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重庆散文》2013年第4期 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当林妹妹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电影院里,耷拉着眼皮,不住地点头,点头。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更能吸引眼球的,当然是那部动画片,孙悟空《大闹天宫》,要不,《战上海》、《地道战》之类让人热血沸腾的战斗片亦可,一部咿咿呀呀半天也说不完一句话的戏剧片,便只能充当催眠的角色了。

彼时,潇湘馆内,王文娟扮演的林妹妹,在宝玉和宝钗成亲的喜乐声中焚稿断痴情,当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矣。坐我身边的母亲很压抑地哽咽着,哭红了眼睛。

我虽然恍兮惚兮地在《红楼梦》中梦游,可到底还是从这部越剧里知道了,世界上有个女子,姓林名黛玉。多年以后,我偶尔也会用吴侬软语随口哼上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父亲的藏书滋养了我的童年,但当兵的他好像不爱红妆爱武装,四大名著里,单单没有那部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不过倒也没啥,一个爬树上房、冲锋陷阵不逊男孩子的捣蛋鬼,在神怪、侠义、战争所构筑的世界中,听战马嘶嘶,看吃肉喝酒,也如那呼风唤雨的各路神仙一般,成日家云里雾里。

13岁了,才读到姐姐用压岁钱偷偷买回的《红楼梦》,才初识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才明白世界上还有这样一部奇书,也才知晓,真有一个妹妹,似一朵刚出岫的轻云,自天上落入人间。

这个妹妹,端的是天上人物,王熙凤一见就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你看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聪明、柔弱、绝世的容貌,还有那份超凡出尘的空灵,面对这样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宝哥哥焉能不动心?

这个妹妹,属于封建礼教下的一个异类,她的行止见识高于流俗,不虚伪,不矫饰,不迎合,不媚俗,以一腔真性情,特立独行于那个时代。当贾宝玉将北静王爷所赠鹡鸰香念珠一串转赠给她时,却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掷而不取,直接扔一边了事,而这珠子本是当今圣上亲赐于北静王的。皇帝、王爷,世人眼中何等尊贵之人,也不过臭男人尔!宝玉要她挑选贵妃赐予自己的礼物,同样不要,但宝玉送来的两条旧手帕,她却如宝贝一般珍藏起来。

这个妹妹,才华可比东晋才女谢道韫,“堪怜咏絮才”是也。对此,曹公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如元妃省亲一章,她胡乱写得一首五言律也在众人之上;咏白海棠诗时,别人悄然各自思索,独她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环们说笑,随后提笔一挥而就,就是这么轻松。她的诗,风流别致,在和姐妹们的同题诗赛中总能夺魁。“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问菊》)“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咏白海棠》)“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咏菊》)哪一句,读来不觉齿颊留香?对林黛玉,曹雪芹爱得深,痛得也深,他在替林黛玉作诗的时候,都能发挥出自己最高的创作水平,《葬花吟》、《桃花行》、《五美吟》、《帕题三绝》、《秋窗风雨夕》等等等等,他把最得意的诗作,毫无保留地给了林黛玉。

这个妹妹,原是个情痴,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她爱得那么执著,爱上一个人,便一心一意,不再考虑,不再动摇,不给自己一点转寰的余地,并非薛宝钗那样,待选才人一事落空后,才做了贾家的媳妇。她的爱,水晶一般透明,她爱的是贾宝玉这个人,而不是他的仕途前程,所以,才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拿些仕途经济的混帐话来规劝他。

如此干净纯澈的一份爱情,曹公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故事: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一棵,得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久延岁月而修成仙子,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神瑛侍者意欲下凡,绛珠仙子便心生誓愿: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没有比这更令人动容的解释了。前世的因,后世的果,林妹妹的泪珠儿,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一生,只为她的宝哥哥而落。

因为这个林妹妹,大人的斑竹条子挥过来都坚决不哭泣的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悄悄地抹泪。

把女子比作花是很自然的事,更何况,像林黛玉这样的女子。

一直在想,姹紫嫣红的大观园中,林黛玉,会是一朵什么样的花?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因为玩一个抽签占花名的游戏,黛玉抽得一枝芙蓉签,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

