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丛谈 江湖丛谈txt
一
本书的作者云游客,生平事迹未见籍载。但从本书的不少自述性的片段中,可以略见一斑。他说:“我老云自幼就到北平”,“时在清末”,“家中兄弟三人”。又说:“我自幼就爱谈奇说怪”,“读书时,曾因逃学,去听评书”,“受责数次”。但他“聪明过人”,“交际最广,哪界都有朋支,亦常给人调停个事”。大概他是个富家子弟,有点文化,不从事专一的正业,但竟能耗资四出云游,长达“三四十年”之久,“闯荡江湖,走了十几省”。北平(即北京)的天桥、天津的“三不管”、营口的洼坑甸、大连的西岗子等江湖人最集中、卖艺花式品种最多的热闹场所,他是经常驻足的。他上过当,受过骗,但逐渐领悟了:“社会里的情形,黑幕重重”,“行行有门,门门有道”,江湖艺人的技艺,也有“腥的”(假的)、“尖的”(真的),江湖人的谋生规律是:“腥加尖,最赚钱。”他“虽卖稿为生,每日埋头书案,当刷子匠”,但只要“有了闲工夫,就到外面去游逛。”什么“算卦相面的”、“看风水的”、“挑八字的”、“打把式卖艺的”、“打弹子的”、“砸石头的”、“摔跤的”、“演哑剧的”、“走高跷场的”、“拔火罐的”、“抖空竹的”、“卖刀疮药的”、“卖眼药的”、“卖牙痛药的”、“卖壮药的”、“卖刀剪的”、“卖针的”、“卖梳篦的”、“变戏法的”、“耍杂技的”、“唱大鼓书的”、“卖猴子药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说相声的”、“说数来宝的”、“修脚的”、“卖偏方的”、“治花柳的”、“耍猴儿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卖耗子药的”、“点痣的”、“跑马戏的”、“玩魔术的”、“拐卖妇女进窑子的”、“当保镖的”、“合伙行骗谋财的”、“入室盗窃的”、“劫富济贫的”等,各路江湖人物。按“金”、“皮”、“彩”、“挂”、“平”、“团”、“调”、“柳”等八门归类,一门有一门的“领袖”,一门有一门的“规矩”,一门有一门的“调侃语”(即江湖黑话),一门有一门的“长春会”(即江湖人的团体组织)。所有这些,作者都力图深入了解,随时注意搜集耳闻目睹的材料,到撰写本书时,他“成了半个老合”(即半个江湖人),“五十多岁了,明白些个江湖事儿,亦有些人管我叫‘江湖老合记者’呢!”(详见本书《江湖中之老合》节)。
二
关于本书的撰写目的,作者在书中有不少直接的宣示。他说:“江湖人要骗人钱财,总是迎合社会里的人爱贪便宜的心理,研究出来种种方法,使人钻他们的圈,上他们的当。”“上江湖人的当”的,“都是贪便宜的人”。不上当的,只有“四个字的秘诀:不贪便宜。”为了达到使人不上当的目的,他下决心揭穿各门骗术的诡秘。他说:“我慢慢的探讨,得一事,就向阅者报告一事,总以爱护多数人,揭穿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为宗旨,“以表示我老云忠于社会啊!”(见本书《江湖中的巾点黑幕》节)
在作者看来,江湖人大体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黑幕中的江湖人,以行骗行盗为主,当然其中也有些是行侠仗义、扶弱锄强的;二类是以演艺、卖艺谋生的。对于后者的不幸,作者寄予深切的同情。他撰写本书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总结他们的各类真功夫、真技艺,使之流传后世,发扬光大。例如,对于说相声的滑稽大王“万人迷”,作者就不只在一处记述了他学艺成才的经历,而且把他的滑稽逗笑经验加以提炼、升华,认为要有丑角的“本色”,要有“大智若愚”的喜剧性格,普遍的规律是“说笑者不笑”。作者甚至推而广之,要求“不论是哪行儿,亦是逗笑儿好。电影的片子,还是笑片能引人入胜,戏台上还有丑角儿,才能热闹;唱大鼓的,亦有老倭瓜、架冬瓜的滑稽大板;单弦里,亦有群信臣的滑稽单弦;说评书的能有叫座的魔力,双厚坪、吕正三、刘继业、袁杰英、海文泉等,亦是以把人逗笑为拿手。‘万象归春’这话是不假的,哪行儿能会的滑稽术,亦能受人欢迎。”(详几本书《三不管的杨大将》节。这里所谓“万象归春”的“春”是指江湖“春点”,说相声的技艺就属于“春点”技艺,江湖人把教人一乐称为能使人一“春”。)作者进一步指出:“不止于中国,全世界人士,亦是欢迎滑稽的。”他希望“江湖中的人们,不拘什么玩艺,亦要加些滑稽艺术,管保能够活穴大转。”(按:江湖人称走好运、生意做得大红大紫叫“活穴大转”)从这些表达,可见作者对江湖艺人的“尖”的技艺是酷爱的,亦可见他的喜剧艺术观和喜剧人生观。
作者处在清末民初这样的“乱世”,他对于社会的黑暗是不满的,他哀叹“江湖乱道”。他察觉“江湖艺人十有五六”都习染了“吸毒”、“逛窑子”(嫖娼)等不良嗜好,“被嗜好所累,实在不少。只是他们都不觉悟,全往那条路上走去。”政府既然不制定强有力的禁毒、禁娼措施,他就一方面以提供“前车之鉴”为己任,在本书中细述了常傻子、瞪眼玉子等艺人因染恶习而导致身亡的惨痛教训,一再劝诚“江湖的朋友”痛改不良嗜好,“快快脱离黑籍”;另一方面,则引导江湖艺人走正道,勉励他们苦练真功夫,学习真本领。作者的劝世格言是:“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学会艺,防身宝。”(见本书《天桥的竹空场子》节)。
三
当今改革开放的年头,社会发展的主流是令人欣慰的。但藉着大潮的涌动,亦有一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沉渣重新泛起,一些不良分子和不法分子正在玩弄旧把戏,故伎重演,偷拐坑骗;一些地方的富余劳动力,由于未找到合适的安置,也跃跃欲试,从事江湖卖艺的营生。本书的主要价值既是在于揭穿各类江湖黑幕,对各种江湖骗术加以暴光,同时挖掘各类江湖技艺,加以倡导、弘扬,那么,把本书加以整理付梓重印的工作,其意义也就不必多说了。至少,它可以警醒世人,使之识破骗术,以防上当;另外,书中不单为不少江湖艺人立了传,还追溯相声、说书等多门江湖技艺的历史渊源及其发展过程,较客观地记述了作者所处时代的社会心态和风俗民情,因此,本书为社会学、历史学、民俗学、曲艺学的研究提供了一份相当真实的宝贵资料,其在学术上的价值是不可低估的。
四
本书的初版也存在不少缺陷,诸如只是圈断句子,而无科学的标点;印
刷较粗糙,不少地方存在错字、别字、漏字、非规范字、累赘而表意不清的句子;对各种江湖术语作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章节内容不严格按江湖的门类编排,叙述的次序较混乱,前后略有交叉重复;虽然作者总的思想倾向是进步的,甚至提倡“江湖改革”,但由于受到阶级和时代的局限,不具备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因而对农民起义的态度是错误的,对某些社会现象的解释也略有封建迷信的色彩,间或表露出唯心主义的宿命论观点,等等。
整理者主要做了点、校的工作。原来的圈断多有不妥之处,整理者把它改正过来,并使用当今规范的标点符号,以帮助读者正确地理解文意。文中“调侃语”甚多,故引号繁杂,除首次出现时用引号外,其余基本上从略。望读者细心阅读。本书初版之后,未见重印再版,因此不可能找到别的版本参校,整理过程的所谓“校”,仅是利用工具书,对各种文字上的错讹加以校勘、订正而已;另外,对书中一些重复累赘的语句,在不伤原意的前提下作了少量的增删补调,使之表达顺畅、准确,为读者扫除阅读障碍;在书中略见糟粕之处加上简短的注释性按语,以帮助读者增强免疫力;原版的一两个小节题码,也因层次不清而予以删除,使原来的两级标题改为一级标题。其余内容,尽量保持原貌,以提供读者研究。①
水平所限,还可能存在不足之处,甚至谬误。敬请读者、专家不吝赐教。
黄秀娴
1995年 3月 2日
江湖丛谈
著者自幼在外奔走,自谋衣食,对于江湖中的事儿,有个一知半解,所以著述这部《江湖丛谈》。内有“风”、“马”、“燕”、“雀”四大门;“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小门。内有包括的是:卖“梳蓖”的,卖“刀剪”的,卖“香面”的,卖“膏药”的,卖“刀伤药”的,卖“眼药”的,卖“虫子药”的,卖“牙疼药”的,卖“戏法”的,挑“汗册子”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跑“马戏”“修脚”的,算“周易”卦的,算“奇门”卦的,算“鸟儿”卦的,“相面”的,“哑相”的,“灯下术”的,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卖“胰子”的,卖“避瘟散”的,拉“洋片”的,等等,行当不下百数十种。此外,尚有两门:一为“骗术门”,一为“穷家门”。并有江湖黑幕,江湖人规律,艺术变迁,艺人小传,艺人传流支派,艺人道义,各省艺人团体的组织,艺人的沿革。仅将内容用概括方式,先向阅者报告明了,由江湖人之“春点”作为首谈。什么叫作“春点”呢?读书的人离不开字典、字汇、辞源等等书籍;江湖艺人不论是那行儿,先得学会了春点,然后才能够吃生意饭儿。普通名称是“生意人”,又叫吃“张口饭”的。江湖艺人对于江湖艺人,称为“老合”,敝人曾听艺人老前辈说过:“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由这两句话来作证,江湖的老合们,把他们各行生意的艺术,看得有泰山之重。江湖人常说,艺业不可轻传,交给人学的容易,他一文不值半文,丢的更易。江湖艺术,是不能轻传于人的,更不能滥授别的江湖人,宁惜一锭金,都舍不得一句‘春’。据他们江湖人说,这春点只许江湖人知道,若叫外行人知道了,能把他们的各行买卖毁喽,治不了“杵儿”(江湖艺人管挣不了钱,调侃儿说,治不了“杵儿”啦)。果子行、菜行、油行、肉行、估衣行、糖行,以及拉房的,骡马市里手,各行都有各行的术语,俗说叫“调侃儿”。到了江湖人,管他们所调的侃儿,总称叫“春点”。今例举一事,阅者诸君便知那春点的用处。譬如,乡村里有个摇铃儿卖药的先生,正当摇铃儿,被一家请至院内看病。这卖药的先生,原不知病人所患的是何病症。该病人院邻某姓,是个江湖人。他要教卖药的先生挣的下钱来,先向卖药的先生说:“‘果食点’是‘攒儿吊的黏啃’。”卖药的先生不用给病人诊脉,便能知道这家是有个妇人,得的是心疼之病。原来,这“果食点”,按着“春点”中的侃语,便是妇人的;“攒儿吊的黏啃”,便是心口疼的病症。然后卖药的先生给病人一诊脉,把病原说出来,说的很对。病人哪能知道他们院邻暗念着春点,给那卖药的先生啊?花多少钱亦得买他的药啊。这卖药的先生,得了病人邻居用春点把病人所得的病“春”给他,能够不费事儿,挣的下钱来。简捷的说明,这就是江湖人用春点的意义。往浅处说,是那个意思;往深说,如同长江大海,用莫大焉。可是这春点,用在一处,成为三种名词,前说江湖人调侃的述语为“春”,至于“点”之用处和意义,容谈到艺人的艺术类,再为详谈。今将江湖中的春点,先行录出,然后再分门别类地述谈。
江湖之春点
管男子,调侃叫“孙氏”,媳妇叫“果氏”,老太太叫“苍果”,大姑娘叫“将抖”,小姑娘叫“抖花子”,小男孩叫“怎科子”,管父亲叫“老戗儿”,管母亲叫“磨头”,管哥哥叫“上排琴”,管兄弟叫“下排琴”,管祖父叫“俄儿的俄”,管祖母叫“戗的磨头”,管妓女叫“库果”,管良家妇女叫“子孙窑儿”,管男仆叫“展点”,管女仆叫“展果”,管当兵的叫“海冷”,管侦缉探访叫“鹰爪”,管小绺叫“老荣”,管和尚叫“治把”,管者道叫“化把”,管尼姑叫“念把”,管作官的叫“冷子点”,管大官儿叫“海翅子”,管外国人叫“色(念骰)糖点”,管乡下人叫“科郎码”,管傻人叫“念攒子”,管疯人叫“丢子点”,管嘎人叫“朗不正”,管好人叫“忠样点”,管好色的人叫“臭子点”,管有钱的财主叫“火点”,管穷人叫“水码子”,管好赌钱的人叫“銮把点”,管天叫“顶”,管地叫“躺”,管东叫“侧”,西叫“切”,南叫“阳”,北叫“蜜”,刮风叫“摆丢子”,下雨叫“摆金”,下雪叫“摆银”,管房叫“塌笼”,管店叫“窑儿”,管阴天叫“插棚儿”,管打雷叫“鞭轰儿”,管吃饭叫“安根”,管挨饿叫“念啃”,管拉屎叫“抛山”,管走吧叫“窍”,管打架叫“鞭托”,管骇怕叫“攒稀”,管肉叫“错齿子”,管马叫“风子”,管牛叫“岔子”,管驴叫“金扶柳”,管买酒的叫“时山”,管喝酒的叫“敏山”,管喝醉了叫“串山”,管烧酒叫“火山”,管黄酒叫“幌幌山”,管茶馆叫“牙淋窑”,管娼窑叫“库果窑儿”,管水叫“龙宫”,管兔儿叫“月宫嘴子”,管老虎叫“海嘴子”,管龙叫“海条子”,管蛇叫“土条子”,管桥叫“悬亮子”,管梦叫“团黄粱子”,管牙叫“柴”,管字叫“朵呢”,管笔叫“戳子”,管刀叫“青子”,管枪叫“啧子”,管放枪叫“啧子升点儿”,管药叫“汉葫”,管跑喽叫“扯话啦”,管人死了叫“土了点啦”,管妇人怀孕叫“怀儿怎啦”,管寡妇叫“空心果”,管麻子脸叫“梅花盘”,管俊品人物叫“盘儿曝”,管人长的丑陋叫“盘儿念曝”,管野妓叫“嘴子”,管车叫“轮子”,管衣裳叫“挂洒”,管穿的阔绰叫“挂洒火”,管穿破衣裳的叫“挂洒水”,管卖当票子叫“挑拱页子”,管当铺叫“拱页酿子”,管表叫“转枝子”,管帽子叫“顶笼”,管大褂儿叫“通天洒”,管裤子叫“登空子”,管鞋叫“踢土儿”,管袜子叫“熏筒儿”,管瞎子叫“念招点”,管社会里的人,不明白江湖事的叫“空子”。这江湖人调侃用的春点,总计不下四五万言。著者将这几十句写出来,贡献到社会里,论完全并不完全,因为书的篇幅有限,不能全部发表。容敝人写到各门各行的时候,将未曾发表的江湖春点,一一刊出。
以上所说的侃,系江湖中各门各行通行的侃儿。从前江湖的人,将一句春点,看的比一锭金子还重,外行人是一句亦不知道的。到了如今,因为流行日久,外行人亦能耳濡目染的熏上几句。敝人在北平的天桥,东安市场,西单商场,以及各庙会常听见有些个半开眼的人(对于江湖事有一知半解的人,称为半开眼)在各生意场儿,调几句江湖侃儿,所调的侃儿,尽是普通流行的。至于江湖各行隐语,与他们生意有关,外行还是不知道的。我这江湖的春点,是简洁的把这意义说明,再谈这“金、皮、彩、挂、平、团、调、柳”的八门生意。
江湖金点之一:哑金
“金点”是江湖艺人管算卦相面的总称,如同一种群名词似的。譬如甲乙两个江湖人,在路相遇,甲问乙:“你作什么买卖呢?”,乙答:“我作‘金点’。”甲便知道是以“算卦相面”为生哪。故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行当儿,调侃儿叫“金点”,在这金点里尚有“哑金”、“嘴子金”、“戗金”、“带子金”、“老周儿”等等的分别。
在各市场、各庙会,常见有一种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装哑巴。在他那摊子上,有个玻璃镜框儿,内写“哑相”二字,或写“揣骨神相”四字,又在摊上写着:“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父母双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有子无子,子宫几位。”看哑相的先生便在摊上盘腿一坐(作这种生意都是地摊,按江湖艺人的规律,是不准使高案子),用手指点行人“团黏儿”(使游人围着他观瞧,调侃儿叫作“团黏儿”)。游逛的人们见他装哑巴相面是为一怪,便都围着瞧看。作这种生意的人,必须能“戮朵儿”,才能使的上“拴马桩儿”(管写字,调侃儿叫“戮朵儿”)。还是倒“戮朵儿”,写挺好的一笔倒字,教人看着懒的走啦,即是拴马桩儿.将人拴住了。敝人曾见他们在一块板上,写“奉送手相”四字,写完了抬起头来,冲着观众“把点儿”(瞧着哪位像花钱的,调侃儿叫“把点儿”)。譬如看出这人面貌便能知道这人的事情如何,调侃儿叫“把现簧儿”。把现簧儿不外乎由人的脸上察看“喜怒忧思悲恐惊”七个字的秘诀。例如某甲在商家作事,与同事的伙伴不和,有心辞事不干。还没辞哪,跟柜上告一天假,到各市场游逛散闷。他要站在哑相摊前,面上必有忧容。相面的先生,把出他的簧头来,冲他写“白送手相”。某甲伸出左手来,相面的冲他脸上一看,往某甲手掌上倒写四个字“二虎争食”。某甲想他同人不和,却像二虎争食的意思,他脸上必献出一点笑容来。相面的先生,就知道簧头儿对了,冲他往板上再写“你可相相面?”某甲问“花多少钱呢?”相面的先生写出“四角钱”。在他犹疑之间,相面先生便由他腿底下拿出一小打纸条来,长约三寸,横有一寸多宽。先把这打纸教入看看,上头没字,名叫“亮托”,然后冲某甲面上一看,往纸上写上几个字儿。在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封的很严,不能被人看见,名曰“护托”。写完之后,用手指着他摊上写的那“父母双全”、“父母不全”,问某甲。某甲说我“父母不全”,相面的先生把他左手攥着的纸打开,亮给大家观看。某甲与大众往他纸上看哪,真写的“父母不全”,不明白江湖术的人们,都得惊异了,然后再用纸写,什么“妻宫有无”,“兄弟几位”,“子宫几位”,无一事不对。某甲不由得自己搁出四毛洋哩。
在敝人不明江湖事的时候,总想他那一小束纸条上,写的事事都对。有一年在天津,遇一江湖友人×君,我向他问过哑相是怎么个生意。他告诉我是这..回事,我才明其究竟。原来看哑相的先生们,使的那小束纸,调侃儿叫“跟头幅子”。这跟头幅子,是四层儿,未用之先,在各层纸之上,预先写得了“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的字样。四层纸共为八面,有七面写好了字的,割下一面,随用随写,使用的时候,必须“护托”(即是不教人瞧见的意思),把手中的一束纸,按层翻着使用。故此,调侃儿管他叫“跟头幅子”,作这种“哑金”的生意(又名“念语子金”),必须先把跟头幅子,像变戏法儿似的练好喽,运用自然了,然后才能上地作生意。可是一样,作“哑金”的就怕遇见弟兄十二个人,将“头幅子”翻碎了,也翻不出一张兄弟十二位呀。
在清末民初的时候,作这种生意的,还能蒙得住人。到了现在呀,亦是落了伍的生意了。哑金这种生意,永远是摆地儿,不能“安座子”。什么叫“安座子”呢?凡是算卦相面的先生,不论在何处开设了“命馆”,即是安座子。各市场庙会的座子,都是使“老周儿”(六爻卦),“八岔子”(奇门卦),“拆朵儿”(测字)“治杵”(江湖八卦挣钱,调侃儿叫“治杵”),还没有使“哑金”的“跟头幅子”的事哪。
皮门
“皮”行,是卖药的总名。又管卖药的这行叫“挑汉儿的”。“挑汉”的侃儿,已经通行了“皮行”,江湖人多有不知的。卖眼药的,叫“挑招汉的”;卖咳嗽药的,叫“挑顿子汉的”;卖膏药的,叫“挑炉啃的”;卖药糖的,叫“挑憨子”;卖牙疼药的,叫“挑柴吊汉的”;卖大力丸的,叫“挑将汉的”;卖仁丹的,叫“挑粒粒的”;卖闻药的,卖避瘟散的皆是。管生熟药铺,调侃儿叫“汉壶瓤子”;管卖丸散膏丹成药的铺子叫“汉壶座子”;管治花柳病的药铺叫“脏黏啃座子”;管洋药房叫“色(念‘骰’)糖汉壶座子”;管扎针,调侃儿叫“插未”;管注射药品,调侃儿叫“插末汉”。
汉门之一:挑柴吊汉的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不论穷富,谁得了这种病,亦得赶紧调治。治牙疼的偏方儿是人人都有,能有效力,实不可得。在各市场有一种卖牙疼药的生意,曾见他那药摊上写着“××牙疼药,‘立时止疼,不灵退洋’。”有些个患牙疼的人,找他当面去治。他们有一种“戮子汉儿”(管当时见效力的药,调侃儿叫“戮子汉儿”),抹在牙上,立刻就能不疼。病人买他这种药到手,那时抹那时不疼,不抹还疼。病人花这回药钱,他们挑汉的行当,叫“迎门杵”,即是头一回钱也,你要再找他呀,可就馈你这二道杵了。据他告诉病人,说是病没去根,要想去根,必须把牙内的虫子治出来,才能永久不犯。病人当然愿意去根喽,多花几个钱,算得了什么?将药价商议妥了,他用棍席皮儿另抹上点药,待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再用骨头针儿,从牙上往外拨吧,像绵头儿似的小虫子,全都拨出嘴来,还都是活的。在从前,敝人亦很赞成他们的药品,当时就能治出虫儿来,可称得起是神药啊。不过敝人向病人打听,治出虫子来,那牙还是照样的疼。我问过病人,卖药的管保险除根,你为什么不找他呀?病人摇头不语,实有欲言难吐之状。原来卖牙疼药的,把虫子治出来之后,药钱到了他手内,怕病人找,能向病人卖派几句钢口,教病人花了钱,受了冤。不能找他麻烦。那几句钢口话,江湖人调侃儿叫“抽撤口儿”。跟师傅学艺三年零一节,就学的是好钢口(即是能说的意思)。要没有抽撤口儿,卖派呀,那不是教人“倒了杵”了吗(江湖人管挣下来的钱,又被人索要回去,调侃儿叫“倒了杵”)。凡是生意人,不论作哪行买卖,要教人“倒了杵儿”呀,是为莫大之耻。敝人曾向江湖艺人问过,卖牙疼药的,能够当时治出虫子来,管那个地方儿,调侃儿叫使“样色”(“色”念“骰”),管那虫儿,调侃儿叫“肉儿”。作这种生意,必须事先将菜虫子,粘在席皮底下,名曰:“上托”(即是弄毛病),用往牙上一绷,菜虫儿便掉在牙上,怔一会儿,再取出来。小小的戏法儿,便能馈下杵来。从前作这种生意的,很是发达,近年来,社会的人士,知识日见开化,稍有点见解的人们,就不能上他们的当了。凡是欺骗人的方法,任他们使的多么巧妙,绝定不能持久的。都说“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卖不了一石真”,我最不相信这种话儿。阅者诸君如不相信,请你看看同仁堂,就能知道了。
彩门
“彩”是“彩立子”。凡是变戏法的行当,皆称为彩立子。在这彩门里,尚有种种的分别。变戏儿呀,彩立子变戏儿带赞武工,叫“阡子”;卖戏法的,叫“挑除供的”;变洋戏法的,又叫“色(音‘骰’)糖立子。”什么人头蜘蛛啦,人头讲话啦,山精海怪啦,统称为“腥棚”。管上台变大戏法儿,叫“落活”,又叫“卸活”;管变小戏法儿叫“抹子活”;管作堂会叫“夹当子”;管变戏法儿变露了像儿,叫“胞了活儿”;变戏法的管使用家伙上有鬼的法子,叫“门子”。其余的所变的各种戏法儿,亦都有侃儿。管变仙人摘豆叫“苗子”,管变壶中有酒叫“拉拉山”,管变杯中生莲叫“碰花子”,管变罗圈当当叫“照子”,变大海碗叫“揪子”,管吞剑叫“抿青子”,管吞铁珠叫“滚子”,管变菜刀叫“大腥”,种种的戏法儿,皆有侃子。在江湖艺人规律最严行当,如今就是彩立子这一行了。
彩门中之挑除供的
变戏法儿这一行儿,自从有这行直到清末庚子年前,只有变戏法的,还没有卖戏法的。据他们彩立子行人所谈,在庚子年后,才有“挑除供的”(即卖戏法儿的)。在东安市场将开办的时候,有个除供杨,在东安市场卖仙人点戏,由其收徒,传流此艺,现今华北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皆有除供杨支派的门人,作挑除供的买卖了。挑除供的与彩立子行之规律变戏法的人,只要能会变,不拘大小,什么戏法都许变,是无人阻拦的。卖戏法儿的可就不同了。他们作买卖,必须使高案子,不能打地摊儿;变的戏法儿,不能变抹子活儿。所变的都是什么“仙人摘豆”、“三仙归洞”、“金线抱柱”、“破扇还原”、“金钱搭桥”、“巧变金钱”、“捧打金钱”、“霸王卸甲”、“仙人解帕”、“空盒变烟”、“空盒变洋火”、“巧变鸡蛋”、“平地砸杯”、“巧变烟卷”、“木棍自起”等等的戏法。这些个戏法儿,除去“仙人摘豆”、“三仙归洞”、“平地砸杯”、“破扇还原”彩立子行儿常用,其余的戏法儿,变的人们亦不常使用。卖戏法儿的人们,不准变的戏法如“罗圈当当”,“大海碗”,“吞宝剑”,“吞铜球”,“八仙过海”,“扇碟扇碗”,“八仙对果”,“大变酒席”,“巧变火炉”,“巧变黄酒”,“五子夺魁”,“寿桃寿面”,“九龙闹海”,“十二连桥”,“十三太保”,“巧变珠灯”.“九莲灯”,“巧捕家雀”,“滴水成冰”,“冰开献鱼”,“海底捞月”,“封侯掛印”,“杯中生莲”,“口内喷火”,“口内生莲”,“飞鼠盗粮”,“火内套彩”,这些戏法儿,不惟不准他们变,并且还是不能往外挑(即是不准卖的)。戏法儿原来就是假的。变戏法的,使的是门子。卖戏法的。所卖的种种玩艺儿,定全都是腥活。他们要把真门子都给卖了啊,变戏法的就不用变了。江湖艺人所作的买卖,行行儿都有规律,并且还能遵守,这样还值得人们钦佩的。
挑除供的前棚。卖戏法的艺人,投师授业,学的是前后棚的能为。什么叫作前棚的能为呢?那叫后棚的本事哪,前棚的能为分“团黏儿”、“拴马桩儿”、“卖弄活儿”、“撤幅子”、“把点儿”。
挑除供的“团黏儿”种种,卖戏法的都是支个大案子,后边以靠墙的为美,墙上可以挂布摆子。那布摆子上,写的是“××堂”,多是“××魔术团”几个大字。两旁的小字是“传授戏法”、“当时管会”。底下写的是“手法门戏法”:“仙人摘豆”、“三仙归洞”、“仙人解帕”、“巧解丝绦”、“破纸还原”、“棒打金钱”、“霸王卸甲”、“飞钱不见”、“月下传丹”、“彩法门戏法”、“空盒变烟”、“空盒变洋火”、”巧变鸡蛋”、“平地砸杯”、“破扇还原”、“金钱搭桥”、“金线抱柱”、“木棍自起”、“药法门戏法”、“茶能变墨”、“一杯醉倒”、“千杯不醉”、“活捉家雀”、“美女脱衣”、“飞豆打蝇”、“口内喷火”、“符法门戏法”、“八仙转桌”、“大搬运”、“抽签叫点”、“牌九骰子”,“打麻雀”、“黑红宝”。别看他这摊子上写的是戏儿,应有尽有,样样俱全,零整批发,不误主顾。意义相同的,他们案子上放个万宝囊的匣子,万宝囊的袋子,两个茶杯。要到各市场游逛的时候,他要作买卖啦,先用两只手托着茶杯对撞,撞得那杯“”的山响,嘴里叨叨念念的先变个“三仙归洞”啊,或是变那“仙人摘豆”,游逛的人们,渐渐的围着观瞧。他瞧着围着人够用的,算是原好喽黏啦,他可变不了多少戏法了,在这个时候,就该着卖弄活了。他们卖弄活的意思。是说他们所卖的各种戏法儿,人人可学,当时就会,不拘男女军商各界。要是学会了几手法儿,回到家内,可以打个哈哈,凑个趣儿。你要学会这“一杯醉倒”吧,是手儿“药法门”的戏法。要是自己好喝酒,有那爱吃你便宜酒的人,你于有气,碍着情面没法子制他。要学会了我这“一杯醉倒”的戏法,只要你把这种药放在酒内,他喝下去一杯,到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准把他醉倒喽。还有一手戏法,亦是“药法门”的,叫“仙人脱衣”,只要你把这种药藏在指甲盖内,用的时候,在他身后头悄悄的把药往他脖领儿里一弹,抽不完一个洋烟的工夫,管保他刺痒难挨,立刻就脱衣服。还有一手戏法,叫“活捉家雀”,你要到鸟儿市,买个鸟儿得花多少钱,把我这手戏法学过了,只要瞧见家雀儿.落在你的房上,或是院内,有多少拿多少。还有一手戏法,叫“小鬼叫门”,你把这戏法学过了,跟谁玩笑,能教他一宵也睡不着觉,总听着门外有人叫门,打的街门,“啪啪”山响。这两手儿,亦是药法儿,哪位要学容易。说到这里,他就拿起一打幅子来,教大家瞧上半张字,幅子上印着“××堂”字佯,有“耑教戏法,当面管会;如若不灵,准保退钱”的字儿。他拿着这打幅子,向围着的人说:“哪位要学这四手戏法儿,我这幅子上印着呢,只要认识字,一看就会;不认识字,找认识字的念给你听,一念就会。哪位要学这四手儿戏法,你给一毛钱。一毛钱学四手戏法,不算贵吧?今天这么办,我是张天师卖眼药合手传名。哪位要学这四手戏法,我要半毛钱..爽性豁给众位一个便宜,半文钱也不要。谁要学给四大枚,才合一大枚一手儿。可是全都买,我可不卖,就卖二十份。过了二十份之外,再有学的,还卖一毛钱。把话说在头里,也许你不学,也许我不卖。那位要那位伸手,先掏钱,后接卖票(江湖人管他们先说大价儿,然后往下落价儿的法子叫‘海开减价’,亦是引诱人贪便宜的法子。”于是就有许多的人掏钱买他的门票,这是他们卖弄活儿的意义。往外卖他的门票,调侃儿叫“挑幅子”。他们挣钱的方法,最小的意思不过如此,那挣大钱的方法,几千元几百元的能为,都在后棚哪。要能挑雨头子,才有大钱挣呢。挑雨头子的事儿,在谈后棚的时候再为详谈。
敝人曾买过他们一张门票,上边印着四手儿戏法子,现在把那法子写出来贡献给阅者(以下是幅子上印的字样):“‘一杯醉倒’,用钱到药铺去买闹杨花少许,研成末儿,放在酒内即成。”敝人曾在津埠与某名医,于民国四五年学过医道,对于药生,稍有一知半解。凡是到药铺单买“闹杨花”、
“巴豆”、“红矾”、“大
”、“元花”等等药品,药铺的商人,是准不
卖的,因为这种药毒质甚大,若是用之下当,最能害人,甚至于有性命之忧,所以“闹杨花”是买不着的。“‘仙人脱衣’,药铺内买细辛一大枚,用其毛儿,如用桃毛亦可,用时弹在脖领内。”“‘活捉家雀’,用酒浸小米儿,数次晒于了,撒在地上,鸟儿食之醉不能飞了。”“‘小鬼叫门’,用钱到药铺买胆南星数枚,研为细末,用醋打成面糊,抹于门上,夜间,当作拍拍之声。”
以上这是卖戏法儿,所卖的“药法门”四种戏法。综观上言,这四手戏法儿,俱是骗人。“一杯醉倒”,买不着闹杨花;“仙人脱衣”,用桃毛,何必问他;“活捉家雀”,敝人试过不灵。捕鸟儿的人们,用笼用网亦不甚难;“小鬼叫门”,胆南星药铺虽卖,也试不灵。阅者要问,你何不找卖戏法的去倒杆啊?人家嘴里直说:“世上的事儿,是没君子不养艺人。”为要四大枚,谁能去当小人?亦不值斗气的。
卖戏的后棚。卖戏法的艺人,投师访友,学习前棚的能为最易。要学后棚的能为,那可就难了。前棚的能为,任你学得多好,只能剩个店饭钱,绝不能“活穴大转”(江湖的艺人,要有能为,至某处挣了大钱,调侃叫“活穴大转”)。有许多卖戏法的艺人,就是会前棚的能为,不会后棚的能为的。亦有天生愚鲁,学而不成的,亦有师傅心独不肯传给他们的。要学后棚的能为,一半得有天赋的聪明,一半是得受师傅的真传授,才能成的。前棚的能为好,挣钱块数八角;后棚的能为好,挣钱花不了。今将卖戏法的后棚挣钱方法,贡献阅者。
他们的后棚的能为,分为数种:一是“把点水火”;二是“翻钢叠杵”;三是“挑雨头子”;四是“使样色(‘色’念‘骰’)”;五是“平点”。有此五大技能,才能成名,才能大转。卖戏法的艺人著是把点儿,必须在作前棚的时候,能够把出点来。譬如卖戏法的,在挑完了幅子的时候,见观众围着不走,他们就拿起牛牌来,在案子上一个人推小牌九儿,教观众看着回回是他手内起好的,什么对大天哪,对大四呀,天扛啊,这种意思是向观众“亮托”(江湖艺人,在场内施展他的技能,使人瞧着羡慕,调侃儿叫“亮托”)。在他们亮托的时候,两只眼睛得向观众瞧着谁冲牌九出神儿,谁是点儿。认出点儿来了,应该急速的把买卖推喽(即是教观众散,调侃儿叫作“推了”),推了买卖之后,这个“点儿”还是站在他的案子旁边不走,原是那“点儿”,听他们变牌九的时候说来着;那位要是赌钱,输的钱太多了,可以学学我这叫牌法。要是学会了叫牌法,管保把你所输的钱还能赢回来。可是学这叫牌法去赢人不成(内含着抽撤口儿呢),输了钱往回捞成了。譬如某甲,最近因为赌钱输了钱啦,听他所说意思,一定从心内就学意示他的“叫牌法”,花钱不多,真能把输的几百元捞回来,焉能不干?这“点儿”(果甲)有了这个意思,看着他变牌九,能够竟起好牌,“天扛”、“对大天”、“对大四”,一定得看着出神儿。他这一出神儿不要紧,可就叫卖戏法的,把出他是点来了。某甲当着观众不好问他,很愿意看热闹的人都走开哪。在这个时候,卖戏法的不变了,观众散去啦,某甲可就好向卖戏法儿的搭讪着说话了,卖戏法儿的亦搭讪着跟他闲聊,两个人一接近,几句话的工夫,卖戏法的就把“点儿”“跨”走了(生意人把“点儿”带了走,调侃儿叫“跨”走了)。阅者诸君要问他们把“点儿”“跨”到哪里去呢?凡是作这种生意的,必须在他摆场子的地方附近,赁间房子,预备着后棚有了买卖,把“点儿”“跨”了来好入“窑儿”(“窑儿”就是他们那间房子)。“点头儿”跟着他们到了窑内,卖戏法的必须先问“点儿”贵姓啊?府上哪里呢?现在哪里恭喜呀?“点头儿”以为这些事,都是社会交际场中所用的门面语,亦不注意,便把个人姓名籍贯说给他,作什么事,亦就随着说给他啦。卖戏法问这些事儿,是要耍簧,好知道这个人的财可生不可生。譬如这点告诉他们,说在某侦缉机关有个差事,卖戏法的可就不敢生他的财了。按社会潜伏的骗子手们,没有不顶“老柴”们瓜的(江湖艺人,管侦缉人员,调佩儿叫“老柴”,又叫“柴把点”,管害怕叫“顶瓜”)。挑除供的生意,亦是骗术啊,他们没事还顶老柴家的瓜哪,哪敢敲老柴的钱哪?设若某甲是个“贸易点”(商人),或者是个“科郎点”(农人),那可就跑不了啦,用他们那翻钢、叠杵的手段了。什么叫“翻钢”呢?生意为什么叫“吃张口饭”呢?就是凭他那张嘴儿,能说会道。俗语说是:“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他们生意行的人,都是先跟师傅学会了“钢口”,才能作生意哪。譬如某甲,
跟他们商议好啦,花十元钱学他的“叫牌法”,把皮靴掖子掏出来,露出一打洋钱票来,五元一张,十元一张的,有个几十张,他们就后了悔啦,这是个有钱的“点儿”。十元卖屈了,还想着再多要钱,立刻就“翻钢儿”,能把以前所说十元钱价目作废了,又能改为五十元,饶他多挣了钱,“点儿”还很愿意。生意管推翻了前言,另作商量,调侃儿叫“翻钢”。由十元钱改为五十元,叫作“叠杵”。最奇怪的是他们翻钢、叠杵的时候,无论如何,不教点儿“醒攒儿”(管觉悟过来,叫“醒攒儿”)。如果被点头醒了攒,那不是煮熟了鸭子又飞了吗?
再谈谈“挑雨头字”的事儿。什么叫作“雨头字”呢?卖戏法的挣第一次钱,就指着卖这宗东西。在我国清末光绪的时代,社会里的人士,还都迷信呢。到了民国打破了迷信,一些画符念咒的事儿,才渐无人信的。凡是符
咒画的时候,都是有“雨头儿”,像“
霓
”等等的字儿,那个都有
“雨”字头吧。他们卖戏法的,管卖符法,调侃儿叫“挑雨头字”。如若有点儿要向他们学习什么打牌、掷骰、抽签、纸牌种种的玩艺儿,他就告诉点,这些赌博的技艺,都是符法门,要学那手,亦得七天的工夫。他把符画得了,包在纸内,叫“点儿”拿了走,去天天磕头礼拜。饶香上供磕头,还得在满天的星斗出全了才成呢。到了七天的限期,把符带在身上吧,赌钱去是准赢不输。真是哄不尽的愚人’买了他这道符,真有花个十元八元的,还有花五六十元的,甚至有花几百元的。你要看着他们画的那符,还是很奇怪,用一支毛笔,放在茶碗内,碗里放点凉水,用的时候他一念咒,拿起笔来醮凉水,往黄毛边纸上去写字,写得了是红的,如同是殊砂字一般,谁看着亦得纳闷儿。最近敝人调查成功了,才知道其中的缘故。原来他那凉水里有毛病,用的时候,悄悄往水里搁点碱末儿,那碱未儿在水内化开了,用毛笔把凉水匀了,画在毛边纸上,凭那碱水的力量,就能把纸变成红颜色。这是一种化学的方法,不知道的便以为奇罢了。这种符咒,叫“水符子”。另外还有一种“火符子”,是用硫磺焰硝合几味金石性的药品制成的。“点儿”是“空子”绝不醒悟(江湖艺人,管受他们冤的人,调侃儿叫“空子”),他们使的是跟头包儿。原来他们有一种方法,无论售纸包里,包什么东西,教别人当面瞧着是包在里头啦,打开再看是个空包儿。那东西在包的时候就弄在外头,掩藏起来。这种“跟头包儿”,他们是时有使用的。这种欺骗愚人的法子,调侃儿叫作“灶点”,又叫“安瓜灶点”。挑除供的这行人,最有能为的,得“
”十几道“件”(即是冤人花下几回钱),不教点儿觉悟:如若点儿觉悟了。他能带上一张符,教点儿同他去赌。到了赌场儿,不论耍牌九啊,或麻雀呀,斗纸牌呀,能当场赢钱,饱载而归。凡是挑除供的,都得是老月才能成哪。什么是“老月”呢?江湖人管吃腥赌的人,调侃儿叫耍“老月”。在江湖侃内叫十个钱数,调侃儿一叫“柳”,二叫“月”,三叫“汪”,四叫“载”,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八叫“掌”,九叫“爱”,十叫“驹”。为什么管吃腥赌的人叫“老月”呢?盖因耍腥的,都是两个人使对子,在赌场儿叫“暗令儿”。江湖人管俩人调侃儿叫“月点”,故称他们为“月”。社会里半开腿的人,又管吃腥赌的人叫耍“两点”的,亦是取其二人之意。卖戏法在赌场儿赢了钱回来,他向点说:“你看见没有?我这法子最灵无比。”赢的钱可就暗含着归了他啦。生意人有多么害怕呀!张嘴儿,动身儿都是他们的利益,他们把“点”控到“绝后杵”为止(管“点”花最末一次钱,调侃儿叫“绝后杵”)。遇见了忠厚人,用交朋友同吃同嫖
的手段,交了朋友,教点儿心里虽是觉悟了,冲着交朋友的情面,不好意思的和他们翻脸,自认倒霉。管施用这种手腕,调侃儿叫作“平点儿”。如若是平不了啦,点儿迫着他们倒杵,或是要打官司时候,他们还有一个最后法子,如同说评书的先生们,说拿白菊花一样,三十六着,走为上策。给你个急溜“扯活”。再不明白,我再补充一句,就是逃之夭夭了。奉劝社会好赌的人们,千万别上他的当,花钱惹事,耽误正事,有多么不值。这些年,因卖戏法的冤人太多,到处撞骗,亦有和他们打了官司的,弄得各省市、各商埠地面上官人知道了他们种种败劣的行为,在他们这行人,不是“卯”喽,便是“淤”(江湖人管军警机关取缔他们,调侃儿叫“卯”喽,把他们轰了,调侃儿叫“淤”喽)。这挑除供生意人哪,在这几年,虽然遍地都是,因为各处不是“卯”喽,便是“淤”喽,已经要不能存在了。敝人推测这行生意,由始至终(寿终正寝)不能到了百年的。
挂
“挂”是“挂子行”。在早年都称为“武术”,俗称为“把式”,又称为“夜叉”行。现今提倡保持国粹,各省市都设立国术馆,唤醒国人,共倡武术,改为“国术”矣。国术的范围很是阔大的。门户的支派,国术的传流,亦是复杂的。好在敝人不是谈国术,是谈江湖艺人的“挂子行儿”。
“挂了行儿”分为几种:有“支”、“拉”、“戳”、“点”、“尖”、“腥”等等的挂子。管护院的,调侃儿叫“支”;管保镖的叫“拉”;管教场子叫“戳”;管拉场子撂地儿卖艺的叫“点”。又有“尖挂子”、“里腥挂子”两支分别。什么叫“尖挂子”呢?据江湖艺人谈,真下过些年的工夫,与得着名人真传的把式,调侃儿叫“尖挂子”(“尖”,即是真正的意思)。像那打几趟热闹拳的把式,刀枪对战叮乱响,熟套子的把式,只能蒙外行的把式,调侃叫作“里腥挂子”(“里腥”,即是假的意思)。又有打“清挂子”的,与“挑将汉儿”的分别。什么叫打“清挂子”呢?凡是江湖艺人,在各市场里,各庙会里,拉场子撂地儿,竟指着打把式卖艺挣钱,叫作“清挂子”。如著打把式卖艺的,还代卖膏药、卖“大力丸”的生意,不能是“清挂子”,那算是“挑将汉的”。在“挂子行”里的生意,就以“挑将汉的”这种买卖难作:第一是于这行生意人儿“压住点儿”(凡是好把式卖药的人,必须长得身躯高大,相貌魁悟,那未武艺不好哪,凭他那个威威武武的人样子,往场内一站,让人瞧着他好像是有点真功夫似的,管他这人样子能镇得住人,调侃说,叫“真压点”);第二得练过些年“尖挂子”或是会使几样儿“样色”(“色”念“骰”),然后才能作得了这种生意呢。敝人常见玩艺场里有些打把式卖药的生意人,把药案子在场内支好,上边陈列好喽所卖的药品,什么“大力丸”哪,“百补增力丸”哪,“海马万应膏”哪,“虎骨熊油膏”啊,摆满了案子。到了游人多的时候,先在场内练几趟拳脚,活动活动腰腿,练到他的场子站满了人啦,算是“圆好了黏啦”。在这个时候,若是练过尖挂子的,就在场内好好练趟惊人玩艺,教观众瞧着得人人佩服。练完了这套工夫之后,得先用拴马桩儿把人拴住了,全部不走啦,才能作买卖哪。他们使的拴马桩儿,是用弹弓子打几手弹子,不论是立着打,躺着打,蹲着打,教人瞧着不错啦。他向瞧众说:“我今天练一手儿特别的工夫。”说着,他在案子上摆一把瓷茶壶,在茶壶嘴儿上放一个大铜子,铜子上放个泥球蛋儿,在茶壶前边放个茶碗,要底儿冲天,然后在茶碗上放一个泥球蛋儿,他用手指着这东西说:“今天我练这手工夫,是用我这弹弓子,把弹子上的球儿打出去,如同一条线儿似的,先打在茶碗底上,打不坏茶碗,把茶碗下的泥球打飞了。飞起来的球儿,能把茶壶嘴上的球儿打掉了,不惟茶壶嘴儿打不坏,茶壶嘴上的大铜子儿,还不能打下来。这手工夫有个名,叫‘蛋打蛋儿’,又叫‘球打球儿’。平常日子还不练这手工夫,今天众位来着啦,我练练这手儿,教众位给我传个名,回到家去,你就说‘×××的弹儿打得最好’。”说着,把弹弓拿在了左手,右手拿起泥球儿,往弓弦上一填,拉开了弓,作出欲打的姿势。围着瞧着人,还以为他要练这手工夫,其实他不练了,不过引人的好奇心胜,要瞧他练哪,那辈子见吧。他用这手工夫把人拢住了,好买他们药哪,这叫使“拴马桩儿”。说着,他又不打了,向观众说:“我要练好喽,蛋打蛋,球打球儿,茶碗不碎,茶壶嘴儿不坏,值好儿众位拍巴掌,给我叫几声好儿,使大劲拍巴掌,使大着点劲叫好儿,说好..
