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凤吟》清 嗤嗤道人 五凤吟
第一回 闹圣会义士感恩
第二回 题佛赞梅香沾惠
第三回 做眷梦惊散鸾俦
第四回 活遭瘟请尝稀味
第五回 爱情郎使人挑担
第六回 招刺客外戚吞刀
第七回 遭贪酷屈打成招
第八回 逢义盗行劫酬恩
第九回 致我死反因不死
第十回 该他钱倒引得钱
第十一回害妹子权门遇嫂
第十二回想佳人当面失迎
第十三回玉姐烧香卜日事
第十四回婉如散闷哭新诗
第十五回邹雪娥急中遇急
第十六回张按院权内行权
第十七回拜慈母轻烟诉苦
第十八回除莽儿素梅致情
第十九回剿枭寇二士争雄
第二十回酬凤钗五凤齐鸣
第一回
闹圣会义士感恩
词曰:
燕赵士,流落在他乡。翰墨场中乔寄迹,风尘队里受凄惶,穷途实可伤。
嵇康辈,青眼识贤良。排难解纷多义气,黄金结客少年场,施报两相忘。
右调《梦江南》话说嘉靖年间,浙江宁波府定海县城外养贤村,有个乡宦姓祝,名廷芳,号瑞庵。原任太常寺正卿,因劾奏严嵩罢归林下。平日居官清介,囊内空虚,与夫人和氏年俱六旬,仅生一子,名琼,字琪生,年始十六。文章诗赋无不称心,人都道他是潘卫再世,班马重生。祝公夫妇尤酷爱之,常欲替他议亲。他便正色道:“夫妇,五伦之首。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兄弟、朋友。所以圣王图治先端内则。圣经设教则曰:宜尔室家、乐尔妻孥。可见婚姻是第一件大事。若革草成就,恐怕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有才貌的未必端在自好、贞静自持。一有差错,那时听其自然恐伤性,弃而去之又伤伦。
与其悔之于终,何如慎之于始?”琪生这一篇话,意中隐隐有个非才貌兼全、德容并美者不可。祝公见他说出许多正道理,又有许多大议论,也莫可奈何,便道:“小小年纪就如此难为人事。”以后虽有几家大家来扳亲,俱索付之不允。琪生却惟以读书为事,与本县两个著名的秀才互相砥励,一个姓郑,一个姓平。
那姓郑的名伟,字飞英,家计寒凉,为人义侠。那姓平的名襄成,字君赞,家俬饶裕,却身材矮小满面黑麻,做人又极尖利。众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枣核钉。三人会文作课,杯酒往来,殆无虚日。
一日,正是二月中旬。三人文字才完,就循馆中陋规,每人一壶一菜,坐而谈今论古。琪生道:“在家读书终有俗累,闻知北乡青莲庵多有空房,甚是幽雅,可以避尘。我们何不租它几间坐坐。一则可以谢绝繁华,二则你我可以朝夕互相资益。
二兄以为何如?”飞英踊跃道:“此举大妙,明日何不即行?
但苦无一人为之先容耳。”君赞笑道:“此事不劳二兄费心,小弟可以一力承当。那庵中大士前琉璃灯油,舍妹月月供奉。
这住持与小弟极厚,明日待小弟自去问他借房,想来无有不肯,断无要房金之理。”飞英道:“不然。盟兄虽与他相知,小弟二人与他从不识面,却不好叨他。况僧家利心最重,暂借则可,久寓则厌,倒是送些房金为妙。”琪生道:“飞兄说得有理。”
君赞听说,也觉随机便,道:“也是,也是。”当晚散去不题。
次日三人去见和尚,议定房金,即移书箱、剑匣进庵读书,颇觉幽静自在。
过了几时,又是四月初八,庵中做浴佛会。郑、平二人以家中有事回去,琪生独住庵内。至半夜,和尚们就乒乒乓乓揎铙打钹,擂鼓鸣钟,一直至晓。琪生哪曾合服,只得清早起来,踱至后殿去避喧。这些人都在前边吵闹,后殿寂无一人,琪生才觉耳根清静。看了一会,诗兴偶发,见桌上有笔砚,随手拈起,就在壁上信笔题《浴佛胜事》一绝:西方有水浴莲花,何用尘几洗释迦。
普渡众生归觉路,忍教化体涉河沙。
题毕,吟咏再四,投笔行至前殿。举眼见一老者,气度轩举,领着一绝色女子在佛前拈香。琪生一见,就如观音出现,意欲向前细看,却做从人乱嚷,只得远远立着。那女子听得家人口中喊骂,回头一看,与琪生恰好打个照面,随吩咐家人道:“不得无礼骂人。”琪生一发着魔。只见那老者与女子拜完了佛,一齐拥着到后殿来,琪生也紧紧赶着老者同女子四下闲玩。抬头见壁上诗句墨迹未干,拭目玩之,赞道:“好诗!好诗!”对女子道:“不但诗做得好,只这笔字,龙蛇竞秀,断非寻常俗子手笔。”女子也啧啧赞道:“诗句清新俊逸,笔势飞舞劲拔,有凌云之气,果非庸品。”老者因问小沙弥道:“这壁间诗句还是谁人题的?”小沙弥尚未答应,琪生正在门傍探望,听得这一问,便如轰雷贯耳,失声答道:“晚生拙笔,贻笑大方。”老者听得外边声,连忙迎将出来,见琪生状貌不凡,愈加起敬。两人就在门首对揖。老者道:“尊兄尊姓大号?”琪生道:“晚生姓祝,贱字琪生。敢问老丈尊姓贵表、尊府何处?”老者道:“老夫姓邹,贱字泽清,住在蒲村。原来兄是瑞庵先生令郎闻名久矣,今日始觏台颜。幸甚!幸甚!”
两人正在交谈,忽君赞闯来。他原是认得邹公的,叙过礼,就立着接谈。一会,邹公别了二人,领着女子去。二人就闪在一边偷看女子,临行兀是秋波回顾。琪生待邹公行未数步,随即跟出来,未逾出限,耳边忽听得一声响亮,低头看时,却是黄灿灿的一枝金凤头钗,慌忙拾起笼入袖中。出门外一望轿已去远,徘徊半晌,直望不见轿影方才回转,心中暗喜道:“妙人!
妙人!方才嚷家人时节,我看来不是无心人,如今这凤钗分明是有意贻我。难道我的姻缘却在这里?叫我如何消受。”忽又转念道:“今日之遇虽属奇缘,但我与她非亲非故,何能见她诉我衷肠?这番相思又索空害了。”一头走一头想,就如出神的一般,只管半猜半疑。
却说那君赞亦因看见女子,竟软瘫了一般,只碍着与邹公相与,不便跟出来,恐怕邹公看见不雅,遂坐在后殿门限上,虚空摹拟。不防琪生低着头,一直撞进门来,将他冲了一个翻筋斗,倒把琪生吓了一跳。慌忙扶起,两下相视大笑。君赞道:“弟知飞兄不在,恐兄寂寞,所以匆匆赶来,不意遇见有缘人。
此是生乎一快。”琪生道:“适间邹老是何等人?”君赞道:“他讳廉,曾领乡荐,做过一任县尹,为人迂腐不会做官,坏了回来。闻知他有一令媛,适才所见想必就是。难道世间有此尤物,真令我心醉欲死。”二人正在雌黄,忽闻殿外甚喧嚷,忙跑出来。
只见山门外三四十人围着一个汉子,也有上前去剥他衣服的,也有口里乱骂不敢动手的,再没一个人劝解。
琪生定睛看那汉子,只见面如锅底,河目海口,赤髯满腮,虽受众侮却面不改容,神情自若。因问他人道:“是什缘故?”
中间一人道:“那汉子赌输了钱,思量白赖,故此众人剥他衣服,要他还分。”琪生道:“这也事校怎没人替他分解?
“那人道:“相公不要管罢。这干人惧是无赖光棍,惹他则甚。”
君赞也道:“我们进去罢,不必管他闲事。”琪生正色道:“凡人在急迫之际,不见则已,见而不救于心何安?”遂走进前分开众人道:“不要乱打。他该你们多少钱俱在我身上。你们只着两个随我进来。”遂一手携着那汉子同进书房,也不问他名姓,也不问他住居,但取出一包银子,约有十二三两,也不去称,打开与众人道:“此银是这位兄该列位的,请收了罢。”
众人接着银子,眉欢眼笑谢一声,一哄而散。
琪生对那汉子道:“我看足下一表人才,怎么不图上进,却与这班人为伍,非兄所为。”那汉子从容答道:“咱本是山西太原人,姓焦,名熊,字伏马,绰号红须。幼习武艺,旧年进京指望图个出身。闻知严嵩弄权,遂转过来,不想到此盘费用荆遇见这些人赌钱,指望落场赢它几贯,做些盘缠。谁想反输与他,受这些个的凌辱。咱要打他又没理,咱要还分又没钱。
亏得相公替咱还他,实是难为了。”因问相公姓什名谁,琪生就与他说却姓名,又取三两银子送他作路费。红须也不推辞,接在手中,也不等琪生送他,举手一拱叫声“承情了”,竟大踏步而去。
君赞埋怨道:“这样歹人盟兄也将礼貌待他,又白白花去若干银子。可惜可惜。”琪生笑道:“人各有志,各尽其心而已。若能扩而充之,即是义侠。岂可惜小费哉。”两人说了一会,却又讲到美人身上。你夸她妩媚,我赞她娉婷;你说她体态不同,我说她姿容过别。直摹写到晚,各归书房。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题佛赞梅香沾惠
词曰:
佳人纤手调丹粉,图成大士。何限相思恨,无端片偈心相印,杨枝洒作莲花信。侍儿衔命来三径,柳嫩花柔,风雨浑无定。连城返赵苍苔冷,残红褪却余香蕴。
右调《蝶恋花》说这君赞别了琪生到自己书房,思思想想,丑态尽露,自不必说。这琪生亦忽忽如有所失,日日拿着凤钗,鼻儿上嗅一回,怀儿中搂一回,或做诗以消闷,或作词以致思,日里做衣衬,夜间当枕头,一刻不离释。读书也无心去读,饭也不想去吃,只是出神称鬼的,不在话下。
且说这邹泽清,年及五旬,夫人戴氏已亡。只生一女,小字雪娥,年方十六,貌似毛施,才同郗卫,尤精于丹青。家中一切大小事务俱是她掌管。邹公慎于择婿,尚未见聘。房中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唤轻烟,年十七岁,一个唤素梅,年十六岁,俱知文墨,而素梅又得小姐心传,亦善丹青。二人容貌俱是婢中翘楚。雪娥待以心腹,二人亦深体小姐之意。
那日雪娥自庵中遇见琪生,心生爱慕,至晚卸妆方知遗失凤钗。次早着人去寻不见,一发心中不快。轻烟与素梅亦知小姐心事,向小姐道:“小姐胸中事料不瞒我二人,我二人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负小姐。但为小姐思量,此事实为渺茫,思之无益,徒自苦耳,还劝小姐保重身体为上。”雪娥道:“你二人是我心腹,我岂瞒你。我常操心砺志,处已恒严,既不肯越礼又焉肯自苦?只是终身大事也非等闲,与其后悔,无宁预谋。”说罢唏嘘似欲堕泪。
轻烟见小姐愁闷不解,便去捧过笔砚道:“小姐,我与你做首诗儿消遣罢。”雪娥道:“我愁肠百结满怀怨苦,写出来未免益增惆怅,写它则甚。”素梅又道:“小姐既不做诗,我与你画幅美人玩耍何如?”雪娥道:“我已红颜命薄,何苦又添纸上凄凉?就是描得体态好处,总是愁魔笔墨,俱成孽障,着手伤心,纵多泪痕耳,画它何用。”二人见小姐执性,竟没法处。
雪娥手托香腮闷闷地坐了一会,忽长叹道:“我今生为女流,当使来世脱离苦海。”遂叫素梅去取一幅白绫来。少顷白绫取到,雪娥展放桌上,取笔轻描淡写,图成一幅大士,与轻烟着人送去裱来。又吩咐二人道:“如老爷问时,只说是小姐自幼许得心愿。”轻烟捧着大士出来,适遇邹公,问道:“是什物件?”轻烟道:“是小姐自幼许得的大士心愿,今日才图完的。”邹公取来展开一看,见端严活泼,就如大士现身。遂拿着圣像笑嘻嘻地走进女儿房中道:“孩儿这幅大士果然画得好。”雪娥笑道:“孩儿不过了心愿而已,待裱成了,送与爹爹题赞。”邹公笑道:“不是找夸你说,若据你这笔墨,虽古丹青名公,当不在我儿之上。若是题赞,必须一个写作俱佳的名儒方可下笔,不然,岂不涂抹坏了。只是如今哪里去寻写作俱佳的人?”遂踌躇半晌,忽大笑道:“有了,有了。前日在庵中题诗的人,写作俱佳,除非得他来才好。裱成之时待我请他来一题。”雪娥道:“凭爹爹主意。”邹公点首,竟报着圣像笑嘻嘻出去,就着人送去裱褙。
不两日裱得好了,请将回来,邹公就备礼着人去请琪生。
琪生正在庵中抚钗思想,但恨无门可进,一见请帖就喜得抓耳挠腮。
正是:凤衔丹记至,人报好音来。遂急急装束齐整同来人至邹家。邹公迎将进去,各叙寒温毕。邹公道:“适有一事相恳,先生既惠然前来,真令篷荜增辉矣。”琪生道:“不知何事,乃蒙宠召?”邹公道:“昨日小女偶画成一幅大士,殊觉可观,恨无一赞。老夫熟计,除非先生妙笔赞题,方成胜事。”
琪生道:“晚生菲才,恐污令媛妙笔,老先生还该别选高人捉笔才是。”邹公道:“老夫前已领教,休得过谦。”就起身来请过大士展开。琪生向前细看,极口称赞道:“灵心慧笔,真令大士九天生色,收夏何能。”遂欣然提笔在手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圣像端严,远过瑶宫仙女;神像整肃,殊胜蟾窟篰娥。
慧眼常窥苦海,隐隐现于笔端;婆心欲渡恒河,跃跃形诸楮上。洵慈悲之大士,真救苦之世尊。只字拜扬休美,实切皈依,片言歌咏隆光,用由瞻仰。沐手敬题谨舒忱悃。
弟子祝掠拜跋琪生之意句句题赞大士,却句句关着小姐。
邹公哪里意会得到,待他题完,极口称赞,即捧着大士对琪生道:“还有小酌,屈先生少坐,老夫即来奉陪。”遂走向女儿房中道:“孩儿你看题得如何?”雪娥看完,默知其意,赞道:“写作俱工,令人可敬。”遂吩咐素梅将大士挂起。邹公出来陪琪生饮酒,问及琪生年庚家世,见他谈吐如流,心甚爱幕,竟舍不得放他回去的意思,因道:“先生在青莲庵读书,可有高僧接谈否?”琪生道:“庵小倒也幽静,只是僧家行径可憎。
幸有同馆郑、平二兄朝夕谈心,庶不寂寞。”邹公道:“庵中养静固好,薪水之事未免分心,诚恐荤素不便,毕竟不是长法。
据老夫管见,恐先生未肯俯从,反觉冒渎。”琪生道:“老先生云天高见,开人茅塞,晚生万无不遵之理。”邹公道:“舍间后园颇有书房可坐,至于供给亦是甚便的。”琪生谢道:“虽蒙厚爱,但无故叨扰,于心不安。”邹公欣然便道:“你我既称通家,何必作此客态,明日即当遣使奉迎。”琪生暗喜,连应道:“领命,领命!”至晚告别。邹公尚恐女儿不悦,当晚对女儿道:“我老人家,终日兀坐甚是寂寞。今见祝生,倾盖投机,我意欲请他到园中读书,借他做个伴侣,已约他明日过来。你道何如?”雪娥听说喜出望外,应道:“爹爹处事自有主意,何必更问孩儿。”二人商议已定,只待次日去请琪生。
再说来生当晚回庵就与郑、平二人说之。飞英倒替琪生欢喜,只有君赞心中怏怏。闲话休题。
次早,邹家来接。琪生即归家告知父母,回到庵中遂别了飞英、君赞,带一个十四岁的书童并书籍,径到邹家。邹公倒展相迎,携手同至书房,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自然邹公时常出来,与琪生讲诗论文,各相倾倒。只是琪生,心不在书中滋味,一段精神全注在雪娥小姐身上,却恨无一线可通。
一日午后,素梅奉小姐之命到书房来请邹公。邹公不在,只见琪生将一只凤钗看过又看,想过又想,恋恋不舍,少顷,竟放在胸前。素梅认得是小姐的物,好生诧异,急跳将转来,对小姐道:“奇哉!怪哉!方才到书房请老爷,老爷却不在,只见祝相公也有一只凤钗,后来放在怀中,恰似小姐前日失去的一般。”雪娥道:“果然奇怪,怎么落在他手里?须设个法儿去讨来便好。”轻烟在傍笑道:“可见祝相公是个情种。把凤钗放在怀内,是时时将小姐捧在怀内一般。”雪娥深喜,默然不答。轻烟又道:“若要凤钗不难,待人静后老爷睡了,就要素梅竟去取讨。若果是小姐的,他自然送还。”雪娥道:“有理。”等至人静黄昏,素梅来到书房门首,只见琪生反着手在那里踱来踱去,若有所思。素梅站在门外不敢进去。琪生转身看见一个美貌女子,疑是绛仙谪凡,便深深作揖,道:“婵娟何事惠临?”素梅含羞答道:“我家小姐前日在庵中失去一钗,我辈尽遭捶楚。闻知相公拾得,特求返赵。”琪生大惊道:“你怎知在我处?”素梅道:“适才亲眼见的。”琪生涎着脸笑道:“钗是有一支在此,须得你家小姐当面来讨,方好奉还。”素梅道:“妾身有事,乞相公将凤钗还我罢。”琪生又笑道:“你即身上有事,我就替你做了去。”素梅见他只管调情弄舌,渐渐有些涉邪,就转身要走,早被琪生上前一把搂住,道:姐姐爱杀我也。若不赐片刻之欢,我死也,我死也。”素梅苦挣不得脱身,红了脸道:“相公尊重,人来撞见,你我俱不好看。”琪生道:“夜阑人静,书童正在睡乡,还有何人。”
一面说一面将她按倒簟茵之上。素梅料难脱身,口中只说“小姐害我,小姐害我”,只得听他所为。有词为证:月挂柳梢头,为金钗,出画楼。相思整日魂销久,甜言相诱,香肩漫搂。咬牙闭目,厮承受,没来由。风狂雨骤,担着许多忧。
右调《黄鸯儿》素侮原是处子,未经风雨,几至失声。琪生虽略略见意,素梅已是难忍。事毕,腥红已染罗襦矣。素梅道:“君不嫌下体,采妾元红。愿君勿忘今日,妾有死无恨。”
琪生笑道:“只愿你情长,我决不负汝。”素梅发誓道:“我若不情长,狗彘不食妾余。”琪生道:“情长就是,何必设誓。”又搂了半晌。素梅道:“久则生疑,快放我去。后边时日甚长,何须在此一刻。”琪生遂放手。
素梅将衣裙整一整好,同琪生进书房来。琪生灯下看她,一发可爱。素梅道:“快将钗与我去罢。”琪生试她道:“你方才说小姐害你,分明是小姐令你来取的,怎又瞒我?”素梅微笑。琪生愈加盘问。素梅才把真情与他说知,又笑道:“我好歹撮合你们成就。只是不可恋新忘旧。”琪生大喜道:“你今日之情我已生死不忘,况肯与我撮合其事乎。”因向素梅求计。素梅道:“你做一首诗,同凤钗与我带来,自有妙计。”
琪生忙题诗一首,取出凤钗,一齐交付,又嘱她道:“得空即来,切勿饶我望眼将穿。”遂携手送至角门。不知雪娥见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做春梦惊散鸾俦
词曰:
山盟海誓,携手同心,喜孜孜,笑把牙床近。魂销胆又销,今宵才得鸳鸯趣。
绣带含羞解,香肌着意亲。恨乔奴,何事虚惊,又打断我风流佳兴。
右调《忆娥眉》说这素梅拿着诗与凤钗进来递与小姐,又说祝相公许多思慕之意。雪娥且不看钗,先将诗打开一看。却是七言绝句一首:主人不解赠相思,可念萧郎肠断诗。
空抱凤钗凭寄恨,从教花月笑人痴。
雪娥爱卿妆次薄命生祝琼泣笔题
雪娥看到“空抱凤钗凭寄恨”这一句,长叹一声。轻烟在傍道:“据他诗意,未知小姐一片苦心。礼无往而不答。小姐何不步他韵,也做一首回他,使他晓得,岂不是好?”雪娥道:“我是一个闺中弱女,怎便轻露纸笔。”素梅道:“小姐差矣,既要订终身之约,何惜片纸?若恐无名,则说谢他还钗亦可。”
雪娥情不能制,又被二人说动机关,就也依来韵和诗一首,仍着素梅送去。素梅依旧出来,门已扃闭,只得回来,到次晚才得送去。琪生拆开一看,见是和韵:梦魂不解为谁思,闷倚阑干待月时。
愁积风钗归欲断,几回无语意先痴。
琪君才人文几弱质女邹雪娥端肃和
琪生读毕,狂喜异常,遂起身搂着素梅道:“这道优旨,卿之力也!这番该谢月老了。”又欲与她云雨。素梅道:“昨晚创苦,今日颇觉狼狈,俟消停两日,自当如命。君且强忍,以待完肤。”琪生见她坚托,也不相强。又制一词,折做同心方胜儿,递与素梅道:“与我多多拜上小姐。此恩此德已铭肺腑,但得使我亲睹芳容,面陈寸衷方好。若再迟迟,恐多死灰焦骨,不获剖肝露胆,虽在九泉之下,不能无恨于小姐矣。”
素梅笑道:“好不识羞!哪见要老婆的是这等猴急?你若不遇我时,就急死了?看谁来睬你。”琪生笑道:“你须快些与我方便。那时你也得自在受用。”素梅啐了一口,径往内来见小姐,将词呈上。雪娥一看,却是短词:时叹凤雏归去,今衔恩却飞来,试却盈盈泪眼,翻悲成爱。
度日胜如年,时挂相思债。知否凄凉态,早渡佳期,莫待枯飞。
右调《泣相思》
雪娘爱卿妆次沐恩生祝琼拜书
雪娥看罢,钟情愈痴,不觉潸然泪下。素梅、轻烟齐声道:“小姐,你两下既已心许,徒托纸笔空言,有何益处?不若约他来当面一决也好。”雪娥道:“羞人答答的,这却如何使得。”二人又道:佳人才子配合,是世间美事。小姐你是个明达的人,怎不思反经从权,效那卓文君故事,也成一段风流佳话。若拘于礼法之中,不过一村姑之所为耳,何足道哉。当面失却才子,徒贻后悔,窃为小姐不取也。”雪娥呻吟不语。二人见如此光景,亦没摆布。看看雪娥日觉消瘦,精神愈惫。
那琪生虽得素梅时来救急,无奈心有小姐,戏眼将枯。就是有素梅传消递息,诗词往来终是虚文,两下愈急愈苦。一日,素梅到馆,琪生求她设计。素梅道:“我窥小姐之意,未必不欲急成,只是碍着我们不便,所以欲避嫌疑,不好来约你。今我将内里角门夜间虚掩。你竟闯将进来,则一箭而中矣。”琪生喜道:“既如此,就是今晚。”素梅道:“她今日水米不曾粘牙,恹恹而睡,哪有精神对付你,料然不济。还是迟一日的好。”二人说完话,又行些不可知的事,方才分手。
到次晚,恰好邹公不出来。琪生老早催书童睡了,一路悄悄走将进去。果然角门不关,轻轻推开。望见里面有灯,想必就是小姐卧房,战战兢兢走到门口一张,里面并无一人,想道:“奇怪,莫非差了?”因急急复转身,只见角门外一个人点着纸灯走将来。琪生大惊,暗自叫苦不迭,正没个躲处,逐潜身伏在竹架边。偷眼一观,来的却是一个标致丫鬟。暗想道:“素梅曾说小姐房中还有一个贴身丫鬟,名唤轻烟。莫非就是她?倒好个人儿。”让她过去,遂大著胆,从背后悄悄走上搭着她肩,问道:“你可是轻烟姐姐么?”轻烟摹然见个人走来,着实吓了一吓,忙推道:“是谁?”及回头看时,却认得是琪生,已有三分怜爱。便道:“你是祝相公,到这里来何干?这是我小姐卧房,岂是你进来得的。”琪生见说果是轻烟,便来搂她。轻烟待要跑时,灯已打熄,被琪生紧紧抱祝轻烟道:“休无礼!我喊将起来,想你怎么做人。”琪生兴不能遏,说道:“就有人来,宁可同死,决不空回。”竞按例行强。轻烟道:“这事也得人心愿意着。怎就硬做?”琪生笑道:“爱卿情切,不得不然。”一面就去扯裙扯裤。轻烟缠得气力全无,着他道:“快些放手。小姐来了。”琪生笑道:“不妨,正要她看我们行事。”轻烟哀求道:“待我明日到你书房里来罢。
此时决不能奉命。”琪生也不答应,只是歪缠。轻烟没奈何,道:“从便从你,只是这路口,恐人撞见不雅。我与你到角门外空房里去。”琪生才放她起来,紧紧捏着她手,同往角门外。
轻烟又待要跑,被琪生抱向空房深处,姿意狂荡。正是:未向午门朝凤阙,先来花底序鹓斑。
原来轻烟年虽十七,尚未经破。一段娇啼婉转,令人魂销。
琪生两试含葩,其乐非常。云雨已毕,琪生见她愁容可掬,愈加怜爱,搂在怀中,悄悄问道:“小姐怎么不在房中?”轻烟道:“老爷见她连日瘦损,懒吃茶饭,特意请她过去,劝她吃些晚膳。
想此时将散了。放我去罢。”琪生还要温存。片晌,忽听得邹公一路说话出来,却是亲送女儿回房安歇。轻烟忙推开琪生,一溜而走去了。吓得琪生没命地跑到书房,忙将门闭上,还喘息不定,道:“几乎做出来。”又想道:“料今晚又不济事。”竟上床睡了。
到次日,闻知邹公在小姐房中,又不曾进去。一连十数日,毫无空隙。琪生急得无计可施,只是长吁短叹。一日薄暮,正在无聊之际,只见素梅笑嘻嘻地来,道:“失贺!失贺!”琪生道:“事尚未成,何喜可贺?”素梅道:“又来瞒我。新得妙人,焉敢不贺?”琪生料是晓得轻烟之事,便含糊答应道:“不要取笑,且说正话。今晚何如?”素梅道:“我正为此事而来。老爷连日劳倦,已睡多时。你竟进来不妨。”素梅说完先去,琪生随即也就进去。到房门口张看,只见小姐云鬓半拖,星眸不展,隐几而卧。素梅与轻烟在灯下抹牌。二人见琪生进来,便掩口而笑。琪生走向前,轻轻搂抱小姐,以脸偎香腮。
雪娥梦中惊觉,见是琪生,吓了一跳,羞得满面通红,忙要立起身来。琪生抱住不放,道:“小姐不必避嫌。小生为小姐,魂思梦想,废寝忘餐。又蒙小姐投我以待,终身之约,不言而喻,情之所钟,正在此时耳。何必作此儿女之态耶?”轻烟、素梅亦劝道:“小姐,你二人终身大事,在此一刻。我二人又是小姐心腹,并无外人得知。何必再三疑虑,只管推阻,虚以良夕。”雪娥含羞说道:“妾之心事非图淫欲,只为慕才使然。
故不借自媒越礼,多露贻讥,君如不信,请观妾容。然犹恐一朝订约,异日负盟,令妾有白头之叹。君亦当虑耳。”琪生听到此处,就立起身来,携着小姐手道:“小姐慧思。我两人何不就在灯前月下,明心见性,誓同衾穴。何如?”遂双双在阶前同发一誓起来。雪娥拔下凤钗,向琪生道:“当初原是它为媒,你还拿去,以为后日合欢之验。”又题诗一首,赠予琪生道:既许多才入绣闺,芳心浑似絮沾泥。
春山倩得张郎画,不比临流捉叶题。
琪君良人辱爱妾邹氏雪娥敛衽书
琪生将诗玩索一遍,然后将凤钗与诗收讫,也题诗一首答道:感卿金风结同心,有日于归理瑟琴。
从此嫦娥不孤零,共期偕老慰知音。
雪卿可人唱随沐恩大祝琼题赠。
雪娥也收了。琪生又将小姐搂着同坐,情兴难遏,意欲求欢,连催小姐去睡。雪娥羞涩道:“夫妻之间,以情为重,何必图此片刻欢娱。”琪生刻不能待,竟搂着小姐到床前,与她脱衣解带。
雪娥怕羞,将脸倚在怀内,凭他去脱。琪生先替小姐脱去外衣,解开内褂,已露酥胸,鸡头阇剥,伸手去拈弄。滑腻如丝,情兴愈浓,忙将自己巾帻除去,卸下外衣。正待脱小衣,忽闻外边一片声乱叫相公。吓得他四人魂不附体,雪娥忙对琪生道:“你快出去,另日再来罢。”琪生慌慌张张,巾也没工夫戴,就拿在手中,挟着衣服,拖着鞋子,飞奔出来。轻烟忙将角门闩上。
琪生奔到书房,原来是书童睡醒起来撒尿,看见房门大开,就去床上一摸,不见相公,只说还在外边步月。时乃十月中旬,月色皎然,乃走至外边,四下一看并不见影。叫了两声,又不应,寻又不见。一时就害怕起来,因此大声喊叫。琪生回来听见这个缘故,心中恨极,着实狠打一个半死,道:“我去外边出恭,自然进来。你怎么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惊吓人?好生可恶!今后若再如此,活活打死!”正在嚷骂,邹公着人出来查问。琪生回道:“我起来解手,被书童梦魔惊吓,在此打他。”