但总觉得不够。

还应该是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就算去死也不堕节操,菊,孤傲得莫可名状,娇弱如林妹妹,对世俗却敢于不满,敢于抗争,至死坚守内心的追求。“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她问菊,也在问自己,只是,归隐不是一个人的事吗,为何还心心念念着与谁相偕?想放下所有,可偏偏放不下那个人,矛盾而彷徨,苦闷又无助。湘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菊花问的无言可对。其实,又何曾不是林黛玉把自己问的无言可对。

还应该是梅。梅花的姿容与华丽无关,令人惊叹的是香气,清冽而脱俗,有一身傲骨的花,才能够飘扬出这样的气息。凌寒独自飘香,梅花的香,是令人窒息的无边阴霾中,蓦然释放出来的最清新的氧气。

还是结着愁怨的丁香。宝黛初会时,宝玉给黛玉起了个别名——颦颦,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两字,岂不两妙。颦,可与此字匹配的花,莫若丁香,淡雅、素净,眉梢笼着轻愁。

还是一枝亭亭玉立的莲,自淤泥之中,撑起一片纯净;还是一棵远离尘嚣的幽兰,空谷里,独守一份高洁。

打住,世上的花儿多如繁星,哪里说得完。

再回头来看《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钗掣中牡丹,签上注明,此为群芳之冠,在席共贺一杯。牡丹雍容华贵,花魁是也,众花自是要共贺一杯。随后黛玉抽得芙蓉,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有点奇怪了,“群芳之冠”也要陪饮一杯,是否还隐藏着另一层意思,即众花也陪饮了一杯?难不成,林黛玉是掌管百花的花神,浩瀚的花香中,修炼成天地间最芬芳的生命?

现在想起来还有几分可笑,我曾经很不解,甚至还有些生气,古代四大美人是何人所定,为什么没有林黛玉?为什么竟然可以没有林黛玉?一个梦中人,轻易就让我混淆了现实。

从前没有“粉丝”一说,要不然,当年我恐算是林黛玉的铁杆级粉丝,喜她之所喜,忧她之所忧,在别人的世界里,为别人的悲欢而沉迷。

父亲战友有个女儿,大我一岁,也读了些书,一日和我聊起《红楼梦》,自然就说到林黛玉。她说不喜欢黛玉,动不动就哭,爱吃醋,爱使小性子……缺点一箩筐。我当即拉下脸来,抬高声音,与她论了个面红耳赤。说实话,林妹妹的那些不是,当时也让我有些理屈,与其说是论,不如说是拿嗓子一比高下,那女孩子,块头大,声音却贼细,被我用密集的毫无章法的话语,以及祖传下来的杨氏大嗓门堵成了半窒息。第二天见到她如同见到仇人,好久都不愿搭理。

后来想想不禁莞尔,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不过话说回来,如若现在遇到谁摇头于黛玉的种种不是,我可能还是有和他辩论一番的欲望,但倒是不至于像青春年少时,为此把对方视为敌人。

其实也并非没有动摇过对黛玉的喜欢,随着年岁的增长,最初那种包容一切的强烈的喜欢渐渐淡了下来,是啊,到底爱哭了些,心眼啊也确实小了些,真要相处起来只怕也难。然而,依然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又重新接受了林黛玉的种种缺点,这种接受,与少年时的不问情由全然不同。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重庆散文》2013年第4期 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不错,林妹妹是一个特爱哭的妹妹,也的确是一个爱吃醋的妹妹,可是,一个视爱情为全部生命的女子,寄人篱下,没有组织的温暖,没有父母的呵护,谁来为她的爱情作主?如此身世处景,爱哭,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当满世界都津津乐道于“金玉良缘”时,她怎能不心中含酸?无法对所爱之人表白,只得变尽法子暗中试探,情绪忽喜忽怒,为此给人古怪多疑的感觉。林黛玉不是一个革命乐观主义者,她做不到笑对一切。

再说黛玉的心胸狭窄、目无下尘,提起这一点,相信很多人也都会“嗯嗯”着连声称是,且慢点头,先将《红楼梦》翻开了再说。

第三十回,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亦有些后悔,可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便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林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一边说着,一边径直出去开了门。

