想要补救却知道只会越描越黑,当即横下一条心,得罪人得罪到底了:“若五长老有什么动作,怕你也逃不出干系。”
唐靡终于暴怒:“放你娘的屁!”心下一急,这位云英未嫁的女子突然爆出一句粗口,众人不禁有些相顾惘然。
唐七虚适时接过话头:“靡长老请勿动怒。大家一开始就说过要开诚布公,自然有什么怀疑都会清楚说出来。”
唐型道:“那我就直说了吧。白衣人杀人后沿着山坡遁下,山坡下是温泉热河,可以直通这大厅,若说你杀万人后先于我们潜回来,装作一直没理开过,也不是没有可能。”说着,他看了看唐孟生,摇了摇头。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若真是这样的杀人方法,行动的自然不可能是重病缠身的唐孟生。
唐靡这时反而恢复冷静道:“你愿意怎么请便。”再不发一言。
玉彤儿这时插话道:“请恕妾身插一言。若我所猜不错,九长老是怀疑五长老趁进屋查看时掳走四长老,杀人后再从温泉河潜回。然而先不说四长老屋内发出声音时我们三个都在大厅,就说九长老进屋不过片刻之间,要说那么短时间内能击败四长老,还换上白衣人的衣服,时间是绝对不够的。”
唐型也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先入为主地怀疑唐孟生这一系人马,此刻思忖半晌,方道:“若是有人同谋又如何?我们只看到一袭白衣而已,可以有人先掳走四长老,中途再换过那人。”
这话就几乎明着指正唐孟生夫妇了,皆因玉彤儿并非从头到尾和唐型同行,在抵达木桥之前曾有片刻的耽搁,或许白衣人就是利用这片刻的耽搁,在中间换了人。
这时,唐七虚摇头道:“你莫要乱猜。你不是也说过,一路之上看到的脚印都甚是清晰,只有那白衣人留下的一行而已,想要中途换人几不可能。好,我也说说自己的行踪。事发时我正和暗宗交谈,可是想找暗宗作证怕是有些困难。但白衣人杀人时我正和弟妹以及老九在一处。这么算起来我杀人的可能还多一些。”唐七虚的一番话多少安抚了唐孟生三人,除了唐靡愤愤不平地冷哼一声,再也没人说话。
就在此刻,只听嘎吱一声,一个满身积雪的身形走入大厅,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一瞬间,玉彤儿几乎彻底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唐组这错愕不解的表情是装出来的话,那他的演技也实在是太强了。
唐七虚面色不变道:“没事,坐。一天没见,你去哪儿了?”谁也没想到唐七虚竟会如此单刀直入。
唐组的面色一变,不悦道:“老大,你这是在审我么?”
唐靡冷道:“你愿意这么想也行,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清楚比较好。”
唐组怫然色变,转向唐靡怒道:“老子的行踪还轮不到你管。”
玉彤儿知唐靡是在刻意激怒一向莽撞的唐组。虽然唐组一向属于唐人平一系,和自己算得上半个敌人,但她终不忍此人糊里糊涂背上黑锅,当即插口提醒道:“四长老方才被人所害。”
唐组大惊,脸色瞬间数变,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唐靡肃容道:“直说了吧,现在我不仅仅是怀疑你,你若不能说清自己去了哪儿,那我只好认定凶手是你!”
唐组半晌没有答话,忽地竟然转怒为笑道:“你们也太没道理,我为什么要杀四哥?”众人对视一眼,唐组的反常反应让他们心下更确定了心内的猜测。
唐靡进逼道:“我不知道,不过肯定有原因。譬如你做了些不想让老四知道的事,或者你想自立门户……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刚才去了哪里!”
说话间,唐靡悄悄移到唐组的左侧,而唐型则已移到唐组身后,不知不觉完成了对唐组的合围。
唐组的笑声不停,越来越大,众人正要不耐,那笑声忽地戛然而止。
“我不怕告诉你们,我刚才正是去见了天杀盟,龙千里!”这最后一句话不啻于石破天惊。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唐组的身形冲天而起,手上暴出一团紫雾。众人皆是百战高手,虽稍慢片刻,仍纷纷拔地而起,毫不惧那紫雾,直直朝唐组扑去。
唐门众人皆是自小浸泡在毒药里的,特别是对十长老这等级别的人物而言,此类靠空气传播的毒物想要毒倒他们,简直就是笑话。
可是这笑话却在此时此刻成为现实。被那紫雾及体,玉彤儿只觉内气一滞,身形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线。其他人的情况也与她相似,众人的合围顿时溃散,而唐组的身形已然撞上顶棚。
一天之内,这曾经是唐门骄傲的木屋两次遭劫。唐组的身体撞上顶棚,轰然一声,铜管中的热水再次喷淋而下,饶是众人武功盖世,仍是免不了被淋得满身湿透。
玉彤儿只觉头晕目眩,浑身虚荡荡的不能着力,所有内力仿佛在瞬间被人抽光。她直直从半空落下,只听身周轰然声响不断,先是唐七虚,紧接着唐型,唐靡也纷纷坠地,随之而来的,是唐组嚣张的大笑。
片刻之后,玉彤儿的身体已软得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不用左右看她也知道那重重的脚步声是来自房间内唯一能动的人,唐组。
唐组的笑声越来越嚣张,似乎将积攒了几十年的怨气终于一口吐尽:“谁说没人能毒倒蜀中唐门的长老?你们能想到会有这一天么?”
玉彤儿的心莫名地沉静下来。在这完全无能为力的一刻,她心中不再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时只是在担心:“孟生的头疼,会不会因为此毒而加重?”
唐靡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预谋多久了?”
“想要毒倒你们,自然要准备充分一些。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中的是绝伦蛊。”
唐七虚咬牙切齿道:“云南蛊神会的绝伦蛊?你果然和天杀盟勾结!”
唐组大笑着炫耀:“蛊是我刚刚下在墙壁的热水里的,不过准备么,那就花费很久了。你们对毒药都极为敏感,若是直接对你们下毒,即使不被破解,但水一触体你们自然就会有反应,怎么可能会乖乖中毒?告诉你们吧,其实从你们刚进入这大厅开始,有没有觉得墙壁一直是湿润的?那啥因为我将极微量并去处过毒性的蛊和冰雪混合,先行下在墙壁内的隔音棉内,你们一来,铜管通水加热,蛊毒便自然一点点地释放出来。妙就妙在那蛊是去了毒性的,只能一点点麻痹你们的感官,让你们对真正的毒蛊失去敏感。”
唐七虚的声音依旧镇定:“果然好计策。不过你真以为能成功?”
唐组哈哈大笑:“你想吓我?告诉你吧,我知道你们在拖时间,可我根本不怕。这绝伦蛊的毒性就算是你唐老大,没个一刻也休想逼出。说实话,我还一直没有把握,平日里都说什么唐孟生百毒不侵,唐七虚功力深厚,吓得我要不是刚才被你们逼得紧了,还真不敢下手发动。不过现在到底是我赢了!唐老大,你如此不禁事,看来传言你的重伤未愈是真的了。”
唐七虚淡淡道:“不劳你挂心,你既然不怕,为何还不动手,怕是在等援军吧?好,既然有空,不妨跟我们说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老四,还有,你是怎么动手的?”
唐组的语声中满是讥诮,却再没有方才的嚣张,因为他的确不敢动手。虽然他有胆量勾结外敌,但要他亲自动手去杀积威甚深的唐七虚,却终究有些心虚:“告诉你也不怕,那是……”
玉彤儿只听一声惨叫,却是唐组发出的。紧接着风声破空而起,那唐组拔地而起,然而一道夹杂着凄厉的鸣叫的劲风却依然对他紧追不放!