那人见说,也就进去。琪生就吩咐书童快睡,自己却假意在门外闲踱,心中甚急,好不难过。闻得人俱安静,书童哭了一会也就睡去。
不放心又摸进去。谁知角门已闩。轻轻敲了两下,并无人应。低头垂手而回,跌脚苦道:“一天好事,到手功名被这蠢奴才弄坏!”愈思愈恨,走向前将书童打上几下。书童惊醒,不知又为何事。
琪生无计可施,只得涕泣登床。偏睡不稳,细细摹拟,只管思量,只管懊恼,情极不过,又下床来,将书童踢上儿脚。
半夜之间,就将书童打有一二十顿,这是哪里说起。登时自己气得身上寒一会、热一会,病将起来。只这一病,大有关碍。
谁知同林鸟,分开各自飞。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活遭瘟请尝稀味
诗曰:
风流尝尽风流味,始信其中别有香。
五味调来滋味美,饥宜单占饿中会。
说琪生好事将成,为书童惊散。一夜直到天明,眼也不曾合一合。早起来,就觉头眩,意欲再去复睡片时,只见轻烟拿着一帖进馆。琪生展看,却是一首小词:刘郎误入桃源洞,惊起鸳鸯梦。今宵诉出,百般愁。觌面儿教人知重,灯前说誓月下盟心,直恁多情种。
携云握雨颠鸾凤,好事多磨弄。忽分开连理枝头,残更挨尽心如痛。想是缘悭,料应薄幸,不为妒花风。
右调《一丛花》
良人心鉴辱爱妾邹雪娥敛衽制琪生把玩,喜动颜色,对轻烟道:“昨晚心胆皆为蠢奴惊破。临后进来门却已关,几乎把我急杀。今早起来身子颇觉不爽。又承小姐召唤,今晚赴约。
贤卿须来迎我一迎。”轻烟道:“我们吓得只是发战,老早把门闩好在里面,担着一把冷汗,哪里晓得这样的事。”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摸琪生额上,道:“有些微热。不要到风地里去,须保重身体要紧。我去报与小姐知道。”琪生道:“我这会头目昏黑,不及回书。烦姐姐代言鄙意,说今晚相会,总容面呈罢。”轻烟点头,急急而去。
琪生才打发轻烟进去,转身书房,愈觉天旋地转,眼目昏黑,立脚下住,忙到床边倒身睡下,将帖压在枕下。不一时浑身发热,寒战不已。邹公闻知,忙来候问,延医看视。药还未服,只见素梅、轻烟二人齐至问候,手中拿着两个纸包道:“小姐闻知相公有恙,令我二人前来致意相公,教千万不可烦躁,耐心调理,少不得有时,相公今晚不能去也罢。若有空时,小姐自己出来看你。俟你玉体少安自然来相约,今日切勿走动。
这是十两银子,送你为药铒之用,这是二两人参,恐怕用着。
又教相公看要什物件,可对我们说,好送来。她如今亲自站在角门口候信。你可有什话说?”琪生感激不尽,泣道:“蒙小姐与姐姐这番挂念恩情,我何以报答。与我多多拜上小姐,说我无大病,已觉渐好,教她不要焦心,减损花容。少刻若能平复,晚上还要进来,再容当面拜谢,致呈款曲。若缺什物件,自来取讨,不劳费心。小姐自己珍重,方慰我心。”轻烟就将参银放在琪生床里,素梅又替琪生盖好被。二人摩摩蹭蹭,百般疼热,恨不能身替。怕有人来,含着眼泪致嘱而去。
琪生刚欲合眼,适郑飞英同平君赞二人来探望。见琪生病卧,就坐在床边问安。邹公也出来相陪。琪生见二人来至,心中欢喜,勉强扶病坐起。平君赞就去拿枕头,替他撑腰,忽见枕下一帖,露出爱妾两字来,就当心暗暗取来放在袖中。与琪生谈了一会,推起身小解,悄悄一看,妒念陡生,暗想道:“这女子怎么被他弄上手?大奇!大奇!然而当日原是我两人同见,焉知她不属意于我?你却独自到手,教我空想。殊为可恨!”就心内筹算。在外踱了一会,进来约飞英同去。邹公因二人路远、意欲留客。君赞道:“只是晚生还有不得已之事,未曾料理。容日后来取扰罢。”琪生亦苦苦款留。飞英也道:“我们与祝兄久阔,又未竟谈,且祝兄抱恙,不忍遽回。又蒙贤主人爱客,我们明日去罢。”君赞道:“小弟原该奉陪,但有一舍亲赴选,明日起程,不得不一饯耳。”琪生恃在知己,便取笑道:“盟兄怎么只在热灶添火,不肯冷灶增柴,这等势利?”邹公与飞英大笑。
君赞闻言,如刀钻入肺腑,仇恨切骨,勉强陪笑道:“不是这等说。小弟还要修一封书,寄进京去候个朋友,不专为一饯而行。再不然,可留飞英兄伴兄一谈,小弟明日再来把臂如何?”飞英道:“既是平兄有正事,不可误他。小弟在此,明日回罢。”君赞随即别却三人,悻悻而去。
琪生原无大病,因连日辛苦,又受了些寒,吃了些惊,着了些气,一时发作。医生用些表散药服了,就渐渐略好。那枕下帖子,是昏瞆时所放,竟影也记不得。虽不能作巫山之想,却因身体尚未全愈,小姐又吩咐今晚不要进去,遂与飞英谈心,倒也没有挂碍。飞英直至次早方回。雪娥诸人时常偷隙问安,自不必说。
且说君赞在路上切齿恨道:“这穷鬼畜生!我因你有些才学,所以与你相好。你倒独占美人。我不怪你也就够了,你反当面讥诮我势利,剥我面皮。亏得我还有些家俬,难道反不如你这穷鬼,倒要去奉承人不成?好生无礼,好生轻薄,可恨可恶。须摆布他一遭。那个好女子,可惜是这穷鬼独占。我怎地设个法去亲近一番,死亦瞑目。”心内左思右想,再无计策。
固又取出诗帖展玩,一发兴动。正是一极计生,忽然点头道:“必须如此如此,使他迅雷不及掩耳,万无不妥。”赶至家中,做起一张揭帖,央人誊清,放在身边。
次日又到琪生馆中。君赞假作惊慌之状,道:“昨日失陪,负罪不浅。今日特来报兄一大祸事,作速计较。”就袖中取出揭帖,递与他看。琪生接过一看,写道:揭为淫厕宫墙,污蔑纪纲,大伤风化秽法事。今有恶衿祝琼,虽读孔圣之书,单越先王之礼,不思捉笔跳龙门,惯为钻穴,哪想占鳌扳月桂,惟解偷香。正是卖俏班头,宣淫领袖。
邹氏翁里中仁德,为怜才而招席。祝姓子,人中禽兽,拍假馆以吞凤。既已升堂,复入乃室。不止窥穴,又逾其墙。搂处子,邹翁女也。彼丈夫祝姓子欤。乞其不足,更有不可知者。又顾之他扶之,何必问焉。彼施此受,在女子犹宽其责。先强后从,于士人更何其诛。几属同人,鸣鼓而攻犹晚;合里人民,鼎烹而食何伤?于是谨修短揭,遍告合城,共殛淫衿,以肃闺化。
是揭。
琪生不看则已,一看就惊得面如土色,半日不能言语,气得发昏,汗如雨下。君赞道:“此一张是我看见,故此揭来,外边不知还有多少哩。此事非同儿戏,关系两家的身家性命。
盟兄快些筹画要紧。小弟告别。”琪生扯住说道:“兄且不要去。为今之计,何以策我!”君赞道:“此事邹老想未必知。
若得知时,怎肯与兄甘休?我想别无计较,千着万着,走为上着。乘他未知快些走罢,此是妙计。”琪生道:“若是走时,家里是藏不得。还是到哪里躲避好?”赞道:“既没处去,且到我家去住几天,再作区处。”琪生再不细详其理,一昧恐惧,遂弄得没主意。就悄悄带了书市,急跟君赞到家。君赞就安他在外面书房内住下。
琪生暗想:“遭这祸是哪个起的?这揭帖又没名姓。我这事神儿不知,外边人怎么晓得?就是晓得,与他何因,便出帖揭我?”再摸头不着。又想道:“我也罢了,只是害了小姐与轻烟、素梅三人性命。岂不教我痛杀,不如死休。”又反自解道:“莫忙,且听消息何如。”思来想去不觉大哭。到次日,就打发书童回家安慰父母,因吩咐道:“如老爷奶奶问时,只说相公是因个朋友有要紧事,约往象山县去,不得回家面说,却叫小的来说。
你也不必来了,切不可说我在这里。万一邹家有人来问,也是如此答应,不可有误。”书童应声而去。
不说琪生在平宅。且说邹家不见琪生主仆二人,好生惊异,只道有要紧事到象山去了。邹公也就不问,不在话下。
单说君赞用调虎离山之计,将琪生藏在自己家里,私自想道:“这畜生虽然调开,只是我怎么到邹家与小姐相会?就是相会怎能使她必从?”想一想,道:“有了。我不若抚她情诗。
到明日晚上,竟悄悄进她房中,若顺我就罢,若不从时,我将此帖挟制她,不怕她不从。岂不妙哉?”于是备酒到书房,与琪生同饮,慢慢试探他的事情,往来的路径门户。琪生是个忠厚人,见他患难相救,信为好人,遂尽情告诉,一毫不瞒。君赞甚是洋洋得意。正合著两句古语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次日,君赞出城,到蒲村先寻了着脚之所。到晚,带着情诗往邹家后园来。时值十月下旬,没有月色。君赞为人,素性畏鬼。
这日为色所迷,大著胆前来。才转过儿家门首,忽闻背后悉索之声。却是自家衣服上挂了一根刺枝子,拖在地上响。他哪里晓得?天又罴,暗听得背后响,回头又不见人,登时毛发皆竖。还强挣扎往前行走,响声渐渐紧急,他心中更怕,道:“古怪!”及站住听时,又不响了。及移步走时又响起来,吓得浑身汗如雨下,被风一吹,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一发着忙,将自己额上连连拍几下道:“啐!啐!”假意发狠,卷手露臂,道:“是什邪鬼?收来近吾!我是不怕的。”口虽如此说。却心慌意乱,不管是路不是路,一味乱走。脚底下却七高八低的,愈走得快,愈响得高,严然竟像有个人赶来一般。他初时还勉强挣挫,脚步不过略放快些,到后来听得背后响声越狠,只不离他,就熬不过怕,只得没命地飞跑起来。谁想这件东西偏也作怪:待他跑时,这东西在他脚上身上乱撞乱打。他见如此光景,认定是个鬼来迷他,只顾奔命,口中乱喊:“菩萨爷爷救我!”心虚胆战,不料一个倒栽葱,跌在粪窖里。幸喜粪只得半窖,只齐颈项淹着,浑身屎浸,臭不可言。地窖又深,不能上来。欲待喊叫,开口就淌进屎来,连气也伸不得一口。拼命挨至天晓,幸一个人来出恭,才看见,即去叫些人来捞起。
君赞站在地上,满头满脸屎块只是往下滚来,还有两只大袖,满满盛着,一毫未动。连连把巾除丢地下,将衣服脱下,到河边去洗脸洗身上,却没有裤子换,下身就不能洗。远近人来看的,何止一二百人。看了笑个不止,俱怕腌脏,谁来管他。
起先粪浸之时,粪是暖的,故不觉冷,如今经水一洗,寒冷异常。登时发起战来,青头紫脸,形状一发难看。正在危急之际,邹公领着家人,拿衣服来与他换。原来邹公家住在前边,有个小厮也来观看,认得是君赞,回去做笑话报与邹公。邹公就忙来救他。见君赞恶状难堪,忙问其故。君赞又羞又恼,答道:“昨夜为鬼所逐,失脚跌下去的。”邹公笑道:“哪里有这事。”
吩咐家人:“快将平相公衣服拿去河中洗净。”家人去取衣服,却提起一根大刺针条子来。邹公大笑道:“我说哪里有鬼逐人之理,原来是这件物事。平兄为它吃了苦也。”君赞方才明白,又气又苦,又好笑。
邹公遂同君赞到家,重新沐浴更衣,因而留宿。君赞暗思道:“我为小姐吃此大苦,他怎知道,幸喜就在他家宿歇,真是缘法辐辏。但只是没有情诗,就没了把柄,怎么处?”又道:“罢罢!左右是破相了,好歹走他一遭。万一做出来不妥时,就恶失了这老者,也不为稀罕,难道我有什事求他不成?若是侥幸妥贴,也不枉我这一番苦楚。”算计已定。直到晚上,待邹公进内,人已静悄,他却寻路一般,也到角门口。角门关得紧紧。他就将门弹了两下。恰好素梅在阶沿上玩耍,听得门响,走来问道:“是谁?”君赞道:“我是琪生。”素梅一时懞懂不察,闻得是祝郎,正在渴想之时。忙将门开了。上前一看,陌生不像,便又问道:“你是哪个?”君赞道:“实不相瞒,我是平君赞,来见小姐的。”
素梅怒道:“该死胡说。还不走你娘路,去葬你的粪坑!”君赞见骂得切实,顿足道:“葬你粪坑!这句话骂得我刻毒,骂得我狠。我也哪里寻这样一句毒的回她才好。”便道:“你这偷琪生的精!休得口强,有把柄在我手里。好好叫小姐出来便罢。
不然,我若恼起来,叫你们俱不得干净。”素梅见他话里有来历,便道:“你既要见小姐,且站在门外,待我通知,再来接你。”君赞见她口软,以为中计,料道必妥贴,点头簸脑道:“我在此立等,你去说来。”素梅依旧将门关上,跑来对小姐道:“祝郎不知有什破绽落在早间那个平臭驴眼里。他公然来硬做,好生无状。怎么回他?”雪娥吓得啼哭起来。轻烟也急得没法,想一想,生个急智,对小姐道:“说不得了,我有一计在此,万一事声张,我与素悔自去承当,决不累小姐。”雪娥拭泪道:“你有何计?”轻烟道:“小姐不要管我,也不要则声,只凭我与素梅做来便见。管叫地又做落汤鸡回去。”因走向素梅耳边道:“如此如此。”素梅笑道:“好计。我去招他来。”轻烟待素梅出来,就将外门闭紧。素梅走去复开角门,抱怨道:“我为你去说不打紧,倒将我一顿肥骂。”君赞道:“她难道不怕死?”素梅道:“你这人,原来是个活现世报。
哪里有外人欲见小姐,倒教丫头去明说的理?纵欲相见,也避嫌疑,自然不肯。”君赞被她一句提醒,便笑道:“好个伶俐好人,说得是。待我自去看她如何?”就走进门来。素梅将角门仍旧关好,同他到外门口。君赞就去轻轻一推,哪里推得动?
问素梅道:“怎么得进去?”素梅低低说道:“旁边墙上有个雪洞。你从那里进去,甚便。”素梅就领他到洞边。君赞见雪洞其小,只好容一身。里面却明幌幌地点着灯。君赞道:“也罢。我从这里进去,你须撮我一撮。”素梅当真将他身子撮起,君赞遂探头钻入雪洞。将及半截身子之时,素梅咳嗽一声。里面轻烟早将他头发揪在手中,外面下半截身子又被素梅捺祝君赞两只手又紧紧地挤在雪洞里。内外齐齐往下发狠捺住,几乎连肚肠俱磕出来,君赞两头受亏,疼不可忍。正待要叫喊,只见轻烟一手揪发,一手拿着一把又大又尖的快剪子,在他脸上刺一下道:“你若则则声儿,我立时截断你的咽喉子!”君赞连忙道:“我再不敢则声,千万莫动剪子!只求略放松些,我肠子已压出。”又叫道:“外边的好奶奶,我的脚筋已被磕断,再不放松时,我的屎就压出来了。”一会又哀求道:“二位奶奶,我从今再不敢放肆,求饶我罢。我浑身疼死也。”疼得叫苦连天,将“娘娘”、“奶奶”无般不叫。雪娥在旁倒转怒为笑。轻姻数说骂上一会,问道:“你说把柄在哪里?”君赞道:“其实有诗一首。昨日被压得烂,一时没有。”轻烟与素梅不信,将他遍身乱搜,果然没有。轻烟道:“你怎么敢进来无状?好好实说我就饶你。若有半字糊涂,只是槊死你便罢。”君赞不肯实说。轻烟与素梅就尽力齐往下只一捺,君赞疼得话也说不出来。轻烟将他脸上又是一剪子。君赞骨节将苏,头面甚痛,只是要命。遂将得诗做揭帖、吓他逃走、自己进来缘由直招。
三人也暗自吃惊,又问道:“闻祝相公往象山去了,可是为此事躲避么?”君赞道:“正是。”轻烟又叫小姐将笔砚接过来,又取一张纸放在他面前,却将绳一根从雪洞内塞过去,叫素梅将他两脚捆紧,又带住一只在手,又将一根绳扣在他颈项,一头系在脚上,然后将他一只右手鹓出,对他道:“你好好写一张伏状与我,饶你罢。”君赞见她手段,不敢违拗,忙拈笔问道:“还是怎样写?”轻烟道:“我说与你写。”君赞依着写道:立伏状。罪衿平襄成于四月初八日在青莲庵遇见邹清泽家小姐,遂起淫心,妄生奸计。不合诬邹氏与同窗祝琪生有染,遂假作揭帖,飞造秽言,色藏祸胎,挑起衅端,欲使两下兴戈,自得渔翁之利。不料奸谋不遂,恶念复萌。又不合于本年十月二十九日,夤夜穴入绣房,意在强奸。邹氏下从,大喊救人,竟为家人捉住,决要送官惩恶。是恶再三恳求保全功名,以待自新,故蒙赦免,眷恶廉脏。此情是实,只字不虚。恐后到官无凭,立此伏状存案。
嘉靖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立伏状罪衿平襄成写完又叫打上手樱轻烟交与小姐收好。却笑对君赞道:“死罪饶你,活罪却饶不得。待老娘来伏事你。”遂将他头发剪得精光,又一手扯过净桶,取碗屎,将他耳、眼、口、鼻、舌俱塞得满满,把黑墨替他打一个花脸。然后把绳解开放他,就往外一推,跌在墙下。素梅还怕他放赖,匆匆跑过来,相帮轻烟掇着净桶出来,一人一只碗,把屎照君赞没头没脸乱浇将来。君赞被推出雪洞,正跌得昏天黑地,遍身疼痛,见她二人来浇屎,急急抱头跑出角门,如飞而去。
轻烟二人闩上角门,一路笑将进来。雪娥也微微含笑。三人进房议论,又愁祝郎不知此信,未免留滞象山。怎地寄信与他,叫他回来?三人愁心自不必细说。闲话略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爱情郎使人挑担
词曰:
喜得情人见面,娇羞倒在郎怀。获持一点待媒谐,又恐郎难等待。教妾柔心费尽,游蜂何处安排。权将窃玉付墙梅,聊代半宵恩爱。
右调《西江月》说这君赞,又弄了一身臭屎出来。这一遭身上倒少,口内却多,竟有些些赏鉴在肚里。跌足恨道:“活遭瘟!连日怎么惯行的是屎运。”这样美味,其实难尝。
幸而房中有灯,又有一壶茶。取些漱了口,脱却外衣,搌却头脸与身上。一壶香茶用得精光,身上还只是稀臭。心内想道:“天明邹老出来,见我这样断发文身,成何体面,就有许多不妙。不若乘此时走了罢。”遂逾垣而去。天已微明,急急回来。
到得家里无顿入内,竟入书房,重新气倒椅上。合家大惊。
琪生也才起来,闻知这无气像就进书房来看视,却远远望见两个女人在里面。那一个年少的,真正是天姿国色,美艳非常。那女子脸正向外,见琪生进来,也偷看几眼。琪生魂迷意恋,欲要停步细观,却不好意思,只得退出来。心中暗道:“今日又遇着相思债主也。”你道那二女子是谁?原来君赞父母双亡,家中只一妻一妹。那个年长些的,是君赞妻陈氏,也有六七分容貌,却是一个醋葫芦、色婆婆。君赞畏之如虎。那个年少的,正是君赞妹子,字婉如,年方十六,生得倾城倾国,妩媚无比。
樱桃一点,金莲三寸,那一双俏眼如凝秋水,真令人魂销。
女工自不必说,更做得好诗,弹得好琴。父母在时,也曾许过人家。不曾过门,丈夫就死了,竟做个望门寡。哥哥要将她许人家,她立志不从,定要守孝三年,方才议亲,故此尚未许人。
房中有个贴心丫鬟,名唤绛玉,年十八岁,虽不比小姐容貌,却也是千中选一的妙人,也会做几句诗。心美机巧,事事可人。
君赞时时羡慕,曾一日去偷她。她假意许他道:“你在书房中守我,待小姐睡了就来,却不可点灯。点灯我就不来。”君赞连应道:“我不点灯就是。你须快来。”遂扬扬先去。这绛玉眼泪汪汪走去,一五一十告诉陈氏。陈氏就要发作,绛玉止道:“大娘不要性急,我有一计。如今到书馆如此而行。”陈氏大喜道:“此计甚好。”遂到书房,绛玉也随在背后。天色乌黑,君赞正在胆战心惊地害怕,惟恐鬼来。听得脚步响,慌问道:“是谁?”绛玉在陈氏背后应道:“是我来也。”君赞喜极,跑上前将陈氏竟搂在怀内,摩来摸去,口内无般不叫。陈氏只不则声。君赞伸手摸着她下体,道:“好件东西。我大娘怎如得你的这等又肥又软。”陈氏也不则声。君赞弄得欲火如焚,就去脱她裤子。陈氏猛地大喊一声,君赞竟吓了一跌。被陈氏一把头发揪在手,便拳打脚踢,大骂道:“我把你这没廉耻的枣核钉!做得好事!平日也是我,今日也是我,怎么今日就这般有兴得隙,又这等赞得有趣。难道换了一个不成?怎又道:‘大娘不如你的又肥又软。’你却不活活见鬼,活活羞死!”
说完又是一顿打。绛玉恨他不过,乘黑暗中向前将两个拳头在他背上如擂鼓一般,狠命地擂了半日。他哪里知道?只说是陈氏打他。疼不过,喊道:“你今日怎么有许多拳头在我后心乱打?我好疼也。”陈氏又气又好笑,君赞只是哀求,幸亏妹子出来解劝方罢。自此君赞遇见绛玉,反把头低着,相也不敢相她一相。岂不好笑?前话休题,再说君赞气倒椅上。众人不知其故,见他头发一根也没了,满脸黄的黄、黑的黑,竟像个活鬼,大为惊骇。又见满身稀臭,俱是烂屎,污秽触人。就替他换下衣服,取水洗澡。陈氏问他缘故,只不答应。君赞连吃了两番哑苦,胸中着了臭物,吃了惊,又被轻烟二人两头捺上捺下,闪了腰胯,就染成一玻寒热齐来,骨节酸痛,睡在书房不题。
一日,琪生欲到书房去看君赞。刚刚跨出房门,恰好与婉如撞个满怀,几乎将婉如撞了一跌,还亏琪生手快,连连扯祝原来婉如独自一人,也要到书房去看哥哥。因这条路是必由之地,要到书房定要打从琪生门首经过。婉如才到门口,恰值琪生出门,故此两身相撞。琪生扯住婉如,遂作揖道:“不知观音降临,有失回避。得罪,得罪。”婉如原晓得琪生是哥哥朋友,今见是他,回嗔变羞,也还了一礼,微微一笑,跑向书房去了。
琪生直望她进了书房,才复进房来。欢喜道:“妙极!妙极!看她那娇滴滴身子,一段柔媚之态,羞涩之容。爱杀!爱杀!我祝琪生何幸,今日却撞在她绵软的怀里,粘她些香气?
我好造化也。”又想道:“看她方才光景,甚是有情。她如今少不得回去。待我题诗一首,等她过时,从窗眼丢出,打动她一番,看她怎样。只不知她可识字否?不如将凤钗包在里面更好。”不一会,婉如果至,才至窗前,就掉下一个纸包来。婉如只说是自己东西,遂拾在手中,又怕撞着琪生,忙走不迭。
琪生见她拾了去,快活不过。
说这婉如走进房中,捏着纸包道:“这是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一支凤钗,“不知是哪个的?”又见纸包内有字,上写绝句一首:梦魂才得傍阳台,神女惊从何处来?
欲寄相思难措笔,美人着意凤头钗。
婉如看完,知是琪生有心丢出的。暗道:“那生才貌两全,自是风流情种。我想哥哥见如此才人不与我留心择婿,我后来不知如何结局?我好苦也。”不觉泪下。又想道:“或者也已有聘亲了,哥哥故不着意?”正在猜疑,恰好绛玉走至面前。
婉如忙收,不及,已为看见。绛玉问道:“小姐是哪里来的钗子?把我看看。”婉如料瞒不过,遂递予她。绛玉先看凤钗道:“果是好支钗子。”及再看诗,暗吃一惊,笑道:“是哪个做的?”婉如就将撞见琪生,拾到缘由告诉她。绛玉见小姐面有泪容,宽慰道:“这是狂生常态。小姐置之不理便罢,何必介怀。”婉如道:“这个不足介意。我所虑者,哥哥如此光景,恐我终身无结果耳。”绛玉已晓得小姐心事,便道:“祝生既有情于小姐,又有才貌,若配成一对,真是郎才女貌,却不是好?”婉如道:“这事非你我所论。
权在大相公。”绛玉道:“大相公哪知小姐心事?恐日后许一个俗子,悔之晚矣!小姐何不写个字儿,叫琪生央媒来与大相公求亲?他是大相公好友,自然一说就允。”婉如道:“疯丫头,若如此乃是自献了!岂不愧死。”婉如说完长叹一声,竟往床上和衣睡倒。绛玉将凤钗与诗就替小姐收在拜匣内,不题。
再说琪生又过数天,见婉如小姐并无动静,又不得一见,惆怅不已。心中又挂念雪娥三人,忽想道:“我在此好几天,并不闻外边一些信息,想已没事。平兄又病倒,我只管在此扰他,甚不过意。不若明日回去,再作道理。”再又想道:“我的美人呀,我怎地舍得丢你回去?”遂一日郁郁不乐,连房门也不出,一直睡到日落西山。起来独自一人,闷闷地坐了一会,连晚饭也不吃,竟关门上床。头方着枕,心事就来。一会挂牵父母,一会思想雪娥三人情份,一会又想到婉如可意。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坐起一会,睡倒一会,心神不宁,五内乱搅。
不一时,月光照窗,满室雪亮,遂起来开门步月。只见天籁无声,清风淅淅,口内低低念道:“小姐,小姐,你此时想应睡了。怎知我祝琪生尚在此捣床碾枕,望眼将穿?凤钗信息几时到手?”因走下阶,对月唏嘘。独自立上一会,信步闲行。见对面一门未关,探头去张,却是小小三间客座,遂踱进去闲玩。
侧首又是一条小路,走到路尽头,又有一门,也不关。进去看时,只见花木阴浓,盆景砌叠。正看之时,忽闻琴声响亮。侧耳听之,其音出自花架之后,遂悄悄随声而行。转过花架边,远远见两个女子,在明月之下,一个弹琴,一个侍立。琪生轻轻移步,躲在花架前细看,原来就是小姐与绛玉。琪生在月下,见小姐花容,映得如粉一般,严然是瑶宫仙女临凡。登时一点欲心如火,按掠不祝恰好绛玉进去取茶,琪生思道:“难得今日这个机会。从此一失,后会难期。乘此时拼命向前与她一决,也免得相思。”就色胆包身,上前抱住婉如,道:“小姐好忍心人也。”把婉如一吓,回头见是琪生,半啧半喜道:“你好大胆,还不出去。”遂将手来推拒。棋生紧紧不放,恳道:“小姐,我自睹芳容之后,整日度月如年,想得肝肠欲断,日日郁郁待死。我又未娶,你又未嫁,正好做一对夫妻。你怎薄情至此?”婉如道:“你既读书,怎不达礼?前日以情诗挑逗,今日又黑夜闯入内室,行此无礼之事。是何道理?快些出去!”琪生跪下哀求道:“小姐若如此拒绝,负我深情,我不如死在小姐面前还强似想杀!看小姐于心何忍。”婉如不觉动情,将他扶起,道:“痴子!君既有心,妾岂无意?只是无媒苟合,非你我所行之事。你何不归家央媒与我哥哥求亲,自然遂愿。”琪生道:“恐令兄不从,奈何?”婉如道:“妾既许君,死生无二。若不信时,我与你就指月为盟。”琪生遂搂着小姐交拜而起。琪生笑道:“既为夫妇,当尽夫妇之礼。我与你且先婚后娶,未为不善。”因向前搂抱求欢。婉如正色道:“妾以君情重,故以身相许。何故顿生淫念,视妾为何如人耶?快快出去。倘丫头们撞见,你我名节俱丧,何以见人。”
琪生又恳道:“既蒙以身相许,早晚即是一样,万望曲从,活我残生。”就伸手去摸她下体。婉如怒道:“原来你是一个好色之徒!婚姻百年大事,安可革草。待过门之日,自有良辰。若今日苟合,则君为穴隙之夫,妾作淫奔之女,岂不贻笑于人?