好完了怎么样?大概你许是要几个钱吧?众位放心,我若一要钱,是跟我祖宗要钱哪。咱们是分文不取,毫厘不要。练好喽,众位给我传名,众位可别给我传这‘蛋打蛋’的名儿,要传名你给传这个名。”说着,把弹弓子往身上一背,伸手从他的案子上,拿起一大包膏药来,说:“众位要传名,你就说‘×××的膏药最好’。咱们这膏药可不卖,当初这是我们练工夫的人,要有个磕着碰着,闪腰岔气的时候,练不了把式啦,只好贴上这膏药。不论是腰疼、腿疼、筋骨麻木、跌打损伤,贴上咱们这‘海马万应膏’,能够顺着周身毛孔,舒筋活血,立时止住了疼痛,哪位说‘你这膏药卖多少一张啊?’你要买,我可不卖。少时间我把这手工夫练好喽,每人我送给一张,自己有病自己贴,没病送给别人。”哪位说:“你这药膏有什么药材呀?”“这里头没有珍珠玛瑙,没有麝香面子,老虎×,就有几十味草药。有麻黄、乳香、没药、川年健、入地风、木瓜、地骨皮、防风、透骨草、川牛膝、杜仲、广木香、羌活、当归、抚蒙、沉香、值钱的东西就一味海马。这几十昧药,用香油樟丹文火武火熬成了,效力最大。若是我自己说好不算,卖瓜的不说瓜苦,卖酒的不说酒薄。众位如其不信,咱们当面试验。”说着话把膏药放下,又从案上拿起一个大铜子来,向观众说:“咱们这药,不只能治腰腿疼痛,还能治积食、乳积、大肚子痞积、跑肚子拉稀、红白痢疾。这药能化痞积,众位如不信,咱们试验试验,把这个大铜子儿,放在膏药内,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能够凭膏药的力量化成未儿。”说着,他由案子上拿起一个大铜子来,又把一打膏药拿起,约有二十多张吧,他嘴里说着,向观众张罗,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哪位伸把手儿,从这膏药里给我挑出一贴膏药来,我要自己拿出一贴来不算。即位拿吧!”说着把膏药送在众人的面前,有那爱管闲事的人,给他拿出一贴膏药来。他左手拿着那一打子膏药,右手接过这一贴膏药,走至他的案子,把一打膏药放下,拿起火纸点着了,把这张膏药烤开了,当着众人把铜子儿放在膏药油内,然后把膏药并上,放在案上。他又向观众说了不到几句话的工夫,再把膏药打开了,举着膏药在场内绕一匝儿.教众人上眼。大众一看那铜子没有啦,膏药里有不少铜末子,当场试验,谁亦得佩服他这膏药的力量。
在数年前,敝人还很信以为真,想起他那膏药很有力量,到了如今,我可不相信了。原来他们用膏药化铜子的方法,亦是江湖术中的“样色”(“色”仍念“骰”)。使这“样色”必须先在药铺里,买点“自然铜”来(自然铜的性质如同铜一样的,买来的时候竟是小块儿,这种东西用手一捏便成铜末),事先把自然铜放在那膏药之内,把这张膏药弄好,放在案上。等到有人再给他由一打膏药里拿出来一张,当着众人,把铜子放在药内。“挑将汉的”在这时候,如同变戏法儿似的,将有铜子的膏药与有自然铜的膏药弄在一处,一翩个儿,把那有铜子膏药掩藏起来,把有自然铜的膏药打开了,教人瞧着铜未子。江湖人管这抵梁换柱的法儿,调侃儿叫“翩天印”,管这种“样色”叫“丁把儿”。
还有一种用膏药化瓷的,亦是在药铺里去买“海螵蛸”。“海螵蛸”这种东西,要弄碎了,其质色白,真像破瓷一样。事先把它做好喽,放在一包破瓷之内,由包内取出来,谁也瞧不出破绽来,放在膏药内,用手指头微须一掐,便成未儿。这种“样色”,调侃儿叫“丁老骨儿”。当他们把样色使完以后,向观众说:“今天试验完了。不白试验,每人我送一张。”说着他从案子上拿起的门票,说:“哪位若是要我的膏药,哪位伸手,先接我一张发票。我可交待明白,小孩子不送,聋子哑巴不送,因为他们不能给我传名。多了不送,就送二十份。今天的人可是太多,有接着的,有接不着的,接着的亦别欢喜,接不着的也别烦恼。哪位要哪位伸手!”说着他就散他那门票,世上的人都是贪便宜,白给一点膏药,谁不伸手?当他散放门票的时候,人人都抢着接,眨眼之间,二十张门票散完了。他又有一遍说词,先向大众说:“我这人亦不是傻子,有膏药白送,这是为的传名。常言道:‘小不去大不来,名不去利不来’。今天我送膏药,可有个拦壁墙儿,要不然他拿这药不当回事,要买我这膏药,是两毛钱一张,今天我就卖二十张。卖多少钱哪,两毛钱改为一毛,一毛钱改为半毛钱是我的本儿。那位说你不是白送吗?送是一定送,可不能白送。哪位要买我一张膏药?”说着话一跺脚,狠狠的道:“我再白送一张,这叫买一张饶一张。可是,没接着门票的不卖,要买亦成,你掏两毛钱,不论腿疼腰痛、筋骨麻木、闪腰岔气、红白痢疾,贴上这个膏药就好,贴不好来找我,管保来回。贴不好你不来找我退钱,那算你怕我。半毛钱一张,我要赚了你的钱,教我抛山在外死不归家。”是他没起誓一样。他们江湖人管“拉屎”,调侃儿叫“抛山儿”。他说“抛山儿在外,屎不归家”,观众听着是死在外头他回不了家啦,没听清他说“死”,咬成了“屎”字的音儿,拉出来的屎哪能回家呀?他们管起誓调侃儿叫“劈雷子”。“挑将的”“劈”完了“雷子”,那买主便相信不疑的,每人掏半毛钱买两张膏药而去。据他们江湖人先说白舍,后要钱的手段,调侃儿叫“鬼插腿儿”。先给一张门票后说卖,调侃儿叫作“倒插幅子”。合计起二十张膏药卖了一块大洋,论“笨头”亦不过一毛多钱。他们管“本钱”调侃儿叫“笨头”,一天卖这们几回,吃喝不用愁了。
敝人曾经调查过,他们这膏药,不是香油熬的,是桐油熬的。他们管使桐油熬的膏药,调侃儿叫“南底”。这种“南底”的膏药要贴寒症,还是真有效力的,不过是熬不好的,贴不住,弄得浑身是膏药油子,教人疑为无用的了。
挑将汉的人们所练的,都是半尖半腥的挂子,唯有镖行人练的把式,都是尖挂子。凡是练武的人,将武术练成了,无论是保镖去,护院去,得从新另学走闯江湖的行话。把行话学好喽,才能出去作事呢。遇见事的时候,一半仗着武功,一半仗着江湖的暗话,才能走遍天下呢。
在昔时,水旱交通极不便利。买卖客商,往来贩卖货物的离不了镖行的,就是国家解送饷银的时候,亦是花钱在镖局子,雇用镖师护送的。在那时代开个镖局子,亦很不容易。头一样,镖局子立在那省,开镖局子的人,得在这省内官私两面叫的响,花钱雇用真有能为的教师充作镖头。没作买卖之先,得先下帖请客,把官私两面的朋友请了来,先亮亮镖,凭开镖局子的人那个名姓儿,就有人捧场才成哪。著是没有个名姓,再没有真能为,不用说保镖,就是亮镖都亮不了。自己要逞强,亮镖的日子非教人给踢了不可。立住了万儿的镖局儿买卖亦多,道路亦都知熟了,自然是无事的。最难不过的是新开个镖局子,亮镖的日子,没出什么错,算是把买卖立住了。头一号买卖走出镖去买卖客商,全都听见声儿,要是头趟镖就被人载住,把货丢了,从此再也揽不着买卖了,即早关门别干了。这头趟镖出去,镖师带多少伙计出去,把客人财物放在镖车之上,插好喽镖局子的旗号,一出省会地方,镖车一入“梁子”(即是入了大道),伙计们就得喊号儿。伙计们扯开了嗓子,抖起丹田气来,喊“合吾”。这“合吾”两个字,是自己升点,教天下江湖人听“合吾”。“合”是“老合”,凡是天下的江湖人都称“合吾”。喊这两个字儿,是告诉路上所遇的江湖人哪。喊这两个字喊到“吾”字,必须拉着长声。走在路上,凡是拐弯抹角亦得喊,遇见村庄镇市亦得喊。唯有遇见了孤坟孤庙,或者离着村镇,不远有座店,或是有家住户,更得喊的。因为孤坟里埋的不是棺材,十有八九都是贼人走的道儿。孤庙里虽出家的僧道,亦未必都是真正的出家人,十有八九的都是“里腥化把”(“里腥化把”即假和尚),离着村镇附近,有孤店,有独一家的住户,那亦是三应“跺齿窑儿”(三应读“撒”)。“跺齿窑儿”就是匪人潜伏的下处。镖局子伙什,走镖时候,都得喊镖号,唯独到直隶沧州,不敢喊镖趟子。若是不喊就许安然过去:如若一星点儿,任你有多大的能为,亦得出点桀错的,在我国清末的时候,镖车过沧州还是那样呢。因为沧州那个地方,不论村庄镇市住的人,老少三辈没有不会把式的。现了如今,新科学武器发明喽,沧州练武的人,是日见稀少了。当镖师的带着一拨伙计出去走镖,每逢出了镖局拉着马匹,不能乘坐,遇见了熟人,都得打个招呼。镖车走出了省会地方,他才能上马呢。镖车走在别的省会地方,要有镖局子、镖师亦得下马,伙计亦得跳下车来,和人家打过了招呼,然后过去才能上车上马。镖车上的大伙计,走在路子,虽然是耀武扬威,两个招路得会把簧。招路是眼睛,把簧是用眼瞧事儿。镖行人常说,当大伙计不容易,骑了马拿着枪,走遍天下是家乡。春点术语亦得讲“跨着风子(即是骑马)得把簧”。镖车走在路上瞧见了孤树,大伙计得喊:“把合着合吾”。如若遇见了桥,得喊:“悬亮子麻撤着,合吾。”如若遇见路旁有个死人躺着,得喊:“嚷子土了点的里腥啵,把合着,合吾。”如见对面来人众多,得喊:“滑梁子人氏海了,把合着,合吾。”如若走在村内,得喊:“窑里海梁子,把合着,合吾。”如若瞧见有山得喊:“光子,把台着,合吾。”如要过河登船时,得喊:“两边坡儿,当中漂儿,龙宫把合着,合吾。”如着遇村镇有集场,得喊:“顶凑子掘梁子,把合着,合吾。”如若遇见庙会有香火场儿,人太多了得喊:“神凑子掘梁子,把合着,合吾。”这初次走镖,有那江湖绿林人知道了,他们要试试这走镖的人,是行家子不是。他们知道镖车从哪里走,在哪里载车,两下里对着一把簧儿,彼此升点儿,一问一答对难为。大伙计把问答的话说完了,必须问他们:“祖师爷下了饭,朋友你能吃遍,兄弟才吃一线(即是指着天下一般往来大道而言),请朋友留下这线儿,兄弟走吧。”等到了这样话说出来,他还不闪开,讲不了就得动手的。若是久干江湖绿林的人,无论如何亦不能翻脸动手的。可是将出茅芦,才进芦苇的人,他可不听这套,非得镖师尖挂子,把他赢了才能算完。要不然当镖师的没有尖挂子,干不了这行呢。倘若是镖车走在路上遇见了劫镖车,以江湖术语打不动他,讲外面的朋友话亦不成,镖师就喊嚷一声:“轮子盘头”,各抄家伙,一齐“鞭托”,“鞭虎挡风”。伙计们听镖师喊嚷:“轮子盘头”,他们赶紧把所有的镖车往一处盘个大圈儿。有抄家伙,保住镖车的,有抄家伙准备打人的。镖师喊嚷:“一齐鞭托”,就是大家打他吧。“鞭虎挡风”,是动手把贼人打跑喽。只可惊动走啦,挡过风去就得了,不可真把贼人“青了”(即是别杀了他们),亦别“鞭土”喽(即是别打死他们)。若是镖师仗着“尖挂子”把贼人惊动走啦,大伙计就喊嚷一声:“轮子顺溜了合吾。”镖车走开了,镖师一上马,押着镖又走下去啦。若是镖车进了店,店门外插着镖旗,院内放张桌子,一个凳子,大伙计在凳上一坐,指挥着伙计把镖车都安排好啦。然后大伙儿净面撢尘,喝茶吃饭,喂完了牲口,前后夜值更的伙计上了班啦,大伙子才能歇着去。值更的把店门外的镖旗撤下,另换镖灯,镖车上亦都插上小灯笼,然后按着更次,一人喊号大家轮流着喊,如同古时候军营里喊筹一样。值更的伙计亦有头儿,到了夜间亦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凡是贼道能出入的地方,更得格外留神。这是住了熟店,准知道这店是干净窑儿。如若住在生店,不知道窑里干净不干净,镖局子的伙计,得把屋内桌底下,床榻底下,假装打扫,瞧瞧有地道没有。如有地道,便是贼店,赶紧得回禀镖师,请示他的办法。院内有井,或是有锅灶,柴火垛,都得把合到了。关于这些事,都是镖师训练他们的。譬如房上来了人啦,打更的就得冲着房上说:“‘塌笼,上的朋友(江湖人管房子,调侃儿叫:“塌笼”),诸你下来‘搬会山儿’(即是来呀,咱们喝点酒啊),‘啃个牙淋呢’(即是叫他喝碗茶呀)。”房上的人如不听这些事儿,一语不出,值更的就得喊嚷一声:“‘塌笼’上的朋友,走遍了天下路,交遍了天下友,祖师爷留下这碗饭,天下你都吃遍,我们吃一线的路儿,你去吃一遍,留下这一条线的饭我们用吧。”如若贼人在房上还是不走,或是愈来愈多,值更就得喊:“‘倒’、‘窃’、‘阳’、‘密’四捻的伙计都出来,‘亮青子挡风’。”他们在店内住下没事便罢,如若有事,应当东西南北各占各方,准备着动手。东边的伙计得知道他们是倒捻的差事,西边的伙计得知他们是窃捻的差事,南边的伙计得知道他们是阳埝的差事,北边的伙计得知他们是密捻的差事。如若值更的喊:“‘倒窃阳密’四捻的伙计都出来,‘亮青子挡风’。”他们四面保护动手的伙计就得抄起刀枪来,由屋里出来,把东西南北的地方都占好喽。镖师从屋里出来,他再向房上的人说“什么人不亲艺亲,一碗饭大家吃”等等的情面话,这叫使“贴身靠”。倘若再不成,镖师就得问:“‘塌笼’上的朋友,是一定‘破盘’吗?”(即是非要抓破脸吗?)房上的人再一答言,镖师就得往当中一纵说:“既要‘破盘儿’,请下来‘开鞭’吧。”(即是下来打吧。)房上人如若跳下来,四面的镖计就嚷:“上有天罗,下有地网,‘条子戮’,‘青子青’,要想‘扯活’呀,休生妄想啦!”这时候无论来了多少绿林人,全瞧镖师的“尖挂子”,“鞭上”如何了。若是镖师凭“尖挂子”把绿林人惊得‘扯活’啦,然后还得教伙计各处把合到了,防备贼人藏起来,要防备不周全,就许“窜了轰子”(管有贼人放火,调侃儿叫“窜轰子”)。各处都搜查完了,一齐喊嚷:“扫净了合吾”,这才算化险为夷。
至于绿林人真的在路上把镖车劫了,镖师得瞧的出事来,真要鞭不过人家,得藏起来保全性命。贼人扯活喽,暗中再把贼人跟下去,认着了他们的窑子,好想主意把抛了的东西找回来。若是到了店里,再有绿林人来呀,镖师鞭不扯活贼人,必被贼人弄得“挂了彩”(即是受了伤),或是“土了点儿”算完(即是弄死喽)。若是把贼人扯鞭啦,还得留神,镖师得有“走”、“不走”的见解。如若得走,到了时刻,镖师喊嚷:“扯轮子(即是套车),趟梁子了(即是出店奔道走啦),合吾!”于是,伙计们套好了车,天亮了撤灯笼,撤店门的镖旗,收拾完毕,镖师出店前后一把合,东西合人俱到齐啦,他就嚷声:“客请人‘迫轮子’了‘合吾’。”(管请客人坐车,叫“迫轮子”。)车把式一响鞭子,喊起镖号,往外就走啦。走在路口的时候,大伙得喊:“轮子调顺了,‘入梁子’了,‘合吾’。”(即是把车排顺了,进了道啦。)这路上可得留神那浑天入窑的(即是夜里到店里抢镖的人进店),没得了手,难免他再鼓惑别人,在路劫镖。这要在路见了人,要劫镖就不用
跟他们客气,大伙就冲眼岔的喊:“水浅了不了嗣,是肉有骨头,是鱼可有刺,是朋友躲开了,免得折(念“蛇”音)鞭。”(管挨凑,调侃儿叫“折鞭”。)如若是簧点清的人(见事则明,与达时务的人,调侃儿叫“簧点清”),就不找麻烦喽。倘若遇见说什么亦不成,劫定了镖的人,免不得喊:“轮子盘头,亮青子鞭托挡风。”真的干两下子。新亮镖的镖局子,头趟镖走出去没出什么外错,从此买卖上门,就算立住了腕了(立住了名啦)。镖师走完了这头趟镖,一路之上,没准交多少朋友,其中好歹贤愚都有,还得应付的得法,事事周全到喽。提起话说来,其镖局子的镖师谁谁是个朋友,立住了万儿,如同创下了江山一样,能吃长久了这碗饭,亦实非容易的。
评门是“团(去声)柴的”
江湖人管说书的这行儿,调侃儿叫“团柴的”:唱大鼓书的,又叫“海轰儿”,又叫“使长家伙的”(指长长的弦子而言);唱竹板书的,又叫“使短家伙的”;说评书的,又叫“使短家伙的”,皆是指其所用的竹板醒木而言。有人曾向敝人说过,说评书的不算生意。其实,戏园的江湖艺术,是人所共知的。说评书,是由唱大鼓书改革而来的,因其年代日久啦,评书界的支派传流的广大了,使短家伙与使长家伙的渐渐的疏远了。唱大鼓的门户,在北省为“梅”、“清”、“胡”、“赵”四大门。现在北平男女班,唱大鼓的,都是这四门中的,在黄河南与大江南北,为“孙”、“财”、“杨”、“张”四大门;唱西河调儿,与怯口大鼓的,都是“梅、清、胡、赵”四门的;唱鑗铧调儿,山东大鼓,都是“孙、财、杨、张”四门中的。最近天桥儿,唱女大鼓的坤角,如李雪芳、段大桂、于秀屏与当年在新世界的谢大王,都是“孙、财、杨、张”四门中人。孙家门的赵大支派传流下来的,彼辈皆自称为“孙赵”门的人,即是孙家门赵姓传下来的支派是也。
年前天桥天华园,来了一班山东大鼓,领班的系谢大玉之父,七十余岁老江湖艺人谢起荣先生。说起谢起荣这个人,是江湖艺人差不多都认识他的。他在孙赵门里,算是个辈数最大的。平津等地唱大鼓的,最早是胡十、霍明亮,最近是刘宝全,白云鹏唱的响了万儿拉。此外,还有唱西河调的名人马三峰,江湖艺人尝言唱大鼓的最好,南有何老凤,北有马三峰。何老风姓何,按着孙赵门的支派名叫何起凤,因他人格高尚,都不肯呼其名,称他为老凤。“何老凤”三个字,在山东是无人不知的,何起凤的名字,后来竟无人知道了。谢起荣即是何老凤一辈的(谢起荣业由今春从北平携班回归济南),当其在平时,敝人向其讨教山东鑗铧大鼓的源流。据谢谈,鑗铧调儿是柳敬亭传的。柳敬亭原名逢春,明朝秦州人,本姓曹。年十五岁,犷悍无赖,因殴伤人多,躲避仇人流落江湖,休于柳下,善说书。据他自称学技于云间莫后光,以养气、定词、审音、辨物为揣摩,使闻者欢哈嗢噱,久而忘倦。复入左良玉幕府。左良玉失败后,交游于松江马提监军中。后因未能得志,数返秦州,与本乡赵姓富户甚厚,住其家。当大秋丰收,农工劳顿,所操之事勘微。柳敬亭先生用耕地所用的破犁片两块,当作板儿,一手击案,一手敲犁,唱曲,颇可动听。农工操作,闻歌忘劳。有人问先生所歌为何调?柳称为鑗铧调儿。时人皆争而习之。自此,鑗铧调儿,秦州人无不会者。
柳故后,鑗铧调即普遍鲁省了。今有人传山东大鼓,为黎花调儿,实是错误,实是谬谈。鑗铧大鼓原用耕地破犁片为板,今人改为钢板,复书黎花大鼓,实是可笑。敝人问谢先生,柳敬亭之鑗铧大鼓,有何考证?谢答:“无书可考,据我们柳海轰的老前辈所传罢。”由谢起荣所谈,山东大鼓的源流,是柳敬亭先生传流的。评书南北两支派,亦为柳敬亭传流的。敝人所论的江湖艺人,学演说书的技能,至于古今著书的施耐庵、罗贯中、曹雪芹又当别谈。翻书的,讲书的,背书的,更当别论。就以说评书的艺人而谈,他们的源流,与所立的门户,传流支派,分为南北两大派。江南的派别暂且不谈,就以北派说评书而论,他们的门户是分三臣。三臣系何良臣、郑光臣、安良臣。如今北平市讲演评书的艺人,皆为三臣的支派传流下来的。三臣系王鸿兴之徒,王鸿兴系明末清初时艺人。先学的是“柳海轰”为业(即唱大鼓书为业),曾往南省献艺,得遇柳敬亭先生,受其指点,艺术大进,遂给柳敬
亭“叩了飘儿”(江湖艺人管磕头叫“叩飘儿”)。譬如,甲乙两个江湖人,甲问乙:“你给哪位先生‘叩飘’呢?”乙说:“给××ב叩飘’了(即是拜×××为师啦)。”又可以管拜师磕头叫“扒萨”。王鸿兴自拜柳敬亭之后,正值满清强盛的时代。王鸿兴遂至北平献艺,是时仍用的是长家伙(弦子鼓儿),听其书的多为一班大监们。后为宫中大后所闻,传其入宫,因禁地演唱,诸多不便,遂改为评讲,就以桌凳各一,醒木一块,去其弦鼓,用评话演说。评书由此倡兴。
据评书界老前辈的人所说,说评书的门户,系雍正十三年掌仪司立案,有龙标为凭,敝人探讨遗传之龙标何在,据谈在清末光绪年间,为×××给遗失了,一件历史性的物件没有啦。虽无大用,但评书掌仪司立案一事,只当传闻之事,当作谈话材料罢,王鸿兴在北平所收的徒弟,即安良臣、何良臣、邓光臣三人。王鸿兴故去之后,遂由三臣严立门户,定规律,传徒授艺。直到今日,华北各省县市,皆有讲演评书的艺人。评书的艺术,是大众化的,近日最为盛行。传大的艺术,实是王鸿兴与三臣师徒成就的。在满清最盛的时代,说评书都是“拉顺儿”(管拉场子撂地儿,调侃叫“拉顺儿”),还没评书茶馆呢。北平老人凡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听过拉顺儿的玩艺。在那评书的场儿,是用几十条大板凳儿排列好喽,当中设摆一张大桌,上置木质香槽一个,内放鞭杆香一根。预备此物,是给“询局”的人们,抿草山钧使用的(江湖人管听玩艺的人们,调侃儿叫“询局”的,抽旱烟,调侃儿叫“抿草山钩”)。又放铁板一块,小钱笸箩一个(最先是用量粮的升儿),每逢说完了书打钱使用。说书的艺人,到了上场的时候,得注意桌子后头板凳上坐着的人。按他们的规律,生意人听书是白听不用花钱的,可不能坐他的龙须凳儿(桌前两条大板凳,叫作“龙须凳儿”),必须坐在桌后的桌儿上,见了面彼此各道“辛苦”,不用多言,说书的就知道他是生意人了。说书的艺人,到了场内,往“炸角子”上一“迫”(管凳子,调侃儿叫“炸角子”,坐着叫“迫”着),掏出手中放在桌子上,把撂地预备的扇子顺着搁下,然后掏出所用的醒木。到了开书的时候,说书的艺人,必须先说几句引场词儿。说引场的词儿,最好是以扇子,或是手巾,或是醒本,说一套词赞为美。就以醒木为赞说啵,说书的艺人左手执扇,右手拍醒木,说的醒木词儿是:
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辖黎民。圣人一块警儒教,天师一块警鬼神。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湖海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
说完这套词儿,然后才能开书。凡是江湖人,不论是干哪行儿,都得有师父,没有师父是没有家门的,到那里也是吃不开的。就以说评书的艺人说吧,他要是没有家门,没拜过师父,若是说书挣了钱,必有同行的艺人,携他的家伙。携家伙的事儿,是同行的艺人,迈步走进场内,用桌上放的手中把醒木盖上,扇子横在手巾上,然后瞧这说书的怎么办。如若说书的人不懂得这些事儿,他就把东西物件,连所有的钱一并拿走,不准说书的说书了。如若愿意干这行儿,得先去拜师父,然后再出来挣钱。
生意人携家伙的事儿,在我国旧制时代之先,是常有的事,不算新鲜。到了一人民国,时代因而改变,这种事儿,可就看不见了。如若再有人携家伙,没有门户的人,喊来警察和他打官司,携不成人的家伙,反到法院,能判他个诈财的罪名。那末,在当初有人携家伙,有门户有师父的艺人应当说什么呢?在说书的见有人把家伙用手巾盖上,扇子横着押上,说书的艺人就
知道这人是来携家伙,不能翻脸打架,得沉住了气儿,用左手拿扇子来说:“扇子一把抡抢刺棒,周庄王指点于侠。三臣五亮共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下(说至以,放下扇子,将手巾拿起来往左一放),何必左携右搭?孔夫子周游列国,子路沿门教化。柳敬亭舌战群贼,苏季子说合天下。周姬它传流后世,古今学演教化。”说完末句的时候,用手拍醒木一下,遂又开书往下再说书,盘道的江湖人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如若说书的艺人,为人忠厚老实便罢,倘若为人狡猾一点,说完了这套词儿,再用手中把醒木盖上,扇子横在手巾之上,教这盘道的生意人给拿开。盘道的按着江湖规律,他另有一套词儿,亦是伸左手先拿扇子,然后说:“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万丈波涛不怕(再拿开手巾,放在左边,右手拿起醒木说)。醒木能人制造,未嵌野革仙花(评书的醒木,定规律不准使用花木头,亦不准在醒木镶什么)。文官武将亦凭他,入在三臣门下。”说完了拍醒木,必须替说书的先生在场内说下一段书来,帮完了场子然后再走。譬如说书的艺人又将手巾盖上,扇子横上了,这盘道的不会说这套词儿呢,按规律他得包赔说书的一天损失。说书的每天能挣一元钱,他就得赔一元。在早年,江湖人凡是好习盘道的,都是阅历很深,人闯江湖,是生意门的规律必须尽知,才敢去携人呢。如若一瓶不满,半瓶子逛荡,对于艺人的规律,只有个一知半解,携不成人家,准得折(念“蛇”音)了鞭的。
说评书的艺人,最好研究“托杵”的徒弟(生意人管向听书的客座要钱,调侃儿叫“托杵”)。早年说评书的收徒弟,作徒弟的,跟着师父在场内“听话儿”(“听话儿”即是学书)。每到了要钱的时候,徒弟拿着笸箩,顺着凳子得替师父向听书的人们打钱。自从清末光、宣时代,说评书的收徒弟,多为“询局”的下海。从前听书的人们,都是有闲阶级的。凡是有职业的人,哪有长工夫去听评书啊?总是八旗的子弟居多,有钱粮有米,衣食无忧,闲着干什么?消遣解闷听听评书。若是记性好的人,听个几年评书,怎么也能听会了一套两套的。赶上时代改变,旗人的钱粮没有喽,受生计所压迫,投个门户,拜个师父,下海就要挣钱养家。书是早就听会了,何必再虚托一二年的光阴,再跟师父“听话儿”呀?所以到了如今,是说书的人们,都没有给师父托过“杵”的。就是有给师父托过“杵”的,亦没有几位了。每逢谈话之际,这种人都以他给师父托过“杵”为荣的。评书界收徒弟,分为两大规律:一为入门,二为摆支。譬如某人,愿学说书的行当,经人介绍,给某人磕头认师父。事先必须讨论好喽,下帖请人,在某饭庄定下几桌席,然后由作师父的下帖请人,请多少人备多少帖。帖的样式是用个封套儿,外面粘个红纸签儿,签上写明×××先生,内里装上红单帖儿,帖上写的是:“定于某月某日上午某时,为小徒×××拜师入门之期,敬治杯茗,恭请台驾光临。×××率徒×××同拜。席是某街某巷,某饭庄恭候。”凡请来赴席的人,以大多数为本门的师伯、师叔、师兄弟们,有少数外门的老前辈。到了是日,新徒弟拜师入门。一切仪式,亦有一定规律,内设神座,设立牌位。正当中是供桌儿一面,设红纸包袱。包袱上写着已故的评书界老前辈的人名,即本门已故的长辈人名儿。由代笔师写门生帖一份,名曰“关书”。其书上写的是:“尝闻宣之圣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海焉。’由是推之,凡人之伎俩,或文或武或农工,或商贾或陶冶,未有不先投师受业而后有成者,虽古之名儒大贤,亦上遵所训。今人欲入学校读书求学者,亦先具志愿书,蛰敬修金,行礼敬师,非有他求,实本于古也。况行游艺素手求财,更
当求师访友,纳贽立书为证。今有×××系某省人,年××岁。经人介绍,愿投在×××先生门下为徒,学演评词为业,以谋衣食。今于×××年××月××日在祖师驾前,焚香叩禀,自入门后,倘有负心,无所为凭,特立关书,永远存照。具书弟子×××。师父赐名×××,介绍人×××。立书人×××。”当将此关书写完之后,介绍人与保师都得书押,然后再由其师与本门人,与同道人共同讨论给徒弟应起什么名字。按着三臣五亮,五茂十八魁的支派下辈数,将名字起好,填写关书之上,徒弟画押,这个关书的手续才算完全。到了焚香行礼之时,先公推一位年高居长者办理,然后全体人——行礼。礼毕之后,再行新徒弟递门生帖的礼儿,是时,为师者先坐下,徒弟跪于师父面前,以头顶门生帖,听其师训话完毕,双手举着门生帖儿,呈递其师之手(门生帖即所写之“关书”),自此关书就永久收存了。徒弟叩头行礼之后,同道本门人的,彼此贺喜。贺喜亦行叩拜礼,按辈数大小分前后之序磕头,其新入门之徒,不论叔伯师兄,俱皆叩头行拜师入门之礼,至为隆重。入席聚餐后,各自散去。经过这番手续之后,新入道的徒弟,在评书界里,算有其人了。
在北平瓦木匠、厨茶房,亦有收徒弟入行写字的事儿。徒弟将艺学成了,必须先谢师,然后才能挣工钱作活。评书界管谢师叫“作入摆知”。摆知与拜师不同:拜师有一两桌酒席便可,摆知多者二三十桌,少者十数桌。评书界摆知,无年数的限制,工商业大多数是三年零一节的。学徒的学到了年分,不谢师不能挣钱,不谢师不能离开师父单独作事的。就以“扫苗的”行儿说吧(剃头的理发匠,调侃儿叫“扫苗的”),在清朝的时代,学满三徒,不谢师挑不出剃头柜子去。譬如怔担着剃头挑子去串街,同行人就能拦住了盘道,盘短怔把挑子给留下,不准他吃那行饭的。当徒弟谢师之日,作师父算全始全终教成了个徒弟,自己亦有名有利。是日,为师者必须当着同行人,将本行的规律,行话暗语,传给徒弟。为徒的懂得了行中规律,盘道问答话语,再挑起剃头的挑儿,出去串街作活。没人盘道便罢,有人盘道的时候,心里有货是有恃无恐了。扫苗的人们,非到了徒弟谢师的日子,才能教徒弟如何问答调侃儿。评书界的规律,亦是一样的,不谢师不准传徒弟,谢了师之后,才能懂得本行问答言语的。
前谈评书界,携家伙的问答词儿,亦是摆知的日子,受师父指教的。在北平评书研究社时,有位说盗马金枪的先生,叫马凤云。他最恨评书的老前辈出去携人的家伙,他的思想是很正大的。管他有师父没师父,有门户没门户,谁挣钱谁吃饭,何必为仇寻事?有些个新入行的徒弟,因为不懂得有人携家伙时,应当如何对答,向马讨教。马为人好诙谐,教给新徒弟“躜钢”携家伙的(江湖人管骂,调侃儿叫“躜钢)然其为人亦善恶作剧者。
评书界的侃语,管《施公案》这部书,调侃儿叫“丑官儿”。丑官是指施公而言。传其人有残疾,叫“十不全”。以施公是残废人的讹言调侃叫“丑官”;管《隋唐传》,调侃叫“黄脸儿”。《隋唐传》是以秦叔宝作书胆,因秦琼长的是黄面皮,故称是书为“黄脸”;管《包公案》,调侃儿叫“大黑脸”,是指包公面黑而言;管《小五义》,调侃儿叫“小黑脸”,其中的意义与大黑脸大同小异;管《于公案》,调侃儿叫“混水子”,是指于公而言。鱼是混水东西,“于”与“鱼”,音同字异也;《三国志》,调侃儿叫“汪册子”,盖因江湖人管“三”字之数,调侃儿为“汪”是也;管《精忠传》,调侃儿叫“丘山”,《精忠传》以岳飞作书胆,将“岳”字拆开了说为“丘山”,其义最为显明;管《西游记》,调侃儿叫“躜天儿”,其义是以孙行者是个猴儿,一个筋斗十八万里,借孙猴而言,称其书为“躜天”。其余的,《明英烈》叫“明册子”,《东西汉》叫“汉册子”,《三侠剑》叫“黄杨儿”,《彭公案》叫“彭册子”,《济公案》,调侃儿叫“串花”,其中意义是以济公穿的僧衣褴褛不堪,和花儿乞丐似的,以济公为书胆,叫作“串花”。唱戏的票友儿,叫“清客串”;唱花脸的改唱《八蜡庙》张桂兰,叫作“反串”。济公故意的穿破烂衣服,褴褛不堪,是为反串花子一样,说他是串花,其义浅而显明也。管开书馆的主人,调侃儿叫“黏拨”;管茶馆伙计,调侃儿叫“提喽把子”;听书的人们,格外多给书钱,调侃儿叫“疙疸杵儿”;若有听书的人指正说书的艺人,将某回书说错了,调侃儿叫“询局”的“摘毛儿”。评书界的人尝说听戏的是“大轴儿”,听书的是“扣儿”,要想多挣钱,书里的“扣儿”得引出“大柁子”来。什么叫“书扣儿”呢?譬如说书人说的是“黄脸”吧,《隋唐》说:“秦叔宝跟随靠山王杨林由山东起身,到长安城。杨林接到山东济南节度使唐璧的一件紧急文,说有三十六友大反济南府劫牢反狱,劫出劫皇槓的程咬金、尤俊达,火烧了历城县的县街。三十六友的盟军,上有秦琼的名字,唐壁请杨林将秦琼拿住,教秦叔宝供三十六友的下落,以便肃清了响马..”说书的艺人,说到此处,听书的人们,都替秦琼耽心,怕秦琼有了危险,无论有多少要紧的事,就豁出去耽误喽,不去办事啦,专听这段“杨林追赶秦叔宝”的扣子。说书的用扣子将书座扣住了,如同使拴马桩一样,再不慌不忙。“秦叔宝三挡杨林”,他说完了这个扣子,听书的人,大家把钱亦被他挣足了,他说书的,亦就“拨了口”啦(他们说评书的管散了,书不说了,调侃儿叫“拨了口儿”)。临“拨了口儿”的时候,还说明天接演“魏文通追拿秦叔宝,三十六友九战魏文通”,这两句是教听书的人们知道,明天好再来接着听“九战魏文通”的扣子。一天使一个扣子,说个三五天,便说到最热闹的节目“瓦岗山”了。管“六次攻打瓦岗山”,十数天说不完的大扣子,又调侃儿叫“大柁子”。不论哪部书,亦有好扣子,大柁子。例如《施公》“五女大灰场,捉拿一支兰”,“七贞捉拿大莲花”;《济公传》的“八魔炼济颠”,《彭公案》的“画春园”、“木羊传”;《精忠传》的“牛头山”。说书的若想挣大钱,必须有“把钢的活儿”(管有拿手的能为,调侃儿叫“把钢”),说得拢得住座儿。每逢要钱的时候,竟走座儿,调侃叫“觅起棚儿”。说书的人,若是没学好喽,就上馆子怔说书,一定把书说得不精彩,不火炽,调侃儿语,他“烫水儿”呢。又有没品行的说书的,知道某人说的××书最好,去偷着听书,调侃儿叫“荣人家的活儿”(荣即是偷的意思)。说书的艺人,如若有条好嗓子,调侃儿说他“夯头子正”。说书的艺人,如若口白好,调侃儿叫他“迭子正”。如若艺人口白不清,调侃儿叫“迭子不正”。如若说书艺人闹嗓子,调侃儿叫“夯头子鼓啦”。说书的艺人长得五官端正,气度轩昂,调侃儿说他“人式压点”。如若长得相貌不好,言不压众,貌不惊人,调侃儿说他“人式不正”,或说“人式太念”。如若说书的艺人不认字,叫“不钻朶儿”,或是没有学问,调侃儿说他“朶上不清”,认识字叫“钻朶”。说书的艺人挣钱挥霍了,调侃儿叫“团柴的火喽”啦。说书的艺人不挣钱混穷了,调侃儿说“团柴水拢啦”。说书说的能有叫座的魔力,调侃儿叫“响拉腕”啦。说书的艺人,要向书座套交情,多拉拢书座,调侃儿使“贴身靠儿”。说书的艺人,设法骗听书的座儿金钱,使人能够忍受,调侃儿说他“控
点”。说书的艺人,如是北平人,口白清楚,外省人说书怯口,调侃儿说他“浑迭子”。说书的会武艺,或是懂得些武术,调侃儿叫“钻习尖挂子”。说书的人,说书的时候,常把书中的人名说错,调侃儿叫他爱“滚钢儿”。说书的人,在场上批评同业的书说不好,调侃儿叫“刨活”。书馆的伙计,若在打书钱的时候,往身藏钱,调侃儿说他“捂杵”。说书的艺人,尽诓骗同业人的金钱,调侃儿说他“抠鼻挖相”。说书的艺人,不会说扣子,拢不住座儿,把扣子说散了,调侃儿叫“开了闸”啦,说书的艺人,在场上能将书中事儿,说得意义最浅,使听的人们,容易懂得,听的明白,调侃儿叫“开门见山”,又叫“皮薄”。说书的使人不懂,听着发闷,调侃儿叫“皮厚”啦。说书的艺人名誉好叫“腕儿正”,名誉不正叫“腕儿念”。说书的艺人心术不好叫“攒子不正”,心术好叫“攒正”。胆量小叫“攒稀”。管整本大套的书叫“万子活”。说完了一部书,又换说别的书了叫“拧万”啦。书愈说愈长,没结没完的叫“万子海”啦。说书的要完了,叫“万念”了。将学一部新书叫“烫万”。管说短期的三五日有拿手能拢座的书叫“吧哒棍儿”。管说小小的段叫“片子活”。自己编段书叫“攥弄活儿”。编部整本大套书叫“攥弄万子”。
书馆请支安转儿,庚子年前说书的人们,都是上明地撂场子。在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安定门内,阜城门内等处,靠着甬路边儿,支棚帐摆凳子说书,只有十分之一的上馆子。自庚子年断大烟之时,评书茶馆才畅兴一时,直到了民初袁项城秉政时极为发达。开书的主人若邀说书的先生,不能随便滥邀,必须求一个说书馆的主持该馆邀角之事。评书的同人管专司邀角的人,称为“请事家”。开书的每逢初创设立评书的,必须由请事家先找一位说书的“破台”(称该书馆头一个登台说书的先生,叫作“开荒破台”之法)。是台上先设神桌,桌上供周庄王、文昌帝君、柳敬亭的牌位,是日由说书的先生,及开书馆的主人,行完叩拜之礼,说书的如同念喜歌儿似的。还有一套吉理赞儿,将赞儿念完了,撤去桌位,将祖师牌位送焚了,然后由开书馆的主人,用红封套一个,内装洋十元至五元,至少亦得一两元,用浆糊封好,放于书桌之上,敬送先生,名为“台封”。当日所挣的书钱并不下帐,评书界的行规是三七下帐,譬如挣洋一元,说书要七毛,开书馆的主人分三毛,钱数多寡以此类推。凡书馆更换说书的先生时,头天书钱,与临完了未天,书馆的钱不下帐,都是说书的,名为头尾不下帐。破台的日期与此相同。可是评书界的人们,凡是叫座魔力大的头二路角儿,向不给新书馆破台开荒,专避讳此事。如若请他们开荒,无论是亲是友,伤了交情都可以,绝不为书馆开荒的。若是问他们为什么怕给书馆开荒呢?则以开荒破台的人必将不利为辞。知识幼稚如此,是实可笑。那末开荒破台的说书先生,又哪里去邀呢?在评书界,说书不挣钱的三四路角儿,每日昼夜奔驰,不得温饱者,专给新书馆破台开荒,所贪图的不过数元之台封儿。
评书界的规律,每一说书的艺员,在书馆内只许说两个月书,名为“一转”,故评书馆的艺员,都是两个月一换转儿。北平市的评书馆子,在内城的都是白天搁书,灯晚卖清茶。前三门外的评书馆子,都是白天卖清茶,灯晚搁书。内外城的书馆,黑白天都搁书的,只有宣大街路西“如云轩”,宣内“森瑞轩”,磁器口红桥之“天有轩”。至于天桥“福海居”(俗称“王八茶馆”,其故去之旧主人姓王行八,天桥野茶馆,是他创立最早的,当其在日营业极为茂盛。今老王已故,其营业已落千丈,非昔日可比了),虽是灯晚白天都有书,仍以白天上座为多,灯晚上座廖廖而已。按评书界的规律,开书馆的主人,每年须请友一次。所请的说书的先生,皆是该书馆的演员,其中尚有非其演员者,亦不过是作陪吃嘴而已。请友之先,由书馆主人备请帖若干份,交该馆之请事家,由请事家向帖上填写人名,亦由其送帖往邀。请友的日期系书馆主人在某饭庄预定酒席一桌或两三桌,至期接到请帖之人皆来赴宴。开书馆的主人花钱请友,其欲望是愿请事家邀的角儿,都是头路角。如若请的都是头路角儿,该书馆一年之营业,六转儿的演员,均能叫座必获重利也。至于请来的说书艺员,是不是头二路角,那就看请事家邀角的能力如何了。近年以来,评书界名角,如群福庆、潘诚立、双厚坪、王致廉、徐坪钰、汪正江、袁杰亭、田岚云、李杰芳、金杰华、董云坡等故去之后,评书界的人材缺乏,后起无人,所有能叫座的艺员,只有十二三个人,各饭庄亦不见书馆定席请友了。评书界诸公,若不设法培养人材,恐此十二三人亦难久持的,不知评书界的人们以为然否?
团门
江湖艺人管说相声的行当,调侃儿叫“团春的”(“团”读入声),又叫“臭春”。一个人说的相声叫“单春”。两个人对斗,叫“双春”。用幔帐围着说相声,隔着幔帐听,看不见人叫“暗春”。北平这个地方,是生产艺术,产生艺人的区域。就以相声这种艺术说吧,其发源就系由北平生产的。自明永乐皇帝迁都于此,至崇祯皇帝时,吴三桂请清兵,满人入主中华,康乾时代,歌曲畅兴,各贵族家中遇有喜庆之事,皆有请堂会,奏以各种富贵升平的歌曲。在斯时,最盛行的为“八角鼓”了。相声这种艺术,就是由八角鼓中生产的。按八角鼓之源流,系肇始于满清中叶。乾隆时代,有大小金川之乱,帝命云贵总督阿桂,兵伐金川讨灭戎人。讵阿桂统兵前往,战斗日久战绩毫无。因所率之军,皆为满人,不习出战。后阿桂思一攻山之法,命兵士以草料和泥,用市为斗,将泥置斗中抛于山岭之上,迨经雨侵,泥中草滋长甚长,阿桂晓谕将士攻山之法,然后进兵攻山。鼓声击动,清兵攀起登山而上,踏破叛军之营寨,因之获胜。当于战息之时,阿桂见军中将士思归,想以安慰军心之法,乃以树叶为题,编就各种歌曲,教导军兵演唱,使其乐而忘返。所歌之曲儿,胡曰“岔曲”,以树本生岔而言。相传如此,也无可考。在早年所唱之岔曲,有[树叶黄]之旧调,即乾隆降旨还帝都时,阿桂统兵回京,鞭敲金蹬响,齐唱凯歌还。其凯旋之歌,亦岔曲儿也。兵至帝都,乾隆帝躬迎至芦沟桥畔,因讨平金川有功,而为兴建碑亭,赐宴奖功。帝复闸兵在金川时,曾以树叶编为歌曲之词,又经臣宰上奏,遴选八旗子弟,成立八角鼓儿。排演日久,甚见优美,满民争相演习,八角鼓儿普及于故都矣。当奏曲时所用之八角鼓,其八角即暗示八旗之意。其鼓旁所系双穗,分为两色:一为黄色,一为杏黄色。其意系左右两翼。至于鼓之三角,每角上镶嵌铜山,总揆其意即三人二十四旗也。唯八角鼓儿,只是一面有皮,一面无皮,并且无把,意指内外蒙古鼓无柄把,取意永罢于戈。八角鼓之意义亦不过如此。
斯后曲词盛兴,有内务府旗人司徒辕者,别号随缘乐,寓居城内,因不堪繁华市之嚣烦,乃往西山投一别墅而休养。感于身世,研究八角鼓曲词,编有杂牌之曲,是乃单弦渐兴也。八角鼓儿迭经变迁,又产生“相声”之艺术,按八角鼓儿之八部,分为乾、坎、艮、震、巽、脱、坤、兑。由此八卦中分其歌曲之艺术为八样,即吹、打、弹、拉、说、学、斗、唱是也。八角鼓班的鼓儿,向有生、旦、净、末、丑。其丑角每逢上场,皆以抓哏斗乐为主。在那时,八角鼓之有名丑角为张三禄,其艺术之高超,胜人一筹者。仗以当场抓哏,见景生情,随机应变,不用死套话儿,演来颇受社会人士欢迎。后因其性怪癖,不易搭班,受人排挤,彼愤而撂地。当其上明地时,以说、学、逗、唱四大技能作艺,游逛的人士,皆预听其玩艺。张三禄不愿说八角鼓儿,自称其艺为“相声”。“相”之一字是以艺人之相貌,形容喜怒哀乐,使人观而解颐;“声”之一字,是以话的声音,变出痴痴呆傻,仿做聋瞎哑,学各省人说话不同之语音。盖相声之艺术,能圆得住黏儿,
的下杵来,较比搭班作艺胜强多多。张三禄乃相声发始创艺之一。其后相声之派别,分为二大派:一为朱派,二为阿派,三为沈派。朱派系“穷不怕”,其名为朱少文。因其人品识高尚,同业人不肯呼其为少文,皆称为“穷先生”。彼自于场内用白沙土子,写其名为“穷不怕”三字。他较比普通艺人知识最强,能够当场抓哏,俗不伤雅,故在生意人中可称为特殊的人物。其长处为身居知识阶级,腹有诗书。心思敏捷,能够随编随唱,心里出活,最好是不用死套子的玩艺,谐而不厌,雅而不村,为妇孺所共赏,虽是个撂土地的生意,听他玩艺的人,也是有知识通文的。当其使活时,蹲于场内,地上放个小布口袋,内装白沙土子,他是左手打“叉子”(说相声唱小段的时候,左手拿着两块小竹板儿,长约五寸,宽约三寸,嘴里唱着,手中用板“拍拍拍”打着板眼,江湖人管他使的那竹板儿,调侃叫“叉子”。在清朝时代,有沿商店乞讨的花子,使用此物。叉子这宗东西亦穷家门物也),右手用沙土子往地上划字,随画随唱。譬如他画个“容”字吧,他嘴里必唱:“写上一撇不像个字。”地上就画一撇,接着又唱:“饶上一笔念个‘人’,‘人”字头个点两点,念个‘火’,火到临头灾必临,‘灾’字底下添个‘口’,念个‘容’。劝众位得容人处且容人。”他每唱一字必有一字的意义,按着字儿讲解明白。最奇是写完了一个字,能把人逗的“咧了飘儿”(管笑了,调侃儿叫“咧了飘”)。“穷不怕”惊人的意思,是竟“抖喽碎包袱”(用法子把人逗笑了,江湖人管那法子,调侃儿叫“抖喽包袱”),虽把人逗乐了,还不是那字原义。敝人在幼年曾见他写过对联一副,上联是“画上荷花和尚画”,下联是“书临汉字翰林书”。初瞧亦甚平常,及至他说出这副对子意思,能顺着念,还能倒着从底下往上念。字音一样,颇有意思。在光绪年间,“穷不怕”三个字是无人不知的。团春的这行里,虽称为朱、沈、阿三大派,沈二的门户不旺,其支派下传流的门徒亦是很少,并且无有这么出奇角儿,阿刺二的支派亦是和沈派相同的。如今平、津等地,说相声的艺人十有七八是朱派传流的。今将敝人所知朱派的艺人,写出来报告于阅者:穷不怕的徒弟是徐永福,生意人都称他为徐三爷。徐永福的徒弟,为李德祥(现在津埠)、李德扬(即万人迷)、王德隆、马德禄、卢德俊(即卢伯三)、焦德海、周德山(即周蛤蟆)。现在北平献艺的只有焦德海、刘德志。刘德志系已故卢伯三代师收徒,系卢德俊的师弟。这些个德字的艺人,以焦德海的徒弟最多。就以敝人知道的,为张寿臣、于俊波、尹麻子、白宝亭(即小云里飞的兄弟,现已故去)、汤金城(即西单游艺场的汤瞎子)、朱阔泉、绪德贵(亦同汤瞎子在一处作艺,还有票友下海的高玉峰、谢瑞芝、华子元均是万人迷收的徒弟。在东安市场说相声的有赵蔼茹(系唱什不闲的名角奎星坦的胞侄)、冯乐福(即小骆驼)、陈大头,系卢伯三的门徒。在天津给张寿臣捧活的陶湘如,系王德隆的门徒。周蛤蟆的徒弟叫刘宝瑞,惜其未成大名。
说相声最难的是单春。一个人的相声能把听主逗笑,实是不易。过去的穷不怕就以使单春成名。在说相声这行里使单春的,穷不怕可算是他们的开山祖。阿刺三、沈二亦能单双并行,但艺术之高超不如“穷不怕”。
晚近以来,说相声的艺人,一跃千丈。能在杂耍馆子压大轴儿演末场玩艺的,为万人迷一人。他可称的起是个完全的人材,从入了生意门,就去正角儿(两个人的相声,是一个逗笑,一个捧活,谁有能为谁逗,逗的为正角,捧的算是副手)。张麻子、周蛤蟆两个人的玩艺儿,虽然不错,和万人迷联了好多年的穴儿(管搭伙的,调侃儿叫“联穴”),总是给万人迷捧活,永远是没去了正角。万人迷能够在馆子说两三个月单春,不能掉座儿。活头儿最宽,两三个月才翻一回头。除他之外,都是半个月里就翻一回的。“万人迷”最惊人的是向“不咧飘儿”(说相声的逗笑,把听主逗笑是为挣钱。如若自己亦笑了,同行人就耻他艺术不精,自己“咧了飘儿”)。今日之艺人,无不失其规律,人笑亦笑。在电影片中之陆克、贾波林之成大名,亦是把观众逗得笑了,他本人是始终不笑的,那个面孔就是他成名的特长。“万人迷”自从作艺以来,无论在场上使什么活儿,抖喽出去包袱,都是响的,向来没有抖喽闷了的时候(说完了笑话,该着使人发笑,听的主儿没被他逗乐了,调侃儿是“包袱抖喽闷了”。抖喽闷了活儿,较比笑场格外的丢人。如有其事,同业皆轻视他艺术不精)。“万人迷”虽然故去了,津埠顾曲界的人士,无不思念的。在万人红特红的时候,他能在场上一言不发,用他那有限的面孔,使人发笑,在同行里都称他身上有活,最能拢神。彼一登台,合园观众之目力,皆注射其身,为同行人所不及也。万之相声,灌了不少话匣片子,计有“跑梁子”、“菜单子”、“怯封钱粮”、“八扇屏儿”、“挑春”等等的段儿。其中最好的是“挑春”(即是卖对子),其对联之精妙,皆为彼个人心中所发。如“北燕南飞双翅东西分上下,前车后辙两轮左右走高低”,“南大人向北征东灭西退,春掌柜卖夏布秋收冬藏”,“道旁麻叶伸绿手,要什要什;池内莲花攒绯拳,打谁打谁”,这些对联都很绝妙。万之上台拿手的能为,是以镇静态度,使听玩艺的人们,听着亦同其镇静。其票友下海者,每逢上场大呼怪嚷,使人见了他那穷凶恶性极的态度,有如汤沸,不能拢神压塌,实为缺点。“万人迷”红了三十余年,以在平日少,在津最久,曾往上海献艺。他在场上使话段段的包袱,皆闷,南方人听了不笑,以致狼狈而归。万在南方失败之后,沪上评曲家深致不满,对于“滑稽大王”之头衔,大肆攻击。然万再不返沪,攻击亦无损于他,毫无可惧也。
在江南沪、杭等地,说相声的艺人,只有吉三天。吉之艺名为评三,称其为“三天”,系其在平时会说评书,虽然叫座,只能说三天,到了第四天其技已穷,另换新地献艺。时人讥诮不呼其名,皆叫他“吉三天”。吉系相声冯六之徒。冯六为“春口”里沈二支派中的人物。冯在清末时代,拜认评书门户,艺名冯昆治。与评书界中玉昆岚、德昆平、福昆铃为本门昆字师兄弟。吉评三拜冯六为师,一门两吃,又能使春,又能团柴。他说相声以惯口活最是拿手。彼于民国五年间,离平南往。一人懂上海、宁波、江苏等地土话,在江南大红特红。惜其染有嗜好,至今北返于津,昼夜奔忙,依然两袖清清也。万人迷南下失败,吉评三南往成名,非江湖人厚于吉薄于万,乃万不通南方语言之故也。生意人尝说:“南京到北京,人生话不生”。艺人以到的地方最多者称为“腿长”,吉评三在生意行里亦算是腿长的江湖人哩。说相声的艺人,迄至今日,能成大名,单春、双春不挡的,只有张寿臣一人。自万人迷故去之后,以他为说相声第一流人物了。
调门
此乃江湖中之种种欺骗手段的营生。今将“大安”的把戏,贡献给阅者,个中黑幕,亦公诸社会,免得贪便宜上当。在清末时代,鸦片输入中国,流毒社会人士,受其传染的,倾家荡产,人格扫尽。“抹海草儿”够多么可怕呀!(江湖人管抽大烟,调侃儿叫“抹海”,入声字,又叫“肯海草儿”。)鸦片之害,尚未除尽,“文末汉”又继续而来(管吗啡,调侃儿叫“文末汉”)。吗啡之害,较比“抹海”还更厉害。如今又有“雪花汉”,尤为可怕(管白面,调侃叫做“雪花汉”。可不是洋白面,敝人所说的是高射炮,还是能冒烟不打飞机的),这些个亡国灭种的东西,应当铲除吧。在铲除毒品的时代,生意人研究出一种投机的买卖来,撞骗商家。他们这种买卖,湖海人管叫作“大安”的。作这种生意,多者十数人,少者七八个人,大家集资配制一种××××戒烟药。药品放在盒内,印刷品类,那都的是爱国爱民冠冕堂皇的宣言,把“啃啃”弄得了(江湖人管制造物品,调侃儿叫“攥弄啃”),分为两班儿“开穴”(江湖人管旅行的话,调侃儿叫“开穴)。譬如十人吧,是四个人为“挑啃”的(管卖东西的调侃叫“挑啃”),六个人当“托儿”(贴靴的人,调侃叫做“托儿”,又叫“敲托的”)。他们这两班人,每至商埠头、各大都市,分为两班客店住下。挑啃的必须住旅馆饭店,为的是假充阔绰,施其店大欺客的伎俩。“托儿”们住在一个极便宜的店内,分途施其骗术。挑啃的人们,临时叫辆汽车,将他们所售的药品装在车内,运至各药房各洋广货店门前,将汽车停住。掌穴的穿着一身西装,由汽车出来(管首领,调侃叫“掌穴的”),带着他的两个伙计,抱着几大盒戒烟药,走入商店。商店的铺伙不知道他们的来厉,还以为来了阔主顾呢,先生掌柜的都过来张罗。由掌穴的向商人摇唇鼓舌的下些说词,说他们是某省戒毒会的委员,制造了几种戒毒的药品,不论吗啡、白面、鸦片都能戒除的。这药品极有效验,奉他们会里的命令,来到此地推销,将这些药品放在你们铺内寄卖。先放下货,容你们卖出去,然后再来取钱。“囊子点”(买卖商人叫“囊子点”)准能愿意,坐收其利,有便宜的事商量办没有不成的。将寄卖药品的事议妥啦,放下货物,掌穴的又带他的伙计往别处商议买卖去了。
他们走后,商店的先生掌柜的,教徒弟将招牌挂了在大门以外。过不了两三天,他们作大安的托儿就由客栈里出来到各商店假装买东西的,购买戒烟药,就是商家有两家的戒烟药,他们亦是指定了买×××戒烟药。数日之间,商店见有些零购的主顾,接连着不断的买这药品,测料着这药定有效验的,便是相信不疑。这天他们的托儿,来至某家商店,问:“柜上有寄卖的什么药品没有?”柜上一定说有。托儿说:“我买三百元的。”柜上的伙计问:“你要三百元的,这就要货可没有,你得明天来取。托儿故意的思索思索,说:“我明天晚车往张家口去,是往回带。这药真有效验,明天我早晨来取药,给你们留下四十元定钱行了吧?”柜上的伙计一定说行。托儿将大洋四十元留下而去。伙计和柜上主事的人一商量,这号买卖有三成的利,买三百元的,能赚九十元,赶紧命柜上跑外的伙计,去到旅馆取三百元钱的货物,跑外的伙计找到了旅馆,见了他们要三百元的戒烟药,掌穴的人说:“货没有啦”。跑外伙计就得一怔,便问:“你们这货怎会没有呢?”掌穴的必说:“卖的很快,销路很好。没想到卖的这么快,今天早晨将五千元的款已经寄回去了,大约着一个星期货能来到。等着货来了给你们送去。”跑外的
伙计,两只眼睛不闲着,看见他那屋内放着有个几百元的货,便用手指着那货问他:“这不是有货吗?”掌穴的人说:“那货是有了主的了,是××商行留下的。昨天他们柜上给了二百一十元现款,今早晨凑了五千元寄回去了。”跑外的伙计瞧着这货眼馋,他们作大安的伙伴,向他们掌穴的说:“要不将这货倒给他,匀给他得啦。”掌穴的假作怒容道:“把货匀出去,回头××商行要来取货呢,告诉人家没有货了成吗?怎么接人家的定钱来的?没有货把钱退还给人家。咱们又把款汇走了啦,这事不好办。”跑外的伙计是能说会道机灵的人,趁着这时候,还央求掌穴的:“你们把货匀给我们,你要现钱我回柜给你们取钱去。有二百一十块钱退给人家还不成吗?”掌穴的还故作为难的意思。跑外的伙计又央求他几句,掌穴的才应允了。跑外的伙计便欢天喜地地回柜取钱。到了柜上把这分意思说明,管帐的先生,立刻就取出二百一十元来,交给跑外的伙计,赶紧去取货。跑外的伙计又到旅馆内,见了他们掌穴的将二百一十元现款放下,还说了些个感情的门面话,欢欢喜喜地将货拿着回归本柜。到了柜内将货物放好啦,竟等着明天取货了。及至次日,由晨至晚,亦不见客人前来取货,到了这时候还不“醒攒”哪(觉悟了叫“醒攒”)!因为客人买东西先留下了定钱,有好几十元钱,存在柜上还有错吗?直到五六天后明白受了骗啦,再教跑外的伙计去找他们,旅馆的茶房说声:“早走了好几天了。”跑外的伙计回到柜上说明了,大家仔细的研究,连从前的赚利,与定钱数十元,合计起来,至少得损失百五十元,一家百五十元,要有个数十家呢,数千元现款,被他们骗到手内,远远的开穴,急流扯活了。这种作大安的骗子手,干了好些年,骗了一处又一处,始终还没听说在那里“朝了翅子”呢(江湖人管打官司,调侃儿叫“朝了翅子”。“翅子”即官儿,“朝”是见了官,他们不打官司见官干嘛)!现在北平市自从颁布禁毒条例以来,×××的买卖都查了封啦,“断海的汉儿”(戒烟药也)已经禁止喽,干这大安的生意的人是不能来了。北平这个地方,暂时是没有这类事了。
柳门
“柳”是唱,如唱戏、唱曲之类皆是“柳门”的生意。关于戏剧,有不少评剧家,探讨梨园行事迹,在报上分门别类都披露过了,敝人不便多谈。今将柳门里的生意“挑柳驼的”与阅者诸君谈谈。什么叫“挑柳驼的”?就是在各市场庙会,假装唱戏卖膏药的。作这种生意必须得懂些梨园行的规律,要不然可吃不开。在北平这个地方,作柳驼的生意人,勿用和梨园行联络。若是在乡村镇市“顶凑子”(即是赶集的侃语),或是“顶神凑子”(管香火庙会,调侃儿叫“神凑子”)非得和戏班联络不成的。每逢农人普收的年头,乡镇中的会首们都临时凑款,写台大戏谢神。或唱三天,或唱五日,最多不过一个月。到乡下唱神戏班儿,俗称叫“跑野台子”。跑野台的戏班里,都有个外老板,专司往乡镇联络会首们写戏。戏班到了乡镇,不管班里有多少角儿,管住处,管吃食,管灯,可是管生不管熟,管灯不管油。戏班到了,将粮、米、茶、炭、灯,在下处预备好喽,就全不管啦。戏班里“跑野台子”的时候,班里没有准人数,不论是谁,只要懂得梨园行的规律,到后台冲祖师爷磕完了头,茶饭得了,抄起来就吃。那同行的义气,较比大都市的戏班儿还强呢。作柳驼的把膏药预备好喽,小包袱往身上一背,随着戏班儿,打走马穴作买卖,亦不用住店,戏班的下处里住着,还不用到饭馆里花钱买饭吃,戏班的饭得了,白吃白喝。和后台的老板们联络好喽,每逢散戏的时候,作柳驼的带个秦叔宝的帽子,拿把单刀从后台跑出来说:“别走,我还有一出哪。”把听戏的人们叫住了,他从台上跳下去,台前头团黏子卖膏药,所用的手段,都是“鬼插腿儿”(江湖人管先说白舍,后要钱的手段叫“鬼插腿儿”)。据我所知道的,挑柳驼的,最有名叫袁桂林。如今平津等处作柳驼的生意人,都是他支派传流下来的。按着老江湖艺人传流下来的生意行当,饶能挣钱还不“鼓点”(受骗的人明白了,和他们翻了脸,调侃儿叫“鼓点”),亦不能卯地。如今江湖乱道,入了生意行,只要有能挣几毛钱的能为,不等着样样学全了、就抛了“老师”“荣扯”喽(管师父叫“老师”,管偷着跑了叫“荣扯”)。不唯社会里,风俗日下,就是江湖的艺人,亦都江湖乱道了。
“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门大生意,各门里,都谈了一样,容缓再往深处谈吧。先将骗术门的“老月”(耍腥赌的)、“老荣”(当小绺的)、“老月”(当鹰爪的)、“老渣”(贩卖人口的)、“老合”(挨帮挤靠的生意)谈谈。
骗术门之“老渣”,俗呼“渣子行”儿。这渣子行儿的人,所做贩卖人口,拐带良家妇女,离人骨肉,断人子孙,灭绝宗祧,是无人道的。敝人将他们的内幕揭开了,公诸社会,使社会的人士,加以注意,努力宣传,免得知识幼稚的妇女,坠其术中,亦是件有益的事呀。渣子行虽然贩卖人口,以敝人所知道的分为两大派:一派叫“不开外山”,一派叫“开外山”。这“不开外山”的,是怎么个意思呢?即是遇有贫寒之家,衣食两绝,生计困难,他们见这贫寒之家生有子女,向其下说词,将儿女卖了,以顾衣食。由几个月至七八岁的小孩他们给介绍,卖给养家。养家花钱买个小姑娘,事先讲好喽,是“活门”,“死门”。“活门”是准孩子的亲爹妈看看,亦分多少日子看一回,大多数是四季三节瞧看。“死门”是卖了孩子之后,不准小孩的亲爹亲妈瞧的。养家花许多银钱买孩子,十有八九,都是讲究买“死门”的。
买“活门”亦有,那可不是养家,是没有儿女的人家,买个孩子,承继宗祧,这种都买男孩。凡是买女孩的为什么都讲“死门”呢?将孩子养大了,不是学唱大鼓,便是学戏,或是为娼。将孩子养大了,便是摇钱树,给他们挣钱。社会的人士管他们叫“养家”。至于“领家”,是于渣子行讲好喽,不买很小的,专买大姑娘媳妇,至小的亦得过十五岁,将人买到手内,往娼窑里一送,上捐就挣钱。一个人讲究领多少个妓女,社会里的人士,管这种人叫做“领家”。凡是卖儿女的人,都舍不得,环境不良,挤的无法,出此下策,将孩子卖了,一狠心能成,出远门舍不得。渣子行的人,不用往外省送,在本地就能有买主。江湖管这不往外省送的渣子行,叫做“不开外山的”。这“不开外山的”渣子行,又名叫“纤手”,差不多都盘居娼窑附近的茶馆酒肆里,三五成群的,干那鬼鬼崇崇的事儿,专以联络养家、领家。做生意的开外山的,可又不同了,专以往外省贩卖人口为生,他们的手段,较比不开外山的毒辣得多了,都是媒婆改行的。在我国政体未改变之先,有三姑六婆最为可怕,治家格言有几句是“僧道尼姑休来往,在堂前莫叫卖花婆。”三姑是尼姑、道姑、卦姑。六婆是稳婆、花婆、巫婆、虔婆、药婆、媒婆。在古时代,有欠债难偿的时候,由县官就将该卖的子女,交与官媒变卖人家子女还债的。自入民国以来,这种官媒就已经取消了。私媒在当年亦盛行一时,北平的人士管他们当媒人的叫“老妈作坊”。开“老妈作坊”亦不容易,吃这碗饭必须能走动才成。至少亦得有几个府门头(北平人管官宦人家叫“府门头”),还得知道各府里主事的人是谁。本着主事人的所好,给他找人。乡下妇女进京,与本地寒家妇女要当老妈(北平人管女仆叫“老妈”),先得到他媒人家内去住着。譬如,这家“老妈作坊”,走的门子,主人都是好人,他那作坊就专收容良家的妇女,必须品貌端正,懂得规矩礼节的。设若他走的门子,主人都是下滥,他给雇的女仆,长得要好,岁数还得要在青年,叫上这种老妈,这种老妈到了主人家中能揽大权,十有八九都得生出是非的。他们受过老妈的训练,有三大技能,是吃、恨、偷。还有伺候姨太太小姐的老妈,讲究是跟丑、跟诮、跟起、跟落。到了如今社会里人们,知识渐开,不用说雇老妈,就是卖买房产,租赁房子,都不愿经他手的,谁家要雇用女仆,花不了多少钱,登报征求,亦不愿用受过老妈坊训练过的,因为老妈作坊的内幕不良,官家严加取缔,定个章程,凡是开老妈作坊,得预先呈报官署,还得有两家连环铺保,经过多少手续,调查相符了,才发他们傭工介绍所的许可执照。为什么官家这样的严厉呢?在从前的老妈作坊,很有不少开外山渣子行的大本营。遇有好吃懒作的老妈,岁数再年青,长得再有几分人材,便与渣子勾子勾串,施其奸拐卖的手段,将人弄到外省,往娼窑里一卖,送到万劫不复的火坑算完。在如今社会,人心日见险诈,竟有能吃骗他们渣子行的人,分为三种吃骗法:一曰“吃封”,二曰“吃定”,三曰“转车”。什么叫“吃封”呢?譬如外省的人贩子来到北平,得找渣子行的“纤手”,教“纤手”给找卖孩的,或是卖媳妇的。那情形如同做买卖一样。
‘纤手’找着要卖人的,不论是姑娘媳妇,得教渣子行的买主,先瞧人后讲价。瞧,可不能白瞧。每逢瞧一回人,得花一元至两元。这种钱给了要卖人的,叫做“相封钱”。有那聪明人,被生计压迫得无法谋生,只要有十几岁的姑娘,或是二三十岁的媳妇,就可拉拢纤手,扬言要卖人。纤手有了客人的时候,就带着他们去叫客人相看,只要客人看完了将一两元的相封钱骗到手内,再跟他讲价钱买人呀,他施其狡猾的手段,无论如何亦买不妥的。今天骗东家,明天骗西家,处在这险诈的社会里,鬼祟的事儿多得很哪!用这个骗相的方法,就能苟延残喘,暂顾燃眉的。被骗的渣子行是哑吧吃黄莲,有苦难言了。什么叫“吃定”呢?譬如纤手将卖的人带了去,叫客人相看,当日看完了,不论是姑娘媳妇,只要看了如意,照规矩(亦不是谁定的)给了相封信,然后就可以讲价钱。将价钱讲妥喽,得先给个十元二十元的定钱,算是定妥啦。大凡外省的客人远路风尘的来一趟,很不容易,绝不能就买一个人呀,多咱人买的够了,他要走啦,再找纤手要那给了定钱的人哪。那纤手急得眼珠都蓝了,那卖人的将定钱骗到手内,早就急流扯活了。还有纤手与他们做活局骗定钱的,然后假装好人,被骗的渣子行不能为这事打官司,干的是犯法的营生,除了向纤手山嚷鬼叫,拍桌子瞪眼暴燥一阵之外,别无办法。骗定钱的这人,较比吃相封的还厉害一层,这叫狼吃狼,冷不防。比这骗定钱还恶的人,讲究“转车”。什么叫“转车”呢?譬如渣子行将人买妥啦,不拘是几百元。钱是给了人家,到了要走的时候,将买的姑娘先用好吃好穿的,买动了她的心,然后再训练一番。所训练的事情,是怎么上火车,怎么上轮船,路途上有军警盘查的时候,是怎么问,怎么回答。在这训练时候,这个姑娘假装好人,听说听道的。及至到了车站,买好了火车票,上了火车,他还老老实老的,等到了火车一拉笛,眼瞧要开车了,这姑娘能够乘乱之际,三转两转没有喽。就是你看的多严,亦不成的,他在家早就训练成了,专门的转车,坑骗渣子行的。实在看得严密,他要明走的,渣子行的人,若是达时务,认头倒霉便罢。倘若不肯白扔几百块钱哪,过去一揪他,他就喊巡警打官司,说句丧话,渣子行的几百元大洋没有喽,得个诱拐妇女之罪,还得蹲几年的监狱,够多么冤哪。若是做正大光明的买卖呢,管保遇不见这类事。凡是转车骗钱的妇女,种种手段是研究好了的,无论怎么样,他亦是有主意的。还有比这种人厉害的,譬如渣子行平平安安的将人买走了,上了火车轮船,到了他们的目的地,无论是商埠码头,省城都市,都有“老柴”们(老柴是官人)盘查。有些地痞流氓和老柴们联合着,说真了他们办着就交给老柴,按着公事路办。说假喽,他们遇见有贩卖人口的,或是私运毒品的,假装老柴伸手办案,走在避静的地方,犯法的人要哀求他几句,他们就假装善人,将犯案的人给放了。可是有毒品的案子,毒品得给了他们,渣子行得将买的人抛了。这半真半假的地痞流氓们,得了毒品,他们亦去卖了,得着人他们亦是卖了。这种软硬炸酱的手段,犹为厉害。所以开外山的渣子行,挣两个钱实是不易。第一得为人机警,第二还有大本钱,第三是沿路上的老柴都得认识,和各处的地痞流氓,明着是交朋友,暗含着得往狼嘴里送点油水,顶着好几年蹲监狱的罪名。于这犯法的事,若是运气旺,能干几年不遭官司,落个吃喝玩乐眼前欢,终归亦积蓄不下银钱。即或落下钱,立下点事业,也要出横事遭恶报。好吃的饭不搁筷,不定那阵时气一坏,遭官司,就得家败人亡。有人说他们这行人挣的够过的,不会改了行洗手不干吗?为什么都得遭了官司,把所挣的钱都倒出来,到了监狱里落个罪人,方才觉悟呢?这叫“菜里虫菜死”,离人骨肉,是最可恶的事呀。干这种缺德的事儿,要没有个报应循环哪,渣子行的人更多了。奉劝老渣们,干什么不能吃两顿饭,何必一定于这早晚喂狗的行当?再奉劝一般作家长的,住在那条胡同,都要留神街坊邻居,有没有老渣们。如若有啊,或是留神注意,或是少教人串门子。渣子行引诱妇女的手段,比吸铁石还厉害呢!等他们将人拐了走,送在那万劫不覆的火坑里,等到了被骗后悔,请求由火坑往外救人的书信哪,
那可就麻烦了。
“小绺门”,是专在人群里窃取他人财物的,社会的人士叫他们为“小绺”。彼辈每日三五成群去到火车上、轮船上、电车上、公园、市场、各庙会里,作他们绺窃的事儿。凡是被他们窃过的人,每逢到娱乐场、杂技场,都有留神小绺的戒心。电车、火车、轮船都悬挂着木牌,写:“留神小绺,谨防扒手”的字样。江湖人管他们“小绺”这行人,调侃儿叫“老荣”,又叫“摄子把”,“老荣”是他们总名儿。虽然都是小绺,所吃的路线各有不同,计分“轮子钱”,是专吃火车、电车上的的旅客的;“朋友钱”,是专吃半熟脸人的;“黑钱”是专在夜内偷的,白天不作活;“白钱”,是专在白昼偷的,夜内不作活儿;“高买”,是专吃金珠店、绸缎店、银行、银号的。社会里有一种半开眼的人,管“小绺”叫“白钱”。敝人曾云游过几省,耳濡目睹,他们这行儿,不拘在什么省市码头地方,都有头儿,调侃儿叫“瓢把子”。地方小的,只有一个瓢把子,大地方还有个大头儿,叫“总瓢把子”。总瓢把子之下,又有许多的“小瓢把子”。按他们的规律,是每个瓢把子管辖区域内,有小绺偷着了东西,不论是值钱不值钱,偷着的时候,不能就卖就花,得将所偷的东西,先教他们的瓢把子收存三天。在这三天之内,丢失的人,若有势力我的很急,三天之内好货归原主。若是过了三天,没有动静,一定丢东西的人没有势力。若是东西物件往外一卖,将钱分着一花,调侃儿是“挑喽啃什,均杵头儿”。小绺头儿有明有暗,譬如北平这个地方,军警林立,有小绺头儿是暗中潜伏的,绝不敢明露的。他们又是一种流动集合的,没有准住处。在外码头的小绺头儿,全是明的,若向官人打听,他们该管的地方,一共有几个小绺头儿,姓什么,叫什么,住于何处,都能知道的。那明着的小绺头儿,得和老柴联络。如若有不听小绺头儿调动的小络,当头儿的向老柴们说句话,就能把他捕了去,责打一顿给收起来。临放出来的时候,亦得先向小绺头央求好喽,然后才往外放呢。放出来之后,这小绺除非远走高飞,若是不走啊,还得服从当地头儿呀。譬如甲地的小绺,若是不愿意在甲地了,到了乙地,不能去偷窃,得先在乙地见好了乙地的头儿,然后才能出来到人群里偷窃。设若来到乙地私自偷窃,不见他们的头儿,叫乙地的头儿知道了,向老柴们暗一指,就给捕了去,先打后收。到了各省市码头商埠,已成定例了。还有些个小绺架着海冷的。什么叫“海冷”呢?江湖人管当大兵的丘八爷,调侃儿叫“海冷”。小绺们和他们军人在一起,狐假虎威请出来的。一如丢东西的人醒了攒,有军人保护他们,临时不能挨揍,不等丢东西的人找来官人,他们就扯活啦。还有老荣、攒冷的,他假军人都得教军人“吃膘杵儿”(即是分别人的钱花),自己“攒冷”(即是自己入伍当兵)。每逢出来的时候,表面上瞧他军装整齐,好像是正式军人,暗含着作活儿。你要说他是小绺,他先冲你瞪眼,一路大拍大唬。所以攒冷的老荣有护身皮儿,实是不好惹的。敝人在外省,还见过逛玩艺场的人,被小绺偷了东西,将小绺儿抓住了,过来几个丘八,将丢东西的人,打的鼻青脸肿。打完了一散儿,真教人有冤无处诉去。
“攒子钱”的“小绺”。什么叫“攒子钱的小绺”呢?就是专在市场、庙会、各玩艺场的人群中偷窃的小绺,江湖人调侃儿叫他们“攒子钱”。他们每逢要偷东西的时候,都是两个人,甲将东西偷去,交给乙的手内,乙乘二仙传道,得了道(得了皮夹子)的工夫,一转身,往各处云游去了(可不是我这个云游客)。丢东西若是觉悟了,将甲的小绺抓住,他能冲丢主瞪眼。
常言道:“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他身上搜不出赃物来,就能怔装好人。攒子钱的小绺亦不同,他们的能为,分为两种技能:一种叫粗活,一种叫细活。做细活的,能偷阔人,第一得有穿章,衣服阔绰,能挨着阔人,不教有钱的生疑;第二得窃术高超,手要敏捷,要偷的时候,先瞧了道儿,只凭走个对脸儿,微一沾身,财物便能到手。手、眼、心三快,妙快有令人不可思议的。至于往集场、庙会、杂技场儿等绺窃的,真有挤挤蹭蹭,偷个几十分钟才到手的,偷着亦没有几百元,差不多的偷的是破皮包一个,当票两张,三角毛票,十几吊铜元而已。这种攒子钱的老荣,毛手毛脚,两眼乱瞧,遇见机灵人,没等到沾身,就能明白了。甚至于没偷着东西,被人将手攥住,还能教人“秋鞭”一阵(江湖人管被人大打特打,调侃儿叫“秋鞭”)。窃术不精的,只可在人群里乱挤,偷那穷人。手活粗的,亦难偷阔人。
在火车上绺窃的贼,叫“轮子钱”,又叫“吃飞轮的”。窃术亦分粗细。手术高的,能掏小皮包、金表、钻石等等的高贵物品,只要偷到手内,东西不大,“护托”容易(“护托”,即是不教外人瞧见怎么偷的,往自己身上怎么藏的;“过托”,是甲偷到手内的时候,又转给乙的手内,调侃儿叫“过托”)。若是没有能为的轮子钱,窃术不精,不是扛人家的行李卷儿,就是偷人家的柳条包,拿着又费力气,东西大了,又沉又笨,护托亦难,过托亦难。轮子钱的老荣手术不高的,亦是就偷平常人。阔人出门,除了身上带着东西之外,向来不带笨物作。即或有笨重东西,亦不自己携带。花不了几个钱,由火车上行李车给代运的。他们穿章平常,技术不妙,亦难挨近阔人,亦难偷窃阔人。
这些年,社会里人士都要练习交际。有一种“朋友钱”的小绺,专在交际场所活动,只要和他点头说话,他就能迈步伸腿,认为萍水相逢的朋友。谁要脑筋不清楚,以他当了好朋友,这种小绺不熟假充熟。伸手偷东西,你要看见他拿东西的时候,他有措词,说和你闹着玩呢。如若偷的时候没有看见哪,那就把东西归了他啦。这些年,朋友钱小绺,还有不少“果食码子”(即是妇人)与“海斗”(即是大姑娘)。这种女朋友钱,出入娱乐场所,假充阔人的小姐姨太太。她们的手段亦好,最有能为的,能够两吃:又是朋友钱,又是高买。
北平这个地方,向称首善之区。这里的老柴,向不吃老荣的膘杵,还是不和老荣联络的。阅者如不相信,敝人例举一事,便可证明。老荣这行里有最忠厚、最有名的小绺叫于黑,他的能为比一般的小绺都高明。人长的亦漂亮,绝不像个偷东西的小绺,衣服阔绰,谈吐文雅。他是专在京、沪、津、汉等地,吃“飞轮子”。小的十元八元他不偷,那回要偷亦是成千论百,几十元真放不到眼内。他们老荣的同行人到了冬天混不上棉衣裳,或者有了疾病,无钱医治,都去找他。别的阔小绺,偷着了大款,只顾自己嫖赌,他那管别人无衣无食呀?有人向他们告帮求助,亦是枉费唇舌,惹他白眼相加而已。唯有于黑,这人轻财重义,凡是同行的人有困难的事儿投着他,他一定周济的。社会里耍人的人们,凡是有为难时候,不论认识不认识,交情深浅,只要找他去,准能倾囊而赠。仗义疏财,是他的天性,虽然当益于人,却能有利于己。他每逢遭了官司的时候,探监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送衣食送银钱,还有给他运动的。不知者都说于黑手眼通天,究其实是他个人维持的。他虽是个小绺,吃飞轮,当攒子钱可都干过,就是没做过朋友钱的。据一般老荣们所谈,于黑的窃术最有拿手,别人学不了的,是“苏秦背剑”(当“小
绺”的人,每逢偷东西,都是在人的右边挨着,因为我国的衣服,长大的衣裳,纽扣儿,都是在右边。“小绺”挨着人的右边解纽扣,“入托儿”窃取财物。若是站在人的身前,倒背手儿,偷身后边人的东西,这种技能,“小绺”们称为“苏秦背剑”)。有一次于黑到上海,将下轮船的时候,有个小绺不认识于黑,挨近他的右身,要想偷他,没有人托,被于黑一拧身,使了个“苏秦背剑”,将他的金表窃到手内。这个小绺“折了托儿”(东西丢了,调侃儿叫“折了托儿”),不甘心,见了小绺就问,谁和他开玩笑,将他的“转枝子”给偷了去啦(管钟表,调侃儿叫“转枝子”)。有明白小绺说:“你别是遇见天津的于黑啦,他惯使‘苏秦背剑’。”这个折了托的小络恍然大悟,说:“不错,我没‘荣’了他,被他把我‘荣’了。”由此一事,足可证明于黑是个有万的老荣了。于黑走遍天下,他从来没到过北平。想这故都有的是“火码子”(阔人,调侃儿叫“火码子”),他便由津到平。这里又没有小绺的头儿,无须乎见过同道,就可以在北平度其绺窃的生活。他又是穿的阔绰,住的又是大旅馆,又不天天偷窃,老柴家绝不能注意。不料他到北平未久,一个星期之内就被捕了。于黑来过北平两次,遭了两回官司。他在律时曾向人言:北平那个地方,吃喝逛三事很可他的心意,出去作活亦很容易,只是北平的官人不吃我们老荣的膘杵,可惜北平那个穴眼,官人办案手段敏捷,毫不客气,是不教我去的。天地之大,北平不能存身,我只好不去。由于黑这种向人谈话的口吻,就可以证明了,北平的老柴家是不吃老荣的膘杵,不联络老荣的。
在外省市商埠码头丢了东西,在三天之内,找着小绺头儿,或是有势力向官人追究,准能把东西找回来,到了北平则不然了。敝人在从前很纳闷,凭什么很好的人不作正事、不学点手艺!他们老荣们,愿意当小绺?虽是手底下做活好的,能赚个吃喝嫖赌抽,眼前快乐,若是遭了官司,有多么可怕呀!俗语说:“屈死不告状,穷死不作贼。”官司不是好打的,竟见贼吃饭,谁见贼挨打?干什么不是吃两顿饭哪。有深知他们内幕的人,告诉我说:“他们小绺这行儿,有师父有徒弟。”我曾问过:“好好的人,谁肯拜师父学当‘小绺’呀?”这位深知内幕的某君,先叹息了一声,然后才告诉敝人:“他们小络这行人收徒弟不是徒弟找师父,是师父找徒弟。凡是小孩到了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时候,当家长的教育子弟最难。小孩的知识最幼稚,大人不栽培,作父母的对不住儿女。若是教育他们,栽培他们还要得法,不可过严,不可不严;不能不慈,不能过溺爱。又得挤兑他们小孩学的能为,又得拢的住他们小孩的心。倘若不得法,小孩子受挤兑时,他急了,只有偷着远远的一跑,他们老荣若是要收徒弟,就专在热闹场儿的地方,寻找这路偷跑的小孩,带在店里住着,足吃足喝,天天带出去游逛。小孩们到了他们手里,如同上了贼船一样,休想下得来。抽鸦片、扎吗啡,都能戒除了,唯有当小绺的洗手不干改了行的,实在是少啊。可是小绺的徒弟,亦不写字,亦没保人,亦没有学多少年的限期,只要学得会偷了,不良的印象越来越深,懂得离开他师父啦,翅膀儿硬了,就偷的一跑儿,躲开他师父完事。”那么,当小绺的收徒弟干什么?某君曾说过:“小孩要教他们小绺拢了去,都是先用鸡奸的手段,然后算是师徒。”敝人从前还错想啦,疑惑某君嘴太刻薄。及至我详细的调查,果然是那么回事。敝人将这种情形写出来,不是给社会的人士添不良的印象,是教一般作家长的,有了儿女,栽培教育都要得法。不可过于放纵,不可过于严厉,否则孩子跑喽,被他们老荣拢了去呀,那可怎么好!