白鸦!听到那熟悉的鸦鸣,玉彤儿虽然看不清,但几能完全想象出此刻空中的情形,也几乎能够确定,已然被偷袭受伤的唐组断不可能逃脱这诡异的白鸦追击。
果然,紧接着,另一声更凄厉的惨叫传来,接着便再无声息。
玉彤儿知道,唐门长老、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唐组,已经死在了白鸦之下。
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诸位受惊了,我来帮大家驱毒。”说着脚步声朝众人走来。
可他刚走几步,忽地失声道:“不好!”说着一个倒翻朝外掠去,急急道,“诸位快击中全力逼毒,我去挡住他们片刻。”
就在这时,玉彤儿终于也听清那一声“不好”的由来。只听马蹄声疾,一刻近过一刻,怕不有数百骑士正朝这大厅全速冲来。
玉彤儿想提运全身内力,只觉经脉内痛如刀割,却也慢慢摸清了那绝伦蛊的毒性。
这蛊毒虽然与唐门之毒有诸多区别,但原理相通。玉彤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感到那毒性终于一点点被自己的内力逼出体外。而骑士的声音越来越近,已逼近山谷入口。
骤听一阵马嘶不绝,原本齐整的蹄音顿时大乱,向来是及时赶出的暗宗与那些多半来自天杀盟的骑士交上了手。
然而蹄音只乱了片刻,便渐渐消失。整个山谷变得异常寂静,只能听到屋内诸人沉重的呼吸声。
骤然,一声大喝传来:“龙神无敌!”马蹄声再起,伴随着隆隆呼喝的喊杀声,洪涛般朝谷内冲来。
玉彤儿被那声音一振,真气一岔,几乎走火入魔。她再不敢去想谷口的事,而是集中全部精神拼力驱毒。
这大雪谷藏在玉龙大雪山的中间,平时绝对不虞被人找到,故而防卫力量其实并不强。特别是这几日,大部人手都被调走,留下的寥寥数名卫士很可能已经被有心算无心的唐组解决。其实就算是他们都在,加上暗宗一人,再凭借山口之险,也决不可能把上百名天杀盟有备而来的战士挡得太久。而众人唯一的生路,就是在骑士突破谷口之前成功驱毒,那时合众人之力,方有可能守住谷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彤儿只觉身体一轻。张眼一看,却是丈夫唐孟生一把抱起自己,飞身朝外扑去,同时浑厚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自己体内。玉彤儿只觉得丈夫的手热得发烫。紧接着唐七虚一跃而起,直接跃入大厅。
玉彤儿得到唐孟生之助,精神一振,余毒几乎在片刻便被排清,抬眼一望,唐靡也跃然起身,目光朝自己这边冷冷扫过,眼光木然之下似乎还压着意思藏不住的愤怒与绝望。同时唐型也站起身来,终于所有人身上的余毒都清了。
此刻,唐孟生夫妇二人刚到大厅门口,骤觉眼前一亮。轰然声响中,整个房子的四壁猛地朝外四散倒下,一时水光四溅。原来是骑士已然冲入谷内,竟用抓钩瞬间拆了这座已发生太多事的房子。
众人有了前车之鉴,纷纷运起掌力,务令滴水不能沾身。
只听嘶嘶声不断,满地白雪一遇热水顿时被烫化,一片泥泞狼藉。好在那天杀盟骑士似乎也顾忌这乱飞的毒水,竟是没再上前。众人待水落尽,停下身来,看着对面排列成阵势的骑士。
一众骑士约有百人,分为两批,其中一批方才在谷口牵制住暗宗层出不穷的暗器,另一批则趁机冲入山谷。而第一批人此刻也纷纷赶来,独独不见暗宗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已然遇害。
看这群人马身上都披挂有重铠,此刻集结列阵,虽是上百人马,却丝毫不乱,不闻一声马嘶,端的是一支极为彪悍的队伍。
唐七虚扬声道:“对面是哪位朋友领队,何不出来一见!”
对面的阵势分开,一人纵马而出,一身黑衣,面如冠玉,只看面容仿佛一个饱读的书生一般:“龙神会龙千里拜见唐七虚长老。唐长老有何见教?”
唐七虚看看对面的队伍道:“见教没有,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只要我们有一人没死,一月内我唐门必将踏破你海南龙神岛,鸡犬不留!”他的语声平淡,丝毫不见喜怒。
龙千里一愣,想不到唐七虚这是竟还这样硬气,顿觉气势上输了一截。他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心下暗自懊悔,到了此刻,杀伐早不可避免,自己出来说话徒然给敌人喘气的时间而已。想到此处,他当机立断断地喝道:“废话!杀!”
马蹄声骤起,上百名重装骑士右手执刀,左手操着一人来高的大盾,朝着唐门五人疾冲而至,看来是处心积虑要对付唐门暗器了。
唐七虚双手连弹,同时断喝道:“退守工坊!”
玉彤儿将沾满鲜血的素手摸向唐孟生的额头,只觉比之方才越发地烫了。
方才一场剧战,天杀盟占了人数和重甲以及马匹的优势,唐门诸人则胜在各个都是精英,双方一时倒也斗了个旗鼓相当。可惜一边以逸待劳、蓄谋已久,一边却是祸起萧墙、异变连连,此消彼长之下,唐门诸人终究难以久战,且战且退,一直退守到这雪谷最后的山坡。
脚下便是唐门的工坊,而身后,则是万古积雪的悬崖。一众唐门精英,力已竭,人已疲,身上的伤在流血,革囊里的暗器已用光,一切的情景都在诠释着同一个词——“绝境”。
众人之中,唐七虚出身蜀中唐门正宗,这一脉对暗器的研究以奇巧为主,于机关最有心得。小到一枚细针,大到房屋山脉,都可能是他们的“暗器”。而这雪谷之中,就遍布着这一脉布置的机关消息,如今被大长老唐七虚亲手发动,配合他那层出不穷的奇门暗器,其威力令悍不畏死的龙神骑兵都为之胆寒。
相比之下,明宗唐老爷子嫡传弟子唐孟生、唐靡二人,暗器走的却是轻巧奇毒的路子,一出手连绵不绝,见血封喉。这在江湖争斗中威力巨大,但今日龙神会显然针对这一脉特征做足了功课。一身重甲加上巨大盾牌的乌龟战法让京城一脉的高手充满了有力难施的挫折感。
其实对付这种重甲骑兵,唐人平一脉的火药暗器才是最好的。可惜就在昨日,他莫名其妙地死在众人面前,而这一脉的另一个高手唐组又已叛变,只看龙神骑有恃无恐的模样,便知他们早已得知详情,不必担心火神带来的灭顶之灾。
一轮鏖战,几人已人人带伤,尤其以唐孟生为甚。他的风寒本就没好,此刻越发重了,竟是整个人瘫软在地,连神志都有些不清。
而留守的唐门护卫一直没有出现,估计早已遇害。山下天杀盟战士正在重整人马排兵布阵。
唐型看着山下道:“大哥,不如我们冲出去,这些人未必挡得住。异日我们再找天杀盟算这笔帐。”
唐七虚苦笑摇头:“不行,我们的身后是唐门最重要的工坊,里面保存着唐门大部分暗器的机密,若是落在天杀盟手里,我唐门就真的完了。你我身为唐门长老,今天就是死,也不能让天杀盟的阴谋得逞。”
玉彤儿抱着唐孟生坐在一旁,苦笑着没有说话。算了,今天就和大家一起死在这里吧。
忽地,唐孟生睁开眼睛,勉强道:“退……退……看那里。”说着勉力抬起右手,指向众人身后。
几人回头看去,之间高山积雪,一层层厚厚的白雪几乎将大山都压弯了腰。众人正自不解,唐孟生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道:“雪崩!”
唐型会过意来,摇头道:“哪儿有这么容易,山上有唐门历代制造的加固措施,再说,弄不好会把我们自己给埋了。”
玉彤儿忙着照顾几乎要晕厥的唐孟生,而唐靡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只顾着一点点擦拭脸上的血迹。
唐七虚沉吟片刻,忽地站起身来绝然道:“不妨一试!若最终不行,我们就想法引发雪崩埋了工坊,也好过落在天杀盟手中。退!”