论地位,黛玉是主,紫鹃是仆,哪里见过奴才这样对主子讲话的?从她们的日常对话里,又哪里有主仆的影子,分明是一对姐妹,一对知己。如若不是平日里黛玉的以心换心,就是借她紫鹃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批评主子的不是。

还有香菱,这个被卖来卖去的苦人儿要学诗,找身边的宝钗无果后(宝钗讥她得陇望蜀),向黛玉请教,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多单纯,多热诚,这便是众人眼中孤僻自傲的林黛玉给香菱的开场白,此后,她循循善诱地为香菱讲解诗的技法,又把自己的诗集珍本借给香菱,并圈定阅读篇目,批改她的习作,将香菱带上诗歌之路。

还有那些小丫头子们,比如怡红院的佳蕙,去潇湘馆送茶叶时,正赶上贾母那里给林黛玉送钱,见佳蕙来了,黛玉就抓了两把给她,这一“抓”,黛玉的热情大度就展示出来,你看那小丫头乐得呵呵笑:“我好造化!”。

只要仔细揣摩书中细节,便不难发现黛玉的另一面,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她比宝钗更容易相处。

十二金钗里,最不喜欢的就是薛宝钗。

按说,十二个女子里面,最坏的当属王熙凤,玩弄权术、贪污受贿之类只能算是稀松平常事,单说人命,她手上都欠着好几条。而宝钗却是个公认的一等一的贤良女子,书中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然而真小人与伪君子,我更讨厌后者。

薛宝钗为人所诟之一,是她力劝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的路,虽说封建社会的卫道士这一称号绝对不是褒义,可那个时代,读书上进、求取功名才是男人的正业,才是男人应该去走的正道,而薛宝钗在封建礼教的熏陶下长大,凡事皆遵循一个封建淑女该有的准则,以此规劝她未来的夫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至于贾母问宝钗爱吃何物、爱听何戏,她深知老年人喜热闹戏文,爱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老太太更加欢悦一事,会让我想起儿时看得打瞌睡的那部越剧,宝钗一句“老太太喜欢吃的,我都喜欢。”简直让人鸡皮疙瘩洒落一地。但这件宝钗颇受非议的“讨好贾母”之事,细想细倒也无可厚非,虽说马屁拍得厉害,到底是哄老人家开心嘛,也没招惹了谁。

只两件事,足以令宝钗所得的好评严重底气不足。

金钏儿被王夫人打后投井自杀,王夫人愧疚垂泪,宝钗却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当王夫人仍觉心有不安时,她又说:“姨娘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一个冤死的生命,“憨顽”两字便轻松打发了,冷漠无情到如此地步,这便是薛宝钗的仁慈宽厚?“小丫头子们多喜与她去顽”,可是她拿小丫头子们的命,当命了吗?

还有一件事,因陷害林妹妹而更觉此人讨嫌。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里,芒种节宝钗扑蝶戏耍,无间在亭外听到了小红的秘密,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我倒想问问,宝钗为人所赞的端方品格哪儿去了?移花接木,嫁祸于人,做出此等令人不齿的勾当,不是小人所为似乎真有点说不过去。

男人们说,娶妻当如薛宝钗。真要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恐怕得多长几个心眼子才是。

贤德端庄、贤惠体贴、宽容仁爱……对宝钗的一片颂扬之词,不过是作者的表面文章,就像我们读到的黛玉是如何坚酸刻薄、气量狭小、拈酸吃醋一样,作者的笔头藏得太深,轻易便可诱人上当。假作真时真亦假,明褒暗贬,明贬暗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红楼梦》,迷宫也!

几年前购得一本书,各种版本、各个年代和地区的林黛玉扮演者位列其间,可谓一部林妹妹扮演者大全。

总是觉得,这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怎么能由凡人来出演,可想是这么想,既然是文学史中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肯定得千百次地被演绎。

先报上长长一串芳名。周璇、袁雪芳、王文娟、汪明荃、乐蒂、张艾嘉、毛舜筠、张玉嬿、陈晓旭、赵永馨、陶慧敏……

太多太多,除陈晓旭、王文娟外,相对熟悉的是陶慧敏演的那个林妹妹,这个电影版的《红楼梦》很是搞笑,圆脸的陶慧敏去演林黛玉,一张瓜子脸的傅艺伟倒扮上了脸若银盆的薛宝钗。陶慧敏之前已演了些角色,也有些名气,再来演林黛玉,如何给人“天上掉下来”的感觉?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林妹妹”中,陈晓旭不是最美的,但无疑是神态气质最接近的。