还有手艺作坊掌柜的、商号的经理,对于学徒的小孩,非得恩威并行,才能教出好徒弟,有利于人,亦利于己。如若有威无恩,将徒弟挤兑跑,徒弟走入邪途,于个人的阴德上亦是有亏呀!这些话是我一分爱护。一些知识薄弱的小孩,阅者可不错想我是刻薄呀。
骗术门的老合们,亦有两个人为一伙的,亦有四五个人为一伙的,更有十几人、几十个人的。最难不过是一个人去骗取银钱的。自从有报纸以来,骗匪们很受影响。骗人的方法,只要用过一回,就不能再用的。就以某日报载某姓,在大米庄买了六袋洋面,买到了家中,忽然来了两个米庄的伙计,到这家说:“我们柜上打发来的,你们家买了六袋洋面,内中有两袋是假的。布袋是‘蝠星’的,面可不是‘蝠星’的。我们先生说怕对不住你们,派我们俩人来看看,说将两袋串袋的扛回去,另给你换两袋真正‘蝠星’的洋面。”这家一时蒙住了,就叫两个人将两袋洋面扛走啦。事后不见他们给送那两袋洋面,到了大米庄一问,大米庄说:“我们没派人去呀,没有这么回事,大概你们被人骗了吧。”话道破了,这才醒悟,是被人骗啦,只好自认倒霉。诺大的北平,那里去找那骗匪呀?受了骗是无计可施的。报界的人们,得了这条被骗的新闻,登在了社会版上。阅报人们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由新闻纸一宣传,阅读的人一轰嚷,社会的人士,都知道了,骗匪们再用这个方法去蒙骗人,恐怕不能成了。报纸上宣传的,人人都知道了,他那骗人的法子就不中用了。由这一档子事考查,报纸上的宣传力是最大的,只要将他们骗人的法子宣传出去,无论那法子多好,亦不能再用的。
在敝人十岁的那年,曾记得在北京出了一件骗人的事儿,我把他那骗人的事情写出来,贡献于阅者。我还记得那年是光绪二十四年的冬季,有一家银号,买卖很为茂盛。一日,柜上的伙计、掌柜的,正在闲聊天儿,看见了一个乡下人背着一个口袋,到了柜前,向他们问道:“银子卖多少钱一斤哪?”合柜的人,听着都是一怔。换银子向来是论多少钱一两,一钱银子换多少钱,还没听见说过银子论斤换钱哪。伙计、掌柜的一看这乡下人,怯头怯脑的,像个“老赶”,先不告诉他银子行的市价,先问他:“你有多少银子?”这乡下人说:“我有一坑银子哪。”柜上的伙计问道:“你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乡下人说:“是我掘出来的。”合柜的人听他所说,才知道他得了外财啦。有一个人告诉他:“银子是一百二十吊钱一斤。”在那时代,每两银子,按行市还不到十吊钱哪(亦就在七八吊钱)。这乡下人听说一百二十吊钱一斤,喜喜欢欢的道:“我这一斤银子卖给你们啦。我问了好几家啦,都说不到一百吊钱,你们那买卖真公道,卖给你们吧。”柜上的伙计将他那银子过过分量,整够十六两,遂付给他一百二十吊钱票子。他拿过票子,先回头往外看了看,见没有人来,他向柜上人说:“明天我晚上来。在你们上门时候,我准到的,再卖给你们五斤。从此我是天天来,卖了银子我买些个零碎东西。可是我怕人家知道了,我来的时候,你们可千万将门关上,等我换完了银子,你们再开门把我放出去。”柜上人说:“是吧。”乡下人高兴而去。他走后,柜上的人们,可有了谈话的材料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起来,都认着他是穷人有钱活受罪,早晚许教银子把他折腾死。到了次日掌灯以后,柜上该着上门了,学徒们将门都上好了。他还不失信,扛着口袋来了。一进门就闻见了他酒气喷薰,那味儿放出多远去,已醉得眼珠都红了,往椅子上一坐,谁亦没理。学徒的将门关上,上了闩啦,伙计问他:“你今天卖几斤银子呢?”他把眼一瞪,说:“你们这买卖怎么做的?欺我们乡下
‘老赶’,银子都是论钱论两,没有论斤的。你们拿我当‘老赶’,我媳妇不‘老赶’,他由昨天就骂我,直骂到了今天掌灯,我气极了,用刀把她砍了。”说着话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往柜上一放,可把全柜人全都吓坏了。他又由口袋里掏出一把切菜刀来,将大棉袄的纽扣儿解开,往那小棉裤上一看,尽是血啦。他说:“哪位是掌柜的?这场官司咱们打了吧。”此时,掌柜的吓得竟剩哆嗦啦,那里还说得出来呀。幸而柜上有两个能说话的伙计,胆子亦大点,向他劝道:“朋友,这官司你可打不得!打了官司,你得给你媳妇抵偿对命,我们柜上的人,可抵不了偿,你的命亦不是盐换来的。不如你乘着没人知道,还没犯案哪,你赶紧跑吧,远远的一走,你的命就算保住啦。”他听着伙计这样劝,他哪里肯干哪,攥着把菜刀,气势汹汹,真是要和掌柜的拼命的样子。后来大家好劝歹劝,费了许多唇舌,才把他劝好喽。由柜上给五百银子,教他远走高飞。直到三更多天,他才拿了五百银子,连人头一并装在口袋里,徒弟给他开了门,他才走啦。徒弟赶紧把门关上,掌柜的直说:“万幸,万幸!要是打了官司,这不定得花多少哪!我看他那满脸的杀气,我直害怕,我怕他急了用刀砍了谁。”大家谈论着,示徒弟把柜上的血迹擦了去,大家愈想愈害怕,把这事怕在心内,直到四更多天,合柜的人们才睡了觉。天色将亮,外边有人拍拍的叫门,说:“掌柜的,你们门上挂着一个人头,还不快出来看呢!”这一来可把银号掌柜的伙计们吓坏了,合柜的人无不担惊。及至将门开开,出来观瞧,不看这人头便罢,一看那人头,无不惊讶。原来那人头是假的,用泥捏的人头,上边的头发是真的,模模糊糊,抹的竟是猪血。合柜之人受了这个骗,醒悟过来可就晚啦,受了一夜的惊恐,教人骗了五百两银子。这个事要搁在如今,报纸上又有好材料了,当做一件新闻登出去,准能轰动了社会。在那年头儿,东城出了新鲜事,西城的人就不知道。现在有了新闻纸类,与社会大有益处,实非浅鲜。
最近北平市内,不论大街小巷,忽然添了无数乞丐。看他们那样子,都不是北平人,穿着打扮,都像乡下人似的,个个身上都不单寒,全穿着棉裤棉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男的很少,妇女小孩在多数。每逢出了太阳的时候,他们就全体出动,散开了,各有地盘。看他们又不是有嗜好的样子,为何都出来行乞呢?最奇怪是年年一到入冬的时候他们就来,等到转过年去,不到清明节,就全都走啦,一个亦不见了。敝人曾经调查,又向江湖人们打听,讨论过此事。据一般老江湖人谈论,说他们这种要饭的人,不是真正无家无业,贫苦无依的,个个家里都有房子有地。他们都是×县的人,每逢大秋收获之后,将棉衣裳全穿齐了,留个人看家,不管有多少口人,全体出发,做他们这要饭的事儿,混个冬天,反正在家里亦是无事。混到了春暖之时,该着种庄稼啦,便一齐回家种地。他们这种乞丐,江湖人调侃称为“叫点”。这“叫点”是个总称,此外,还有什么“挑杉的”,“化锅的”,“挑怎的”,“做悬点驼的”。什么叫“挑杉的”?前几天我工作完毕,想到天桥儿巡巡礼。乘车前往,在各处逛游,见有帮要饭的,共有五个人。四个人在地上坐着,把头低着假做哭啼之状,是一个老太太,两个妇人,一个姑娘。站着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怯头怯脑的,穿着一身粗蓝布小棉袄小棉裤,手里提了着个青布大棉袍,脸上故做发愁的样子,嘴里叨叨念念的,招惹那逛天桥的人围着观瞧,我亦看看吧,听那男子拿着大棉袍说:“众位老爷们,俺们是逃难的。家里的房子、地都被水淹了。一家五口人,来找俺表哥,俺
表哥不在北平,俺都扑了空啦,盘费亦花了啦,举目无亲,合家大小,从今天早晨,还没吃早饭哪。俺亦没别的法子,就剩了这个大棉袍啦。那位要买,卖给你,俺一家子好住店吃饭。”他这套话说完了,从头再说,总是这几句。别看这年头经济紧张,真有看着可怜的,亦有给掏一毛的,亦有三个五个铜子的,至少亦是一大板,可是没有一个忍得买他那棉袍的。敝人看了会儿,才明白他们这帮儿,就是挑杉的。那个男子所说的教人听着可怜,好有人抛给他们“杵头儿”(钱)。他们所说的那遍话,江湖调侃儿叫做“哀怜口儿”。大约他那棉袍儿,这一冬亦卖不出去。等到来年三月,回家种地的时候,还收在柜里呢。这种“挑杉的”,给他们几个钱,倒不愁白面,他们对得起人,专吃黑面的。他们是可怜的生意,有钱人何妨可怜可怜他们。
还有这种人,是不必可怜的,就是“挑怎的”生意。做这种买卖,亦得丘六个人,不是用筐挑着孩子,便是用小车推着孩子。到了入烟稠密的地方,找个不碍事的去处,一家老幼都往地上一坐,一齐用“抛苏儿团黏子”(江湖人管哭哭啼啼,调侃儿叫“抛苏儿”)。他们合家老幼足这么一哭,社会里的人们,好奇心胜,都围着观瞧。亦是一个男子站着叨叨念念的,不是卖棉袍儿,是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他亦是用哀怜的口儿说:“众位先生们,行点好吧!我们是逃难的,家里的房子地儿,都被水淹了。我们一家老幼,要到关东去找我兄弟,走在这里没了盘费啦。哪位要是役有儿子,你把我这个孩子抱了去,当个小狗养活,多少给我们几个盘费钱,就把我们一家子给救了。”这套话他是说完了,从头再说,有那心慈面软的人,就掏给他们几个铜子。他们管人可怜他们的钱,调侃儿叫前棚的“零碎万头子”。他们还拿这些钱不当回事,做大号买卖,得弄个几十块钱。可没准儿,三天五天,个月有余才能碰得上哪。遇见那有钱的人家,没有儿女,都想抱个小男孩,承继宗祧。多有这种人,恰巧碰见他们,只要一搭话,就得上当,不管花个十元二十元,把小孩买到手,往家中一抱,他们就有人在后边跟着,认准了门户,这麻烦可就大了。他们把小孩卖了,调侃儿叫“挑怎”。挑完了“怎”之后,钱财是到了他们手里啦。谁买他们孩子,找到谁的门前堵着儿跪着一哭。这种跪哭人是有效力的,多咱哭闹的,本家烦啦,把孩子给他们才算完。如若不给他们孩子,什么抹脖子、上吊,种种的威吓手段,笔难尽述,这种“挑怎的”专指吃这手儿。那位说,要遇见了渣子行呢?渣子行是不管买男孩的。挑怎的向来是不卖小姑娘,与渣子行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再说“悬点驼儿”的买卖。什么叫“悬点驼”呢?江湖人调侃儿管忘八叫“悬点”。他们假装逃荒难民的,三五个人合而一帮儿,到处嚷嚷卖媳妇。江湖人管这个骗局叫做“悬点驼儿”,做这种生意,是干犯法的事儿,躲着法律。他们对于遭了官司,用狡猾的手段对付法律,能推干净。即或推不干净,亦要就轻罪,躲重罪。最奇的他们还总不遭官司。未曾做买卖之先,就将媳妇“夹磨”好啦(江湖人管训练,有排练的事儿,调语叫做“有夹磨”)。卖到了什么人家,用什么方法逃走,亦是对病下药的意思。到了夹磨好啦,能够出来做买卖的时候,要预备一条扁担,两个筐儿,一头挑着被褥行李,一头挑着有个儿岁的小孩,带着媳妇出来骗人。出来的时候,亦是在大秋以后,入冬的时候,专在省市城内,商埠码头,不在热闹繁华的去处,找个清静地方,把挑儿一放,两口子蹲在地上“抛苏”(即是哭)。招的过往行人一看,他可就把黏子圆好啦,媳妇哭着,男人说着:“众位先生,我是逃荒的,我们那里,好几年没收,树皮都吃光了,合家老少八口饿杀啦,就剩我
们三口人逃出来。逃至你们这个地方,举目无亲,我要往黑龙江去找我兄弟,他在那里给人种地,好几千里的路儿,没有盘费。三口人非饿死不可。哪位行好,救救我们,我这媳妇谁若要,教她给做点针线活,做菜做饭,当个老妈子使唤,给我个盘费,我就走啦,到黑龙江找兄弟去。”亦有人瞧着他们可怜,给扔几个铜钱的,亦有给个几角的。遇见慈善家,真有给他们几十块钱的。这些钱都是前棚的杆头儿。若是有那没媳妇的人,或是断了弦,还没续娶,以及夫妻无有儿女,媳妇有病不能生养,要想纳妾立后的人,遇见这种“悬点驼”的生意,准得上当。瞧那男的哭哭啼啼,又很可怜,瞧他媳妇岁数又年青,长得模样又好,花钱不多,表面上看还是一举两得事儿,暗含是买卖人口。只要有人愿意找这麻烦,一搭话就得。那种生意人,都会“要簧”。什么叫“要簧”呢?就是谁要买他媳妇,必先用口话,探讨谁家?家中有几口?有多少产业?本人做的是什么事儿?他把“簧”都要过去,心里一合计,能够生得了财,就能愈说愈近。他卖媳妇,谁买媳妇?商议吧,准能成功。等到谁把洋钱给了他,立好了字据,媳妇留下把钱带走,教你瞧着很放心,他是拿着洋钱往黑龙江去啦。暗含着他又回来,找个落脚的地方,等着他媳妇偷跑出来,他们远远逃啦。谁要是倒霉倒的轻,花个几十块钱,不留神那女人跑喽,找着他男人,两口子同逃,亦就完了。设若看的太严,又不教娘们逃跑,又不教媳妇摸着银钱,那可就快要自己的“张黏了”(江湖人管被害了,与要人的性命,调侃儿叫“张黏”)。骗子们的手段,又毒又辣,可怕得很哪!譬如,他们要遇见人,要商量着买他的娘们,他一要“簧”,这人说他是在机关当书记,家里有二十几口人,有的是房产事业,要和他们商议,愈商议愈远,休想商议成的。总而言之,世上的事儿,是便宜不贪,是便宜不爱。抱定这个宗旨,绝没有上当,必是贪便宜才能受害。吃“搁念”的人们(生意人,江湖人调侃儿管他们自己叫“搁念的”,又叫“老合”),在生意道内而年数多了,所经的,所见的,都是可怕的。阅历深了,是当不上的诀窍,就是不爱便宜而已。
江湖人的规律:放快者受罚
在早年,每一省市或一商埠码头,皆有生意人之公共住所,名曰“生意下处”。凡是算卦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拉洋片的,说书的,卖药的,卖梳篦的,卖刀剪的,变戏法的,都要住在生意下处。开这生意下处,如同开店一样,字号亦是××老店,门的两旁,亦有“仕宦行台,安寓客商”八个大字。可是开这生意下处的,绝不能在门前悬挂“生意下处”的招牌。店中经理人与管帐的先生,伺候客人的伙计,都得懂得江湖人的规律。譬如,店内住着卖药的客人,来了买药的人到店内找卖药的先生,那先生若是在店内哪,不准伙计说没在店里。跑了一号买卖,柜上得认错儿,还得赔偿客人的损失。至于店内的伙计将买药之人,带到卖药的先生屋内,赶紧退出屋外,不能多说话。倘有一句话说错了,买药的人醒了攒儿,不愿上当,药亦不买啦,那卖药的先生能答应吗?故此生意下处的伙计与普通的客店,规节大不相同。亦有一种特别的好处,客人屋里有茶叶,他随便沏着喝。有东西是随便吃的。倘若那位生意人做了大号买卖,或是“转了”(管买卖获了厚利,调侃叫“转了”),伙计们还能得点油水,亦是雨露均沾哪。生意下处,不论是客人、先生、伙计,每日午前不准“放快”。阅者若问什么叫“放快”?这快头子,我向阅者报告,这“快”亦是江湖的调侃儿。“快”分八样,名曰“八大快”。一是“团皇亮子”,生意人管作梦,调侃儿叫“团皇亮子”;二是“悬梁子”,生意人管桥,调侃儿叫“悬梁子”;三是“海嘴子”,生意人管老虎,调侃儿叫“海嘴子”;四是“海条子”,生意人管龙,调侃儿叫“海条子”;五是“土条子”,生意人管蛇,调侃儿叫“土条子”;六是“月宫嘴子”,生意人管兔子,调侃儿叫“月宫嘴子”;七是“土堆子”,生意人管塔,调侃儿叫“土堆子”;八是“柴”,生意人管牙齿,调侃儿叫“柴”。每日午前店内的人,如有夜间作了梦的人,不准向人说“昨天夜内我作了个梦。”如若向谁这样说,谁是不依的。譬如,向算卦的生意人说“夜里作梦了”。他今天就不出去摆卦挣钱了。他若有每天挣一块大洋的能为,他就向和他说梦的人要大洋一元,不给是不成的,至轻亦得买些东西请客。不止说梦,就是说龙,说虎,说蛇,说塔,说桥,说牙,说兔子,都是一样的受罚。设若说梦的时候,要有二十个人听见了,这个乱可就大了,这二十个亦不出去挣钱了。他们二十个人,每天能挣多少钱,谁说梦来的,就是谁“放快”了,教这放快的人,包赔二十人一日的损失。如若夜间作了梦,向大家不说作梦,说我夜里“团皇亮子”可不好啊。像这样调着侃说,就没事了。若是自己牙疼,有人在午前的时间问:“你怎么直咧嘴呢?”亦不准说我牙疼,还是得调侃儿说,我是“柴吊”(“柴”是牙齿。牙疼就说“柴吊”)。可是过了晌午以后,再放快就没有事了。这放快的事儿,江湖人看得很为重要。就是谁“放”了“快”,赔偿人的损失,人亦不愿意的。敝人曾向江湖人探讨过,这放快有什么坏处?至于看得这般严重。某江湖人说:“我们生意人最迷信的。每天出来做买卖,就怕出鼓儿。”江湖人若是相面的,给人相面之时,饶没挣下钱来,反倒被人大闹,这种事,生意人最怕的。或是有这种事,或是卖药的先生,有买药的人,不依不饶的,向他们大闹特闹。江湖人管这种事儿,调侃儿叫“出了鼓啦”(即是生气的意思)。或曰“鼓了点啦”,或曰“出了调角啦”(江湖人说他们生意人,若没出去做买卖,有人冲他“放了快”,出去做买卖,不是“出鼓儿”就是遇见了“调角”)。
因为这层关系生意人最忌有人“放快”。这种事情,与梨园行人在没开戏以前,忌外行人击锣敲鼓是一样的。
穷家门
要饭吃的花儿乞丐,沿门乞讨:“老爷太太行点好吧,积德行善吧,赏个我花点子剩的吃吧!”凡是这种调门的要饭的人,不论男妇老少,瘸瞎聋哑,都是真正的乞丐,是没家门的。凡是拿着块竹板子,且说且唱,挨户讨要的,拿着撒拉鸡的乞丐(撒拉鸡的形状,是二尺多长的两块窄竹板儿,上按铁钉,再按几个铜钹。左手执之,右手另拿一窄长如锯齿似的竹板。穷家门管这种家伙叫“三岔板”),使鱼鼓简板的乞丐,使竹板的乞丐,都是穷家门的人。虽是向人行乞,不叫爷爷奶奶,不要剩吃剩喝,最低的限度,是要一小枚铜元。在早年,最厉害的乞丐为“女拨子”,都是年青的小媳妇、大姑娘,青布包头,手拿竹板,三五成群,到各商家铺户强索恶化,或说或唱,或笑或骂。商家铺户,对于彼辈,畏如蝎虎。倘若得罪她们,就会日日来拢,并且人数日见增加,在门前吵闹骚扰。最奇者官厅并不取缔,任彼辈横行。商家为避其嚣乱,顾其营业,少不得托人说合,然亦牺牲许多银两而散灾。自从官方取缔后,“女拨子”的恶化丐妇,全然消灭了。如今所能存在的在省市都会,只有数来宝的。在乡镇庙会,尚有叫街的,擂砖的,削破头的。穷家门的乞丐,在早年都供奉范丹,如今都供奉朱洪武。敝人曾向波辈探讨,为什么供奉朱洪武。据他们所谈,朱洪武系元朝文帝时人,生于安徽省濠州钟离县,父名朱世珍,母郭氏,生有四子一女。三子因乱失散,女已出嫁。四子即洪武皇帝,自幼异于常人,说这个婴孩,不是个寻常人物,将来定然出色。生他的日子,是元文帝戊辰年,壬戌月,丁丑日,丁未时。在他初主时,人们还不大注意他的生辰八字,到后来,他做了大明朝头一位皇帝,便有许多的术士们,椎考他的八字,说那八字辰戌丑未四库得全。不得时的时候,孤苦零丁,得了时便可贵为天子。朱洪武名叫元璋,字国瑞。到了他会说话之时,叫爹爹亡,叫娘娘死,剩下他一人跟他王乾娘度日。及其长大,送往皇觉寺出家,长老给他起名叫元龙和尚。长老待之甚厚,庙中僧人待之甚薄。后长老圆寂了,僧人将朱元璋驱逐出庙,他王乾妈将他送到马家庄,给马员外放牛。放牛之处为乱石山,但他时运乖拙,牛多病死,或埋山中,或食其肉,被马员外驱逐。王乾妈又因病去世,朱洪武只落得挨户讨要。因他命大,呼谁为爷谁就病,呼谁为妈妈,谁亦生病,后钟离县人民皆不准他门前呼爷唤妈。朱洪武在乱石山内之处,自己悲伤。十数岁人,命苦运蹇,至谁家讨要,谁家之人染病,不准在门前喊叫,如何乞讨?忽见地上有牛骨两块,情急智生,欲用此牛骨敲打,挨户讨要,于是天天用此骨板敲打,沿门行乞。钟离县人民,皆恐其呼叫爷妈,每闻门前有牛骨声至,都将剩的食物,拿至门前送给朱洪武。直传到今日穷家门的乞丐,都不向人呼爷唤妈,即其遗传也。社会人士,管那牛骨,就叫牛骨头;穷家门人,管那牛骨头,称为“太平鼓”。上有小铜铃十三个,亦为朱洪武所留。相传有一个铜铃,能吃一省,有铃十三个,可以吃十三省也。①
至元顺帝时,北地燕京城考场开科取士,朱洪武曾北至赶考,功名未仲。
行至良乡县土地庙内,忽患伤寒病症,倒卧殿内,至日落时,有两个乞丐携
瓦罐而入。二丐见洪武倒卧殿内,用手去摸他,周身发烧,知为感冒伤寒所
致,将他抬至殿后方砖之上,有狗皮二张,给他铺一盖一,将砖上掘洞,烧
①以上这段关于先元璋出身的传说,有迷信色彩,请读者勿轻信。——点校者
以柴草。到夜内,朱洪武周身出汗,筋骨止住疼痛。二丐将其扶起,又将他们讨的剩菜剩饭,用柴草热熟给他食之。至次日,病已痊愈。问二丐姓名,则称梭李二姓,为范丹的穷家门人。今日之乡镇庙会的乞丐,或称为梭家门人;或称为李家门人。每逢盘道问答时买说梭李不分家,多亲多近。后来,洪武北逐胡人,恢复汉人疆土,驾坐金陵城,为一统大皇帝时,忽然染伤寒之症,大医屡治不愈。朱洪武忽然想起:昔日在良乡县土地庙中曾染此病,为梭李二丐疗愈,今之病,与昔日相同,如能寻着梭李二丐来至,吾病不难除去。于是命人在各处寻找梭李二丐。未几,竟将梭李二丐寻至,洪武帝召见于寝宫,二丐拜伏于地,帝问曰:“你二人还认识我吗?”二丐说:“不识。”帝命二人抬头仰视,二丐连道“不敢”。帝强令仰视,二丐抬头观瞧时,见帝面白如玉,有无数黑痣,唯印堂有块硃砂红痣,两眼是上眼皮短,下眼皮长,耳大孔冲上,地阁阔大,口亦冲上,鼻孔仰露,五漏朝天,忽然想起在早年良乡县土地庙中,曾遇一病汉,面生瘢痣,五漏朝天,他们用狗皮铺盖霸王坑,为其疗病,以杂合菜食之。该人病愈后,问他二人姓名而去,不料那人竟是今之洪武大帝。二丐虽然想起这事,帝问:“识我否?”,二丐说:“认识。”帝问:“何处见过?”二丐不敢说明是他,随道:“早年在良乡土地庙,曾遇一病人,我二人为他疗病,那人却与万岁相似。”帝笑道:“那人便是朕。”二丐叩头问道:“万岁寻我二人何事呢?”帝说:“今朕仍患前病,命你二人调治。”二丐说:“霸王坑不敢复用。”帝说:“杂合菜能否再做?”二丐答:“可以再做。”于是帝命二丐往御膳房,去做杂合菜。太监导引二丐至膳房。二丐将鸡汤一锅放于院中,在御膳房静坐直到日暮,用鸡鸭汤搀各种菜饭,杂合一锅,在灶上熬熟,命太监进食。不料洪武帝食之,竟觉香甜味美,饭后周身见汗,次日病即大愈。再召梭李二丐,欲封他二人为官。二丐连称命小福薄,且无才干,仍愿为丐。于是洪武帝传旨,命二丐行讨时要使用太平鼓,且命鼓上安十三个铜铃,下坠黄穗,其他乞丐不准用黄穗,俱用蓝穗。使蓝穗乞丐,不准入城。凡梭李二丐讨要之处,不论商家居民,文武官职,都要给钱。于是梭李二丐,叩头谢恩。二人出宫之后。深悔未向洪武帝讨得住处,竟在通济门内,挖城墙掘洞而居,地面官人不敢拦阻。后城外乞丐不得入城,欲人城者,或投梭为师,或投李为师,梭李之徒,日见增加,支流传流最为昌盛。今日穷家门人,称其门为六大支派,即丁、高、范、郭、齐、闰六姓也。在昔帝制时代,南京乞丐之多,为各地之冠。通济门内花子洞,即乞丐居留之所。至今南京之花子洞,已由官方封锁,禁止乞丐居留了。
在明太宗朱元璋太孙建文皇帝在位时,燕王朱棣由北京至南京,迫走建文皇帝。朱棣篡位之后,迁都于北京,还有许多乞丐随驾北来,在北京藉势恶化。传至清室未亡之先,北平尚有许多“桿上的”(桿上的,即乞丐头儿)各辖一方。每有住户办红白喜庆事时,都邀桿上的在门前保护,防止穷家乞丐扰闹。如有宾客入门时,桿上的尚替本家招待。商家铺户新张以前,铺长必须向本街“桿上”接洽,并许以每节给银若干,桿上的始肯为其阻止乞丐恶化。早年“逼柳齐的”(江湖中的生意人,管穷家门的乞丐,调侃儿叫“逼柳齐的”,盖生意人以一文钱,调侃儿为“柳齐”,他们强讨恶化,亦不过为一文钱,“柳齐”扰闹而已,为“逼柳齐”使人生厌,江湖人皆轻视彼辈),在社会里任意扰乱,于秩序上极有妨害。现今已加取缔强讨恶化。
穷家门的人,多有不化锅(穷家门管沿门乞讨,调侃叫“化锅”,社会人士称为“串百家的”),改在各市场庙会拉场撂地。江湖人常说,昔日江湖人都严守规律,在早年穷家门人不敢上地。摆地设场之人,更不赁给彼辈桌凳,倘若赁给他们桌凳,江湖中的金、皮、彩、挂各行人,亦不肯依的。如今穷家门的人们,能在各市场、各庙会,赁桌凳上地。二十余年前,恐不多见。庚子年北京城中所见之穷家门的乞丐,多是家伙挂黄穗的。挂蓝穗的乞丐入城,亦有一定日期,须在每月初二、十六以后,否则人城必被桿上的率众痛责一顿,逐出城外。但如今“靠扇的”(生意人又管他们要饭的叫“靠扇的”)随便入城,“桿上的”亦天然淘汰了。
相面的,调侃儿叫“戗金”,又叫“戗盘的”。做这种生意,在金点这一门里,属他最难做的。第一,相面的先生,要长的貌堂,气派要大。凭那人样子,再“挂工火衫”(即是穿章阔绰)在地上一站,就能唬的住人,调侃儿叫“人事压点”。个中的意义,即如唱戏的角色一样,必须有台风,才能警人。第二,得要碟字利落(即是唇齿之能)。第三,有夯儿(即是有嗓子)。有三样特长,然后才能拜师入门,习学“俄金”。若是没有这三大特长,干了这个亦是仅顾衣食而已。投明师访高友,是生意人学能为的秘诀。凡是能够换钱的生意人,都受过好挟磨的(生意人管得过师父真传授,调侃儿叫“有挟磨”)。有些个老学究们,在少年的时候,正赶清末之际,读过《易经》。常说读过《易经》会算卦。他们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弄个签筒子,六爻卦盒。再有《渊海子评》,《×缸正宗》,《万年历》,《麻衣相》。《玉匣记》,往卦摊上一摆,坐在卦摊的后边,死鱼不张嘴,等主道候客。又下会原黏子,又不懂得“要簧”、“把簧”,又不会要钱,成天价在卦摊后边坐着发怔。要想挣钱哪,简直的说吧,是办不到的。江湖人管这种人,调侃儿叫“空金点”,又叫“死空子”。这种傻念书的就是“攥尖”(江猢人管真能,熟读相书,×筮等书,调侃儿说叫“攥尖”),不会使腥儿,休想能够治杵的(即是不能挣钱)。生意人虽投师受业,学习使腥儿,可亦得懂得真的,亦得熟读卜筮星相各种书籍。给人算卦相面的时候,心里使的虽是腥儿,嘴里可要尽说书理,名为“腥加尖,赛神仙。”又说“相儿一包,空子一挑。”江湖人管最有能为的生意人称为“相儿”。凡是“相儿”平地抠饼,讲究是手中一条,铅笔一根,站在玩艺场上,凭唇齿之能圆黏子挣钱,勿用许多的东西。若是摆个卦摊子,用的东西物件多了,摆之费事,运之亦难,生意人讥诮他,是空子一挑儿。相面的先生,如有真传授,就能挣钱。真传授有五:一曰“前棚”;二曰“后棚”;三曰“悬管”;四曰“炳点”;五曰“托门”。什么叫“前棚”呢?就是凭着他那玩艺场儿一站,用嘴一聊,就能教游逛的人们围着他不走。这种能为是第一手,叫做“原黏”。圆好了黏子,再用“韩信乱点兵之法”。什么叫“乱点兵”呢?用这种法子,就能把人拢住了不走,又像拴马桩儿,他向围着的人们说:“别看咱们这场围着的人不多,内中的事儿不少,我用眼一看,就能知道谁有什么事,内中有两个人要找事做,还没找着哪,内中有一个人,心里不大痛快,要和别人打官司。内中有一个人,心里很烦,他家里有个病人。内中还有一个人,气色不好,正犯口舌。”他嘴里说着,眼睛不住地往大众脸上观瞧,这叫“观色”,又叫“把簧”。譬如某甲正要和人打官司,他听相面的先生说,这些人里,有个人要扛官司哪,他以为是说他呢,不由得心里佩服这位先生相法高明。心里一动,他脸上就显形儿。相面先生见某甲脸上显形儿,就将簧头把过来了,然后就说:“今天我还是不要钱,奉送相法,可不能全都送;就
送七位。聋子不送,我说什么话他听不见。哑吧不送,我说什么他不知道。小孩子不送,我说什么他不懂。咱们有个主意,我有七个纸条儿,谁要愿意教我白送相法,谁伸手,接着一张纸条,便算有谁一相,接着亦别喜欢,接不着亦别恼。”说到这里,他就散放纸条儿,围着的人,都抢着接他那纸条儿,某甲亦接了一张。他送的时候,向某甲先问:“你是那县的人呢?”某甲若说:“我是房山县周口的人。”相面的先生就向某甲说:“我看你的气色发滞,印堂发暗,目下你要和人打官司对不对呀?”某甲不唯说:“先生你相的对,我还求先生细给我看看,我这官司打得能赢不能?”相面的先生说,“先不用告诉你官司输赢,我先给你相相,你是为什么事打官司,教大众看看我的相法如何?”某甲问:“你看我为什么打官司吧?”相面的先生说:“你的气色,犯小人,二虎争食。”某甲拍掌顿足的说:“真对,真对!”阅者看我写到这里,必然也纳闷:他们相面的怎么会相的这么对呢?这可不是他按着相书用的功夫,看出来某甲要打官司,这是他们使腥儿,要的簧头儿。阅者若问他们要的是什么簧头,我先向阅者诸君谈谈。相面的先生,问某甲是那县的人,那不是问那县的人,是要“地理簧”哪,什么叫“地理簧”呢?我先向阅者诸君解释明白。我们中国的地方很大,在早年清初的时代,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到了清末的时候,有二十二省之多,四万万人民,都有一定的职业,可是一县有一县的特殊职业。譬如,山东章邱的人,在家乡是种地务农啦,若是出门做事,有两个途径,他们的同乡,在我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的绸缎行做事的人很多,十有八九在祥字号做事。他们章邱县的人,若在二十岁里外出门做事,都找他们的乡亲,同乡就能把他们荐在绸缎店里学徒,到如今祥字号的买卖,外县人是很少的,都是他们本乡土的人了。章邱人如若不愿意奔绸缎行,还有一条途径,就是打铁。当铁匠的人,吃的道远道宽,就属着章邱人了。可是章邱亦有不奔那两条路的,干别的行儿虽有啊,亦是百里有一。相面的先生,若能明白章邱县这种的情形,就是他懂章邱县的地理簧儿。设若有章邱人找相面先生谈谈相,相面的先生,只要一问他们,你是哪里人?他说出“章邱县”三个字来,就能知道他做什么事:穿的衣服干净利落,就是绸缎行的;淳的衣服不干净,就是铁行的。相面先生不用按着相貌上的五官爵,就以他是那里的人,接着地理簧的情形,就能知道他是那行的人,做的什么事。如若告诉他,我看你的相貌,应当入商界。他准能佩服相面先生,是有功夫的。这种地理簧是江湖金点十三簧里第一簧啊。我详细的解释这县的地理簧,阅者诸君便能了然个中的意义。其余的各地勿用如此絮繁,简单的谈谈,阅者便能尽知其详。我国的出产是一个地方一样。人做事,亦是各有一行。比如,山西位水县的人,都是在于果子铺做事的居多。山西榆次县的人,是粮行居多。山西五台人,军政界做事的多。山东烟台福山县的人,饭庄子做事的多。山东胶州人,在北平这地方说,他们山东胶州的人,在西四牌楼,吃油肉行的多。山东曹州府的人,在军界入伍的多。直隶定兴县的人,是在澡堂子、煤铺做事的多,干别的事儿虽有,可是很少。算卦相面的如若不懂地理簧是不成的。就是见了山西人,说是唱二簧戏的,那就不用挣他山西人的钱了。那么某甲告诉相面的先生,是房山县周口的人,按着地理簧说,是应当如何呢?据敝人所知道的,那个地方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在煤窝上做事的。按着“现簧”说哪(江湖金点,管明白人现在心里有什么事,调侃儿叫“懂得现簧”),凡是有矿产的人,都免不了争夺的。揣情度理,他要没事,不能来到北平的。北平的最高法权,是管
附近二十县的。他猜着某甲是来北平上诉的。说“某甲的气色,犯二虎争食”,某甲称为神相,是对了他的现簧了,房山县的诸君,不要错会了意。敝人这种说法,是借题说话,并不是褒贬贵处的人哪!务希原谅是幸。这现簧是金点十三簧里的第二道簧儿。生意人要明白这第二道簧,较比懂得地理簧儿还难上一层。某甲若是佩服相面的先生了,一定得问他:“你看我官司是输啊,还是赢呢?”相面的先生必说:“看你气色很不好,轻者伤财,重者有危险。”某甲一定得害了怕的。他们金点管用话吓唬人,教人害怕,调侃儿叫“扣瓜”。他把瓜扣上了,某甲心里害了怕,若再问他:“先生你看我的官司,究竟是输?是赢?”他就不说了。又给别人白送相了。某甲因为教他们扣上瓜啦,准站在他这里不走的,等着花钱谈相了。相面先生施展他们的手段,某乙相几句,扣个瓜;某丙相几句,扣上瓜。有个七八个人,顶了瓜头啦(即是有七八个人害了怕啦),他就要插幅子了。什么叫插幅子呢?相面先生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我送几句相法,是教大众听听我的相法如何。送相就是几句,若是谈相可就不多了。一辈吃喝穿戴,衣禄食禄,父母死亡,兄弟几位,妻宫克不克,有无子嗣,几个儿子送终,得继不得继,士农工商,应入那界,富贵贫贱,穷通寿夭,为人脾气秉性怎样,少中老三步大运,那步运好,那步运坏,详详细细的把一辈子事,都谈尽了,那才教相面哪。那么要向你们谈相,应当给多少相礼呢?黄金有价艺无价。我谈相是一块大洋。今天哪我不为挣钱,我为的是传名。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为的是传名。今天谈相不要一块钱,每一相就收两毛钱。若是都谈相我可谈不过来。特别优待,为的传名,咱们是多了不谈,只谈八相。我这有八张纸条,哪位愿意谈相,哪位伸手。谁接着我的纸条,有谁一相。接着亦别喜欢,接不着亦别烦恼。如若再有人谈相,过了这八位之后,我还是要·一块相礼。亦许你不谈,亦许我不相。哪一位要明白终身大事,富贵贫贱,目下的月令,吉凶祸福,进退方针,就接我的纸条。”说到了这里,他就散他的纸条,说哪位愿相,哪位就接个纸条吧。这时候别人还许怀疑,那被他扣上瓜的几个人,就各自伸手都接他的纸条儿。等到他把纸条儿散完了,“戗金”的生意,前棚的事算完了。挣的下钱来,挣不下钱,还得看他后棚的能为如何。江湖人管他散纸条儿,调侃儿叫“插幅子”。等把幅插出去了,才把“乍角子”拉开(管板凳调侃叫“乍角子”),叫“点头儿”“迫下”(江湖人管花钱相面的人叫“点头”,管坐在板凳上,调侃叫“迫下”)。等到了“点头儿”都坐稳啦,他就一头儿逼“杵”(即是要钱)。他向众人说:“相面可是先交相礼,相礼放在那里,相对了可是我的,相不对了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原钱退回。”于是他向某甲某乙挨着个儿,将相礼要过来,都放在一处,这种钱虽到了手,还不能算完哪,还得再要钱哪。“点头儿”虽然花了两角钱,到了江湖人手里,调侃叫“头道杵”,此外,还有二道杵,三道杵,绝后杵。要想往下二三道杵、绝后杵,得会使“抽撤盘簧”了。什么叫“抽撤盘簧”呢?就是用一种圆滑的口吻,乍听很有理。还有使连环朶的,这连环朶,在早年使用的旧法子,搁在如今可就使不上了。在早年的人,知识简单,最容易蒙哄。敝人先将早年使用的连环朶儿写出来,贡献阅者,然后再向阅者写出新的方法。譬如谈相的人,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媳妇没有呢?”相面的先生就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鳏居不能有妻。”写完了这六个字,反向谈相的人,猛势儿问道:“你到是有媳妇无有呢?”这人说:“我有媳妇。”他就用手指
着那六个字念道:“‘鳏居不能’,你这人是不能鳏居的。”又往下念两个字道:“‘有妻’,你是有媳妇的人。”这人便信服他相法有准,很是高明的。设若这人说:“先生,我没有媳妇。”他又用手指着他写的那六个字念道:“‘鳏居’呀,你这人是鳏居。”又用手指往下念那四个字道:“‘不能有妻’,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是鳏居,不能有媳妇。”这“鳏居不能有妻”的六个字,说有媳妇亦成,说无媳妇亦成。这六个字能够分开。这样念法,江湖人调侃儿就叫“连环朶”。还有人向相面的先生问道:“先生,你看我父母在不在呢?父母全不全呢?是都活着哪,是都死了呢?”他又用笔在纸上写十个字,写的是:“父母双全不能克伤一位。”这十个字分开了念,怎样都对。他写完了这十个字说:“你父母在与下在,是双全不双全,我都写出来了,你说吧。”这人说:“我父母双全,都在着哪。”他便用手指着这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你看我这写着哪,是‘父母双全’,你爹妈都活着哪。”又用手指着六个字念道:“‘不能克伤一位’,你父母连一位都不能克伤,对不对呢?”这人真能佩服他。譬如,这人说:“我父母,死了一位,活着还有一位哪。”他用手指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你这人的相貌,‘父母双全不能’。”又用手指着下边的四个字念道:“‘克伤一位’,你得把你父母克去一位。”这人还得不信服他吗?譬如,这人要说:”我父母都死了。”他用手指着那十个字念道:“‘父母双全不能’。”又说:“你这人父母不能双全。”又往下指着念道:“‘不能克伤一位’。”随道:“你这人不能克伤一位,要克你父母啊,还是克那两位哪。”这十个字的“连环朶”能有三种念法,亦很神秘。还有两个五个字的“连环朶”。譬如,要向他问:“先生,我父母倒是死了一位,在着一位,你能知道我父母死的是哪位吗?”他用笔在纸上写五个字,写的是:“父在母先亡。”写完了他问这人:“我这写好喽,你说你是先死的哪一位吧。”这人说:“我父亲先死的。”他用手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母先亡’,你父亲在你母亲以完死的。”如若这人说:“先生,我母亲先死的。”他亦指着这五个字念道:“‘父在’,你父亲在着哪,‘父在’嘛。”又往下念那三个字道:“‘母先亡’,你母亲先亡,就是你母亲先死的。”这五个字的“连环朶儿”就是这个用法。设若谈相的人向他说:“先生,你看我有没有儿子呢?”他用笔在纸上写六个字,写的是:“命独不能有子。”写完他问“点头儿”:“你有儿子没有呢?”这“点头”说:“我有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儿念道:“‘命独不能’,你这个人有儿子,不是命独啊。”又指着那两个字道,“‘有子’,你是有儿子。”譬如这“点头儿”说:“我没有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六个字念道:“‘命独’,你这个人命大独。我这写着‘命独’,你不能有儿子。”又用手指那四个字念道: “‘不能有子’”这六个字的“连环朶儿”就是这个用法。譬如“点头儿”向他问:“先生,你看我有几个儿子呢?”他用笔在纸上写上八个字,写的是:“一位有子不能二三。”写完了他问“点头儿”:“你有几个儿子呢?”这“点头儿”说:“我有一个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一位有子’,你要有儿子,是一位,就有一个儿子我看出来了。”又用手指着那几个字道:“‘不能二三’,你不能有两三个儿子。”譬如“点头儿”说:“我有两位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一位有子不能’,你这人有儿子,不能是一位。”又念那两个字道:“‘二三’,你有儿子,或二或三。”譬如这人说:“我有四个儿子。”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道:“‘一位有子’,说你这一位可有儿子。我这写着哪:”一位有子’,你这位有子。”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有儿子不能是二三,一定是四五个呀。”这八个字的“连环朶儿”就是这样用法。譬如这“点头儿”向他问:“先生,你看我弟兄几位呢?”他用笔在纸上又写八个字,写的是:“昆仲一位不能二三。”写完了他问“点头儿”:“你哥几个呢?”“点头儿”说:“我弟兄一位。”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昆仲一位’,你是哥一个。”又用手指着那四个字念道:“‘不能二三’,你不能哥两个,哥三个。”譬如“点头儿”说:“我哥儿三个。”他用手指着那八个字念道: “‘昆仲一位不能’,你这人不能是哥一个。”又念那两个字道:“‘二三’,不是两个,就是三个。”这种“连环朶儿”若在庚子年前后使用,社会里的人们,都很诚实,“点头儿”能够花钱,围着瞧的人们,能够把不出腥来(“把不出腥来”,即是看不出假来)。到了近来,社会里的人士,全都开化了,戗盘的金点儿,若是还使用这连环朶儿,那点头儿不醒攒儿(“不醒攒儿”,是心里不明白),那围着瞧的人们,也把出腥来了,亦能给他豁鼻子说破了,给扰得治不下杵来。现今社会里的人们,知识进化了,那生意人挣钱也就难了。江湖人的生意方法,亦随着社会的风气,大有进化了。
阅者如不相信,你走在前门里外,准瞧得见。有些个撤传单的人,往那坐洋车的人怀里递传单,那传单上印着:“×××大相士到平,现寓××饭店三层楼上十八号房。有八大特色,他那相法与众不同。八大特色录之如下:一,能知士农工商哪界作事;二,能知父母妨与不妨;三,能知昆仲几个;四,能知妻宫有无,贤与不贤;五,能知子嗣有无,何年立子,送终有几;六,能知目下吉凶祸福;七,能知现在所谋何事,成与不成,指定进行方针;八,能知祖业有无。”后边还印着:“如不灵验,分文不取。谈相五元,暂取两角。每日只谈三相,过三相仍收五元相资。时间:每日上午九时起,至下午四时止,过时不候。”下署名。一般介绍人都是要人政客,或是社会中的闻人。不知道内幕的,真不知他是怎么人物。敝人在民国十年以前,走在前门,曾接到一张传单,上边印的是:“××佛大相士谈相,八大特色。”敝人好奇心盛,要豁出几毛洋钱去谈谈相。找到了旅馆,向茶役问明号头,进到了大相士临时的相馆。屋里摆设的无论多阔,那是人家旅馆的,不足为奇。这位先生长得方脸大耳,身体肥胖,穿章阔绰,好像个大富贵的样子。一嘴的文明词儿,谈吐大雅,凭他那人式就很压点。桌上放的润格,是八寸宽二尺多长的玻璃镜框,内里宣纸上写着八个大字:“贫不计利,富贵加增。”那些小字写的是:“粗谈相法一元,中谈相法五元,细谈相法十元,细谈流年三十元,相谈终身五十元,大富贵相百元;粗批八字两元,中批八字五元,细批八字十元,细批流年五十元,流年加季六十元,流年加月八十元,流年加节一百元。趋吉避凶,重要方针,临时面议。”我看见他那“杵门”开的(价目多寡,江湖人调侃儿叫“杵门”),觉着心惊不安,落坐之后,有伺侯大相士的茶役,递给我一根“三炮台”的香烟,又倒了一碗热茶,那热气扑出来,喷鼻儿香。那位相士向我问了问贵姓,恭喜。我喝他那碗茶去,了不得啦,肚子里头咕噜直响,叫那碗茶打得心火下去,几乎中气不接。我抽了他那根“三炮台”的香烟,这位大相士才问我:“你是谈谈相吗?”我说:“不错,正要求先生指教。”他用手往桌上一指,吓了我一跳:那桌上有个木板,写着:“已过三相。”我猛然想起他们的章程是:谈相一元,临时暂收相资两毛,三相为止。如今他叫我一看那木板,已过三相,那是告诉我哪:
你要谈相啊,至少亦得花一元钱的。我虽明白他这个门子,那时有人来谈,亦是过了三相。本来嘛,人家住的是旅馆,敬客都是“三炮台”香烟,上等的香片茶,挣你两毛钱,还不够人家喝水的哪。有心不谈相吧,又怕人家“吾攻”我(江湖人管不愿意,恼恨人,调佩儿叫“吾攻”),幸而我前天当了五元钱的衣服,腰里还有三元多哪。我低声下气他说:“粗谈谈吧。”于是这位先生,指着我的五官,如同法院过堂似的,说了几句,我赶紧掏给人家一元钱,幸而没把当票露出来。若是把“拱贡子”(即是当票)露出来,人家心里还不“躜钢”啊(江湖人管骂人,调侃叫“躜钢”)。我没教他们敲上,开了开眼界,花了一块大洋,若有块洋钱,到了天桥儿谈相啊,能够谈十次的相,十位先生给我细谈终身哪。如今生活程度日高,江湖的金点,亦随着潮流能挣大洋钱了。
金点的点火簧
相面的先生,要想天天能挣钱,必须得懂得“水火簧”。什么叫“水火簧”呢?江湖的金点人,管几句话能套人的穷富来,调侃儿叫“水火簧”。做“金点”的人,若是不知人家是穷是富,怎能挣钱哪?他们可不是势利眼,不瞧人的穿章。有些人家无恒产,连个职业都没有,你别管他是坑蒙拐骗,到了什么时候,应时当令的穿什么,到了冬天亦能穿上细皮袄,水獭领的大氅,水獭皮帽,由头上到脚下,真能值个一二百元。你要问他是干什么事的,人家是耍人的。相面的先生,遇见了这种人,若说他是富贵人,不唯他不信先生的相法,亦就不用挣他的钱了。到了乡下的土财主,别看他有几十顷地,开着几个大烧锅,到了冬天,在家中就穿个蓝布棉袍,出来有事,应酬亲友,亦就穿个灰布皮袄,由头上至脚,衣帽鞋袜都算上,亦值不了十几块钱。别看他的穿章儿不阔,家里产业可有的是呀。相面的先生,遇见这种人,要说他是个穷人,他如何能信?亦就不用挣他的钱了。亦有那有钱的人,好穿好衣服的,亦有那穷的穿不齐全的。总而言之,相面的先生要瞧人的穷富,是不能以衣帽取人的,我谈的这水火簧,是一见面儿和谁谈上几句话,就能够知道谁是真穷真富,还能知道谁是先贫后富,先富后贫,穷了多少年,富了多少年。我将这“水火簧”的用法写出来,阅者便知其详。譬如有人到了相面的面前,说:“先生,你给我相相面。”这先生就问:“你今年多大年岁?你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如说:“我今年三十二岁,我媳妇今年三十五岁。”相面的先生听他所说他媳妇比他大三岁,就说:“你这人相貌,在幼年的时候,运气很好。你的相貌,祖上根基不错,能够承受袒上的产业。”这人真是幼年的时候运气好,家中有祖上的遗产。他听相面的这样说法,一定信服他相得很对。阅者若问,他怎么知道这人是如此呢?我向阅者解释几句,阅者便能了然水火簧的奥妙。他问这人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二岁,亦没什么关系。他间这人的媳妇多大年岁,这人告诉他三十五岁,就由他媳妇比他大三岁,就能推测出穷富来了。我国的不良风俗就是早婚。有钱的人家,是愿意子孙众多,人口昌盛;没钱的人家,是怕人口多了,无法生活。大凡有钱人家,十有八九都是财旺人不旺的。有了男孩,不等孩子长大成人,到了十三四岁,就给儿子娶媳妇,甚至于有十一二岁就娶媳妇的,最晚不过十六七岁。可是孩子年龄小,娶个媳妇不能很小了,怎么亦得比少爷大个三四岁。十三四岁的少爷,要个十七八岁的少奶奶。少爷岁数小不懂事务,少奶奶十六八岁,女工针,做菜做饭,伺候公婆,样样都得能成。故此有钱人家早娶儿媳妇,有两样好处:又能早抱孙子,又能有人料埋家务。可就忘了少爷身体没长足壮,早娶媳妇,伤损身体了。早婚之害,是说不尽的。江湖的人,不是尽骗财呀,人情事态、社会学都有深奥的研究啊!就以这早婚人家,能推测贫富的水火簧说吧,准能够用的上,是百试百验的。故此,相面的先生学会了水火簧儿,有人来谈相,先向人问:“你多大年岁了?令正夫人多大年岁?”谈相的人哪能知道这些事,绝不知道他是要水火簧啊。若遇着有钱的人,在他父母在世的时候,家道兴隆,都是早娶媳妇,告诉先生,他三十二岁,媳妇三十五岁。他说出不觉悟,相面的先生可就明白了:他是“火码子”(江湖人管有产业的阔人,调侃儿叫“火码子”)。譬如相面的先生若遇个谈相的人,长得约有三十七八岁,穿的衣服阔绰。问他多大年岁,他说三十七岁。问他令正夫人多大年岁,他说十九岁。相面的先生就能推测出
来,他少运家境不好,他父母没有力量给他娶媳妇,直到他自己学好了能为,能在社会里做事,挣钱养家啦,才娶上媳妇。他女人家还不是冲家当给的,是冲他有能力给的。有些人明白世故人情,养活姑娘,要说婆家,宁给姑爷有能为的,亦不给有产业的。有产业的人家,有儿女都是溺爱,别看他家有产业,还不定守得住哪。只要姑爷他有能为,比姑娘大几岁,都不在乎。姑娘过了门,绝不能跟男人挨饿。凡是没钱的人家,有儿子亦不能早娶媳妇,一者没钱娶,二者娶过来亦没钱养活。就是父母给儿子张罗说媳妇,他儿子年岁小,又没学出什么能为,又瞧不出准有来历,说媳妇亦是没人给。所以相面的先生遇见有人来谈相,如若问他是三十六岁,他媳妇才十九岁,准是个“水码子”出身(江湖人管没有产业人与贫寒人,调侃儿叫“水码子”)。说他少运不好,祖业不靠,自创自立,他准佩服先生的相法高明。说他将走了二三年的好运,亦能对的。以他三十七岁,媳妇十九岁推测,他娶媳妇亦就是二三年,绝不是六七年的。若是六七年前,他媳妇才十一二岁,哪能娶呀?可是续弦填房者另说,不在此例。这是相面先生所用的江湖术中,金点十三道簧里的水火簧。这种说法是在点头本身用的,还能往深了用哪。若问他祖父多大年岁,问他祖母多大年岁,亦能知道他祖父祖母当初穷富。如若点头说他祖父六十一岁,他祖母六十四岁,要是接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是十三四岁娶的媳妇,当年他家是有过家产的阔家呀。如若说他祖父八十一岁,他祖母五十三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祖父是个穷光蛋出身了。任他本人多阔,他祖上亦是贫寒的人家。譬如“点头儿”说他父亲五十三岁,他母亲五十六岁,按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少运亦是不错呀。若是他父亲六十岁,他母亲五十岁,接着水火簧推测,他父亲少运不好,晚娶妻,亦是没有祖业,自创自立的人物了。这是水火簧的深奥之法。能推出人三辈子穷富的。可是这个时代,这样推测使用成了,若在大清庚子年前后,就不能这样使用了。八旗的人家,家中虽没有恒产,少爷在十八九岁,在弓房学会了拉弓射箭,赶上旗里出缺,挑缺的时候,一马三箭射中了,便能每日关几两银子的旗饷,一年四季的领老米,就能有人冲他得钱粮,给他个媳妇。若按那时代,水火簧的用法,遇见八旗的人,又不能按着现在类推测法使用了。彼一时,此一时,江湖艺人金点的水火簧,亦是随着时代性变迁,随着时代能使用的。