最后的山坡
这里是第三工坊,也是众人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人都软坐在地上,剧烈喘息。
唐型苦笑道:“若是毫无办法就罢了,这样也太憋屈了。”如此说是因为此处地势实在是无与伦比得好,以至于唐七虚甚至想,这里或许是唐门祖先冥冥之中的护佑,方才让大家能够在绝境觅得一线生机。
这座工坊身处半山腰的最高处,边上是万丈深渊,若真雪崩,哪怕身后的整座山坍塌下来,断崖也足以吞下所有积雪,保证工坊和所有唐门精英能够生存下来。
想必建造这座工坊的唐门先祖,早就考虑过雪崩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故而每一处可能产生雪崩的山脚下都有着极其完善的防护措施,由岩石垒起的巨大护墙沿着山脉一路延伸往上,直到目光所不能及处。而每一代的唐门负责人丝毫不敢懈怠,将这些设施检修测补到近乎完美的地步——也就是说,在一般情况下,这座山是坚不可摧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而这里,就是例外里的例外。
或许是那道万丈深渊松懈了唐门工匠的警惕,这里的防护墙破旧到在平日足以令唐七虚震怒地砍下所有工匠的脑袋,但此刻,唐七虚却只想给那些平日偷懒的维护者们记上一笔大大的战功。
更妙的是,这座工坊乃是用来制造火药暗器的,或许是调离时的疏忽,坊内竟然还储藏着数量庞大的炸药,如能选好位置一次点燃,足够制造一次巨大的雪崩。
然而,只剩下一个问题——紧随而来的追兵就在他们的身后。也就是说,追兵大部分也处于这雪崩的安全位置之内,到时只能白白埋掉下面的两道工坊,却不可能给敌人造成致命的打击。
这时,唐靡终于清理完脸上沾染的最后一滴血迹,几已回复了往日的荣光,可惜有一条浅浅的心伤终究无法擦去,稍稍减损了她的美丽。她慢慢站起身来,指向左边一处:“看,那里。”
她指的是一出空场,乃是平日这里的唐门弟子用来测试暗器的所在,故而极其巨大,长阔都足有百步,而且看上去比这边的地势还要高上一截,恰好能够俯瞰到唐门诸人的所在,只要在那里集结骑兵,顺山势冲锋下来,必定如银河倒挂,势不可当。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上去,那一处似乎都是一个绝佳的集结冲锋之地,当然在唐门的众人看来,那里却完全是一处死地,如果……如果雪崩真的发生,那里的人将毫无逃生的机会,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众人立时明白了唐靡的意思。唐型看看众人,仿佛猛然下定决心:“大哥,我去将敌人引到那里。到时趁着他们重整阵型的时机,你们立即制造雪崩。大哥,日后唐门就麻烦你照顾……”
他正说话,之间一条淡淡的人影已飞出藏身地,直朝山下的敌人扑去,同时唐靡淡淡的声音越来越远:“大男人怎地做事这么磨叽!”
玉彤儿一惊,想不到唐靡竟然如此说做就做。
唐七虚看着唐靡的身影轻灵地引领者轰然而起的骑士冲向那片空场,当机立断,举起火把向早已安放好的炸药点去。
玉彤儿下意识地一把拦住唐七虚:“靡姐还在下面!”
这时,唐七虚左手一翻,推开玉彤儿,沉声道:“唐门会记住她的。”
轰然声响,紧接着是更为巨大的轰响,仿佛不周山倒,天地崩塌,那千百年来积蓄的积雪带着被惊醒的怒气磅礴而下,瞬间吞没了世界!
玉彤儿绝望地闭上眼镜,但她似乎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山下骑士们徒劳的挣扎和满心的绝望,也似乎能够看到唐靡的平静和解脱。她似乎明白唐靡为何要如此决绝,就在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唐孟生解毒后,不假思索地第一个抱起她,也许就是这个,终于击碎了这女子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
大雪似乎无穷无尽,人间的一切在它的面前是如此渺小,无论是连日来的血腥杀戮,还是天杀盟的强大敌人,还有舍身的唐靡……都被奔腾而下的积雪瞬间掩埋。或许要过去很多很多年,当再一次沧海桑田,当这苦寒的大雪山积雪融化,人们才能再次发现这积雪下深藏的秘密,才能看到那仍旧美丽动人的女子,猜测这一场惊心动魄杀戮的真相……
如今
至今,玉彤儿想起那舍身的女子,心头仍是不禁一痛。
蝉儿道:“所以,是唐组和天杀盟联合杀死了唐人平?”
玉彤儿道:“我本来也以为如此,但其实却不是。”她的思绪似乎还沉浸在那场雪崩中,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朱煌笑对蝉儿道:“唐组去联络龙千里了,除非他分身有术,否则怎么可能有时间杀人?”
蝉儿奇道:“那唐人平究竟是谁杀的?”
朱煌悠然道:“如果我们假设唐七虚所说的话是真的,他一直都在和暗宗在一起,那暗宗和眼看着白衣人行凶的唐型、唐七虚和唐夫人都不会是凶手。这样,凶手到底是谁不就呼之欲出了么?”
蝉儿诧异道:“是唐孟生和唐靡?可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呢?”
朱煌道:“你还记得刚才我说过的那个小诡计么?”
蝉儿道:“可是当时你也分析过了啊。首先唐人平出事时大家都在外面,当然,第一次可能是唐孟生做的,可后来白衣人出现时,唐孟生也出现了啊。哦,你的意思是说唐孟生在屋内制服了唐人平,待唐靡进入屋内后换上白衣,带着唐人平离开?这也不对啊,他们根本没有换衣服的时间。”
朱煌道:“这个暂且不提,不如我们先考虑一下,唐孟生为什么要杀唐人平。或者换个说法,唐孟生究竟为什么认定唐七虚和唐人平与他哥哥唐仲生的死有关?唐夫人,你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玉彤儿下意识地回答道:“那是因为……”却接续不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似乎自己和孟生一样,毫不怀疑地确定是唐七虚或者唐人平害死了大哥。但,又究竟有什么依据呢?
依据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大哥的存在对唐七虚和唐人平的野心是一个极大的阻碍。在这样的阻碍面前,血淋淋的厮杀其实不难想象,就如同……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而已,那究竟是为什么,孟生和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呢?
就听朱煌续道:“因为确定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大哥,所以要杀了他们为大哥报仇?或者是因为必须杀了他们,才让‘他们’犯下杀死大哥的过错?唐夫人,你也许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蝉儿不耐道:“如此绕来绕去不都一样?倒是你方才说唐孟生能够杀死唐人平,这怎么可能呢?”
朱煌不以为意地笑道:“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个诡计想要成功,需要有一个同谋。”
往事 心机
那一日,暗宗站在玉彤儿面前,也是用这样的一句话做下了总结:“这个诡计想要成功,还需要一个同谋。”
一场雪崩,几乎把整座工坊都掩盖在脚下的数十丈大雪中。
事后唐型回到京城,唐七虚回了蜀中,各自布置,应对这场变故。
而唐孟生的病毫无好转,玉彤儿不敢搬动他,便留了下来,准备待他稍有好转后再离开。
然而唐孟生吃了药,却不怎么见好转,此刻已经昏昏睡去。玉彤儿的心里塞了太多事,一个人出门散步,不知不觉竟转到当日牺牲的所在。
也就是在这里,她居然又遇到那个面戴青铜面具,白衣如雪,身边翔舞着白鸦的暗宗。
玉彤儿对暗宗这个神秘人物虽全无半点好感,闻言却也不禁好奇心起:“难道你是怀疑我从中做了什么?”
虽然看不到暗宗面具下的面容,仍能听出他的笑声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欢愉:“自然不是你。我倒是想问问,如果一切真的是孟生做的,他又要求你的帮助,你会怎么做?”