即妾欲从君,君亦何取?幸毋及乱。若再强我,有死而已。”
琪生情极哀告道:“我千难万难,拼命进来,指望卿有恋心,快然好合。谁知今又变卦,我即空返,卿即亦何安?此番出去,不是想死,定是害死,那时虽悔何及,卿即欲见我一面,除非九泉之下矣。”说罢泣涕如雨,悲不能胜。婉如亦将手搂着琪生哭道:“妾非草木,岂无欲心。今日强忍亦是为君守他日之信,以作合卺之验耳。不为君罪妾之深也。妾心碎裂,实不自安,亦不忍得看你这番光景。如之奈何?”低头一想,笑道:“妾寻一替身来,君能免妾否?”琪生笑道:“且看替身容貌何如。若果替得过,就罢。”婉如遂呼绛玉。
原来绛玉拿茶走至角门,见小姐与琪生搂抱说话,遂不敢惊她,却将身躲在内里,张望多时。今闻呼唤方走出来,掩口而笑。婉如指着绛玉向琪生笑道:“此婢权代妾身何如?”琪生见她生得标致,笑道:“只是便宜了我。”遂将绛玉一把搂在怀内。绛玉羞得两片胭脂上脸,便力拒。无奈婉如向绛玉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你权代劳,休阻他兴,今后他自看顾你。”绛玉道:“羞答答的,小姐的担子,怎么把予我挑?苦乐未免不均。”婉如又笑道:“未知其乐,焉知其苦,你顺从他了罢。”绛玉躲避无地,被琪生抱进房中,无所不至。正是:他人种瓜我先吃,且图落得嘴儿胡。
哪知绛玉又是一个处子。只因年长,不似素梅、轻烟苦楚。
那些茑啼娇转,花碎柔声,狎妮之态不想可知。
二人事完,扫去落红,并肩携手出来。见婉如立在阶前玩月。琪生向前将两手捧着她鬓脸,在香腮上轻轻咬上一口,笑道:“却作局外人,无乃太苦乎?”婉如也笑道:“妾享清虚之福,笑你们红尘攘攘之为苦耳。”因见绛玉鬓发凌乱,脸尚有红色,就带笑替她整鬓,道:“你为我乱鬓,喘息尚存,从今却是妇人,实苦了你也。”绛玉含羞微笑。琪生应道:“她还感你,要酬谢我等,怎说苦她?”绛玉笑道:“方才先在地上,那般猴急的涎脸,救急的眼泪,好不羞。不是你大动秦庭之哭,正好没人睬你哩。”婉如大笑。三人正说笑得热闹,忽闻鸡声乱鸣,开开欲晓。婉如遂同绛玉送琪生出来。琪生对婉如道:“卿既守志,我亦不强。只是夜夜待我进来谈笑何如?”
婉如笑道:“若能忘情于容,虽日夜坐怀何妨。”齐送至门首,三人分别。
看官你道他家门如何不关,就让琪生摸进来?这有个缘故。
君赞妻子陈氏,酷好动动,是一夜少不得的。只因丈夫病倒,火焰发作,其物未免作怪,抓又抓不得,烫又烫不得,没法处治。
遂仰扳了一个极有胆量、极有气力、最不怕死的家人,唤作莽儿,这夜也为其物虫咬。直待丫头众人睡尽,故此开门延客。正是一人有福,携带一屋。琪生恰好暗遇着这机会。婉儿的房却住在侧首,与陈氏同门不同火,也因睡不着,故此弹琴消闷。哪知琪生又遇着巧,也是缘法使然。这来生别了婉如、绛玉,进入房中竟忘闭门,解衣就睡。一觉未醒,早有一人推他,道:“好大胆,亏你怎么睡得安稳?”琪生吓得不知何事。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招刺客外戚吞刀
诗曰:
本待欲擒山上虎,谁知错射暗中獐。
刀头误染冤魂血,半夜铮铮铁也伤。
却说琪生正睡得鞬鞬的,忽一人进来推道:“好大胆!日已三竿,这时还睡!”琪生惊醒,见是绛玉,笑道:“我在此养精蓄锐,以备夜战。”绛玉把眼一偢道:“你若只管睡觉,恐动人捉贼。还不快些起来,小姐有帖在此。怕有人至,我去也。”遂将帖子丢在床上,匆匆而去。琪生起来开看,却是绝句诗一首,道:妾常不解凄凉味,自遇知心不耐孤。
情逐难飞眉黛损,莫将幽恨付东隅。
祝君才郎文几弱妾平氏婉如泣笔
琪生看完道:“哪知她也是高才,一发可爱。”遂珍藏拜匣。用完早膳,走到君赞处问安。君赞病已渐渐好了。他是个极深心、极有作为的人,待琪生全不露一些不悦的圭角,还是满面春风,更比以前愈加亲热,胸中却另有主张,如剑戟麟甲相似,真是险不过的人。二人谈了半日,琪生依旧回房,也不思想回去了。
至晚却又依路进去。这遭却有绛玉接应,一发是轻车熟路。
行至角门,早见婉如倚门而待。两人携手相搀,并肩而坐,。
在月下畅谈。婉如倚在琪生怀中,绛玉傍坐,三人嘲笑,欢不可言。婉如偶问道:“你既未完亲,那凤钗是哪里的?却又带在身边。”琪生陪笑道:“我不瞒你,你却不要着恼。”遂将遇邹小姐三人始未说出。又道:“若日后娶时自不分大小,你不必介意。”婉如笑道:“我非妒妇,何须着慌。只要你心放公平为主。”琪生接着她道:“好个贤惠夫人,小生顶戴不起。”
婉如又笑道:“我不妒则不悍,何必又作此惧内之状。”绛玉也叹道:“如今得陇就望蜀,已自顶戴小姐不起,到后日吃一看二之时,看你顶戴得哪一个起?”婉如与琪生大笑。琪生顿得情兴勃发,料婉如决不肯从,只是连连打呵欠,以目注视绛玉微笑。绛玉低头不语,以手拈弄裙带。婉如已知二人心事,含笑对琪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若体倦,到我房中略睡睡,起来与你做诗玩耍。若要茶吃,我教绛玉送来。”琪生会意,就笑容可掬地进小姐房中,见铺饰精洁,脂粉袭人。又见牙床翠被,锦裳绣枕,香气扑鼻,温而又软。一发兴动,遂倒身睡在小姐床上,连要茶吃。
外边小姐唤绛玉送茶进来,琪生就捉她做成串对儿了。两人事完就起身整衣出来。婉如迎着笑道:“你们一枕未阑,我已八句草就。”遂复同琪生、绛玉到房取纸笔写出道:题月云开空万里,咫尺月团圆。
鸟遂分光起,花还浸雨眠。
冰人分白简,玉女弄丝鞭。谁识嫦娥意,清高梦不全。
琪生赏玩,鼓掌大赞道:“好灵心慧手,笔下若有神助。
句句是咏月,却字字是双关,全无一点脂粉气。既关自己待冰人,又寓绛姐先伴我,却又以月为题主,竟关着三件。才情何以至此?”绛玉也接过来,看见诗中寓意可怜,自不过意,向小姐道:“我不善做诗,也以月为题,胡乱诌几句俗话,搏小姐与祝相公笑笑。”也写道:有星不见月,也足照人行。若待团圆夜,方知月更明。
婉如与琪生看了赞道:“倒也亏她,更难为她这点苦心。”
琪生拍着绛玉肩背笑道:“这小星之位自然是稳的,不必挂心。”三人齐笑。琪生也取笔作一首月诗寓意道:皎皎凝秋水,涓涓骨里清。冰清不碍色,玉洁又生情。
鸟渡枝头白,鱼穿水底明。团圆应转眼,可怜听琴声。
婉如与绛玉同看,赞不绝口。道:“君之才,仙才也。其映带题面,含蓄情景,句句出人意表,字字令人心服,自非凡人所及。”三人做完诗,婉如又取琴在月下弹与琪生听。音韵锉锵,袅袅如诉,闻之心醉神怡,令人欲歌欲泣。琪生听得快活,就睡在琴旁,以头枕在绛玉腿上,以手放在小姐身上,屏气息声,细聆奥妙。及至曲终,犹余音清扬,沁人情性。婉如弹罢,拂弦笑道:“郎君一手分我多少心思。”琪生嘿然笑道:“我兀乐以忘忧,竟不知尚有一手久碍于卿之佳境。”绛玉又笑道:“你倒未必忘忧,只忘了我这个枕头酸麻了。”三人齐笑个不住,就取酒吃,行令说笑,好不兴头,房中虽还有两个丫头,俱在后面厢房宿歇,尚隔许多房子,门又反扣,哪里听见?任凭他三人百般狎妮、调笑、谑混,有谁知道?琪生饮得半酣,将二人左右一边一个搂着,口授而饮,连小姐的金莲也搬起来捏捏摸摸,玩耍一番。婉如也不拒他,凭他摩顶放踵。
自己也村一会、雅一会的相调,只不肯及乱。琪生只拿着绛玉盛水。三人一直玩至鸡鸣方散。
自此无一夜不在一处共乐。渐渐胆大,绛玉连日里敢还常到琪生房中取乐。一连多少天,倒也耍得安稳。
谁想乐极悲生。君赞病已大好,不过坐在书房调理头发。
一日正午时候,偶然有事进内,走至琪生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打窗眼一望:只见琪生与绛玉搂抱做一堆,只差那一点不曾连接。君赞大怒,也不惊破他,连连暗回书房,恨道:“这小畜生,如此无礼。前番当面讥消我势利,今朝背地奸我丫鬟。此恨怎消?且此人不死,邹氏难从。”越想越恼,发恨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就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晚间吃酒时,对琪生说道:“小弟不幸为病所苦,一向来曾料理到盟兄身上,负罪良多。料知己自能原情。我今日替盟兄细细揆审,邹家此时不见动静,必定是不知,没事也不见得。
然而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明晚盟兄何不悄悄私到邹小姐处,讨个实信,倒也安稳。省得只管牵肠挂肚,睡在忧苦场中。一则令尊令堂不知盟兄下落,二则邹小姐三人必盼望盟兄。或至相思成疾,反而小弟做了盟兄的罪人了。”琪生也道有理,心中感激,满口应承,谢之不荆夜阑各散。
君赞私唤莽儿到书房,取出一锭银子,对他道:“我家中只有你膂力甚大,心粗胆壮,为人忠心可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今儿赏你这锭银子。若做得干净时,我自抬举你管两个庄房,还娶标致妻子与你。”莽儿道:“相公差遣焉敢不去,何必赏银?不知是何事?求相公说明,虽赴汤蹈火也要做了来。”君赞道:“好!好!我说你有忠心,果然不差。叵耐祝家这小畜生,竟与绛玉小贱人有奸。我欲置之死地,但家中不便下手。他日日在我家思想邹小姐,我诱他明晚去私会小姐。你到明晚可悄悄闪进邹家后园,将他一刀杀了,急急回来,人鬼不知,除此一害。如万一有什话说,我自料理,你放心去做就是。只是不可走漏风声,此为上着。”莽儿见君赞一顿褒奖,花盆好不会顷,又为利心所动,慨然应允而去。
次日,君赞待琪生动身出门后,就去向妹子尽情说绛玉如此没廉耻。婉如闻言,几乎吓傻,只得假骂道:“这贱人该死。”君赞也不由妹子做主,就去叫绛玉来,骂道:“我道你贞节可嘉,原来只会偷外汉!”遂剥下衣服,打一个半死,也不由她分辩,立刻就唤王婆婆来领去卖她。婉如心如刀割,再三劝哥哥恕她,不要卖出,恐惹人笑话。君赞立意要卖,怒道:“这样贱人还要护她!岂不替你妆幌子?连你闺女体面也没有了。你若房中没人伏事,宁可另讨一个。”婉如气得不好则声。
顷刻媒婆来领绛玉。绛玉大哭,暗向小姐泣道:“谁知祝郎才动脚我就遭殃。小姐若会他时,可与我多多致意,我虽出去,决不负他,当以死相报。切勿相忘,教他访着媒婆,便知我下落,须速来探个信息。我死亦瞑目。”遂痛哭一场,分手而别。
恰好一个过路官儿,正寻美女要送严嵩。媒婆送去,一看中意,两下说明,即日成交,就带人去。这事虽在同时,还在琪生之后,按下不题。
却说来生听君赞言语有理,当晚酒散就进去与婉如、绛玉二哭别。二人一夜栖栖惶惶,你嘱咐,我叮咛,眼泪何曾得干。
天明只得痛哭分别,出来又去别却君赞。君赞送出门,嘱道:“这是盟兄自己的事,紧在今晚,早去为是。小弟明日洗耳专听佳音。”两下拱手而别。琪生在路想道:“家中父母一向不知消息,两个老人家不知怎么心焦。总之今日尚早,不免先到家中,安慰见父母,又可先访访外边动静,再去不迟。”
打算已定,竟奔家来。父母一见,如获珍宝。两个老人家问长问短,哪里说得尽头。时已过午,琪生一心要去,便道:“孩儿还要去会个朋友,明日方得回来。”祝公道:“才走到家如何又要出门?有事亦在明日去罢。”琪生道:“有紧要事,约在今日。”老夫人道:“是何事这等紧要?”琪生一时没法子回答。夫人道:“料没什大事,迟日去不妨。”琪生执意不肯。
祝公与夫人齐发怒道:“你在外许多日子,信也没个寄来。教我两人提心吊胆,悬恳而望。
你难道没有读过书,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何曾学他半句?你今日归家,正该在我父母面前谈说谈说,过他三日五日再出门去未迟。怎坐未暖席又想要去?可知你全不把父母放在心上,竟做了狼心野性。这书读他何用!我又要你儿子何用!”千不孝,万不孝,忤逆的骂将起来。琪生见父母发怒,只得坐下道:“孩儿不去就是。”遂郁郁在家不题。
单说邹泽清在家,日日盼望琪生不至。这日才到一个内亲,却是夫人戴氏的堂侄,名戴方城。父亲戴松,是个科甲。是严嵩门下第一位鹰犬,现任户部侍郎。这方城因姑娘在时,常来玩耍,见表妹标致,心上想慕。因表妹年幼,不好启齿。后来姑妈又死,一向不曾来往。近日因父亲与他议亲,他就老着脸要父亲写书向姑夫求亲。父亲道:“路途遥远,往返不便。既是内亲,不妨你将我书自去面求。万一允时,就赘在那里,亦无不可。”故此特到邹家。邹公心中原有招琪生之念,只待他到馆面订。今见内侄来求,心上就犹豫不决,且安顿在后园住下。
恰好这晚莽儿进园行刺,悄悄越墙而过,行至园中,伏着等候。这晚是云朦月暗,方城偶出书房,门外小解。莽儿恍恍见个戴巾的走来,只道是琪生,心忙意乱,认定决是琪生,走上前照头尽力一刀,劈做两开,遂急急跳墙回家献功。
那戴家家人见相公半日不进房,忽听得外边“扑”的一声响。其声甚是古怪,忙点烛笼来照,四下一望,哪有个相公的影?才低下头来,只是一个血人倒在地上。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就是他贵主人,吓得大声喊叫。惊得邹公连忙出来,看见这件物事,吓倒在地,没做理会。戴家人连夜县堂击鼓的击鼓,打点进点,报信的报信。数日之间,戴家告下谋财害命的状来,将邹公拘在县里。一拷六问,严刑拷打,备尽苦楚。雪娥在家日夜啼哭,自己是女子,不能出力。幸亏轻烟母舅吴宗是本县牢头禁子,央他去求分上,打点衙门。往戴家求情,戴家哪里肯听,定要问他抵偿。好不可怜!话分两头,再说君赞这枣核钉。当晚见莽儿回来,报说事已做妥。好生欢喜,赏了莽儿些银子,自己却一夜算计道:“我虽吃尽若干苦恼,受了丫头之气,但那日邹小姐并不曾出一恶言。有然有情于我,却怎地弄得她到手?”思量一夜,并无半条计策。到次日,老早着人打听邹家消息,方知杀差了。又惊又恼道:“那畜生又不曾除得,反害却邹老与小姐。怎么处?”一连几日,放心不下。
遂将巾帻包好新样头发,自己要到县前访信。出门忽撞见一个大汉,项上带着麻绳、铁索,许多人围送过去。君赞问人,说是才拿住的有名强盗,叫做冯铁头。君赞闻知,陡然一计上心。
急回家取了若干银子,到县前弄个手段,竟要买嘱那强盗来扳害琪生做窝家。
不知琪生此番性命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遭贪酷屈打成招
词曰:
生死从来有命,无缘空想娇娥,千方百计起干戈,再将大盗扳他。恰遇剥皮县令,纵然铁汉才过。书生漫无生活计,暂时且受煎磨。
右调《西江月》且说平君赞虽恨莽儿杀差了对头,又不好声张此事,难为莽儿。闷闷不乐,踱进踱出,再想不出一个弄杀琪生之计。且自出门走走,恰好遇着两个捕人锁着一班强盗走过。不觉计上心来,便想买盗扳答琪生。遂尾着强盗,到了县前。扯过捕人,寻个僻静去处,问这盗首姓什么。捕人道:“在下也不知道他什么名字,人都叫他冯铁头。相公问他何干?”君赞便将心事对他说明,许他重谢。
捕人转身便与冯铁头商量道:“你今一见过官来,衙门内有许多使费、监内有许多常例要分。我看你身无半文,也须生发些用用,方不受苦哩。”冯铁头道:“纵如此,咱又无亲戚在此,钱银从何措备?只好拼命罢了。”捕人道:“我倒为你生发一路在此。你若依我行去,只用一二句话,吃也有,银子也有。”冯铁头道:“好个慈悲的差公。咱在江湖上,人也杀过多少,何难没两句话?你请说来。”捕人便将扳害祝琪生做窝家的事教他道,“官府如夹打你的时节,你便一口供出他来。
你的衙门使费,监中用度,都在我身上,一文都不要你费心。”
冯铁头道:“多承感情,敢不领教。”捕人见已应允,就往复君赞道:“强盗已说妥了,须得百金方好了事。你若要处个死情死意,县里太爷也须用一注,方能上下夹攻,不怕他不招认。”君赞道:“此番自然要处他一个死,断不可放虎归山。”
一面拿出银百两,与捕人看看,道:“占堂冯铁头果然招出祝琪生,琪生一到官,你便来取此银子罢。”一面收拾二十名长夫,顷烦一最用事的书房钱有灵送与孙知县,要他不可因琪生是乡绅之子,又是秀才,轻轻发落,必须置之死地。却好孙知县是有名的赃官,又贪又酷,百姓送他一个大号,叫“孙剥皮”。凡告状人寻着他,不但咬他一口,直到剥他的皮,方才住手。至于强盗所扳,极是顺理的事,一招一夫,怕他不招。
自得了采头,遂立刻出签,拿窝盗犯生祝琪生听审。
差人忙到祝家门上问:“祝相公可在家么?”管门的道:“你是哪里来的?要见相公做恁事?”差人便道:“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的,不知何事请相公立刻过去一会。”祝公闻言,对儿子道:“来得诧异,我与县尊素不往来,又非季考之期,名帖也不见一个,忽然来请?还须容个明白方行。”奈外边两个差人催得甚紧。
琪生对父亲道:“谅无大事。待孩儿去走走就回。”随即出来,与二人同行。那差人也并不要祝家一盅茶吃。看官你道天下有这等不要钱的公差么?只因枣核钉已送过差人十两银子,说道”不要得祝家分文,决要立时带他落地,不可被他知风逃脱”的缘故,所以即刻骗到县中。恰好孙剥皮坐堂听审,一面叫监里取出冯铁头来,与琪生对质。
琪生初意走上堂来,正要与县尊行礼,及至跪将下去,差人忙禀“犯生带到!”知县泰然不理,反将案桌一拍,道:“好个诗礼之家!如此清平世界,何故窝藏大盗?”琪生闻言,犹如青天霹雳:“不知此话从哪里来的?生员闭户读书,老父休养在家,平素不交面上可疑之人。老父母此言必有差误。。”道犹来了,只见牢中早带出冯铁头来。剥皮便道:“这不是你窝的人?差与不差,你自问他。”琪生遂向冯铁头乱嚷道:“我从不与你识面,是哪一年、哪一月窝你的?好没良心伤天理!必是名姓相同,扳差是实。”冯铁头道:“一些不差。你假不认得咱,咱却真认得你。满县多少人家,咱何不扳别人,独来扳你?你自去想一想,必有缘故。请招了罢。”剥皮见琪生不招,便道:“不动刑是决不招的。且带起收监,待我申过学院,革退衣巾再审。”立时申文革去秀才,重提细审。
此审竟不问虚实,先打三十大板,然后连问:“招也不招?”琪生打得死而复生,哭诉道:“毫无踪影之事,如何招得?”剥皮又不许他再开口,便叫夹起来。立时双夹棍一百敲,已是昏跪在地下了。看官,你道一个幼弱书生,如何当得如此极刑,自然招了。剥皮便叫立刻图招,同冯铁头一齐监候不题。
且说祝公见儿子屈打成招,正在愤急之际,适值郑飞英来望,说及此事,大为不平,道:“太平之世,岂为盗贼横扳,吾辈受屈之理?明日待小侄约些学中朋友,吵到县中去,问那孙剥皮,如何昏聩至此?我辈可以鱼肉,小民一发死了。老伯不必忧虑。”一径别了祝公,先主见平君赞。说及琪生被盗扳之事,“吾兄可闻得么?”君赞道:“怎不知道?但别的讼事可为祝兄出办,若说到窝盗二字,当今极重的盗案,断管不得的。那问官倘若说道‘你来讲情,分明是一伙的’,如何是好?”飞英道:“祝兄是被盗所扳,又非图财害命真正强盗,保举何害?”君赞道:“窝家更不可保。倘若强盗见我们出头强保,他怀恨在心,不叫同伙的来打劫我们,便再来扳起我来,不是当耍的。只可送些酒食进监里去问候他,便是我辈相与之情了。兄请细思之。”郑飞英见他言语甚淡,便立起身道:“小弟一时不平,且为吾辈面上,不可坏了体统,已约了通学朋友,动一公举呈子。吾兄不来,恐为众友所笑。”君赞道:“小的来是决来的,但不可把贱名假呈头。近日功令最恼的是公呈头儿,况且祝兄已自认了,公呈恐未必济事。”飞英道:“呈头自然是我,岂有用兄之理。只求兄即日早些带了公服在县门首会。”一拱而别,飞英再往各朋友处一联。
次日,先在县门外候齐了众友。待孙剥皮升堂,众友一拥而进,郑飞英拿着呈子,跪禀道:“生员们是动公举的。”剥皮接上呈子一看,是长夫坑儒,道学不平事。便道:“诸生太多事了,岂不闻圣谕:凡是不平之事许诸人,不许生员出位言事。况且强盗重情,更不宜管。祝琪生窝盗,诸生自然不得而知。本县亦不敢造次成招。已曾申详过学道,革去衣巾,方才审定。与众生员何干?”郑飞英道:“祝琪生朝夕与生员辈会文讲学,如何有窝盗之事。还求老父母细察开释,不可听强盗一面之词,至屈善良。”剥皮怒道:“据你所言,强盗竟不该载有窝家的了,律上不该载有窝家的罪款的了。本该将公呈上名姓申送学道,念你等为朋友情面上相邀,得他一个感激,便来胡闹,姑不深究,请自便罢。”众人知不济事,皆往外走。
郑飞英还立着道:“天理人心,如何去得?”那孙剥皮道:“众生员俱退避,独你哓哓不已,想是窝盗,你也知情的。”
郑飞英见他一片歪话,只得恨恨而出。
独有平君赞乐杀,一路自忖道:“真正钱可通神。若不是这二十名长夫在腰里,哪能够如此出力。琪生此番定中我计了。”到家忽想起邹小姐来:“如何生个法儿,骗得她到手,方遂吾之愿。”适值王婆婆走到,说起小姐要讨一个丫鬟,“倒有个与绛玉姐一样的在此,只是身价也要与绛玉姐一样,不知相公可要么?”君赞道:“相貌果像得绛玉,她的身价尚在,就与她罢了。但不知是哪一家的使女。”王婆道:“说也可怜,就是邹泽清老爷家的。他因遭了人命官司,对头狠得紧,把家俬用尽,到底不能出监。小姐无计可施,只得两个丫头,入卖一个为衙门使用。”君赞闻言满心欢喜道:“妙极,巧极。邹小姐机缘恰在这个所在了。”遂与妹子说道:“我原许你讨个使女。今日王妈妈来说,有一个与绛玉一般的,即将卖绛玉的原银与你讨来。你意下若何?”那婉如含笑道:“人是要的,悉凭哥哥主张便了。”王婆遂同了平管家到邹小姐处交足银子,就要领素梅上轿。
谁知轻烟、素梅俱是小姐朝夕不离,心上最钟爱的。何独把素梅来卖?但轻烟一来因他母舅吴宗衙门情熟,邹公上下使用,全情于她。二来有她母舅在彼,监中出入便利。三来留她做伴小姐,意不寂寞。千思万算,只得将素梅卖些银子救父亲之命。三人久已商量定的,但今立刻起身,自难割舍,三人哭做一团,自午至西,只是不祝连做媒的也伤心起来,不胜凄怆。倒是素梅抹了眼泪,朝小姐拜别道:“小姐不必悲伤了。
我与小姐不过为老爷起见,况又不到远处去,日后还有相见之时,也不可料得。我去罢。”又与轻烟作别,道:“我去之后,小姐房内无人,全烦姐姐服侍。我身虽去,心是不去的,定有重逢之日,且自宽怀。”竟上了轿,到得平家。
一进门来,见了平君赞便知不好了。心中刀刺一般,自忖:“此人是我与轻烟姐的对头,怎我偏落在他手里。当日那样凌辱他过的,今在他门下,自然要还报了。但我辱他不过一时,他要辱我何日得完?”又转一念想道:“我原以身许祝郎的,祝郎已不知下落,总以一死完我之愿便了,怕不得这许多。”
遂大著胆,竟上前去见礼。
里边听得买的人到了,婉如与陈氏,都走出来见礼。素梅逐位叩头完了。陈氏一见素梅姿容体态,醋瓶又要发作了。便开口吩咐道:“你是姑娘讨来做伴的,以后只在姑娘房里,无事不必到我房里来,不可与我相公讲话。他是没正经的人,恐有不端之事,我是不容情的。你初来不晓得我家法度,故先与你说声。你随了小姐进来罢。”此时君赞听了妻子这一片吃醋的话,本心要与素梅理论,话未出口,当日尝粪剪发的臭气都不敢发泄出来了,紫着面皮随即吩咐她到姑娘房里去,竟像天上降下一道赦书来,不胜欢喜。素梅即随了婉如到卧房里去,烹茶送水,叠被铺床,还比绛玉更细心更殷勤。弄得个婉如非常之喜,顷刻不离。因问素梅道:“你可识字么?”素梅道:“笔墨之事,自幼陪伴小姐读书,也曾习学过,但是不精。”
婉如道:“既是习过的,在我身边再习习,自然好了。”素梅道:“若得小姐抬举教诲,感恩不浅。”自此两人十分相得,竟无主婢体统。但是枣核钉臭气未出,后来不知肯独放素梅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逢义盗行劫酬恩
词曰:
父命事关天,闷愁泣杜鹃。一朝恶煞又率缠,虽着坚将敏□,□□□□□□□□□□□□□□□□□□□□□□□□□□□□□□知恩又侠浦珠还。
右调《南村子》再说枣核钉,自那日讨了素梅回来,便有得陇望蜀之意。自忖道:“论起前情来,我该奈何素梅一个死,方出得我的臭气。又想到邹小姐身上,她绝无一些不好的。我或者借这个恶丫头,做个蜂媒蝶使,机缘或在她身上,亦未可知。权且不念旧恶,及以情义结之,使她替我传消递息,有何不妙?但说到情义二字,必须弄这丫头到手。一来且出出我的火,二来使她倾心于我,自然与我干事了。”算计已定,每日在妹子房门外张头望脑,寻个风流机会。
这日合当有事。婉如偶然走到嫂子房里去,适值陈氏独自在那里铺牌,见了姑娘便道:“来得好。我只晓得铺牌,不晓得打牌。你可教我一教?”两个便坐落了,打起牌来。天九九、地八八、人七七、和五五,且是打得高兴,竟忘记素梅独自在房里了。恰好枣核钉从外边来,往妹子房门内一观,不见妹子,只见素梅,便钻将进去,叫一声:“我的亲姐姐,几被你想杀我也。”忙把手搂定素梅颈子,要去亲嘴。惊得个素梅魂不附体,回转头来,将他臂膊着实一口,咬得鲜血淋漓,还不肯放。
枣核钉此时恐怕妻子知觉,不是小可,只求不要声张,放她出去罢。素梅道:“我一到你家,原是羊落虎口,知是必死的了。
但因姑娘待我甚厚,苟延在此。你若再来时,我惟有一死以完我的节操。”枣核钉此时亦无可奈何,他但口内喃喃地道:“节操节操,少不得落我的圈套!”只得又像养头发一样,推病在书房里,替任数日,养好咬伤之处,以免妻子打骂,按下不题。
且说邹小姐自那日卖了素梅之后,一面付这银子与轻烟,叫她到伊母舅吴宗家里去,烦他衙门、监口使用,只要老爷不受狠苦,就多费些也罢,一面叫父亲写了一封辨冤书子,遣一得当家人,再往京去求戴侍郎宽释。
家人兼程到京,投了书。戴侍郎接来一看,大怒道:“胡说,叫他家奴才来见我。”一见来使,便连声骂道:“你家老畜生还有什亲情写书来与我?若是晓得亲情,不该杀内侄了。
若说不是你杀的,你该还出凶身来了。我家公子现杀在你家,你主人又寻不出杀人的贼,还赖到哪里去?若要求活,只好再抱个胞胎罢!”邹家人跪求道:“家主人又非挑脚牧羊之辈,也知王法的,焉有大相公数千里而来探亲,从来又无口角,一到即杀之理,求老爷详察,必竟另有个杀人的在那里。只求老爷姑念亲情,略宽一线,待家主人慢慢去缉访出人来,就是老爷万代恩德了。”戴侍郎道:“有事在官,我这里也不便回书,也不能宽释。你去对那没良心的主人说,有何法拿得凶人着,有司自然宽释。你主人若拿不着,决要借重抵命的了。不必在此胡缠!”家人回来,对小姐说完,即往监中,一五一十说与邹公知道。邹公也默默无言,叹口气道:“我今生又不曾枉害一人,如何有此恶报?除非是前世冤业了。在戴家,也说得是。
既不是我杀的,也该还他一个凶身抵命。我想凶身岂得没有,但我决还不出。如何是好?”一面且用些银子求知县孙剥皮缉获杀人贼,一面打发管家各处察访致死根由不题。
再表红须,自那日祝琪生送他银子,救了赌分之厄,便往北京去寻个头脑,发在兵部效劳。奈严嵩当权,朝政日坏,非钱不行,不能展他的技勇。便回身仍往南来,遇着一班昔年结义的好汉,复邀他落草,劝他还做些没本钱的生意罢。红须道:“将来是个统局,我辈循规蹈矩,原改用处。我今随便随你们去,须得要听我调度。”众人道:“兄是智勇双全的,自然调度不差,我辈焉有不奉命之理。且请到寨中夫领教便了。”红须遂随众上山歇了一晚。次日见寨中不成个体统,因道:“咱今来此,必须帮你们兴旺起来,另有一番作为,不可贼头贼脑,以见我等皆仁义之师。一不许逞凶杀人;二不许淫人妻女;三不许擅劫库藏;四不许打抢客商。”众人皆笑起来道:“这不许,那不许,若依兄所言,是佛祖临凡,不是罗刹出世了。
叫俺弟兄们去寻哪一家的钱?如非敲梆募化度日了。”红须道:“有,有。有第一可取的,是贪官污吏的钱。他是枉法来的,取之不为贪。第二可取的是为富不仁的钱,是盘算来的,分些不为过。列位依咱行去,又无罪过,尽够受用。”众道:“不如遵命便了。”遂过了数日,家人思量出门走走。若要依计而行,除非贪官。且寻个世宦人家,发发利市。照大哥所言,枉法的有银钱是大家用得的。内中一人道:“闻得邹乡宦家里为了人命重情,本主现拘禁在狱。家中六神无主,尽可行事。”
一齐皆说有理。
是夜,便明火执杖打将进去。各处一搜,并无财宝。径打到内室里,只见一个标致女子在床后躲着,便问她道:“你家做官的,财宝在哪里,快快说出来免你的死。”便把刀在邹小姐的颈上边一吓。惊得邹小姐魂不附体,哭诉道:“我家父亲是做清官的,哪得有钱?况且目下又遭无头人命,衙门使费尚然不敷,连些衣服、首饰,也皆当尽,实是没有。”众人见她如此苦告,难道空手回去不成?奸淫一事,又是大哥所戒。不若将此女带回本寨,送与大哥做个夫人,也不枉走这一遭。遂将邹小姐一挟,带回寨来。
红须见了个女子,便不悦起来,道:“我叫你们不要奸淫幼女,你们反掠回来,是何主意?”众人齐道:“奸淫是遵谕不曾奸淫一个。因大哥寂寞,领这一个回来与大哥受用受用。”
红须便问那女子道:“众人可啰唣你么?你是谁家宅眷,可有丈夫的么?”此时邹小姐已惊得半死,哪里说得出一句。停了一会,方才说道:“我是邹泽清之女,已许祝琪生为室的了。”红须听得祝琪生三字,便立起身来,吃惊问道:“你既是祝恩人之妻,便是咱恩嫂了。请起坐下,慢慢细讲。”邹小姐听得叫琪生是恩人,便知有十分命了。红须又道:“果是祝恩人之配,我便立时送你到祝家去。”邹小姐又哭个不止道“蒙君大德,感激深恩。但祝郎近日遭大盗冯铁头所扳,已在狱多时了。红须大喊道:“岂有恩人受无妄之灾,咱不往救之理?