江湖人对于世故人情,亦是按着国家的制度,社会的变迁研究的。他们的研究法,是深入社会的,是深入农村的,绝不是闭户造车,关上门研究啊,亦值得人钦佩。有这么一天,我到天桥儿溜个弯儿,走到了金鱼他的地方,瞧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儿,穿着一件大片油泥的灰布棉袍儿,头戴着破旧的豆包儿软胎帽子,嘴里头直叨念着说:“可怜哪,可怜哪。”听他口音是南方口吻,把“可怜”两字念成了“克恋”韵调。在他的眼前路上,放着一个白手中包儿,叠得四四方方,在这包儿插上一根管帚苗儿,嘴里嘟嘟囔囔的。行人瞧着他这种的神儿,都很奇怪,不知他是干什么的。不大的工夫,就被人们簇聚的围了个大圈儿,都要听听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在这当儿,从人群里挤进一人来,年纪就在五十岁,他的穿章儿好像是宅门里的厨子,可是脸膛儿的颜色很显着憔悴,手里还拿着一很大旱烟袋哪。挤到这人的眼前边,就向这人问着说:“你是干什么的?”这人经他一问,冲着他说:“我是作买卖的呀。”他听见这话,当时也露出点奇怪的样儿,说:“你既是作买卖的,卖的是什么呀?”这人当时说:“卖的是紫金山上的紫金树结的紫金果儿。”说的话都是南方口吻的韵调。乍一听,简直捉摸不清楚。经这人听完
了,又给他重说一遍儿,围着的人才知道是卖紫金果。跟着他又向这人问着说:“你既是卖紫金果的,东西在哪儿?”这人手指着眼前的手中包儿说:“在这儿。”这时围着的人听见,都低头瞧地下的白手中包儿。他又指着这人说:“你真废物,作买卖的哪有包着卖的呀?能够有人买也得叫人瞧瞧东西呀!你打开包儿亮出东西来,叫人们瞧瞧。”这人在这时候哈下腰去,把这包儿拿起打开了。一瞧,里面包着有黑紫色的小枣核儿似的,可是周身有毛,有四五十个,它那样的颜色,就仿佛炒糊了的铁蚕豆似的。他在这个时候用手拿过来一个,冲着这人说:“你卖的是紫金果呀?确有这么一种东西,生在四川,是很贵重很缺少的一种药材。你从哪儿得来的呀?”这人说:“原是同着人到那地方办事去,听说这种是很贵重的药材,所以顺便带回点儿,送亲或是行个好儿。现在来在北平这地方找人,不想人生地疏,费了几天的工夫才把地址找着了。不想人早走了,不知往哪儿去啦,找是不容易啦,想回南边也是很难的了,所以就落魄在这儿了。手里的困苦那还能够说吗?求亲无有,告友无门。忽然想起带着的紫金果儿,在北京是很缺少、很贵重的东西,何不卖出他去先济急哪,所以包好了在这儿卖。”这问主听完了这一席活,作出一种狰狞难看的面孔来说:“北平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北平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有识货的,这种东西在前清的时候,内廷里是常见的,外边人看见是不容易的。说起这东西来,用假的最容易骗人,因为乃是不常见的东西。要说这紫金果呀,你是蒙不了我的,他还有个名儿叫‘川丁香’,是不是?”这人微微的一点头儿。他跟着又说:“在从前,我在内监陆某家里当厨子。陆内监谁不知道哇?那一年给他送礼的什么没有哇?尤其这东西,我是司空见惯的。那时候他还给了我不少哪,到现下我家里多少还有点儿呢。要瞧你这种东西个儿跟颜色,倒不像是假的,可是要掐开了,用舌头试试它的味儿,就可以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了。”他把话儿说到这儿,围着的人都疑惑他是懂行的,直瞪着两眼睛,不转眼珠儿的瞧着他,侧耳的听他说。卖紫金果的这个人,反倒被他说的咬音咋字儿听着。这时他说的紫金果招招有谱儿,就拿着一个说,“竟说他的个儿跟颜色一样呢,里面的瓤儿是不是也得瞧瞧哇。”他拿这果儿举在这人跟前说:“掐开一个叫诸位瞧瞧,行不行啊?”这人说“行。”他在这时候就把这果儿掐开啦,分作两半儿,把那瓤儿抠出来说:“瞧这瓤儿的成色,倒像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它那味道儿,是能够分出酸甜苦辣咸五样味来,那才是真的哪!这宗东西吃下它去,能够入人的五脏,专治妇人各样的病症,什么两胁发胀,筋骨麻木,胎前产后,胸闷胀满,不思饮食,咳嗽痰喘,妇人的百病都可以治的。就是没有什么病的人,吃了它也是有益无损的。这种果儿的出产,就是紫金山这一个地方有,所以它的贵重就在这样的。”说着话儿就把这果儿往围着的人手内一递,说:“诸位先生可以尝尝这瓤儿的味儿。”围着的人就有接过去送到嘴唇外边,伸出舌头儿敌的,咋了咋那味儿,微微的点了点头儿,有说我吃的是酸的,有说我吃的是辣的,有说我吃的是甜的,有说我吃的是苦的,有说我吃的是咸的。这识货的人看见人都尝了尝,他也把那果儿舐了敌,点着头儿说:“不错,这东西是地道的,实是紫金山上的紫金果儿。到眼下要搜寻这样儿地道货呀,真是不容易了。”话说到这,又冲着卖果儿这人说:“你这东西让我跟诸位先生一尝啊,的确是真的,怎么卖呀?说个价儿,教诸位先生好买呀。”这卖东西的人在这时候才说:“谁要是买呀,一毛钱两个。”这识货的人听了这话就接着说:“要按这时候一毛两个呀,真算便宜,要到药铺买去,一
毛钱买一个怕也不容易,并且它那成色跟味道还许跟不上这个好哪。话又说回来啦,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在这儿就不能够跟人家药铺里比啦,贱贱的先卖出去,弄个饭钱,要多弄几个盘费,你好回家呀。你要凑个盘费,回了家,也比你困在这儿强得多呀。你忍了得啦,让诸位一毛钱买四个吧,便宜买主儿。”说到这儿,他又冲着围着的人说:“哪一位先生要买先说话。等到没有人买啦,剩多剩少,由我一个人包胡搂头啦,把它都买了,拿回家里防个荒儿,行个方便;遇见有病的妇人给她吃去,行个好儿。”这时候,围着的人听了他这一遍话,揣摸这意思就有些动心了。及至听见说一毛钱拿四个去,天下间爱贪便宜的人有的是,都要买点儿。那卖紫金果的人脸上便显出有点不乐意的样子,说:“一毛钱四个我不卖。”那识货的行家,瞧见他不愿意贱卖,向他又说:“你这个人真死心眼,不便宜谁买你的。你别瞧着烙饼挨饿,卖点盘费回家,比你为难强不强啊?”这卖东西人把脚往地上一跺说:“得啦,我任什么话也不说了,谁叫我流落在这步天地哪?要不这样着急,给多少钱我也不能够卖呀。”这时候围着的人听他说,狠了心要贱卖啦,就争先恐后的,你也往前挤着递票儿抢着买,他也挤着买。一眨眼的工夫,就卖出去多一半儿,所剩的就没有多少啦,那识货的人,就向卖东西的人说:“得啦,收拾起来不用卖啦,剩下的我包胡芦头啦。走吧,跟我到那边儿茶馆去取钱吧。”这时候,我瞧这东西卖的贱,有点儿眼馋,也想着买他几毛钱的。当时还向那识货的行家说了不少好话,请他匀给我点儿。谁想他听我说了这些好话,亦不好不匀给我点,他当时说:“朋友,这没有什么,您要买这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我家里还存着有点哪,买不买都没关系。不过,这东西是很贵重的,很缺少的,我要买下点儿也是为行好。您要买,我就匀给您得啦,这又算得了什么?”他向卖东西的人说:“你(指卖东西的)就把这点儿卖给这位先生吧。数一数还剩有多少个儿?”这卖东西的人又把手中包打开了,数了数那紫金果,一共还剩有七十七个。我花了六毛钱,买了二十七个,便宜了三个。我买完了紫金果儿,回家中高兴已极,和我们街坊一说,我买了便宜东西。我们街坊说:“你上了当啦!”我还不相信,与我们街坊抬起槓来。疑团难解,我想出个主意来:到药铺里去趟,教人家真行家认认货,真假便能分明。我拿着紫金果儿,到了一家药铺,求人家给看看。药铺的伙计,看完了紫金果问我:“你这多少钱买的?”我说:“六毛钱买的。”他从药抽屉里抓出一把来,足有三十多个,与我的紫金果一般不二,他说:“你要买我们这些个,一毛钱就卖。”我到了这时候,才知道纯粹是上当了。我向药铺的伙计问道:“这紫金果儿,到你们药铺,管这宗东西叫什么名字呢?”他说:“这宗药品,不叫紫金果儿,他们卖这东西的骗人,瞎制的名儿叫‘紫金果儿’,我们管它叫‘细辛’。这宗药并不值钱,可是不能多吃,遇见身体足壮的人,用麻黄不准过三钱,柴胡不准过四钱,细辛不准过一钱。他们卖这东西的,骇人给个钱倒不怎样,倘若被骗的人,吃多了这宗东西,与人命大有妨碍呀!”我听了人家这遍话,东西我亦不敢要了,送给人家药铺,人家亦不要,我只好把它扔在溺尿窝内,自认倒霉罢了。
事过两个月后,我到西城有事,走在新街口南,见马路边上有个人蹲在地上,眼前放个手中包儿,包上插个草标,嘴里不住地喊嚷:“可怜哪!可怜哪!”我忽然想起来了,这又是那骗人的那小子,我要瞧瞧他们如何骗人,站在那里不走,要看个水落石出。果然和我那无所见的情形一般不二。最奇
怪的是围着的人都贪便宜,三毛五毛的买那东西。我等他们卖完了,我在后边跟着他们,瞧他们到哪去,他们都进了一家茶馆之内,我亦沏了一壶茶喝。我喝着茶的工夫,就见他们四五人在一处分钱,一共卖了两块七毛钱,每人分了五六毛钱。喝着茶他们就走了,我见他们这种骗人的方法,只要换个地方,还能照样骗人,总是那套话(还是那老词),骗了一处又换一处,骗人的方法不改,还是用上就能骗钱。我又恨他们,我又佩服他们。
有一次,我遇见个江湖的朋友,和他讨论此事。据那位江湖人说,他们这骗人的买卖,江湖人调侃儿叫做“老阚的”,又叫“挑生啃的”。那假装南方人卖紫金果的,调侃说他是“掌穴的”。他未曾做这买卖之先,得先练“浑碟子”(江湖人管他们学说南方的话语,调侃儿叫“浑碟子”),又得练“发托卖象”(即是假装着急,假装怔头怔脑的,怯头怯脑的)。到了做生意的时候,他把地势采好啦,他蹲在地上,冲那手中包儿一嚷,把年子圆上,他们“敲托”的(江湖人管帮腔骗人贴靴的,调侃儿叫“敲托的”)就挤在人群里,帮腔作势的骗人。那个识货的行家,调侃儿叫“扒包的”。卖钱多少,骗得了人,骗不了人,全仗着他扒包的。他要有能为,贴靴的时候,能够教人看不出破绽来(由他装懂行的,用话将布包儿打开,故叫“扒包的”。)。挣下钱来,扒包的、掌穴的分头份钱,那嚷尝出酸的、苦的、辣的人是“敲托”的,只分小份儿。做这种生意,是不能靠场地的,今天在东,明天在西,亦是一种打走马穴的生意挡子。可是做这种生意都是四五个人,一个人做的很少。据江湖人说,要是能一个人做这种生意,便算最有能为的人。一个人做这生意,是圆年亦得自己,扒包亦得自己,敲托亦得自己。别看一人班受的累多,挣下钱来亦都是自己的。像这做“老阚”的生意,一个人能做,调侃儿叫“独角阈”。做独角阚的,是十年百不遇的才能见得着哪。虽是骗人的行当,能做“独角阚”的生意人,可是很少啊。在前几天,敝人撰稿完毕,觉着刷字匠的事儿,很为苦闷,同三五个友人去逛一趟隆福寺。在那庙内,曾见卖耍货的摊上,有一种小孩的玩物,是小毛猴儿的茶馆,仔细观瞧,那毛猴儿就是那紫金果做的。可见那宗东西,是不值钱的。做成小孩的玩物,还能卖得多少钱哪?足见是宗最贱的药材了。
晃条的与扫条的
赌博之道,无论是麻雀摇摊,抽签押宝,男女老幼无有不好的。即或有不好习的,亦是百里挑一。久赌无胜家,久赌必腥。好习耍钱的人,有了经验是讲究能收、能放的。赌到气微的时候,要押宝少押钱,慢慢的养气。养过气顺的时候,多押钱,匆匆的赢个三宝五宝的,赢了钱就走,这叫能收、能放。有一种嗜赌如命的人,到了赌场里,有多少钱非得输个干净,他才不来呢。赢了钱亦不走,非得把赢的钱再输回去,把原本亦饶上方才算完,那叫“淫赌”,有多少家产输尽了算完。“久赌无胜家”,亦是一句赌钱场内最有经验的话呀。“久赌则腥”,就是亲手足,天天在一处赌钱,要长了亦要闹鬼儿,使个“腥活”。
我在天津河东住过,每天出来逛逛,大街小巷是卖吃食的买卖,都有个签筒子,摇晃摇晃。有些个小孩子,他家长给他们几个大铜子,当做饽饽点心钱,他们不买吃的,将钱都抽了签子,赢了多吃,输了不吃。山后的蝎子饿着,那种习惯是养成了的。有些个卖吃食的小贩,他们成天价携着筐子,蹲签子,干长了就要闹鬼儿。有一种签筒子,是双层底儿,在两层底的中间有根线儿,能将签子的根底下用线挂上。竹筒又长,签子又短又细,有人抽的时候,抽不着对大天,对大仁,对地么,对二板儿,抽十回不赢一回。他们使的这种签筒子,叫做“锁线儿”。还有往签子底下灌铅条的,把三十二根签子,天、地、人等签子,由根底下钻空了,把铅条儿装在里面,亦是签子短,筒子长,有人要抽,亦是抽不着好的。管这灌铅的签子,他们叫“十三大保”。卖吃食带签子,调侃叫“晃条的”。有些个卖茶壶茶碗的小贩们,带着签子,专串娼察的,做那种买卖,实在不容易。
有一种“吃腥”的人,调侃儿叫“扫条子的”,他们闹鬼儿。管闹鬼儿,调侃儿叫“托门”。就我知道的,他们有十三道托门。他们扫条的,把手底下的活儿练习好了,三五成群的出来,找饭落儿。他们专会把点儿,要是瞧着那个做小买卖的,精明强干,是不受他们欺的,他们亦不找麻烦。如若遇见新上跳板的小贩,或是人再老实,立刻就给扫个一干二净的。如若遇见晃条的使的签子是园头的,他先抽一大枚的,抽个几把,赢不赢得认命。每逢抽出“大天”,“大人”,“地么”,假装摸点儿,背过手去,将那好赢的“天”、“地”、“人”签子的园头上,用手指甲盖儿掐成小月牙的印儿。管掐印的时候叫“上托”,管掐上月牙儿印儿叫“月牙顶”。把顶上好喽,就抽一毛钱一把的,手法敏捷,专抽那有月牙的,三五把就能把一筐于的瓷器扫空了,拿着走,再往外一挑(即是卖了),不到数小时的工夫,就能来个两三元钱。有些个做买卖的小贩,知道他们扫条子的惯使月牙顶,他们为防止月牙顶,使签子要用尖头儿的,签子要极细的,教他们扫条的挂不上托儿。那扫条子的人们要精明,到了抽签的时候,手中藏着几个草节,又细又短,抽出签子来,背着手假装摸点,把草节套在签子底下,亦叫“上托”,把能赢的签子上好了托啦,三毛一把,五毛一把。抽起活来,右手抽的时候,手指灵敏,眼睛要把“托”,瞧那根签子高出少许来抽那几根。左手得会“护托”(“护托”,即是用左手遮挡那“晃条”的眼睛,签子抽出来的时候,护住了签子根底下的草节儿,这种草节儿叫做“高脚腿”),用上“托”,几把就能把瓷器筐子赢尽了。有些个做买卖的小贩,懂得扫条子的有月牙顶、高脚腿,他们留神不教他“上托”。扫条子的遇见小贩,他们能使“碱托”。他们预先用小棉花团儿沾碱水,把棉花团藏在手内,抽签的时候,把签子抽出来,假装背过手去在身后摸点儿,把“大天”,“虎头”,“么六儿”三根签子,用棉花团儿的碱水抹在签子上。那签子是竹子做的,用碱水一抹,就变成黄颜色。用棉花碱水染签子,亦叫“上托”。他们把“托”上好喽,三毛一把,五毛一把,抽出活来就是那上了“托”的三根签,几把就能把一筐瓷器赢尽了。这些“托门”都是很受使的,学之亦易,使之亦易。
稍难者为“过托”。譬如,由筒子内抽出的三根签子,一根是“么五儿”,一根是“地么”,一根是“么六儿”,论理说不能赢。唯有这三根签,到了他们扫条子的人手内,他能闹个鬼儿,使个障眼法,赢了蹲签做小买卖的。他使用“过托”之法,是攥住三根签,先教蹲签的人瞧那根“么五儿”,看完交在右手。那左手还攥着“地么”、“么六儿”。他把“地么”用右手往外一抽,令蹲签的人瞧着,说:“这是‘地么’。再来一个‘地么’,是五个‘么’,可就赢。”他右手摸着签的上头,左手还攥着下头儿,猛使劲一抽,把“么六儿”换了去,左手只攥那“地么”不撤手,把右手的两根签子,装在了筒子里,向蹲签子人说:“就这根签子,要是‘地么’可赢吧?”蹲签的人说:“要是‘地么’就赢的。”他把左手一张,教蹲签的人自己瞧。蹲签的人,看是“地么”,随道“你赢了。”这就是“过托”的使用法。
比这过托还难的,就是晃托。那晃托得眼神好,手指灵敏,不往签子上挂“托”,只用右手在他签子筒内溜签子,把那签子溜的上半截窜在筒外边,两只眼睛就能看见签上的点儿,瞧出好的,能赢的就记注了。任他签子在筒内乱蹦,他眼睛亦记住了应抽那几根。手眼相应抽出三根来,就配上点儿赢东西。晃托儿是最难学的,是最难用的。
我在津埠之时,尝见有新出手扫条子的人,使活儿没弄利落,教晃条的“把”出来,翻了脸“秋鞭”一通(“秋鞭”,即是狠狠的揍一顿)。凡是扫条的人们,十有八九都是身体雄壮,到了“鼓盘”的时候(“鼓盘”,即是翻脸),仗着有膂力好和“晃条的”“鞭托”(管打架斗殴,调侃儿叫“鞭托”)。还有些个扫条子的人,同着丘八爷们在一处,调侃儿说叫“架海冷”(“海冷”即是丘八)。在民国五六年间,天津的三不管、北开、西头等,还有杂八地哪,晃条的、扫条的终日盘居这一带,吵闹不休。这些年地方当局整顿市容,把这些个好打吵的营生,严加取缔。到如今在天津的街市上,见不着抽签赌钱的啦。虽有蹲签的,亦都是卖吃食物的了。“奸情出人命,赌博出贼情”,实是不假呀。对于戒赌的事儿,敝人极力赞成。
做小帖的生意
在民国元年的春天,敝人到山东烟台西望看朋友。走在烟台的西南河的地方,见一家栈房的门前,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传单,嘴里说:“这店里住着一位大夫,舍药治病。谁要有病,可以进去瞧瞧,白瞧病,不要钱。谁要有病,白舍你药吃,就为行好。家里有病人,说出病原来,讨药回去,亦是好事呀。”随着向过往行人的手内递纸条儿,说:“接张帖儿,有病进去白瞧白看。”我见有些个人接他那传单,进店找舍药的善人看病。敝人好奇心胜,亦接了一张帖儿,跟着人到店里,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要向店里的伙计打听善人在哪屋。那想站在二门外,有个人专管指路,他见了拿着小帖的人,就用手指着说:“你们是治病的,都到那三间北房去。”我随着人们到了那三间北房,见那屋是一明两暗,那暗间放着棉帘子,当中的明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旁有几个条凳,椅子前边有个大洋炉子。屋内很是暖和,有个人照料大众,说话很和气,是个听差的茶房。屋内来了十几个看病的人,那听差的和这些人坐在一处,小声小语的和这些人聊着天儿。忽听见里间屋有人问道:“治病的人来了多少呢?”那个听差的人赶紧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有十几个人了。”说完了他跑到门前,用手掀帘子,就见从里间屋走出来一人。那时候,是在正月底,天气还冷哪,就见这人头上带着一顶水獭帽子,身上穿着绮霞缎面的皮袄,带着金丝眼镜,精神百倍,气派十足。这时候屋里坐着讨药治病的人,不由得全都起来,垂手侍立,亦都恭敬这位先生。他往八仙桌旁边一站,向大家说:“你们全部坐下。”这些人才敢落座。他坐在椅子上,用眼一看这些人,头一个就看见我啦,说:“你这人不是给自己看病吧。”我说:“不错。我是给亲戚家的一位老太太讨点药。”他问我:“你们亲戚得的是什么病呢?”我说:“年年到了春前秋后犯咳嗽。”他说:“那病好治。我给你两丸子‘百效丹’,吃了就好。”说着话他命那听差的人从里间屋内给我拿出两丸药来,把药交到我手内,他向我说:“那药怎么吃,你回去一看那药的发票,上边都写着哪。”我说:“多谢!多谢!”,我又坐在那里不走,想要看个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想人家不愿意我在屋内,向听差的说:“把这个调角码子淤喽。”我听他说的这句江湖侃语,我懂得,说“把这个调角码子淤了”,是指着敝人我说哪。说我是“调角码子”(即说是个难惹的人),把我“淤”了是把我轰出去,我当时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善人舍药治病,是挡子生意设局骗人的。我很佩服他们“把点”的能为(他们管能瞧人是干什么的、能生财不能叫“把点儿”),能够瞧出我是个不能生财的人来,有我在屋内碍眼,又碍事,把我先请出,他们好生别人的财。我听了他那句行话,别惹人家不愿意,没等他们听差的说话,我就告辞而去。他们用什么法子骗屋里人的银钱,是无法知道了。我看望朋友去吧,在朋友家住了一宿。
次日,我从朋友家出来,走在那家栈房门前,见有好几个人和店里的伙计争吵,招惹的过往行人围了个风雨不透。我亦挤在人群之内,要瞧瞧是什么事。见人群里有人挑眉立目的,大嚷大闹,他说:“好啊,十几块钱冤了去啦。今天搬了家,那不行!你们开店的,和他们伙同骗财,咱们打官司。”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人是昨天被那撒小帖的生意骗了,今天醒悟过来到这里找后帐,要往回退钱的。我当时犯了爱管闲事的瘾啦,我向这人劝解了几句,告诉他这事与人家店里无干。开店的是有房子,谁爱住谁住,给
房钱便是好客人,至于客人干什么,人家开店的管不着,就把店拆了,亦找不着那舍药的人了。这人被我劝的无法,自认倒霉。我把他让到了茶馆之内,我二人喝着茶,我问他怎么被骗的,他说:“那个舍药治病的人,他教人在店门口撒帖儿,说白舍药治病。我贪便宜进去教他们治病。随着我进去了十几个人,他都白舍药打发走啦,就剩下我一个人,他用手给我诊了诊,他说我这病有了好几年啦,得的是寒腿,我亦没告诉他,我这病是寒腿,他能够诊脉诊出我的病是寒腿来,我很佩服他的能为,我求他给我治治,他说有个妙方,一治就好。我求他开那药方,他就用笔开了个药方,写的是:麻黄、川芎、木瓜、牛膝、杜仲、年健、入地风、洋红花、串地锦、麝香等等的药品。他把那药方写完了,他问我:‘你知道这串地锦是什么药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串地锦是一宗最贵重的药品,出在西藏,长有三四寸,是个小虫儿,在地里乱躜。要是配在群药之内,凭它那药的力量,能够舒筋活血,追风散寒。像你这寒腿,吃下去就好。这群药倒不贵,唯有那‘串地锦,一味药,买得五十几元钱,还没准买着真的。’我说:‘只要能把病治好喽,几十块钱算得了什么。’他说:‘你们亲戚朋友,有在药行里做事的没有?’我说没有。他很透着为难的样子说:‘就怕你花钱很多买不着真正串地锦。’我亦觉着不懂行,怕买不着真正东西。他那听差在旁说:‘咱们不是给张镇守使配的那药,有‘串地锦’,亦是治寒腿的药吗?何妨匀给他呀。’那位先生把眼一瞪,申斥他那听差的不该多说话。我就央求那位先生,你有那宗好药,何不行好积德匀给我,该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先生情不可却了,他说:‘我把药匀给你,你有五十多块钱吗?’我说:‘我有十几块钱,给你留下,我回家再取那三十几元去。’他教我把钱取出来,我取来一共十四元八角正,他把钱收下了,把那药交给我,告诉我怎么个使法。我还很感激他们,真瞧我至重,还差三十多元,就敢把药给了我。我还说,明天一定给他们送钱去。我拿着药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我以为该着除灾了。及至回到家中,我向街坊邻居学说此事,有人说我上当啦,药材里向来没有‘串地锦’。我被人说的有些觉悟,今天来到店内找他们问问,那想店里伙计告诉我,那舍药治病的先生,昨天晚上就走啦。”我听明白了他受骗的情形,才知道其中的把戏。我把那人戏解回去,我亦就给了茶钱,走出了茶馆,回归奇山所啦。
后在山东盂兰会遇见了个姓王的朋友,因为他是江湖人,和我很不错,我将那撒小帖的情形向他说了一遍,问他是怎么档子生意。据他说,做那种生意的行当,总名叫做“小帖子”。在屋里装治病的先生,叫做“掌穴的”,那装听差的人叫“敲家子”,那店门外撒传单的人叫做“撒幅子的”,在店里指路的人叫做“把二门子的”。他们这种生意,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啊。到处做生意,找个地方叫“安窑儿”,安下窑儿做下钱来就走,免得被欺骗的人觉悟了向他找麻烦。小帖子那种生意,亦是流动性临时集合,打走马穴的生意。到了如今,我国各省县市,地方当局立有医药的机关,行医得经官家考取及格,发给行医的证书,才能行医。这个没证书不能行医,可把生意人给治住了。骗人生意,受此限制,亦渐渐的无形消灭了。
江湖艺人的规律
江湖的艺人,对于社会里得百行通,无一行不懂,无事不明,才算够格。社会里半开眼的人,管他叫生意也,又叫“老合”。吃张口饭的,他们自称叫“搁念”。“念”是不成的侃儿,没吃叫“念啃”,没钱叫“念杵头儿”,没有心眼的人叫“念攒子”,没有眼的瞎子叫“念招儿”。江湖艺人在早年是全都“打走马穴儿”,向来不靠长地,愈走的地方多,愈走的道路远,愈有人恭维,说他跑腿的跑的腿长。可是走那河路码头,村庄镇市,各大省城,各大都会地方,不论天地间的什么事,全都懂得,那才能算分腿儿。如有事不懂,便搁一事,一行不能,便搁一行,到了那个地方,事事不明,事事不懂,便算“搁了念”啦。不用说发大财,火穴大转,就是早晚的“啃食”亦休想混的上,就得“念啃的”,吃一辈子生意,由小学到老亦不敢说到家。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做事的人,只能懂得他本行的事儿。唯有吃“搁念”的人,是万行通的。俗说“隔行如隔山”,没开过果局子,没做过卖鲜货的小买卖,任你多精明,要买鲜货,亦得由人家赚你的钱。买的没有卖的精,买卖人有三不卖:不够本不卖,赔钱不卖,不赚钱不卖。到了吃“搁念”的人,譬如他们没做过鲜货行的买卖,得懂鲜货行的事儿。别人遇事,不“搁”便“念”,江湖人是“不搁不念”的。
有一天,我走到一家故衣铺前边,见有一位老合正买故衣,他要买人家的一件皮袍。故衣行的人认识他是老合,没多要钱,要十五元钱。这位老合他还要再少花一两元,明着说不大合式,都是熟人,他向卖故衣的人说:“砸砸浆行吗?”我走在那里正听见此话,因为我懂得这句行话。故衣行人管着少给钱,再落落价,说行话叫“砸浆”。我听他这句话,我站住了不走啦,听他们个下回分解。那故衣行的人说:“先生要砸浆,只能砸摇个其,多了不成”(故衣行的人,管一元钱调侃儿叫“摇个其”)。那位“老合”就给人家 14元,把皮袍买走啦。我就知道这位“老合”够程度,他懂得故衣行的事儿,“砸”了“摇个其”的“浆”,他少花了一元把皮袍买去。不用往大事上说,就以他买皮袍的事说吧,他懂得故衣行的事儿。到了故衣铺买东西,饶少花钱,他还买了东西,那就是懂的一行好处。诸如此类的推试,“老合”们要是百行通,有莫大的好处,非我笔下所能尽述。
说起江湖艺人的规律,亦是很多的,他们守其规律,较比其他守规律都好,亦值得人钦佩的。第一是生意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亦不拘在什么地方见着,一见面儿就得道“辛苦。”如若烟台的老合离开了烟台,要往青岛去做生意,搭轮前往。到了青岛,不能立刻做买卖,得先到各处拜会。其实,在青岛的老合亦不是青岛人,亦都是别处人,他们不过早去些日子,先到青岛的为主,后到青岛的为宾,行客拜坐客,宾拜主,是江湖人最重要的规律,名曰:“拜相。”拜会同道的人,亦有许多的好处。譬如变戏法的人,由别处到了青岛,要做生意,赶巧了各杂技场儿没有闲地,要做买卖没有地,焉能挣钱?如若按江湖的规律,不做买卖,先拜会同道,与同道取了合啦,能够有人让给他块地,让给他个场儿,教他们挣钱吃饭,还能把当地的风土人情一一详告。到了挣钱的时候,能够又容易,又多挣。譬如要是到了青岛,他自尊自贵,不按着江湖的规律拜会同道,若赶上杂技场儿没有空闲的场儿,不唯没有人让给他场儿做买卖,要和谁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亦休想有人告诉他的。江湖艺人是最有义气的,拜会同道还有一种大好处,如若不愿意在
青岛做买卖,当地老合们能够给他凑盘费,教他另往别处去做生意。大家凑路费的事儿,是司空见惯,并不出奇。江湖人若能守规律,亦有很多的便宜,较比别人守规律的好处还大得多哪。
江湖人做生意,在各省市的杂技场撂地儿,亦有一定的规律。譬如一个市场之内,有两档变戏法的,若是拉场儿做生意,不能挨着上地,必须两档子戏法隔开了,离着三二个场子才能行哪。市场的地方很宽大,能容的开多少档子玩艺,是那样的;如若市场地方狭窄,容纳不下那些档子玩艺,没法子办了,亦许打把式卖艺的挨着打把式卖艺的,说书挨着说书的,卖药挨着卖药的。可是挨着做买卖能成,最少亦要相离一丈地才成哪。江湖人管江湖人,尊敬的称呼都称“××象法”。挨着做生意、亦得“象挨象,隔一丈。”江湖人的玩艺,是各有专门,不论研究出什么玩艺,都能久看不烦,百听不厌,还有兴隆地方,繁华市面的好处。
想当初,东安市场将开办的时候,并不是尽做买卖的商家。在那时候,东安市场的杂技场儿,较比如今的天桥儿还齐全,还热闹哪。近年来,东安市场成为了大商场啦,那东垮院的杂技场儿,还要保存哪。设若那个杂技场儿取消了,那东垮院就能没有人去的。生意场儿有吸引观众的力量,亦非常伟大的。到了乡间,不论是那个地方,要有人提倡在那里创立个集场,或是那里要创个庙会,为首开办的人,得先邀生意档子吸引观众。兴隆方面,要是没有生意档子参加,任他办理的多善,亦办不起来,亦吸不住人儿。关外的岳州会,关里的鄚州会,可称得起最有名的庙会吧。那“海万”的“神凑子”,亦以生意档为主体。各乡镇的会首,都和生意人联络。如若要开庙、立会,都和生意人首领商议,请些生意档子,才能开庙开会哪。那么,生意人的首领又是谁呢?据江湖人说,生意人的首领是卖梳篦的。那里有新开办会,和他商议好了,他就能把各样的生意约来,他还得帮着会首们,指定文武地来。什么叫文呢?那叫武呢?拉洋片的,变戏法的,耍狗熊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卖梳蓖的,卖刀剪的,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都是文买卖,文生意。文档子挨着文买卖,武买卖挨着武生意。譬如有四档子文生意,当中间来档子武生意,锣鼓乱响,吵的那四档文生意说话亦不得说,听什么亦不得听,那就不用干了。各庙会的文武地儿,亦有一定的秩序。譬如某处有个庙会是四月初一吧,到了三月的月底,各样生意,各样的玩艺就都来齐了。会首与卖梳篦的,事先把地均配好了。初一日清晨早起,各种的生意,各样的玩艺,就都按着秩序的上地。各样的玩艺都上了地啦,变戏法的不能开锣,打把式卖艺的不能张嘴儿,说书的不说,唱曲的不唱,各样生意,都得等着会头。如若那卖梳篦的一张嘴,你瞧吧,各样的生意,全部张嘴,打锣的,敲鼓的,喊嚷的,八仙过海,各献其能。谁有能为谁挣钱,没能力的圆不上黏儿,跟海子里的鹿一样怔着。倘若会首们向生意人故意的为难,或是故意刁难,勒索银钱,把钱要的离了范围,生意人们商议好了,给他们“叩棚”,由卖梳蓖的把摊子一收,挑着担子,围着各玩艺场儿一转悠,你瞧吧老乡,变戏法的不变了。唱大鼓的不唱了,文武两档生意,全都收拾起来不干了,多咱把他所争的问题解决了,那梳蓖的一上地,各样的玩艺才能上地。如若卖梳篦的挑着担儿,离开会场远走啦,是玩艺上亦都一档子跟着一档子的,全都“开穴”。任他会首有多大的本领,亦留不住一档子的。江湖人团体是这样团结的,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即是外乡人难惹本地人)。”唯有江湖人是不怕的,可说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艺人传:评书门之群福庆
说评书分有袍带、短打。短打就是公案书。说公案书最有万儿的人,就得属群福庆,其次的就是袁杰英。群福庆本姓吴,字叫光甫,排行在二。他的大哥因为自幼失迷,始终没有踪影,他兄弟在后门外天汇大院开设“开明轩”茶馆。群福庆在幼年时候,就学谆悸铺红炉上的手艺,在某斋学徒。他的手艺学得很不错,因为他性情最好听评书,每到晚晌铺子里上了门后,人家全都睡觉去啦,唯独他是耗夜油子,等人睡觉,蹓踿踿的跳墙出去,直勾勾的就奔到书馆去听书。天天儿如是。可惜他那八年多的手艺,因为好听书,就给耽误了。日久天长,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因听书把事都误啦,所以被人把他辞了。他心里一赌气儿,干什么不吃饭哪?于是他就给白敬亭磕了头,拜为老师,从这儿他就说起评书来。按白敬亭本是“文”字的支派,名叫白文亮,跟双文兴(双厚坪)、海文泉是师兄弟。白敬亭说短打书,以说《施公案》为最拿手,时常注清室各王公府里说家档子。因为他是瓦匠手艺出身,每逢到灶王爷杜克雄耍大铁锹的时候,最为出色,别人是比不了的。他师兄弟三人,眼下就剩海文泉了,他说《济公传》“永庆升平”为最好。群福庆拜白敬亭为师,按着支派赐他的名叫福庆,他本姓吴,理应该叫吴福庆。因为他迷信心重,“吴”“无”两个字是音同字异,吴福庆认为不大吉祥,忌讳这个“无”字,所以就改名叫“群福庆”。他从先生在天桥各场“拉顺儿”(即是撂地拉场儿),很有叫座儿的魔力。因为他的“夯头”好(即是好嗓子),喷口字正,能够把那英雄的肝胆气概表现出来。我国人民对于侠义英雄,素来都抱崇拜主义,所以群福庆是“挑帘红”,出门就转,就是因这缘故成的名。他的“丑官”说得很不错(“丑官”是侃语,即是《施公案》)。有个袁杰亭,系评书界名人王致廉的门婿,也说《施公案》。袁杰亭说《施公案》,一些的言谈与动作,较比群福庆还有好的地方,可以说是有过无不及。因这缘故,群福庆很受他的影响,后来便又学“混水子”(“混水子”是侃语,即是《于公案》)。按《于公案》这书,是评书界名人牛瑞泉所编纂的。那里面的结构跟穿插,都很精奇,能够引人入胜。可惜牛先生在北平是庸庸碌碌,未能得志,又不肯把这心血编纂《于公案》抛弃,就把这书传给刘竹桥。后来刘竹桥又把这书传授群福庆,群福庆从把这《于公案》学会之后,每逢要与袁杰亭对垒的时候,群福庆就演《于公案》,不说《施公案》,以表示让步之义。无奈他学的这《于公案》,不够说一转儿的(即是不够说两个月)。他曾从马风云学过《盗马金枪传》。马凤云人品很清秀,说《明英烈》最好,可是不变口,不比刀枪架,所以叫做“文口明英烈”。群福庆每逢说《于公案》到了末尾,还亏了十天半个月的日期,他便用《盗马金枪》补续着说。后来把《于公案》说开了,能够说六十天啦,就把《盗马金枪》扔了。现在这《盗马金枪》便没人说啦,简直就要失传了,未免是很可惜呀。群福庆的为人很机警,任何事很有见解,在艺人中极讲义气,很可称为达时务的人。没几年的光景,袁杰亭患神经病,医治罔效,便与世长辞了。由这个时候,说《施公案》的人就没有能够跟群福庆并驾齐驱的了。群福庆在评书界里,由一出艺“挑帘红”,红了三十年之久。他那说“丑官”的魔力也很可观的了,惜其为人不事生产,虽然红了这么些年,仍然是家徒四壁。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冬月竟因病而亡,身后是很萧条。他所收的徒弟是刘荣安、刘荣云、傅荣庭、张荣久、陈荣启、许荣田、孔荣清等。傅荣庭虽给群福庆
“爬萨”,他向来没说过书,未入此道。孔荣清自从给群福庆“爬萨”(“爬萨”是磕头认师父,又叫“叩瓢儿”),就没在北平,往奉天、黑龙江等地献艺。东三省使“丑官”评书界演员,就属着孔荣清有万了。许荣田、张荣久、陈荣启三人,现在北平。张荣久、许荣田因为体质多弱,未能大露头角。陈荣启以“使丘山”见长(管说《精忠传》的调侃儿叫“使丘山的”),“丑官”这部书常演(演《施公案》的演员,袁杰英说的最能叫座了),并且他使的活儿“包袱”最多(逗笑儿叫“包袱”),有些个好听滑稽玩艺的书座儿,格外的爱听。每日他在各书馆开了书的时候,“询局”的人们,总是上满座儿。袁杰亭有知,亦当含笑于九泉了。
艺人传:鼓界之白云鹏
唱大鼓书的这行儿,江湖人调侃儿叫“柳海轰的”,“柳”是唱,“海轰”是指着大鼓而言。在我国以前,柳海轰的人们,都是做明地,在市场内支棚设帐拉场儿,所唱的玩艺都是“万子活”(整本大套的书叫“万子活儿”),什么《呼延庆打擂》、《前后七国》、《杨家将》、《跨海征东》、《薛刚反唐》等等的说部。一套书要唱好几月,说唱起来是没结没完。自从清末时代,子弟玩艺兴开了,“唱片儿”普遍了(管一段一段的曲儿,调侃儿叫“唱片”)。那时候唱的最有“万儿”就属着胡十、霍明亮。到民国以来,时代所趋,把艺人身价抬高了,继胡、霍之后为张小轩,惜其身段不好,没有台风,每逢演唱的时候,慌腔走板添虚字儿,实不警人。就以《活捉三郎》那段曲儿说罢,一张嘴唱头一句是“天堂地狱两般虚”,他偏给添字儿,唱成了“这天堂,那地狱,两般都是虚”,由七个字儿给成了十一个字。平、津、沪、汉等地的“询局人”(听曲的人,调侃儿叫“询局的”)都评他四个字儿:“穷凶极恶”。在刘宝全、白云鹏未露头角之先,平、津、沪、汉还能有人听他的玩艺,刘宝全、白云鹏成了大名,“张小轩”三个字儿,几乎无人知道了。
白云鹏字翼青,现年六十一岁,系河北省唐二里村人氏。自幼即嗜好歌曲,在本县有名票陈某,曾传艺于彼,渐得其妙。自光绪十五六年,赴津献艺未享大名,四五年后来平,在各市场庙会献艺,因是作艺人,无门户不能作艺,随给鼓界名人史振林“叩瓢儿”。经名师指导,艺业乃进,又兼好学不耻下问,精心研究,数十年之间,始造成鼓界名角,诚不易也。自在民初间,尚以万子活儿见长。自袁项城执政时,始弃了万子活改柳唱片。在新世界开办时,渐成大名,在平、津、沪、汉等地献艺,颇得各界“询局”的人士赞美,能与刘宝全并驾齐驱,实是各有所长。刘则身体雄壮,多演武段,如《华容道》、《战长沙》、《长板坡》、《宁武关、、《截江夺斗》等等段儿;白则身小神足,文质彬彬,多演文段,如《宝玉探病》、《宝玉娶亲》、《哭黛玉》、《探晴雯》、《太虚幻境》、《窦公训女》、《千金全德》、《骂曹训子》等等段儿,一人各尽所长。刘每逢登台,吐痰,挽袖面;白每逢登台,先鞠躬,后说话,言词谦恭,说些铺垫话儿,亦各有不同。白系鼓界有四大门户:梅、清、胡、赵。梅家门支派中人,在天桥儿演柳海轰儿、万子最海之田玉福、吴玉海皆其师兄弟也。白系童子礼儿,自幼入礼门,不动烟酒,人情事态阅历最深,江猢人都说他的腿儿最长,可不是能跑(江湖人管为人,河路码头、省市商埠去的地方最多的人,调侃儿叫“腿长”。若受艺人敬重的人,调侃儿叫“是分腿儿”)。数十年来,治有恒产,家道小康,惜以乏嗣,宗挑难继,过继一子,人品颇正,不想未能永寿,在前年已然去世了。其女已三十许人,为其操弦之韩德全,乃白之乘龙佳婿也。敝人曾与白云鹏请论,所唱之曲词,是江湖秘本为佳,还是票友们编纂的为佳?据他所说,江湖的曲词,都是平俗粗劣,还是子弟票友们“擦弄”的活儿为美(江湖人管编纂曲词,调侃儿叫“攥弄活儿”)。今日鼓界盛行的曲词,以早年韩小窗攥弄为最佳,民初庄荫棠握弄的活儿亦颇可取。韩小窗先生“摸弄的活儿”,当初有卖唱本的“百本张”售卖,自从“百本张”故去之后,韩小窗的活儿已然无处去“肘了”(江湖人管买东西,调侃儿叫“肘”)。现在若能有人重印“百本张”所售的曲儿,定能获利,惜已无人进行为憾。
挑青子生意之内幕
在从前逢集赶集,逢庙赶庙,有一种卖剃头刀子的生意,江湖人管他那行调侃儿叫“挑青子的”。做那种生意,亦是一种“笨头”搁念(江湖人管做买卖的资本,调侃儿叫“笨头”)。背着个包儿,有几把刀子,“打走马穴儿”,“顶”个“湊子”就能挣钱(江湖人管赶集上市调侃叫“顶湊子”,赶庙会调侃儿叫“顶神湊子”)。到了集上,找个过路口儿,将包儿一放,左手拿着一缕儿“苗西子”(江湖人管人脑袋上的头发,调侃儿叫“苗西子”),右手拿着一把剃头刀子,就能团黏子。他说我是刀剪铺子耍手艺的,从幼小儿学了这分打刀子的手艺,总给人家耍手艺,挣不了多少钱。我要自己做个买卖,因为本钱小,开不了铺子,耳挖勺里弄芝麻——小古道油儿。自己的手艺在家里打了几十把刀子,来到了市上卖。他嘴里叨叨念念,瞧着围的人们都围满啦,他说:“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咱们这刀子受使不受使,咱们当面试验试验。”说着话,他把左手的那缕头发一攥,教人瞧着足有四十多根儿,用剃头刀子的刃儿,对着那缕头发,用嘴一吹气,那缕儿头发就全都断了。围着的人们瞧着他那刀刃,如同迎风斩草似的,谁不爱呀?剃头的手艺人使用的刀子虽快,到了剃头的时候,还得用热水把头发洗好喽,抹上洋胰子才能剃哪,他这剃头刀子,能把一缕干头发一吹就断,较比起来剃头棚儿手艺人用刀子还好使哪,谁不买呀?他把刀子试验的人人都要买啦,他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刀子能把头发割断,大概许是竟能动软的,不能动硬的,咱们动回硬的,教众位看看。”说着话他一伸手,从包儿内取出一根锈棍儿,有核桃粗细,他往那小凳上一坐,把铁棍用腿夹住了,拿着那剃头刀儿往铁棍上怔刮,“哧哧”的直响,刮的往下掉铁末了。刮完了他举着刀儿说:“众位瞧瞧。”围着的人们一看,那刀的刃并没受伤,他说:“咱们刀是材料地道,手艺降人才能那样。众位要买这样刀子,到了刀剪铺得卖你三毛钱一把,我这是头趟来赶咱们这集。张天师卖眼药舍手传名,名不去利不来,小不去大不来,这趟我是不赚钱,只卖个本儿,把手工白饶上卖两毛钱一把。那位说我全要了,都要我可不卖,我就卖十把刀子。过了十把刀子之外,我还是三毛钱一把。”说到这里,把脚一跺道:“我今天豁出赔去了,卖一毛钱一把,有要的伸手。”他说这里,便有人买。十把刀子,眨眼卖净了,一块大洋到了手啦。赶一个集就卖这么三四回,几块大洋到了手,除去本钱能挣一多半儿。从前,我看他们的东西好,当面试验,价钱便宜,要买他一把哪。有江湖人对我说过,他们卖刀子是“里兴啃儿”(江湖人管假东西叫“里兴啃儿”)。我说他那刀子能够吹毛就断,能刮铁棍,怎么会是“里兴啃儿”哪?他说卖刀的能够吹毛断发,刮铁棍,那是他们练好的托门,要是到了别人手内就不能刮铁棍了,一刮刀就毁坏了,断毛断发,竟吹就不断了。他们把托门练好了,先说个大价钱,后来往下落价儿,由两毛一直落到了一毛钱。调侃儿叫“海开减卖”,“催啃的包口儿”。做这种生意分为三样儿:一种是顶凑子,使托门,海开减卖,挑的是里兴啃;一种是用“尖局的啃儿”,走常穴的。什么叫“尖局的啃儿”哪?就是真正的地道的好东西。要是摆个摊子,等主道候客,那可卖不动,赶个集走几十里路亦就能卖三两把,不用说赚钱,就是本钱亦卖不出来。若是逢集便到,“挑尖局”的东西,走常穴,卖出主顾来,细水长流,亦能获利,不过慢点,利钱又薄,日子又长,那样做法亦百里挑一呀。还有一种假装剃头的手艺人,
预备一块磨刀市,一个刷子,几把刀子在各集市上摆摊出卖。有些人疑惑他那刀子一定好使,看他那样子一定是剃头的手艺人,要卖了家伙改行似的,就有人买他那刀子。可是他将那刀子故意弄成了旧的才能成哪。
在早年社会的风气不开,都不讲求卫生,剃头刮脸都是找个剃头棚儿,那剃头棚儿都是破烂不堪。社会里的人士,不尚奢华,都是克勤克俭,花个几吊钱买把剃头刀子,又刮脸又剃头,亦是很经济的办法。那时候“挑青子”的生意,各大都市、各大商埠都有做那买卖的。到了如今,无论穷富都讲究修饰外表,剃头匠改为理发师(教给我念书的老师,也改为教员了),剃头棚改为理发馆。社会的人士,都日趋浮华,谁还花钱买把剃头刀儿,自己剃头刮脸哪?卖刀子的生意可就不在都市省城、商埠码头卖了,都改了路子到乡间去了。如今挑青子的买卖,都做“科怔”去了(江湖人管农人、老乡们调侃叫“科怔”)。再过些年,挑青子的生意,恐怕就要天然的淘汰了。
磨杵的生意
江湖人管到乡下串村庄镇去做生意,调侃儿叫“磨杵”。磨杵的买卖亦有好几十样,先由那些手摇串铃卖药的说吧,他们都有个皮包,内里装些个瓶子罐子,装着丸散膏丹,有旧式治外科疮症刀剪家具,是扎针的针包儿,把这些个东西装全了,说行话叫“啃包”。左手提着啃包,右手拿着“虎撑”(他们管摇的那串铃,调侃儿叫“虎撑”),走进了乡村的胡同里,“哗啷哗啷”摇起串铃。这声儿教乡间男妇老幼们听见,就知道是治病的先生来了。有那人家,家里有病人,把他请进去。他一入“窑儿”(管进到病人的家内,叫“入窑儿”),得先“把簧儿”。他们把簧亦是按着那大方脉的医生“入嘿”一样(江湖人管请大夫治病叫“搬黑”,管大夫得到病人家叫“入嘿”),使那望、闻、问、切的诀窍。譬如一进屋,见六月天气正在暑期时,病人穿着棉套裤,不用问他是什么病,一望而知是得了寒腿的病了。若是病人的脸上涂着黄土泥,一望而知是得了偏头疼、牙疼的病啦。若是病人爬在炕上不住的哼哼,手捂着肚子,一望而知是得了肚腹疼的病啦。他们到了病人的屋内,用眼把簧,把病人所得的病猜出个八九成啦,落座之后是先“粘弦儿”(管给病人诊脉,调侃儿叫“粘弦”)。最教人佩服的是他们一“粘弦”,准能把病人所得的病是怎样得的,得的是什么病,全都说得分毫不差,教病人得信服他的脉气好。据他们江湖人说,给病人评脉的时候,能诊出得的什么病来,要说对了那种方法,叫“年啃条子”,有了病,调侃儿叫“有年啃”。他们拿着串铃卖药的,拜师入门,头行儿就学年啃儿。是男子有十几样条子,女人有十几样条子,老年人有十几样条子,小孩有十几样条子。那条子是分为咳嗽条子、痨病条子、筋骨麻木的条子,血分不调的条子,合计起来,总有百十多个吧。他要是诊脉的时候,把病人的病原说对了,先不给治病,先要“水火簧儿”。譬如他问:“你们这病,请医生治过没有?”病人说:“咳,先生,我都治腻了。”他就知道这家是有钱的,要没钱,那能成天价请大夫吃药呢?请个大夫出诊费连抓药,没有个两三元钱不成。他要是治腻了,几十元钱就花出去了。别看他治腻了,还能挣他的大钱。社会里存两句牢不可破的话:“穷不离卦摊,富不离药锅。”人有钱身体就娇贵了,人要穷了,不用说花钱请大夫抓药治病,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哪。有了病啊,那算是认了命啦,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譬如问那病人:“你这病治过没有?”病人说:“我疼了半个多月啦,还没治过一回哪。”那卖药的先生听着就凉啦,这人但分有钱绝不能半个多月不治病,这个买卖撑死了亦就挣上两毛洋。凡是做这种生意的,一给病粘弦,就得先要水火簧儿。若是真穷,亦就不用多挣了。若是有钱的人家,不多挣钱,又挣谁哪?那病人虽说他治腻了,卖药的先生便会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该着一百天的灾难,九十九天亦好不了。能是该着你消灾,该着我露脸,一治就好。”病人听他说的这几句话,觉着很为有理,就教他治治吧。