当年,《红楼梦》剧组选演员时,比陈晓旭漂亮的多了去了,她却用一张背面抄着一首小诗的照片打动了导演,最终得到出演林黛玉的机会。“我是一朵柳絮/长大在美丽的春天里/因为父母过早地把我遗弃/我便和春风结成了知己”这首叫做《我是一朵柳絮》的小诗,有着淡淡的忧伤,是陈晓旭14岁时发表的第一首诗歌。

陈晓旭的眼睛,也有着淡淡的忧伤,极像小说少许版本中所描述的“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连她的笑容,都藏着一丝苦涩。《红楼梦》之后,她还演过一个角色,《家》中一样悲苦莫名的梅表姐,然而“林妹妹”是一座高山,她无法逾越,从此不再涉足影视。陈晓旭应该算是塑造了一个成功的“林妹妹”,从“大观园”出来后,似乎就已做不成她自己了,只是当时,我依旧没少挑她的刺,比如应该再漂亮些,哭的时候应该更好看些眼泪再顺畅些,最好能像刘雪华那样,拥有一个说哭就哭的“水笼头”等等,直到看了其他“林妹妹”,方才知道,这一个,够好了。

07年,病魔带走了陈晓旭42岁的生命。红颜薄命,似乎离林黛玉更近。

后来又有一部最新版的电视剧《红楼梦》,看了不超过两分钟便换了频道,所以林黛玉是何人所演,演得如何,一概不知。

扮演林黛玉的人很多,争议也多,但陈晓旭版《红楼梦》里,说王扶林作曲的音乐最好地诠释了原著当毫无争议。首首堪称完美,尤其和黛玉相关的那几首:《枉凝眉》、《葬花吟》、《题帕三绝》……凄美、哀婉,可绕梁三日不散,真可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想那作曲之人,莫非被林黛玉,被大观园的女儿们灵魂附体了罢?否则,如何会每一个音符听起来,都浸着深深的泪痕?

“《葬花吟》这首歌我写了一年零八、九个月呀,从动笔开始到最后完成,太艰难了,多少次在我的钢琴上洒满了眼泪。”说起《葬花吟》,王立平感慨不已。他觉得《红楼梦》的音乐好像不是他写的,而是从曹雪芹的字里行间把音乐抠出来的,是属于曹公的。那么这首听得人泪湿双眼的《葬花吟》,一准是他从林黛玉的呜咽悲鸣中抠出来的。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总以为,林黛玉是在《葬花吟》的曲子中飘向天尽头的。陈晓旭亦是。

张爱玲在《红楼梦靥》里写道: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不记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里也写下他的十恨,比如恨书易遭虫驻,恨桂花、荷花容易凋谢,恨肥美的河豚肉却有剧毒,等等。

以上种种的恨,皆爱也,皆爱极也,因而才会深恨无法圆满。鲥鱼乃天下美味,偏生刺多,海棠楚楚动人,却又少了沁人的香味,确也有些遗憾,不过都是天生成,到底比不得《红楼梦》未完令人恨,那才真真是叫人惋惜。

年轻时曾设想过后四十回的下落,曹公很完整的手稿,某一天在某一处被发现,举世震惊,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多么天真又多么美妙的设想啊!

既然未完,肯定就有人来续,但我坚信,无论是何人所续,都逃不过狗尾续貂这一宿命。就说高鄂续的那后四十回,不谈文字高低,只说情节设置,贾氏一门本应凋零衰败,哪知却又沐皇恩、延世泽,还有香菱扶正、王熙凤的结局等皆有悖于原著,既是续人家的书,为什么又偏要无视前八十回中埋下的那些伏笔?更匪夷所思的,是在八十二回中,黛玉忽然向宝玉大谈起八股文,她说,“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在茫茫尘世中可以偕隐的知己,居然也说出这些国贼禄蠹式的混帐话来,委实有点雷人。

张爱玲这样说高鄂的续书:“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我只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很久以后才听见说后四十回是有一个高鹗续的。怪不得!”