如此说来,恩嫂且权住在咱寨中,此也自有女伴相陪,断不致污恩嫂。”邹小姐又泣着道:“祝郎有难,义士可以脱得。
不知找父亲之冤,亦能脱得否?”红须道:“令尊翁与祝恩人可同在上处么?”邹小姐道:“同在一监的”红须道:“这就不难了。恩嫂且自宽心,待咱明日集领众弟兄去,都取了来就是。”邹小姐此时见红须有些侠气,也不疑虑,随他住下便了。但此去正是:青龙与白虎并行,吉凶事全然不保。
却说轻烟因那日到母舅吴家歇宿,不曾被掳。次早回来,见家中如此光景,小姐又被抢去,举目无亲,不觉泪如雨下,大哭一场,死而复生。便对管门的老苍头道:“你且关好门,管着家中,不可放人进来。待我去报知老爷,或递失单,或告缉捕,与老爷商量速差人去查访我小姐下落要紧。”即时走到监口叫禁子开门,到邹公面前放声大哭,道:“老爷不好了。”
惊得个邹公魂飞魄散,只道上司文详发下来,想是要斩的了,急急问道:“是何缘故?”轻烟便将家中被盗、小姐抢失的事细说一番,又哭起来道:“老爷呀,这事怎处?”邹公听她说到小姐抢失,不觉也哭起来道:“清平世界,岂有强盗如此横行的理?前番暗来杀我内侄,今又明来抢我女儿。我之清贫,人岂不知?这强盗不是劫财,分明是要我断根绝命了。杀人抢掳看来总是这起人,岂可不严追速告,但恨我拘系于此,不能往上司呈告。你可与我烦舅子到捕厅衙门先递一张失单,出一广捕牌,便可四路差人缉访此盗啸聚何所,自然小姐消息有了。”轻烟忙来见舅子,说了这番异事,要他代告之情。吴宗叹口气道:“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老爷实是晦气,偏在这两日又要起解了,如之奈何?”又想一想道:“若要总捕厅去出广捕牌,倒也是便路,但你是一幼年女子,此番不能随老爷去的了,家中小姐又不见了,如何是好?”轻烟听得老爷起解的信,不觉泪如雨下,哭个不休。吴宗道:“事已如此,不必悲伤。
你且在我家里暂住几时,看老爷小姐两下消息再作理会罢了。”轻烟从此就住在吴宗家里。不知后会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致我死反因不死
词曰:
最险人藏暗里枪,椿椿俱是雪加霜。凄凉难忍伤心泪,哪怕豪雄铁石肠。
怀热血,眼横张,霎时提挈出忠良。谁言巧计皆能就,始信奸谋在自忙。
右调《鹧鸪和》话分两头,再将琪生事从前叙起。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狱,棒疮疼痛,骨瘦如柴,求生不得,要死不能。一日,父亲进来看他。他抱头痛哭,伤心切骨。祝公跪着强盗冯铁头苦告道:“我父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为扳害到这个田地,绝我宗嗣?就是我儿身死,也替不得你的事。
你也是个豪杰,怎要陷平人,害我全家。豪杰之气安在?我儿若有什得罪所在,不妨明正其罪,我父子死而无怨。”琪生不忍父亲苦恼,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豪杰料难饶我,也是孩儿命数当冤。爹爹你回去罢,母亲在家不知苦得怎样。爹娘年已高大,不要悲伤坏了身子,不肖孩儿再不能来报豢育之恩,爹爹母亲譬如没生孩儿,割断爱肠罢。这所在不是爹爹来走的,徒自伤心无益。孩儿自此别却爹娘,再无一人来体贴你心,爹爹与母亲自家保重,千万要紧。得替孩儿多多拜上母亲,说孩儿不能当面拜别。”言罢眼中竟流出血来,搂着祝公大叫一声“爹爹、母亲,孩儿心疼死也!”就哭绝于地。祝公搂抱哭唤孩儿苏醒,未及两声,也昏况哭倒,闷绝在琪生身上。还亏铁头叫唤半晌,二人方醒。
冯铁头见他父子伤心,恻然不忍,不知不觉也流下几点英雄泪来。叫道:“我杀人一世也不曾心动,今见你父子如此悲戚,不觉感伤。是我害却好人也,然与我无干。俱是平君赞害你,是他教我扳扯的。你如今出去叫屈,若审时,我自出脱你儿子。”祝公父子听了喜极,磕他头道:“若是义土果肯怜悯,就是我们重生父母,祝门祖宗之幸。”铁头止住道:“不要拜,不要拜。我决不改口,去去去!”三人正在说话,恰好轻烟来看老爷,听见隔壁房中哭得悲切,转过来一张,却认得是琪生,惊得两步做一步跌进房来问道:“你是祝郎么?”琪生抬头见是轻烟,也惊道:“你怎得进来看我?”两个又是一场大哭。
祝公问道:“这是何人?”琪生道:“话长慢慢告禀。”因私问轻烟道:“小姐、素梅姐好么?”轻烟泣诉:“家中多事,我来服侍老爷,小姐在家被盗掠去。”琪生大叫一声登时昏倒,众人慌忙救醒。琪生哭得落花流水,楚国猿啼,对轻烟道:“我只道你们安居在家,谁想也弄得颠沛人亡。我命好苦!”
又道:“伤心哉小姐!痛心哉小姐!”哀声令人酸鼻。
轻烟劝道:“君当保重,不宜过悲。但不知君何以亦遭此厄?”琪生恨道:“我不知何事恼了平家枣核钉恶贼!”就指着冯铁头道:“却买这位义士扳我做窝家,备尽苦楚。今日亏这义士怜我,方才说出,又教我补状出脱我。甚是难得!”轻烟道:“若说这平贼欺心,一言难尽,想必就是为此。待你出来慢慢告诉。”大家说了一会,各人散去。祝公即刻到县前叫冤。孙剥皮不得已又拘来一番,铁头将枣核钉买嘱之情直言告上,自己宁甘伏罪。孙剥皮明知此情,只因受了枣核钉若干白物,怎肯翻招,拍案大怒道:“必竟是受祝家买嘱!”反将铁头打了二十扳,又将琪生也责三十板。说他买嘱强盗,希图漏网,依旧收监。祝公号痛归家,思欲到上司去告,因没盘费,只得在家设处。谁知到第二日,孙剥皮又受了枣核钉大惠,就着落禁子,在即晚要讨病状。正是:前生作下今生受,不是冤家不聚头。
再说轻烟次日将晚,又要去看邹公与琪生。母舅吴宗吃得烂醉,从外进来道:“你今日不要去罢。今晚狱中有人讨病状,恐你害怕。”轻烟道:“怎么叫做讨病状?”吴宗笑道:“这是衙门暗号,若犯人不该死罪,要暗暗绝他性命,第二天递一个病死的呈子,掩人耳目。故此叫做讨病状。”轻烟又问道:“如今讨病状的是什么犯人?”吴宗道:“是强盗窝家。”轻烟吃一吓,留心问道:“他是哪里人,姓什么?难道没有个亲人在此,怎么就晓不得?”吴宗暗暗笑道:“痴孩子,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过多少。怕他什么亲人,他就是本地人,姓祝。
他父亲也是个败运乡宦,你看我可怕他一些?”吴宗乘着酒兴,放肆直谈,不怕把个轻烟吓死。轻烟心里惊得发战,眼泪就直流出来。吴宗两手摩腹,又呵呵地笑道:“他又不是你亲人,为何就哭起来?”轻烟忙讳道:“他与我何干,却去哭他?只是为我老爷明日起解,到府中去。愁他那里没人照管,我又不能随去,故此苦楚。”吴宗把头点了两点,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连打两个恶心,就闭住了嘴,强忍一会,又是一个恶心上来,忍不住就直吐呕起来。呕完遂翻身倒在床上,轻烟又对他道:“乘如今不曾动手时,待我去看看老爷来。可怜他明日一去,我就不能伏待他也。”说罢,又哭。吴宗又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来。切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不是当耍。我醉了,晚间还要用力,让我且睡睡着。叫小牢子同你去罢。”口才住声,已鼾鼾睡熟。
小牢子拿着锁匙,同轻烟来。轻烟三脚两步,急奔进去,对琪生哭道:“天大祸事到了!今夜我母舅来讨你病状,快作速计较!”琪生惊得魂飞天外,泪如雨下,扯着轻烟道:“你看我如此手纽脚镣,有什法使?你替我快设一法,怎么救我才好。”轻烟心慌意乱,一时也无计可施。两下只是痛哭。
冯铁头在旁问道:“你二人为什只管啼哭?”二人告诉其故,铁头不平起来,向轻烟道:“我倒有一计,可以救得他。
只恨没有这几件物事。”轻烟道:“要什物件待我取来。”铁头道:“你去寻一把斧头,一条粗壮长绳,大约要四五丈长。
短就两条接一条也罢。再寻两个长大铁钉进来与我,有用处。”
轻烟连忙去寻取将来。铁头道:“既有此物,就不妨了。你放心去罢。”轻烟道:“这几样东西,怎么就救得他?”铁头道:“不要你管,包你救得此人就是。”轻烟就倒身拜他几拜,再三嘱咐道:“祝相公性命全在义士,幸勿有误。”转身又向来生道:“相公出去安身之后,可速设法早来带我。妾以死守待君,幸勿负心。”遂哭别而回。
渐渐天晚,时乃十二月中旬,月色已高。铁头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他臂力甚大,将手尽力只一迸,手扭早已脱下。取斧将脚镣铁锁砍断,连忙去将琪生手扭一捽,登时粉碎,将他脚镣也砍断。二人撬开门,悄悄走到后墙。琪生抬头一看,连声叫苦道:“这般插天也似的高墙怎能过去?”铁头道:“不要忙。”将斧插在腰间,取出绳子,把一头系来住琪生两肋,将那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收拾停当,却取出两个铁钉一边一个,捏在两只手中,扒墙而上。顷刻站于墙顶,解下腰间绳头,握在手内,对琪生道:“你两手扯住绳子,不要放松。”说完,遂双手将绳盘扯,霎时把琪生拢将上来,也立于墙头。略歇一口气,转身向着墙外,又拿着绳子将琪生轻轻坠下,站于他上。铁头叫琪生站开,飞身往下一跳。两个解下绳子要走,琪生道:“且住,待我俏悄通个信与父母知道。”铁头道:“不可!迟则监中报官,闭城一搜,岂不你我俱休!不若逃脱,寻个藏身去处,再商量通知不迟。”二人就忙忙赶到城边。幸喜城门未关,二人出城,也顾不得棒疮腿疼,大开脚步如飞逃难去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那吴宗吃得烂醉,一觉直睡到四更天气。醒来揉一揉眼。见月色如银,不知是什么时候,慌张道:“怎地只管贪睡,几乎误却大事。”起来就去拿绳子要走。哪里有半寸?连两个大钉也不在。谁知俱是轻烟刚拿去。
吴宗道:“却也作怪。明明是我放在这里,难道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寻没有,只得另拿一副家伙,忙到牢中,只见铁索丢在一边,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没有半个人影,吓得屁滚尿流,跌脚叫苦道:“我是死也!”跑去看看,门户依然,各房犯人俱在。
去看后墙又高,摇头道:“竟飞去不成?如今怎么去回官府?”不觉大哭。去查问小牢子与轻烟,俱说锁得好好的出来。
吴宗垂头落颈,眼泪鼻涕,走来走去,没法处置。
一会天明,已有人来带邹公。吴宗只得去报本官。孙剥皮正批发完解差,解邹泽清到府去,又将邹公当堂交付毕。见他报了此信,怒得将案桌一拍,连签筒惯下来,拖下打到五十。
叫放起时,已直捱捱地赖在地上,动也不动。你道此老为何这样不经打?只因吴宗年纪已老,愁烦了半夜,又是空心饿肚,行刑的见官府发怒,不敢用情,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孙剥皮见吴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拨一人当牢。一面差捕役缉拿逃犯,一面出签去拿祝公夫妇,兼搜琪生。登时将祝公与夫人拿至。
孙剥皮将信炮连拍几下道:“你儿子哪里去了?”祝公方知儿子脱逃,心中暗喜,答道:“是老大人监禁,怎么倒问罪生?”孙剥皮冷笑道:“你将儿子劫将出来,难道藏过就罢了不成?你道你是乡绅,没法处治你么?且请你监中坐坐,待我请旨发落。”遂吩咐将祝公送监,夫人和氏讨保。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来。恰好轻烟送邹公起解回来,半路撞见。闻人说是祝家夫人,见儿子越狱,拿她到官放回的。轻烟遂跟夫人到家。待进了门,上前叫道:“奶奶,婢子见礼。”
夫人泪眼一瞧,却不认得。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轻烟请屏去旁人,方细细告诉始未缘由,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致谢不尽,重新与她见礼,就留她过宿。正是:未得见亲子,先见子亲人。
却说祝公坐在监中悲戚,又不知儿子怎么得出去,又欢喜快活道:“且喜孩儿逃走,已有性命。我年已望六,死不为夭。
将这老性命替他,也强如绝我祝门后代。只是托赖皇天保佑,叫我孩儿逃得脱性命,就是万幸。”一日左思右想,好生愁闷。坐至半夜,忽闻一片声打将进来,几乎把这老头子吓死。
你道是谁?却是红须领着百余喽啰进来劫狱救琪生,顺便又要救邹公。哪知二人一个在昨晚出来,一个是今早动身。那红须手执短刀,当先进门,劈头就拿住祝公问道:“你可晓得祝琪生在哪间房里?”祝公道:“琪生就是我儿子,昨晚不知逃往哪里去了,累我在此受苦。”红须道:“早来一日,岂不与恩人相会?”因对祝公道:“咱单来救你令郎的,你快随咱出来。”就吩咐两个手下带他先出牢门等候,却自去寻邹公,并不知影响。临出门又大叫道:“你们各犯人,有愿随咱去的快来!”遂忙出门外颌着兵卒,竟奔入县堂打开私衙,捉住孙剥皮,剁做几块,将他合家三十余口杀尽,家财尽数掳掠,县中仓库分毫不动。
一拥出城,才出得城门,后面已有几个怕前欲后的官兵,远远敲锣打鼓,呐喊摇旗,恐吓而来。红须准备相杀、望着半日,也不见他上来,料到交战不成。遂领着众人,连日连夜赶回至寨中。雪娥只道祝郎与父亲已至,忙迎出来。红须叹气道:“咱指望救咱恩人与恩嫂父亲,不想恩人于前晚逃出,你父亲又解上府去,只救得你公公出来。恩嫂过来相见。”雪娥见两人俱无著落,扑籁籁掉下泪来,忍着苦楚过来拜见祝公。祝公不知其故,不肯受礼。雪娥备细禀上。祝公惊愕,方才受她两拜,反哭道:“媳妇生受你也。只是我儿不知去向,岂不误你青春?你婆婆一人在家,不知怎样光景。”红须闻知懊侮道:“咱不知还有老夫人,一时慌促,没有检点,怎么处?也罢,明日多着几个孩儿们一路去探访恩人下落,一路去悄悄将老夫人接来。”雪娥也叮嘱访访父亲,又道:“素梅虽已离家,轻烟尚在他母舅家中。可与我连二人一同带来。”红须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紧记在心。
过却二十余天,两路人俱同说祝相公并无信息。老夫人也寻不着,家中房产变成白地。邹老爷已解放别处,素梅轻烟俱无踪影。大家好生着急,自不必说。自此雪娥尽媳妇之礼,孝顺祝公一同住在红须寨中,不在话下。
单表那定海城中,当夜劫狱之时,众犯人抢掳不消说得。
还有那一班无赖之徒,乘风打劫,不论城里城外,逢着人家就去抢掠,杀人放火,惨不可言。和氏老夫人与轻烟还在那里欢苦,忽听得喊杀连天。隔壁人家火起,顷刻烧到自己房子上来。
二人连忙抢了些细软东西跑出大门。不上两个时辰,已将一座房子烧得精光。二人只是叫苦。
次日进城打听,祝公又无踪迹,轻烟又闻得母舅已死,家中也被人烧,众人不知去向。二人正是屋漏遭雨,雪上加霜。
祝家这些家人见主人如此光景,俱去得尽绝,书童数月前又死。
单单只存得夫人与轻烟一双,没去处,又没一个亲戚投奔。夫人娘家又在绍兴府,父母已过,只有一个兄弟,素常原不相投,一向不通往来,而且路又远。丈夫族间虽有几个房头,见这强盗事情已不得远离他,谁来招揽?二人痛苦几致伤生。
夫人拭泪向轻烟道:“我们哭也没用。我有一句话对你说。
你若有处安身,你自去干你的事罢。我如今就一路讨饶,也去寻我孩儿与老爷。”轻烟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与祝郎虽非正配,也有数夕之恩。既已身许,岂以患难易心?夫人去得我亦去得,虽天涯海角,我愿同去。又好服侍夫人,又好打听小姐下落。”夫人踌躇不决,又道:“我年近六十岁的人,就死何妨。你是少年女子,又有容貌,而且尚未嫁人,难道怕没处安身?况你身子柔弱,怎么吃得外边风霜之苦。不要管我,你老实自寻生路罢。”轻烟哭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夫人若弃贱妾,妾宁可先死于夫人前。”夫人见她真切。也哭道:“难为你这点真心,我死不忘你。我怎忍得累你跋涉?以后不要叫我夫人,只以婆媳相唤,我才心安。”轻烟遂背着包裹,二人互相搀扶而行。
拦过一边,再说琪生与铁头逃走何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该他钱倒引得钱
诗曰:
床头金尽誉难堪,不受人欺不偏先。
从此遇钱卑污入,莫图廉节受人惭。
再说琪生与铁头,自越狱而出,一路趱行,二人相得甚欢。
琪生与铁头商议道:“出便出来,却到何处安身?”铁头道:“不妨,我有一班兄弟在苏州洞庭山做生意,与你到那里尽可安身。”二人连夜攒至洞庭。铁头到各处招集,顷刻聚集二百余人,原来俱是响马强盗。起初原是一个马夜叉为首,一伙有千人。若访着一个兴头的人家,就不论别府外省,定要去劫取来。后来马夜叉身死,人心不齐,就各自为伍,乱去行事。
去的去,犯的犯,渐渐解散。今日铁头回来,却又中兴。自己为首招亡纳叛,一月之间又聚有千人。就打县劫府,好生猖獗。
官兵不敢正觑,骚扰得远近不得安宁。琪生屡屡劝道:“我们不过借此栖身避难,忧望天赦。若如此大弄,则罪在不赦,怎么望出头日子?”铁头恃着勇力,哪肯回心?过了数月,果然巡抚上本,朝廷差大将领兵前来征剿。琪生又劝他坚守营垒,不可出战,待他懈弛,一战可获全胜。他又不听,领着众人出战,官兵大败而走。琪生道:“目今虽胜,更要防他劫寨。”
铁头骄兵,全不在意。至晚,果被兵来劫寨。
人人慌乱,个个逃生。只一阵杀得尸如山积,遍地西瓜,一千余人存不得几十。铁头见势头不对,独自一人逃往别处去了。
琪生原料必至于此,见大势已去,也急急逃走。却不敢回家,又没个主意,只是乱走。行上几天,来到常州,住在饭店。
次日陡然大雨倾盆,不能起程,只得住下,好不心急。正是:天亮不逢谁是主,荒凉旅次泣西风。
再说和氏老夫人与轻烟二人无处栖身,栖栖惶惶,出来寻访琪生与祝公踪迹。漫漫的不知打哪里去寻起,只得听凭天命,遇路即行,遇船便搭。行了数月,方到得常州码头上。天色已晚,二人急切寻不出个宿头,又不好下饭店。见前面有座庙字,二人疑是尼庵,要去借宿。及到庙前看时,门已闭上,只得就在门楼下蹲了一夜。次早,尚未动身,见庙门早已大开。夫人道:“媳妇,我想天下甚大,知我老爷与孩儿落在何处?你我只管这等行去,何时是个了期?身边盘缠又将尽,我与你不如进庙中哭诉神明,讨个苦儿,求他指点。若是到底不能相逢,我与你现什么世,同去寻条死路,也还干净。”轻烟道:“婆婆说得有理。”二人遂进来,一看庙字甚大,却是一个关帝庙。
二人倒身便拜,哭诉前情。见有签简在上,就求了一签,是第十三签。去看签诗道:彼来此去两相逢,咫尺风波泪满衣。
休道无缘乡梦永,心苗只待锦衣归。
二人详了半日,俱不能解。轻姻道:“‘休道无缘乡梦永’这两句,想还有团圆之日。我与婆婆还是向前去的好。”夫人点首。
轻烟一团苦境久结,正没处发泄,偶见有笔砚在神柜上,就取起向墙上题诗一首道:觅尽天涯何处着,梵梵姑媳向谁啼?
若还欲问题诗女,便是当时花底谜。
定海邹氏妾轻烟。
题完回身送笔到柜上去,耳边忽闻酣睡之声。轻烟低下头来,见一个人将衣蒙着脸儿,卧在神柜之下。遂慌忙扶着夫人出门,还未跨出山门,忽见两三个人进来。却是本地一个无赖公子,带着两个家人,赶早来烧香求签。一进庙门就撞见她婆媳二人,见轻烟模样标致,遂立住脚狠看。轻烟与夫人低头就走,他拦住门口不放出去。夫人只得向前道:“求官人略略方便,让我们出去。”那公子道:“你们女人家,清早到和尚家何事?了不得,了不得。”夫人道:“我们是远路来的,在此歇歇脚走。”公子见是外路来的,一发放胆,便道:“胡说!
放屁!难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脚?这女子莫非是你拐来的?待我认认看。”就跨向前去扯轻烟。轻烟连连退步时,被他扯住要看。轻烟怒嚷道,“清平世界调戏良家女子,你这强贼!该问剐罪!”遂大叫地方救人。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团。
两下正在吵闹,只见神柜底下钻出个人来,道:“是何人在此无状?”轻烟一见,连道:“义士救我!”原来就是冯铁头。因在洞庭被败,一路逃走至此。昨晚因走得困倦,就藏在神柜下睡觉。正睡在浓处,却被他们惊醒。出来见轻烟被一个人搂住,两太阳火星直爆,大发雷霆。走向前,将那公子只一掌打得他眼中出火,四脚朝天。公子忍着疼,爬起来要走,又被一拳,打个狗吃屎。同来两个家人,齐来救主,竟不曾拢身,却被铁头飞起一脚将一个踢出门外。那一个连道:“厉害!”