他们磨杵的先生,亦有几道样色。譬如病人得的是肚腹疼痛,他就先使“插磨”。他们管扎针,调侃儿叫做“使插磨”。用针往病人身上一扎,从包内取出个罐子来,他把针拔下来,用火纸点着了,往罐内一扔,把罐子往那针眼上一扣,他向病人说:“扎针是按着穴道,有四阴针,四阳针,四大总针,八法神针,九转还阳针,马丹阳十二针,鬼门十三针。何谓四大总针哪?《针灸大成》的书上说的是:‘肚腹童流,腰背委中求,头项刺列缺,
面口合谷收。’针针针不着半毫分。能用十付药,都不动一分针。扎一针胜似吃十付药。扎针拔罐子,病好一半子。”他说这些话,病人听着亦是爱听。少时间,他用手把罐子起下来,猛一翻个儿,教罐子口儿冲上,他教病人瞧那罐子,病人往罐里一看,只见里头又黑又紫,黏黏糊糊的,有半罐子脓似的。他向病人说:“这一针扎在了病上,把你病拔出一多半来。今天晚上再吃付药,回头我再给你贴贴膏药,明天就好啦。”不用说病人听着高兴,台家老幼听着都是痛快的。他教本家把那罐子里的东西,倒在院内用土埋了。本家是当面瞧他把病治出来,焉能不佩服他呀?他由包内取出一贴膏药,贴在针眼上,又取出一包面子药来,说:“你们今天晚上教病人把这包面子药吃下去,夜里拉出几泡尿来就好啦。”病人说:“先生,我要好喽,忘不了先生的好处。给先生多少钱哪?”这先生说:“若是按规矩,扎针就得一块钱,这贴膏药一元二,面子药是八毛钱,一共三元钱。得啦,扎针白扎了,药钱我取个本吧,你们给一块五毛钱就行啦。”本家的人见针是扎了,膏药亦贴上了,好好的给人家块半大洋吧。先生治上“柳丁中的拘迷把”(“柳丁中拘迷把”是块半钱),收拾包儿就走了。到了晚上把药教病人吃下,本家的人都要瞧病人拉出来的是什么。谁想吃下这包面子药,病人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整整的响了一宵,一泡屎亦没拉。直到第二天早晨肚子里还是直响,合家老少都纳闷儿,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一言,我一语,齐说不一。到了吃完早饭的时候,就听见门外哗啷啷串铃响,卖药的先生又来了。本家赶紧就请这位先生,向他问问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卖药的先生,头天挣了一元五毛,那是头道杵,第二天他又来挣二道杵来了。他还是有把柄,能料着本家准得请他的,二道杵如同在手里攥着一样。他用罐子从针眼拔出来的那东西,是和戏法一样,原在那罐子里就有那东西,这东西是粉子和颜色弄的,调侃儿管这道样色叫“大卯子”。病人吃的那包面子药,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他们那面子药是×巴皮子做的,不拘是谁吃下去,肚子里竟响,他们管那法子调侃叫“张手雷”。
第二天他提喽着啃包,摇着他那虎撑儿,又到这病人的门前。本家出来人,赶紧把他请到屋内,向他问道:“先生,不是吃了你的面子药,能把病打下来吗?怎么吃下这药去尽响,没把病打下来呢?”先生说:“哎呀,这病人的病太重了,凭我那药的力量,才将把病问动,实在够瞧的,还得来付双加料的吃吃。”病人就说:“我来付双加料的吃吧。”先生说:“这双加料的药,得两元多哪。”本家好说歹说给了两元钱,他给了一包丸药,说:“吃下这付药,准把病打下来。如若打不下病,我把钱还能退给你们。”拿着两元钱走了,“月丁拘迷把”(即是两无饯)到了手。他给下那包丸药,调侃儿叫“串子”,说是吃下去准能好了。原来他们江湖卖药的,有几样好药,能治一样病,吃下去准能治病。据我所知道的共有四样:一叫“顶汗”,二叫“抗汗”,三叫“戳汗”,四叫“串子”。如若病人咳嗽,吃下他那“顶汗”,就能顶住病,不咳嗽了,如若病人筋骨疼痛,吃下他们的“抗汗”,就能筋骨不疼了;如若病人心口疼,吃下他们的“戳汗”,立刻心口不疼了;如若是存了食水,肚腹发疼,两脚发胀,吃下那“串子”去,就能把食水打下来,准能好得了病。据我同他们探讨,那四样药,是经过多少名人研究出来的,大方脉的医生是向来胆小,不敢用的。他们江湖人,做这磨件的生意,降得住人,挣得了钱,就是仗着那“顶、抗、戳、串”四佯药品。最难学的是他们的针法,不论什么病,一扎立能见效。不过,近来这磨杵的生意,渐
渐的消灭了,再过些年,这磨杵的买卖,就无人做了。
挑土宝、海宝的生意
有一年我在营口去逛洼坑甸。那个地方,是最热闹的杂技场,各样的玩艺都有,和天津的三不管,安东的七道沟,北平的天桥一样。我走在一个场上,见有一人,三十多岁,穿章打扮,像个种庄稼的人,他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从腰里掏出几十张小四方的纸来,往地下一蹲,他嚷道:“快来看咱们的宝贝,快来看咱们的宝贝。”我随着一些个人们观瞧他有什么宝贝,就见他从腰取出一个绸子包儿,内里凸着,包的是什么,虽然看不见,那个大小和“三炮儿”的烟筒儿差不了多少。他指那个包儿说:“这个宝贝,是我在海边上捡的,大有用处,我打开大众瞧瞧。”说着话他打开了,一看,是一块又圆又高的石头,那石头上面长着十几个小蛤螟。大众瞧着这个东西,很奇怪,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就听他说:“我捡了这个东西,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经过多少人瞧才知道这宗东西有什么用处。它专能治病,可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就是能治眼睛上的毛病。不论是气矇眼,火矇眼,暴发火眼,见风流泪,努肉盘睛,红丝血线,一上就好。我可不是卖药的,我亦不是行医的大夫,我把这宗东西送给众位一点,行个方便,结个人缘。”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瞧大众有害眼病的人没有。是时系在春天,害眼病的人很多,他指着一个人道:“这位的眼睛竟是红丝,我给上点试试,我可不要钱,我也不卖。”那人就蹲在了地上,他又从腰内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儿,瓶里有水,又掏一把小刀,一个骨头簪,他用小刀在那海宝贝上,现往下削未儿,骨头簪沾凉水,又沾那削下来的未儿,往这人的左边眼睛上点。这人工夫不大,就说:“劳你驾,再把这右眼上点儿吧。”他又给往右眼上抹了点儿,这人直嚷:“舒服多了。”有些人都瞧着便宜,工夫不大,蹲下好几个人,这眼睛上点,那个眼睛抹点,亦真奇怪,是上了他药的人都说:“这药很好。”看热闹的人,有一个人向他说:“先生,你这海里的宝贝,能治眼睛上气火矇吗?”他说:“能治,当时就好。”这人说:“我去把病人搀来,你给治治吧。”说完了话,这人就走了。去了不大工夫,就搀了一个病人来。和瞎子一样,教这人蹲下,求他给上点眼药试试。这人就把眼药给他点上,这人闭着眼睛不动了。那些个先上药的人们,全都把眼睛睁开,个个都觉很好受似的,全都瞧他给那人治气火矇。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说:“你们众位瞧吧,这人的眼睛好啦。”他又从腰中掏出一把小镊子,用手指头将那人的眼皮拨开,用骨簪儿往下拨,那人眼睛上的那层矇就渐渐的活动,等到用镊子往下一夹,就把它取出眼来,他举那块叫大众观瞧,足有人的手指甲盖儿大小,厚薄亦有手指甲那么薄厚。大众站着的人,蹲着的人,见他这药当时就能把眼睛治好,都夸好药。害眼疾的人说:”嗳呀,我可看见什么了,这些年把我闷坏了,尽药钱我就花的没了数啦!任什么亦干不了,少挣多花一千块钱没有啦!”说到这里,向他问道:“先生,你给我治好一只眼啦,我给多少钱呢?”他说:“我不要钱,我不是治病先生,白瞧白看。”那人说:“我才好了一只眼,这只眼还没好哪!我再教你白治,我良心有愧。干多块钱都没治好,你给治好喽,我亦不能教你自治,你卖给我点药。”他说:“我不是卖药的,我这东西不卖,谁要买亦成,一千块钱,谁要谁拿去。”这人说,“一千块大洋买不起,你匀给我点吧。”他摇头道:“不匀,不匀。”当时这些人都直央求他,好容易他才点头,匀给那人两块钱的。两元钱才买了一小包儿,他匀给这人了,可就不成了,这个说:“你匀给他啦,亦得匀
给我点。”于是这个三毛,那个五毛,这个一块,那个半块,不到一个钟头,就匀去五六元大洋的货去。他愈说下卖,愈有人买。他说:“以后不卖了,收拾收拾就走啦。”我亦买了他三毛钱的,回到家中,以为有亲友们害眼疾的,给谁上点,谁的眼睛就好,可是有个五六年的病人,眼睛起了矇了,上了点药就不管事,那矇亦下不来,却还很纳闷。他给人家治下矇来,我亲眼得见,怎么我买到家内就治不下矇来呀?要说上了当啦,害眼疾的人,真治好了好几个,这个事真是教人纳闷儿。
有一年,在大连的西岗子露天市场,又瞧见一个用海宝贝治眼的,亦是说“不是治病的医生,不是卖药的,谁要买得花钱匀他的。后来我有个久闯江湖的朋友,我和他打听这海宝贝的事,和他探讨。据他说,这种生意亦是“挑招汗的”买卖(江湖人管卖眼药的买卖,调侃儿叫“挑招汗的”),他那海里的宝贝是瞎话。那宗东西是自“攥弄”的(自己做的,调侃儿叫“自己摸弄的”)。做那个东西“笨头”得十几元钱哪(本钱儿叫“笨头)。那东西的“底啃”(物质的原料,调侃儿叫“底啃”)是芦甘石、冰片两味药材做的。据《雷公炮制药性赋》与各种医书所言,芦甘石、冰片,乃治眼疾之圣药也。他们“海宝”上的药末子,当眼药上是很好的。只是做买卖,摆在地上要卖钱,实是不易。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不论是什么买卖,一落到土地上就算完了。可是江湖人们想出来这个方法,搁到地上就能卖钱。他给那害眼疾的人当时上好了药,就能把眼里的陵治下来,那亦是一种样色,和变戏法一样。他们用鸡眼先做成了那块假矇皮。到了卖药的时候,有他们两个“敲托的”(即是“贴靴的”),一个装害眼疾的闭着眼睛,一个搀着假害眼疾的人,到了他那摊上,假装不认识,教他给治眼病。他将那鸡眼做的假矇皮,藏在了手内,在给他“敲托的”上眼药的时候,暗中就放在眼内,不多时,再由眼内取出来,教别人瞧着他那药是真有效验。江湖人管他们使的这个方法,调侃儿叫做“呼的样色”,他们使这道样色,是卖钱的唯一不二之法。还有那假装在土里挖出来的宝贝是用冰片、芦甘石做的,就是没有那小蛤蟆。另做上几条龙儿,做上宝的生意,亦和做海宝儿一样,只在那宝贝的样式上不同罢了。现在做这土宝、海宝的生意,不能在各省市、各都城里售卖,都往乡村里赶集赶庙去了。这种生意,亦是日见稀少。将来再过些年,就怕无形消灭了。
柳海轰的生意
江湖人管唱大鼓的行儿,调侃儿叫“柳海轰的”。据他们说,大鼓的起源是很早的,大约有几千年了。在尧舜的时代,朝堂里设立谏鼓,虽是以下谏上,亦是一种教化的意义。敝人向他们鼓界的人探讨,他们为什么都供周庄王呢?是不是周书列书了?他们说:“周庄王曾在古时击鼓化民,他们唱大鼓亦是正风化俗,劝化人民的。本着周庄王击鼓化民的意思,就以周庄王当做祖师了。”北平的各杂耍馆子,各坤书馆儿,后台都有一张神桌儿,桌上设着个牌位,上边写着“周庄王之神位”。他们的大鼓,若按规矩,是应当有一百个铜钉。其中的意义是仿着文王百子图的。大鼓的鼓架子是六根竹子做的,据江湖人说,那鼓架子是穷家门的东西,他们是借着使用的,到了鼓界里把那架子的尺寸就失迷了,唱大鼓的人身量高些,那鼓架子亦高点;身量矮点,那鼓架子亦矮点。那板是分力木板儿,亦有一定的准尺寸,如今亦都不按着规矩做了,尺寸大小随个人的心意啦。
唱大鼓的支派,黄河往南,山东、河南等地是孙、方、蒋、张四大门。此外还有孙、赵门儿。黄河北是梅、清、胡、赵四大门。他们收徒弟的时候在某处,敝人曾见过一次“是由收徒弟之人,先下帖将本门中老中少三辈人全部请来,屋中亦设摆神桌,供上周庄王的牌位,将弦子鼓、醒木亦都摆在神桌之上,临往桌上放弦子之时,嘴里还得祝上一套词,赞曰:“丝与竹来乃八音,三皇治世他为尊。师旷留下十六个字,五音六律定君臣。位按那宫商角落,后有文武弦两根。祖师留下文武艺,弟子学艺入了门。老祖留下为有宝,虽然应手又趁心。四海朋友把弦供,如要有艺论古今。”供鼓的时候,供醒木的时候,亦有一套词儿。到了把字(即门生帖儿)写好喽,大众给祖师爷磕头完了,新入门的徒弟跪倒磕头,嘴里得说:“盘古壁地与开天,优羲有八卦传。坎水离火神为地,震雷巽风良为山。兑泽中央戊己土,八卦西北乾为天。白黑碧绿黄赤紫,行藏至引圣神仙。宝顶呈祥结采,香烟燎绕半空悬。庄王祖师上边坐,弟子进香到面前。”徒弟入门得给师父效几年力,先学弹弦后学唱。鼓界的老人都是会弹会唱,到了如今可不然了,有会唱不会弹弦的,有会弹弦不会唱的。
“海轰”的板儿,向来是分为铁板、木板。腔调儿大不相同,有“鑗铧调儿”,有“靠山调儿”,有“梅花调儿”,有“西河调儿”,有“京调儿”,有“奉天调儿”,有“乐亭调儿”,有“怯调儿”。“鑗铧调儿”以山东人唱的最佳,唱那调儿的,吃的很宽。江南北几处倒都是以“鸳鸯挡子”为多(男妇两个人,唱对口儿大鼓,江湖人调侃儿叫“鸳鸯档子”)。“靠山调儿”是天津的天产,非天津人唱着不美,还是在天津唱着好听。“梅花调儿”,是费力气不讨好,以北平人唱之最为相宜。其余“奉天调儿”,“乐亭调儿”,亦是各兴地道。刘宝全、白云鹏唱的是“怯口大鼓”,美其名叫“京音大鼓”。架冬瓜、老倭瓜、大南瓜、大茄子等所唱的为滑稽大鼓。按早年海轰儿没有这宗玩艺,唱滑稽大鼓的人,以老倭瓜最早,社会的人士都以为是他兴的。这宗滑稽曲儿,据敝人所知,“柳”的最早就是老倭瓜,响了万就是老倭瓜,跑的“穴眼儿”最多也是老倭瓜,攥弄那种活儿可不是老倭瓜。老倭瓜姓崔,叫崔子明,京北三旗营的人,原是玉器行人。他自幼好习大鼓,亦先票后海者也。京北三旗营有张云舫者,系故都仓中人,当差有年,多才多艺,心灵性敏,攥弄滑稽曲词,编歌曲是个高手,唯有他不善于歌唱。老倭瓜羡慕张云航之歌词,与他交友,竟得其妙。恰在清末民初,鼓界盛兴时期,老倭瓜近逢登台演唱,有张云肪之绝妙好词,他又能形容,发托卖像,使人望而解颐,能够“咧瓢”(“咧瓢”是笑),老倭瓜渐渐成名,大受社会人士欢迎。因为他是票友,没有门户,在前门外演唱,被本行人所“携”(被有门户人将他家伙拿走,调侃儿叫“被携”)。老倭瓜已然看出红来,焉能改行?由白云鹏介绍。给史振林叩瓢,乃脱离票友,实行下海。白云鹏亦史之弟子,二人既然系师兄弟,“排琴”的关系(师兄弟调侃叫“排琴”),受白提携,献艺平、津、沪、汉,“老倭瓜”三个字。无人不知了。大南瓜、大茄子、架冬瓜接踵而起,海轰这行里,又兴出相声化的大鼓子。滑稽大鼓的曲词,乃张云航所编,闯荡开了为老倭瓜,可惜张没获利,崔已家成业就,时也,运也,命也,信不诬也。如今张云舫所编之滑稽曲词“拴娃娃”、“劝五迷”、“蓝桥会”、“妓女过节”、“家败归天”、“蒋干盗书”、“丑女出阁”、“海三姐逛市场”、“阔四姐推牌九”、“劝国民”,那些段儿盛行了一阵。惜张最美之“胭脂判”、“战宛城”等
段,未能授人。现张已五十许人也,若无人学习,“胭脂判”、“战宛城”恐将失传了。
有王×延者,为人记忆最佳,脑力很好。无论何种曲词,不拘长短段儿,只要教他听见,便能一字不少,全然记住。张云航搜索枯肠,精心之著品,不肯轻授于人。若有王×延在座,张则避席,或不一语。有人问他为何如此,张则笑而不言,盖王×延“荣活”的本领(管偷学曲词调侃叫“荣活”)素有大名,不由张不生畏也。望柳海轰的人们,留心张之曲词。倘若无人学习,“胭脂判”、“战宛城”等段,必被张携之入地了。
海轰之十三道大辙
唱大鼓不论什么调儿,都离不开十三道大辙。十三道辙:一,中东辙;二,人辰辙;三,江阳辙;四,发花辙;五,梭波辙;六,灰堆辙;七,衣齐辙;八,怀来辙;九,由求辙;十,苗条辙;十一,言前辙;十二,姑苏辙;十三,迭雪辙。如“少爷的大运未通,犹如蛟龙因在浅水中”,即是“中东辙”。如“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即是“人辰辙”。如“小少爷休要慌忙,细听我说个端详”,即是“江阳辙”。如“听他说了这几句话,教我心中似刀扎”,即是“发花辙”。如“不由人珠泪双落,尊贤弟细听我说”,即是“梭波辙”。如“我本是书香门弟,出门来寻找妻”,即是“衣齐辙”。如“听他言来泪满腮,叫声我妻细听开怀”即“怀来辙”。如“教人听了伤心落泪,实是我痛伤悲”,即是“灰堆辙”。如“吹洋鼓来打洋号,教人听听这一套”,即是“苗条辙”。如“他二人好比龙虎斗,不知何时方罢休”,即是“由求辙”。如“要等我儿站门前,好不教人望穿”,即是“言前辙”。如“卖国求荣不顾主,背主求官把官图”,即是“姑苏辙”。如“来清去白慷慨节,说明就此拜君别”,即是“迭雪辙”。鼓界所难学的为“万子活”,整本大套的书,没个半年工夫说不了。“万子活”教法都是口传心授,即或有册子,笔录的亦都是“棵子”(江湖人管秘本的笔记书里中的单构穿插,调侃叫“棵子”),外人瞧着亦是不懂。唱段的鼓儿词,有一种河南齐家本儿,是老合全都能会,惜其词句不雅,仅能合辙,子弟曲儿,都是清时票家韩小窗,民初庄荫棠、全月如几个人擦弄的。这些年齐家的本儿,渐渐的消灭了。韩庄全的曲儿,颇受社会“询局”的欢迎,总算盛行一时了。
江湖自嘲之暗语
江湖人管调侃用的行话叫做“春点”,老江湖使用这春点,是为了做买卖挣钱,离开了做买卖之外,皆恶“团春”调侃。有些个新上跳板的江湖人,学了几句春点,到处就调侃儿,江湖的老前辈很为不满。一日,江湖的老前辈向新上跳板的说道:“当初有两个生意人,一个是算卦的,一个是卖药的,两个人走在外县域内,住了店啦。围完晚饭之后,算卦的到后院解手。他撒完了尿,忽然抬头一看,阴云四布,并无星斗,大概是天要下雨。他一进屋,向那卖艺的伙计调侃儿说:‘碴了棚儿啦,要摆金吧。’他那个伙计,懂得‘春点’,听他说‘碴了棚儿啦’,就知道是阴了天了,‘要摆金吧’,他就知道是要下雨了。他们两个人调起侃来,恰巧被店里的伙计听见,那伙计不懂江湖的‘春点’,他听见这两个人所说的话,他不懂的,心中暗道:‘这两个客人,不是好东西,大概许是做贼的。’谁想事有凑巧,当日夜内,店里丢了一匹驴,掌柜先生、伙计们聚在了一处,讨论这驴教谁偷去了。伙计忽然想起那算卦卖药的两位客人,他说,‘这驴教六号的客人偷去啦。’掌柜的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伙计说:‘昨天夜内,我听见他们两个人说贼话来的,一定是他们偷去了。’掌柜的就把这算卦卖药的告下来了,说驴教他们两个人偷去了。这位县官是位老江湖出身。他改了行,走了一步好运,得了县官知事。这天他升了大堂,衙役三班,喊喝堂威。店里掌柜的,算卦的,卖药的,三个人跪在了堂上。县官问道:‘你们三个人,因为什么事打官司呀?’店里掌柜说:‘老爷,他们两个人住在我的店内,把我们柜上的驴给偷去啦,求老爷作主。’县官问道:‘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这个说:‘老爷,我是算卦的。’那个说:‘老爷,我是卖药的。’县官问道:‘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务正,偷他的驴呢?’这两个人说:‘老爷,我们没偷他的东西,他们诬赖好人,求老爷作主。’县官向店里掌柜的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驴是他们两个人偷了去呢?’店里掌柜的说:‘老爷,他们两个人昨天在我店里说贼诸来着,教我们伙计听见了,我们料着他们把驴偷去啦。’县官向他两个人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说贼话呀?’那个算卦说:‘老爷,我们没说贼话。我们是江湖人,因为昨天夜内阴了天啦,要下雨,我们两个说行话来着,我说‘碴了棚了’,是阴了天了。他说‘要摆金’,是要下雨。这是我们江湖人的‘春点’,不是贼话。”县官这才明白。他虽做了县官,因为他是老江湖,什么样的春点他都懂的。他亦是最恨新上跳板的人,是不是的就调侃,动不动就调侃儿。立刻命皂班,打算卦的七十板,打卖药六十板。打完了这两个人,县官就和他们二人调起侃来,用手指着他二人说道:‘我亦不管你是‘金’(指算卦的金点而言),我亦不管你是‘批’(指卖药的而言),绝不该当着‘空子’乱‘团春’(管不懂江湖事的人叫‘空子’)。一个打你‘申句’,一个打你‘行句’(‘申句’是六十板子,‘行句’是七十板子)。若不是‘冷子攥儿亮’(管他自己县官叫‘冷子’,‘攥儿亮’即是明白江湖事儿),把你‘月顶码儿’(‘还得鞭个申行长爱句’(‘月顶码子’是两个人,‘还得鞭个申行长爱句’是还应当打你个六七八十板子),‘梁上去找金福柳’,‘扯活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梁上去找金福柳’,是往大道上去找驴,‘扯活了吧’,是你们跑了吧,‘从此可别乱团春’,是教他们不可在各处乱调侃儿,防备有人拿你们当贼办了)。县官冲他们调的侃儿,店里的掌柜的不懂的,亦不知他们说的是什
么,然后就见知县冲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赶紧往大道上追贼,把驴给人家找回来。’两个人叩头下堂去了。”
那位老江湖把这段故事,说给新上跳板的江湖人,这两个新上跳板的人受了他这番训教,可不敢没有事儿乱团春,胡调侃了。这是江湖人自嘲的小故事,写出来在《江湖丛谈》里,添上点材料,亦可以使诸君明白,这调侃儿虽会了不能乱说的。
老月的骗局内幕
“老月”是耍腥赌的,他们若要设赌吃人,一个人可耍不了腥儿,至少亦得两个人。老月们的组织亦是不同的,或三或五,或十数人是没有一定的,可是他们的局面大的能骗人几万几干的,局面小的仅能骗几百几十,“水了穴”的“老月”(“水了穴”,是混穷了),亦就骗人个几元几毛。他们同是吃“空子”,方法各有不同。最有能为的老月,吃完了秧子,能够教秧子醒不了腔,他还能和秧子在一处儿吃喝玩乐。有那没有本领的老月,设的局儿不完善,教秧子醒了腔儿,轻了是断了交情面子,谁不理准;重了不是“朝了翅子”(管打官司,调侃儿叫“朝翅子”)就是“拆鞠”(即是挨打)。有一种最高的老月,家里住的宅子,亦是几十间房子,电灯电话,热天电扇,冬天暖气管子,洋炉予,屋中的摆式,桌椅床帐,古玩瓷器,名人字画,教谁瞧着亦值个几万元。厨子、老妈、听差的、门房、打杂、开汽车、男女仆人,亦是十数个。本家的主人,男子都是衣服阔绰,人物漂亮,谈吐大雅。妇人都得长的姿容秀丽。年老的得像太夫人,中年的得大方不拘,年少的得像大家闺秀。这个样局式,若把秧子弄到他家,那秧子绝想不到这家是老月。他们还都善于交际,每日在公园、饭店、市场娱乐处所,出入挥霍,教人看不透他是干嘛的。他们往家里带人,调侃儿叫“往窑里跨点儿”。第一得把“出点头儿”“水火簧”来(即是瞧出“秧子”是穷“秧子”还是阔“秧子”),投其所好,施用手段。如若秧子好近女色,就把秧子弄到窑内,用女子骗他的金钱。如若秧子不近女色,就用男子使腥儿骗他的金钱。譬如遇见个少爷,他家里有几十万的财产,为人精明强干,对于社会里蒙人攥人的事儿,他懂得些个,若是约他耍钱他不干,用女人拢络他才上套儿。老月们就用贴身靠儿的手段,和他交朋友,在交际中一切吃喝花费不教他给,教他白吃白喝,施以小惠。他爱贪小便宜,就如同用金钩钓鲤鱼一样,和他联络些日子,使他不疑了,然后把他带到家中,教他看热闹瞧耍钱的人们,输赢钱三大,使他动心,以便上套。
曾记在民初五六年间,有北平某世家子名叫阿林太者,他家广有恒产,为人机警,颇喜交往官扬中人。一日在某戏院观剧,得识一陆某,二人交为至友。据陆某所言,为江南人,位于同乡某司令宅中。一日陆某同阿林太至某司令宅中,见客厅中有十数人,呼卢喝雉,大肆赌博。阿林太与陆某围观胜负,见一少年,人物俊雅,衣服阔绰,每赌必输,三小时之间,竟输去万元有余。阿林太触目惊心,见此巨赌,不敢问津。每三二日陆某便约其观赌,常见该少年输负巨款,少则数千,多则数万。阿林太问陆某:“少年为准?何有巨款?常输不惧?”陆某说:“此吾同乡唐绅之子,其家资产约有数千万。似此赌博,并不为多,每年挥霍数十万。与其赌博者,皆为老月。他不明腥赌之弊,故每赌必输。”阿林太问陆某:“你为何不吃他一水泥?”陆某皱眉道:“惜我无款。我与少年同乡,彼常命我引他赌钱。我若有本钱数万之款,早到囊中了。”阿林太道:“吾若筹出本钱,你能赢他吗?”陆某说:“那极容易。你明日若能携来巨款,我便能赢他。如若得款,你七我三,三七分之。”阿林太说:“万儿八千款我能筹出,但是你有何法,可以赢钱呢?”陆某说:“有个主意。明日赌时,你可用单凤火柴盒,当作宝盒。以四张牌九:地么、二板、长三、大四,分为么二三四。你做宝我叫唐少爷押。你如往火柴盒内,装张地么,可将火柴盒的风头冲我。我劝他押四。你如装
张二板,把凤尾冲我。我劝他押么。你如装张长三,可将火柴头反用,将单字冲我。我叫他押四。你如装张大四,可将凤字冲我。我叫他押么。如若那样,两日的工夫,就能赢几万。”阿林太喜悦非常。二人商议妥当,照计而行。次日他将万元巨钞,装入提包,带牌九四张,火柴盒一个,至某宅寻陆某。先将巨款教陆某瞧看,然后等那唐少爷。掌灯后唐少爷果至,由陆某介绍阿林太,然后布置赌案。阿林太就将地么装入火柴盒内,将风头冲外,陆某劝唐少爷押四,唐押数百元。开盒视之,系地么一张,百元钞票,为阿所得。如是赌至十数次,千数元巨钞已为阿林太所得。他这次将长三装入盒内,放在案中,将单凤的“单”字冲外,陆某知系长三,劝唐少爷押四,唐少爷押了万元孤了。结果万元巨钞,不足付清负款,由陆某做保,改日付足,唐少爷携款而去。阿林太目瞪痴呆,陆某向他瞒怨不已:“你别犯死心眼呀,连赢十数宝,还不变个法儿?”阿林太既不醒攒,死怨自己财运不佳。归家之后,不愿再付赌债,闭门不出,且嘱其家人,如有人找,说我已赴天津。阿林大输了万元之款,反倒不敢出门。老月的骗局可怕,老月的手段亦够辣的。后来阿林太久后不见有人索债,渐渐出游,偶至某宅,见门紧闭,粘有红纸帖,上写“空房一所,共三十一间,自来水、电灯,无不齐备,有愿租者,门内有人领看。”阿林太始觉受骗。后遇友人谈及此事,有人明白老月的事的,告诉他老月做点,使用的门子,有反有正,你抛了万元,就是教他们使了歹门了啦。江猢的老合尝言,他们不受骗的秘诀,是“不贪便宜”四个字。按阿林太受骗的事,亦是贪便宜才上了当,不贪便宜的下联是“不能受害”啊。
诸葛数灯下数带子金
在民国二十四年夏天,敝人有事出外至大连,寓于浪速町某客栈中。一日独自闲游,闻大连西岗子为露天市场,与津市之三不管、奉天之小西关、保定之马号还格外热闹。信步而行,不到一个钟头即至。锣鼓喧天,嚣嚣振耳,各种杂技场、戏法、相声、鼓书、槓子、竹板书、评书、洋片,无不齐全,热闹可观。各处巡礼,赏心悦目,精神奋发,游兴颇浓。行至某油坊大墙角下,见有数十人围绕,面向里观瞧,亦不敲锣,又不击鼓,不知是何玩艺。好奇心驱使我挤进人群,见有一张桌子,上铺白色毯子一幅,毯子上有毛笔一支,砚墨一份,石板一块,粉笔一支,桌上有四个纸袋。袋长四寸,宽约二寸,有三个袋子上都写着“奇门遁甲”的字样,那一个袋上没有“奇门遁甲”的字儿,写“○○○年○○○岁○○省○○县人○○月○○○日○时生报花”,这是两行小字。在两行小字的右边,还有“父母○○兄弟○○妻妾○○子女○○”格式表儿。我看这摊上设摆的东西,就知道是个算卦的摊。抬起头来一看,在桌后靠墙立着个人,生的又黑又高,一脸的麻子,约有四十多岁。他手里拿着个小竹筒儿,筒内有三根小棍儿,不住的用手摇晃那竹筒儿,嘴里还说:“咱们这卦,与众不同。按着人的生辰八字、五官相貌命相合参,能够知道人的年岁多大,家乡位处,父母妨不妨,兄弟几位,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士农工商那界人,一辈子衣禄食禄,富贵贫贱,穷通寿夭,我这卦摊多了不算,每一天就算四卦,这叫‘奇门遁甲’。”说至此处,他用手一指桌上的四个纸袋,说:“我这卦是先算得了等人。应当有谁的卦,袋内有张纸,纸上写好啦。问卦之人姓什么,叫什么,那省那县人,父母妻妾兄弟儿女,写好了应有应妨,一世终身,应做什么事,有多大的财源,那年好那年坏,得谁的好处,受谁的害处。那位要算咱们全都写的好了,一字不差,你再给钱;算差了一字,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愿意算算,那位言语。”说到此处,有一个人说:“先生我算算,算对了我给钱,算不对了分文不给。”敝人瞧这说话之人,长得就是个“朗不正”的样子(江湖人管社会里讨人嫌,又嘎又劣的人,调侃儿叫“朗不正”)。那个算卦的先生,看他那样子,就说:“我这卦,不能是人都算,有谁的卦,咱们才算呢,如若没有谁的卦,你给钱我亦不算。”说到这里,他又说:“怎么知道有谁的卦,没谁的卦,用我手中这个竹筒可以问的出来,说筒里这三根小棍儿,我摇出一根来,才有卦呢,摇不出来可就没卦。”说着,他就摇手中的小竹筒儿。那三根小棍,哗啷啷直响。摇晃了会儿,那三根棍儿,一个亦没摇出来。他向那朗不正的人说:“没有你的卦。”那个人没法,堵气子走啦。我一时好奇心胜,说:“先生,你算算有我的卦没有?”他把竹筒儿摇动起来,工夫不大,吧嗒一声,就摇出一根棍来,他说:“有你的卦。”我说:“有我的卦,你准算的对吧?”他说:“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就说:“你给算算吧。”他将桌上纸袋儿,拿起一个来,说:“这里头就有你的卦,你一辈子的事,全都写好啦,在袋里搁着呢。”我说:“取出来看吧,看对了我给钱。”他说:“等等,先别动,咱们说好喽,你再取来观瞧。”我说:“还有什么商量的?”他说:“我那条写的对不对没法子证明,我这里有块石板,你用粉笔,将你的姓名年数,哪省哪县人,父母妨没妨,兄弟几位,妻妾有无,子女多少,全写在石板上,然后再将纸袋里的卦单取出来,你看这单上的字样,与石板上写的一样了。我再把你的终身事读念了,该多少钱
的卦礼,你给多少钱。”我说:“这个办法很好,心明眼亮,我不亏心,你不冤人。”他就把石板递给我。我接过石板来,用粉笔就写。写的是:“荣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父母双全,弟兄两位,妻有妾无,子三女一。”写完了将石板放在桌上。他用手指着石板上的字,念了一遍,教围着青热闹的听听。大家都听明白了。他伸手拿起笔来,从毡子底下取出一打纸条来,宽有二寸多,长有四寸多。他说:“我这里有谁的卦,得有号头儿。我记上号头儿。”说到这里,他就拿着纸条儿,用黑笔写了号头,写的时候不叫大众看见,举着手写。他身后是墙,亦没人看见。他写完了,冲我说:“你把那纸袋给我吧。”我把纸袋交给他,他将纸袋儿,往号头的纸上一放,忽然说:“我写的号头还没教你瞧见哪。”说着就将纸袋纸条拿起来,又放下,我看那条上写的是“第一千五百十六号。”他说着就将纸袋打开,从里边将卦单取出来放在桌上。我看那卦单写着:“荣式毅,年二十四岁,北京人。父母双全,妻有妾无,兄弟两位,子三女一。为人性柔怀刚,心高志大,喜于交际,志在四方。六亲冷淡,祖业不靠,自创自立,衣食无缺。少运受父母栽培,早入孔孟之乡,学业有成。做事最早,劳碌早,出外早,乃三早之命。发达晚,立业晚,享福晚,三晚之分。早年做事多难成,难展才志,财运虽有,来多去广,有财无库。中运先难后易,渐渐发达,有贵人提拔财喜并进。受人器重,家道日隆,晚运有大名,有大利,人口昌盛,福寿绵永,晚年蔗境颇堪羡也。”敝人看完了他这卦单,与我个人的命中所经过的事,以及家境均皆相符,毫厘不差,心中很为佩服他的术学,有灵有验。那卦单末尾上写着“中等上级官界官,礼金四元八角。”我看完吓了一跳,嚢中只有大洋一元,向他好言央求,总算通过实行。在他那瓢底下,给我记上袋了。我自从占了这卦以后,逢人便说此事,如遇大的神仙。不意在海参威那年,有朋友王君,我向他道及此事,王君说:“你遇见‘带子金’了。”我说:“什么叫‘带子金’子?”他说:“给你算卦的那诸葛神术,调侃儿叫‘带子金’。”我说:“奇怪,那么灵的卦亦是生意吗?”王君说:“除测字、周易、奇门,那是一种数学的尖局的(江湖人管真正的好东西,调侃儿叫“尖局的”),余者有一多半是生意。”我说:“生意,怎么他能先知道我姓什么,家里都有几口人哪?他那卦单上是先写得了的。”王君说:“你还是没明白过来。那算卦的若要先知道你这些事,那不是活神仙吗?我告诉你吧,他那‘门子’(管闹鬼使障眼法叫‘门子’),你看他桌上放着四个纸袋吧,那四个袋是真的,在他那身上还藏着个假的,名叫‘彩袋’。那‘彩袋’上有个填写的格式,毛病都在那儿哪。‘彩袋’里装着那卦单,卦单上的字全都是先写得了的。唯有那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那是临时现写的。”我说:“就是他有个彩袋,彩袋里有先写成的卦单,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是临时写的,我没见他写字呀?”王君笑道:“他教你用粉笔写在石板上,把这些事都写好啦,他从身上取出一打纸条,他把那个彩袋就放在了纸条底下,他假说,写个号头儿,拿起那纸条的时候,不是往纸条上写号头,是往那彩袋里填写你的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双亲,要不然,他这行当怎么又叫‘袖儿吞巾’哪。‘戮朶’是他们的能为(写字调侃叫“戮朶”)工夫小,写的字又快又多。”我说:“那不对,我手里拿着那有卦单纸袋,他那彩袋,与我这手里纸袋,在什么时候换的过哪?”王君说:“那叫‘翻天印’。”我说:“什么叫‘翻天印’呢?”王君说:“他把那彩袋藏在那纸条底下,和你要过手里攥着的纸袋,放在纸条上,那上边的袋没毛病,纸
条底下的彩袋有毛病。看号头儿,一翻个儿,就把彩袋翻上来,那个纸条翻在底下,和变戏法一样。江湖人管这个法子叫‘翻天印’。”我说:”虽然上了当,我亦佩服他们。”王君说:“你佩服他什么?”我说:“他使‘门子’闹鬼,我不佩服,我佩服他就在假装写号头的工夫,就姓名、年岁、籍贯、父母六亲都写完了。”王君说:“人家吃香东西就凭写那笔字。”我说:“什么算六交卦、奇门卦、测字相面的,到处都有,遍地皆是,怎么算诸葛神木,‘带子金’的,平常不能多见呢?”王君说:“那是‘调扰买卖’(江湖管是非行当调侃叫“调扰买卖”),江湖人真有本领的不干那行,是有学问的人,被生计所迫,摆卦摊吃饭,亦不愿学他那是非营生。是算卦相面的人,都恨那‘带子金。’”
江湖的海青腿儿
江湖的艺人,“金”、“皮”、“彩”、“挂”,各行各业,都是有师父有徒弟的。在早年要有外行人挑出个剃头的挑子,没有师父,不懂得扫苗擦尖的问答话,被同行的人盘起道来,问短了,能把剃头挑子给留下。修脚的若是没有门户,不论是摆摊子,串街巷,被同行的人遇见了,盘起道来,问短了,能把刀包子给留下。诸如此类,江湖人的门户,是很有秩序的。早年吃生意的老合,没有师父是吃不开的,有一种生意人,他做上买卖,亦会团黏子馈件头儿。若是盘道讲究江湖的规律,亦都懂得就是他没有门户,没拜过师父,江湖人管这种人,调侃儿说他没有老师,即是没有师父,叫他“海青腿儿”。据江湖中的老前辈说,越是海青腿儿的人,越有能为,人情世态,社会的阅历越深,此话诚然不假。就以说评书的这行儿说吧,北平这个地方,是他们发源之地,论道中的规律,较比外码头实在严的多。不论是谁,若想入这行儿,都得先找个人介绍,拜个说书的为师,先下帖请人,在饭庄内定下酒席磕头拜师父,递门生帖,得将同行有门户的先生们请了来,先磕头吃饭,大家亦受了他的头啦,亦吃了他的酒菜啦,同行的先进之人,才承认这行里有他这么个人。然后学好了能为,不论是上书馆献艺,或往市场搁明地,拉场子说书,才没人拦挡。
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有位松先生,长得人样很好,亦有嗓子,唇齿伶俐,学问很好。他就没认师父,没拜门户,到馆子说书,颇有叫座的魔力,一般听众无不赞成,他要是干长了这行,可坐头把交椅。不料同行的人说他没有门户,没有师父,警告开书馆的掌柜,如若用他,全体的人员都不进这书馆。“年薄”们就不敢得罪大众(管开书茶馆的人,调侃儿叫“年薄”),居然没人敢用。那位先生亦有志气,弃了这行不干了,另谋他业了。
在打破封建制度的时候,因为同行人中,不愿没门户的人,侧身挤人,还把他排挤出去。若在封建制度的时候,不用排挤,去个同行的人,能够一瞪眼就不叫他吃这碗饭。若以这些推论,评书界就应当没有海青腿儿吧。不料在光绪年间,还真有一位海青腿儿。这说书的海青腿名叫范友德,有人说叫范有德的,那可错了。据我知道,他是“朋友”的“友”字的,不是“有无”的“有”字。“说《西游记》的门户,是永、有、道、义四个字儿。恒永通说《西游》的,是永字辈的;庆有轩(即“老云里飞”)是有字辈的。如若范有德,是这个“有”字,他就不算“海青”了,那就算“老云里飞”的兄弟了。范友德是“朋友”的“友”,为什么评书界人能容范友德这个“海青”哪?说起来亦有一种原因:范友德会说《安良传》。评书界的人,曾携过他的家伙,叫他念了门,拜了老师,再干这个。范友德亦愿意拜个师父,只是评书界里没有人。在那时候找不出八十多岁的老说书的。若有收他做徒弟,晚辈人亦有五十多岁的,平空跑出个年岁相仿的师叔谁也不干。后来评书界的人们,因为他入门的事儿,不大好办。大家商议好了,不用叫他入门了,算是海青腿吧。故此评书界里,才有范友德这个“海青”。可是江湖的老合,许有海青腿,可不准海青腿收徒弟。他既没有师父,没有门户,传了徒弟算哪门的人哪?谁花钱请客拜师父,亦是为有门户好吃的开,出来做艺没有拦挡,谁给海青腿磕头啊?唯有范友德这个海青腿儿,他就收了徒弟,名叫陈纪义,并且评书界人还承人了。陈纪义算是评书界的人,范友德徒弟在海青腿里,亦是特殊的人物了。如今打破了封建的制度,江湖乱道,艺人
的规律,渐渐的都不重视了。没有规律,怎能有同行的义气?艺人亦应重视规律才好啊。我说的这话不知江湖的先生们以为然否?
各戏园子都有些个把守戏馆子门的人,江湖人管他们调侃叫“坎子”。吃这碗饭亦颇不易,必须个个长的身体雄壮,虎头虎脑的镇得住人才成哪。小戏园子三四人,大戏园子七八个人,人多了都有个头。到了开戏的时候,锣鼓一响,他们的头儿,带着伙计,往门内或坐或立。来了听戏的人,有官有私,他们招里会把簧儿,来的人应当买票不买票,一望而知。如若遇见冒充官人的,与假充字号的人,不买票他们就能拦住,说碴了,个个都会打架。如今社会的人士文明多了,听蹭戏的人,较比早年少多了,坎子门鞭托的事,见不着啦,戏园子的坎子也好干了。跑马戏的班子里男女角色无不齐备,可就是没有坎子。他们马戏班子,不论开到那个地方亦得先找本地的坎子,和他将手续商议好啦,然后才能租赁地皮,支搭棚床,竖立高杆。鸣锣响鼓的开棚,马戏棚的外掌柜的,往门里一坐。游逛的人来看马戏,是进门买票。如不买票,那坎子们得认识才成哪。如若把出簧来,不买票的人,是官界的人,或是本地的人物字号,或是本地的泥腿光棍,点头打点招呼就进去了。江湖的生意人,要看马戏,是不用花钱的。到了门上得向坎子们,调个侃儿,虽不认识,亦能不拦挡,放进去白瞧白看。据我调查得来的情形,有江湖人要看马戏,与坎子们不认识,走到门上,冲他们先说“辛苦”,就能进去白瞧。倘若遇见好说话的坎子成了。如若遇见难说话的坎子们,净说“辛苦”是不成的,孙须得按着规矩——江湖人普遍的礼节。如若拉洋片,敲打锣鼓,唱了一大套曲儿,围了许多的人。他往凳上让座,赶巧了都僵住了,没有一个人坐的时候,他必说:“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千人走路,一人领头。哪位做个人中的首领,将中的魁元?”他嘴说着,手指着,让谁谁摇头,让不下瞧主,没法子啦,向附近的江湖人调侃儿说:“我的口儿说‘搬了’(管说完了挣不下钱来调侃儿叫‘搬了’),你来给敲一托吧。”那附近的江湖人,接着江湖的义气,就得假装看洋片的,到了洋片箱子的前边凳上一坐,给他“敲托”的(即是“贴靴”的意思)。社会里的事儿亦真奇怪,只要有一个人看,都坐下来看。如若没有给他敲这一托,真就没有人看。故此老合们,对于敲一托,是欢迎的。马戏棚买卖,虽用不着敲托的,老合们要向他们说:“辛苦了,‘敲一托’。”亦是欢迎的。各省市各镇埠码头的坎子,都是本地的人们,才干这行哪。如若马戏班子,不肯牺牲这种利益,本班自带坎子人,人生地生,本地人物字号、泥腿光棍、当地官人,全都不对盘儿,净打架争吵,就不用挣钱了。外来的人,任你有多大的本领,亦是干不了这行的。俗谈:“强龙不压地头蛇。”细考查起来,那句话诚然不假,并不是瞎说的。“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本乡本土的人,要想唬本地的乡亲,亦是不成啊。如若遇见了外乡人,长的再有个人样,穿的再阔绰,真能唬得住人。可是外来的坎子,要唬事是不成的。我说这话诸君不信,可往各马戏棚去看。坎子上的人,准是本地人。还有那戏头棚(江湖人管玩猴、大蟒、大象的走兽棚,调侃儿叫“戏头棚”)、腥棚(江湖人管弄那三条腿的大狼、六条腿的牛,调侃儿叫“腥棚”),到了各省市商埠码头,亦都得用当地的坎子,给他们把门。那种情形,与马戏棚相同,不用费言。只是那二八成均杵,仍是一样的(管二八下帐分钱,调侃儿叫“均杵”)。“靠河的吃水,靠山的打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湖事儿,亦是如此呀。
江湖之点挂子
在各市场庙会,有练把式卖艺的。江湖人调侃儿,叫他们为“挂子行”。有一种练武术的人,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要搁场子卖艺。虽是“人穷了当街卖艺,虎瘦了拦路伤人”,这种人要到了玩艺场,练把式的,脸上还带着一种羞惨的样子,练的时候,还是真卖力气。练的时候,真有人看。练完了要钱,看主都走啦。这叫“净练不说傻把式”,看起来平地抠饼,素手求财,是不容易呀。以上那种情形,阅者在这生计艰难的时候,是时常看见的。敝人曾经调查,凡人要是于这打把式卖艺的营生,按着江湖的规律,得拜个老师,受老师的“夹磨”(受训练,调侃儿叫“受夹磨”)。等到夹磨成了,才能馈的下杵来哪(即是能挣钱哪)。凡是夹磨的挂子,若是到了各省县市、商埠码头,一到市场上打地,得打的出地来。按各省市的杂技场,都有一种摆地之人。他们先将地皮租好,做些桌凳。若有江湖艺人,要撂地做生意,得先找摆地的,和他商议好喽,每天在他的场子做生意,要用多少桌凳。江湖人管找这种摆地之人,叫“打地”。将地打好,每日做生意所挣的钱,是和摆地之人“二八下帐”。譬如,挣一元钱,得给他摆地的二毛钱。这种摆地的人,吃这碗饭亦不容易。他得懂得江湖的规律。生意人谁有挣钱的能力,谁的能为软弱不能挣钱,素日得有个耳闻。要不明白这些事,有几个场子,都打给没能为的了。虽然二八下帐,亦下不了多少钱哪。吃江湖饭的老合,第一的能为,是先学打地。如若打着好地,圆年子亦容易,挣钱亦容易。若是打不着好地,挣钱亦难,圆年亦不容易。江湖人常说:“生意不得地,当时就受气。”无论多大的能为,如若不得地,亦是枉然。可是生意人,要到了打地的时候,眼睛得管事,瞧的出地势如何,才能成哪。吃“挂子行儿”,江湖管他叫“武生意”,得离得没有锣鼓的文生意远些,才能做买卖哪。傻练把式的,连这种情形都不懂得,哪能平地抠出饼来呀?挂子行的人,将地打好喽,到了游人最多的时候,师徒们扛着刀枪靶子,到了地内,将刀枪架子支好喽,不能净说不练。得先大嚷大闹的,招人来看,调侃儿叫“诈年子”。等到有人围着瞧啦,才能练点小套子活儿,把人吸住了。四面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才算年子圆好啦。圆好了年子,就得使拴马桩儿,用话将围着瞧的人们全都扣住了,没有走之人啦,才能练可看的把式呢!什么空手夺枪啊,单刀破花枪,拐子破棍。练完了要钱,才有人往场内扔钱哪!他们嘴里有把式,身上有把式,才能挣钱哪。身上有把式,是挣钱的真功夫;嘴里有把式,是能说会道,好圆年子,使栓马桩儿,往下“馈杵”。他们的嘴把式,调侃儿叫“钢口”。他的钢口差不多都是那套老词,作者录下套来,供观阅者参考,录之如下:“净说不练那叫嘴把式,净练不说那叫傻把式。若要是连说带练,练到了,说明了,好叫人爱看,我们可不敢说。练的好,是才学乍练。练的好,练不好,各位包涵着瞧。我们爷几个是才来此地,实在眼拙,不知道哪位是子弟师父。如若知道子弟老师们住在哪里,必然登门拜望。今天我们两人,要练一套单刀破花枪,各位看他那条枪怎么扎,我怎么冒险进招。常言说的好,大枪为百般兵刃之祖,花枪是百般军刃之鬼。大刀为帅,棍棒为王。救命的枪,又好赢人,又好防身;舍命的刀,练的时候,我得舍出命去,练的叫各位瞧着得拍巴掌叫好。叫好完了怎样,得跟各位要几个钱,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上有天棚下有板凳,官私两面的花销。我们练完了,各位大把的往场里掷钱,你明理我沾光,我们不恼别的(要使“拴马桩”了),
就恼一种人,他早也不走,晚也不走,到了我们练完了,一腔子力气卖在这里,他转身一定,饶不给我们钱,还将花钱的挤走啦。这种人好有一比。”说到这里,他那伙计必问:“比作什么?”他接着说:“就比做我们弄熟了一锅饭,眼瞧着饭到口啦,他走如同往那锅里绘我们扔一把沙土,简直的缺了德啦!我们也不说什么,挑刺碍好肉,说他们叫好人难受。我们可不是都要钱,也不恼人白瞧白看,家有万贯,有一时不便,赶巧碰着没带钱,你只管放心,脚底下留德,给我们多站一会儿,给我们站脚助威。我们要多看你一眼,如同看我们的家堂佛,瞧他祖宗哪!话我们是交待完了,再托付托付,我们练完了,大把住里扔钱的,我作个揖;我们练完了,没带着钱,给我们站脚助威的先生们,我给作个揖;那早不走,晚不走,我们要钱他才走,脚底下不留德的人”,说到这里,怔一怔,用眼睛往四处看一过儿,说:“我亦给他作个揖,我亦不说什么,教他养儿养女往上长。”话是说完了,拿起来就练,两个人练的工夫娴熟,这套工夫,能够人人叫好。练完了按着规矩,将刀枪往场内一横,说:“我们要钱了。”这时候便有些看热闹的人,纷纷往场内扔钱,他们挣钱多寡,那可就看他们“杵门子”如何了(他们江湖人,管练玩艺的人练完了要钱,调侃儿叫“杵门子”)。这挣钱的艺人,可说他杵门子硬;不能挣钱的,说他杵门子软。杵门子硬,胜似好工夫;工夫虽好,杵门子软,亦是白卖力气。他们管头一回有些看热闹的人给钱,调侃儿叫“头道杵”,要完了头道杵,又叫小孩拿着小筐箩或是拿着小茶碗围着场子向观众要钱,调侃儿叫“托边杵”。阅者常见他们把式场内有个小孩子,卖艺的人,用一根木棍儿,往小孩的脖子后边一横,把小孩的胳膊腿儿往棍上一别,别好了之后,卖艺的人用脚踏着小孩,那种状态,使人看了怪可怜的。卖艺的踏着小孩,乘着人可怜小孩的时候要钱。这回的要钱,调侃儿叫“绝户杵”。要完了这回钱,看的人全都走啦,再要钱也没有人啦。他们卖艺的人要钱的时候,嘴里直说:“我们要钱啦,还有哪位?”江湖人管他们不住的要钱,调侃儿叫“逼杵”。最有能为的人,逼杵的时候,能够说几句话,就有人往下扔钱,调侃儿叫“使钢口”。钢口亦有软硬之分,与杵门子软硬相同也。卖艺的使小孩子,做出一种可怜样子,是要钱的门子,不知者都替小孩难过。其实那小孩子并不难过,那孩子故意做出可怜样子,教人看着可怜,好往他们场内扔钱。那个小孩在家中时,受了“夹磨”的(受过训练的意思),卖艺也有练过“尖桂子”的(管真把式叫“尖挂子”),不过是少有,还是“腥挂子”(假把式叫“腥挂子”)居多。有些个成了名的江湖艺人被我调查得来。凡是成了名的卖艺之人,论把式全是“尖”“腥”两样都会,所以老江湖人常说:“‘腥’加‘尖’,赛神仙。”那话是不假的。不仅于卖艺的是“腥”加“尖”,许多的生意行当都是有真有假。社会里的事儿,也未尝不是真真假假呀!