玉彤儿道:“我自会帮他。”
暗宗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当年你极力反对三十三的计划,我便知道你和唐靡不同,你是更相信自己内心的人。其实你可知道,三十三计划其实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
玉彤儿摇头不语,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暗宗失笑道:“扯得远了,不妨将话说回来。一切看似不可能成功,但其实是可以的,只要有一个人参与,那就是,唐人平。”
玉彤儿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暗宗道:“你觉得二长老最想杀的人是谁?唐人平,还是唐七虚?”
玉彤儿不语,暗宗续道:“自然是唐七虚。所以,这个故事的走向本来应该是唐孟生和唐人平联手杀死唐七虚。”
玉彤儿似乎慢慢想通了这件事。
“然而当天,天降大雪和你丈夫突发的风寒,打破了他和唐人平原本制定好的计划。我并不确定他们原计划是由谁去杀死唐七虚,但最后,他们显然决定让唐靡去做这件事。”
玉彤儿嗤笑道:“你说的好像大长老就站在原地,等着人去杀似的。你别忘了,他可是我唐门的第一高手,这雪谷中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可是如果他的内伤正好发作呢?你忘了,当日你们中毒后,居然是你丈夫第一个解毒,唐七虚反而落在后面,若非他内伤未愈,恐怕那绝伦蛊根本奈何不了他。所以这件事看似冒险,实际上是杀死他的最好机会。更何况,杀死他之后,还可以嫁祸给唐组。”
玉彤儿一时沉默,暗宗继续道:“那日唐人平回到屋内,更换了我的这身装束后,故意引起巨响,唐靡便领先冲进,而唐人平则抱住唐靡,趁乱冲出。这样,路上自然只有唐人平一个人的脚印。等他们甩开你们,到了了望塔内,两个人便迅速地各自更换衣服。而你们在裂痕处的耽搁正好给了他们这个时间。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唐人平就此躲在高塔内,唐靡则继续前进,到唐七虚的住所动手。等你们沿着脚印追到高塔后,唐人平便跟在你们身后返回,他的脚印就被你们的掩盖住。等他和你们一起目睹了‘行凶’之后,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
玉彤儿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唐人平会死?”
暗宗道:“自然是唐靡改变了计划。在高塔换完衣服后,唐靡偷袭了毫无防备的唐人平,之后就是你们见到的情形了。”
玉彤儿奇道:“四长老又不是小孩子,即使真像你说的,他又怎么会不防备唐靡?”
暗宗笑道:“你还是不愿意相信唐人平与你丈夫有合作,不过这样很好。说明你还是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唐人平没有防备,自然是因为他以为唐靡不敢杀他。我们不妨从头考虑一下他们合作的基础。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完整的计划远不止杀死唐七虚这么简单,而应该是杀死唐七虚,同时嫁祸给唐组。而唐组去联络龙千里,应该是唐人平的吩咐,为的就是让他背上杀人和勾结外敌的黑锅。”
玉彤儿摇头道:“杀了唐七虚,引进天杀盟这个外敌,对孟生有什么好处?更何况天杀盟对孟生可没手下留情,若不是孟生急中生智,不仅这唐门工坊的秘密守不住,连我们也会一起死在那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唐孟生对唐七虚的敌意来自于他怀疑唐七虚和他哥哥的死有关。当年唐仲生失踪,唐七虚才能坐上唐门长老之首的位置,所以唐孟生一直想为哥哥报仇。这且不提,引进外敌这件事,你以为唐孟生突然想起制造雪崩,而废弃的工坊里留有大量的炸药,还有事先将整个工坊的工匠都调走,这些全都是巧合么?”
玉彤儿终于动容:“你是说,一切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难道唐靡……”
暗宗叹了口气,手一抬,那白鸽乖巧地落在他的指上。他轻轻抚摸着那几可乱真的羽毛道:“唐靡最后的舍身让人动容,这是计划变动带来的结果。而唐人平之所以不怕你丈夫毁约,就是因为联系龙千里的只有他一人,天杀盟人等仍将你的丈夫当做敌人。而唐组只是奉命联络,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节。所以只有唐人平能将天杀盟的追兵引入设定好的死地。而唐靡杀死唐人平的时候,想必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玉彤儿道:“不对!那孟生为什么要改变计划,杀死四长老?”
暗宗摇头道:“并不是唐孟生改变了计划,而是唐靡改变的。她不希望你丈夫继续错下去,你明白么?”
玉彤儿只觉得整个世界颠倒了过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暗宗的声音仿佛离她越来越遥远:“唐门在白衣侯之乱中已然受了太重的创伤,甚至不得不将唐组这样的人都填进长老会,才能凑齐十长老之位。唐七虚虽然算不上雄才大略,但总归也算是唐门难得可以笼络住大部分族人的人才。现在这个时刻,天杀盟虎视眈眈,我们实在不应该再互斗流血。特别是如唐人平和唐组这般,竟然为了争权夺利勾结外敌,实在是死有余辜。”
玉彤儿忽道:“你早就想通了这件事情,所以当日才会和唐七虚待在一起,为的就是阻止他们的这个计划?”
暗宗点头道:“不仅如此,我不妨告诉你,唐孟生这次生病不愈也是我的安排。”
玉彤儿闻言大怒:“你对孟生下毒!”说毕她又隐隐有些后怕,更多了几分警惕。看来暗宗为了令唐门稳定,也不想丈夫出事,否则以他这种能够在不知不觉对孟生下毒的能力,若不是只想让他病一场……
暗宗道:“你不必生气,那也无非是在没办法的时候采用的权宜之计。我没想到即使他还在病中,事情依然会发生这许多的变化。放心吧,你丈夫马上就会好的。”玉彤儿不语。
暗宗道:“二长老该醒了,我也要走了。夫人,你务必要记住,当你的丈夫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候,你该想一想是否该出手拦阻他。唐靡用自己的性命拦阻过一次,然而真正有能力完全将他拉出来的,仍然只有你!”说完最后一句话,暗宗飞身而起,那只诡异的白鸦环绕着他飞翔,也跟着转眼不见了踪影。
这真相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玉彤儿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做什么。暗宗所说的事虽然都毫无根据,但条条分析得丝丝入扣,让人无法反驳。难道,雪谷的一切真的是丈夫的阴谋?难道,唐靡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意图拉回走向歧途的丈夫?
正思量间,忽见前方人影一闪即逝,玉彤儿大惊,因为虽只一瞥,她已经认出那人正是唐门的长老之首、唐门第一高手——唐七虚。而唐七虚前去的方向,正是丈夫的工坊。
不及多想,玉彤儿飞身而去,刚至工坊前,就听到丈夫的大笑声传来:“唐七虚,你终于忍不住回来了!”
玉彤儿只见门口一人,虽然面色犹自有些绯红,但站姿渊渟岳峙,已没有病中的颓唐。而在他对面背立着一人,一身血红长袍,还有一双比常人大上一倍,戴着鹿皮的手套的双手,正是去而复返的唐七虚。而这唐门第一高手的身上,正散发出浓浓的敌意。
玉彤儿飞身越过唐七虚,和丈夫并肩站立,顿时觉得安心了许多。虽然人要面对这强大且毫不掩饰敌意的唐七虚,但此刻握着丈夫的手,玉彤儿却觉得心中并不害怕。要死,就死在一起吧!
唐七虚任由玉彤儿和唐孟生会合,才从容笑道:“贤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啊。唐孟生,现在这雪谷里只有咱们三人,你也不必掩饰了。我知道你一直认定唐仲生的死和我有关,我也没心思和你废话,你想杀我报仇,我便只好先出手杀了你。”
唐孟生的脸上的潮红未退,更显得有些异样的兴奋,闻言大笑道:“好,头上是天,脚下是雪,能在这儿杀了你,大哥一定会高兴的!”