待要跑时,也被一脚踢倒。三人被打得昏头昏脑,爬起来没命地走。
轻烟连忙问道:“祝郎如今在哪里?”铁头遂将前情告知,又道:“我因兵败,各自逃生,不知他逃往何处。”二人大哭。铁头问轻烟:“因何到此?这同来的是何人?”轻烟就道其所以来的缘故。铁头闻是琪生母亲,慌忙施礼。夫人也问轻烟备细,方知孩儿是他救的,着实致谢。
铁头道:“既是如此,你们不消远去了。我有一熟人在吕城,正要去找他。你二人不若随我去住在那里,待我慢慢寻祝兄下落何如?”二人大喜,遂同铁头来到吕城。铁头访着熟人,借间房儿。将夫人与轻烟安顿住下。过了几日,铁头就别二人,去寻琪生不题。
单说琪生雨阻在常州饭店中,盘费又尽,日日坐在店房,思量父母,不知在家安否。又想轻烟放他之情,心内感激。又念婉如与绛玉,近来不知怎样想望。又想到雪娥与素梅被盗劫去,永无见面之期,就放声大恸。正是:刻肠回九转,五更泪洒千条。
一日雨止。欲要动身,又没银子打发店主。欲要再住,一发担重。进退两难,无计可施。闷闷地到街上闲走,只见一簇人围在那里看什榜文。琪生也挤进去看,却是两张告示。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劫狱大盗的,一张是奉旨拿定海县越狱盗犯二名,各出赏分三千贯。后看这一张,画影图形,后面填写姓名。
第一名,越狱大盗正犯冯铁头。第二名,窝犯祝琼。仰各省实贴通衢。琪生不看则已,一看时险些吓死。在众人堆中,不得出来,慌忙转身就走。奔到店中,忙把房门关上,尚兀自心头乱撞,道:“厉害!厉害!”正在惊恐,忽门外有人叫道:“相公开门。”又把他一吓。开门看时,却是店主人来算饭钱。琪生不得已,实对他说道:“身边实是分文也没有,怎么取?”店主笑道:“相公说笑话。我们生意人家,靠此营生,当得几个没有,快些算算。”琪生道:“实是没有,算也没用。”店主见说当真没有,就发急道:“呵哟哟,你身子住在房里,茶饭吃在肚里,我们一日烧汤煮水服侍你,怎说个没钱的话?”琪生道:“委实盘费用尽,叫我也没奈何。”店主便着急道:“吃饭还钱,古之常理。你是个斯文人,我不好开口得罪,难道打个披子罢?”琪生见他渐渐不雅,只得说道:“若要我钱,除非割肉与你。今烦你外边寻件事来,与我做做,设法挣些银子还你。”店主见他说得苦恼,就不好发话,问道:“你会做什么事?”琪生道:“我会做文章诗词及写法帖。”店主摇头道:“都是冷货,救不得急。”琪生道:“除此之外就一样也不能了。却如何处置?”店主道:“我有事去。你再想想,还会做什么否?”店主遂匆匆出去。琪生思前想后,别没法子。
到次日,店主人进来道:“相公,事倒寻得一件在此。你若肯去,丰衣足食,一年还有几两银子趁,又清闲自在,落得快活。你可去么?”琪生问是什么事。店主人道:“码头上有个关帝庙,少一个写疏头的庙祝。你若肯去,我去一说便妥。”
琪生听是做庙祝,就不肯则声。店主人道:“这是极文雅之事,何必踌躇。你既没饭钱打发钱,又没得有盘缠出门,不如权且做做的好。”琪生叹口气道:“也罢,你去说罢。”店主人就忙忙去说。
少顷来回道:“事已妥当。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饭钱我已算过,共该三钱四分银子。你只称三钱与小二带来,那四分银子就作我贺仪罢。”琪生别却店主人,同小二到关帝庙来。
有已改姓张,名祝。小二领他见了当家和尚,议定银子,又称了饭钱打发小二回去。
琪生踱到殿上,忽见壁上诗句。大惊道:“她在定海县母舅家,怎地来此?却也奇怪。”再细玩诗中之意,恍然道:“哦,她说好好姑媳向谁啼,分明是嫁与人了。怎么又道梵梵好向谁啼?终不然她嫁不多时,就守寡不成?”遂叹息道:“咳!可惜这样好女子,却没有节操。”又气又怜,待要责她负约,却没处寻她,心中感慨就和诗一首于壁。自此只□□□□□□做庙祝安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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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害妹子权门遇嫂
词曰:
欲图献媚,那官气连枝,世上道我会逢迎,不过暂时帮衬愚兄之意,借你生情,若能得彼笑颜亲,就是拙荆不吝。
右调《三挝鼓》话分两头,再表平家枣核钉,被素梅咬伤臂膊,在书房将息。忽闻祝琪生逃走,惊得汗流不止。到晚又听得劫狱,只是发战,上下牙齿相打个不祝及打听得贼已远去,方才上床少睡。才合著眼,只听得门外敲得乱响,只道不知何事发作,吓得从床上滚下地来,连忙往床底下一钻。小厮们去开看,觑见妹子领着丫头、仆妇进来,枣核钉才敢爬出来。
婉如哭道:“嫂嫂不知哪里去了。”枣核钉惊慌忙入内去看,但见满房箱笼只只打开,床上被也不在。又见两个家人来报道:“莽儿也不知哪里去了。房中铺盖全无,却有大娘一双旧鞋子在内。”枣核钉已知就里,不好说出,竟气得目瞪口呆。
原来陈氏与莽儿弄得情厚,一向二人算计要走,因无空隙不能脱身。今日乘着强盗劫狱打抢,众人俱出去打听消息,所以与陈氏将房中金银首饰,与丈夫细软席卷而去。
枣核钉次日着人缉探,又出招子赏银,只当放他娘屁,毫无下落。心中气苦,又为祝琪生未死,怕着鬼胎,连日肉跳心惊,坐卧不宁。想道:“我在家恐防有祸,而且脸上惶恐。不若将田产变卖银子,进京去祝明岁又逢大比之年,倘秋闱侥幸得意,有个前程,就可保得身家。”计算已定,就央人作保,将产业变个罄荆忙忙地过了年,到二月间带着婉如妹子与素梅,举家搬往北京,买房住下。
倏忽将至场期,遂赶到本省入场,到八月十五日完却场事,文字得意,拿稳必中。到揭晓那日去看榜时,颠倒看来,定海却中四名,俱是熟识相知,郑飞英亦在其列。独是自己养高,决不肯中,名字像又换了。垂首丧气,心内不服。进去领出落卷来看,却又三篇皆密密圈点,且竖去一笔不上两个字,再看批语,上面写着”铸局清新,抒词安雅,制艺之金科玉律也,当拟五名之内。惜乎落题三字,姑置孙山。”枣核钉看完,自恨自苦,号呼大哭。正是:到手功名今又去,可知天理在人间。
遂依旧到北京家中,恼得门也不出。
一日,有个相识在严世蕃门下,就托他脚力,用了许多银子,备上若干礼物,进去拜严世蕃为门生。恐门生还不大亲热,就拜他做干儿子。一味撮臀捧屁,世蕃倒也欢喜他。有人向枣核钉道:“世蕃与兄年纪相等,兄怎就拜做儿子?”枣核钉道:“这是我讨他便宜,替我家父多添一妻。”那人笑道:“只是难为了令堂也。”枣核钉也不以为耻,反洋洋得意。
一日去见严世蕃,世善偶然谈及道:“我欲讨一妾,再没有中意的。你在外替我留心。”枣核钉心内暗想道:“我若再与他做一门亲,岂不更好?”便应道:“孩儿有一胞妹,容貌也还看得,情愿送与爹爹做妾。”严世蕃听了甚喜道:“足见我儿孝顺之心。明日我送聘金过去。”枣核钉连连打恭道:“一些不要爹爹费心,孩儿自备妆奁送上。”二人谈笑一会。
枣核钉高高兴兴回家打点,临期方对妹子说知,就将素梅做陪嫁。婉如一闻此言,哭将发昏,忙将凤钗藏在贴身,对素梅泣道:“哥哥坏心,将我献与权门为妾,我到即□□□□□□□素梅哭道:“我将不负祝郎.料此门一人必无好处□□□□小姐到他门口,妾自逃生回去,寻探祝郎与我家小姐下落。
小姐须耐心,相机而动,切不要短见。”二人正对面啼泣,只见枣核钉领着伴婆,生生将她擒抱上轿。恐有不测,就将伴婆同放轿中。枣核钉大摇大摆,自己送亲到门,交代而回。
严世蕃见婉如果然美貌异常,心下甚喜,亲自来搀扶。婉如把手一推,眼泪如雨。世蕾不敢近身,且教将新人扶进房去。
婉如哪里肯进去,跌脚撞头,凶险难当。伴婆也被她推得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脸上又着了几个耳刮子,好不生疼,也不敢近她。严世蕃一时没法。忽见一个妇人从屏后笑将出来。
严世蕃看见笑道:“姨娘来得正好,为我劝新人进房。”那妇人笑嘻嘻地来笑婉如。婉如正要撞她,睁眼一看,倒老大一吓,遂止住啼哭,舒心从意地随她进来。世蕃快活道:“好也!好也!且去进了衙门回来享用。”忽闻有一个陪嫁丫鬟不见,想必走失。
世蕃不知也是个美物,只认是平常侍婢,遂不在心上,吩咐着人去寻一寻,自己匆匆上轿而去。
看官你道那妇人扯婉如的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婉如嫂嫂陈氏。自那日同莽儿逃出.走到宛平县。莽儿有个兄弟在宛平县放生寺做和尚,莽儿投奔他,就在寺旁赁间房儿住下。陈氏又与他兄弟勾搭上了,被莽儿撞见,两下大闹。哥哥说兄弟既做和尚怎睡嫂嫂?兄弟说哥哥既做家人怎拐主母?你一句我一句争斗起来,两个就打作一团。地方闻知就去报官。宛平知县立刻差人拿到,审出情由。将和尚重责四十大皂板,逐出还俗。
将莽儿也打上二十个整竹片,分开却是四十,定贼例罪。又要去责陈氏,定她大罪。忽觑见陈氏窈窕色美,暗动一念。遂嘱暂且寄监,明日发落。这知县却是严嵩门客,到晚私自将陈氏带进衙中,吩咐牢头递了个假病状,竟将陈氏献与严嵩。严嵩爱她娇美俊悄,就收做第八房亚夫人。近日明知丈夫在京,她也公然不惧,料道不能奈何于她。今日晓得丈夫送姑娘与严世蕃做妾,故此过来瞧看。
那婉如一见嫂嫂,同到房中,问道:“嫂嫂缘何却在这里?”陈氏假意伤悲道:“缘为恶奴串通强人,掳至此间。幸蒙这边老爷救活,收我做妾,其实可耻。”婉如心中有事,也不再盘问,哭对陈氏道:“嫂嫂既在这里,必须保全我才好。”
陈氏劝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如此。终不然一世再不嫁人的?”婉如泣道:“嫂嫂,我与你共处多年,怎尚不知我心?
今日既不救我,我也只抛着一死而已。”遂泪流满面。陈氏原与婉如相好,便道:“这事叫我也难处,我又替不得你。我今日且在此与你做伴,看光景何如。则怕这事再不能免的。”
说言未了,严世蕃早已回家,就跌进房来去与婉如同坐。婉如连忙跳起身要走,被严世蕃扯住道:“勿忙,是你自家人,何必生羞。”婉如大怒,将世蕃脸上一把抓去。世蕃不曾防得,连将手格时,专脚已抓成三条大血槽,疼不可忍,急得暴跳如雷。
走去将婉如揪过来,拳打脚踢,甚是狼狈。陈氏横身在内,死命地劝,严世蕃方才放手出去。临出门又骂道:“不怕你这贱人不从。”婉如在地下乱滚,放声啼哭。陈氏哪里劝得祝到晚,严世蕃又往人家赴宴。陈氏陪着婉如在房,劝她吃晚饭,又不肯;劝她睡觉,又不从。急得陈氏也没法。看看半夜,众丫头们俱东倒西歪,和衣睡着。只有陈氏一人勉强撑持,伴着婉如。
再停一会,耐不得辛苦,渐渐伸腰张口,困倦上来,左一撞,右一撞,怎奈这双痨眼,只是要睡下来。不上一刻,也呼呼地睡着在椅上。
婉如见众人睡尽,想道:“此时不死,更待何时。”见房中人多,不便下手,遂拿条汗巾,悄悄出房。前走后闯,再没个下手处。见一路门竟大开,就信脚走出。谁知大门也开在那里,却是众家人去接世蕃开的,守门人又去洗澡,将门虚掩,被风吹开。婉如轻轻潜出门外,往前就走。此是三月下旬,头上月色正明。婉如不管好歹,乘着月色,行有半更时候,却撞着一条长河,前边又见一簇人,灯笼火把渐渐近来。她心中着慌,又无退步,遂猛身往河中一跳。那些来的人,齐声叫道:“有人投水也!”后面轿内人就连声喊道:“快叫救起!”这些人七手八脚地乱去捞救。哪知婉如心忙力小,恰好跳在一块捶衣石上,搁住腰胯不得下去,只跌得昏昏摔在石上,被众救起。却失去一只鞋子与汗巾两件。
众人见是一个绝色女子,忙拥至轿前。轿内的人反走出来步行,让轿子与婉如乘坐,一同到寓所盘问。原来轿不是别人,却是郑飞英。自从为救琪生与孙剥皮抗衡之后。日日怀念,却无力救他。遂欲进京投个相知,指望寻条门路救他。才过钱塘,就闻得本县劫狱,琪生已走。遂不进京,在杭州一个亲戚家处馆。旧年乡试进场,已中学人。今年进京会试,又中了进士,在京候眩今日也在人家饮宴回来,恰好遇见婉如投水,连忙救回。
飞英叩问婉如来历。婉如把哥哥害她之事直陈。郑飞英连道:“不该!不该!令兄主意果然差谬。但见小姐心中,要许与哪等人家里。”婉如哭道:“妾已许与本乡祝琪生了。”郑飞英失惊道:“既许祝琪生盟兄,怎又献入权门,做此丧心之事,一发不该。”婉如见他称盟兄,就知与祝琪生交往。先问了飞英姓名,然后竟将往事含羞直诉,以见誓不他适。飞英心甚不平,道:“既是如此,盟嫂不必回去,在此与老母贱荆同居,待日后访得着盟兄,送去完聚。”婉如又问:“祝琪生可曾有功名否?如今可在家么?”飞英垂泪道:“原来盟嫂还不晓得,因令兄买嘱强盗冯铁头扳琪生作窝家,监禁在狱。”及越狱逃走事情,细细对她说明。婉如听了,哭得死去还魂。飞英唤妻子领她进内,好生宽慰。自此,婉如遂拜郑大夫人为母,安心住下。不多几日,飞英就选了云南临安府推官。婉如随他家眷赴任不题。
说那严世蕃赴席回来,进房不见新人,大声叫唤。众人俱从梦中惊醒,吓得痴呆。家中前后搜寻,并无人影。忙着家人四下追赶,吵闹了一夜。及次日,忽见一个家人拿着一只绣鞋、一条汗巾,水淋淋地进来禀道:“小的昨夜因寻新人,一路追赶不见人迹。及至河边,偶见河中有此一物,不知可是新人的。”陈氏看道:“正是我姑娘之物。”不觉流起泪来。严世蕃心内亦苦,忙着人去河中捞尸。何曾捞着一根头发?合家苦楚。
那枣核钉闻知此事,也大哭一场,追悔不及。不必多赘。再把素梅如何逃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想佳人当面失迎
诗曰:
晨风夕雨皆成泪,月幌花帘总是忧。
咫尺玉人不见面,从兹旧恨转新愁。
且说素梅送婉如小姐到严府门首,乘人忙乱之时,就往外一走,如鱼儿般,也摸出城来。在路上自己想道:“我这等打扮,未免招人疑惑,且易遭歹人之祸。”忽想一会道:“我不免妆做男人,画些画儿,沿路去卖,既免遭人疑惑,又可觅些盘费,岂不两便?”幸喜身边带有银子,就往卖衣处买几件男衣,又买一双鞋袜、一顶帽子,纸墨笔砚件件停当。走到僻静处穿换。只有这一双小脚,不能穿鞋袜。就取了针线,将鞋缝在袜上,里边多用裹脚衬紧。却将耳环除下,倒也打扮得老到。
竟公然下路走,乘船只,绝无一人疑她。她的画又画得好,没一人不爱,拿出就卖脱,每日风雨无阻,定卖去几幅。盘费尽有多余,还可蓄积。一路行将走来。
一日,来到常州。下在饭店,见天色尚早,出去闲踱。行至码头上,走得劳倦,思量到哪里去歇歇脚再走。抬头见个关帝庙,遂涉步进去拜过关帝,就坐在门槛上歇脚,观看庙前景致。忽望见粉墙上两行字,就站起身去看。却是三首诗。第一首就是轻烟的。
心内惊骇道:“她怎地到这所在来,却又道‘梵梵姑媳向谁啼’,这是何说?”再看到第二首诗道:不记当年月下事,缘何轻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日,可许萧郎续旧谜?
第三首道:
一身浪迹倍凄淇,恐漏萧墙不敢啼。
肠断断肠空有泪,教人终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题
素梅看罢,不觉泪满衣襟道:“原来祝郎也在这里。我好侥幸也。”急忙忙跑到后边,去问那些长老道:“可有一位定海县祝相公在此么?”和尚们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祝相公。”素梅又问道:“众师父从前可曾会见过么?”和尚答道:“不曾会过,我们不知道。”素梅又道:“外面粉墙上现有他题的诗句,怎么就不曾会过?求师父们再想一想看。”众和尚正欲吃饭,见她问得琐碎,变色答道:“这还是旧年,不知是哪里过路的人偶在此间写的。我们哪里管他闲事?不晓得,不晓得。”素梅见说,带着满脸愁容出来,心里苦道:“原来还是旧年在此,想已回家。”却又走近墙边去看,自己取出笔来在壁间也和一首。一人无聊无赖,见天色将晚,只得出门回店。次日绝早又起身上路。
你道琪生因何不见?只因琪生是个有名才子,凡写的疏头词情两绝,字又佳,常州一城闻他大名。凡做善事,没有张祝去写疏头就做不成。故此不但和尚道士们奉之如神,连合城人,无不敬重,俱不呼他名字,只称他老张。近日为天旱求雨,各处做法事打醮,把个张祝头多忙得,东家扯,西家争,及完却这家回来,到半路上,又是那家扯去。这日又去写,就直缠到乌暗才得回来。谁知事不凑巧,素梅前脚刚才出去,琪生后脚就跨进来。因身子劳顿,就上床安歇。
次早起来,又要去写疏。正走到殿上,偶见神前一张疏纸被风吹起,直飘至墙脚下。走近才要拾,抬头忽见粉墙上又添了几行字。上前看时,也是和他原韵,一首诗道:迢迢长路弓鞋绽,妾为思君泪暗啼。
手抱丹素颜面改,前行又恐路途迷。
定海邹氏女妾素梅和题
琪生一看,异常惊喜,道:“她与小姐一齐被贼掳去,今日缘何来此?我看人俱还无意,同在此间谢天谢地。”想一会,又虑寻不着,遂跌脚哭道:“我那姐姐呀,你既来此,怎不等我一等,又不说个下落,却叫我哪里寻你?”里头这些和尚听得哭声,忙跑出来,见是老张对着墙哭,问为何事。琪生道:“昨日有个女人来寻我,你们晓得她住在哪里?”和尚道:“并不曾有什女人来寻你,只有一个少年男子来寻什么定海县祝相公。何尝再有人家?”琪生闻是男子,心内狐疑不解,又问道:“那男子住在哪里?”和尚道:“我们又不认得他,哪个去问他住处。”琪生遂不则声,也不去拾疏纸,转身就往外飞跑。
行至门外,复又转来叮咛和尚道:“这人是我嫡亲。今后若来,可留住他等我,说我晓得那祝相公的信息,切不可又放他去。要紧,勿误。”说罢,就如一阵风,急急奔出。跑至街上,正遇着写疏的来接。琪生道:“我有天大的要紧事在身上,今日不得工夫。明日写罢。”那人道:“这怎迟得?”动手就扯琪生。琪生只是要走,被他缠住,发急大怒,乱嚷起来。那人见他认真发极才放他去。
整整一日,水也不曾有一点在肚里,满街满巷俱已跑到。
没头没端又没个姓名下落,哪里去寻?直至日落才回。一进庙门,气不过,捧起砚台笔墨尽力往地下一掼,打得粉碎道:“只为你这笔砚,尽日写什么疏头,误却我大事。好恨也,好苦也。”遂掩面顿脚,大呼大哭。这些和尚只认他惹了邪祟,得了疯病,俱替他担着一把干系。次日,祝琪生又出去乱跑乱寻,连城外船上也去问问,一连几天寻不着。自此也不替人写疏,只是厌厌郁闷,就恼成一玻睡在庙中,整整一年有余,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渐渐回好。
一日,又是八月天气。琪生新病初愈,要踱到殿上,亲近亲近旧日的诗句。只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面墙而立,叹气连天。琪生怪异,指望待他回头问他。不想那人只管看着墙上点头长叹,不一会又哭起来。琪生一发骇然,忍不住走上前去看。
那人也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老者。再近前一观,原来却是邹公。
自解府之后又提进京,坐在刑部牢中。因旧年大旱,朝廷减刑清狱。刑部官却是邹公同年,又因戴松势败身死,没有苦主,遂出脱他出来。却一路来寻女儿消息,偶过此间,进来求签,不想于此相会。
二人又悲又喜。邹公忙问道:“兄怎认得素梅,又在哪里会见的?既知素梅消息,必知小女下落,还是怎样?”琪生道:“我亦不曾遇见。”邹公道:“现有壁上诗句,但说何妨。”
琪生道:“虽睹其诗,实实不曾遇见其人。”邹公道:“哪有不曾会过,就和这诗之理?”祝琪生道:“先前原是会过的。
老先生若能恕罪,方敢直呈。”邹公发极道:“诗中之情我已会意,何必只管俄延这半日。若是说明,就将素梅丫头奉送,也是情愿。”祝琪生料来少不得要晓得,遂将与小姐订盟之事直言禀上。邹公听得与女儿有约,忽然变色,少顷又和颜道:“这是往事可以不言。
只说如今在哪里,生死若何?”琪生哭道:“闻说是强人劫去,不知下落。”邹公顿足跳道:“这还是前事,我岂不知,只管说他则甚。你且说素梅如今在哪里,待我去问她。”祝琪生道:“她来时小婿不曾在此,她就题诗而去。落后小婿回来,寻了几日不见,因此就急出一场病来,至今方好。”邹公哭道:“原来还属虚无。我好命苦!”拭泪又问道:“轻烟也怎地在此?”祝琪生道:“她来在我之前,一发不知。”邹公含泪,默默半晌,重新埋怨琪生道:“我当初原有意赘你为婿,不料为出事来中止。你却不该玷我闰门,甚没道理。”祝琪生谢罪道:“小婿一时匿于儿女痴情,干冒非礼,然终未及乱。尚求岳丈大人海涵。”邹公流泪道:“罢是也罢了,只是我女儿不知究竟在何方,生死尚未可料。”言罢又放声大哭。琪生忍着悲痛劝解,二人就同到这边用了饭。琪生问邹公行止,邹公道:“我拼着老骨头,就到天边海角,也少不得要去寻女儿一个生死信息。”祝琪生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小婿也要回乡,去看看父母近来何如。就与岳父同行。”二人商量已定,到次日起来,就收拾行李,别却和尚,一路寻至家中。正是:宁到天边身就死,怎教骨肉久分离。
话分两头。半日笔忙,不曾理得到绛玉事情,且听细表。
说这绛玉,自那日枣核钉卖她,恰好一个官儿买来,指望进京,送与严嵩讨他个欢喜,要他升官。不意这官儿行至常州府,忽得暴病身亡。夫人见丈夫已死,儿女又小,没个人撑持家门,恐留着这少年美貌女子惹祸,就在常州寻媒婆要嫁她。这常州府有个极狡猾、极无赖的公子,姓邢,名国端,字得祥。妻子韩氏,是个酸溜溜的只好滴牙米醋,专会降龙伏虎打丈夫的都元帅。公子父亲是吏部郎中,他不愿随父亲到任上去,故此在家,一味刻薄胡行。见一有好田产就去占,不占不祝见人有美妇人就去奸,不奸不止。领着一班好生事的悍仆,惯倾人家、害人命。合城人受其荼毒,畏他权势,皆敢怒而不敢言。这日只在外边闲荡,不知他怎么晓得那夫人嫁绛玉的信儿。知她是外路的新寡妇,一发可欺,就思量要白白得来。叫家人去对那夫人说:“你家老爷当初在京选官时,曾借我家太老爷若干银子使用。原说有个丫鬟抵偿。至今数年,本不见,利不见,人又不见。今日到此,并不提起。是何缘故?若是没有丫鬟,须还我家银子。”那夫人正要发话,却有当地一个媒婆私捏夫人一把,悄悄说道:“人人说邢公子叫做抠人髓。夫人莫惹他。
若惹他,就是一场大祸。老实忍口气,揉一揉肠子,把人与他去罢。”遂将公于平日所为所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告诉夫人。那夫人是寡妇人家,胆小畏祸,又在异乡不知事体,就忍气吞声哭泣一场,唤绛玉出来随他家人去。那绛玉自从枣核钉打发出来时,已将性命放在肚外,自己还道这两日余生是意外之得,便就叫她到水里火里去,她也不辞。闻夫人吩咐随他去,也不管好歹,居然同那些家人到邢家去了。
不知绛玉此一去性命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玉姐烧香卜旧事
词曰:
孤枕双眉锁,多愁只为情。昨宵痴梦与君成,及醒依然衾冷伴残更。此苦谁堪诉,寒灯一盏迎。赌将心事告神明,谁晓神明早把眼儿瞪。
右调《南乡子》却说绛玉同邢宅家人至他家中。邢公子见家人带绛玉来,连连责家人道:“我只说他夫人不肯,还要费口舌、动干戈,故不曾吩咐得你们。哪知一去就带人来?你们难道不知家里大娘利害!怎么不先安顿个所在,再来报我,却就带进家中。怎么处?快与我带进书房藏躲,待晚上再悄悄领她别处安置罢。”家人忙来带来。绛玉不肯走,邢公子自己下来扯她。绛玉一把揽住他衣服,喊道:“今日不是你,就是我。
你来!你来!”众家人见她扭住主人,齐来扯开。绛玉大喊。
内里韩氏闻得喊叫,惊得飞滚出来。一见丈夫抱住一个美貌女人,大吼一声,跳上前来将公子方巾一手揪来,扯得粉碎,把公子脸上披一个不亦乐乎。那些家人惊慌,俱各没命地跑个干净。公子见韩氏撞见,早已惊倒在地。绛玉却走向前,扯着大娘跪下哭道:“望大娘救小婢子一命。”韩氏道:“你起来对我讲。”绛玉不以实告,只说道:“妾是定海祝秀才妻子。
