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一月中旬到故宫看展览,见旁边的至善园梅花初绽,于是隔周带着画具去写生。进门吓一跳,原以为该是梅花成海,居然换作满眼新绿,还隐约可见小小的梅实。只有「松风阁」旁一棵两丈多高的树顶一片红,是绯寒樱!
那树应该很老,才能长得奇高,又一定曾经生病或遭遇强风,靠近下面的枝子全断了!所幸树梢还能开花,而且大概集中整株的力量,特别明艳。
樱花的种类很多,最著名的应该是吉野樱了,日本气象厅怕民众错过吉野樱开,甚至会预告各地的「花期」。更有所谓「樱花祭」,吉野樱盛放的时候,人们携家带眷聚在花下,整夜地饮酒高歌,让人想到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道理很简单!唯恐春花易逝、韶华不为少年留。晏几道〈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形容得更好:因为微雨,花愈易落;因为花尽,人愈孤独。
吉野樱是人工育种,多半娇生惯养,所以很不耐,一阵风来就花落如雨。但是台湾绯寒樱不同,她世代在凄风苦雨的山上成长,所以强壮得多。加上花形不同,吉野樱盛放时拚命伸展花瓣,一团一团地簇生,甚至能把枝子压弯,而绯寒樱是「吊钟形」,就算盛放也只半开,像是张着小嘴挂在枝头,风来雨来甚至霜雪来,都只能落在「小铃铛」的外边,花朵朝着地面,依然吐蕊绽放。也就有轻车熟路的蜜蜂从下往上飞,钻进去采蜜,甚至躲在花里避寒。想想,如果有个红红透明的小玻璃屋挂在半空,任凭冷雨寒霜从四周坠落,里面明窗斗室、晶莹剔透,还供应甜蜜香醪,小虫进去能不陶醉吗?
正因为绯寒樱都朝下绽放,所以我特别喜欢仰望的感觉,如果像至善园的大树就更好了,它让我一下子飞回惨绿少年。那时候我高二因病休学,很忧郁,特别喜欢独自登山。最记得有一回从阳明公园远眺,看见大屯山整片早春的翠绿森林中,跳出一团艳红,美极了!于是决定上去寻芳,看看那棵树真正的样子。
早春的阳明山有些湿冷,纱帽山、七星山和大屯山间的寒风夹着冷雨,一层层像纱帘似的扯过。我独自从阳明公园旁的小路绕到后山,再沿着大屯瀑布旁的古道往上爬。雨中布满青苔的石头很滑,山势陡又没护栏,失足坠落也没人知道。终于到达瀑布顶端,有个小房子,似乎是积蓄泉水的地方。前面山麓的地势较平,从一片枫香杂木林间隐约可见一抹红,应该就是那棵绯寒樱了。为了寻花,我不得不舍弃原有的小路走进树林。草很高还常带刺,树叶上有许多米色的毛毛虫。我捡了根树枝拨打草丛,不时听见里面窸窸窣窣「小动物」遁逃的声音。
烟岚夹着冷雨,虽然不大,但是积在树梢的雨水随风一波波洒落,劈劈啪啪打在我的脸上。视线模糊了,摘下眼镜低头擦拭,发现四周草丛和树干上有好多鲜丽的小点子。抬头,一惊,满天绯红!树很高,几乎隐没在雨雾之中,点点飞花拖着道道冷雨,纷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