江湖彩门之腥棚
江湖人的侃儿,不拘对什么事儿,凡是真的,调侃儿叫“尖的”,凡是假的,调侃就叫“腥的”。在各省县市,各商埠码头,前几年,兴过一种玩艺,有人头讲话,六条腿的牛,三条腿的大姑娘,人头蜘蛛。江湖上管以上这些玩艺,调侃儿都叫“腥棚”,足见他们的玩艺全是假的。在前几些年,这几样玩艺还盛行一时。这种玩艺,也都赚钱,原是这样,向来社会风俗,专好谈奇说怪。阅者如不信,你买包茶叶,到茶馆沏壶茶喝,管保你喝不完茶,就能听见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何况三条腿的大姑娘,六条腿的牛,花两个铜子就能看一看,谁不饱饱眼福呀?我看过多少“腥棚”的玩艺,也看出他们的毛病。有一年,我云游到沙河子,那个地方名又叫安东县,是我国木行的大聚处。每年到了夏天,各省木行的人都携带资本,到那里买货。安东县最热闹的地方,是三不管儿。那三不管的地方,较比天津三不管,有过无不及。在那三不管儿,就有个腥棚,亦有三条腿的大姑娘,我看了几次。事有凑巧,有天他们那腥棚的坎子们,因为向人要“迎门杵”(即是门票钱),和人打起架来,经我给他们说合了。那个腥棚的老板,和我交了朋友。我向他说:“你教我把合把合门子成不成啊?”(即是看看他们的毛病在哪儿)他和我很要好的,不好意思说不成。他说:“等到推了棚的时候,叫你把合把合得啦。”我听了非常高兴,连地方亦不动,竟等天黑了,瞧个明白。到了天晚啦,游人俱都散去,他叫我进去看看。到了里面一看,那三条腿的姑娘,将站起来,她站起来亦是两条腿。那地上还掉着一条腿。我看见那条腿还直动颤,真是叫人纳闷。忽见那地上的板儿一起,从地的坑内窜出来一个人。我看到此时,方才明白:这个三条腿的大姑娘,是两个人凑的。在她坐着的底下,挖了个坑,内里藏着一人,藏起一条腿,由坑内伸出一条腿,凑成了三条腿。我将他们的腥门子看破了,才知道江湖的腥棚,是一腥到底的玩艺(江湖玩艺,有许多的真的,调侃儿叫“半腥半尖”。惟有净假的没有一点真的,调侃叫“腥到底”)。江湖人管那种玩艺,叫做“腥棚”,是名副其实了。
骗术门之骗法
在清末时代,人人都是蓄发留辫,“扫苗”的行当(剃头的行当),还不似如今呢。有些个剃头匠,每日挑着剃头的担儿,手持唤头,去串胡同。有人剃头打辫,都将他们唤至屋内做活。到了春天暖化了,有些人在街巷内墙根底下剃头打辫。有个剃头的师傅,挑着担子,走在个三岔路口。有个人将他叫住,说:“你给我刮刮脸哪。”剃头匠将挑儿放下。这人坐在挑上。剃头匠用手巾将他的脖项一围,又将前边的热水,倒在了铜锅之内。这个人站起来,到前边哈着腰,叫剃头匠给他洗脸。正在这个时候,剃头匠忽见由拐角走过一人,冲他摆手儿,伸手端起那座儿(即剃头挑的后头)往拐角一退。剃头匠还以为拿凳的人和刮脸的人是朋友,他们闹着玩哪。他将凳儿拿走,刮脸的人,往后一坐来个屁骨堆。这时候他亦不好说破,将脸洗完了,刮脸的人往后一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这人可就急了,爬起来冲剃头匠一瞪眼道:“你怎么摔我?”剃头匠说,“我没摔你。方才有个人将凳儿给拿了走啦。这人说:“没人和我玩笑。你快追吧,他许是将凳子拿跑啦!”剃头匠似有觉悟,往拐角那边一看,拿凳子的人连影儿都没有。他才着急,料着那人走不了多远,撒腿就追。追出多远,亦没追着。急的他无法,往回走吧。及至到了拐角儿,再看那刮脸的人呢,亦没有啦,连前边带铜锅的挑儿亦没有啦。他到了这时候,方才明白,那两个人是骗子手,两个人各骗一头儿。一份剃头挑子,算是被人骗了走啦。在这个年头,骗子手们,要骗剃头挑子,就用那个方法。直到被骗的人上了当的多了,一传十,十传百,才轰嚷动了。骗子手们再想用这个法子,吃扫苗儿的,可就不成了。
在清室鼎盛时代,骡马市大街,尽是骡马店。由口外贩来骡马的客,贩来了骡马,都在店内寄卖。他们开的店,与牵手们搭着,卖出骡马去,明着有成儿,暗中有扣头。有一天,鞍鞯铺的伙计,见有一个人穿章阔绰,来买鞍鞯。他挑选了一付很好的鞍鞯,言定了价钱,是十五两银子。他叫伙计扛着鞍鞯,跟着他往马上试试,试好了就留下使用,叫伙计将银子拿回。伙计扛着鞍鞯,往西而来,到了一家骡马店,这人叫店伙牵出一匹马来,向鞍鞯铺的伙计说:“你将鞍鞯备上试试。”伙计将鞍鞯往马上备好。这人向他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试试就回来。”鞍鞯铺的伙计觉得这匹马就能值个几百银子。骡马店都叫他骑了来,一定是熟客人,没有错的。他就点头道:“好吧。”那骡马店的人,还以为给他扛着鞍鞯的人,是那骑马的家人哪。他虽然将马骑走,有他的仆人在这里等着,一定没有错儿。他们彼此误会之际,那骗子手骑了马飞也似的去了。鞍鞯铺的伙计等着工夫大了,不见骑马的人回来,他等急了,向骡马店问道:“这位骑马的怎么还不回来?”骡马店的人说:“那不是你的主人吗?”鞍鞯铺的伙计说:“不是,那是买鞍鞯的客人,他还没给我们鞍鞯钱呢!”骡马店的人才知已然受骗了。受骗之后,两下里还遭了场官司,方才完事。骗子的流星赶月的方法,也真巧妙。在清末时代,有骗子赵老三者,一日往大栅栏某园观剧。他穿的衣服阔绰,被“老荣”(即小绺)看见,以为他是阔少,同他进了戏园子,坐在一条凳上,并肩听戏。是时台上正演张黑之大卖艺。台帘一起,张黑从台帘后跑出来,离着台柱近了,将身一转,肩背在柱上,两足悬起,这手工夫叫“粘糖人”。赵老三看着入神之际,老荣乘他不防,将他的二两一张银票“荣”了去啦(即是偷了去啦)。到了查票的时候,赵老三伸手掏他的银票,可就怔了。—张
银票,不翼而飞,他料着必是教老荣偷了去啦,赌气子戏不听了,回到家中,将这事说给他哥哥赵老二。那赵老二是有名的骗子,听他兄弟被小绺偷了,不肯甘心。他要想去骗小绺,以偿损失。他将身收拾好喽,手持银包,走到珠宝市一带,往各银号兑换金条。有某小绺,在银号外窥其金条,有意偷他。赵老二由银号出来,拿着金条,往大栅栏听戏,小绺亦随他入戏园,在池内并肩而坐,要想偷他的金条。赵老二见那小绺亦很漂亮,人物俊俏。头带海龙皮帽,披着狐皮斗篷,看那斗篷亦值数十两银子。赵老二故意将金条放于桌上,假装看戏看得入神。那小绺乘其入神,将金条窃到手中。赵老二暗将小绺的斗篷角儿坐在屁股底下,小绺起身要走,见他的斗篷被人坐在屁股底下,他合计着所偷的金子,能值很多,一个斗篷,算了什么。他要给丢主一个迷糊招儿,爽兴将斗篷一甩,交给赵老二说:“我去小便,劳驾你给看会。”赵老二微一点头,小绺便匆匆走去。他拿金条出了戏园子,要想合计金条的数目,到了一个银号,要兑换金条。银号的伙计看了看他的东西,说:“你这金子是假的。”小绺方才觉悟,自知被骗,叫人家使了抽梁换柱,将斗篷骗去。找到戏园之内,那个赵老二旱拿着皮斗篷走啦,小绺无法,自认倒霉而已。这是“狼吃狼,冷不防。”骗子的手段,亦是可怕呀。
评书界“请支”之源流
喝茶愈喝口味愈高,卖茶叶的钱数,亦渐渐增加。听戏愈听戏瘾越大,愈听好戏,卖价愈贵。惟有听评书,是不论好歹,都一样花钱,无分贵贱。说评书的艺人,挣钱多寡,是由上座多少而论。好说书的艺人,多叫“书座”,收入便多。艺业平庸的,没有叫座的魔力,每逢开书的时候,座客稀少,收入亦多不了啊。故开书茶馆的主人,都争着请有叫座能力的演员。凡是能叫座的说书的艺人,都争着约请,有一人为数家所约的。据我调查得来,每一个评书演员,在一个书馆只说两个月,名为“一转”。有一种书馆,只能白天撂书,按着两个月一转算计,应请六个演员,演说六转儿,才能够一年的全年转儿。开书馆的主人,按着规矩,每年应当请六位演员。在未曾请人之先,得找“请事家”(即代邀名角),由请事家替书馆人下帖,请六个评书演员,在饭庄定酒席一桌,定日聚餐,名为“请支”。请的演员,角色优劣,须视请事家的邀角能力如何。如果六个演员俱有叫座魔力,开书馆的主人,都有一个请事家,为他奔走,四出约角。有些个地势好的书馆,请事家都巴结书馆的主人,为其邀角。有些个书馆地势不好,评书演员都不愿进他的书馆,书馆主人便巴结请事家为其邀角。评书界的请事家,与开书馆的主人亦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据评书界中的老人所言,在早年北平这个地方,演评书的演员,都是上“明地”(即是街头、庙会拉场子露天讲演),并没有开书馆。至清末同治年间,书茶馆儿才发芽儿,开书馆的主人请支系光绪年间所兴的。首倡此举的,是宣外大街路西“胜友轩”(今该馆已更他名,另换主人,亦不撂书了)。主人刘某,是开书馆请支的第一人,据评书界人所谈,他请的演员,是潘诚立《精忠》、陈士和《聊斋》、袁节亭《施公案》、王节魁《包公案》、金节华《小五义》、群福庆《于公案》、阎伯涛《清烈传》。在那时候,这些演员还是二等角儿。头路角儿:双厚坪、田岚云、王致廉、胡连城等。这头路角儿,皆在如云轩演讲。如云轩在菜市口北路西,胜友轩在宣外大街路西。两个书馆相隔不到百步。南头书馆,以头路角儿号召书座,北边书馆以二路角色后起之秀与如云打擂台。在那时,胜友、如云,每日均上满座,盛极一时。自从胜友轩的主人刘某提倡请支之后,各书馆主人亦都纷纷请支。北平的书馆请支,在春秋雨季为多。大教的饭庄天寿堂、同兴堂,清真教的饭庄饭馆元兴堂、两益轩,每年都做些请支的酒席。自从近二三年来,社会的经济状况不好,书馆主人,请支的事儿亦是寥寥了。
江湖艺人万人迷
戏台上的丑角,是将听戏的逗乐了,他自己不乐为是。电影上的陆克、贾波林的笑片教人看着能笑个前仰后合的。那陆克、贾波林,总是板着面孔,毫无笑容,那才是他的艺术高超哪!说相声的艺人,按着规矩亦是应当将听主逗乐了,他们不能笑的。如若听主也笑,他们也笑,那就算坏规矩,说行话叫做“笑场”。说相声为艺人不笑场的,就是万人迷。他姓李,名叫德扬,按着说相声的支派,是德子辈的。焦德海、刘德治,就是他同辈的师兄弟。他父亲叫“老万人迷”。提起“万人迷”三个字来,平津一带几乎妇孺皆知。其魔力之大,更可想见。相声有“双春”,是两个人说的。一个正角逗哏,一个配角捧活,使出活来容易将人逗笑了。“单春”难说,一个人相声,要把人逗乐了,实在是不容易了。说单春成名的,已故的是万人迷,现在的是张寿臣。万系北平的人,自幼就学相声,他总算是门里出身。凡是好听相声的人,都知道他口才最好,能言善辩,江湖人都说“夯头正”(嗓子好),“喷口好”(字音真),使上活儿,发托卖像,最能拢神。他是个单双口的相声里手,明春、暗春都成的。不唯会的段子多,并且他能“攥弄活儿”(管自己会编相声,调侃儿叫“攥弄活儿”),能够俗套子不说,临时现来,当场抓哏。单春的活儿,是荤的多,素的最少,万能以素包袱“叫响儿”(管将人逗笑了,调侃叫“包袱”,有荤素之别)。盖素包袱的段子,都不大火炽。说相声的艺人,都愿意说荤的,谁也不愿意说素的。他们说相声的艺人,如若说了一段,没将听主逗乐,说行话叫使“闷子活”啦。同行人知道了皆耻之,故此素包袱是不轻动的。万专以素包袱叫座,妇女可听,雅俗共赏。在他未成大名之先,与张麻子在平津等地也上场子,搁明地。自入民国以来,他响了万啦(成了大名)才进馆。那些年是使双春,他逗哏,张麻子捧活,人都以为张不如他,其实张麻子捧活最严,素为同业人钦佩,实在不弱于万也。在张麻子故去之后,马德禄给他捧过活儿,周蛤蟆给他捧过活儿,皆不如张麻子捧的好,故万时常的表演单春。在他“火穴大转”的时候(即是大红大紫的时候),他只要一人上台,往椅子上一坐,板起面孔,冲大家怔着,全场的听主,就能够都笑了。这点特殊的技能,是别人难会的。他自早年就“啃海草儿”(管抽大烟调侃儿叫“啃海草儿”),染成不良的嗜好,时常的“朝翅子”(打官司调侃叫“朝翅子”)。皆赖有口材,能将“翅子逗的咧了瓢儿”(能把官长逗笑了),释放出来。万又嗜赌如命,在民国八九年间,天津某馆主人,交给他千元大洋,往北平邀角。时至除夕,腊月三十的白天,千元尽皆输去。当万见有人顶牛儿,每次以二毛钱为数,他又顶了一宵牛儿。天津的开馆子的,都说他“好銮把”(管赌钱调侃叫“銮把”),此话诚然不虚。在某将军得意之时,每至津门,必召万做长夜之谈,颇为喜爱。一日,某将军在某小班推牌九,连连败北。忽见万人,命他看牌。两张牛牌到了,万视之:一张大天,一张大四。逢此天杠,吃了个通儿,百元的筹码,十数根,尽赐与万人迷。万在“库果窟”认识某“库果”(管娼窟调侃叫“库果窟”,管妓女叫“库果”)。得此巨资,接某妓从良,深感某将军之德,至死不忘。未过二年,某巨头做寿,邀其出关。不料滑稽大王竟瘾死在途中。当局恐有别情,已然验尸。万之生前,快乐有余,何其死后之不幸若此,良可叹也!万人迷“土点”之后(管死了,调侃叫“土点”),继其头把交椅,为焦德海之大弟子张寿臣,至今在津献艺,颇受该地人士欢迎。
盖张亦给万捧过活儿,颇得其妙,故能承其衣钵,而响大名。江湖人尝云:“艺不错转。”张寿臣亦有警人的能为呀!
江湖骗术之闯啃法
余友马君,乃津埠巨商子也。一日行至租界下关码头小巷中,见有一十一二岁幼童,手持信封一个,长约七寸,宽有四寸。这幼童拿着那信,似有惊奇的样子。马君走到他面前,他向马君道:“你看我拿的是什么东西?”马君接过他的信封,见上边写的字,是极好的行书,写的是“寄至天津河东小集街德成银号张经理查收。”左边粘有邮票两角八分,盖有邮局之戳记。马君拆开了,取出信笺观瞧。只见笺上的言语,系上海李君,接到张经理之信,欲求他在沪购最上等人参。今已由沪永康参君购妥人参四枚,随邮寄到,共计大洋二十四元整,信笺的背面粘有名片一张,上边印的是:上海英界万隆洋行副经理李德明,广东南海人。又有发票一张,上为人参四枚,分量计重××,计洋二十四元整。上边有永康参局的图章××年×月×日,粘有印花票。信封内有红棉纸一张,内包人参四枚。余友马君,家道殷实,尝购此物,亦能识此物,向幼童问道:“此信可是你在这里捡的?”幼童说:“是我在这里捡的。”马君欲得此物,向幼童说:“此信是吾友人张某之信,你拿了去亦无用,我给你两毛洋,快快去吧!”幼童说:“我不干,我还拿回去教我爹看看去哪!”马君说:“教你爹看亦没用,我给四毛钱快去吧!”幼童说:“四毛钱不成,非八元不可。”马君心爱此物,争持好久,直增到了四元,才说好啦。马君付幼童大洋四元,幼童走去。马君持物归柜,得此便宜,焉有不向人夸示之理?有司帐人王先生听他所说,取过信封内人参,熟视良久,笑向马君道:“你上了当啦,教人骗了。”马君似有觉悟,拿着人参,跑至药店里,向店伙计说:“劳驾,给我看看此货成色如何?”店伙看了笑道:“这是什么呀?”马君说:“人参哪!”店伙笑道:“那不是人参,这是香菜根。”马君始知受骗,连呼“倒霉”不止。后马君向敝人言说
此事,我向他说:“这是江湖骗木门的行当。 ‘
科子’(管小孩调侃叫 ‘科子’)出来,做这骗人事,能教人不疑,故此他们都夹磨‘
科子’,出
来骗人。”马君问道:“这行儿叫什么?”我说:“江湖人管这行调侃叫‘闯啃的’。”马君说:“我这么机灵的人,亦会上当。”我说:“世上事,不贪便宜,没有当上。”
丢包碰瓷
余友李君,年二十余岁,在商界服务,为人诚实。一日在柜上请假,归家有事。行至三岔路口,见一身穿制服之军人,手执药瓶两个,行走甚急,竟与李君相撞,碰在一处。“拍喳”声响,两个药瓶,摔得粉碎。该军人抓住李君说:“你将药瓶碰碎,好好赔我,这是我们团长的。”当时李君说:“我没碰你,你碰我呀,我焉能赔你?”该军人说:“你不赔我不成,须跟我去见张团长。”李君听说去见他们团长,似有所惧,有意赔偿,问他道:“你这东西是多少钱买的?”该军人取出药房发票一张,上写××药水,洋八元四毛,并有××药房图章贴印花。李君无法,说:“你跟我回家取钱成否?”该军人点头应允。李君同他到家取钱。是日敝人恰巧正在他家,军人在门前候等。李君到家言说此事,向其父索大洋八元四毛,欲赔偿该军人。我说:“这是碰瓷的。他不是真正军人。你可以向他...说,分文不赔,便可无事。”李君点头而出。该军人间道:“你有钱吗?”李君说:“我家无钱。你跟我往吾叔父处去取。”该军人又同李君而行,在途中向李君道:“你叔父在哪里做事呢?”李君说:“在探访局当队长。他那里有钱。”该军人行未数步,就溜之乎也。后李君问我:“该军人为何自己溜了呢?”我说,他是理腥的“海冷”(假军人,调侃儿叫“理腥海冷”),干“丢包”“碰瓷”的,干的是犯法营业。我教你所说的话,是给他“扣瓜”(威吓他,调侃儿叫“扣瓜”)。他溜之乎也,逃之夭夭,是顶了瓜了(害怕,调侃儿叫“顶瓜”)。骗匪“扣瓜”,亦是“簧点不清”(见事则迷,调侃儿叫“簧点不清”)。丢包的、碰瓷的,在如今还是常有,社会的人士勿受其骗。如遇时,以吾上谈之法治之,定能无事的。
江湖之“撇年子”把戏
修脚的人,是一种手艺行当,亦属江湖也。生意人调侃。管他们这种行当,叫“撇年子”。这修脚的艺人,出来挣钱分为三路:最没能力的,专奔澡堂子。他们这行人到澡堂内,只能按着规矩,给人修脚,以手艺优劣定高低,不能敲诈客人,说行话叫“做平活”。昔日在澡堂子内做活,每逢给人修脚一次,柜上将全部修脚费收去,只给他制钱一文,名为“工钱”。他每日两餐是吃柜上的,其最大之收入,每日分一大份零钱也。至今改为修脚一次,工钱一大枚,亦币制改革而增加;“撇年子”的艺人,稍有能力的,不往澡堂子耍手艺,专去“磨杵”(管串街巷儿揽生意,调侃儿叫“磨杵”)。腰掖刀包子,手持竹板,行于街市,不住敲打竹板,“梆..”之声不止。有商家住户,如若修脚,可以将其唤入。其修脚之工资不多,仅二三十枚。如果他看客人是“点”(即是能受敲诈的),彼必敲诈,说行话叫作“挖点”。不是说“有脚瘾”,便说“有脚鸡眼”。彼素知足部之筋骨穴道,何处一按即痛。如欲挖时,便按痛处。如客人呼痛,他就说:“有足疾,须除治。否则定成大患,恐难行步。”客人若愿除治,他就看风行船,瞧事行事。应挖多少钱,斟酌情形,是用步步紧的法子挖杵儿。最奇怪是好好儿的脚,他亦能修下许多鸡眼,说行话叫作“出托”。其出托之法,是由脚皮粗厚之处,用手术能由该处修成鸡眼。江湖人管他们这种手术,调侃叫“出样色”。其出样色之奥妙,真有令人不可思议也。撇年子这行人,最有能力的,是“顶神凑子”(到名山之香火会也),或“顶凑子”(即是赶集场),或“搁明地”(即是在各市场摆设浮摊)。如若没主道上门,他有个“点张子”(即一布折,长七八寸,宽五六寸。上边层层画有患各种脚疾的图样。江湖人管这宗东西,调侃儿叫“点张子”)。他将点张子打开,乘游人最多的时候,用棍指着各种脚病的图样,向人演讲各种脚疾的病源。什么猴子、瘤子、脚鸡眼、脚塾、脚痔、脚漏、脚气,说得原原本本,亦能招一群人围着,听其演讲。将年子圆上,往下“叫点”(即是硬往下拉拢买卖)。其第一次,按着耍手艺的挣钱,行话叫“头道杵”;第二次挣钱,行话叫“二道杵”;其余为“三道杵”、“四道杵”。最末次所挣之钱,行话叫作“绝户杵”。其所售能治各种足病的药品,说行话叫“枪里加鞭,代挑汉儿”。撇年子的艺人,“靠地”的,绝不“挖点”。在各市场,各街巷,成年的不定,天天必摆的修脚摊子,江湖人管这种做法叫“靠地”。既靠长地,就以挣熟主顾的银钱为是。如若施其敲诈手段,焉能有长久照顾的主儿哪?今天他在东明天在西,或往河路码头,或往集场庙会。江湖人说,他是做“走马穴”的买卖。凡是做走马穴的撇年子,遇见点儿,不挖白不挖。和耍光棍的,遇见了秧子,不吃白不吃一样。撇年子的人,专挣劳动人的银钱。盖劳动的人,终日奔走,以两条腿奔驰生活,最怕双足有病,不能动转。如若要有足疾时,不惜金钱,治好了两只脚,好像神行太保似的,奔走求生也。至于“火码子”(管有钱的人,调侃儿叫“火码子”)每逢行动,不是汽车、马车,便是包车,两只“曲勒”(管脚,调佩儿叫“曲勒”)有代步之物,不生足疾,焉能用得着“撇年子”呀?故此我说:“‘撇年子’,是挣水码子‘杵头’的行当。”(即是挣劳动界的金钱)如今有些个女子修脚的艺人,专能在脚指甲上,修各种花卉、羽毛、山水、人物。阔公子、小姐们,修饰足的美,每次约二三十元。社会里的事,还是挣“火码子”的金钱,容易得很哪,唉!
挑汉册子的生意
在民国二三年间,敝人曾在天津东马路偶步闲游,见有一人,长得很清秀,约有三十多岁。他不支棚设帐,亦不摆设浮摊,用块大白布,在地上写字,写的是“万事不求人”。我看着很是奇怪,不知他是干什么的,站在他那里,要看个水落石出。只见有十几个人,围着观瞧。这个人写完了那几个字,他直起腰来,向观众说道:“我写的这‘万事不求人’,可不是书铺里卖的那本《万事不求人》。我觉着天下的事,天下人办,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各人有各人的短处。一个人的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任你有多大的知识,一个人亦不能事事都知道,事事都懂得。当初行医的大夫,最有名望的,有个叶天士。他有起死回生之能,上至朝中文武,下至庶民,都知道他叶天士的。有年夏天,六月中旬,天气暑热。叶天士正在屋中坐着,忽听院内有小孩啼哭之声。他到了院中一看,见是他家小孩哭喊不止。他向小孩间是为什么哭啊?有个小孩说,是狗蝇钻在他鼻孔之内,痛得哭起来。叶天士听说是狗蝇钻在小孩鼻孔里,他虽有起死回生之能,一时之间,竟无主张,干着急想不出治法来。他熟读古今医书,什么奇怪的病症,都有治法,唯有这狗蝇钻在鼻里,他就没有办法。叫人用镊子往外夹,夹亦没夹出来,狗蝇直往里钻,急得他顺脑袋往下流汗。正在着急,忽听门外哗啷啷..,有摇串铃的声音(在早年有些个串巷卖药治病的,都是提着药包,摇着铁串铃,往各街各巷兜揽生意,以摇串铃叫主顾,俗称‘卖野药的’)。叶天士是个名医,他哪瞧得起卖野药的?他叫家人将卖野药的先生叫进来,教他治治这临时的急病。家人到了外边,将卖野药的叫进来。卖药的先生向天士问道:‘你有什么病呢?’叶天士说:‘我倒没病,我问问你吧,若是狗蝇钻在小孩鼻孔内,你有法子治吗?’卖药的先生说:‘有法子治。’叶天士说:‘怎么治呢?’卖药的说:‘用熟狗毛一撮儿,塞在鼻孔之内。那狗毛见了热气一犯味,狗蝇就钻进狗毛之内。然后将狗毛一揪,狗蝇亦就随着而出。’叶天士认为有理,命家人如法而治。家人就揪下一撮狗毛,塞在小孩鼻孔之内。工夫不大,将狗毛拔出来一看,果然狗蝇随着而出。叶天士惊喜非常,他给了卖药的不少钱,卖药的去了。叶天士说:‘我从此不敢轻视人了。’一个人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他说到这里,又向观众说:“众位先生,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那话是不假的。当初我老人家,在前清太医院当差,有遗留下妙方,专治各种奇怪病症。如若小孩被开水烫了,或有牙疼的,或有长黄水疮的,或是有耳内生脓的,或是有暴发火眼的,或是有蝎子螫着的,蚂蜂螫着的,蚰蜒钻进耳内,或是蜈蚣咬着的,都能一治就好。这些个病,虽不要紧,当时可没法子治的。当初我家配过这些药,家里施舍,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如今家中的事由不好,施舍不起了,我将这六十几样绝方印了一千本,这叫半济阴功半济财,舍药舍不起,舍偏方亦舍不起。哪位愿意要一本,拿到家中,行个方便,结个人缘。我亦不赚钱,我花多少钱印的,你多少钱买。”说着话,他从怀中取出个布包,内里包着几十本儿。那本儿样式如同唱本大小,上边印着那几个字:“万事不求人”。他说:“我这本儿是一毛钱一本,今天我为传名,不要一毛钱,咱二十枚一本。都要一本,我可不卖,就买十本。除了十本之外,我还是卖一毛钱。哪位要哪位伸手,接着亦不用喜欢,接不着亦不用恼。”说到这里,他就让主顾。有好些人,都抢着买,二十个大铜子,买六十几个绝方,本来不贵,谁都愿意要。
我亦给他二十枚,买了一本,拿回家去。
吃完了饭,闲着没事,打开他那本《万事不求人》,慢慢地观瞧,只见那本子上印的是:“小儿夜啼,用鸡粪涂儿脐中,男用雌鸡粪,女用雄鸡粪,便能止儿夜啼。疯犬吠伤,用真纹党二钱、羌活三钱、独活三钱、柴胡三钱、枳壳二钱、桔梗二钱、茯苓二钱、甘草三钱、川芎二钱、生地榆一两、生姜三钱、柴竹根一大握。凡被疯狗咬者,遇风畏缩,欲知是否疯狗咬伤,先以蒲扇向病人扇之。如病人畏惧,即是中毒,即用此方浓煎大剂服之。如牙关紧闭者,敲去门牙灌之。如欲试服药后毒气尽否,七日后用嘴嚼生黄豆试之。如嚼黄豆欲呕者,是毒已尽,否则毒气未尽,仍须再服一剂,可保无虞。治癣痛流血:用龙眼肉核,剥净光皮,将核研为细末,糁于疮口,即可定痛止血。忌食粥,少饮水。治箭链及针刺入肉不出方:用蝼蛄脑子捣烂如泥,涂患处,换三五次即出,或用磁石亦可,即吸铁石也。救吞鸦片烟法:用硼砂一两,葛花三钱,青黛三钱,共为细末,以鸡蛋清调服,即吐毒水,毒重再连灌之四次,能将毒物吐尽,乃奇方也。接骨丹方:用独活二钱,川鸟三钱,草乌二钱,共研细末,用白糖蒸极融化,另用杉木炭为细末和蒸药,匀摊纸上,乘热贴患处,无论骨破指断,数日可愈。忌食生冷。治虫入耳方:用猫尿灌之即出。治脚气方:用荸荠煎汤洗之,可愈。治黄水疮方:用蜂窝白矾焚化,香油调擦即愈。这几个偏方是敝人试验有效的,披露出来,诸君用之,积德行好。至于未经试验与无效者数十种,恕不披露。”敝人曾以卖印偏方本的行当,向江湖人讨论是否生意。江湖人说,这行儿,调侃叫“挑汉册”的,亦以圆年子,说“包口”(说完了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说“包口”)挣钱。敝人问何以所售之偏方秘本能有效验,江湖人云,“腥”加“尖”,赛神仙。噫!欲使人相信自己,亦用“腥”加“尖”的手段。社会里的事,亦是如此啊!
江湖艺人传:老云里飞
说评书的艺术,分为两派:一为“袍带”,二为“短打”。《东西汉》、《明英烈》、《隋唐传》等书,称为“袍带”;《济公传》、《施公案》、《包公案》等书,称为“短打”。使“躜天的”(管说《西游记》的,调侃叫“躜天”,系指孙猴而言)非评书界的活儿,另一派也。说《西游记》的艺人,最早是潘青山。他的徒弟叫安,太和,学孙猴最好。听玩艺的人们,都不叫安太和,管他叫做“猴安”(有人曾说“猴安”叫“安天会”的,实是妄谈)。至“猴安”时,说《西游》的艺人始入评书界。评书界有各门之长,如族长一样。凡他的门户中传流下来的人,都归门长一人管辖。门长受本门人之尊敬,较比一姓之人尊重其族长,有过无不及。“猴安”在评书界内,为说《西游》之门长。其支派传流,仅定四个字儿,系“永”、“有”、“道”、“义”。永字辈的艺人,如恒永通。有字辈的艺人,如李有源、庆有轩(庆有轩即老云里飞)。道字辈的艺人,如奎道顺、田道兴。义字辈之艺人,如邢义和、石义舫。他们这门传流下来的人,以恒永通、奎道顺艺术最佳,颇有叫座的魔力。其余的俱皆平凡,皆未响名。如今这些人俱故去,所存在的人,只有庆有轩、田道兴师徒而已。田道兴系瓦匠,虽拜庆为师,亦未久在各处献艺。“躜天儿”这碗饭,他是吃不成的。老云里飞虽拜恒永通为师,说的日子不多,就改“春口”啦。说《西游记》的支派,原定“永”、“有”、“道”、“义”四个字,不料传至四字上,该门之艺人,亦至此终了,亦有预兆呢!实不可略也。
庆有轩系方字旁人(北平人称八旗为“方字旁”,系指“旗”字之“方”言)。自幼入松竹成科班学戏,曾冠其祖姓为白庆林。出科之后,因好听“躜天儿”,拜恒永通为师。按着评书的支派,赐名庆有轩。说了几年《西游》,亦未大转(即未成大名)。生齿日繁,家中人口众多。为解决生活,与他长子白宝山(即今在天桥献艺之小云里飞)、次子白宝亭(宝亭曾拜焦德海为师,学习相声,台风、卖像、口白、夯头,样样都好。惜其自误,将能挣钱,便因嗜好丧命,良可叹也),父子三人。在各庙会、各市场,以白土子写字,在地上写:“平地茶园”。特约超等名角云里飞、雨来散、风来乱父子三人,唱《探亲家》、《三盗九龙杯》。他们父子们,每逢要唱那出之先,先在地上写明了。在他们写字的时候,“年子”就圆上了(即是四面围上人了)。三个人随便“柳”着(“柳”是唱),临时现抓“包袱”(管当场抓哏调侃叫“抓现包袱”)。在民初时,云里飞的父子班演唱的《戏迷传》盛行一时,不过唱的是俗鄙无聊歌曲,土地的玩艺,难登大雅之堂。如今在天桥演唱《戏迷传》的,是小云里飞,他的“杵门子”最硬(即是能往下要钱),一家数口,颇可温饱。老云里飞在前几年,独自一人往各处搁地,说《西游记》,使“吧嗒棍”(管说零段书,使人爱听,浅而易懂的段子,调侃叫“吧嗒棍儿”),“挑罕子”(即是卖那沉香佛手饼,江湖人管卖药糖调侃叫“挑罕子”),亦很挣钱。近年来小云里飞,因他“太岁海儿”(管年岁高,调侃叫“太岁海”了),曾劝其父在家享福,不料老云里飞子孙虽尽孝道,“章年不正”(管运气不好,调侃叫“章年不正”),得了瘫痪病,行动甚难。他虽是吃了一辈子生意,为人忠厚,说书的时候,守本分,既不“端锅”(即是不要人家饭碗),又不“撬杠”(即是不夺人的地儿),是个“忠阳码子”(厚道人)。唯其如此,恐其故后,说《西游》的就没有了。云里飞父子,学戏是入科班,学说《西游》是拜恒永通,改了半“春”半“柳”的相声,乃算是“海青腿儿”。
江湖艺人传:田岚云
说评书的艺术,和唱戏的艺术,是一样的。唱戏的角色,分为生、旦、净、末、丑;表情分为喜、乐、悲、欢。文讲做派,武讲刀枪架儿。评书的艺人,每逢上台,亦是按书中的人物形容,生、旦、净、末、丑,喜、乐、悲、欢,讲做派,讲刀枪架儿。评书界的刀枪架儿最好为何茂顺、高胜泉、田岚云三人。何茂顺专说《东汉》、《明英烈》。他是“挂子行”的人,并且不是“腥挂”。他那把式,是得过真传的。在光绪初年时,他的叫座魔力是很大的。每逢说《东汉》,说到马武岑彭打仗的时候,拾手动脚,比几手儿刀枪架,特别精彩。有些个夜叉行的人,不在乎听书,为着他的把式,颇为不少。
何有三个徒弟:长为奎胜城,次为高胜泉,三为刘胜常。当何病至不可救时,将徒弟三人唤至榻前,问他死后之事。这三个人,或云他买棺材,这个开发杠钱,那个给开发棚钱。何令高胜奎、刘胜常退出屋去,独留奎胜城一人,在病榻授艺。以竹筷两根,当做双钩,传授他八手护手钩。奎学会了,令其退出。又唤高胜奎入,以竹筷一根,当做长枪,传其八手大枪。高学会了,令其退出。又唤刘胜常入,以竹筷两根,当做双锤,传投八手锤法,刘学会了,令其退出。这是何茂顺教徒弟临终时授艺的事儿。
奎胜城久在花市一带。他说《明英烈》,说到伍殿章取金陵的时候,格外多上座儿。按伍殿章与胡大海、汤鼎臣、朱洪武、邓万川、常遇春、郭英为盟兄弟、胡等六人的武艺,皆伍殿章传。伍惯使护手双钩,系清真教人,今牛街尚有他的后人。奎胜城学有八手钩,故说伍殿章在小月屯大战康茂才时,比仿几手钩,极为精彩。他叫座的魔力,较比乃师有过无不及,自称为“净街奎”(以该街有他说书,本街别有书馆,能够没有听主,该处书座,都听奎胜城,本街的书座,俱为他一人叫去。因他有这筹特殊的力量,都称为“净街奎”)。后因他说书的时候,不给书听,又爱往回“倒书”(说过去的段子又说,听书的人,最厌恶此事,不曰是“倒书”,讥消曰“倒粪”),故奎胜城不叫座的时候,都呼他为“倒粪奎”,奎胜城亦因此一蹶不振。他是“净街奎”而兴,“倒粪奎”而衰,书座儿讥诮艺人亦甚可畏也!高胜泉系梨园人,曾于某处当过箱头,后拜何宠顺为师,久在南城一带说书,会的活儿很宽,《明英烈》、《东汉》、《水浒》、《三国志》,都能拿得起来。他向不修饰外表,专讲充实内容,广览多读,时人称“双厚坪口才第一”。高胜泉“腹阔第一”,他每逢说到盔甲赞儿,人最爱听。他的赞儿与众不同,能够说完赞儿,人名归到“驳口”上,实为不易(说书艺人每逢说完了一段,一拍醒木,调侃儿叫“驳口”)。他的《水浒》有人听过,说到花和尚鲁智深的时候,有套赞儿。他说的是:“看和尚真放样,晃荡荡高一丈,青头皮光又亮,大环眼努着眶,那寒毛一指长,手使一条铁禅杖。有人若问名和姓,江湖人称花和尚。”末一句是花和尚,说林冲的赞儿,末句是林冲;说武松的赞儿,末句是武二郎。一百单八将共用百零八个赞儿,此外还有几十个赞:武大郎、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潘老丈、海和尚,俱都在内。如今评书界的赞儿,会说的很少,恐怕将来要失传了。高胜泉的大枪最好,说到常遇春姚期的时候,比仿几手儿,颇有可观。高胜泉的大枪最为出名。刘胜常久在西北城一带说书,为人憨直,书里不掺包袱(即是书里不加杂相声,不说笑话),专以评讲叫座。他说《明英烈》、《东汉》,说到后半部能上座儿。
《明英烈》的书内,有朱沐英使金锤,刘辅使铜锤,赵继祖使铁锤,李文忠使银锤。他说到八大锤,会战吕巨的时候,亮出使锤的像儿,最为好看,比仿几手锤,亦颇可观。刘胜常的大锤,最为有名。有一次他师兄弟在一处谈心,奎胜城欲将八手钩传与两个师弟,高胜泉要将八手枪传与师兄弟,刘胜常要将八手锤传给二位师兄。三个人费了好几天工夫,彼此串换活儿,白劳神费力,还是奎胜城的钩好,高胜泉的枪好,刘胜常的锤好。何茂顺的传授之绝,其妙可知。早年的艺人,将艺业看的很重,虽是自己徒弟,亦不肯倾囊而赠。艺人的艺术,在早年是不公开呀!种种的艺术失了传,就是这个原因。
高胜泉所收弟子有三:一是马岚波、二是宫岚彩、三是田岚云。马出艺便红,惜未永寿。宫善于拉长,亦非全材。田岚云系官吏出身,精于武术,广览多读,博闻强记,颇有乃师之风,亦出艺便红,叫座的魔力很大。能说《明英烈》、《东汉》、《水浒》,能在台上跳跃,刀枪架儿,最为美观。虽五十有余,老当益壮,搬个朝天凳,抬腿就来。凡是听书的人们,都大捧特捧,有的是“疙疸杵儿”(格外多给钱,调侃叫“疙疸杵”)。他嗜酒如命,性情刚烈,颇有侠风,专好打抱不平。他向来是独树一帜,概不联络,作事光明磊落。同业人有品行不正的,都很惧他。盖田对于彼辈,时常受其所辱。他平生最尊敬王杰魁。因王人品行诚实,道规道义,能有能守,在台上向无登踹捧卖的劣行。有一次王在东安门外某书馆,说《包公案》,正说在邓家堡北侠欧阳春宝刀喝群贼,神弹子邓车用连珠弹打北侠,北侠的宝刀,刀削蛋儿。该书馆的书座太监居多,有某太监挑眼,怪他不应说“刀削蛋儿”。一人作倡,众人附和。王是老实人,向不骂书座,他四九城儿都能叫座,离了该书馆不说了。事为田岚云所知,他托人介绍,荐在东城去,他要给王杰魁出气,斗斗那群“念湾”们(江湖人管太监调侃叫“念湾”)。他在该书馆,将会武术之某念湾大打特打,直在台上骂了两个月念湾,方才算完,亦评书界之佚闻也。
田在菜市口如意轩内说书时,有某阔少,在该书馆大出风头,为田所恶。田探知某阔少好养金鱼,一日在台上不说书,大谈鱼谱:何为望天鱼、花鳃鱼、绒球鱼,如何收藏,如何甩子,如何分盆,春夏秋冬四季养鱼之法。某阔少听得入神啦。田岚云赶在阴天,连着下雨不止,鱼把式无处打鱼虫,向养鱼主人说:“没有虫子如何好?”养鱼的主人用手指其粪门说:“我这里有虫子”,说至此处,合屋的书座都知道田暗骂阔少,哄堂大笑。某阔少亦知道是绕弯骂他,因惧田之武艺,未敢发作,受窘而去。田在场上,临时抓哏,讥诮时事,借题发挥,绕弯骂人,无日无天。后竟因此受累,无人去听,各书馆主人,多不邀请。未几,田岚云因窘而亡。武说书的故去之后,刀枪架儿亦随着失传了。今之评书说《聊斋》的陈士和,抬手动脚,发托卖像,颇似田岚云。评书界人称其为“武聊斋”。陈现在津埠献艺,久未返平。凡有好听陈士和、田七郎、崔猛武聊斋的人,每日广播电台播来之音,北平即可收听。科学万能,北平人能听天津的玩艺了。
汉门的丁香座子
年前因事赴津,同行二三友人,往游地道,见有一个玩艺场,看热闹的人,围了个不透风。挤进去一望,见场内有个高案,上铺俄国角毡设摆角瓶十数个,内里装的无非是药水、药面,有西医外科刀剪像俱全分,都是电镀的,耀眼睁光,夺人二目。案后站立一人,长的中等身材,白白的面庞,眉目清秀,儒儒雅雅,约有二十多岁,头带美式毡帽,鼻架角金眼镜,穿着一身西服,好像由外省新到的镀金博士。就听他向观众说道:“敝人是××省的人,自从十九岁投考美国广博医学院,三年毕业,得有毕业文凭,在美国医院服务三年。今年春天归国,要在我们天津创立个医院,现在正在进行,大约两个月后,可以实现。我住在旅馆里无事,要在医院没开幕之先,创些名誉。今天来这里,是施医舍药,有病的人算来着了。可不是有病就治;若是有病就治,我就治“痔疮”“漏疮”。十男九主痔,有里痔外痔,生了管子叫“漏疮”。生这种病的原因,是抽烟喝酒,大肠干燥。今天咱们还不治痔疮,专治主管子的漏疮。我这里有麻药,如能用药针打上麻药管保不疼,用不了一点钟的工夫,就能将管子治出来,这叫自治漏,当时就好。哪位先生如有这种病,只管言说,你的病借给我,我将手术白饶,药亦白舍。治好了教看热闹的人们给传个名,将来我们医院开幕的时候,大家给挂红送匾,替我宣传鼓吹名誉。话我是说完了,哪位有这种病啊?”他说到这里,就见有个人说:“先生,我有漏疮,可有四五年啦,你能治吗?”这位先生说:“能治,你请进来吧!”这个人穿章打扮,好像是卖力气的人。他到了当中一站,那先生问道:“你贵姓啊?在天津做什么事呢?”这人说:“我姓王,在脚行当伙计”。这先生又问道:“你这病治过没有哪?”他说:“净钱花了百数多块啦,始终亦没治好。”先生说:“我要给你治了,能够给传名吗?”这人说:“我一定能给先生传名。”先生叫过来两个听差的人来,帮着治病,教这病人往凳子上仰面朝天一趴,将裤带解开,往下一退裤腰,露出大屁股来。那两个听差的人,每人搬起病人的一条腿来,那先生用手指头往病人肛门旁一按道:“是这里不是?”病人说:“是这儿。”先生用药针往那里打了些麻药,然后又往漏疮管上抹了些药膏。先生向围着的人,大肆演说什么里痔、外痔、葡萄痔、蜘蛛痔。他说了足有十几分钟的工夫,然后才拿起刀子、钩子,哈下腰去,往病人身上,施用手术。又有几分钟工夫,他用钩子钩住,向这人说:“你咳嗽。”病人就咳嗽。他就随往外钩管子,随嚷:“再咳嗽,再咳嗽。”喊嚷不止。嚷得旁的人们,听他这里直嚷,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都跑来观瞧,愈围人愈多,围了个不透风。正在这时候,他就将管子治下来了。他举那漏疮管子,在场往围着转了一遭,教观众瞧看。那管子约有二寸多长,鲜血淋淋,看热闹的人,无不点头咂嘴,称赞不已。这位先生将管子放在一个玻璃盘内,用药水浸好。他给病人擦抹干净,上了些药末,用药棉花堵住疮口,教他站起来,问道:“你觉得疼吗?”这病人说:“不疼。”他趴地上给先生磕头说:“先生,你要多少钱哪?”先生笑道:“分文不取,毫厘不要,你就记住给我传名吧。”说到这里,他教病人自己看那管子。先生就向观众说:“我今天就在这里施医一次,明天就不来了。众位如有亲戚朋友,得了这痔疮漏疮的,你们只管找我,我住在南马路万人旅馆,那里设了个临时诊疗所。有人找到我那里,也和这里一样,我是施医不要钱。”说到这里,他一回手从案上拿起好几百张传单来,向观众散放。敝人也接了
张传单,见那传单上印的是:“大西医士,在美国医学院毕业,得医学博士奖章,在欧美医院服务三年。今春归国,欲在津埠创立医院。在未开幕前,临时在天津南马路万人旅馆设诊疗所,施医外科、花柳科。各界人士如有患外科、花柳科病者,速来诊治,管保手到病除。每日诊病时间:上午八时至十一时,下午一时至四时,星期日照常诊治。不收号金,不收手术费,暂定两个月为扬名时期,过期为止。但出诊洋五元,路远与手术费临时面议。痔漏科纯系慈善性质,按痔漏疮发源,不外乎五脏六腑湿毒热、大肠干燥、烟酒滞气,淤血流注肛门而成。初得时肿痛刺痒,或生小肉疙瘩,疼痛难忍,日久生管,流脓流水,永不收口,时好时犯,本医研究有年,善治痔疮漏疮,有临时去管灵奇药水、生肌止痛药膏,管保手到病除。为造就名誉起见,施诊一个月。如有患此症者,速来诊治。医学博士李达兴谨启。”当时他散完了传单,有两个听差的人,给他往起收拾。这位李达兴大医士的黄包车,由车夫拉到场外。他向观众一鞠躬,上了洋车,足登脚铃,那车夫拉着他飞也似的回归万人旅馆去了。观众都夸奖那位医士是个大功大德的人,个个将传单当做契纸一样收在身上,谈谈论论而去。
敝人归家之后,亦为这位慈善医士逢人便道,替他传名。有大马路某银号的司帐王君,生有痔疮,经敝人劝道,往医此病,至万人旅馆李达兴临时诊疗所,还是真不收挂号费。到三层楼七号房内,敝人与王君向他说明来意,当由李医士在病床,施以手术。不到一刻钟,将痔疮管子取下,用药膏上好,药布兜完了,李医士向王君说:“本医施诊,不收手术费,纯为施医,但不施药。君之药费为二十四元,请当时交付。”王君与敝人诧异不止。幸王君为人忠厚,在病已治好,二十四元不足为奇。当付以钞洋二十四元,与敝人回归。王君也未埋怨于我。不料过了数日后,王君找我,说他病症未愈,管儿仍在,照样流脓流水。敝人甚为纳闷。当李达兴施用手术时,曾经目睹将管子取下,何以未愈哪?当与王君乘车,往万人旅馆找李达兴医士。至该旅馆时,不见李达兴之临时诊疗所招牌,询及茶房:“李达兴医士尚在否?”茶房说:“由星期三就往上海去了。”至此始知受骗,怏怏而归。
后有某江湖人与王君交厚,向其探闻此事。某江湖人说,李达兴的骗局,说行话叫“丁香座子”。做那种生意,必须四五个人,一人“掌穴”(管当医生的,调侃叫“掌穴的”),那几人当做展点(管当听差的调侃管叫“展点”)。掌穴的人,必须人物漂亮,衣服阔绰,谈吐大雅,才能压得住“点儿”(管势派镇得人,调侃叫“压点”)。他们每至一处,就先在旅舍中租赁房屋,“安丁香座子”(即痔漏科,临时诊疗所),然后再往各市场游人最多的地方,去“票丁香”(管临时设场,白治漏疮,调侃叫“票丁香”)。掌穴的亦得先练好了“钢口”(即是生意口),圆好了年子。他说上一大套话,教人听明白了,说行话叫做“包口”。将包口说完了,再给人治病。他并不是真能给病人治下漏疮管子。在未给人治漏疮管子之先,就和变戏法一样,先将假管子舍在嘴内(那假管子系羊五脏中的管子)。他向病人施用手时,先教病人见点“光子”(管见点血,调侃叫见点“光子”)。他用纸给病人擦血的时候,暗
中将嘴里含的管子藏在纸内,调侃叫“过托儿”。将假管子放在病人流血之处,然后再以假做真,往外取管子,教众人瞧着他当时治出管子。管这种手彩,调侃叫“出样色”。他往外异的时候,叫病人咳嗽,那是“升点子”、“炸年子”(管嚷嚷出声,调侃叫“升点子”;管大嚷大闹多招人来看,调侃叫“炸年子”),他举着那个假痔漏管子,教众人观瞧,调侃叫“叫响儿”。然后“撒幅子”
(管散传单,调侃儿叫“撒幅子”)。他们这种宣传方法,教人都相信了。就在“座子”里(即是他那临时诊疗所),如同姜太公,竟等着愿者上钩儿。世上的事儿,真叫怪。有了病就应当花钱喝药水,偏又贪便宜,吃药治病不花钱;到了“座子”里,任凭他们“连抠带挖”(管敲诈调侃叫“连抠带挖”)。“善财难舍”,那句话是不假呀!等到他们将钱弄足了,料着要“出鼓儿”了(管要出吵子,调侃叫“鼓儿”),就将东西收拾好了,或上火车,或上轮船,开了穴,扯活了事。受骗的主儿,醒了攒。做丁香的生意,骗完甲地骗乙地,纯系流动性质。江湖人说他们是,走马穴玩艺,不能净靠长地呀。
金点儿之竹金
在前年,我又云游到张家口,走在大桥头儿,见大道旁边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我云游客挤进去一看,见有个老头儿,在当中立着,手中拿着两根竹竿。那竹竿约有五尺长,挺细细的,那老头儿,向围着的人说道:“在下这算卦,与众不同,也不算先天,也不算后天。我这是南海观音卦,管保准灵。我这根竹竿儿,每天在观音大士佛像前供着,焚香祷拜。众位如有求财问喜、病人生死、出灾的日期,是远是近?问书信何日来到?走失行人落于何方?能否找到?丢失财物,落于何人之手?自己父母,妨与不妨?何年妨父,何年妨母?兄弟几位?能否相依?妻宫贤愚,能否白头到老?子女有无,送终有几?士农工商,应在哪行?一生一世,哪年发达?寿数大小,大限哪年?如若父母死得很早,不知个人生辰八字,我灵竹能够问出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人。算对了,礼金两毛;算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有意,可以占算占算。有钱难买早知道。人有三不知,是福来不知,祸来不知,死时不知。我这个灵竹就能够知道。哪位算算?”有个歪带帽子邪瞪眼的人,约在二十多岁。看他那样子,就是顽皮货。他向那算卦先生说:“我今年二十六岁,是二月的生日。我五岁死了母亲,八岁死了父亲,我不知道是二月的哪天的生日,你给算算吧吧。算对了,给你两毛;算不对了,我可不给钱。”那算卦先生说:“算不对我不要钱。”当时那青年人往当中一站,算卦先生教将两只手放在腰间,手心冲上,然后他将两根竹竿,放在年青人的手内,不准攥着,凭其自便。这时候,就见那算卦的先生,腮帮子一凸,嘴里嘟嘟嚷嚷,好像念什么咒语似的,然后他用手指着竹竿说道:“这位是多大年岁,方才自己说出来了二十六岁。如若你真是二十六岁,你就将两竿的头儿并在一起。”说到这里,就见那两根竹竿儿往一处就并,竿头儿对竿头,并在了一处(就这一来,能值二毛钱)。他又说:“这位如若是二月生日,教左竿在上,右竿在下,搭在了一处。”真也奇怪,那两根竹竿儿立刻就唿悠唿悠的动转,真个左竿在上,右竿往下,搭在了一处。然后他指着竹竿又说道:“这位是二月的生日,可不知道是哪天。我由二月初一,一天一天往下数,数到三十日为止。如若这位是那天的日子,当我数到那天,你就两竿分开。”他说完了就“初一、初二、初三”数起活来。直数到十三,那两根竿就自动的分开了。那个少年将两根竹竿颠了颠,觉着很轻。我云游客看着那竿内,也不像灌水银、灌铅的。那个年青的人将竹竿给了他,见他从腰里掏出两毛钱来,给了算卦的先生。他笑着说道:“先生,我真是二月十三日的生日,我说不知道是哪天的生日,那是冤你。我故意的撒谎,试试你这卦灵不灵。果然真灵,两毛钱不多!”他说完了,欢天喜地而去。
敝人看着很不相信,我也要花两毛钱试试,我向那算卦的先生说:“你也给算算几月的生日。”他问我道:“你几月的生日都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教我在场当中一站,两根竹竿往左右手一托,端在腰间。他用手指着竹竿道:“这位是不知道几月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数,数到十二月止,数到那月是这位生月,你就将两根竿并上。”他说完了,用手指着竿道:“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也真奇怪,到了他喊到六月的时候,那竿子的头儿并在了一处。我真是六月的生日,不由的我就佩服了,乖乖给他两毛钱。我回到了寓所,愈想愈纳闷,不知道他那竹竿卦,为何那么灵。我向来是不迷信的,绝不信他那卦有神相助。至于他那个诀窍,有什
么奥妙,真是猜他不透。
在今春我遇个江湖友人王君,向他讨论此事,王君说:“用竹竿算卦的,说行话叫做‘竹金’。做那种生意学之甚易。若是算周易卦,得下一年多的工夫,才学会了增删卜易、卜筮正宗、六十四卦、世应相克、变何××象,都会了,然后才能摆摊设馆。若算奇门卦,也得下一年多苦工,将《奇门大全》读透了,按着六十根签子,摆好了局式,摆得好卦了,才能出来给人占算。要学相面,得将《水镜集》、《柳庄相》、《麻衣相》、《大清相》这些个相书读透了,才能出来给人相面。吃这一行净假的绝不能成,都得有几年工夫才能挣钱。就是他有点‘腥门’(即是前说过的十三道簧),也都得‘攒尖儿’(管读熟了各种卜筮书籍、各种的相书,调侃叫‘攒尖儿’)。你们如若犹疑不定的事,可以找算方爻卦、奇门卦、相面的先生,千万别找那磕竹的。他们那行是腥到底的玩艺。”我还是向王君探讨那两根竹竿怎么那么灵,究竟有什么妙法。王君说:“他们磕竹也没有什么咒语,也不是竹竿灌铅,手里藏着吸铁石。他们那个法子,实是一种心理科学。”说着话王君在我旁如此这般说了几句。我教院邻某甲,也用手心托着两根竹竿,我用手指着那竹竿说道:“我用你算算这位是那月的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数,数到十二月为止。他是那月的生日,我数到那月,你就并上。”说完了,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那竹竿到了四月就并上了。我问某甲道:“你是四月的生日吗?”某甲点头道:“是四月的生日。”我至此才得到了秘诀。我又找了重有十几斤沉的竹竿,仍教某甲端在手心上,我又用手指着那竹竿道:“我要用你算算他是几月的生日。我数到月儿,你就并上。”说完我就嚷:“正月、二月、三月、四月。”说到了四月,那根竹竿儿纹丝不动。我至此方悟心理学的力量,是用在轻质的竿上,能有心理的精神,从血脉皮肉催动了,教两根并上。若是用上几斤沉的竿子,托在手上,就是按照催眠术的方法。这种方法使用好了,也能冤得住人。只是一样,冤过一回算完,不能再上二回当。那种生意,到了如今,科学昌明,人类的知识开化时代,虽不说破,也能有人猜破的。这种生意也是时代落伍的行当,日见减少。就是还有做那行生意的,也是昙花一现。偶见于市尘的磕竹的生意,是受了自然的淘汰了。阅者如不相信,可以实地试验试验。如果试验的情形相同,便知予言之不谬也。
江湖艺人孙宝善
余在民国十年前后,赋闲无事,羁于旅舍。每日午后,必往天桥巡礼。在魁华舞台后边,有个玩艺场,周围四通长凳,当中设一高案,铺以洋毡,皮包一个,粗布手中一块,约有尺来见方。毡角放茶碗一个,当中放着五颗红豆。案后立着个矮胖矮胖的人,长得四方大脸的,两只手先敲茶碗后变五颗红豆,招惹那逛天桥的人们,周围的不透风,挤着观瞧。我还记得他身后挂块布匾,两旁八个小字:“专教戏法,当面学会。”当中有三个小字:“幻术家”,三个大字:“孙宝善”。他是在天桥卖戏法的。每天游人盛多之时,他就做那“挑厨供”的生意(管卖戏法的行当,调侃儿叫“挑厨供”的)。直至民国十八年,这孙宝善才“开穴”(江湖人管出外,调侃说叫“开穴”)。是老逛天桥的人们,都见过这个孙宝善。据“彩立子”行的人说,要讲究使“苗子”,就属孙宝善第一(江湖人管变仙人摘豆的豆儿,调侃叫“苗子”)。他变的豆儿个头最大,可是豆儿愈大,愈是难变。两只手十个手指,要藏那五个豆儿,愈小愈容易藏的。孙宝善的豆儿,只是他个人能用,到别人的手内,可就变不了啦。有个徒弟叫祁栋亮,身量小骨体瘦。如若变仙人摘豆的时候,他不使孙宝善的“苗子”,另使自己的五个小豆。
我因烦闷无聊,学他几手戏法,无事消遣。日期多了,与孙宝善交为朋友,和他三五日一见,二年有余耳濡目染,得知厨供行内幕与孙宝善的小史。他是北平人,自念书的时候,就顽皮无比,常常逃学。他的“老戗儿”(江湖人管父亲调侃叫“老戗儿”),“土”的最早(“土”是死了),只有他的“磨头”在堂(江湖人管母亲调侃叫“磨头”)。他是“念排琴”(江湖人管昆仲一人,无兄弟姐妹,调侃叫“念排琴”),成天价去逛东安市场。在清末民初,东安市场有个卖戏法的老人,他姓杨,江湖人都叫他“厨供杨”,那是北平卖戏法儿开荒的人(江湖人管首创之人,调侃叫“开荒人”)。孙宝善在“厨供杨”的摊子前边,天天去起腻,后来他就给“厨供杨”“叩了瓢儿”(认师父调侃叫“叩瓢儿”),学习卖戏法。他初学之时,不会做后棚的买卖(即是不会在屋中教人学戏法,挣大钱),也不会前棚的买卖(管变仙人摘豆、圆年子、卖戏法叫“前棚”)。他先卖那仙人点戏。在早年厨供行的人,收了徒弟,都是先教徒弟们做仙人点戏的买卖。那仙人点戏,是用两个小纸本,印上些戏名,一出出印上,每本三十页,每页印三十出戏名,每本共有百出戏。如若有人在前本暗中记了一出戏,再翻第二本儿,问那页有他记住的戏,就能猜出记的是那出。在民初的时代,卖仙人点戏的,各市场全有,每天能获二三毛钱的利益。虽是没有本钱的生意,也颇能养膳自身。到如今可见不着这桩生意了。到了民国十年前后,孙宝善就成了厨供行的大将(江湖人们,管最有能力的人,调侃叫“大将”)。敝人曾听江湖人传说,孙宝善虽是个大将,他是个没“开赚”的生意人(没赚过万儿八千的,调侃叫“没开赚”)。后棚的买卖最软(即是不善敲诈人财的意思),只会做到前棚的买卖。若是讲究,搁场子,圆年子,做包口,使拴马桩,挑幅子,他那天也能挣个三两元钱。每天出来挣钱,就指着卖几手小戏法,向来不会将学戏法的人,带到屋中去敲诈。我和他交了几年朋友,没见他出过“鼓儿”(江湖人管骗了人的钱,被骗的人觉悟了,找他们打官司动凶,调侃叫“出了鼓”儿)。挑厨供虽是个腥到底的生意,他骗得人们,只是不痛不痒。不料到了民国十六七年之后,国都南迁,北平的市面萧条,逛天桥的渐渐稀少。因为时势变迁,孙宝善指着卖戏法,就能卖三四毛钱。一家数口,受了经济的恐慌,挤的他无法,也和同行人学会了“安瓜瓦点”(即是敲诈秘诀),“大瓦特瓦”(即大敲特敲),那天也能敲到手内百八十元。收入日见增加,衣食丰足了,那被骗的人,也随着增加。受骗之后,“醒了攒儿”(被骗的人明白了,调侃叫“醒攒了”),都找他往回吃钱,不是吵闹,就是要打官司,他的鼓儿(吵子)天天不断。孙宝善“顶了瓜”(即是害了怕),他就携着“果食”“怎料子”(“果食”是他媳妇,“怎料子”是孩子),跑到天津去了。到了天津,在三管儿撂地,又挖个点儿(敲诈个人),弄到手中千数多大洋。怕“点豆儿倒杵”(怕被敲的人往回要钱),又携家眷跑到奉天。在小西关做了几天买卖,染了时疫,就“土了点”啦(即是死了)。孙宝善死后,他的媳妇带孩子回到了北京。孤门孤户,又无恒产。为经济所困,未几,孙宝善的媳妇也土了点啦。抛下个七八岁小孩,孤苦无依,有多可怜!天桥的人们还有义气,有好几家收养其子。不料那孙宝善,生前所做的事儿不大好啊,他那孩子还不阿斗哪?到了谁家祸害谁的东西。苦害得孙宝善之友人无计可施,只好不要他。在年前我还瞧见他一次。至到如今,这个孩子哪里去了,恐怕飘零无所,流落他方了。我当初还想着要学些骗术,图个眼前快乐,自从瞧见孙宝善家败人亡了,吓的我云游客,也不敢妄为了。殷老合们,我说的这段故事,不可不想自己。殷鉴不远,急速醒悟吧!