因出来探亲,为某官人半路抢来。今某官人已死,他夫人就要嫁我。我实拼着一死,讨一口好棺材。如今被公子劫来,我总是一死,不若死在大娘面前,省得又为公子所污。”言罢就要触阶。韩氏忙忙扯住道:“不要如此。有我做主,他焉敢胡行。
待我慢慢着人寻觅你丈夫来带你去。”就指着公子波罗揭谛的骂个不数,还险些要行杖。公子缩做一团,蹲在地上,哪里敢出一声,只是自己杀鸡,手作狗停的拜求,韩氏才不加刑,还骂个浪淘沙找足,方带着绛玉进内,不许公子一见绛玉之面。
过有一月,绛玉偶在后园玩耍,恰好公子从后门进来。绛玉瞧见,恐他又来胡为,吓得红着脸、急奔进内。正遇着韩氏走来。韩氏道:“你为何脸红,又这等走得急剧?”绛玉尚未答应,公子也走到面前。韩氏大疑,遂与公子大闹。却将绛玉剥去衣服,一一个臭死。二人有口难分。绛玉到晚就去上吊,却又被人救活。韩氏道:“她拿死吓我!”又打有四五十下。
就叫她与丫头辈一样服役,却自己带在身边,一刻不离。晚间定交与一个丫头同睡,一夜也唤她一二十次,若绛玉偶然睡熟不应,自己就悄悄下床去摸。若公子在房与韩氏同宿时,绛玉才得一夜安静睡觉。
然终玉虽受韩氏磨灭,倒反欢喜。她喜的是韩氏看紧,可以保全身子,所以甘心服役。只恨落在陷阱,不知终身可有见祝郎的日子。又念着小姐,时时伤心,望天祷祝。光阴荏苒,倏过四个年头。韩氏见她小心勤力,又私自察她,果然贞节。
就心生怜念,比前较宽,不叫她服役,也不似以前那样防她。
一日,韩氏偶然一玻吃药祷神,无般不做,又许了码头上关帝庙愿心,果然病势就渐渐痊好,调理几天,病已痊愈。
韩氏要到码头上关帝庙还愿,备了牲礼香烛。遂带着绛玉与两个丫头,一同至关帝庙中。韩氏烧香拜佛,祷祝心愿已毕,绛玉也去磕个头,私心暗祝道:“若今生得于祝郎相逢,关老爷神帐飘起三飘。”才祝完,就见神帐果然飘起三次。绛玉心中暗暗欢喜,连忙再拜,感谢神明。韩氏不知其故,问绛玉道:“信也奇怪,今日没一些风气,神帐怎地就动起来?”绛玉含糊答应:“神圣灵显,是大娘虔心感应之故。”韩氏点头,遂领着绛玉众人满殿游玩。
绛玉陡然见壁上诗句,逐首看去,看到第二首第三首后面写“定海琪生和题”,心下吃了一惊,暗暗流泪道:“祝郎原来也至此间,可怜你我咫尺不能一见。怎诗意这等悲怆?难道扬州之事,还不曾结?”从头看到完又想道:“轻烟、素梅既在一处和题,诗中又各发别离思想之意,三人却似未曾会面一般。祝郎前一首诗,又像恨负他的一般,这是何说?”猜疑半晌,见桌上有笔砚,意欲和他一首,透个风信与他,好使他来找寻。又碍着韩氏在面前,难于捉笔,不觉垂泪。韩氏见她流泪,问道:“你为什事流泪?”绛玉情急,只得说道:“偶见妾夫诗句,故此伤感。”韩氏惊讶道:“既是你丈夫在此,料然可寻。你怎不对我讲,徒自悲伤?待我回家着人打听,叫他来带你回去,不必苦楚。”绛玉闻言感激,就跪下拜谢。韩氏忙忙扶绛玉起来,着实宽慰一番。绛玉见韩氏如此贤惠,料不怪她,就在桌上提起笔来和诗一首于壁上。其诗道:一入侯门深似海,良宵挨尽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空负柴门烟雾迷。
定海平氏侍妾绛玉和笔
绛玉和完,放下笔来。韩氏虽不识字,见她一般也花花地写在壁上,笑道:“你原来也识得字,又会做诗!”因一发爱她。耍了一会,动身回家,韩氏果遣人城内城外去寻祝琪生。
谁知琪生已同邹公回家,并无一人晓得。绛玉闻琪生无处访问,内心只是悲咽。每每临风浩叹,对月吁嗟。正是:十一时中惟是苦,愁深难道五更时。
再说琪生与邹公同寻雪娥小姐与素梅、轻烟。祝琪生改名张琼。一路夜宿晓行,依旧来到定海县。先到邹公家里,只见门庭如故,荒草凄凉。那些家人半个也不在,只有一个年老苍头还在后园居祝见主人回家,喜不自胜,弯腰驼背地进来磕头。邹公叫他扯去青草,打扫一间房屋,二人歇下。邹公看见一幅大士还挂在上面,哭向琪生道:“记得那年请贤婿题赞,我父女安然。岂知平地风波,弄得家破人亡。我小女若在,怎肯教大士受此灰尘?”遂一头哭一头去替大士拂拭灰尘,心中叫道:“大士有灵,早教我父女相会。”琪生也哭个不祝少顷,只见那老苍头捧着几碗稀粥走来,与二人吃,苍头就站在旁边伏侍添粥。偶然问道:“老爷与祝相公,可曾遇见素梅姐么?”二人闻说,忙放下碗问道:“她在哪里?”苍头道:“她从去年腊月到此告诉我说,受了多少苦楚。她从北京出来,要寻祝相公,在路上又受了多少风霜方能到此。她却改了男妆,一路卖画而来。住在这里好几个月,日日出去访祝相公。见没有信息,又到北京看什么平小姐。故此从十月二十七日就起身去了,到今日将近有十余天光景。难道不曾遇见?”二人问道:“她可晓得小姐在何方呢?”苍头道:“她却不曾细说,是我问她,只说道小姐被强人抢去。”二人苦道:“她原与小姐同被抢的,怎说这囫囤话?她又怎地却在北京出来?我们只恁命薄,不得遇她讨个实信。怪道她诗上说‘手抱丹青颜面改’,原来是男妆卖画。”二人烦恼,整整一夜不睡。
次日,祝琪生到自己家中去看父母。走到原居,却是一块白地,瓦砾灰粪堆满。心内大惊,悄悄去问一个邻人,才知父母为他陷害,不知去向,强盗劫狱,房屋烧光。哽哽咽咽,仰天号哭,只得再至邹公家,向邹公哭救。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诉断肠人。
邹公劝道:“令尊令堂自然有处安身,你纵哭无益。我与你还去寻访,或者有见面之日,也不可知。只是我小女被盗劫去,身陷虎穴。她素性激烈,倒恐生死难保。我甚慌张。”说罢也悲悲戚戚,哭将起来。二人心中苦楚哪里写得荆祝琪生又悄悄去看婉如小姐,指望见她诉诉苦。哪知平家在房俱是别人的。访问于人,俱说迁往京中多时。一发愁上加愁。再去访轻烟信息,也无音闻。去候好友郑飞英,全家皆在任上。处处空跑,一些想头也没有。绝望回来恨不欲生,对邹公道:“我们在家也没用。老父老母又不在,小姐、素梅又不见。
我方才求得一签在此,像叫我们还是去寻的好。”就将所求签诗递与邹公看。那签诗道:劝君莫坐钓鱼矶,直北生没信不非。
从此头头声价好,归来方喜折花枝。
邹公看了道:“这签甚好。”祝琪生道:“揣签意,却宜北去。难道又进京去不成?”邹公道:“凡事不可逆料。或者尊翁令堂见贤婿不在,竟寻进京去,也不可知。而且素梅又说进京,小女亦在京中也未可料。我们不免沿路细访,倘然遇着素梅也就造化。”祝琪生心中也道:“进京兼可探听婉如小姐与绛玉姐信音,更为一举两得。”二人次日遂动身又往北上。
不在话下。
再说郑飞英在云南任上,做了三年推官。严嵩怪他没有进奉,诬他在任贪酷,提进京勘问。幸亏几个同年解救,才削职为民,放他回去。此时飞英已至淮安,闻赦到,遂同家眷在淮安转船回家。他见严嵩弄权,倒不以失官为忧,反喜此一回去,可以访求琪生,送婉如小姐与他亲成。
一日,船到常州府。泊船码头,买些物件。他因是削职官员,一道悄悄而行。这常州知府,飞英相厚同年,回去来拜一抽丰乡亲。郑飞英偶在船舱伸出头来与一个家人说话,被他看见,登时就来拜候。飞英倒承他先施,怎么不去回拜。那同年就要扳留一日,意思要飞英寻件事去说说,等他做情。哪知郑飞英为人清高,不屑如此。因情义上不好歉然而去,遂住下与他盘桓一天。
这婉如与夫人们在仓望着岸上玩耍,见对面一个庙宇,甚是齐整。夫人间小厮道:“这是什么庙?”小厮道:“是关帝庙,好不兴旺。”夫人遂对婆婆道:“我们一路关在船舱,好生气闷。左右今日是不动身的,平家小姐又终日愁容不解,我们又难得到此,大家下船,去到庙中看个光景。”太夫人道:“我年纪大,上船下船不便。你与平小姐上去,略看看就来。”
夫人就同婉如上岸,行至庙中。不知进庙来怎么玩耍,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婉如散闷哭新诗
诗曰:
原为愁魔无计遣,且来古刹去参神。
庙堂又咏悲秋赋,信是愁根与命连。
话说郑夫人与平婉如小姐,领着丫头小厮走入庙中随喜。
先到后边游戏了一番,又一拥至前殿来。夫人见墙上有字,笑对婉如道:“好看这样齐整庙字,独是这块墙,写得花花绿绿,何不粉他一粉,是何意思?”原来,是本城这些施主来修庙宇,爱墙上一笔好字,不忍粉去。故此粉得雪白,单留这一块墙不粉。
婉如倒也无心,听得夫人说笑,就回头观望,果然有几行字迹。
信步行去一看,劈头就是轻烟的诗,暗惊道:“曾闻祝郎说有个轻烟,是邹小姐身边使女。缘何这里也有个轻烟?”再去约酒,是写著『定海邹氏妾”,便道:“原来就是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呢?”也不关心,就看第二首,惊道:“这笔迹好像祝郎的。”遂不看诗,且先去瞧他落款,不觉大惊,且喜。
忙对夫人道:“原来是祝郎题的两首诗。他竟在此也不可知。”
夫人猜道:“这诗像已题过多年。你看灰尘堆积,笔画已有掉损的所在。断不在此间。”婉如不觉悲伤。再将诗意重复观玩,滴了几点眼泪,又去看第四首。却是素梅的。一发奇异,叹道:“看她诗中,果然祝郎不在此间,连她也不曾遇见,是见诗感慨和的。”再看第五首诗,又是绛玉的。垂泪道:“咳!
你却卖在这里。可怜可怜。”看完,心上也要和他一首。就叫小厮到船中取上笔砚来,也步和一首绝句道:身在东吴心在赵,满天霜雪听乌啼。
近来消瘦君知否,始悔当初太执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
婉如题罢,就着实伤悼,忍不住啼泣。夫人着忙劝道:“我原为你愁闷,故上来与你遣怀,谁知偏遇着这样不相巧事,倒惹得你悲苦。快不要如此,惹得旁人看见笑话。”遂玩耍也没心肠,大家扫兴而回。随即就着人遍城去访绛玉。又没个姓名,单一味捕风捉影,自然是访不出来的。晚间郑飞英辞别常州府出城上船。宿了一夜,次日就开船,一直到家不题。正是:妾已归来君又去,茫茫何日得佳期。
再说祝琪生与邹公,依旧北上。一路寻访祝公与夫人,并雪娥小姐信息,兼找寻素梅。哪里有一个见面?一直寻至京师地面,连风闻也没一些。二人恼得不知怎得是好。两人算讨来到京城中,下个寓所,祝琪生先去访平家消息。在京城穿了两日,才问到一家,说住在贡院左首。祝琪生连忙到贡院,左首果然问着平家一个七八十的老家人。
祝琪生不先问他小姐,先问道:“你家相公在家么?”家人夸张道:“如今不叫相公,称老爷了。”原来枣核钉得严世藩之力,竞弄了个老大前程,选是福建福州府古田县主簿。祝琪生闻说称老爷,疑他前科也中进士,便问道:“如今你老爷还是在家,还是做官?”那家人兴头的紧,答道:“我家老爷,如今在任上管百姓、理词讼,好不忙哩。”祝琪生忙道:“你家小姐可曾同去么?”家人笑道:“这是前时的话,也记在肚里,拿来放在口里说。我家小姐死了,若是托生也好三岁。”
祝琪生闻言,就如顶门上着了个大霹雳,心中如刀乱刺,眼泪直滚,问道:“是什么病死的?”家人遂将主人把她嫁与严家为妾,小姐不从投河身死。起根发脚的说与他听。祝琪生听了,肝肠寸寸皆断。
又问道:“你家绛玉姐姐呢?”家人又笑道:“原来你是个古人,愈问愈古怪,偏喜欢说古话的。我家绛玉丫头卖在人家,若养孩子,一年一个,也养他好几个了。”琪生又吃一惊,遂问道:“毕竟是几时卖的?”家人道:“卖在小姐未死之前。”祝琪生道:“奇怪!小姐既还未死,怎么就先卖她?却卖在哪家呢?”家人道:“这个我就不知道。”琪生只是要哭,恐怕那家人瞧着不雅,又忍不住,只得转身走回,就一直哭到寓所。邹公忙问其故,祝琪生哭诉:“平小姐已死,绛玉又卖,小婿命亦在须臾了。”诉罢,拍桌打凳泪如涌泉。邹公亦为抚恤劝解,再四宽慰。正是:一点多情泪,哭倒楚江城。
一日,二人愁闷,在街上闲闯。忽撞见巡城御史喝道而来,看祝琪生,就叫一个长班来问道:“相公可是定海祝相公?”
祝琪生暗吃一吓,问道:“你问他怎的?”长班道:“是老爷差来问的。”祝琪生道:“你老爷是哪个?”长班道:“就是适才过去的巡城沈御史老爷,讳宪,号文起的。”祝琪生才悟放心道:“既是沈老爷,我少刻来拜。”长班又问了祝琪生寓所,就去回复本官。
祝琪生与邹公转身也回。邹公问道:“方才那御史,与贤婿有一面么?”祝琪生道:“他是家父门生,又受过舍间恩惠的。小婿与他曾会过数次。”二人一头说话一头走,才进得寓所,尚未坐下,已见长班进来,报老爷来拜。二人仓卒之际,又没一个小厮,又没一杯茶水,弄得没法。只见沈御史已自下轿,踱将进来。邹公又役处躲闪,二人只得同过来相会。沈御史先请教过邹公姓名,后问祝琪生道:“世兄几时到这边的?
怎不到敝衙来一顾。尊翁老师在家可好么?”祝琪生道:“小弟到才数天。不知世兄荣任在此,有失来叩。若说起家父,言之伤心。暂退尊使,好容细禀。”沈御史遂喝退从人。祝琪生通前撤后,兜底告诉。沈御史恻然道:“曾闻得贵州劫狱之事,却不知世兄与老师亦在局中大遭坎坷。殊实可伤。”三人各谈了些闲话。祝琪生赧然道:“承世兄先施,小弟连三尺之童也没有,不能具一清茶,怎么处?”沈御史道:“你我通家相与,何必拘此形迹。只是世兄与邹老先生居此,未免不便。不若屈至敝衙,未知意下何如?”祝琪生二人苦辞,沈御史再三要他们去。二人只得应允。沈御史道:“小弟先回,扫榻以待。”
遂别琪生与邹公而去,留两个衙役伏侍二位同来。二人遂一同至沈御史衙中安下。
过了几日,二人有满腹心事,哪里坐得住,意欲动身。沈御史劝琪生道:“世兄如今改了姓名,令尊令堂又不晓得下落。
世兄若只而北去访,就走尽天涯,穷年计月,也不能寻得着。依小弟愚见,今岁是大比之年,场期在迩。世兄若能在此下场,倘然闱中得意,那时只消多着人役,四路一访,再无不着。今徒靠着自己一人,凭两只脚,走尽海角天涯,就是有些影响风闻,也还恐路上相左,而况风闻影响一些全无,焉能有着?还是与邹公先生,权在敝衙住两月,待世兄终过场,再定局面为是。”祝琪生道:“世兄之言甚是有理,但是小弟本籍前程已无可望。今日怎能得进场去?”沈御史道:“这事不难。
小弟薄有俸资,尽够为世兄纳个监。只消一到就可进场,况如今是六月间,还有一月余可坐。”邹公也道有理,从旁赞劝,琪生遂决意纳监。
沈御史就用个线索,替琪生纳了监,仍是张琼名字。即日进监读书。
转眼就是八月场期,琪生三场得意。到揭晓那日,张琼已高挂五名之内。祝琪生欢喜自不必说,惟沈御史与邹公更喜。
琪生谢座师、会同年,一顿忙乱。顷刻过年,又到二月试。琪生完场,又中第四名会魁。殿试在第二甲,除授翰林院庶吉士。
随即进衙门到任。不及两天,就差人四路去寻访父母消息。
过了一月,邹公欲别他起程去寻女儿。祝琪生泣道:“这是小婿之事,不必岳父费心。小婿岂恋着一官,忘却自己心事?
而且老父老母不知着落何地,小婿竟做了名教负罪人,恨不即刻欲死。但因初到任不能出去,待看机会谋个外差,凭他在哪个所在,也少不得要访出来。再不然,宁可挂冠与岳父同死得道路,决不肯做那不孝之子、薄幸之人也。岳父且耐心坐待,与小婿同行,有何不可?”于是邹公复又住下不题。
再说红须自劫狱之后,在梅山寨中无日不着人在外打听祝琪生与老夫人音信。又因雪娥小姐思量父亲,时刻痛苦,也一连几次遣人探听邹公音耗。俱说解往别处,不知下落。祝公与雪娥小姐,翁媳二人每日只是哭泣。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四年光景。
一日,红须在寨中看兵书。忽小卒来报道:“古田县知县已死,却是一个平主簿署樱赃私狼藉,倒是一头好货。特来报知。”红须道:“再去打听,访他是哪里人,是何出身,一向做官何如,有多少私财。快来报咱。”不到一日,小卒来报道:“访得是浙江定海县人,寄籍顺天,姓平名襄成,字君赞,原叫什枣核钉,今百姓呼他叫‘伸手讨’。资财极富,贪酷无厌。”红须闻知是枣核钉,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这贼也有遇咱的时候!”忙请出祝公与雪娥小姐。遂言道:“今日你们仇人平贼已到,咱去枭了他首级来,替咱恩人报仇,一灭此恨”。
祝公与雪娥尚未答应,红须早已怒气冲冲地出去。只带十数个人,各藏短刀,昼夜并行。到了古田县,竟进县衙,将枣核钉捉出,剁做肉泥,又将他合家不论老少男女,上下一齐杀绝。遂领着众人出城。恰遇福建巡抚正领着大兵到闽清县去剿山贼,在此经过,两下相遇。红须全无惧怯,领着十余人杀进阵中。手起刀落,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连杀死官兵八九十人。
刀口已卷,只以刀背乱砍。巡抚见势不好,指众官兵一齐杀上,团团围祝红须外无救兵,内无兵器,竟被擒祝巡抚怕贼党抢劫,连夜将陷车囚好,做成表章,解京献功。
有那逃得性命的小卒,跑至梅山寨中报信,雪娥小姐正在。
祝公说恐怕不分玉石,连婉如一同遭害,替她担着惊恐。
忽闻此信,二人大哭。不知后事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邹雪娥急中遇急
词曰:
义海相斗,爱河复攻。哪堪这袜小鞋弓。恨杀杀,倒做了两头俱空。阳关人又急,天台路不通。欲学个丈夫女中,怎奈我南北西东,各天又共。
却说祝公与雪娥小姐,闻知红须被擒,二人号天哭地,连忙着人出去打听消息。说一些刑也不曾受,只是明早就要起解上北京。祝公顿足道:“这却怎么处?他能救我,我不能救他。
真是枉为人一世。”说罢痛哭。雪娥小姐也哭道:“我们若非他救时,今日不知死在何地。焉可坐视不理?我与公公宁可拼着性命,赶上前随他进京。看他是怎的结局。若有可救则救,若无可救时,也还可以备他后事。”祝公道:“有理。只是你是个女子,怎的出得门?你且住在此间,只待我自去罢。”
雪娥道:“公公年老,路途中谁人伏事。媳妇虽是女人,定要同公公去。”二人正在争论,忽见几个小卒慌慌张张,跑来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巡抚领兵来洗山了。”众小卒一声喊,各自逃命而去。祝公与雪娥二人心慌,略略带些盘费,跑出山寻一只小快船,一路赶来。
直赶到常州府,方才赶着。祝公就要去见红须,雪娥止住道:“不可造次。若是这样去,不但不能见他,亦且有祸。必须定个计策去,方保无事。”祝公道:“定什么计才好?”雪娥思想一会道:“我有一计。解子必要倒换批文,少不得将囚车寄监。我们多带些银两,再买些好酒好肴,到监门对牢头禁子哭诉,只说他当初是我们外亲,曾周济我们过。今日不知他为何犯法,来送一碗饭与他吃吃,以报他昔日周济我们之恩。
却多送些银两,买住牢头。他见公公是一个老成人,我又是一个小女子,料不妨事,再见有银子予他,自然肯容我们进去。
待进去之时,再将些银两送与守囚车之人,却将酒肴就与他们吃。他们只顾吃酒,我们就好与义土说话。”祝公点头,遂去备办停当。
二人来到监门口,寻着牢头,照依行事。果然放他二人进去。二人进得牢门,也照前施行,无不中计。红须见二人来此,大惊道:“你二人怎的远远来此?”祝公与雪娥小姐,抱着囚车哭道:“义士救我二人性命,又为我等受害,我二人就死不忘。
今日间义士解上北京,恨不能身替。特赶来随义士同去。”
红须道:“不须啼哭,你二人也不须进京。咱这一去,多分必死,倒喜得仇人死在咱前,咱就死也甘心,杀也快活。人生世上少不得有一死,有什怕他?只要做一个硬汉子,了一件痛快事,开眉舒眼得死,就到下世做条汉子也是爽利的。你二人快不要随咱去,就随咱去,也替不得咱的死,却不是多送在里边烦恼的?而且又使咱多担了一片心,反叫咱死也不得干净。
但是你翁媳二人,日后遇着祝翁恩人,替咱道及,就咱不能与他相会,叫他念咱一声,咱就死也甘心。”祝公与雪娥二人定要与同行。红须发怒道:“不听咱言语,必然有祸。难道要随咱去。是要看着咱砍头么?何不就在这里砍了咱去,省得你二人要去。”祝公与雪娥见他不容同去,及发起怒来,因哭道:“但是不忍义士独自一人解去。”红须道:“不妨事。咱也是一条汉子,不怕死的人。”祝公遂取出一包银子,递与红须道:“既不容我二人随去,这一包碎银子,义士自己带去做盘费。”
红须摇头不受道:“咱要银子何用?咱既犯罪,朝廷自然不能饶咱,料来也是这包银子买不下咱命来的。这条路去,怕他敢饿死咱不成?你二人拿去,寻个安身所在,慢慢将这银子度日。等待打听恩人信息。”又想一想道:“不如就在这里安下也罢。这常州地方,还是个来往要地,可以访信,省得往别处去,又要花费盘缠。你们如今用去一厘,就少一厘了。那得没钱度日,谁肯来顾你?”祝公道:“义士虑得极是,为我们可为极至。我二人就在这里住下。候讨义士信音也罢。”雪娥又悄悄问道:“平贼家眷可曾杀伤?”红须笑道:“咱才杀一畅快。被被半个不留。”雪娥闻言暗暗叫苦不迭。又问道:“有酒肴在此,义士可用么?”红须道:“这倒使得。”雪娥遂取酒肴至。祝公亲自喂他,雪娥在旁斟酒。红须大嚼,如风卷残云,须臾用完。对祝公二人谢道:“生受你们。你二人去罢,以后再不要念咱痴心哭泣,也没听了。”二人涕泣而出。
雪娥向祝公道:“义士既不要我二人随去,生死只在明早一别,就终身不能见他。我们须就在码头上寻个下处,明日起早,送他一别。”祝公道:“我也是这等说。”二人遂依旧出城到码头上寻了下处。二人一夜不曾合眼。雪娥想念父亲,不知存亡。祝郎又不知消息。婆婆又没去向。又怜公公年老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苦恼不过。素梅、轻烟,未知归着何处。又悲义土解去,性命自然不保。婉如姐姐,不知逃得性命否。又回想自己是个闺女,终日随着一个老者东流西荡,凡事不便,究竟不知是何结果。那祝公心里却又思量,夫人年老。不知流落何方,生死未料。孩儿年少,不知可逃得性命出来,还是躲在哪里,不知何方去寻。又见一个少年媳妇日日尽心孝顺,服侍体贴,甚不过意,惟恐耽误她青春,却一般落在难途,怎叫她受些风霜苦楚,终于怎样结局?又念红须,解上北京,毕竟是死,一发可伤。两人心中各怀哑苦,暗自伤心。真是石人眼内,也要垂泪,好不凄惨。
二人至五更时分,就起来伺候。祝公打听得解子俱在间壁关帝庙动身。遂领着雪娥,在关帝庙中等候。雪娥皱着眉头,就坐在鼓架上,祝公却背叉着手,满殿两头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忽走到墙边,抬头一看,见壁上许多字,知是唱和的诗句。
看到琪生诗句,大声惊怪叫道:“媳妇你来瞧,这不是我儿的诗么?我老眼昏花,看不仔细,莫是我看差了?”雪娥听说,飞跑过来。祝公指着琪生的诗句,教她来看。雪娥看着诗句,就哭起来道:“叫我们望得眼穿,哪知他在这里。”祝公喜得手舞足蹈,心花俱开。雪娥又重新将诗句第一首看起。
那是轻烟的,心已骇然,看到第二首第三首是琪生的。点头悟道:“哦,轻烟已嫁,他故此怪她。”又看到第四首是素梅的,心内一发诧异道:“愈看愈奇了!她也缘何得来?我莫非还在梦里。”再看至第五首,是绛玉的。心下暗想道:“平家姐姐曾说有一个绛玉,为与祝郎有情,被主卖出。怎也在此?”及看至第六首,是婉如之诗。就失声大哭道:“哪知平家姐姐也曾来此。可怜你那日,不知可曾遭害否。若是遭害,想必死于非命。我又不能得你个实信,好生放心不下。”又想一想道:“我看他们诗中口吻,像是俱不曾相会祝郎的,怎的诗又总在一处呢?”心中疑惑不解,愈思愈苦。心内又想道:“轻烟、素梅二人如今不知在哪里。”诸事纷纷,眼泪不祝祝公也看着这些诗,反复玩味道:“这些人的来历,你前日曾对我说过,我也略知一二。但不知怎么恰好的皆到此间,令人不解。”雪娥应道:“正是呢,媳妇也是如此狐猜。”祝公又悲道:“我孩儿既有题诗在此,料然不远去。我和你待送了义士起身,就在此慢慢寻他。”雪娥道:“公公说得有理。”正说话间,只见解子们押着囚车,已进庙中来。二人就闪在一旁。
祝公与雪娥乘解子收拾行李,忙忙上前去看红须。红须道:“咱道你二人已去,何必又来?你二人好生过活,今日咱别你去也。”祝公与雪娥还要与他说两句话,尚未开口,只见那些解子早来扎缚囚车,赶逐二人开去。已将红须头脸蒙祝祝公与雪娥眼睁睁地看着他上路去了。祝公与雪娥复大哭一场,回到庙中。正是:望君不见空回转,惟有啼鹃血泪流。
祝公拭泪,对雪娥道:“我想孩儿这诗不知是几时题的。”
雪娥忽见一个和尚走进来,便应道:“公公何不问这位长老?”