“怪不得”!张爱玲的恍然,恐怕会赢得知音无数。

虽然与前八十回实无可比之处,不过,高氏也确实有才,最富创意的是,他为宝黛钗构思了一个调包计,我们不管前八十回中把黛玉当心肝宝贝宠爱着的贾母,忽然间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不管他应该知道,凤姐根本没有让宝钗作宝二奶奶的意愿,如此绝顶聪明之人,怎会笨到给自己弄一个竞争对手?单只说这个调包计,它好就好在,将强烈的悲剧气氛渲染到极致。你看,那边宝玉成婚,端的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宝玉为红盖头下的新娘是他的林妹妹而心花怒放。这边黛玉焚稿,一豆青灯下,一个失去爱情就失去全部的人,为被宝哥哥丢弃而丢弃了撑下去的最后一丝力量,她把用血泪凝成的爱情投向火中,从此与那负心人再无瓜葛。尽管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但倘若黛死钗嫁,相对来说就要温和许多,他却弄了个钗嫁时黛未死,一热闹一冷寂,一欢喜一伤悲,对比实在强烈,高鄂这一计,当真是毒,当真是狠,后四十回,一字一句读过的,便是“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这一回。

那部让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林妹妹”的越剧《红楼梦》,后来看过不止一次。到焚稿这一出,整个贾府都沉浸在宝玉大婚的喜庆之中,只有主仆二人的潇湘馆,月色惨白,竹影森森,病榻上的王文娟幽幽唱道:一生心血结成字,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把断肠文章付火焚……听来如杜鹃啼血,凄怆莫名,纵是铁石心肠,怕也不会无动于衷了吧。

调包计固然有其独特之处,依然觉得过了些,有三生石畔那美好得无以复加的相遇相知,绛珠仙草怎会怀着对神瑛侍者的满腔怨恨而去?是高鄂强加于她的这个调包计,才逼得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喊道:“宝玉,宝玉,你好……”可怜的颦儿,上路时带走的,只有绝望。

红楼未完,着实可恨。

我不知有多少人恨过黛玉早逝,反正我是恨过,深恨过,我是那么希望宝黛二人能像童话里的王子公主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过,都是很早以前的想法了。

悲剧是什么?就是将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一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悲剧中,集人间至美于一身的林黛玉,大观园里最有价值的女子,当然会被毁灭了给人看,若不如此,“红楼”之魅力怕也就荡然无存了。

当然不止这一点,你想,黛玉若不早早归去,贾家被抄时,你怎么去面对绳索缚之,蓬头垢面的林妹妹,怎么去面对这个诗意的、冰清玉洁的、神仙似的人儿,或者被囚或者被卖的一幕?

想起妙玉来。一曲咏妙玉的《世难容》也似在说黛玉: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同样清高自傲的妙玉一直活到贾家败落,是比黛玉活得久,但那又怎样呢,最终落得个“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结局。圣洁被糟践,何其残忍?

高洁之人,岂能为浊世所容?所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归宿实属难得,让黛玉早逝,正是曹公对林妹妹莫大的偏爱与怜惜。她的早逝是她的一大幸,又何尝不是所有爱她之人的一大幸?

红楼未完,悬念自然就少不了,像黛玉之死,你认为作者的本意是她因病离世?可人家专家一脸正色地说,系沉湖而死也!并举出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馆内的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来证明,不说“寒塘渡鹤影”一句乃史湘云所吟,要投湖也轮不到林黛玉,既是红学家,怕早已把“红楼”一书给翻烂了的罢,又如何绕得开第二十三回里的这一段:

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把花撂在水里是糟塌了花,又怎能将自己撂在水里?岂不是违背了她“强于污淖陷渠沟”的本意?

还有专家道,乃赵姨娘与贾环谋害矣!又搬出脂评之类来说事。估计对侦破小说也有些着迷。

欠泪的,泪已尽,何苦再去打扰林妹妹一了百了之后,那份安宁?

只是,关于黛玉之死的绕舌定然不会终止,那就随意地说好了,那就任意地猜想任意地证明好了,凭你红尘聒噪,离恨天外,一朵仙葩,正优雅而安静地徐舒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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