几乎是在同时,三个人一起动了。
唐七虚绕了个圈子又转回,自然是下定决心要杀人,决不会容许二人生离。玉彤儿也知道一切已没有转圜余地。虽然方才暗宗还在劝她当唐孟生走错时拉他一把,但现在是唐七虚主动出手,自己除了应战之外,实在没了其他选择。
唐孟生一扬手,万道金丝被雪地映照得发分外璀璨。他一出手便是身上最强的暗器“情丝”,务要抢得上风。而唐七虚先行出手,竟然比唐孟生还要慢上一线,看着唐孟生的情丝,他不屑地冷笑一声,双手一合一分,只见一道乌光发出呜呜的呜咽,朝飞丝正正迎去。
“情丝”怕不有上千道,有的直飞,有的斜飞,甚至有的仿佛是随风而来,毫不着力,但相互之间却奇迹般地毫不相碰,若要硬接,怕是连千手观音都做不到。但那乌光一到,漫天情丝仿佛遇到命中克星,竟然主动地纷纷躲闪,瞬间便将唐七虚面前的情丝清理得一根不剩。
这边唐七虚连声大叫,双手舞动间,又有七八道乌光陆续飞出。那漫天情丝此刻已一根不剩,全被吹飞到三丈开外,再无法构成威胁。
然而就在此刻,玉彤儿的长索已至,带着破空之声,抽向唐七虚的前胸。唐孟生方才眼看着自己的情丝被唐七虚破开,毫不动容,也不再动手,直到此刻,方才一扬手。仿佛眼睛和耳朵一起受到欺骗,只见一道银光仅仅在唐孟生手中一闪,下一个瞬间竟已凭空移到唐七虚眼前,直取他的眉心,和玉彤儿的长索一起,构成一个让唐七虚无所遁形的杀局!
威胁已到眼前,无论是玉彤儿的长索还是唐孟生的破天梭,都不是方才那乌光“风云”所能抵挡的。仿佛唐七虚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脱身后退,以避锋芒。但若是他真的退了,唐孟生和玉彤儿的杀招定然趁势源源而至,他将再难扳回上风。
玉彤儿知道自己夫妇的武功比之唐七虚都差得甚远,只能靠夫妻俩无间的默契抢攻才能博得一线生机。她眼见目前情势大好,不禁一喜,心知唐七虚受伤的传说一定不假。
唐七虚忽地一声长啸,并不后退,手一抖,不知是如何组合,竟于瞬间在身前遮起一面巨大的圆盾。那盾牌直径足有七八尺,上面铸满了神秘的花纹,那青铜色的光芒令雪地的反光都显得暗淡下来。
“隆”的一声,长索和破天梭同时击中巨盾,玉彤儿只觉一震,手中长索竟然不受控制一般倒飞而来,玉彤儿大惊,连忙运起内力,逆冲之下几近呕血,这才重新控制住长索。而另一边,唐孟生也玩玩想不到唐七虚除了平日威震唐门的“风云”之外,竟然还拥有这传闻中可以破尽暗器的“忘情盾”,狼狈万分地挡住倒飞而回、威力更大的破天梭,又在百忙之中看向玉彤儿,顿时大惊喊道:“伏低!”
玉彤儿不及多想,也顾不得仪态,一个懒驴打滚。就见那巨大的忘情盾擦着自己的发梢无声无息地飞过,一缕秀发顿时飘然落下。
她万万想不到忘情盾这样的庞然大物竟能做到悄然无声。之间它在自己的身后绕了一圈,竟然旋转着画了道弧线,又朝唐七虚飞回,当即飞身而起,就要出手去抓住这诡异的盾牌。
唐孟生大惊,双手连发两把“情丝”,同时大喝道:“不要碰!”
玉彤儿闻言急急撤手,圆盾重新落回唐七虚手中。唐七虚大笑道:“有见识!”盾一挺,万缕情丝便分别朝唐孟生和玉彤儿倒飞而回。
唐孟生夫妇手忙脚乱方挡下己方发出的暗器,而那圆盾又无声无息地飞至。二人不敢硬接,飞身后退,心下均是沮丧,这样的仗如何打得?
唐孟生大喝道:“你真以为这忘情盾无法可破么?”说着他将手一扬,又是万缕情丝。
唐七虚大笑道:“不知死活!”巨盾一举,等着看二人的狼狈模样。
就见万缕金丝正要击在盾上,忽地同时飘飞,紧接着,金丝骤然全部消失不见,却凭空出现一滴金色的水滴,却如一柄万斤大锤一般!巨盾上一条条裂痕以难以描述的速度急速蔓延,瞬间便令这唐门至宝“忘情盾”片片碎裂开来,纷纷坠落,只不过一刻工夫,唐七虚手中便只剩下一截手柄。
唐七虚瞬间回复脸色,哈哈笑道:“好!唐仲生的弟弟果然没让我失望。”说着,又朝二人飞身跃去,双手一扬,两道乌光分袭二人。唐孟生大喝一声,和玉彤儿分别应战,混战立时开始!
方才片刻,三人都摸清了对方的底子。既然知道不可能凭借优势瞬间解决对手,像忘情盾这类的稀世暗器便再也不轻易发出,只是用最普通不过的暗器消耗对手的体力……以及暗器。
劲气纵横不断,虽然四处飞走的不过是一些袖箭飞刀之类的普通暗器,却比方才的大战更为凶险!混战中,自己放出的暗器都已无法控制,很可能绕个圈又打回自己身上,更何况,既然双方都决意杀死对手,暗器上必然涂满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吃上一枚只怕就要任人宰割。
唐孟生的优势在于多了一根玉彤儿的长索,且唐七虚受伤不能发挥全部实力;而唐七虚则是准备充足,且功力远高过唐孟生,双方一时斗得旗鼓相当。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住手!”紧接着,玉彤儿之间一抹白影掠过,眼前为之一空,所有的暗器都仿佛老鼠见了猫,杀气尽消,颓然落地。
是白鸦!唐门终极暗器,所有暗器的克星。
暗影中的行者,唐门最后的仲裁者——暗宗,终于到了!
唐七虚和唐孟生显然都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暗宗,不由得同时一缓。那白鸦翩翩飞回,迎向地平线处正全力赶来的暗宗。整个雪谷似乎一下安静下来,就在玉彤儿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唐孟生和唐七虚又同时出手。二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出手的机会了!
在这最后的一击中,二人不约而同地放弃了繁杂的手法,选择了最简单的招式。唐七虚发出的是一枚“风云”,而唐孟生发出的则是又一滴相思泪。这也是他所能发出的最后一滴!
唐七虚方才已经摸透了唐孟生的底子,自忖足以快过一线,击中唐孟生并躲过他的暗器,当即全神贯注,发出手中“风云”。
玉彤儿愕然发现,唐七虚的这枚风云比之方才要快上许多。这唐门长老原来竟然一直在掩藏实力。从雪谷开始,他一直刻意让人以为自己重伤未愈,甚至在最后驱毒之时和对敌之间都落后众人一线,让人对他的伤势深信不疑,但从这一击看来,他不仅没有受伤,武功甚至比平日还要高上很多。推而想知,他受伤的消息多半也是自己故意传出来的。那么他隐忍这许久,难道竟然就是为了等这一击么?为了对付同门,竟然比对付敌人还要尽心竭力……玉彤儿只觉得一阵心寒。
不过是一瞬之间,玉彤儿同时也愕然发现,丈夫的相思泪竟然也比平日快了许多。然后,她便见到另一枚风云朝自己迅疾飞来。
用另一只风云逼退了玉彤儿,唐七虚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唐孟生的尸体,以至于当他愕然发现那枚相思泪比竟然比自己预想中要快得多地倒了面前,已经来不及躲避,只得转过身躯,用左臂硬扛这一击。
相思泪瞬间击中唐七虚的左臂,爆裂开来,几乎在同时,唐七虚毫不犹豫,右手并指如刀,一举将左臂连根切下。
唐门长老之首痛得脸色发白,但他觉得,这疼痛十分值得。就算是唐孟生真的突然之间武功大进,也绝对躲不开那涂了箭毒木毒液的“风云”,而哪怕他的小指中了这一击,就等于已经死了。因为这份自信,所以当他看到唐孟生凌空扑来,万缕情丝遮蔽住阳光的时候,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能相信的惊诧。而这惊诧,也一直定格在他成为尸体的脸上。
唐孟生发出最后一击,再也支持不住,踉跄后退,正好落在玉彤儿怀里。终于赶到的白鸦丫丫鸣叫,仿佛对这一切感到无奈般,环绕着唐七虚的尸体一圈,又飞回暗宗身边。暗宗举起右手收回白鸦,仿佛带着无声的叹息,身形转处,前行转为后退,瞬间不见了踪影。
唐孟生对着担心的玉彤儿笑笑,站起身子,拔下刺在手臂上的风云,随手扔在地上,拍拍玉彤儿道:“你放心,我体质百毒不侵,不会有事。”
说着,他转过身来,对着死不瞑目的唐七虚笑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忍?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一样天生辟毒,所以直到那日我也装作一起中毒,你才敢出手对付我。可惜你错了,所以只好死!”