祝公就迎往和尚问信。和尚道:“我们也不曾留心。大约题待甚久,像有三四年了。”祝公就呻吟不语。雪娥道:“公公可向长老借个笔砚一用。”祝公果去借来。雪娥执笔向祝公道:“待媳妇也和他一首,倘若祝郎复至庙中,便晓得我们在此。
方不相左。”遂和诗道:
父逐飘蓬子浪迹,斑衣翻做楚猿啼。
柔肠满注相思意,久为痴情妾自迷。
定海邹氏雪娥泣和
雪娥和毕,祝公看着伤怀。雪娥道:“我们不宜再迟,趁早去寻下住居,就去寻祝郎下落。”祝公道有理。二人就央人赁却一间房子,祝公将雪娥安下。自己人却日日不论城市乡村、寺观庵院,各处去寻琪生、访和氏夫人。
寻了一二个月,并无一毫影儿。雪娥就要回定海家里,寻访父亲信息。祝公道:“我岂不欲回家一看,只为天气渐冷,我年老受不得跋涉,抑且路途遥远,盘费短欠,怎么去得。不着在此挨过寒冷,待明年春气和暖,同你慢慢支撑到家。你意下如何?”雪娥依允。哪知不及半年,看看坐吃山空,当尽卖尽,不能有济。房主来逼房钱,见他穷得实不像样,料然不得清楚。
恐又挂欠,遂舍了所挂房钱,定要赶他二人出去,让房与他另招人祝逐日来闹吵嚷骂。二人无奈,只得让房子与他。
却又没处栖止,又不能回去,遂一路流了三四里。原指望到淮安投奔一个门生,身边盘费绝乏,委实不能前行,初时还有一顿食、一顿饿,挨落后竟有一日到晚也不见一些汤水的时节。雪娥哭道:“我也罢了。只是公公年纪高大,哪里受得这般饥寒,怎不教我心疼?”却又没法商量。二人夜间又没处宿歇,却在馆驿旁边一个破庙里安身。日里翁媳二人就往野田坟滩去拾几根枯草,换升把米子充饥。雪娥要替人家拿些针线做做,人家见她这等穷模样,恐怕有失错,俱不肯与她做。雪娥也不去相强,只是与祝公拾柴度日。二人再不相离,苦不可言。
且将此事按下不题。
再说祝琪生在京做官,只想谋个外差。一日恰好该他点差,南直隶又缺巡按,他遂用些长例,谋了此差。别却沈御史,同着邹公出京,并不知红须之事。祝琪生这里才出京,红须那里解进京。两下不遇,各不晓得。闲话休题,说这祝琪生出京。
他是宪体,好不威武。他却只把邹公坐着大船,自己只带两个精细衙役,一个叫做陆坷,一个叫做马魁,一路私行,以巡察民情为由,兼探父母与小姐诸人音信。未知琪生此去可曾寻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张按院权内行权
诗曰:
机权慢道无人识,也有人先算我前。
然遇境穷非命拙,折磨应是巧成全。
却说琪生出京,一路寻访父母、小姐诸人音信。一日,私行巡至镇江,与衙役陆坷、马魁三人装做客商搭船。同船一个常州人,忽问道:“列位可晓得按院巡到哪里?”众人回道:“闻知各府县去接,俱接不着。这些官员衙役吏民都担着一把干系。”有的道:“他私行在外。”有的又道:“按临别处。”
总是猜疑,全无实信。琪生也拦口说道:“我也闻说他出巡,已巡到常镇地面,但不知他在哪个县份。兄问他怎么?”那人说道:“我为被人害得父散子亡,连年流落在外。今闻得他姓张,是个极爱百姓的、不怕权势的好官。故此连夜赶来,打情拼个性命,去告那仇人。”祝琪生道:“告的是何人?为着什事?”那人道:“若说起这个人,是人人切齿,列位自然晓得,料说也不妨。就是敝府一个极毒极恶,惯害人的无赖公子。姓邢,不知他名字,只听得人叫他做‘抠人髓’。”众人听见是抠人髓,一船客人有一半恨道:“原来是这个恶人。告得不差。”琪生笑道:“这个名字,就新奇好听,叫得有些意思。”
那人道:“什么有意思!他害的人也无数。我当日原做皮匠。有一女儿,好端端坐在家里。只因家贫屋浅,被他瞧见,他就起了歪心。一日唤我缝鞋,将一只银杯不知怎么悄悄去在我担中,故意着人寻杯。我低着头缝鞋,哪管他家中闲事?却有一个小厮,在我担中寻皮玩耍,寻出这只杯来。他遂登时把我锁起,道我偷他若干物件。就将送到官,打一个死还要我赔他许多金银。你道我一个皮匠怎有金银赔他?竟活活将我女儿带去奸淫。他的婆娘又狠,日日吃醋,倒不怪他丈夫,单怪我女儿,百般拷打。我女儿受不过磨难,就一索吊死。说到这里,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祝琪生道:“怎不告他?”那人道:“还说告他!他见人已吊死,恐我说话,将尸骸藏过,倒来问我要人。说我拐带他婢,要送官究治,我是个穷苦的人,说他不过,反往他方躲避。直到前月十六日,遇见他家逃走出来的一个小厮告诉我,才晓得情由。竟欲告他一状,出口闷气。”
说罢又哭。
琪生道:“事虽如此,风宪衙门的状子也不是容易告的。
还要访个切实才是。”那人道:“左右我的女儿吊死了。我在外也是死,回家也是死。不如告他一状,就死也情愿。”众人也对琪生道:“客官你是外路人,却不晓得这抠人髓造的恶,何止这一端?”又是某处占人田产、某处谋人性命、某处谋人妻女。。你一件,我两件,当闲话搬出来告诉。琪生又道:“只怕这位朋友不告。若这位告开个头,则怕就有半城人去告他哩。”琪生又问了那公子的住居,放在心上。也不在丹阳停留,就一直行到常州,依旧到码头上关帝庙去歇下。
和尚们齐来恭喜道:“张祝一向在哪里,今日才来,就养得这样胖了”琪生支吾过来。遂走到殿上来看旧日诗句,只见又添了三首。上前去看,前诗如故。看到绛玉的惊道:“终不然她卖在这里么?不然何以到此和诗。若在此间,定然寻着她。”及看至婉如的,大惊大喜道:“你原来不曾死,喜杀我也。”又想道:“我想那家人决不哄我。这诗决是她迁家进京时题的,死于和诗之后耳。”遂掩面号呼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呀!你为我而死,叫我怎不痛杀。莫非你一灵不灭,芳玉孑来,到此寻我悲痛一会?怪道绛玉也在此题和。自然俱是那时进京时节同小姐在此和的。可见枣核钉那恶贼在那路上,已留心进京卖她。绛玉也先晓得,故道‘一入候门深似海’。可伤!可伤!”想到此际,把那一片寻访热肠又化为冷水。再看雪娥诗,就一发踊跃叫异道:“好奇怪!你也曾到这里。可怜你身陷强盗,叫我哪里跟寻你?只怪素梅姐姐,向日不在庙中等我,致你珠玉久沈海底。不知今日你还中此否?”心中就欲着人去访。
见天色已晚,只得忍祝一会又拍墙哭道:“我这些美人一个个的来此,俱有题和。怎诗倒都与我对面相亲,人却一个不见。
我好痛杀也!早知你们俱到此间,不如在此写疏头过日子也好。
如今只博得一个空官,要他何用。当初求签曾许我中后重逢,哪知相逢的都是些诗句。原来菩萨神圣也来哄我。”就越发闹起,且大呼大哭。
庙中和尚还道张祝出去这几年,病还未好,今日旧病复发。
琪生苦得一夜不曾睡觉,次日老早就起来,只得且理眼前公务。先吩咐一个衙役满城去访邹小姐消息,单着一个在庙中等候。自己妆做个相面的,竟来到邢家门首,只管在那里走来走去。
那邢公子恰好送客出来,见这个人在街上看着门里,走过去复又走过来。遂着家人唤他进来,问道:“你贵姓?是做什么事的?”琪生道:“在下姓张,相面为生。”公子道:“既是一位风鉴先生,请坐下。学生求看看气色。”琪生也鬼谈嘲笑看上一会,胡诌几句麻衣相法,叹道:“可惜。”公子道:“在下问灾不问福。有何祸福但请直言无隐。”琪生道:“在下名为铁口山人。
若不怪直谈,请与公子一言。”公子以目注视琪生道:“原求直言,指示迷途,方可趋避。”琪生遂道:“目下气色昏暗,印堂泪纹直现,当主大祸。”公子道:“可还有救否?”
琪生摇头道:“滞色沉重,甚是不祥。”公子毫无温意,笑道:“人力可以回天。学生只是自己修省,挽回天意,祸自消天。
哪有个救不得的事?多蒙先生指教,相金自当奉上,还有便饭,敢屈先生到书房去坐罢。下次就做成个相与,可时常到舍间来,与学生看看气色。”遂起身携着琪生手,往后园来。
琪生暗道:“可见人言不足信。幸是来访,不然几乎害却好人。以后便当细心,不可不察。”二人走进书房,公子与他闲谈观玩一番,又领他各处游玩,领到一间雅致房子里面坐下。
那房甚然高深幽静,料谢绝尘事,养高于此。再摆饰些花草书籍,俨似深山,竟是在城山人,一世可忘世务。琪生倏地清凉,怡然自爽。公子道:“此处倒还雅静,就在这里坐罢。”就连唤家人,一个不在。公子对琪生道:“这些奴才一个也没用。
先生请坐,学生走一走就来。”公子出得门槛。哪知家人俱在门外等候,皆是做成圈套,忙叫家人将房门紧紧锁上,公子在门外冷笑道:“你道我有大祸。只怕我倒未必,你的大祸到了。
你相自己还不准,还来相别人?”琪生在内叫道:“公子开门。
在下还要赶做生意,怎么闭我在此?”公子又冷笑道:“你今生今世,休想出我此门。如今按院姓张,偏你也姓张。既是相士,却单单望着我门里走来走去,独要相我,偏又相我甚是不祥?”琪生道:“在下委是相士。适来冲撞莫怪!”公子道:“你还要瞒赖!哪有相士有这等一个品格。我的相法还比你好些。我就开门,叫你死得心服。”就唤家人把门开了,将他身上一搜,却搜出一颗印来。琪生哑哑无言。
公子大怒道:“你还要再抵赖么?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是你来寻我,不是我去寻你。你既来访我,自然不是好意。
我也不得不先下手。”琪生哀求道:“既然被你识破,你放找出去,我誓不害你。”公子笑道:“你好不识时务。我焉肯纵虎自伤?”遂将印带在身边,将琪生送进黑房,把门重重锁上。
笑道:“任凭你有两翅,也不能高飞去了。”遂欣欣然同家人出去,再设法来送他性命。
琪生在押,房中乌黑,真正伸手不见掌。却是公子有心起的一间暗房:开门则明亮如故,闭户则霎明乌暗。不知有个什么关捩子儿起造的,周围插天高墙,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在里头。今日琪生撞在里中,料知必死。只是在内惊异。正是:恶人未剪身先死,哪得云间伸手人。
却说绛玉在邢家终日告天求地,愿求保佑再得与祝郎团圆、小姐相会。凡有月之夜,就到后园悄悄望月祷祝。这日正在园中拜月,耳边阿阿闻得慨叹之声甚是凄惨。暗想道:“我今日闻得公子讨大娘喜欢,说做了一件大事。落后又闻得说‘只待三更下手’,莫非又着个什么人在此,要绝他性命么?”遂悄悄走近暗房边窃听。忽然心动道:“这声音却像是我们乡里,又熟识得紧。”就低低问道:“里面叹气的是谁?”琪生听得外面人问,急道:“我是本省张按院,你是何人?快些救我,自有重报。”绛玉闻是按院,暗自踌躇道:“我在此间几时是个出头日子?不若救他出去。那时求他差人送我回家,与祝郎相会,岂不是一个绝好机会。”筹算已定,便道:“我今救你出去,你却快来救我。”琪生连道:“这个自然。你快些开门才好。”绛玉就忙要救他,门又锁紧。幸喜此房离内宅颇远,不得听见。绛玉见门旁有一石块,双手举起,将锁环尽力一下,登时打断,开门放出琪生。赶到月下两人一见,各吃一惊。
绛玉连声道:“你好像我祝郎模样。”琪生喜道:“正是!
你可是绛玉姐姐么?”绛玉亦喜道:“我就是!”两人喜不可言。琪生还要问她在此缘由,绛玉忙催道:“公子半夜就着人来杀你!有话待慢慢地讲。你快些走脱,就来救我。若稍迟延,你我二人之命休矣。”琪生就不再言。绛玉急领他到后边,开了后门,琪生飞也似奔到码头上来。此时才至黄昏,城门未关。
那陆坷、马魁俱会在庙中。见月上甚高,老爷还不见回,不知何故也。一路寻进城来,恰好撞见。陆坷悄悄禀道:小姐并无音信。”琪生喘息不已,对他二人道:“这事且待明日再访。只是我今日几乎不得与你二人相见。”二人吃这一吓不小,忙问何故。琪生也不细说,同进庙中。即刻出个信批到府,着府县立刻点二百名兵,去拿邢公子全家家属。
二人如飞,分头至府至县击鼓。府县闻得按君在境,俱吓得冷汗如雨。武进县知县就领壮兵去拿邢公子。知府与各官忙忙至关帝庙禀接。琪生只教请本府知府进去,各官明日到察院衙相见。知府进去,琪生对他细说邢家之事。把个知府吓得魂魄俱丧。琪生又追:“本院有个侍妾绛玉,失陷邢家。恐众人不知,玉石俱焚。烦贤府与本院一行。”知府忙忙趋出,赶到邢家来。那些官员闻知按台受惊,俱怀着鬼胎,没处谢罪,也一哄来捉邢公子,并保护绛玉。祝琪生待知府出去,就进后殿。
只听得和尚们交头接耳,个个吃惊打怪地道:“谁知写疏张祝竟做了按院?”正说时见琪生进来,一齐跪下迎接。琪生笑道:“我还是旧时张祝,不消如此。”不一时,陆珂报道众官又至。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拜慈母轻烟诉苦
词曰:
王事不惶顾母,一身只恁垂睽。
怎知白发困鸡栖。题起心怀欲碎。
缕缕枯目饮泣,盈盈老眼昏迷。
蒙卿患难赖提携,枕畔极欢还戚。
右调《西江月》却说知县领着兵丁,将邢家前后门如铁鉔一般围祝那公子还在里内正吃夜宵酒,对妻子韩氏笑道:“此时已是二鼓将尽,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罢了。”正说时,忽一声喊,如天崩地裂之声。
许多人已拥进来,将邢公子并全家大大小孝男男女女,一齐拿住,用绳扭索绑,就串了一串,不曾走得一个。知县正在逐个点名,忽见知府与众官慌慌张张来叫道:“内中有一位绛玉姐姐在哪里?”绛玉也不则声。知府慌了,对知县道:“这人是按君家属。方才亲口吩咐本府自来照管,如今单不曾获得。倘有错认,怎么回话?”知县着慌,急得乱喊“绛玉姐姐”绛玉在众人中,从容答道:“妾在这里,不须忙乱。”众官见说,如得活宝一般,齐向前七手八脚,亲自与她解缚,连连赔罪。问绛玉是按君什人,为何却在邢家?绛玉道:“我是按君之妾,为邢贼诈来。”众官见是按台亚夫人,都来奉承效劳,又恳道:“卑职等职居防护,致按君受惊,恐按君见罪,烦夫人解释。”又道:“适才不知是夫人,大胆呼名,切勿介意。幸甚幸甚!”绛玉道:“不妨。”知府遂吩咐衙役,将轿先送绛玉到自己衙内。知县押着邢家男女送监。众官又一齐奔至庙中回复。琪生传言免见。这一夜,庙前庙后许多兵卒围护。
揭令唱号,一直到晓。琪生却安然睡觉。那些官员吏役,来来往往,一夜何曾得睡。因按院在城外,连城门一夜也不曾关。
次日五鼓,众官就在庙前伺候。直到日出,琪生才进城行香,坐察院。先是府道各厅参谒,俱是青衣待罪。琪生令一概俱换公服相见。琪生致谢知府。知府鞠躬请荆不迭。次后就是知县衙官,也换公服相见。落后又是参将游击,一班武职打恭。
诸事完毕,即刻就投文放告。知县就解进邢公子一家犯人进来。
邢公子只是磕头道:“犯人已知罪不容诛,只求早死。”
琪生道:“也不容你不死。”又问他印在哪里。公子道:“在家中床柜下。”琪生委知县押着公子登时取至。琪生掣签将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众家人助恶,刑罚各有轻重。
正在发落,顷刻接有一千多状子,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皮匠亦在其中。琪生逐张教与邢公子看过,公子顿口无言。
琪生就将公子问成绞罪发监。韩氏助夫为恶,暂寄女监发落。才将公子押出,已接着老大书札,已有二三十封,俱为邢公子讲情的。琪生一发不看,原书复回转。将招拟做死。正是:从前作过事,没与一齐来。
琪生又看了些状子,才退堂歇息。外面报知府亲自送绛玉进来。琪生回却知府,忙教将绛玉接进。两人悲痛,绛玉哭诉往事。琪生说道:“我一闻你卖出之信,肺腑皆裂,以为终难萍聚。哪知遭此一番风险。昨晚若非卿救,我已鬼录阴司。卿能守节,又复救我,此心感激,皆成痛泪。我今日见卿,复思小姐。只可怜你小姐为我而死。”遂将她死的缘故说之。绛玉闻知小姐已死,哭得发昏。又问琪生几时得中作官。琪生也将前事细说。绛玉失惊道:“原来你也遭了一番折挫。因说道邢家韩氏,我倒亏她保全。你须出脱她罪才是。”琪生应允。二人数载旧情,俱发泄在这一夜。枕上二人,自不必说。
次日琪生对绛玉道:“我是宪体,原无留家眷在察院之理,恐开弹劾之门,不便留你在院。须寻一宅房子与你住下,吩咐府县照管。待复命之日再接你进京。你须耐心,不要憔悴。”
遂差人寻下一大间住房,安顿已毕。府县闻知,就拨四个丫鬟两房家人来伏事。又差二十名兵丁守护。琪生还恐她寂寞,又将韩氏出了罪,悄悄也发至绛玉处做伴。
数日之间,邢公子已死狱中,闲文略过。琪生发放衙门,事体已完。一连几日,着人探访父母与邹小姐三人,毫无音信。
正在烦闷,衙役来报,座船已到。琪生忙将邹公接上来。谈及绛玉之事,邹公也替琪生欢喜。琪生诉说小姐曾来庙中题诗,及至寻访,又无下落。邹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又哭得昏晕。
次日,琪生复同邹公登舟,往别处出巡。行到半路,复带着马魁、陆珂二人,上岸私行而去。
一日,来到常熟县界。三人进店吃饭,忽听得店内嚷闹,碗盏碟子打得乱响。琪生唤马魁去看。来报道:“原是一个客人下店吃饭,他不知饭店规矩:凡先进来者先有饭,务宜依次送来。
他见同桌之人先有饭吃,半日还不到他,又见小二捧饭送到东、送到西,他却呆呆坐等,就大怒起来。将同桌人的饭夺过来,就往地上一泼。同桌之人也恼起来,就与他交手,却打他不过,被那泼饭的人一顿拳头,打倒在地。店主忙去扯劝,哪知他正要寻店主厮打。随手带过来,也打一个半死。他还在那里嚷道:‘一般俱是客人,怎一桌之上两样看承,局送与那行人吃独不与我?难道我不还你钱不成。你若误了我的行程,叫你死在我手里。’骂得性起,就将他碗盏家伙打得雪片,特来报知。”琪生还未回言,只见一个汉子,楂拳裸身,从店内跳出门外道:“来!来!来!皆来送命。我不打你个臭死,不算好汉。”又见身后几个若大若小,男子妇人,跳出一大堆来,手拿柴棒,俱大步跳将出来要打那汉子。那汉子将这些男女一脚一个,俱踢得翻倒在地。琪生见他行凶得紧,走上前去,要看他何等人物。用心一看,原来是冯铁头。忙去扯他道:“冯兄休得啰唣,过来相见。”铁头见是琪生,喜得目欢眼笑道:“我的老相公,寻得我好苦,教我哪里不曾寻得到。”正携手欲行,只见店小二去约了一班光棍、油面辣子赶来厮打。铁头怒道:“待我索性打死他几个。”言罢,就迎上前要打。琪生一把拦住道:“不可不可。”那小二这些人,不知琪生是劝的,认是他同琪的伴。但见赢不得铁头,没处出气,就来打琪生。
吓得陆珂、马魁忙上前拦住,将为首的一个打了一掌,喝道:“咄!该死的奴才!按院老爷在此,谁敢乱动?”众人吓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一齐跑得没影。恰好有本县打听按院消息的人在那里。一闻此信,飞马报本官去了。
这琪生携着铁头手,另进去个僻静店中。那店内的人,已知是按院,见他进来,连饭也不敢吃,丢下饭碗就走。店主忙来磕头,琪生道:“我暂借此说话。你们不许张杨。”店主应声而去。琪生问铁头:“一向在哪里?今日何事到此?”铁头就将逃难遇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始未历陈。琪生泪如雨下,忙问老母与轻烟,如今安在?铁头道:“住在吕城。我自安顿老夫人二人之后,就各处来寻你。到这常熟县,连今日已是来寻过三次。不想兄已做官,也不负我几番跋涉。”琪生致谢,就要转头见母。
铁头道:“待我先去报知老夫人二人。兄索性完却公事,从容回来相见何如?”琪生急欲回去一见。忽陆珂来禀道:“常熟合县官员在外禀见。”琪生道:“到县相见。”琪生见众官已经来接过,不好一回,遂差马魁同铁头先往吕城报信,自己即到县查盘。诸事已毕,却将昨日被伤店主唤来,赏他几两银子,安慰他一番。
就差人往路上知会座船:“只在无锡县等候,你不必又来。”次日复忙忙地巡到各县份与松江府各处。匆匆趱完公事,遂带着陆珂起身,星夜赶至吕城。路上早接着马魁来迎,一同进门。琪生连叫道:“母亲在哪里?”和氏老夫人与轻烟听得琪生已到,飞奔出来,抱着琪生痛哭,琪生跪在地上哭道:“致使母亲流落他乡。孩儿之罪也。”夫人扶他起来,三人各将前事说知。
琪生又向轻烟谢道:“我母子若非姐姐,焉有今日。向时我见庙中诗句,还道你失节嫁人,满腔错怪。岂知你反为我母子受苦数年。”言之不觉泪下。轻烟泣道:“身已从君,焉肯失节。妾不足惜,只苦了婆婆耳。”琪生只又大哭道:“母亲幸喜见面,只是爹爹不知还在哪里吃苦。只恐存亡未保。邹小姐与素梅姐姐着落何方,我好痛心。”夫人与轻烟也哭。铁头苦劝方止。
琪生就差人到无锡县,催趱座船快来。过有五六天,方才船到。琪生去接邹公上来相见过。邹公待见轻烟,触动心事,放声大哭道:“你母子倒幸团圆,轻烟固而见面。不知我女儿尚在何方,今生可有相会的日子?”琪生与铁头再三劝改。次日,琪生就将母亲与轻烟也送至常州,与绛玉一同居住,待复过命再着人迎接进京。又恐邹公年老,畏见风霜,也留在常州同祝那府县官来叩贺,自不必说。过了两天,琪生别过母亲与众人,带着铁头做伴,乘着座船,又巡往淮安一带而去。正是:代天巡舟人人惧,过地闻名个个尊。
话分两头,且说素梅自从在常州关帝庙和诗之后,一直寻至定海。家里只见衰草门庭,青苔满院,一个熟人也不见面,只得一个老苍头看守门户。次日问到祝家,又是一片火烧残地。
急访于邻人,方知他家也为出事来,逃走在外。苦得没心没绪,含泪回来,就与苍头诉苦。次日又去访轻烟,也不知去向。要打听小姐,一发没处下手。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们回家得一个信音。谁知将近一年,杳无音闻。思量坐在家中,守株待兔,终究不是长法,不着再到京中,且讨平小姐一个好久信息。至十月二十七日,遂又动身进京。至次年五月,方行至淮安府。
才下饭店,心里就觉有些不爽利。及睡到半夜,渐觉沉重,竟病倒在淮安店中。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除莽儿素梅致情
诗曰:
腰间常佩绛错剑,专待仇人颈血磨。
是我姻缘偏复合,问伊何用起风波。
却说素梅病倒在饭店,自己将衣服紧紧穿着,只是和衣而卧。幸藏身边盘费多余,诸事可为。央店主请医调治,一病半年有余。待调理好时,已足一年,盘费花得精光。想道:“我多时不曾画幅画儿,今日不免画幅卖来做盘缠。我病已好,只管在此,岂不讨人看出破绽。明日还急急地起程才好。”遂画两幅画,拿在手中去卖。偏又作怪,起初两年,拿出画去就有人买,只愁画不及。今日拿着画,整整打早就走到日午,问也没人问一声。心中苦楚,耳边又闻得按院将到,满街报马与官府往来不绝,心内害怕道:“我是个女身,脚下走路,慢踱则可,快行未免有错。如今街上官府又多,人马又众,而且按院初到,不是当耍,倘有一点迹虞,风波立起。不若且回店去回避一日,再作商量。”遂回身转步,行至南门。忽背后一人拍拍她肩上道:“素梅姐姐,怎么是这等打扮?”素侮吓上一眺,忙回头一看,却是个和尚,颇觉面善,一发竟想不起。那和尚笑道:“怎就不认得我?我是平莽儿呀!”原来莽儿自拐主母事犯,从监中逃出,直至这里。无所栖身,就投在南门外□行庵做了和尚。适才正去化盏饭,遇见素梅在街上卖画。他的眼□□生认得。只因是男妆,不敢造次。悄悄尾在她背后,细细瞧看。左看右看,见她举趾动步,一发知是素梅无疑,所以放胆叫她。素梅数年不曾被人识破,今日暮然平空有人唤出她本像,吃这一大惊。见是平莽儿,就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将一副心事对付他。
莽儿见果是素梅,就起奸淫之念,意欲拉她同至庵中,又恐照顾了众和尚,没得到她。心上暗自打算道:“待我先弄她上手,然后再带进庵。她若一心向我,要拒和尚也就不难。”
遂诱至僻静处,一把搂住求欢。素梅竟不推辞,笑道:“这所在,人迹往来,不当稳便。倘遇着人来,你是个出家人,我是个假男子,岂不弄出事来。同你到我下处去,闩上房门,一人不知,倒甚稳当。莽儿道:“你下处在哪里?”素梅道:“在府前。”莽儿甚喜,放手跟着素梅就走。
素梅一路暗恨道:“我与这贼前生做下对头,今生与他一劫。
罢,罢,说不得了。我今日必然是死,且到府门前喊官。
誓不与这贼俱生。”一头走一头算计。耳中远远闻得喝道之声,忽听得旁人喝道:“按院老爷来了,还不站开,只管低着头走,到哪里去?”素梅闻知就一手携着莽儿,避在一边。不一会,锣声将近,两面肃静牌早已过去,许多仪从执事,络绎而过。
看看按院轿子已近,素梅猛然一声大喊:“爷爷救命!”莽儿吓得心胆皆碎,急得要跑,被素梅死紧揽祝那按院正是琪生。闻得有人拦路喊叫,必是急事。就差人押住,将二人带到察院衙门。先唤素梅上去,一见已吃一惊,忙叫至案桌跟前,吩咐她抬起头来。心内大喜,不觉出神,就失声道:“嗳哟,你莫非。。”连忙又住了口。素梅抬眼见像琪生,也暗吃一吓,又不好问。两人默默无言,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趣。一个告的不诉,一个审的不问,各人心里登时搅乱。
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来问她,衙役们看着又不好意思。只得审问道:“你怎没有状子,拦路乱喊?所告何事?”素梅从直诉道:“小妇人靠实不是男人。”琪生听了这一句,正合若他痒处,喜得抓耳挠腮,含笑问道:“这是何说?”素梅将平宅从嫁,自己不从,改扮男妆,来寻丈夫祝琪生,今日遇见平莽儿要奸淫之事,一一哭禀。琪生已知果是素梅,遂叫莽儿上去,将信炮连打一二十下,忿然道:“你有何说!”莽儿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赖。琪生拍案大怒道:“你这该死该剐的奴才!还不直招。你且抬头认本院一认看!”莽儿果抬头一看,认得是祝琪生。吓得他顶门上走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半日不能则声。琪生叫夹起来,又问:“他买盗扳害可是你经手的?”
莽儿料赖不得,遂将主人遣他行刺,错杀戴方城,又买盗扳害,落后如何抢邹小姐二人,自己如何拐主母,犯事逃做和尚,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一一招出。琪生如梦方醒,始知以前情节。
素梅在旁,也方知琪生就为此受累。琪生道:“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里。明白前事,我也不定你罪例,从宽发落,只将你活活熬死罢。”欲要掣签行刑,恐素梅胆小害怕,吩咐差人带出二门,将莽儿重责一百板,生生断命。已交与老阍收管。
琪生发放事完,忙掩门退堂,差陆珂将素梅悄悄接进。二人悲喜交集。琪生忙问道:“小姐在哪里?”素梅重新哭诉前事。
琪生闻得小姐又被强人劫去,痛哭号呼。琪生也将自己事情并见诗及到家中遇苍头之事历历告诉,又道:“你既送平小姐到严家门口,落后可曾闻些动静么?”素梅道:“彼时我就出来。大约平小姐誓在必死,叫我多致意你,叫你自家保重,切勿以她为念。”琪生哭道:“我曾去访,她果然投水而死。”
素梅闻知,亦心酸大哭。琪生又说:“她也曾到常州关帝庙和诗哩。”素梅道:“这却又奇。她既死在我题诗之前,怎和诗又在我题诗之后呢?好不令人难解。”二人正在猜疑,忽冯铁头怒气冲冲跑来对琪生道:“适闻人说严贼事败,发烟瘴充军,随身只带得一名军妻,是平家之女。
今已到河下。明日动手,我去将平小姐取将来何如?”琪生骇异道:“平小姐已死,哪有此事?”铁头道:“或者传闻不的,小姐未死也不可知。”琪生又问铁头道:“你怎得有法子去取?”铁头道:“我自有道理,管你取得来就是。”琪生喜极道:“既是不曾死,你快些去,务在必取才好。但不宜声闻于外,恐碍官箴。”铁头道:“咱家自有制度,断不令人知道。”言罢出来。
先去认了船。买了一包火药。至三更时分,悄悄去那船边,放起一包火来。那船登时大焰,火光烛天。众人惊慌,俱爬起来。有摸着衣服没有裤子的,有全然摸不着的,有摸着一件又是别人的,一齐喊叫,乱窜上岸。惊动许多人来救火,解子又要顾行李,又要顾正犯,哪有工夫去照管军妻?铁头杂在人丛里来救火。众人之中,见船上有个标致女人奔上岸来,忙走向前,一把挽着就走。那女子被火吓得昏头搭脑,单顾性命,只认是本船上的人救她,所以头也不抬,惟顾脚底下,只是跟着他走。铁头带至无人所在,从袜简里取了一把刀来,恐吓她道:“你随到边远充军有什好处?好好随我去,还有快活日子。你若不肯,开开声儿就杀了你。”那女子忙道:“情愿随你同去。”铁头遂收起刀,同至城边。那城门早已大开,却是衙官亲来救火,故此开的。铁头竟将女子带进察院,全无一人知觉。
琪生忙迎出去看,却不认她,心甚索然。对铁头道:“我说没有此事,果然有误。怎么处?”恰好素梅出来看见,拍手笑道:“怪道说是平家之女,原来是平大娘。差到底也!”琪生问是哪个平大娘。素梅笑道:“就是枣核钉之妻陈氏耳。”
琪生与铁头大笑,问陈氏因何在严家。陈氏尚要支吾,琪生道:“莽儿已被我打死,你直说不妨。”陈氏满面羞渐,料然不能隐讳,只得把罪放在莽儿身上,略略被宣几句。琪生又问:“你家姑娘生死如何?”陈氏却将姑娘不从,投河身死之故说知。琪生知小姐死信果真,大哭不止。素梅亦甚是悲伤。琪生与素梅叙了两宿旧情。
琪生因陈氏在院,恐人晓得谈论,一发连素梅俱教铁头也送至常州宅里同祝又嘱咐铁头就住在常州宅内照管,不须又来。铁头别却琪生,送二人而去不题,正是:本将携手同欢乐,只为官箴又别离。
琪生又忙了数月,各处俱已巡到。一省事完,要进京复命,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京,面过圣出来,去拜一个刑部侍郎,是他最相契的同年。偶见案头一张本稿,信手取来瞧看。起首就是“速枭元恶,以防不测事”,看到后边,却是“大盗焦熊,绰号红须,速宜正法,不可久滞狱底。恐防贼党窥伺,致生他变。”琪生暗道:“这人名字我却在哪里听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只管垂头思索。侍郎道:“年兄踌躇何事?想是稿中有什不妥贴的所在?不妨改正。”琪生一心思想,口内咨咀道:“非也。这又有些古怪。”侍郎无心中答道:“这人果有些古怪。据他自供说,替他什么祝恩人报仇,杀了古田县主簿——枣核钉平襄成,自家甘心受死。日日在狱中恨,问官不早些处决他,叫他在狱中受闷。你道天下有这等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么?