江湖艺人马万宝
在东安市场开办的那几年,杂技场内有个又黑又胖的和尚,每天拉场子撂明地,耍对大钹。成天价逛市场的人们,围个风雨不透的,瞧他耍那飞钹。他每逢练一阵,圆好了年子,就说些“年啃条子”(管讲说各种的病源,教人听,调侃叫“说年啃条子”)。我那时候,太岁还没增着哪(管岁数小,调侃叫太岁减着哪),不懂得云游四海,就知道常往东安市场兜圈子。我听他和尚说过那“年啃条子”,说的是“血脉好似一长江,一处不到一处伤,寒处便成病,血热就成疮。”又说:“真头疼必死,真心疼必亡。世上人没有心疼的病。想当初曹操真头疼而死,姜维真心疼而亡,我们人得的是肚腹疼痛,有九种肚腹疼。哪九种哪?食疼打饱嗝,寒疼着凉重,气疾两胁攻,水疼轱辘辘,虫疼冒酸水,五积疼,方聚疼,五症疼,八瘕疼。”他说的各样“年啃条子”,人人爱听。说完了,就卖大力丸。
据江湖人说:“那个和尚姓马双名万宝,还是个“尖局的化把”(江湖人管和尚调侃叫“化把”,假和尚叫“里腥化把”,真和尚叫“尖局化把”)。他是直隶省人,做那卖大力丸的生意,调侃叫“挑将汉子”。自入民国以来,马万室就净做走马穴的生意。什么奉天小河沿,大连西岗子,烟台南市场,营口的洼坑甸,哈尔滨江沿,天津三不管,保定马号,通州万寿宫的。关里的郑州庙,关外的岳州会,济南趵突泉,都有见过马万宝的。后来他又改了行啦,不挑将汉,又拴起腥棚,收了几个徒弟,组织了××技术团,专练三把飞刀,巧耍飞钹、鸳鸯棒、伞球儿、踩铁绳,十几个人塔儿顶,样样出奇。马万宝的技术团,在各码头,很有个万儿,江湖闻名,活穴大转了十数年(到处挣钱)。他的徒弟,干技术团的还有两个,一叫宝庆,一叫宝利。那宝庆是河间府的人,他父亲叫五秉肇,是“光子”里最有万的人物(管拉洋片的,调侃叫“光子”),不在大金牙以下。那宝利是他拾的个孩子,家乡住处无法考查了。挑将汉的徒弟,还有一个,是大名府元氏县的人,名叫邓书,人称“飞刀和尚”,久在天津河北开撂生意。天津河北的人们,都知道有个飞刀和尚邓书。他专耍三把刀,耍起来呀,较比天桥的狗熊程有过之无不及。那马万宝哪,也在奉天土了点啦。生意人的下场,说起来令人伤心,我也不用说了。
江湖中之大粒生意
在前年冬天,约在十月底,我云游客有事赴津。寓于西马路某客栈中,偶至北开闲游。见周公祠西,有一道人,摆设卦摊。他长得又黑又胖,约有四十多岁,头带九梁道巾,上面嵌一块美玉,身穿蓝布道袍,圆领阔袖,腰围水火丝绦白袜黑履。摊上只有一个六爻卦盒摆着六十四个制钱。他见游人渐多,往盒装了八个制钱,摇起来,哗啷啷直响。他自言自语的嚷道:“天爻爻,地爻爻,南方丙火请来老君帮我..”嚷个不休,招惹的逛北开的人们,都围着他观瞧,和瞧怪物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嘛,挤在人群,要看其所以。他正在喊嚷,忽见由外面挤进两个人来,是一男一女。男的约五十多岁,戴着青缎子棉帽头,穿着灰布袍,青布棉马褂子,穿两只全胜棉鞋。看他那样子,好像在家纳福老人班的人物。那个女的约有四十多岁,品貌端庄,衣服整齐,却是个良家妇女的样子。那个妇人,冲着老道说:“道爷,我求你给占算一卦,要多少钱哪?”老道说:“二十枚。”这妇人说:“你给算一卦吧。”他就将卦盒摇起来。摇了会儿,将盒盖打开,八个制钱往桌上一洒。他看着八个制钱,酌量了会儿,他向妇人说道:“你是姓李吗?”妇人说:“姓李。”他又说:“你这卦不是给自己算,是给别人算的,对不对呀?”这姓李的妇人说:“是给我们邻居算的。”老道道:“这卦是给姓赵的算的”。妇人说不错。老道说:“这姓赵的是个老太太,她现在有病啊。”妇人说:“不错,她现在有病。”老道说:“她得的这病,是气矇眼。在前两个月还任什么都看不见,一个月内,两只眼好了一只,那只左眼已经看见东西了,是与不是?”妇人说:“不错,是这么回事。”老道说:“他们求你给她占算占算,还买点眼药,再治她那只右眼,是不是呀?”妇人说:“是这么回事:先前治那左眼时候,是花两块大洋买道爷的眼药。”说完后从手巾包内取出两块现洋来说:“道爷,你再卖给他们两块钱的眼药,教她那只右眼也治好了吧!”老道道:“你不知道,我头次下山来到天津,在八月后半月,他们来算了一卦,我算出这卦是个姓赵的老太太害眼疾,因气所得,长了气火云朦,任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有两种妙药,一种是吃药,一种是上药,应花四元钱药费。他怕花四元钱好不了,买了两元钱的药。我告诉他们买一半药,就好一只眼,再买那一半药我可不卖。他们点了头,就走了。现在我二次下了丫髻山,来到天津。他们姓赵的,不好意思来了,教你替他们占卦治病,花钱买药,我是不卖了,教他不用好那只右眼了。”这时候围着看热闹的人们,都听着那老道有这么灵的卦,有这么好的妙药,人人都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都竖着耳朵,鸦雀无声的听他讲话。就是云游客,也听着入了神啦。那个妇人无法,包起两元钱,留下二十枚卦礼而去。跟着又有些人算他的卦。如若是围着看热闹的人们占卦,那老道就说没有卦,不能占算;若是由人群外边挤进来的人,教他占卦,他就给占算,不唯有卦,算的还是真灵。一般人们都知道他的神通广大,惊服不已,唯有我云游客,游的地方太多了,千奇百怪的事,也看过了多少,绝不相信那个老道,有那么大的来历。我要看他究竟如何,便立住不走,看到算了八课,那老道就说:“众位不要算了,我要回店啦!如若有愿意占算什么,求财问喜,谋事成空,疾病死亡,何年立子,克妻不克,寿命长短,可以往栈房里找我。我是丫髻山的道人,不为发财,是为了重修庙宇,来结善缘。”他说到这里,从道袍内,取来了百数多张传单,散给众人。我为了探讨社会中的黑幕材料,便拼
着命似的也接了一张传单。那老道说完了话,散完了传单,收拾卦摊回归店内去了。他走后,围着看热闹的人,还是议论纷纷,都说这个老道,是个高人,神通广大,来历不俗。我因到了吃饭的时间,也雇辆洋车回归旅舍。
到了店内,吃完了晚饭,喝着茶,想起在北开所见的那个老道来。我要看看他那传单,就由身上掏出那张传单来,在电灯底下看那传单。只见那传单上印的是“请看报恩传单”六个大字,那几百个小字印的是:“敬启者诸君台鉴:敝人李有仁,年五十九岁,在西沽德仁里居住,开洋行为生。膝下无儿,只有一女,现年二十一岁,前在女子大学读书。劳心太过,得了干血痨症。四肢发烧,腹内痰血成块,咳嗽无痰,六七个月内不见经血。请名医若干不见功效,自想等死而已。幸遇友人言说,英租界顺兴公寓,居住一位道人,占卦治病,有起死回生之能,决断吉凶顺逆。如占卦,便入手医治,眼药即愈,否则绝不入手。敝人闻之,亲往英租界顺兴公寓,求该道人占算一课。卦上断出我女儿之病,为干血痨症,分毫不差。卦断上卦,寓缘有治。服药两料,即能全愈。每料药资三元九角,当时交洋,将药一料取回服后,大见功效,又急拿洋三元九角,将第二料药服完,病症全愈。道人之药真乃神效之极也!果中所言。我女儿数载之苦处,今一旦消除。余介绍亲家,十二条居住,邓光德之妻,产后恶露不止,数月之久。医生言及崩症,百般调治无效。令求道人配药一料,药费六元四角,将药服完,病即全愈。又介绍李国才,居仁里住家,先在江南经商,受潮湿身得瘫痪之症,动转难移,一年有余,立求道人治好。余又介绍病症颇多,有腰腿疼的,有咳嗽出血的,有梦遗滑精的,有不种儿的,有心腹疼痛的,有染花柳的,有长疗毒恶疮的,有害眼疾的,这些病人俱经道人妙手治愈,各界人人赞成。我李有仁之女儿,不遇道人,一命休矣。诸君请想:财贝如粪土,一命值千金。我数家深感大恩,商议共送谢礼,道人不收,我等无恩可报,印送报恩传单一万张。一为了却心愿,一为道人提倡名誉。我李有仁如说谎言,教我数家死无葬身之地。各界男女老幼如有内外各科之病症者,急往该道处求卦诊治,免受长久痛苦也。如占卦者先交卦金两角,不看转送别人,功德无量也。道人现寓英租界顺兴公寓一号。李有仁、邓光德、李国才同房。”我看他这张传单,文理说不上,话语也不通顺。但是我云游客无病,欲要探讨个中黑幕,只好学那出剑峰山的邱成,身无病,假装有恙,到趟英租界顺兴公寓,访访这位道人。
当日夜内睡了觉,次日早晨起来,吃完了早点,带上十数元钱,乘坐电车前往。不到半个钟头,已达顺兴公寓。到了门内,我向该公寓的茶房问道:“茶房,你们这公寓里,住着一位能占卦治病的道人吗?”茶房说:“有一位。”他说着话,冲我一招手说:“你随我来。”我跟着他走到一个跨院之内,他用手一指那间北房道:“就在这屋内。”我进到屋中一看,这屋内并没有个道人,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也和茶房似的。他见我进去,向我问道:“你是来算卦吗?”我说:“不错。”他说:“你先在这屋里坐会,先生在那屋内,给××洋行的内老板治病哪。”他给我斟过一碗茶来。坐在屋中等着吧。工夫不大,又来了两女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又来了四五个男子,都是来占卦治病的。大家坐在屋等着道人,给占卦治病。在这等的时候,大家彼此谈话。这个人问那个人:“你贵姓,是占卦治病吗?”那个人说:“我姓王,我母亲害眼,生了云矇,求道爷来算。我娘的病..得的,始终也没有治好。”这个就说:“我是自己得了个吐血的病,花了二百多元钱,也没治好。”他们谈谈论论,我是一语不发。有个老头问我:“你
贵姓啊?”我说:“姓云。”他说:“你在哪里做事呀?”我说:“探访局。”他说:“你是给自己占卦治病啊,还是给人家占卦治病哪?”我将要和他说实话,忽然想起他们江湖的生意门,都有一种“敲托”的(社会里面半开眼的人,管敲托的叫“贴靴”,他们是装好人闲聊大夫。在无形之中,将人的事先探明白,然后再告诉那个老道去。江湖人管他们这种探讨事的人,调侃叫“敲托”的),我别教他们敲托的,将我的事探了去。我说:“我自己有病。”他又问我:“你是什么病啊?”我说:“是饿病。”老头子听我话不投机,他堵气子躲开我,和别人说话去了。我等了足有一个钟头。就见那伺候倒茶的人,向我说:“请你到南屋占卦吧。”我说:“不忙哪,先给别人算吧。”他说:“有先来后到,你是先来的,请你算吧。”我就同他出了北屋,走到南屋。到了屋中一看,果然是那老道在屋中坐着哪!靠南墙有两个玻璃架,上边摆着许多药瓶子药罐子,当中放着张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个六爻卦盒,还有六十四个铜钱。八仙桌两旁,有四个凳子。那个老道见我进来,用手一指旁边的凳子说:“请坐。”我落了坐,他将铜钱放在盒内八个,拿起盒来摇了几摇,摇完了八个铜钱往桌上一倒,他说:“你这卦占的不上卦,改日再来占吧。”我说:“先生,你这卦是什么卦?我不上卦,是根据什么理由哪?”他说:“我这卦是太极先天卦,系太上老君所留。这种卦没有书,是口传心授的。若将八个铜钱,摆得不像卦,就是来人心里不诚,占也是不灵的。”我听他这遍话,是无有办法,只好作罢,从皮靴页内取出两角钱票,给了他。他不要,说:“不上卦,不收卦礼。”我装起钱票往外就走,到了他们那招待室内,再坐会儿。我进到屋内坐着,他那听差的,两只眼直瞧我。我装做不知,要看他们的下回分解。只见他们如过关似的,一位一位的让过去占卦。我又竖着耳朵听他那屋摇动卦盒,我又隔着玻璃往外张望。见由老道那屋出来的人,都是拿着药包,位位都欢天喜地的往外而走。我追出去一问,他们没有一位不上卦的,都算出是给什么人占的卦,得的什么病,都是花钱买了药去的,十元、八元、三两元。内中有个太太,花了八十元买了一料药去。我替他预算,那天也有数百元的收入。
我正在旅馆门前发呆,有人拍我肩头一下,说:“老云,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回头一看,是我的同学李辅星,他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没有事。”他说:“我就在这个公寓住着,你既没事,里边坐会。”我便跟他走进公寓。恰巧他住那屋子,与老道占卦的屋子挨着,我进屋里一看,这屋和那屋仅隔一层木板。我向李辅星悄悄的将来意说明,不教他说话,我要隔墙用耳,听听他们那屋说些什么。只听那屋内说道:“今天买卖很好,就是那头一个点头(即是指着我老云说哪)不是个正点(说我是个扎手的人),是个郎不正(说我是个磨菇)。我说他不上卦,将他推出去了。还有点头没有了?”我听他调起江湖的侃儿,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江湖中一种骗局,正是我老云的材料,我得探讨探讨。又听那屋内说:“既是还有个点头,将他让过来,做完了他们再均杵(即是敲诈完了这个人,大家再分钱)。”我见木板有个缝儿,我往那屋偷着一看,见和老道说话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是在招待室向我说话,我不愿意理的那个老头子。就听老道向他问道:“那个点儿,你要出簧头没有?”那老头说:“我问他来着,是下他们孙食码头求汉儿(是那妇人给他丈夫求药)。他的孙食码子,要念招儿(他的丈夫害眼疾哪,闹的要瞎),是个火码子,你得海拕瓦(‘火码子’,是有钱的人;‘海拕瓦’,是得大敲)。”老道点了点头,那老头出去。工夫不大,
就见由外边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往凳上一坐。老道摇了一卦,向她说道:“你是给你丈夫占的卦吧?”妇人说:“正是。”老道说:“他得的火矇眼,有六个多月了,对不对?”妇人道:“正对。”老道说:“他这病我倒能治,须吃两料药才能好哪。”妇人问道:“这两料药得多少钱哪?”老道说:“这种药太贵,连吃药和上药,得一百元。”又说:“你可以先付五十元,买一料。先吃七天,上七天,见了好啦,你再拿五十元钱,来取那一料。”妇人就由身上取出五十元钞票,给了老道。老道给拿了,告诉她怎么吃,怎么上,那妇人拿着药走了。我至此方才明白,他们是在外边,用种种宣传之法,将受骗的人诱到公寓之内先在招待室内坐会。有他们的“敲托”的(敲托的是老道的伙计),假装也来占卦,他们是先和来占卦的人说闲话儿,将来的人为了何事占卦,都套出来,说行话叫敲托的,向“点头儿要簧”,然后告诉老道,那个人是为什么事占卦。老道知道了,才给占算。阅者诸君想老道还算不出来吗?那个妇人走后,我又听他们在屋里说话,吵吵嚷嚷的。我往那屋再看,见有四五个人,和老道分钱哪。他们分完了钱,老道说:“咱们走吧,到库果窑里,肯个牙淋吧。”我老云懂得这两句侃儿,往库果肯个牙淋,是往娼窑打个茶围。我听了这话,才觉悟过来,那个老道是“里腥治巴”(即是假老道)。
少时间,老道带着他的伙计们,出离公寓,逛窑子走啦。我才问李辅星:“你个人住在这寓里,有什么事吗?”李辅星说:“我在屋住着,是为了吃他们的膘杵。”(他是指着老道们而言,“吃膘杵”是吃老道们的钱。)我问李君道:“他们这种生意是怎么回事?求你指教朋白。”李君道:“他们这种骗局,说行话叫‘做大粒的’。做这种生意很难,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那个老道是掌穴的,他们挣钱多寡,全仗着掌穴的一人。譬如掌穴的能力好,他能‘瓦点’(即是他能敲诈),大家亦能‘均杵’(即是他的伙计亦能多分钱);如若掌穴的不能‘瓦点’(即是不善于敲诈),他的伙计亦分不了多少‘杵儿’(即是他的伙计们亦分不着油水)。他们做大粒的掌穴之人,都愿意用好敲托的(即是用最好能力贴靴)。敲托的有本领,能给他住窑跨火点儿(是能给带来有钱的阔人),到了开瓦的时候,亦能‘海瓦’(管要敲诈人的钱财,调佩叫‘开瓦’;管能多多敲诈人的钱财,调侃叫‘海瓦’)。所以做大粒掌穴的,每逢成班的时候,都是拉拢有本领敲诈的。可是敲托的未曾要和那个掌穴联穴(即是搭班的意思),事先都耳目掌穴的本领高低(管打听打听谁怎么样,调佩叫‘耳目耳目’)。如若掌穴的杵门子清楚,才和他联穴哪(管穴的善于敲诈,敲诈技能格外好,调侃叫‘他的杵门子清楚’);如若掌穴的杵门子不清楚,他们敲托的,给他们跨着了阔人,他没有敲诈的本领,那亦是闻香不到口啊。和搭伙亦是白受累,谁和他瞎耗精神做大粒生意?愈是掌穴的有本领,再搭着好伙计,他们上下合手,狼狈为奸,才能大施敲诈;遇到了阔人,好足足的敲诈他的银钱。他们无论到了那个商埠码头,亦是多来财,吃好的,穿好的,能够解决种种欲望。这里的情形,真是教人说之不尽哪。做大粒的掌穴之人,若是没有本领,亦搭不着好敲托,无论走到哪个商埠码头,亦是干瞧火码子(有钱的阔人)杵头海(银钱多)瓦不下来(敲诈不受,钱财挣不到手)。挣不着钱,不用说吃喝嫖赌抽,穿绸裹缎,就是吃饭住店的时候,因为没钱,亦常常的受店主东的挤兑。他们还不如秦琼哪.连匹马亦没有啊。江湖人的经济状况,亦是颇有研究的意味呀。”我听李君说到这里,向他问道:“他们做大粒的,干嘛到各市场去摆摊哪?”李
君说:“他们做大粒的,每逢掌穴的搭着伙计,联好了穴(组织成一班),开到那里,先找个适宜的旅店,将窑儿安好了(即是他们先赁好了房,布置好了骗局),然后掌穴的得到外头票买卖(即是到游人众多的地方去算卦),得催出响儿,才能在窑里瓦点哪。”(管传出名去,人人都知道那里有位活神仙,轰动了社会,调侃叫“催响儿”。他们将响儿弄成了,才能在店里,点着受敲诈的人进店,好敲诈银钱。)我问李君道:“我在北开见那个掌穴的老道给人算卦,算得很灵,说什么什么都对,那是怎么回事哪?”李君道:“那叫临时买托。”我问李君道:“什么叫临时买托?”李君道:“他们掌穴的,到了市场,将卦摊摊好了,他就净等敲托的买点啦。那买点之法很不容易。那敲托的人,得会把点(管能瞧出不认识的人,是老实人,是忠厚人,是奸诈人,是狡猾人,是有阅历的人,是没有阅历的人,江湖人管能有这种以貌识人的本领,调侃叫‘把点’。)”我问李君说:“买点为什么还得把点哪?”李君说:“他们要不会把点,给掌穴的弄个狡猾人去,那老道不说催响儿,就是装神仙亦装不好,弄糟了就许给他们提啦。”我问李君:“譬如他们敲托的,瞧着某人忠厚老实,是个肯受冤的,他们又施用什么手段哪?”李君说:“他们敲托的如若把好了点(即是受冤的人)。便向那人迎面过去,给那人作揖,说:‘大哥,你好啊!’那人不认识他,一定冲他发怔。敲托的说:‘你不认识我了,我不姓..那..’。那人一个猛劲就说出自己的姓氏。他将这人的姓氏蒙出来了,又说:‘你现如今在哪里住哪?’那人必将住址说出。他将这人的姓名住址说出来,敲托的就按着这人说出来的住处说:‘我在那里住过,咱们是同邻居。’那人猛住了,辨认不清。他才向那点头说:‘我求你点事,能否成?’这人定问他,‘你求我什么事?’他就说:‘我母亲得了病症,有多年了,两条腿不能动转,据医生说是下痿。我在前月走在这北开,见有一个老道摆着卦摊,我求他给占算一卦,问他我母亲还能好不能?不料那个老道将卦一算,没等我说是为什么事占卦,他就说:‘你这卦不是自己算的,是给你母亲算的。你母亲得了下痿,两条腿不能动转。’我听老道的卦占算得真灵,我问他好得了好不了?他说:‘这病我能治。有两料药准能保好,每料药吃十五天,一个月复旧如初。’我问他那两料药多少钱,他说:‘三元一料,两料是六元。’我那时不好,惟恐怕花六元钱,买敲两料药吃不好,我花三元钱买他一料,拿回家去。我母亲吃了半月,两条腿好了一条,还有一条腿没好,我又拿了三块大洋来买这料药。没想到这老道很是奇怪,他说:‘上次你买我一料药,怕我冤你,这回再买不卖了。’我央求他亦是不行,我没法子可想,碰上你啦。求你去给我去假装算一卦,就算给街坊算的,花三块大洋买他一料药,你行点好吧。’这人情不可却,就能点头。由敲托的给这人二十枚卦礼、三块大洋,两个人找老道算卦。可是在这个时候,老道就在卦摊后,大嚷大闹,招的过往行人,和看怪物一样。他把年子圆好啦,敲托的将这人带着挤进了人群,敲托的不用嘴说手指,只要冲老道一递眼神,老道就明白了。这人说:‘道爷你给我算一卦。’他摇完了卦,就说:‘你不是自己算的,是替人算的。这个老太太得的是下痿,两条腿不能转动,他如今好了一条腿,还有一条腿没好,叫你给他来占卦,花三块钱买一料药,是不是?’这人不明其中黑幕,听着很是对。他心里还佩服老道有点来历。他先给二十枚卦礼,后掏出三元钱,说:‘道爷你算说对了,我给你三元钱,你再给我们一料吧!’老道说:‘不成。上次他不相信,买我一料药,我教他好一条腿,这条右腿不用治了,说什么
我亦不卖这料药了。’这人央求着,那不是白费话吗?他见老道不卖这料药,他无法,挤出了人群,向敲托的人说:‘给你三块钱吧!这个老道真灵。’敲托冲这人作揖道谢。他假装为难,发愁皱眉的样子,教这人看着好像真事。这人回到家去,见了他的朋友街坊能不说吗?要知道社会里的风气,是专好谈奇说怪,迷信太深。他向亲友邻里一传说,只要有个有病的,他们就得上当。再往卦摊占卦,有敲托的在卦摊附近围着转悠,两只丁郎似的眼睛,净望着点儿,瞧见他买的那托,回着人来,他就知道他们宣传的力量有效。这人给他们介绍买卖来了,敲托赶紧凑过去,假装说话,探口气,将来人的事,敲出来,坠着这人。到了卦摊旁边一站,和老道一使暗令子,老道就明白来人是为何事占卦,施其引诱的手段,诓到旅馆客栈之内,焉能不受其敲诈?”
我老云听明白了这买托、过簧,敲托、催响的事儿,又问李君:“怎么有人在他那卦摊占卦,他说不上卦哪?”李君说:“他遇见没教敲托要出簧的人,人家的事他全不知道,算也不灵,说什么也不对,倒坏了他们的生意,故而一推了之。”我问李君:“什么叫推呀?”李君说:“他们做大粒的生意,掌穴的能为得会推会送。推送清楚,那做生意敲诈人的本领,才算到家哪。”我问李君:“怎么推。”李君说:“他们江湖人,管有买卖不做,调侃叫‘推’。”我问李君:“什么叫送?”李君说:“来了点头儿,只要将钱弄到手内,立刻几句话,就将上当人说走了,那调侃叫‘送点’。一者钱到手啦,多费些话无用;二者言多语失,多说话没好处。不如钱到手,将他送走,再来了人好挣第二个人的钱。送走了点有两样好处:一者来了点再施敲诈的时候,先上当的人,是旁观之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时候如旁观者醒语了,岂不往回要钱?这是送点儿的好处。可是社会里的人,有一种人,屁股最沉,到了谁家坐着不走,也不是那儿来的话,说起来没完,本家主人心里多烦他也不走。江湖人对于这屁股沉的人,他们有一种方法,几句话就能将他送走。这种送点的意思是免得有人在他们敲诈的时候,亦是碍眼。做大粒的江湖人,投师受业,练习好了能为,先挣钱孝敬师父。就学的是:当掌穴的,杵门子要清楚,簧头要利落,推送要清楚;当敲托的,会把点才成。”我问李君:“为什么到公寓来占卦,他说不上卦哪?”李君说:“他们江湖中的生意,专会把点,把着你不是点,才说不上卦。”我问:“什么叫把点?”李君说:“江湖人管瞧事行事,瞧人行事,调侃叫‘把点’。如若看着某人能受他们敲诈,便说:‘某人是点。’如若看着某人,透出来不能量他们敲诈,就说‘不是点儿。’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忠厚的样子,便说‘忠阳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当小官差的样子,便说是‘柴把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做大官的样子,便说这是‘赤子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听差茶房的样子,便说是‘展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做买卖商人的样子,便说是‘贸易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乡下的庄稼汉,便说是‘科怔点’。如若看着某人,像当兵的样子,便说是‘冷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人物字号的样儿,便说是‘皇壮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又懂行,又不堪了解的样子,便说是个‘半空不撮点儿’。你来占卦,不是愿受敲诈,是来探讨他们内幕,他们焉能看不透啊?你自说是点不是点?”我说:“不是点。”李君说:”你既不是点儿,他们就不和你捣麻烦,说不上卦的意思,就是看你不是点。”
我问李君,你为什么住在这个公寓哪?”李君说,“为的是和他们均杵。”我问:“何为‘均杵’?”李君说,“他们敲诈来的银钱,我分着花,调侃
是和他们‘均杵’。”我问:“你凭什么分他们的钱哪?”李君说:“江湖中的生意,有能挣钱不犯法,叫正当生意。有几种生意虽然挣钱,暗施敲诈,他们的钱财,是犯法来的。他们做这种骗人的生意。时时刻刻害怕。如若有人将他们告发了,一定得落个诈骗人财的罪名。如若有人能明白他们的内幕,再有几个官面的朋友,有好几个当官差的,对于他们做大粒的生意人,就能施以威胁手段,和他们均杵。”我问李君:“譬若他们若不均给你杵哪,你有什么办法?”李君说:“他们若不分给我银钱,我就向官界的朋友,将他们的诈骗行为说明了,使出官面来,轻了将他们驱逐出境,重了捕到官署搜出诈骗的证据,还能教他们去住监狱。”我问李君:“你的事我明白了,你是坐地分赃啊。他们恨上了你。你可得留神哪!”李君说:“他们不恨我,还和我真亲热,绝不能陷害于我。”我听了很为奇怪,不明白他们江湖人,为什么还愿意交他这个朋友。我问李君道:“他们为什么还愿意交你哪?”李君说:“他们有我这个朋友,有三样好处。”我问:“那三样好处哪?”李君说:“头样好处,是用我联络官面,一者不受取缔;二者我遇事能够护庇他们;三样好处,是用我给他们把点。本地各机关的人员,他们是不认识的。我若瞧见有各机关的人员来了,我就和他们调侃,不教他们敲诈,免的惹了蚂蜂窝。第三样是他敲诈的人,明白了,来找他们麻烦,我是本地人,眼皮儿宽,认识的朋友亦很多,也能给他们说和事,息事宁人。我不是白白的要他们钱财,我是他们的护身符。”我说:“他们几时认识你的?”李君说:“他们江湖中的生意人,自称叫跑腿的,忽在某省市,忽在某商埠,忽在某码头。他们的生意人,是这里不见那里见。他们见了面也是打听各地的事儿,他们是甲向乙说,乙向甲问。如若到了天津,只要找着李辅星,有他护庇着做生意,就是什么也不怕了。故此外埠的江湖人,来到这里就找我的。”我问李君:“是他们江湖的生意人,挣了钱你就能分吗?”李君说:“不能,是他们骗财的生意,挣了钱我能分肥。若是不骗人的生意人,挣了钱不给我花,我也是没有办法。譬如那卖刀剪的说吧,他们那种生意,是讲本图利,不过用生意的方法多卖些货物而已。人家卖了钱,我凭什么分着花呀?”
我问李君:“他们这做大粒的生意,为什么都给算卦人一料药哪?”李君说:“这叫‘卖料汉’的。”我问:“什么叫‘卖料汉’?‘卖料汉’是怎么子事?”李君说:“‘卖料汉’,是他们做大粒生意的最重要的诀窍。他们做欺骗人的生意,每至一处,设局骗财,也不容易。在那里做生意,日期少了,骗不了几个人,所挣之钱财不足,他们用度也是不成。日期多了,被骗的人,久而自明。如若醒悟了,岂不找他们麻烦,他们每至一处,至少的日期,要做半个月的生意,多的要做一个多月的生意。在这种骗人的时期,他们卖出的料汉,是每日教病人吃一丸子药,吃十三天为一料服药之期,如若服药之人,吃完了药不见效力,找他们来麻烦。他们在这十几天的工夫,已然将钱财骗足了,除去吃喝花费挥霍之外,无论是掌穴的,是敲托的,个个都囊中巨款,不待被骗之人明白了,他们就坐上火车轮船,逃往别处了。用料汉支延十数日,是他搪塞被骗之人的好办法。故此做那种生意,都用料汉,个中的意义就是这种情形。”我问李君:“他们有到天津,三二日就走的没有?”李君说:“他们这种生意,也凭的是运气。如若到了某处不走运,做个十几日的生意,也没遇着有钱的阔人,骗了穷人的钱财,不用说无有坐火车乘轮船的路费。连他们住店吃饭还困难哪!说行话,叫浅在某处,开不了穴啦。这种情形也是免不了的。如若他们到了那里,三二日之内,遇见了
阔人,能敲诈个几千元,就不用再敲诈别人十元八元的了,急早开穴,早走为妙。倘能不走,被人家明白了,找他们麻烦,挣到手的钱,教人要回去,那不是煮熟鸭子飞了吗?他们到处遇见这种事,就来的快走的也快。”
我老云向李君将这种做大粒的生意内幕情形探讨明白,记录下来。在本书《江湖丛谈》谈论明白,贡献于社会,贡献于阅者,遇见了这种骗人的生意,免得社会人士受骗。这也是我老云忠心博爱社会人士的一点好意,不知阅者诸君以为如何?
江湖艺人传:去平留津的大金牙
最近我老云走在各处,时常听见各商号由广播电台播出来的
玩艺,有“金龙宝殿修在了中间哪..唉..”不用我老云说,阅者诸君就能知道,这是大金牙拉洋篇,唱的曲儿。
生意人最难得的,就是能够响万。如今要提起“大金牙”三个字来,几乎无人不知了。他们一家数口,都叫“金牙”。有“老金牙”、“大金牙”、“小金牙”。“老金牙”姓焦,叫焦永顺,是河间府任邱县的人。他自幼儿就投入江湖中,学习“柳海轰儿”(管唱大鼓书的行当,调侃儿叫“柳海轰的”)。他唱了些年大鼓书,各商埠码头,也都到过。跑腿的人们(江湖人自称,叫他“跑腿的”)都知道,有他这个腿儿(即是知道唱大鼓的,有他这一号)。
他唱的是西河调儿。因为他没有什么“万子活”,始终也没“火穴大转”(管不会唱整本大套的书,调侃儿叫没有什么“万子活”;管没大红大紫过,调侃儿叫管“火穴大转”),仅落个衣食不愁而已。夫妻二人,就生了一子,名叫焦金池。从小儿这焦金池就跟着他父亲在外边跑腿。他先和人家弄“腥棚”(管弄个布棚圈儿,里边有三条腿的大姑娘、六条腿的牛,调侃叫“腥棚”)。至今大金牙的家中,还卦着个放大相片。片上是大金牙拉着六条腿的牛。阅者若问我怎么知道的,有回我老云到他家里看见的。
焦永顺有个亲戚姓潘,住家在天津海下塘沽,都叫他潘小秃,专以画洋片为生。现今各洋片的画片,都是潘小秃画的。他画洋片是小张的五元,大张的十元,特大的三十元。先交足了钱后画。近期的半年后取货,远期的一年后取货。他的生意是拥挤不动的,是拉洋片的都将他当做圣人恭敬,几十年来已经发了财了。焦永顺要画洋片,能够少花钱,当月取货。有了这种便利的事儿,焦永顺的儿了,就学了“光子”啦。(江湖人管洋片,调侃叫“光子”)
焦金池学会了拉洋片,他镶了两个金牙,人人不叫他焦金池,都叫他“大金牙”。他拉洋片能够响了万,是有几样特长的:第一是他人氏长得“压点”(江湖艺人如若长得有台风,有个气派,调侃都说他“人氏压点”);第二是他的“碟子正”(江湖人管口齿伶俐,口白清楚,调侃叫“碟子正”);第三是他的“夯头子好”(江湖人管好嗓子,调侃叫“头好”);第四是他的“发托卖像好”(江湖人管做艺的人们,到了表演的时候,脸上能够形容喜怒哀乐,龇牙咧嘴,叫“发托卖像”);第五是他的“活头儿宽”(江湖人管会的曲儿多,调侃叫“活头儿宽”);第六是他能够“攥弄活儿”(江湖人管会编各种小曲,调侃叫“会攥弄活儿”)。“大金牙”有这六样特殊的技能,成了大名。电影明星陆克、贾波林,在银幕上受人欢迎,能在他们面上形容那滑稽态度。“大金牙“的洋片曲儿,每逢唱的时候,使出那“稀溜钢儿”(江湖人管逗笑的话儿,调侃叫“稀溜钢儿”),听曲的人们都能“咧瓢儿”(即是笑了)。“大金牙”唱的曲儿,也是滑稽的玩艺。社会的人士,无不欢迎。
我老云常说,艺人若要成名,受人欢迎,必须多学滑稽的艺术。我老云在江上湖里调查得来,江湖的行当,最苦就是拉洋片的。要做分洋片,至少也得四五十元,画片子得到塘沽潘小秃去买,做洋片箱子得到山东德平县买。除了这两处有画匠有木匠,能拉洋片,别处是不成的。即或有画的,有做的,弄出来也不美观。他们到处作生意,敲打锣鼓,连拉带唱,累了一天,才挣个几角钱。临完了,膀上还得担个几十斤沉的洋片箱子回家。江湖人常说:“象法一包儿,空子一挑儿。”(江湖人如有真本领,天天能挣大钱,处处受人欢迎,调侃称为“象法”,那相面的先生们,只有包内有管毛笔、铜墨盒、碎纸条,到处挣钱,挣的钱多,那份家具轻巧,江湖瞧着他们行,人人羡慕,称为“象法一包”。那拉洋片的行当,本钱又大,受累又多,挣钱又难,担着全分洋片家具,分量又沉重,江湖瞧着他们这种笨生意,讥诮他们,是“空子一挑儿”。江湖管事事外行的人,叫“空子”。像拉洋片的,就算“空子”。谁要有本领,也不干这种笨营生。)
据我老云在我们中国云游了这些年,拉洋片的见多了,从来没有发达过人。像“大金牙”这人,可谓空前绝后了。他的洋片家具与众不同。别人的箱子,是四个镜头。让坐的时候,只能坐四个人。他的箱子是八个镜头,要让坐儿,能坐八个人。挣钱能比别人多加一倍,要是收拾回去,一个人弄不动,也得两个人抬着。使这家伙,非两个人照顾不了。他那份家具非用八九十元做不出来。每天的挣项,由早到晚,才能挣一元多钱,至两元钱。“大金牙”的进化力量很大,他能不教人瞧洋片。在天桥儿,拉个场子,只凭敲打锣鼓,唱洋片曲儿,挣个一两元钱。拉洋片的不用洋片,就是他能行,别人恐怕学不到的。齐化门菱角坑,有野茶馆时,徐狗子将他几份洋片架弄到台上,也搀在杂耍里,算场玩艺。一些贵族式的家庭,在喜庆宴会,也常常邀他。“大金牙”的洋片,也登了大雅之堂。妇女们听时,他还能唱些雅趣的曲儿。话匣子片儿,也灌了许多片子,销路很是不错。广播电台常常邀他,播出来的曲儿,人人都能听见。他的玩艺真是普遍了。
“大金牙”生有二女一子。大姑娘叫焦秀兰,二姑娘叫焦秀云,三的小子乳名叫“小丑儿”。他的“月丁码姜斗”,真是“撮啃”(江湖人管两个大姑娘,调侃叫“月丁码姜斗”,管长的美貌,调侃叫“真是撮啃”)。焦家姐妹,受他们“戗的戗儿”,“夹磨”了,能“柳海轰儿”,在平津两地,火穴大转了(焦家姐妹的祖父,调侃儿叫“戗的戗儿”。传受他们会唱大鼓,调侃儿叫“夹磨子”,能“柳海轰儿”。他们挣了大钱,都叫坐儿,调侃叫“火穴大转”)。在前年,他们全家班,每日在天桥献艺,高朋满座,始终不掉坐儿。那“小丑”七八岁就能上场,打个鼓令,抓个“碎包袱”(逗笑的小玩艺,调侃叫“碎包袱”),垫一场活,也能挣一两元钱。他的发托卖像,颇有乃父之风,叫他“小金牙”,是名副其实了。
大金牙的收入丰富,便染了不良嗜好。北平这个地方,实行戒毒的时候,因为大金牙顶了瓜(即是害了怕),全家赴津,杯弓蛇影,以讹传讹,都轰动了,要喷大金牙(江湖人管洋枪调侃叫
“喷了”;要枪毙了,调侃叫“要喷了”)。人人传说不一,闹得满城风雨,结果算是没有那回事。直到焦秀兰喜期之前,“大金牙”
全家归平,谣言始息。老金牙焦永顺,是个旧礼教的人,焦秀兰嫁夫,并非艺人,且系发妻,是他极力主持的,绝不使其孙女生财,为人作妾,他的主张是值得我老云佩服的。焦秀兰出嫁之后,仍在焦家作艺。所挣的金钱,也按股均分,他小夫妻生活起居也颇安逸,快乐无忧。现今大金牙全家因受津埠人士欢迎,在那里献艺,已久未回平了。
天桥儿尚有大金牙的徒弟,也叫“小金牙”,是已故说评书的张福全之子(张福全系说《施公案》的群福庆师弟),受大金牙的传授,拉场子撂明地,仿照其师的艺术,颇能挣钱。因为他师徒在江湖中,是光子里开荒的人物,我老云在《丛谈》的艺人传内,写出来贡献于阅者。
北平平民化市场天桥之沿革与变迁
江湖中的艺人,无论练好了哪种艺术,都有百观不厌的长处。他们在哪里做艺,游逛的闲散人们,就追到哪里游逛。不怕某处是个极冷静的地方,素日没有人到的,只要将江湖中生意人约了去,在那个冷静地方,敲打锣鼓表演艺术,管保几天的工夫,就能热闹起来。若已经他们繁华起来的地方,或是得罪了他们,或是由空块净盖房,盖来盖去将生意人挤了走啦,管保不多的日子,那个繁华热闹所在,立刻受影响,游人日稀,各种的买卖就没人照顾,日久能变成个大大的拉屎堆。江湖艺人,有兴隆地面的力量,有吸引游人的力量,有繁华地方的力量。我国各大都市、各省市、各商埠、各码头,有许多地方,都是由他们的力量兴旺起来的。
江湖艺人在社会中,是有伟大之力的,岂可忽视耶?阅者如不相信,我老云列举一事,便能知晓江湖艺人的势力如何。在营口有洼坑甸,算是营口最最热闹的市场,较比天津的三不管,北平的天桥,不在以下。起初洼坑甸是块低洼之处,年年夏天积存些雨水,臭气难闻。营口的市人,都不到那里去的。自从这里添了“杂拌地”(有各种露天杂耍儿,撂地赌钱的玩艺,江湖人称为“杂拌地”,又叫“杂巴地”),渐渐有人去逛,在那时算是个发芽的时期。有个“晃条”的刘凤岐(江湖人管蹲签赌钱的,调侃儿叫“晃条的”),他是河北省河间县的人。对于江猢艺人,有以艺术吸引游人、兴隆地方的力量,他是知道的。他搭了个财东,就经营那洼坑甸。几年光景,由他开荒,邀请各处的江湖人,到那里做艺,居然就成了功啦。刘凤岐是洼坑甸的经理,他是个穷光蛋,数年的收获也变成了资产阶级中的人品,丰衣足食了。我云游客是到处云游。隐士文人都去游三山五岳,古寺庵观,我是专游生意场儿。在民国九年,我就云游到了营口,大逛洼坑甸。那里有卖梳篦的,卖刀剪的,卖故衣的,各种杂货摊儿,各种吃食,大小饭馆林立,叫卖摊儿丛杂,锣鼓喧天。马戏棚,走兽棚,魔术棚,拉洋片的,大鼓书场,评书场,相声场,戏法场,卖药的,算卦的,相面的,打把卖艺的,比大连西岗子还格外热闹。我云游了一个星期,都没过瘾,因事回津。又过了儿年复至营口,乘车而往,及至到了洼坑甸一看,冷冷清清,游人稀少,各铺户的伙计也都怔着。那种景况,将我老云的高兴,一个张手雷似的打没了。我下了车,向各处访问,为什么那样繁华热闹的所在,落到这样冷静?有人告诉我是刘凤岐财产有了,渐渐的骄傲,眼空四海,目中无人,对于江湖的艺人,待遇太苛,将江湖人都得罪了。那些生意人,都挪到东街火神庙搭场子,将游逛的人们,带了走啦!这里没了玩艺,谁也不来逛了。这个洼坑甸算没了风水,我老云也扫兴而归。设想到刘凤岐那个人,能够有了觉悟,痛改前非,托朋友向江湖艺人,给他疏通,居然运动成功,江湖艺人又都挪回洼坑甸。也真奇怪,游逛的人们,又都天天游洼坑甸,那个地方,又成了繁华热闹之所。我老云问过刘凤岐,江湖艺人对于兴隆地面如何?他郑重地和我说是奇伟的。生意的势力,他是知道了。到如今只要往营口去过的江湖人,对于刘凤岐,是有口皆碑,无不钦佩的。他联络江湖中的生意人,种种手段,样样方法,是很有门道,值得钦佩的。据我所知,营口洼坑甸,因有刘凤岐而兴。
江湖艺人,能兴隆市面,不仅营口是那样,哪省哪县也是一样的。从前天桥那里的地皮,每亩地才值二三百元。自从天桥市场渐渐发达以来,那地皮的价儿也随着往上增长。最近要在天桥买一亩甲种地,必须二千元大洋,才买得到哪!天桥地方,是江胡艺人给提倡起来的。振兴到了如今,成为北平市民化的市场,功劳是他们的。地价增涨到三千元一宙,恐怕没有人酬谢他们吧!现在全国各地,因为经济的状况不佳,连上海那个地方,都嚷不景气。北平的天桥,各种的商业,各种的玩艺场,还能支持得住,实是不易呀!市政现在长官,对于劳动人,做小生意的人,都能减轻担负,格外的维持。虽在不是景气的时候,居然能显出市面有些活动气象,挣钱撞现钟的老哥们,无不里歌巷颂。较比年前的市面不同,使人都有了感觉。岂非是地方当局,注重平民的生计,维持力量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我老云将这些年调查得来的天桥沿革,变迁状况,艺人艺术,种种里面的材料,写出来贡献于阅者。
据平市老人听谈,当初的天桥,是最高无比。在桥南边往北看不见前门,在天桥北边往南看,看不见永定门,可见那座桥是不矮的。桥底下走水,桥东叫东沟沿,桥西叫西沟沿,那道沟最长,叫做“龙须沟儿”,永定门内东天坛,西先农坛,两坛之北,天桥之南,地势很低,净是水坑。天桥附近,有些个做买卖的,清季鼎盛时期,贩夫走卒,劳动的人们,在那里求生活,无事散逛而已,未有今日之盛也。天桥的茶馆,据我老云所知道的,最早是西沟沿南边,有个大野茶馆,字号“福海居”,主人姓王行八。他那野茶馆,所去的茶座,都不注意字号,全呼为“王八茶馆”。每逢春去夏初之际,一些个闲散阶级人,提笼架马,喝个野茶,都到那里去的。在清末时候,提起“王八茶馆”,几乎无人不知,每日高朋满座。主人王某,对于应酬茶座,周全事儿,是能手。克勤克俭,买卖发达,颇获厚利。数十年的好买卖,很治了些产业。围着他那茶馆,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拉场子撂明地,游人众多。人能兴地,地能兴人。那附近的水坑随垫随宽,地势愈宽阔,支棚设帐,摊贩云集,游逛的愈多。夏季兴旺,每入冬令,游人稀少,不如夏令百分之一。野茶馆最多之时,系先农坛东北部,开办临时市场。水心亭,杂耍馆子,茶馆林立,盛极一时,天桥发达第一期也。有清室某王祭坛,在坛门往北望见棚帷杆幌,锣鼓喧天,只向当局问了问是何所在,当局疑其见怪,立即驱逐。天桥的玩艺,迁于金鱼池。未几,天桥仍然恢复原状。庚子年后,前门至永定门,翻修马路,天桥拆改为小石桥矣。马路东有歌舞台,乐舞台,梆子名角崔灵芝、一千红等,与名武丑张黑,均在三台献艺。每日三台均上满座。天桥以前净是浮摊,故衣摊,铜铁破烂摊,叫卖商贩销货之所。城南游艺园,前后开办,虽为阔人娱乐场,与天桥大有益处,藉壮声势,长袍短褂,上等人也有。天桥的各种生意,十分茂盛,为天桥发达第二期也。是时警察厅,对于平民娱乐,极为注意。为繁华市面计,将天桥立为东西市场,组织东西市场联合会。各摊贩商人集款,收买官地,为永久事业。从那时大兴土木之工,渐渐建房筑屋,经数十年之久,便成今日平民模范之市场也。
天桥茶馆各有不同
评书茶馆,只有福海居一家(即“王八茶馆”),该书馆最发达。前为清茶馆,提笼架鸟,闲散阶级人物,都到那儿喝清茶去。后为评书馆,不卖清茶,所上的茶座,都是好听评书的。北平这个地方,评书茶馆,共有七八十家。“王八茶饭”,屋内宽阔,能坐三百多书座,为书馆之冠。说书的先生们,挣钱最多,也属该馆第一,白天上座最多,灯晚座客稀少,不及白天三分之一。评书界演员,有叫座魔力的,在该馆讲演,能上满堂座儿。能力稍差者,就无人去听。“王八茶馆”虽能挣钱,也要艺术高超,第一路角色,才能上得住一转儿(每两个月为一转儿,过期改换新角)。第三四路角色,皆畏而不往。第二路角色,也时常有嗑出去,做不到一转的。(凡是说书的演员,到某书馆说书,如不上座,演员辞了馆,另寻他处时,同业人便讥诮他,在某书馆磕也去。“磕出去”为评书界最耻辱的事儿。)在清末时,该馆能叫座的说书演员为:王致廉、王杰魁、田风云、杨云清、张志兰、尹福庆、张诚斌。自民国以来,在该馆能叫座的说书演员为,陈士和、潘诚立、张少兰、袁杰亭、袁杰英、金杰丽、品正三、刘继业、阎伯涛。最近评书界老人物相继去世,后起无人,人才缺乏,在该书馆能挣钱,能叫座的,只有品正三、刘继业、阎伯涛、刘继云数人。王杰魁、袁杰英,为评书最有声望的角色,也因该馆的生意难做,辞了转儿,另搭别的书馆了。陈士和、金杰丽去津未返,张少兰改行行医。该书馆每年只用六个演员,即可表演全年。至今书界演员,尚有百数余,欲邀六个相当角儿,都感觉困难。评书界人才缺乏,为百年来所末有。望该界同人,设法培养人才方好。倘不设法维持,评书界的事业,就要破产了。不知说书的先生们,以为然否?