唐孟生举起自己的手,上面并没有戴鹿皮手套——他根本不怕中毒,自然不需要累赘的手套。所以,他的相思泪能够更快。所以,他根本不惧风云。所以,他赢了!
而玉彤儿,只觉得好累好累。
如今 抉择
蝉儿饶有兴趣地道:“我有些糊涂了。既然你丈夫都已经赢了,那么你这次来要三十三是为了什么呢?”
玉彤儿拔出思绪,摇头道:“我本来是绝对不想让孟生得到三十三的。我知道,他是想用这个对付暗宗,而唐门已经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蝉儿笑道:“唐夫人倒是挺为大局着想,那今天又为何到此呢?”
玉彤儿心绪一阵紊乱:“那是因为,情势。”
往事 秘密
即使当年白衣侯之乱,江湖人都以为唐门覆灭在即的时候,唐家堡的门也从来没有关上过。那始终敞开的大门似乎在无情地朝下着围观的敌人,又似乎是在嚣张地宣示着,唐家不怕任何人,更永远不会胆怯!
可是今天,唐家堡的大门关上了。
一月前,雪谷一行,变乱突生,唐门四长老唐人平被人当众斩杀,之后虽然靠着五长老唐靡舍身,依托地利,一举歼灭了天杀盟的重要生力军龙神会主力,重重打击了天杀盟的实力,但接连损失两位长老,又失去了大雪山中的重要据点,这一战对唐门和天杀盟哪一方的打击更重一些,怕是谁也说不清。
而且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就在众人返回唐家堡的途中,唐门第一高手、长老之首、唐门实际的掌权人唐七虚孤身离开,一去不回,到如今已经一月有余,始终不见踪迹。
当年的那一场变乱,唐家堡损失严重,十大长老或死或伤或归隐,仅剩唐七虚、唐修和唐人平三人。如今明宗唐老爷子几乎是退隐状态,唐修位高却不重权,几不理事,新补上的几个长老如唐求、唐型威望才能都略显不足,当今唐门实际上就是唐七虚、唐人平加上一个唐孟生主事。如今一去其二,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最终神秘的暗宗不得不公开现身,加上明宗唐老爷子重新出山,对外宣称唐七虚赴藏边公干,一应事情先由唐孟生暂代处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暂时稳定住人心。
值此风雨飘摇的时刻,唐门十长老中剩下的最重要人物、唐门二公子唐孟生并不在唐家堡,却现身于这荒郊野店。
这地方也不知被荒废了多久,满地荒草几乎要盖过低矮的房檐。风吹过一阵阵地摇摆,让人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荒芜,这样无望。
夜已深,月光洒在荒草上,不觉其光,更显凄凉。玉彤儿望着窗外的银盘,幽幽叹了口气。
唐孟生走过来,给玉彤儿披上一件斗篷,顺手揽住妻子的肩头:“天凉了,可不要受了风寒。”
玉彤儿虽然满是心事,仍是禁不住扑哧一笑:“这话我对你说过无数遍,从你这里听到,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
自幼体弱道几乎病不离身的唐孟生尴尬的摇摇头:“今天师父飞鸽传书,说蜀中急需我回去主持大局,我必须尽快返回,好在此地已经离封州不远,明日应该就可以把你送到了……”说着,他的语声渐低。
玉彤儿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道:“你还是没放弃那个念头?”唐孟生不语。
玉彤儿道:“我大哥那封想让我去封州看望他的信想必也是你的安排吧?孟生,放手吧!我们已经……那件事,我是不会帮你的!”
唐孟生轻轻踱了几步,仰首望去,看起来甚是出神,似乎那破蔽的顶棚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他注意的物事。他足足看了半晌,才道:“有一些念头,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
玉彤儿看着丈夫,静默不语。
唐孟生的神情慢慢激动起来:“唐门的千年基业为天时,占据蜀中为地利,我们本该天下无敌,一统江湖。可惜,却缺了个人和!唐门人才辈出,但十二人互相牵制却让政令不一,各怀鬼胎!千年来,唐门从来不缺雄才大略的惊艳人才,可是,也从来不缺牵制掣肘的无耻小人。所以,我们唐门永远只是局隅一方的豪强,从来不曾把握江湖的风云!这个杂乱的情势一天不理清,唐门永无出头之日!”
玉彤儿愣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你是说……你反对十长老议事的制度?”
“不错,十长老或许都是唐门一等一的人才,但凑在一起却没有一个最终裁决者,一切都变得无比低效。我、唐七虚、唐人平,哪一个是笨蛋?可为什么那么多明明白白对唐门有利的方案,就是不能在长老会上通过?为什么哪怕是某种暗器的一个小小改进都要拖上半年?事情放在那里,并不是没有人能够做,而是没有人愿意做,同时又不愿意让别人做。当年的事也是如此,白衣侯之乱,天下倾覆,其实正是我唐门无上的良机。可结果呢?白衣侯倾覆不过用了七天,而我们的对策竟然研究了十五天依然没有结果!致使我唐门坐失良机,进退失据,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唐七虚和师父的争斗?当日若能当机立断,今天哪轮得到天杀盟这批小人耀武扬威?”
听得唐孟生连自己的恩师也一并扯进来,玉彤儿知道他这番话怕是已经憋了好久,心下倒是觉得有三分认同。
唐门的十长老议事制度令全力分散,致使十长老明争暗斗,又缺乏一个能够压服诸人的最终裁决者,这导致唐门的对策效率是她所见所闻的大帮会之中最低的。嫁入唐门多年,她其实已经深深感到,千年传承遗留下来的底蕴确实相当丰厚,即使是当年全盛时期的玉家也无法望其项背。如果唐门如玉家一般能有一个决策明快之人执掌大权,十长老齐心协力,独霸江湖绝对可期。
可她也明白,这件事情想起来容易,却绝难做到。千年的规章,唐门权力制约的结果已经深入人心,想要更改它,必然会以血开章,以血作结,所以她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丈夫的想法,但却从来不敢往后想这件事若是要真的实现将造成的后果。她不愿意看到鲜血。这几年,这几日,鲜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所以,当丈夫再次看向她的时候,她仍然是摇了摇头。
唐孟生失望地转回目光,再一次昂首望向顶棚,沉吟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暗宗对我们没有敌意,但是你忘了,当日我杀了唐七虚……”
玉彤儿一惊!这件事自从离开雪谷之后,二人心照不宣,从来不曾提起,就是夜里做梦,都用被子蒙住嘴,害怕一不小心在梦话中说出,隔墙有耳。今日丈夫怎么会如此不小心,竟然重提此事?
唐孟生恍若不觉玉彤儿的惊诧,径自续道:“被暗宗从头看到尾。若是当时传出去也就罢了。可如今一切已经过去这么久,事情仍然没有暴露,暗宗也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你不觉得,暗宗居心叵测么?”