故此连弟也在这里疑惑,心中却反有些怜他。你说奇也不奇?
年兄怎也知他古怪呢?”琪生才记得数年前青莲庵所救之人。
暗道:“他怎晓得我的事?这又大奇。”遂动了个救他之念,便应道:“这人与小弟曾有一面。恳年兄怎地为小弟开豁他才好。”同年道:“罪案已定,似难翻改。怎么处?”想了一会道:“除非只有抵换一法。”二人再三计议,竟吩咐狱官,将一个多年死囚绞死,却递个红须身死的报呈。轻轻把个红须救出,带进琪生官寓。
红须一见琪生,喜出望外,踊跃跳道:“咱道是哪个张爷救我,原来却是恩人。咱不喜得命,倒喜今日得遇恩人。”琪生道:“何意?”红须道:“太爷与尊夫人,眼也望穿。思人既做了官,怎就忘却父亲、妻子?”琪生垂泪道:“我心几碎,怎说忘却二字。你想是知道下落,快与我说明。”红须就把遇雪娥小姐并劫狱以至杀枣核钉时被擒、解京之事,从前细说。
琪生又悲又喜,感谢不尽,忙问道:“老父与邹小姐,目今还在何方?”红须道:“咱解之时,蒙他二人赶来,要随咱进京。
是咱不肯就他,就住在常州府,想还在那里。”琪生顿足哭道:“我也曾在那里,着实寻访,怎偏不遇。早知如此,就不做官,只在那里访着他相会,何等不好。岂知当面错过。我真是天地间大不孝大不义之罪人也。”遂呼天大号。红须劝道:“不要烦恼。既有着落,自有相逢日子。明日待咱去接他到京何如?”
琪生谢道:“多感厚情,生死不忘。”二人正在谈说,忽一个衙役送报单进来道:“广东山贼窃发,连破惠、潮二府,官兵杀败,巡抚阵亡。今又围困南雄。本府郑爷,百计死守,信息甚紧。方才又是三报,奏请救兵。阁里去九卿六部老爷出了会单,不论文武翰林有司,俱于午门会议。请老爷就行,”琪生惊道:“郑兄有难,安可坐视?我当为朝廷出力,替知己死难,正此时也。”遂换朝服急急进朝。原来严嵩拿问,凡是当初被他削逐官员尽皆起复。郑飞英也当起复,就选了广东南雄府知府,带着家眷赴任。到任才一月,就被贼兵围住,屡战屡败。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破在旦夕,命在须臾。故此差人突围,星夜进京求救。这琪生晓得是他,所以着忙。奔到午门,只见众官会议,欲议出一人领兵前去救援。众人闻巡抚也被杀死,声势凶勇,哪个敢去?俱面面相觑,各不出言。琪生大声言道:“朝廷高官厚爵养士,原在分忧。今日俱是这等畏首畏尾,坐视累卵,则朝廷要我们何用?今日正是事君致身之秋,卑职虽属文臣,愿提一旅之师,解南雄之围,替君父分忧。”
说罢遂同众大臣面圣自举。龙颜大悦,御笔亲授广东巡抚、兼提调各省兵马都督。又加上一道御敕。琪生谢恩,连夜带着红须起程。
这番兼官各省兵马,一路人马拥护,好不威赫。琪生与红须坐着大船,这些兵马、执事,却摆在岸上,晓夜趱行。不知此去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剿袅寇二士争雄
词曰:
巡方才得返星诏,又把从戎征战讨,何苦独贤劳?不因援友路,哪得会多娇?
右调《菊花新》却说祝琪生自领马出京,一路人马随从而行,多少威武。直到常州地界,忙差人往母亲处报信。自己随即下船来见母亲,道及朝廷又差孩儿往广东剿贼,不日要往长江、过梅岭去了。一则记念母亲并探父亲下落,二则不知邹、平二位小姐消息何如,三则要□□□助义兄同往广东建些功业,以报知己。如此由浙江、福建□□□□□□飞英被贼围困南雄,正在危急之秋,望孩儿救他。□□□□□□□别母亲前去。绛玉、素梅、轻烟亦来送别,遂邀了冯铁头下船□□□令开行。
那些常州府所属官员,俱来投手本候见,并送下程。琪生一概不收。但要地方官纤夫多拨几百名,以便连夜趱行。那些府县俱是琪生旧属,今又见新升抚院,且不受一文私礼,岂有要几名夫,不竭力奉承的道理?遂传各方总甲人等,立刻要纤夫一千名。前任广东抚院大老爷军前应用如遣重究。只见毕递火速同了差人,各处要夫。
谁知祝公与邹小姐自随红须起解进京,劝他暂住常州后,身边盘费俱已用尽,口食尚且不给。正是走投无路,忽听得县里立刻要夫,左右邻皆去。祝公与邹小姐商量道:“我今早膳尚缺,如何得有银钱雇夫?只得自去应个名罢。”邹小姐闻说,泪如下雨,便道:“公公如此老年,焉能受得此苦?若是不去,地方总甲又恶狠狠地,决不肯放过。”只得随在祝公身边,同着扯纤而行。
此时琪生正别了家眷下船。冯铁头虽然初与红须相会,向日已闻琪生口里赞过,一见自然气味相投。三人说了些闲话,船已行有二三里。红须忽记起祝公并邹小姐尚无下落,便高叫道:“咱有罪了,快放咱上岸去。”琪生忙问道:“兄要往哪里去,却是为何?”红须道:“你道为何?还是为你。难道你忘了令尊并尊夫人么?”琪生道:“怎敢片刻有忘。只因军机紧急,已吩咐家人多方寻觅去了。如再不见时,待班师之后,仍还要借重。”正说之间,忽然岸上人声嘈杂,其中似有妇人号哭之声,更觉凄惨。琪生偶而动念,随立身往船窗外一觑,但见一老者打倒在地,一女人号哭在旁,不知其故。连唤差役上岸,速去二人情节回话。差役忙过脚船上岸,问那老者道:“因何倒在此间?”那女子答道:“我公公是拿来纤夫。因年老行走不快,被夫头打坏的。”差役随来回话。琪生听了复想道:“既是纤夫,如何又有一个少年女子随行之理?其中必有情弊。你可去带那二人上船来见本院。”原差立要拿祝公上船。
祝公决不肯去,邹小姐道:“公公不妨。待媳妇去哭诉苦情,或者还可出得夫头之气。”二人随了差人上船时,琪生先已看见是父亲了。慌忙迎出舱门来,一把抱住父亲哭拜道:“男该万死。如何累父亲受苦到这田地。”祝公道:“这也是我的命运。再不想你改了姓。如何使我寻得着?”琪生转身见了邹小姐,也拜谢她年来伏事父亲之劳。红须、冯铁头亦过来下了礼。
祝公一见红须便问道:“义土从何得放?真喜杀我也。”外边又禀道:“知县锁夫头在此请罪,求大老爷发放。”琪生闻之正欲出去痛责一番,被祝公劝道:“他只知赶路要紧,哪知你我事情。若不是他这一番啰唣,我与你哪得相逢?此系无心之过,饶他罢了。”琪生领命而出,只见知县驿丞跪在船头上请罪。琪生道:“人夫自当选壮丁着役,如何差老弱的塞责?此皆谀役朦胧作弊。已后当细心料理,姑且一概不究。”众皆叩头感谢而去。
琪生进舱来,祝公便问道:“你母亲曾有下落否?”琪生道:“母亲已在此住久。男今奉命讨贼,刻不容缓。父亲可同媳妇且与母亲暂住此地。待男班师之日,一齐进京。”随唤轿而送太爷、小姐到衙。即时点鼓开船。
不须半月,即到福建。探报日日虽有,琪生又暗差精细军士前往贼营探其虚实。随取广东全省地图一看,何处可以进兵,何处可以埋伏,何处可以围困,何处可以屯粮,何处系藏奸之所,细细筹划已定。一个境内,便传惠在南雄三府附近地方官进见,着他速备粮草,军前听用。且不到省行事,疾忙整顿兵马,竟往潮州而进。一边与焦红须、冯铁头密议道:“我若先去解南雄之危,恐贼兵全力俱在南雄,急促不能取胜。不若先攻惠潮,他必无备。乘其无备狠打一仗,即不能全胜,立时恢复三府。谅有二将军威勇,也断不输予他。南雄贼兵若闻得大兵取惠潮,必将南雄之兵来救惠潮,则南雄不战而围自解。我兵那时随往南雄会同郑飞英,再商议灭贼之策,有何不可。”
红须道:“恩主言之有理。以我二人去征惠潮原非难事。”琪生遂择日祭旗发兵,将人马分为三队。首队以焦红须为大将,率领一千人马,密授以方略先行。后队以冯铁头为副将,率领一千人马,亦授以方略随行。琪生自领一千人马,从中接应。
并不许一丁沿途扰害良民、奸淫妇女。所过地方除粮草应供之外,鸡犬不惊。但见:旌旗蔽日,剑朝如林。
不数日已到潮州。探报人禀道:“贼兵因攻南雄不下,俱将精勇调去了惠潮二府,只存千数老弱兵在内,着他紧守城池不可乱动。倘有官兵讨战,速来通报,不可轻出。所以惠潮二府城门,每口午时一开,除放柴米蔬菜之外,即紧闭不出。上城守宿惧是百姓。”琪生闻得此信,遂觉此来果系不差。便对焦冯二将道:“看此光景只宜智取,不宜与战。”红须道:“如此毛贼,何须智龋随咱力量砍去便了。有何惧哉?”冯铁头道:“恩主所见极是。倘只同守不出,何时得下。若有妙计,自当领命而行。”
琪生道:“别人行兵,多以先声夺人。只得三千,报称十万,使之畏威投顺。今番逆贼擅能杀死总督、巡抚,连下二郡,正在猖狂得意之秋,安能望其投诚。我今寂然而至,略不示以进剿之威,则城内无备。我今将精勇四十名,随了冯副将扮作客商,待午时混进城去,伏至更深,听城外炮响,便放开城门杀出,与焦将军合兵杀进,自无不克之理。”二人依计而行,果然迅雷不及掩耳,里应外合。那些老弱兵无从招架,各皆逃生去了。焦冯二将,赶杀了半夜,并无敌手。遂请琪生进城,出榜安民。再将府中仓库细细查点一番,委任一贤能官署了府事。
次日起兵,竟往惠州。
琪生在路对红须道:“此番又不是前日局面了。已前要寂然而至,如今要耀武扬威,大彰声势,方才有济。”红须道:“一样两府,何故又要变局?”琪生笑遣:“贼人必知我里应外合之计,此番断然死守城门,不放面生之人进城,以待南雄救援之兵到来。则此计不行矣。”惟四路大张招抚榜文,云我雄兵数万,战将百员,已驻于此,怜尔辈原系良民,不过为贼人所陷。若肯改逆从顺,一概免死不穷,原系守土之官仍还旧职。特此晓谕,速速投诚。此时城内已知榜文所谕。那府县自料力不能胜,即会同总兵官商议:“若不见潮州三日内被彼大兵所破,我者兵微将寡,如何是他敌手。不若早早投诚,还可保我旧职。”道犹未了,来报:“张巡抚大兵已满山塞野而来,围住城门了。”但见:一路霜威凌草木,三军杀气贯旌旗。
守城百姓一见,便皆惊倒,就欲开门迎接。适值官军皆有此意,遂一齐出郭迎接。
探报立时传进中军。红须闻报大笑道:“好个主帅,料敌不爽分毫,果然琪投诚了。”即便麾军入城,探其虚实。一面请主帅发放投诚人众。就在府中坐下,出了安民榜,查过仓房钱粮,仍令谀属官军管理地方。即日拔营往南雄。
贼寇已知惠潮有失,火速前来,却与大兵途中相遇,不能前进。便扎住营头,就在此决过胜负罢。琪生亦见贼兵到来,即传令且在此扎住,命焦冯二将乘机进剿。那些贼众见我兵声势勇猛,也便胆寒。及至对垒,战有五十余合,杀得红领性发,赶上一刀,贼首一闪,跌下马来,被我兵捉住,捆解辕门,那副将见贼首捉去,奋勇前来,与红须死战不休。冯铁头见红须不能取胜,便跃马横枪,随来接战。直至天色渐晚,各自收兵回营。次早复来讨战。琪生道:“贼首已获,决该骇散,何以还来讨战?二位将军,今日决要擒得此贼,方可无虞。”焦冯二人道:“如此毛贼,只须一人够了。今有我二人在此,怕他飞上天去?不消半个时辰,包管取他驴头来献恩主就是。”二人便整顿兵威出战。只见贼众不因头目被擒,兵威消灭。红须大声问道:“贼阿已被我拿下,汝等何不早降,也免得一死。”
那贼将道:“主帅被擒,我军中豪杰尽多,难道再立不得一个的么?休得夸能,放马过来。”两下又战有五十余合。冯铁头在后,看清了那贼的刀法,冷地赶上前来,斜刺一枪,即时跌下马来,被红领一刀砍死。贼皆落荒而走。焦冯二将尽力砍杀一番,方传号令:如有愿降者免死。众皆倒戈乞命。遂收兵回营。正是:忽闻战鼓震山林,剑戟交加鬼神惊。
暗淡愁云浑似梦,二雄从此显威名。
但见得胜回营,琪生亦来迎焦冯二将进帐,称其大功,随往南雄进发。郑飞英探知张巡抚到来,已先出郭跪接。琪生一见,连忙扯住道:“弟与兄真异姓手足,何必拘此大礼。”遂请琪生到察院衙门住下。郑飞英就随在后禀参,琪生也不坐堂,扯住飞英手往内便走。二人坐下,飞英深深又打一恭,感谢道:“自被贼兵围困数月,料无生理。忽然解散,深为诧异。又闻张巡抚亲来进剿,谁知就是台兄。若非台兄雄略,弟焉能有今日之重生。莫大之恩,何时可报?日来老伯、伯母与尊嫂还是在京,还是在家?”琪生道:“承念及老父老母,弟真名教中罪人。自被平兽毒害之后,俱各流落天涯。直至巡方之日,才接老母奉养。老父是行兵路遇的,相会尚未及两月。至于家室一事尚未有期。”飞英道:“若未曾恭喜,弟替为兄作月老何如?”琪生道:“这又不敢当。有是有的了,但不得全美耳。”飞英道:“何为全美,何为不全美?”琪生笑道:“一言难荆弟向因浴佛会,拾得凤钗,与邹小姐有约,此吾兄所知者。随后还有平婉如小姐之约。不料兽兄君赞,竟将妹子送入权门,小姐为我守节而亡,至今悬悬。”飞英道:“台兄既知平小姐已死,何不再续鸾交?”琪生道:“还有一疑案未释。弟在常州关帝庙,见婉如诗一首,又像未曾死的。故此还要细访。”飞英道:“台兄果有心于她,也是易得的事。”遂作别回署。即请平小姐出来道:“恭喜贺喜!祝琪生已做本省巡抚,因剿贼至此。少间来拜时,便可相会。”婉如道:“闻说新巡抚姓张,难道广东有两位巡抚么?”飞英道:“巡抚倒只得一位,祝兄却有两姓。小姐不必多疑,待他来时,自见明白。”一面吩咐整备筵席。道犹未了,衙役飞报:“巡抚张老爷已亲到门。”飞英连忙迎接进来,琪生下了轿,径往内衙便走。飞英仍要行属礼.琪生笑道:“若要行此礼,我便不该来看兄了。”
遂扯飞英手,一同坐下。
茶罢。琪生即问道:“兄所说平小姐果还在么?可以通得一信否?”飞英道:“信是极易通的.但闻张字便不通了。台兄若真心念她,弟之月老定做得成矣。”连忙叫请小姐出来。
此时平小姐在内,认得果是祝郎了。闻请相会,也便出来。琪生一见,果是婉如,两下悲喜交集。飞英就将投河救起缘由说明。琪生感谢不已,方才商量奏凯还朝之事。遂将地方军政俱交辖部院掌管。把郑飞英亦叙有军功,邀他同行。一边报捷,一边出本候旨赏封。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酬凤钗五凤齐鸣
诗曰:
一番离别一番逢,转眼当年似梦中。
终是金钗作巧合,大家齐谢凤头翁。
再说琪生修起本章,将陷车囚了贼首,着兵防护,先解进京。又着红须与铁头至常州宅内报信,然后带领婉如下船。飞英领着家眷,另备一船,也同起身。一路逄府逢县,官员远接送礼请酒,起夫马,备供应,热闹不过。一月已到常州,飞英自泊船码头。琪生却坐着献轿八抬八撮,前呼后拥,来到宅中。
拜见父母与邹公。雪娥小姐领着素梅、轻烟、绛玉也相见过。又有韩氏与陈氏,也过来拜见。琪生就着人打轿,将婉如小姐接至。婉如先拜见公婆与邹公,又与众人相见。绛玉见了小姐,喜从天降,二人互相流泪。绛玉要行婢子礼,婉如垂泪不肯,也以平礼相见。婉如又向陈氏洒了几点眼泪。次日飞英也上来拜祝公与邹公,留住饮酒自不必说。
琪生遂择吉日,将韩氏配了红须,又将陈氏与铁头成亲。
各有妆奁奉赠。韩氏错赐,处防贤德。陈氏邪荡,有失贞节。
这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理当然耳。
祝公与和氏夫人商议道:“孩儿、媳妇,年俱长大。不若拣个黄道吉日与他成了亲,一同进京岂不更妙。”老夫人甚喜。
择了吉期,就央红须为雪娥小姐之媒,却有邹公主婚。央铁头为婉如小姐之媒,就是飞英与陈氏主婚。琪生与两位新人成其花烛。次日,又是邹公、飞英二人替素梅、轻烟、绛玉三人为媒,立为侧室。素梅、轻烟,却是铁头与陈氏主婚。绛玉却是红须与韩氏主婚。这两日,连郑飞英家眷也接上来,大吹大擂,好不兴头,好不风骚。只便宜了一个琪生。你想他这两夜的光景是怎么个模样?第一夜词寄:翠被翻红,桃浪叠卷,内外夹攻上下向曾得歇。左右受敌,彼此真是难支。一个雨汗淋漓,顾首不能顾尾,两个娇声婉转,且战而又且却,数载相思,今日方了,连摘二枝,其乐如何。
第二夜词寄:
齐搂三个新人,各出四般旧物。三面受围,一将难敌。
彼往此来,左冲右突。汗浸浸,个个争先勇猛。声喘喘,人人循序攻求。既渴吾力,欲罢不能。三战三北,其余不足观也已。
琪生连日新婚,乐而忘返。那些远近官员,登门拜贺,连络不绝,门口竟拥挤不开,不消细说。一日,婉如小姐将出风钗,对琪生笑道:“她真你我之媒。如今该酬谢她了。”琪生就笑问雪娥小姐道:“这凤钗,原是你的。哪知竟与我做了两次冰人。先聘你,后聘平夫人。”又笑指素梅三人道:“且搭上这三位星君,其功甚大。当封它个什么官职?”五位大小夫人齐笑。
雪娥也取出琪生旧日所题汗中诗句还他。琪生看了,忽想起庙中之诗。对她五人道:“你我六人,俱遭一番磨难,却俱在关帝庙题诗。今日复入完聚,岂非神圣之力?还皆齐去拜谢才是。”轻烟接口道:“果然神圣显应。妾与婆婆,当时进退无门,欲寻死路。求得一签,妾还记得是第十三签。诗上道:“彼来此去两相遗,咫尺风波泪满襟。休道无缘乡梦永,心苗直待锦衣归,恰好我婆婆同冯义士要往吕城,才出得门,你就到庙中。这是头一句也应。我与婆婆出脚门时,就遇着那无赖公子窘辱。第二句又应。直待你如今做官,方得相逢,又应了后两句。这签句句应验,岂不是关帝感应?”琪生道:“若说起求签,我向日在家中,也于关帝庙求一签。诗道:‘劝君莫坐钓鱼矶,直比生涯信不非。从此头头声价好,归来方看挂添肥。’神圣叫我莫坐家里,快些进京,果然进京就中。两次出差,却遇着爹娘与你五人,岂不句句也应?”绛玉也道:“我那日同韩大娘还愿,自心暗祝神前说‘若与你有重逢之日,神帐飘起三次,后祝完,神帐果然连飘三次。今日果聚一次,岂不也应验了。’众人惊异,齐道:“既如此,不可不去拜谢,就是明日去罢。”琪生又道:“金凤钗是你我撮合老人,不可亵它,明日何不备香灼纸马,大家送它到关帝庙中供奉,便他日受香烟,千年不朽,以报它作媒大恩。”数人欢然,次日果备了许多牲礼,一二十乘大轿,三四十乘小轿,一齐俱到码头上关帝庙中,众和尚出门跪接。琪生领着许多人进庙拈香,取金凤钗将拜匣盛好,双手捧着,供在香案之上,大家拜它两拜,吩咐和尚好生看守。后来这金凤钗竟做了山门传世之宝,如今尚在。雪娥小姐道:“我当初画的那一幅观音大士,不知可还在家么?”琪生道:“向日我与岳父在家看见,还见好好地挂在房中,可惜不曾差人请来今日一齐供奉,我与望空拜谢罢。”
遂同向空中拜了四拜起来。祝公与邹公、飞英、红须、冯铁头、一班男人,都到两廊游玩,和氏老夫人陪着飞英家眷并韩氏、陈氏一班女客,在后殿随。喜琪生却携了雪娥小姐、婉如小姐与素梅、轻烟、绛玉五位美人到前殿来看旧日诗句,俱是红纱罩好,墙上半点灰尘也没有,比不得旧时那样零落。这些和尚都说是巡抚老爷与众位夫人之笔,遂将墙上搌得干净净,用数丈大红好纱粘成方架,将诗句罩好。琪生与众位夫人将纱架揭起,见诗句宛然,字迹仍旧。琪生与五位夫人齐念了一遍道:觅尽天涯何处着,梵梵姑媳向谁啼。
若还欲问题诗女。便是当初花底迷。
定海邹氏轻烟题
不记当年月下事,缘何轻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口,可许萧郎续旧迷。
又和一绝:
孤身浪迹倍凄淇,恐滞萧墙不敢啼。
肠断断肠空有泪,教人终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题
迢迢长路弓鞋绽,妾为郎君整日啼。
手花丹青面目改,前行人恐路途迷。
定海邹氏素梅和题
一入侯门深似海,逢宵挨尽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恐负柴门烟雾迷。
定海平氏绛玉和笔
身在东吴心在越,满天霜雪听鸟啼。
近来消瘦君知否,始悔当初执着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
父逐飘蓬子浪迹,班衣翻做楚猿啼。
柔肠满泣相思泪,只为情痴妾自迷。
定海邹氏雪娥泣和
六人各看了一遍,琪生复又重新再看,向轻烟道:“我那时详你诗意,只疑你另适他人,哪知为我老母致你吃苦。”看素梅诗道:“彼时却不知你改妆卖画,直到定海家里,遇着老苍头告诉,方才知道。”看绛玉之句,道:“那时只道你卖与人家,终身难见,岂知你诗中之藏,苦志待我。”又看婉如小姐诗,道:“那时我只道你身入龙宫,倒我永抱思弦之惨,长怀青家之悲,怎知你死里求生,依旧重圆,这快活从哪里说起。”看到雪娥小姐诗,道:“闻你被劫,已道珠沉玉碎,及看诗之首句,也只道是为你父亲自感,哪知却为我老父受那般苦恼。今日喜得个个相逢,人人遂愿,又皆为我立赞,岂非乐事?”又道:“我当初奇遇是逢浴佛会诗起,次后就因题观音赞的一个机会,遂先与你三人订的,落后□枣核钉生妒,就起衅端,倒与平卿二人巧会,总是福缘相俗,五凤齐鸣,明日又该去拜谢佛会诗。”众美人又笑做一堆。琪生道:“我心中甚是快畅,待我再和壁间原韵一首,见得你我团圆诗也该题满。”
遂唤人取笔墨过琪,和道:
金屋深藏春意足,携手花下凤鸾啼。
从兹共作长衾乐,只恐情深春又迷。
定海祝琪生携五美人重题
琪生题毕,众美人个个看了,大赞。相视面笑,琪生又道:“你五人何不再各和一首玩耍。”五人齐道:“各做没趣,不若共联一首何如?”琪生道:“更妙,就以你我各人之事为题,我先吟起。”联道:旧诗令作新人语,愁句翻成笑眼看。琪生回忆凤钗疑有儿。雪娥迳对冰瑟岂无端。婉如谈心还及花前事。素梅携手犹思月底欢。绛玉。
珍惜韶华莫浪过。轻烟
须知当日刻时难。琪生
琪生妻妾六人联完各看一遍,欢然大笑。大家玩了一会,祝公诸人早已进来,飞英问琪生道:“你们写的什么东西,可好与我看么?”琪生笑道:“是联的一首律诗,虽系肶昵之词,然看亦不妨。”就随手递与飞英。飞英接过一看,赞不绝口:“不知诸夫人俱蓄妙才,盟兄占尽人间闺中情秀,真世间大福人也。若非如此,佳人也不能配盟兄;若非盟兄也不能配这几位佳人。”又笑道:“那时盟兄窃玉怜香之况料然可观得紧。”
琪生大笑,祝公与众人也拿去细看,大家赏鉴,当下尽一日之欢,至晚方回。
次日,就收拾起程,各人登舟。琪生是四只大座船,小船不计其数。飞英也是一只座船,四只小船,一同到临清起岸。
马轿、暖轿、牲口、车子,一路风风显显,直到北京。琪生面过圣上,就保奏红须和铁头大功。此时红须改名焦廷爵,铁头改名冯杰,圣上就升琪生为都察院都御史,授焦廷爵为五军都督府同知;后来又做到三边总制善终。授冯杰为留守司,后来也做到大都督,屡建高功。又将贼首乃雄枭首示众。焦冯二人各领家眷别琪生赴任。琪生又将南雄知府郑伟守城有功,臣节可嘉,圣上也升他做了按察司副使,亦别琪生到任去了。琪生又上本,复了自己姓氏,也匆匆到任。祝公年老不愿做官,只与邹公闲酣山水之乐。这琪生日日完了衙门事体,就与五位大小夫人又下棋弹琴,联诗画画,无所不乐。不上二年,五位夫人各生一子,更是锦上添花。后来,祝公与老夫人又过十数年方才相继归世,琪生请谥封为吏部尚书,谥忠肃公,母为一品洛郡夫人。邹公亦相继而亡。琪生与雪娥亦尽殡葬之礼,待三年服满之后,正要上京做官,忽然想起在关帝庙写疏头的时节,得到此地位,富贵已极。便与五夫人商量不去补官,安心林下,除课子成名之外,一味以山水诗酒为乐,寿至八十一岁。儿五子齐登科甲,与好友飞英并焦冯二姓,世世联姻,人人称羡,在下知之最真,故有此一段婆话奉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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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十二帝疑案答疑》(一) 阎崇年央视国际 2005年02月08日 10:36主讲人简介:阎崇年,北京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满学会会长。论文集有《满学论集》、《燕史集》、《袁崇焕研究论集》、《燕步集》共四部;专著有《努尔哈赤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