玉彤儿正要答话,忽听一阵微不可闻的细微声音,仔细听旋又不闻,她一时大惊,只因她已分辨出,那声音正是来自顶棚。谁能想到这荒郊野店竟然有人在一旁窥视?方才二人口中所说若是被传出去,怕是天下之大,再无她夫妻二人的容身之所了。
当即玉彤儿不及多想,娇叱一声:“谁!”长索灵蛇般蹿起,直直袭向顶棚。
方才夫妻二人说道唐七虚之死,顶棚偷听之人心情激动下不小心碰落积尘,立刻心知不好,早已飞身而起。
只听一声巨响,简陋的房顶轰然四散,瓦片四溅,长索如长了眼镜一般追噬向飞身远去的白衣人。
那白衣人正自冲行,猛听前方破空声起,一瞬间只觉得月光被切割成一缕缕的,直直扑向自己。正是唐孟生传承自唐老爷子的独门绝技——情丝。
白衣人晓得厉害,不敢硬接,反身一闪,避过情丝的锋芒。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长索已直直击中白衣人的后心。那白衣人应声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玉彤儿的长索坠幽冥就是玉家名震江湖的绝技,她嫁入唐门后又取唐门暗器手法融入长索技法内,融合两家之长,武功更上层楼,以堪为江湖一流高手。此番因为事关夫妻二人绝大的秘密,她情急之下不得不全力出手,不料那白衣人竟然瞬间被丈夫逼退,玉彤儿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被长索命中。
白衣人的后心要害挨了玉彤儿的全力一击,登时气绝。唐孟生飞身上前,一脚把尸体踢得翻转过来,看着白衣人的脸,冷笑道:“这点能耐,也敢来偷听!”
玉彤儿万没想到自己只一招竟然已杀了这不知是何来历的人,极怕滥杀了无辜,心下打乱,疾步走向前去。之间眼前人体形极胖,不用看面目便可以猜出,正是唐门长老唐型。
唐型虽然是唐七虚的心腹,但一向老成持重,和唐孟生夫妇的关系也还不错,不料竟这样糊里糊涂死在玉彤儿手下。玉彤儿一时心乱如麻。
江湖险恶,她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这个人……这个人算是丈夫的手足亲人,这个人并没有伤害过他们,这个人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但自己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便杀了他……
唐孟生长叹一声,抱住妻子。玉彤儿茫然地搂紧丈夫,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半晌,唐孟生道:“我们,回家吧。”
唐家堡。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唐孟生夫妇原定的行程。玉彤儿心绪大乱之下,再无省亲的心情,唐孟生便与她一同回到唐家堡。
一到唐家堡,唐孟生便病倒了,浑身烫得如同火烧。幸好玉彤儿已经极有经验,倒也不怎么惊慌。
唐门遍寻江湖,也找不到唐七虚的踪迹,紧接着唐型也不告而别,不知去向,唐门十大长老只剩五人,唐老爷子已发出召集令,招蜀中、京城各房支脉一月后聚集唐家堡,议定增补长老之事。
而唐孟生的病却丝毫不见好转。这一日,五长老唐求和十长老唐非云联袂来访,足足一个时辰后方才离开。玉彤儿走入客厅一看,丈夫的脸比之往日还要红上几分,慌忙服侍丈夫躺好。
唐孟生咳嗽几声,方道:“刚刚求弟和十三妹告诉我,老爷子已经决定,要在大会上宣布了。”
玉彤儿道:“那个……生死未卜,难道就让你如此递补上去?”
唐孟生摇头道:“不是让我递补大长老,而是让我接替明宗之位。”
玉彤儿心下一惊,旋又释然。杀了唐型之后,唐七虚的生死仅有二人和暗宗知晓,唐老爷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腹之患已经死在隐忍的弟子唐孟生手中,为了防备有朝一日唐七虚重返,他现在最好的应对之策显然不是强行让唐孟生晋升为大长老。万一唐七虚回来,两个大长老并存,一切会变成笑话。而是趁现在唐七虚不在,唐人平一脉损失惨重无力话事的时机,将唐孟生推上明宗之位,即使唐七虚回来,木已成舟,他也无力反对了。
但,还有一人,一个可能让这一切翻转的人!玉彤儿本来对这些争斗不感兴趣,不过如果一切翻转,并不是失去一个位子这么简单,唐孟生……这么虚弱且骄傲的他,又将如何能够接受?
不敢多想,玉彤儿服侍唐孟生躺好。很快,病人酣然入梦,红润的脸上犹自挂着一丝笑意。而玉彤儿却心下烦闷,漫步走出。
月挂柳梢,月光遍地,却仿佛根本没有给这森然的古堡增添一丝光亮。玉彤儿幽然一叹。然后,她听见另一声叹息。
如今 动摇
朱煌这时放下了手中的笔,顺手扯起桌上的纸,递给玉彤儿。
玉彤儿先是一愣,紧接着大喜,顺手接过道:“多谢!”
朱煌微笑道:“谢倒不必,这本就是属于唐门的东西,此刻只是物归原主而已。唐夫人似乎已经决定该怎么做了?”
玉彤儿点点头道:“天下事纷纷扰扰,哪里能顾得了那么多,人生不过几十年,他想做什么,不如就支持他去做吧!”
朱煌走过桌子,漫不经心道:“其实,经过方才的梳理,不知夫人有没有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比如,暗宗的身份?”
玉彤儿一愣:“暗宗的身份?”
往事 威胁
暗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让自己永远藏身在你视线以外的阴影之中。即使在这样的名目之下,你仍然看不清他的身形。
玉彤儿心下突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那一件你担心,一直担心得堵在你心口间的事,终于突然发生的时候,就会感到那种释然。她仿佛一下子轻松起来,竟然沁出一丝微笑,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就算在阴暗的唐门中仍可堪称最为阴暗的男人。
暗宗的声音低沉:“明宗已然召集各房,想要一月后将二长老推上明宗之位。”
玉彤儿道:“然后呢?”她的语声平静,竟然还带着一丝戏谑。
暗宗藏在面具下的面容禁不住抽动一下,语声却依旧平静:“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玉彤儿不语。
暗宗道:“我一直都知道,十长老中,二长老的才具最足,野心也最大。唐七虚不过想独揽大权,为自己的一支谋得更多的利益。但二长老的想法决不止于此,他想要的,是废弃我唐门千年的制度,要彻底改变唐门。”
玉彤儿不语,目光中却有禁不住的惊异。只论他看人这般的精准,便知道暗宗果然名不虚传。
“身为唐门子弟,唐门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为了唐门,结果比过程更重要。所以即使你们做了这许多的事,但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会为难你们,因为蜀中已经禁不起再一次的动乱。但这件事却不行,唐门的荣耀决不能废弃!”
玉彤儿忍不住接话道:“就算如你所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唐门制度的弊端么?”
暗宗微微摇头:“你出身玉家,玉家崛起至今多少年?不过一百余年。而关中左家呢?龙马牧场?金刀盟?天杀盟?白莲教崛起到灰飞烟灭又用了多久?大明建国到现在又有多久?除了那些不入世的佛教门派之外,哪一个门派能屹立千年不倒?多少赫赫扬名的势力家族如今已悄无声息?为什么唐门能一直屹立江湖?”玉彤儿默然不语。
暗宗接续道:“盛极而衰,天下事莫不如此。唐门传承千年,从来没有称霸江湖,但也从来没有陷入覆灭的危机。我曾经思索了很久,终于明白了我唐门先祖的睿智。十二人制度不是为了唐门的崛起,而是为了最大程度限制唐门这无穷的巨兽发挥威力。先祖看透了世事,所以才给我们定下这样一个制度。十长老共同议事,可能会拖沓冗余,可能会错过良机,但也让我们不会冒进,不会犯下致命的错误,不会成为江湖的公敌,所以也才不会败亡!唐门不需要称霸江湖,唐门需要的是稳定地延续。”玉彤儿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暗宗停了半晌,方续道:“二长老有他的想法,而我有我的。我坚信自己是对的,而且我想二长老也是一样。我也许不能说服你,更不可能说服二长老。所以,我只好用别的方法。”
玉彤儿惊道:“你准备如何?”
“此刻离打回召开还有一月的时间。在大会召开之前,二长老必须退出长老会,至于理由,是心灰意冷还是抱病归隐,你们自己想。总之,你们退出这是非之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调养身体,不是很好么?如果大会真的朝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我只好公布一切的真相。
“给你一个最后的忠告,离开这个并不适合你的江湖吧。”
暗宗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很久,玉彤儿仍然愣愣地站在月光中,直到月亮慢慢沉下,被高高的围墙挡住,再也看不到月色的光辉,玉彤儿才一跺脚,转身走进了屋内。
看着犹自熟睡的丈夫,玉彤儿狠狠咬了咬嘴唇:“我就再帮你这一次吧!”
如今 兄弟
玉彤儿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朱煌正容道:“你有没有想过,唐仲生的‘死’,其实不过是存在于唐孟生的口中和心里而已,你可曾想过,‘暗宗’,可能就是唐仲生?”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玉彤儿愣愣半晌,才勉强反驳道:“怎么可能?”心下却想到了许多事。唐仲生的突然失踪,暗宗对唐孟生超乎寻常的关心和宽容,特别是暗宗阻止唐孟生暗杀唐七虚的计划,现在想来实在像是一个哥哥对走错路的弟弟展现的关怀。而隐瞒唐七虚之死,则十足是哥哥对淘气弟弟的纵容。
朱煌微笑道:“先假设这个猜测是对的,我们再重新审视一下唐人平的死。暗宗说是因为唐靡为了阻止唐孟生继续错下去,如果我们加上这个前提,再看一下,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你说过,在遇到暗宗第一次袭击后,唐靡曾经找过唐孟生,当时因为你在身边,所以她只能问唐孟生,那白衣人是不是真的想杀唐人平。现在想想这句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蝉儿恍然道:“因为她之前在和白衣人交手时其实看到了白衣人的脸。暗宗就是唐孟生的孪生哥哥唐仲生,长相是一样的,所以她以为那时候攻击唐人平的人正是唐孟生,所以才去找唐孟生求证?”
“不错,更有可能的是,唐仲生也就是暗宗故意露出面容让她看。唐孟生不知道这其中的许多曲折,所以给出的答案让唐靡误会唐孟生想要更改计划,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变化。”玉彤儿只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原来一切是这样!自己为之苦恼思忖了那么久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原来……
朱煌又道:“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暗宗要袭击唐人平。他说是因为唐人平勾结敌人,但唐孟生也勾结了敌人啊。更何况,唐人平其实是准备消灭龙神会。更重要的是,为了唐门,为了暗宗讲求的平衡,他是绝对不应该对付唐人平的。唐人平、唐七虚和唐孟生三人互相牵制,才能保持长老会暂时的微妙平衡,任何一方出事,带来的必然是撕破脸皮的厮杀。这也是暗宗不愿看到的。
“如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愤怒!那个时候的暗宗,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愤怒的原因,就是他觉得是唐人平将唐孟生引入了歧途。如你所说,唐仲生因为那奇妙的感应,一直分担着唐孟生的痛苦,照顾着自己的弟弟,虽然是兄弟,但在唐仲生的心里,孟生更像是他的孩子,所以他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自己的孩子永远是好的,一切错误的根源,都在于那个引他向坏的坏朋友。所以当他发现唐孟生的所作所为几乎冲破了他这个兄长能够容忍的底线时,他的愤怒便指向同盟者唐人平。这就是那场劫杀的真正原因。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你能明白么?”
蝉儿老老实实地插嘴道:“不明白。”
朱煌失笑,又看向玉彤儿:“一切就是如此,找到三十三的关键已经在你的手上,如何去做,你自己决定吧。”
看着玉彤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朱煌微笑自语道:“我们会再见的,唐门马上就是你的了。”
如今 结局
“把它给我。”听过妻子转述了一切,唐孟生沉默良久,久得让玉彤儿觉得,时间都已凝固了,然后,他终于沉默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玉彤儿仿佛没有听到丈夫的声音,只是紧紧攥着手上那一片小小的纸条。
唐孟生神经质地笑笑,一个字一个字仿佛迫不及待地从口中蹦出,似乎心里知道,再晚一步便可能会被诸人收回去,永远不再出口:“他是我大哥,那又怎样?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我也不会!我明白他,就像他明白我。我不能放弃自己的梦想,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力量源泉。你知道么,当我一次次被病痛折磨时,唯一能让我体验到生之乐趣的,便是梦中唐门的振兴、一统江湖的景象。哪怕我看不到,只要我能够播下种子,早晚有一天,这个梦一定会实现。至于什么盛极而衰,只要盛开一次,便值了!可他却并没有这么想,他会阻止我。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哥哥,他都会阻止我!
“把它给我!”唐孟生剧烈咳嗽了几声,语声渐转坚定,“从小,哥哥就分享我的痛苦,他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所以,干脆让他为我再多做一点吧。
“彤姐,把它给我……”
耳听到一声“彤姐”的叫唤,玉彤儿只觉心下一软。从新婚那夜起,她便再没听到过这带着十足亲昵和几分撒娇的称呼了。
玉彤儿不由看向自己的丈夫,看向他的眼神。在那凌厉的双眼后面,她看到了那份渴求,那份深埋在心底如同孩子般不管不顾的渴求。
这样的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如果真的有地狱,就陪他一起下吧!
尾声 纵容
小桌,青菜,玉杯,热酒。
朱煌看着对面颓唐的老人,笑道:“左堡主今天不是专门来找我喝酒的吧。”
对面老人正是当年一人独挫十大高手,将白衣侯生擒至此地的天下第一高手、左家堡主左锋。
左锋一口饮尽杯中酒,沉默片刻方道:“蜀中唐门刚刚传来消息,唐门暗宗失踪,明宗唐孟生病重,整个唐门已乱成一团。”蝉儿忍不住插嘴:“那唐夫人呢?”
“在唐老爷子的主持下,玉彤儿改唐姓,暂代大长老职位。否则此刻蜀中会更乱。或许当初我不该准她下来见你的。”左锋说毕,一叹,离去。
蝉儿喃喃道:“主人你说中了,唐孟生要死了,这究竟是……”
朱煌微笑道:“你可记得玉彤儿说过,暗宗曾经对她讲,自己有能力不让唐孟生病愈。当时玉彤儿觉得是暗宗对唐孟生下了毒,但毒药对唐孟生是无效的,那暗宗是凭什么控制唐孟生的病情呢?”
蝉儿奇道:“难道……唐孟生曾说过,他们兄弟之间会有特别的感应。”
朱煌笑道:“不错,这也是我看出暗宗是唐仲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唐孟生百毒不侵,其实也就相当于百药不侵,可是他又天生多病。唐仲生若能控制唐孟生的病情,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之前唐孟生得病时,是由唐仲生吃药,再通过感应治愈唐孟生。”
蝉儿喃喃道:“所以……唐仲生既然被三十三害死了,唐孟生自然就会死。是唐孟生杀死了自己?真没想到啊,玉彤儿竟然会容忍自己的丈夫杀死同胞兄弟。”朱煌道:“人心其实并不难测。唐仲生暗宗的身份其实有如此多的蛛丝马迹,唐孟生和玉彤儿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之前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他们一直想不到,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从根本拒绝朝这个方向去想,只此一点,便足以推断,他们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至于玉彤儿,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过纵容。人爱之心,足以生出纵容之意。对待自己最爱的人,能放弃纵容之心,是需要大智慧的事。爱,会让人盲目的。特别是,大错都是一个个小错推积而成,慢慢累积,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将你击垮。你会跟自己说,反正已经做了这么多,那么再多错一次也无所谓,就一直错下去吧。于是,就会造成这样的结局。”蝉儿不语。
朱煌站起身来,道:“纵容,是人心最难防的错,因为它的兄弟叫爱,那是你心底最柔软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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