今年该馆的角色,大有更动。除正二月,仍为刘继云说《精忠传》,三四月袁杰英辞去,另换蒋坪芳说《水浒》,五六月连阔如辞去,另换张荣久说《施公案》,七八月仍为品正三说《隋唐》,九十月阎伯涛说《清烈传》,冬腊月刘继业说《济公传》外,因评书转儿,仍然沿用旧历,闰三月又邀王杰魁说《包公案》。按王杰魁在该馆献艺,有三十余年可保能叫座儿。至于蒋坪芳、张荣久等演时,能否上座,实难预料也。
“劈柴陈茶馆”,主人姓陈,因售劈柴得名。该馆在天桥西沟沿路北,六楼八底,底下茶座,大多数是附近手艺工匠,摊贩商人。楼下则分两路的,每天早晨有十数人,在那里喝茶,研究活儿。许荣田、陈荣启、马阔山、曹阔江、马荫良等,是天天准去的。这里算是个清茶馆。如若有人邀说评书的,到那里去邀,是绝不能空的,那是“团柴的”“牙淋窑儿”(“团柴的”是说评书的。“牙淋窑儿”是茶馆)。
“六合楼茶馆”在魁华舞台北边,四楼四底。虽是个清茶馆,白天卖清茶,夜里是店,瓦木匠,拉车的老哥们,盘踞之所。清茶馆儿,地势宽阔,楼上搂下,设备完善,讲卫生,真清雅,买卖发达。第一为“西华轩”,俗称“红楼茶馆”。第二为“同乐轩”、在“红楼茶馆”以东,俗称“三起大搂”。野茶馆,值凉爽,为“长美轩”,在电站总站以西。每逢夏季,天天高朋满座。其余的野茶馆,则无定所,年年改变,营业如何也没一定的。
“小小茶园”、“天桂茶园”、“小桃园”、“万盛轩”,都是蹦蹦棚子,又叫“奉天落子”,半班戏。所唱玩艺儿,生旦净未丑等等的角色都有。我老云听过些回,始终他那戏里,也没唱出个皇帝元帅,美其名叫“评戏”,称为“半班戏”,倒是名副其实的。“如意轩”、“二友轩”、“三友轩”,都是落子馆,一班不得时的鼓姬全在那里演唱。“询局的”先生们,如好“耳目海轰儿”,可以去耳目吧。(听玩艺人的人,江湖调侃叫“询局的”。管听大鼓,调侃叫“耳目海轰儿”。)爽心园、春华园、天华园,又都是唱坠子的、唱山东大鼓的杂耍馆子了。
天桥市场摆地的人物
我说这个摆地的人物,凡是久逛天桥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不知道的人,也是不少。阅者诸君如若问什么叫摆地的,说起来也是一种职业。干这行的,都得是胳臂粗,脑袋大,有点窦尔敦的派头,才能吃得了这碗饭哪!本钱不大,有个几十块钱就能成的。买些桌子凳子,竹竿杉槁,布棚儿,弄几个生意场,再有几块地儿,就有江湖艺人,找他们临时上地,挣了钱是二八下帐。如若挣一元钱,做艺八角,摆地的两角。上地的行当是:说相声的,唱大鼓的,说竹书的,摔跤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坠子的,抖空竹的,种种的玩艺。此外还有卖药、算卦、相面的,点痣的,这几种生意,用不了许多的桌凳,只有张桌子,一个凳儿就成。可不能二八下帐,由上地的艺人挣了钱,随便分给他们。数目多寡,没有一定的。
天桥摆地的人物,也各有地盘。最早是李六一、赵凤桐,老冯。李六一所摆场子,在天桥西北一带,“魁华舞台”西北。他所占的地皮,先是官地,后由商人购买,改为民地。在民国元年至十年之间,他的地势最好,凡是艺人都愿上他的地儿。他每天的收入,也有几元钱。近年来地势变了,游逛的人们都不走那一带啦,也由地主建筑了许多的房子。李六一的场子,十落一二,他这个摆地的,已是半守旧业半改行了。老冯所摆的场子,在“王八茶馆”以南,“魁化舞台”东北一带。在民国十年前,游逛人的人们,都在那里盘桓,上地的玩艺也很齐全。所分的利钱,那天也有两三元。至今他那些场子,全盖了房子,老冯这个人也不知那里去了。赵风桐所摆的场子,在电车道西边,“公平市场”北半部。所有的地皮,都是“公平市场”的。上他地的艺人,净是武买卖,没有文买卖(江湖人管卖艺的,变戏法的,摔跤的,拉洋片的,等等生意叫做“武买卖”。因为这些玩艺,有锣鼓敲敲打打,吵吵嚷嚷,扰乱其他生意,都叫他门为“武档子”。一些个算卦、柏面、卖药的文生意,都怕“武生意”。若是上地做买卖,文生意离着武玩艺愈远愈好,清清静静,得说得道,挣钱为妙,绝不肯以肉嘴肉嗓子,和锣鼓儿反抗)。有了这种原因,赵凤桐的场子,成了武玩艺的地盘,文生意一份也没有了。
天桥摆地的人物,能够发达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叫吴老公,一个叫老魏。吴老公是个太监,因为时代变迁,太监的权威没有了,受了时代变迁的淘汰,当太监是不能维持生活的,要当也怕无处去的。他有些个钱财,治买桌凳,棚儿帐儿,占几个场子,做摆地买卖。他摆的场子,在“公平市场”西边,“魁化舞台”以南。在民国十年以后,他那一带的地势,为游逛人们必经之路。上他那地的艺人,都是有本领的。每日也收入几元钱,克勤克俭,积蓄款项,盖了两三所房子,由摆地改吃瓦片儿,是个有眼光的人,所以生活无忧,很为得意。只是他人缘有限,因为他没有儿子,天桥的人们,都说他苦奔而已。看起来为人穷富是小,没有人缘,也是不好啊。老魏是河间的人氏,与名伶魏莲芳是同宗弟兄。先在天桥“魏化舞台”后边,摆茶摊儿。他在天桥,瞧着摆地的营生可干,就治买桌凳棚帐,招揽生意。我老云还记得他的地盘有两档子生意,一文一武:文生意是做“八岔”的连仲三(江湖人管算奇门的,调侃叫“八岔”),武生意是“挑厨供”的孙宝善(“挑厨供”是卖戏法的)。他给由这两个人摆地,干着得意,又在先农坛东面,旧坛坡下边,弄了一个场子。在他这三个场子初立之时,邀了三档“硬生意”(江湖人管能挣钱的玩艺,调侃叫“硬生意”)。头个场子是,摔跤的宝善林(宝三);二个场子是,张寿臣、刘德治相声;三个场子是关顺鹏的竹板书。这三档玩艺挣了钱,和他二八分钱,哪天他也能收两元至三元。又在三个场子后边,弄了个野茶馆,字号“爽心园”,高搭天棚。每年夏季的茶座很多,买卖很是发达。由野茶馆又改为杂耍馆子。“爽心园”分为南北卖座,北边是卖清茶,南边唱大鼓。山东的坤角李雪芳,在他那馆子唱了二年半,天天上满堂座儿。一者是李雪芳的艺术好,有叫座的魔力;二者是地势宽阔,处于“流水年子”,游人容易入步(江湖人管游逛人必由之路,调侃叫“流水地”。管一要钱游逛的一散的玩艺,叫“流水年子”。别的生意,能在他们要钱的时候吸收游人,调侃叫“借得了年子”)。“爽心园”茶馆,为天桥借年子第一好地方。凡是做艺的人们,都愿上他的馆子。老魏近些年,积蓄了不少钱,将“爽心园”前边的官地,买到手中,改为六个生意场,盖了些房子。由摆地起手,勤苦耐劳,事业发达,十年有余变为资产阶级中的人物,也是福禄加于勤俭人也。天桥的人们,对于他是贬多褒少,或者是一家饱暖千家怨,也未可定。现在“爽心园”的台柱子李雪芳,已回归济南。另邀李艳芳、李艳楼演唱山东大鼓,上的座儿也还不错。场子的生意能够挣钱久站的,是宝三的跤摔,于俊波、郭起四、尹麻子的相声,其余的场子都是随来随去,流水的生意。摆地人物,最近有豆汁舒家、天华园王家,较比以上的几个人,差的太多。他们的场子只有一两块,也不见发展,仅落挣扎劲儿。因为这些年天桥的市场,盖的房子很多,将生意场挤的剩了一半,摆地的行当,也要排挤没了。
天桥市场,地势宽阔,面积之大,在北平算是第一。各省市的市场,也没有比他大的。东至金鱼池,西至城南游艺园,南至先农坛、天坛两门,北至东西沟沿这些个地方,糊里糊涂的都叫天桥市场。在这里面又分出多少个市场:天桥东边叫东市场,又分为第一、第二、第三巷子;天桥西边最为复杂,马路以西叫西市场;由吉祥舞台往南,坛门往北,叫“公平市场”;由电车总站往西,为公平市场南北之界限,南为“南公平市场”,北为“北公平市场”;在“魁华舞台”西边的市场,叫“先农市场”;往南叫“华安市场”,现在都盖成民房。这个市场,名称虽在,玩艺是没了;西边有“遍红楼”,叫“城南商场”;游园东边,叫“天农市场”。天桥东市场,没有杂技场、玩艺场,完全是做买卖的,可称为商业区。最多的买卖,是卖故衣的。故衣行虽有故衣铺、故衣摊的分别,可是铺子也不在屋内做买卖,门前支棚设帐,和故衣摊子是一样的。
我老云是个穷光蛋,有了钱不懂得做衣裳,向来是买故衣穿。我和故衣行,是常交买卖。他们故衣行的内幕情形,我曾调查过几次。他们这行儿的买卖,情形最复杂,规矩也与普通的商业不同。我有个故衣行的朋友张君,我问过他:“你们故衣行,为什么将铺面屋子弄的挺黑的呀?”张君说:“我们卖的衣裳,都是由当铺里趸来的。无论是皮棉单夹纱,难免衣上有残坏的地方,什么大襟上有块油啦,袖子上有个洋烟卷烧的小窟窿啦,胳肢窝虫子咬穿啦。我们来了买主,挑送了半天,好容易挑上合适了一件衣服,要叫他瞧出点小毛病,他能要吗?如若屋子黑,不亮堂,教他在屋子里瞧看,稍微大意,就看不见。讲好了价钱,将衣服买回家去,再看出有毛病来呀,向来故衣行的规矩,是出门不管换,最腻‘抖德’(德应读去声)”。我问张君:“什么叫‘抖德’。”张君说:“我们故衣行管买走的东西,又拿回来换钱,调侃叫‘抖德’。”我问道:“各商家的买卖货物,除了药品,是出门不换,
别的东西都可以换的,怎么故衣不能退货哪?”张君说:“七十二行手艺买卖,行行不同。就以我们故衣行说吧,虽是讲本图利,与各行买卖全都不同。我们这行用伙计,是分为挣工钱,与不挣工钱。挣工钱每月至多不过六元,少者三元,柜上管顿饭,到了三节算帐有零钱,零钱也少。如若不挣工钱的伙计,柜上不给工资,并且是不管饭,他分的零钱可是大股儿。我们故衣行的伙计挣钱多少,全由零钱多寡而定。”我问道:“你们这行的零钱,是怎么挣法,如何分钱?”张君说:“我们的货物上都有暗码,譬如,来位客人要买大氅,伙计一看大氅上书的号码,是应卖十二元大洋,他敢向买主要二十四元。如若买主给了十五元他应当卖了吧?他不但不卖,还向买主花说柳说,教买主添钱。如若买主多添钱,他们伙计就多分钱。买主一定不添了,他也得卖给人家,卖下这十五元钱来,是大帐写十二元,小帐写二元。大帐的十三元钱算掌柜的本利,小帐两元,就是伙计的零钱。到了晚上,收摊算帐这两元小帐是掌柜的分一元,伙计分一元。每天伙计们谁分多少零钱,由他们个人卖货时候能力而定。愈是有能为的伙计,愈是能在码的价外,多多的卖钱。”我问张君:”如若挣工钱的伙计,分零钱如何分法?”张君说:“那要是十三元的货物,他们卖了十五元,大帐上收十三元,小帐上收两元,当天这两元不能分,得了零钱,天天往小帐上记数。到五月节,八月节,年关,才按着小帐的数目,按股儿分钱。”我问张君:“常听贵行人说,大帐好小帐好,大帐不好小帐不好,那是怎么回事?”张君说:“譬如,今天来的买货之人,件件东西,都多给钱,卖项也好,大帐上能落笔在百数多元。有人要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帐很好。如若卖出去的东西,件件有伙计的零钱,小帐上一笔一笔写了不少,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小帐不错。如若买东西的,恰巧都不出大价,件件东西都按码卖出去的,大帐上落了好儿笔,小帐不落笔,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样?就说,大帐不错,小帐不好,还没落笔呢!如若今大一个买主都没有,有人若问今天买卖怎么?就说,大小帐都没落笔。”张君说到这里,向我老云说道:“你想我故衣行,好容易来个买主,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将货卖出去了,大小帐都落了笔啦,买东西的人又回来,说东西不要了,将钱退给他,我们伙计掌柜的能愿意吗?故此我们故衣行,无论是伙计掌柜的,都怕有‘抖德’的事儿。遇见这路事都是腻的。”我问张君:“你们故衣行儿,是讲本图利,与江湖的生意不同,为什么也讲究调侃哪?”张君说:“譬如我们故衣摊上,挂着一件绸子大褂,尺码才三尺二长。来到个买主,掌柜的看着他奔了这件大褂,瞧他身高够四尺多,那大褂往他身上穿,一定是尺寸短。伙计没料到这个情形,掌柜的料到了,无论如何也是白费话多劳神,这号买卖做不好,与其多费话,歇会好不好?掌柜的冲伙计调个侃,说‘喜’(读上声)。伙计听见了,就向买主说,你不用看,也不用买,这件大褂你穿着小。那买主也就走了。这是调侃儿最小的用处。往大了说,能够一句侃儿,多挣两块洋。譬如来个买主,正赶上买卖忙,伙计掌柜的,都伺候买主儿,瞧货讲价钱之际,又来了个买主。学徒的过去张罗,人家买的马褂,上号的码子是三元五角,学徒弟向人家要七元钱,人家给了三元五角,那学徒的能力有限,就要卖给人家。大伙计有本领,看出这买主儿,是还能多添钱的样子,不能看着钱不挣,将买卖做屈了,冲学徒的说:‘外库外’。学徒的懂得侃儿,是要卖五元五角。他向买主说,我们这马褂,少了五元五角不卖,那个买主爱上了这件东西,真给了五元五角钱。老云你想这不是多来两元吗?记在小帐上,又是笔零钱吧!调
侃是有用的,不是瞎糊闹的。”我问张君:“我走在故衣摊旁边,有时候,听你们行人,调侃儿说,‘砸砸浆’,那什么侃儿?”张君说:“譬如行对行,要买件大褂,卖主不能多要钱,要了三元五角。买主的意思是还要少给钱,他不说再少给几角,和卖主调佩儿说:‘砸砸浆’吧。如若卖主说‘砸浆可不成了’,即是少了不卖;如若卖主说‘砸砸浆还成’,即是再少给个几角钱还成哪,买主又可以便宜些钱。”我问张君:“都说你们故衣行所卖的货物,应卖多少钱,衣裳上有暗码儿,码上多写钱数,教买主看不明白,好向买主提高卖价。有些人说,那码是虚五对折二八扣,是不是哪?”张君说:“我们故衣行的暗码不是那样。你想虚五对折二八扣,那不是太麻烦了吗?譬如,一百元吧,虚五就剩五十元,对折又去二十五元,还剂二十五元,去八扣哪,又去五元,还剩二十元,若是值二十元的东西号一百元的码子,那不是离着太远啦?我们的暗码,是不教卖主懂得,也不能像那么麻烦哪。”我问张君:“究竟贵行的码子是怎么折扣哪?”张君说:“我们故衣行的码子,是有大下一、小下一、三三码,共有这三样码子。”我问张君:“什么叫‘大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着十二元,大对折下一,是对折剩六元,再下去一元哪,应剩五元,这就是对折大下一。若是应卖五元的东西,按大下一的码子,写十二元。”我问张君:“什么叫‘小下一’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十元,对折五元,还剩五元,再下去一角,是落成四元九角。凡是卖四元的东西,都号十元钱。”我问张君:“什么叫‘三三码’哪?”张君说:“譬如,衣服上写三十九元,按二折计算,应落十三元,凡是卖十三元的东西,若按三三码子,就号三十九元。”我问张君:“贵行的码子,使外行人看了,能够明白不能哪?”张君说:“这号暗码,是我们自己人做买卖手续上便利,易于记载钱数,外行看了,也是不懂的。并且一家一个规矩,这家使大下一的码子,那家就许用三三码子。除了本柜的人,知道本柜使的是什么码子,别家的伙计也是不明白。”我问张君:“贵行的侃儿,与江湖的侃儿,是否一样?”张君说:“不是一样。江湖人管小该调侃叫‘怎科子’,我们故衣行叫‘喜合子’。江湖人管大调侃叫‘海’,我们叫‘德’(德就读入声)。江湖人管吃,调侃叫‘上啃’,我们叫‘抄’。江湖人的钱数,一叫‘柳’,二叫‘月’,三叫‘注’,四叫‘载’,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八叫‘掌’,九叫‘爱’,十叫‘句’。我们故衣行是一叫‘摇’,二叫‘柳’,三叫‘搜’,四叫‘臊’,五叫‘外’,六叫‘撂’,七叫‘橇’,八叫‘奔’,九叫‘巧’,十叫‘杓’。江湖人管一元钱叫‘柳丁拘迷把’,我们叫‘摇个其’。江湖人管五元五角,叫‘中丁拘迷中’,我们叫‘分外库’。江湖人管好叫‘撮啃’,我们叫‘贺’。江湖人管喝茶叫‘啃牙淋’,我们叫‘悍迟’。江湖的侃儿,与我们故衣行,是不一样的。”我问张君:“外行人若是懂得你们侃儿,能有好处没有哪?”张君道:“有好处。如若外行人,懂得故衣行的侃儿,买东西时候,和我们行人,只要一调侃儿,就知道买主是本行人,不能要大谎,买东西多少也有点便宜。”我问张君:“贵行的货物来源,是由什么地方买来呢?”张君说:“我们行里的货物,大多数都是当铺里买来的。各家当铺有过了期限,赎不了货物,接着他的本利,凑成大堆儿,卖给我们。我们故衣行营业状况如何,须由当行的买卖兴衰而定。现在社会里人人嚷穷,当铺的买卖都赔钱,我们故衣行也是一样的受影响啊。”我问张君:“都说你们故衣行卖骗人的货物,究竟有尤其事哪?”张君:“我们卖中国的衣服,是不冤人的。有些个卖西
服故衣的,都用旧大衣翻个儿。呢子的东西难分里面,卖翻个货的,只算以旧当新,还不算冤人。唯有卖拼货的,是真冤人的。”我问:“什么叫卖拼货的?”张君说:“用小块的碎呢子,拼凑着做个大氅,做得了,教人瞧不出缝儿来,和好东西一样。如若买了去,穿到几个月,那缝儿全都露出来。若是露了缝,那就不能穿了。有些个买东西的人,眼力不好,买着这样的东西,便是上当。故衣摊子上买东西,不是都上当,只要有眼力,一样能买着便宜东西。若是成年价尽冤人,谁还照顾我们?买故衣上了当的人,买别的东西也是一样上当的。最好是别贪大便宜,管保干什么都少吃亏,少上当的。”我老云听了他的话,不拘走在那里,也不爱便宜,倒是不能上当,不能受冤。
天桥东市场,也有些个桌椅铺。桌椅铺是分为新旧粗细。如若买硬木桌椅,得到东市场的东北,金鱼池以北。那卖细活的铺子,不大冤人。买的价钱有高有低,就是不便宜,也不过是价钱大些,东西全是地道的。天桥东市场桌椅木器,都是旧桌椅,烫腊上色,说北平活,瞧就瞧着有一眼,也是刀尺货儿。买那个东西的人,都是我们那里的老乡,花钱不在乎多少。买到家去,摆不上几天,用手一摸,管保弄一手颜色。他们是成天价专蒙老乡。阅者如不相信,只管前去调查。我老云是绝不胡去的。那卖碎铜烂铁、五金电料的摊子,所有他们卖的零碎东西,亦是和故衣行的货物一样。有眼力的人,就真买着便宜东西;没有眼力的人,亦是一样的上当。最近天桥的风水搬了家啦。天桥东歌舞台、乐舞台、燕舞台已经拆去,改为故衣棚子。那棚子底下天天有些个卖绸片故衣的,做买卖。他们那一带买卖不同。那是山东莱州府的人,买卖诚实。我曾考查过几次,他们卖东西是不大蒙人的。最奇怪的是这山东老哥们,卖故衣吆喝,将货物挂起来,等主道候客,做的是实在劲。可惜就是天桥东边没有风水,去的人们很少。社会的经济恐慌,都透不景气,个个摊子不卖钱,都到挣扎的状况,莫不叫苦连天。唉!
天桥的杂技坊
天桥有相声场、摔跤场、把式场、戏法场、扛子场、大鼓书场、竹板书场、评书场、戏场、河南坠子场、空竹场、卖药场、卖糖场、高跷场、中旛场、砸石场、双石头场、电影场,这些场子都不是华丽壮观。有屋子的场子,冬天是一块平地,摆些桌椅,露天地儿,夏天才有席布棚帐,可称得起是平民化。
相声场在“爽心园”的前边。这场子的最早,是张寿臣、刘德志、尹麻子、郭起茹、于俊波几个人。自从滑稽大王“万人迷”死在奉天之后,说相声的第一路人才缺乏。张寿臣够头路角色,经天津杂耍馆邀了去,充各馆子的台柱。张到津埠,大红特红,颇受各界人士欢迎。不惟不能返平,亦不能再撂明地了。张去后该场只刘德志、于俊波,每日上地。刘德志与焦德海为正副手。每天夜里,在青云阁玉壶春上馆子,有时还往各公馆做堂会。往广播电台给各商家作营业的广告宣传员。刘德志的相声,亦是不到天桥了。即或有到天桥的时候,亦是恰巧馆子扣锅,没有堂会的日子,恐亦不能常见。天天准在那场子献艺的,还是尹麻子、于俊波、郭起茹等靠长儿。在民国十年至十六年间,他们这相声场,每逢到了“杵门子”的时候,总有“边年子”(江湖人管说完一段相声,要钱了,调侃儿叫“杵门”。要钱时候,场子外边站立的人不走,还要等着再听下回,调侃儿叫“边年子不动”)。那几年社会里还不像如今这么穷,听相声的人们,还不像如今这们穷,他们虽然不进场子里坐着听,站着听亦是照样儿“掉杵”(给他们往场子里扔钱,调侃儿“掉杵”,又叫“抛杵”)。每逢他们说完一段相声,先由听主往场内扔钱,他们说,那是“头道杵”。然后将钱都拾起来,数数是多少钱,再凑个整数儿,还要钱,他们说这叫“二道杵”。如若再向围着场子立着的人要钱,叫做“托边杵”。再不能要钱了,才重新另说相声,抓哏逗哏,哄人大笑。他们要钱的情形,就是这样。近两年,大不如从前。每逢说相声的时候,凳上坐着的人,坐着听;围着场子站着的人,立着听。及至说完要钱哪,立着的人,唿喇一散,各奔东西;坐着的人,往场内扔完了钱就走,绝不接着再听下回。他们钱亦要完了,人亦都走没了。说他们的行话,管这种情形调侃说“起棚儿”。每逢到了“杵门子”,就“起棚儿”,这个年月怎么好啊!早年一天,他们这场玩艺,若挣六七元钱,每人能分一元多至两元。现在他们这场玩艺,才挣两三元钱,一个人才分几角钱,时常不够块儿。别看他们买卖不如从前,还算是天桥儿最挣钱的玩艺场哪。别处亦常有相声场子,说相声的人亦不齐全,玩艺亦少,活头儿亦窄,挣钱亦是有限。都是上个三天五天就散,从没见别处能有立长了的相声场子。凡是好听相声的人,到了天桥,都到“爽心园”前头,去听他们的相声。这个场子,在那里有十数年的历史,算是个久长的玩艺场儿。
在相声场子的北边,便是摔跤场。摔场不算生意,在早年生意场里,亦没有这种玩艺。秦汉时代,管这种技术叫“相扑”,宋代叫“角力”。宋岳飞,善拳棒。其拜弟牛皋欲学拳脚,因其蠢笨,难学击技。岳飞将拳术中刁拿锁扣、速小绵软巧、钩挂连环、挨碰挤靠、闪展腾挪、分筋断骨、点穴离位、猫窜狗闪、兔流鹰翻等招术,传于牛皋。各种动作,各种性质,即今之摔跤也。到了清朝时代,始称“躀跤”,设有“善扑营”。左翼在东城大佛寺;右翼在西城当街庙,称为“官跤场”。相传官跤场摔死人勿用偿命,私跤场不能如是。善扑营中“扑库”、“塌希密”,皆八旗子弟。“塌希密”亦不易当,必须在私跤场用工。数年苦工,在私跤场摔成了头路啦,才能由各旗保送,往善扑营试艺挑缺。挑上缺才算当上“塌希密”。凡“塌希密”升入前五军叫“候等儿”。等出了挑库出缺时,再由堂官监视,试艺挑缺。挑中者为三等“扑库”,再升始为头二等。其升等挑缺时,弊幕层层。摔得跤好,不如有门路,金钱运动,有官有私有弊。昔日官场的黑幕,俱是如此,岂止善扑营呢?善扑营,亦不是都练摔跤,有练跳骆驼的功夫,名口“蹁产”,有拉硬弓的,三大技艺。摔跤的功夫,讲究欺拿象横,通天贯日,踢抽盘时卧,轴辙闪拧空,蹦拱排滑套,把拿里倒勾,二十八种秘诀。将这些法子都得练成了,才能使绊摔人。据我所知道的绊子有:枕头手花、手别子、拱别子、切别子、大得合落、小得合落、挂踢、穿档靠、穿腿摸、手脚别子、挑勾子、圈腿、庄顶、里手入、三倒腰、夹头手花、
楣子、坡腿、里手钩、外手钩、握腿、倒别子、反把、正把、反别子、温别子、专别子、
膊脚、挑庄、飞梯子、里手搂、外手搂、别梁脚,最厉害为三倒腰、得合落。在早年的跤场,若有使这样的,都是两个人摔出仇来,拼了命啦,才能使那两个厉害招。平常日子,不易见之。凡是摔跤的人,有胳膊上功夫的,有练腰上功夫的,有练腿上功夫的,有练脚上功夫的。练这几处的功夫,天天得用家伙,早晚练习。所练的家伙:大棒子、小棒子、大推子、小推子、辩麻子、锁链子、地撑儿、滑车儿、枣木桩儿。善扑营的长官,有都统、副都统,左右翼印务等职。这些官都由亲王、郡王、贝勒兼领。每年最重要勤务为正月初九日演礼,名曰“垫差”,或曰“拿等”,较胜者可以升赏。正月十九日皇上在紫光阁御览视艺,是日为善扑营扑库与蒙古人在毡子上摔跤。腊月二十三日祭灶王,皇上在御苑观摔跤,俗称“灶王队”。善扑营扑库的最有名的是大样子,身体魁梧,人样子亦威武,膂力过人,个大的属他。个小的有“搬腿禄儿”,瘦小之躯。每逢取胜,皆以搬腿胜之。他有这种拿手,人称为“搬腿禄儿”。其余的有“黑虎二爷”等。至清末时有宛八爷。摔跤人比试时,所穿衣服,注重上身衣服,不注重下身。上身之衣系数层布所制,名曰“褡裢”,下身裤子不论好歹,所穿的靴子,前面的脸儿凸出来,名叫“螳螂肚儿”。清室设此机会,用其技艺,威镇内外蒙也。至今时代变迁,善扑营之人,十存一二,亦都老迈苍苍了。自入民国以来,摔跤这种技术,几乎失传。幸有一班入,在各杂技场撂地,虽是掉在地下挣钱,还不算江湖玩艺。有人讥诮彼辈为“摔活跤的”,太不原谅人了。如能真摔实跤,摔坏了就不用干啦。凡撂地摔跤的人,都是好习这种功夫。经济压迫,子弟下海。我老云常说,摔跤的玩艺,在生意场内,算是最实在的玩艺。不过他们为了挣钱,亦都和江湖人学的。每逢上地先圆年子,摔几回垫垫场子,将年子圆好啦,然后亦按着把式卖艺的一样,全都站在场子当中,向四外说:“我们这回叫×××和×××摔一跤,摔完了和众位要几个钱,有走的没有?”说到这里,往四面一看。围着的观众,全都不走。接着又说:“伙计你摔吧,没有走的,这场力气没白练。我们四面作个揖托付托付,南边的财神爷、两边的福神爷、北边的贵神爷、东边的亦是财神爷,四面都作到了揖啦。摔完了众位带钱,给我们往场内扔几个,儿个大小伙子,挣众位顿饭钱。没带着的白瞧看。如若要走可早走,别等我们摔完了,要扔钱的时候,你再走,这可是我们小哥几个,煮熟了一锅饭,给我们注锅里扔沙子。我们凭力气挣钱,亦没有刮钢绕脖子。”话是交待完了,四面再作个揖,说摔就摔,插手就练。他们练了套江湖口,亦是无法,挣钱养家。如今我国各省运动会,全国运动会,世界运动会,都有摔跤的人参加。摔跤这种功夫,是我国国粹的一种武术,至今没有失传。亦是摔跤撂地的人们,能够保存国粹的一种功劳,使各界人士知道还有这种技术,实是他们的好处。如若没有他们这些人,干这行儿,不用说保存这种技能,提倡这种武术,亦恐无人道及了。摔跤的人物,在天桥久站的,沈友三、宝三、李永福、魏老、张狗子傻子十数人而已。沈友三在红楼开设成药铺,改卖大力丸,较比摔跤收入丰富多了。他的跤是不常摔啦。天桥的摔跤场,占长久了的,就是宝三跤场。他的四五个伙伴,团体性很坚回,这些年亦没散帮儿,摔的火炽,是他与魏老,李永福等里子都硬,才受人欢迎。宝三的品行端正,并无嗜好,保养身体,能务本分,值得我老云佩服。并且他比别人多出戏,还要中旛。每逢年节的时候,就不摔跤,耍几天中旛。他那种玩艺,在天桥可称蝎子屎——独一份。张狗子的跤场,在公平市场、万盛轩东边,他们这班人,颇为不弱。不过比宝三那帮伙伴,稍为逊色。故此我老云还说,宝三的跤场,在天桥算是第一。张狗子身高力大,胆小公正,亦是守本分不妄为的,无有劣行,值得人佩服。
天桥内的把式场
天桥是个五方杂处之地,藏龙卧虎之处。那里的人物最为繁杂,什么样的都有,挂子行的人,是好歹贤愚都有。在早年有“花枪刘”,带着两个姑娘,在天桥卖艺。说江湖的行话,他们父女是活穴大转,很有个万儿。如今可不知道他父女都哪里去了。
在天桥久占的把式场,是“弹弓子张”,他叫玉山,在前清当过官差,后入江湖。据江湖人传语,他虽是做挂子行买卖,可是柳枝的门户,与柳枝大将袁桂林是师兄弟。他在中年的时候,身体灵,精神很好,口齿伶俐,长于言谈。不止会打弹弓子,会武艺,拳脚好,他还得过正骨科的真传。凡是闪腰岔气,错了骨缝,经他手一捏就好,管保手到病除。他有“几把尖托”(管会接骨的妙法,调侃叫“托门”。瞎捏不见效叫“里腥托”。管手到病除叫“有几把尖托”)。他在天桥年代最久。我老云每逢到他那场子,必站住了把合把合。他的场内,立杆竹竿,上边系着个小锣,能手持弹弓,扣上弹儿,横打竖打正打反打,蹲着打,卧着打,仰面朝天躺着打,打出去的子弹儿,都能打在小铜锣上。早年,他做的时候,每逢上托圆年子引人,都是用弹儿打小铜锣。逛天桥的人们,听见了小铜锣儿的响,先调瓢儿,招路把合,后过去观瞧。他瞧着场子人围严啦,就练好工夫,往案子上放把茶壶,嘴上放个铜钱,在上放个泥弹,用弹弓子打出去的弹儿,讲究能打落茶壶嘴上的弹儿,铜钱不掉,茶壶不伤。每逢要归买卖挣钱啦,他就向观众说:“我今天练回弹打弹。什么叫‘弹打弹’哪?众位瞧着,我用弓儿往天空上打出个弹儿,那弹往起去,我不等他落下来,跟着再用弓儿,打出个弹去,后打出去的弹儿,追上去出去的弹儿,两个弹碰在一处,拍的一声,能教后出的弹,将先出的弹打碎了。我要打好啦,值好大家给我喊个好儿。说练就练,净练这手不算工夫,我还练..”。他说到这里,可不待弹打弹,教围着的人们听着都不走,净等着瞧他练弹打弹。他用这个方法,将人吸住了不走,做他挣钱的买卖。等着将钱挣到手啦,然后再练弹打弹。我老云还瞧过几次。他那弹打弹的工夫,还是真准,百发百中。久逛天桥的人们,虽然知道他用这弹打弹吸住了人,使拴马桩儿,因为这类工夫颇有可观,都倾心愿意的不走,等很大的工夫,瞧他的弹打弹儿。他早晚准打,一向不谎人,故此能够吸的住人。有些个练武艺的人,常向观众夸能,他要练什么特别的工夫,招惹的观众不走,将腿也站酸了,钱他也挣足了,所说的工夫没练。那种情形,江湖人调侃叫“扣腥”。可是他们天天扣腥,教久逛的人们都明白了,再扣腥儿不成啦,失去了信用。每到要钱的时候,观众就唿喇一散儿,受了会子累,也挣不了钱,岂不是冤人自冤呢!我对于张玉山的弹打弹,临完了打一回,教人看看,不是净说不练,那才是地道的“拴马桩儿”。我的这话对不对,老合们闭目自思,自然明白。
张玉山生有二子。大的叫张宝庆,二的叫张宝忠,哥两个从小练的把式。在民初的那几年,他父子上地撂场子,两个人打对子,单刀破花枪,花枪破三节棍,空手夺刀,工夫烂熟,打得火炽。那场玩艺,也不少下钱。最美是他哥两个,练的大刀为最高。听说那趟大刀,是东城某有名武术家所传。若练大刀,比练别的玩艺,格外多挣钱,他们爷三个的杵门子很硬,是档子地道玩艺。自从民国十年后,张玉山一个人在天桥作买卖,张宝忠兄弟就开了外穴,往各处跑腿,到了张家口,他们“响了万”(即是有了名望),“活穴大转”(买卖茂盛)。至今张宝忠的哥哥,还在张家口安座了哪!(管开药铺,说行话叫“安座子”。)他的媳妇是唱竹板书关顺鹏的胞姐,夫妻和美,治家有道,在口上生活很不错。我前平云游到张家口,还瞧见那买卖十分兴旺哪。张宝忠在民国十五年后,才由张回平。他在早年是挂子行,如今是专门卖大力丸。他的场子,在公平市场丹桂茶园后边,每天他在场内,打拳、练鞭、弹弓、摔跤,足练一气。靠着他场儿南边就是他的药铺,字号是“金堂”,弹弓为记。据天桥的人们所说,他们卖的那药,能有回头点儿(即是买过东西,再来买),实在不易。张宝忠练的不是“腥挂子”(假把式调侃儿叫“腥挂子”),他还是比人多样本领,会摔跤,还摔得不弱。从前他有些傲气。近几年来,有了阅历,谦恭和蔼,待父能尽孝道。江湖人能够如此,实在是不多呀。
孟继永是挂子行的人物,久在天桥撂地。他的把式场,从前在天桥公平市场,自从前年,迁到红楼南边。他是河北省武邑县人,六十多岁,身体强壮,性情直爽,人称为“孟傻子”。他圆年的法子,用大白在地上画个人头,有耳目口鼻。在这耳目口鼻上,各放一个大枚。他往场内一站,手里拿着“甩头一子”(丈多长的绳儿,一头系个镖,武术家管这宗东西,叫“甩头一子”),扯开了嗓子,喊镖趟子:“合..吾..”等,逛天桥的人们围上了,他说:“我是镖行的人,在前清时候保过镖。如今有了火车、轮船、邮政局,我们的镖行的买卖没了。镖行的人,不是立场子教徒弟,便是给有钱的富户看家护院。我是拉场子卖艺,我拿的这个东西叫‘甩头一子’。康熙年间,浙江绍兴府有个保镖的叫‘黄三太’,人称‘金镖黄’。他的徒弟因为凑银子,要给清官彭大人运动三河的县官,指镖借银。铁罗汉窦二墩不惜金镖,反倒与他结了冤仇。在山东德州李家店,定下约会,两个人比武。黄三太用三支金镖,‘甩头一子’,赢了窦尔墩。三支金镖压绿林,‘甩头一子’定乾坤,一口单刀纵横天下。今天我孟傻子练练这‘甩头一子’。这个东西不用的时候,往上一缠,用的时候,一抖就开。远打一丈多,近打二三尺。用足登着绳儿打,叫‘狮子滚绣球’;在腿底下转着打,叫一张飞蹁马’;在胳膊肘上盘着打,叫‘盘肘’;在脖子绕着打,叫‘缠头裹脑’。”他上边说着底下练着,一招一式,练的颇有可观。他练着向观众说:“我今天用‘甩头一子’,要打地上画着人头,说打左眼,不能打右眼;说的右眼,不能打左眼。我打一回叫众位瞧瞧。”他说到这里,可不练,把人吸住了,亦是用拴马桩子。说着要打人头啦,他说到这里可就岔下去了。他说:“你使的这‘甩头一子’,是什么人遗留的?这个东西是汉朝才有的。想当初王莽篡位之时,有奸臣党羽苏献,奉王莽之命,追拿刘秀。追到潼关外头,刘秀与他动手了。未走三合,苏献将大刀一搧,刘秀的刀就撒了手啦。没有兵刀不能动手,拨马逃走。苏献在后苦苦追赶,急得刘秀心生一计,将他的丝鸾带解下来,下马寻石,找个石头,系在丝鸾带上复返上马。苏献追到了,刘秀就用这个带子系石头,将苏献打败得逃性命。后人仿着他的意思,引成了‘甩头一子’。别看这种兵刃,不在十八般武器之门,还是位帝王留下的。今天我就用这‘甩头一子’,打一回试试。打的不偏不歪,值得众位给喊个好,好!好!好!好完了,那位说:‘许是要钱吧?众位放心,我这个场于不要钱。练完了,我还每位送上一贴膏药’。”说到这里又扯到膏药上,这就是“挑将汗”的(卖艺的售药叫‘挑将汗’)。由练武说到卖药挣钱的“包口儿”(管这一大套话,做买卖,调侃叫“包口儿”)。他在天桥有二三十年了,亦卖艺,
亦卖药,糊口有余,亦没有发达,平平常常而已。
他的徒弟叫姜兴周,亦是武邑县人,有四十多岁,在红楼东南一带撂场子。每天与他两个儿子,打把式卖艺。姜兴周不会卖药。说行话叫“清挂子”。人忠厚,克勤克俭。收入虽然不多,治家有法,粗茶淡饭,衣食不缺,与他师父大有不同。他的大儿子,现在某银行,是支杆挂子,即是护院的。二儿子,是个手艺行。三儿子、四儿子与他撂明地,干点杆挂子。除去他二儿子之外,父子爷四个,都是挂子行,可是分为支杆、点杆,亦大同小异也。姜兴周老来有子成器,晚景定然有靠,福禄加于勤俭人,治家理财,江湖人亦要学的。否则落个风流乞丐,终归亦怕有衣食断绝之处。
天桥的戏法场
天桥的戏法场,久长的只有金家玩艺。他们场子在公平市场北半部,振仙茶园后身。不止天桥,各市场庙会变戏法的,十有八九,都是他金家的徒弟。他们是爷哥两个:大爷有麻子,都叫他“金麻子”;二爷叫金万顺,现在东安市场撂地。金麻子是久占天桥,他是“彩立子”(变戏法不练武术,说行话叫“彩立子”),亦不翻跟头,亦不拿大顶,不练三把刀,不练大饶钹,专讲变戏法。所变的玩艺:空壶取酒、玻璃变鸡蛋、怀中生莲、纸变蛤蟆、破扇还原、仙人摘豆、三仙归洞等等的小戏法。亦不过变这些东西,垫垫场子,引引人,圆年子而已。挣钱的戏法,是先使“揪子”(管变大海碗,碗内有金鱼的戏法,调侃儿叫“揪子”)、照子(管变罗圈当当的戏法,调侃叫“照子”),每逢要钱费劲的时候,用“抿青子”、“逼杵儿”(管吞宝剑调侃叫“抿青子”。没结没完的要钱,调侃叫“逼杵儿”)。剑、丹、豆、环不算戏法,那算是真工夫。仙人摘豆,非童子工不能学;月下传丹,变大琉璃球儿,没个一年半年的工夫,也变不好;吞宝剑受几个月的苦处,才能学好;九连环比这三样还难练。除了吞宝剑能挣钱,逼的下杵来,其余的三样,费那大的劲,只能圆年子使用,要钱是没人给的。每逢夏天,他们圆年子不使戏法,用“土条子”就能吸住人(管长虫调侃叫“土条子”)。变戏法的都是大人掌买卖(变戏法挣钱,全靠大人,不能靠小孩,调侃叫“大人掌买卖”)。有小孩变戏法,不过是多“抖漏包袱”(管当场抓哏逗笑,调侃叫“抖漏包袱”)。有是自己的孩子,有是收的徒弟。可是他们离开了小孩挣钱费劲,差不多都有个小孩。变戏法的挣钱能力如何,得看他们包袱多少。别看天天变这样儿,你看腻了,还有才看的人哪。他们常说:“你们众位当旧玩艺看,我们当新鲜的变。”金麻子生有二子,也是变戏法的。他收的徒弟很多,有郭进才等十数个。金家的戏法,是彩门中户最盛的。虽然是土地玩艺,发财不易,养家糊口,是能成的。我老云说:“他们这种生意,是平民化的”。
狗法程家,原籍是吴桥人。在北平落户,久居朝阳门外。他们老哥们是五个人,小哥们是十几个人,都以变戏法儿为生。他们久占的不是天桥,就是东安市场。在我老云读书的时候,程福先就在东安市场东院耍狗熊。凡是逛市场的人们,不叫他们“戏法程”,叫他们“狗熊程”。至到如今提起狗熊程来,几乎无人不知了。自从东安市场的东院,连三并四的盖房,将杂场儿都挤没啦,他程家的玩艺才迁于天桥儿。他们每天上地,是打锣敲鼓,踢腿窝腰,圆年子。圆上年子就练三把飞刀,耍大铁钦,最惊人的玩艺,是扔木球。那木球儿比鸭蛋还大,扔的时候,脑袋上带个皮兜儿,能将球扔个十来丈高,不用手接,用脑袋去接,那球儿不偏不歪,正落在皮兜之内。这还不算样,他能将皮兜转在脑后,木球也扔几丈高,不用眼瞧着,低着头看地,那木球能落在兜内,百发百中,从没掉在地下过。我老云是钦佩这一手儿。他们挣钱的玩艺,是用个五六岁的小孩,在地上给他放三个小茶碗,口儿冲下,上边又放三个木球儿,用上四条腿的长板凳,往木球上一放,只有两条腿儿在球上,一条腿儿闲着,教小孩往凳子上一站,再往上放个茶碗,碗内满满的凉水,都安放好了,教小孩弯腰,用嘴能在地上将茶碗咬住,伸开了两支手,在手上放两个茶杯,也是满满的凉水,凭小孩直腰的工夫,三碗水不洒。和看玩艺的逼杵儿一样,实在不易。他们所变的戏法,倒视为二,练种种武功,视为第一。他们这行不叫“彩立子”,说行话叫“千子”。狗熊程到了天桥,净练武功,不耍狗熊了。我问过他们,为什么这几年不耍狗熊?他们说,买个狗熊得几十大洋,教会它练玩艺,没几个月工夫,不能用它挣钱,这得花钱呢,处处小心,稍一大意,就能土喽(管死了调侃叫“土喽”)。糟践一个牲口好几十元,这个年头买卖平常,弄不起来。狗熊程是因为耍狗熊得的这个名儿。虽不耍狗熊,人们还是叫他们狗熊程。程家父子都是安分守已养家汉儿。我说逛市场的人们,给他们往场内挣钱,不是“抛空杵儿”(管花冤钱,调侃叫“抛空杵儿”)。
在公平市场,万盛轩的前边,有个戏法场子,所变的戏法,没有仙人摘豆、三仙洞、杯中生莲、破扇还原等等的玩艺。大活没有锣圈当当,小活没有茶杯中的戏法。剑、丹、豆、环的工夫,更没有啦。场内用几根竹根,支个二面架子,用布棚挡上三面,棚内放只箱子,弄来个小孩装在箱里,掀开小孩就没了,盖上孩子就有啦。这个箱法,叫“大变活人”,是挣钱的玩艺。他圆年子的玩艺,在天桥说,与众不同。在地上埋几个小坛子,坛内装布人。他管坛内装的布人或叫“歪毛”,或叫“淘气”。叫“歪毛儿”,歪毛就在坛内连窜带跳;他叫“淘气”,淘气就在坛内连窜带跳。看的人们都很纳闷,不知他使的什么方法,能够教小布人在坛子里自动。许多的人,猜不透他的。变这个戏法的人,有三十多岁,细条身材,瘦瘦的面庞,此人姓纪,他从前是做腥棚的。近几年来,社会里人士,知识开化了,弄腥棚是不成啦。三条腿的大姑娘,六条腿的牛,谁都知道是假的,要钱没有人看。这种生意,渐渐的消灭了。可是他颇有灵机,弄这几样戏法,占个场子,也能养家糊口。其余的吃腥棚的人哪,受了淘汰,都不知哪里去了。有一次天桥的朋友请我吃晚饭。正在冬天,吃完了晚饭天已黑啦。我从朋友家中出来,听见有人吵吵嚷嚷啦。闹的挺凶。我老云顺声音寻了去,见十数个小孩子,围着姓纪的,彼此笑骂。我不觉着他那大的人,和一群孩子骂什么,我听了才明白是因为什么。原来他在那场内,掘了一道几十丈长的深沟,沟内埋着竹筒子,筒内有绳儿,绳头儿有钩子,那钩子勾住坛底的铁丝绷簧,竹筒子通在一个戏园子里。在戏园子里坐个人。如若他变戏法的时候,那人用手扯那两根绳。一根通着小歪毛,一根通着小淘气。他在场子叫歪毛动颤动颤,戏园子的人,就将歪毛的绳子一动,铁丝绷簧就颤,布人绷簧起来,看的人们就以为是小布人跳跳窜窜,像小人躜坛子一样。天桥的小孩子真是淘气,聚了十几个,都到他场子,每人撒一泡尿,往那地上浇,灌在地里,将绳子竹筒子,全都冻上。到了白日,他上场子变戏法呀,就不用变了。他因为小孩子淘气,将他的“彩门子”给毁了。(戏法闹鬼的机关,调侃叫彩门子。)害得他夜内不敢睡觉,无论天气多冷,他得看着他的彩门子。怪不得与那些孩子争吵。弄个门子,得费一夜工夫,要是给他毁了,焉能不急?他也算是艺人中,能有攥弄活的才干人,可惜这个时代不景气,仅能糊口,衣食不缺罢了。我老云无意之中,得着他的彩门子,写在《丛谈》之中,免得人们瞧“歪毛”、“淘气”时心中发闷。
天桥的大鼓书场
唱大鼓的这行儿,江湖人调侃叫“柳海轰”。他们这行所唱的有奉天调、乐亭调、西河调、梅花调、梨花调。奉天调的大鼓,别处不论,天桥是没见过的,即或有了,也是没人听。乐亭调的大鼓在北平这个地方,是不兴的。只有每天夜间,在烟花柳巷,串下处的唱大鼓的唱这乐亭调儿。梅花调儿的大鼓,是最难学了,天桥儿简直就没有这玩艺。唱这个调儿的男角以金万昌最佳,坤角以郭小霞最好。他们向来是上落子馆儿,露天地是见不着。在民国十年以前,香厂开办新世界。山东的坤角谢大玉唱梨花调大鼓,颇受平市顾曲的人们欢迎。近几年来,梨花调的大鼓,天桥儿来了许多的坤角,李雪芳、段大桂、于宝林、刘大贵等,在各场内演唱,也是昙花一现,不能持久。在天桥久占的大鼓,还是以唱西河调的,能够久占。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史振麟唱的最叫座儿(史系大鼓名角白云鹏之师)。史故去之后,以田玉福称为第一。他所唱的书有《杨家将》、《呼家将》、《春秋战国》、《反唐传》、《跨海征东》、《马潜龙走国》,那些书都是万子活儿。江湖人常说,上明地的海轰儿,非得说整本大套的万子活,才能唱得久长。田玉福在天桥唱大鼓书,使长长的万活,可称为第一。他也是鼓界名人史振麟门徒,很红了二十多年。如今年岁大了,气力小,不能整天的唱了,其声望渐渐退化,收入也是日日见少了,爽性离开了天桥,开了外穴,往各码头去跑腿了。艺人的艺术,不养小,不养老,也甚可叹也。
在天桥能够久占的西河调大鼓,是王云起父子。王系河北定兴县城西陶小村人,昆仲二人。其兄王云峰,也是柳海轰的,曾到过天桥。因为人们不大欢迎,他不在北平,专在保定献艺。其艺术也不如王云起,故不能在天桥儿立足。王云起所唱的大鼓书,只有《杨家将》、《呼家将》。按说活儿不宽,万子不长,他为什么能在天桥久占哪?我老云调查过他能久占的情形。他的艺术毫无特长,但能迎台天桥儿好听大鼓书的座儿心理,能够天天满座。王云起的书,是没有知识分子听的。凡是无有知识的人,都爱听他的大鼓书。他唱的书词,也是俗不可耐,一张嘴儿就是“大众的佛台,稳坐压言,贵耳留神听。前一回说了半本《呼家将》,还有半本没有说清,哪里丢哪里找,哪里接着说。书中单表哪一位?表的是人前显贵,鳌里夺尊,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呼延庆”。费了十几句唱儿,才唱出个“呼延庆”来。知识阶层的人听着,是腻烦的。一般没有知识最低级的人们,却是爱听。据江湖人说,他唱的书词是开门见山,有“皮薄”的好处,能够叫座儿。我老云问过江湖人:“什么叫‘开门见山’,什么叫‘皮薄’?”江湖人说:“他们唱的书,书中的人物,各有不同。如若张嘴就唱班超,是没人懂的。班超是汉朝的名将。当初他是个读书的人,因为未能得志,将笔杆儿扔掉,弃文就武,投笔从戎,以十数人平西,去十数国,功马劳苦,受封为定远侯,那实是中国的伟人吧?可是一样,唱出这个人,低级的人们,没念过书,没读过历史,更不知道班超是何等的人物。我们管唱出来的书词,听主不懂,调侃儿叫做‘皮厚’。生意人做艺的地方,都是露天市场,逛露天市场的,哪有阔人,哪有知识分子?即或有些个阔人,有些个知识分子,与普通人的数比较起来,不及十分之一。故此江湖艺人,学习艺术的时候,是不学皮厚的玩艺,不学下层社会人士不懂的书曲。譬如唱大鼓的艺人,一张嘴就唱李逵、宋江。不读书不识字的人,听到耳内,立刻就能知道这两个人是《水游传》梁山的人物。
宋江坐楼还杀过阎婆惜,李逵闹江州,还夺过张顺的鱼。他们江湖人,管唱出来的书词,唱出来的书中人物,听主立刻就懂,立刻就明白,调侃叫‘皮薄’,调侃儿叫‘开门见山’。如若张嘴就说,孙猴、八戒、武大郎来,无论是什么人,都能知道,都能懂,那还叫真正‘皮薄’,真正‘开门见山’。”我听他们江湖人的“皮薄”、“开门见山”的议论,才知道大鼓书的词儿,是深入低级的社会,不能登大雅之堂。可是他们不迎合下层社会人的心理,不迎合没知识的人们,是不挣钱的。
柳海轰的艺人,第一要人样长得好,说行话叫“人式顺流”。第二要口白清楚,说行话叫“碟子正”。第三要嗓音洪亮,说行话叫“夯头正”。第四要身段表情,形容出来有喜乐悲欢的态度,要学得像生旦净末丑的样子,说行话叫“发托卖像警人”。有这四种特长,才能学好了书词,上场子去唱玩艺。此外还得会看地势。如若地势不好,上的座儿定受影响。若是地势好,本人的技能再好,一定多上座儿。江湖人常说:“生意人不得地,当时就受气。”这话诚然不假的。
唱大鼓艺人,最好要懂圆年子。将年圆好了,还得有好驳口。我问过江湖人,什么叫“驳口”?江湖人说:“他们唱大鼓的,每逢唱到要钱的时候,那末一句的词儿,说行话叫‘驳口’。”我问什么叫“好驳口”哪?江湖人说:“譬如,他唱的是《杨家将》,唱到杨七郎天齐打庙擂,打死了潘豹。杨继业知道了,将杨七郎绑上了,拔出宝剑要杀杨七郎。唱到拔剑就杀,当做‘驳口’。那听书的人们,都怕杨继业真杀了杨七郎,很不放心,坐在凳上不走,往外掏钱再听下回。能够全场的座儿一个不走,那才算‘好驳口’。有此个唱大鼓书的,不会使‘驳口’,他唱:‘杨继业要杀杨七郎,列位若问怎么样,下一回‘绑子上了殿’..要几个铜子,再往下听’。他这‘驳口’就坏了。听书的人们,听他唱出来,下回书绑子上殿,就知道杨继业不杀他儿子,还绑着七郎往金銮殿见皇上哪。不用听了,杨七郎不能死了。若是使这样的‘驳口’,管保一要钱,满场的座儿,能走一半。像这样就叫‘驳口’不好。使用的不洽,不能挣钱。他们挣钱的能力高低,全由会使‘驳口’与不会使‘驳口’而定。”王云起就是人式好,碟子正,夯头好,发托卖像好,会圆年,会瞧地势,会使“驳口”。他还能放大大的回头,长长的段儿,傻子的豌豆多给。他能有这几种迎合人心理的技能,才能在天桥儿久占。据江湖中的名人说,王云起的大鼓,不算头路角,只算二路角,可是他在天桥能够占,有些个二路角儿,到了天桥,都不能持久。故此我以他能久占天桥而论,算是天桥儿第一个柳海轰的。
至于鼓界的头二路角色,来到天桥站不住,也有个原因。据江湖人说,唱大鼓书的艺人,以赵玉峰、黄福才、二狗熊等为头路角,在各省市做艺,每天能有十数元的挣项。郝英吉、马连登、王庆和等为二路角,在各省市做艺,每天都有五六七八元的挣项。天桥这个地方,唱西河调大鼓的艺人,最有本领的能挣三元钱,也有挣两元的,甚至于本领不济的,还有不得温饱的。就是将他们的头路角邀了来,凭天桥这个地方,要每天挣十几钱哪,简直地办不到。就是二路角来了,也挣不出七八元大洋来。故此头二路的角儿,都愿到在天津、大连、济南去做艺,谁也不愿到北平来的。他们在天津上地,一个书场,能上二百多座。因为天津那个地方,是个码头,卖苦力气的人,在社会上撞现钟的人,下层社会无知识的人,是最多的。这些人要忙里偷闲,听会玩艺,是适合听大鼓书的。江湖人调侃说:“天津的人式旺得很哪。”(江湖人管人多,调侃叫“人式很旺”。)故此头二路角在三不管一带上地,能上三二百座,挣个十元八元的,很容易,能够养得住头路角,就养得住二三路角。北平乃过去之都城,虽然没有阶级制度,数百年之都城,历史年代本深,知识分子、高尚的人是很多的。与天津的劳动社会,大不相同。故此有些个没知识的人,劳动的人,也没有天津多。唱大鼓的艺人,唱得多好,也上不了二百座儿,至多上个七八十人,就算好极了。七八十个座儿,较比二三百座的,自然不同。柳海轰的头三路角,都说北平这个地方,人式太减(江湖人管欢迎他们的人少,调侃儿说“人式太减”),都不愿来了。年前有二路角马连登,曾在天桥上地,他唱的是《盗马》、《金枪》、《杨家将》,与王云起对抗,来了两个多月就走啦。并不是他敌不住王云起,谁放着有能多挣钱的地方不去,在这里少挣啊?有些不知其中细情的人,都说:“马连登敌不住王云起。”那实是不明白江湖事了。王云起有这种种的原因,能在天桥竖头杆大旗,也不愿往别处去的,就在北平做艺。他父子克勤克俭,并无嗜好。十数年的光景,听说很落下几个钱。在他们定兴县,治了些地,就是不说书,归家种地,也能维持生活。都说“艺人不富”,我是不信的。梨园行的名角,有几十万财产的,北平很有几位,那不是艺人吗?
天桥数来宝的场子
数来宝的这种人,不能算江湖艺人。他们是穷家的乞丐。在早年他们都是串百家,沿户乞讨,向来没有到市场上地撂场子的。江湖人调侃儿,管他们叫“逼柳(应读成“溜”音)琴”的。(见人要一文钱,与要一大枚,调侃儿叫“逼柳琴”,又叫“化锅的”)有几个老江湖人,常和老云我聊大天,说:“如今这个年月,简直的是江湖乱道,化锅、逼柳琴的,也都上了地啦。”据他们这话考证,数来宝的在早年是不能上地的。
在天桥久站数来宝的,是小海,约有三十多岁。他向来没有准场子。因为他们挣的钱少,摆地的人,有场子都不愿意租赁给他们。哪块场子闲着,他就上哪块场子。他每逢上地的时候,是拿着两块牛骨头,牛骨头上有铜铃挡,敲打起来是“呱的呱”。他们这行人所唱的玩艺,都是浅而易懂的词儿,可是全按着十三道大辙编出来的。每到唱时还能带点滑稽词儿,能招得人们听着笑了。小海他一张嘴就唱:“天怕无时地怕荒,卖沙锅的就怕狗打架,害眼的就怕瞧太阳,罗锅子就怕仰着面来睡,洋车怕走泥塘,卖豆汁的就怕杵锅底,长秃疮怕痒痒,开店的就怕没有客,窑姐就怕长疮。”这些个词儿,粗俗下贱,上等的人,有知识的人,绝不爱听;偏有些贩夫走卒没知识的人,专爱听他们这种玩艺。别的数来宝的,都是两个凑成一档子,逗起哏来才有人围着听,唯小海、曹麻子两个人,是专能一个唱,有人围着听。他两个人会的玩艺,较比别人也多得很,故此能比别人多挣钱。小海是久占天桥,至远到隆福寺、护国寺、土地庙、赶个庙会,从不出北平的。曹麻子是专走外穴。北平要不挣钱,就往各村镇,去赶集场庙会的。天桥虽然还有些个数来宝的,但是老艺术不强,比不上小海、曹麻子,也没人注意。我老云云云别的,不愿云他们。
天桥的坠子场子
天桥的玩艺,也是时常的变迁。几年来,唱河南坠子的,又盛行一时了。我老云在河南的时候,对唱坠子的人们,探讨过他们源流,是哪时有这宗玩艺?走闯江湖的艺人,差不多的都知道挣钱吃饭,哪管这些个?我问了许多的人,一无所得,年前在津埠,遇一艺人×××系唱坠子的老手。我向他作最末次的探讨,如彼不知,我老云就打倒车,再不向他们探讨了。不料这位唱坠子的,源源本本,侃侃而谈,说得很有趣味。可是其中也有些个荒诞无凭的话语。我将他所说的一古脑写出来,贡献于阅者。至于说得对与不对,敝人不敢下断语。好在是他说的,写出来是我替他学舌,人云亦云罢了。以下系唱坠子老人所说:
我们唱坠子的,是先高后低。高的时候是道情歌儿,低的时候是串百家门儿、逼柳琴儿。我们这宗玩艺,都说是在唐朝有的。当初唐明皇在位之时,在山西省晋汾之间,有个修行的老人,年岁高迈,面似三冬雪,须赛九秋霜,神清气爽,仙风道骨。常在恒山一带,敲打鱼鼓简板,唱道歌劝化世人。他能数日不食,精神不衰,人多奇之。有人问他姓名,自称姓张名果,生在尧舜时代,乡人无不尊敬,称他“张果老”。相州刺史韦济,闻张果老之名,探验属实,欲讨好于玄宗皇帝,上表奏闻。那唐明皇乃风流皇帝,内信李林甫,外倚安禄山,宠爱杨贵妃。因色身虚,精神衰弱,欲学长生术,益寿延年。恰见韦济奏闻恒山有张果老,立命通事舍人裴晤,往恒山去召张果老人都。裴晤奉旨前往,至恒山寻着果老,并无敬意,迫其入都。果老行至途中,忽然倒地身死。裴晤疑其有诈,在尸旁守候数日,尸身僵卧,实是无诈。裴晤命人葬埋,果老忽然站起,谈笑自若,不饥不渴。裴晤惊讶不已,觉其非凡,不敢强迫。命人入都,奏闻玄宗。唐明皇又遣中书舍人徐桥,赍奉玺书,优礼往迎,果老始随入都。唐明皇赐乘肩舆,请入宫中,问出神仙术。果老只说,身心养气,便可长生。唐明皇留他居于集贤院,数日不准人进他酒食。果老累日辟谷,毫无倦态。玄宗奇之,命人赐以美酒。酣醉之后,长睡数日不醒。弄得唐明皇不知他是仙哪,是鬼呀,莫名其妙。时有术士邢和璞、师夜光二人,邢能算生死,师能查看鬼神,素为玄宗所信。将他二人召至宫中,命算果老生死,查他是鬼是神。邢和璞占算半日,竟不能算出果老生在何年,死在何日;师夜光查看两昼夜,不敢断他是鬼是神。唐明皇密语高力士,说饮酒无苦,方为奇士。乃召果老,命其饮姜酒。果老饮之三大杯,忽然倒地,仰面朝天,张开大嘴。帝与高力士,见其口中,齿皆焦缩。果老伸手拔齿收入囊中,眨眼间齿竟重生。君臣叹服,仍命果老宿于集贤院。时有唐睿宗之女崇昌公主,在玉真观为尼。明皇欲将公主嫁与果老,命密书少监王回质、太常寺少卿萧辛,往集贤院商于果老。果老说:“娶妇女得公主,平地升公府,人以可喜,我以可畏。”言罢大笑不止,向萧王二人道:“皇上以果为仙,果实非仙;若视果为尘俗人,亦可不必。果从此辞将归山了。”二人回奏,玄宗尚欲挽留,果老再再恳求归山,玄宗仍命人画其图形,悬挂集贤院,授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赐帛三百匹,命人护送归于恒山蒲吾县。张果老归山之后,仍在山中,敲打渔鼓简板,唱道歌,劝仕世人,人多仿学,渔鼓简板之歌,流在民间,渔家都敲击板,学唱道歌,由山西流传至河南。传至宋、元时代,道人化缘,乞讨饭,俱用渔鼓简板,沿户唱歌,化缘讨要。至清末时,道情歌曲,竟归了穷家门,是由高而低也。
自从民国,时代变迁,打破专制思想,阶级平等,男女社交公开,艺人准其男女合演。有许多的妇女演唱河南坠子,并将渔鼓撤掉,改换大鼓一面,左手执桴,右持简板,唱起活来,所唱亦非道情,秽词污语,引人入邪。虽然有碍民俗,听主却多欢迎。唱山东大鼓坤者,见大鼓衰落,坠子活穴,纷纷的改唱坠子。近来平、津、沪、宁,各杂耍馆中,都得约档坠子才算齐全。乔清秀驰名平、津、汴、济,海报上亦大书“坠子大王”。有糖业大王、汽车大王、煤油大王、滑稽大王、梨园大王、电影大王、评书大王、鼓界大王、梅花大王,如今坠子大王又应运而生。不久我老云,亦要成为“云游大王”、“神聊大王”了!
唱坠子的除乔清秀外,董桂枝、宗玉兰、卢永爱,亦都不弱。天桥的坠子,开荒的不是坤角,还是个男角,满脸的麻子,一个人自拉自唱,很有滋味。社会的人士,喜见奇怪,瞧着他又拉又唱,都听他唱会,亦听不出什么意思,看得乐了,扔钱就走。那时正在民国十二三年,社会里还没有嚷穷哪,做艺的人们,挣钱亦容易。当怪物瞧的唱坠子的,每天能挣两三元,说江湖的行话:“梅花盘儿”,在天桥活穴大转了(管麻脸蛋的人,调侃叫“梅花盘”,管能伙挣钱,调侃叫“活穴大转”)。江湖艺人,耳朵最长,听见哪里兴旺就往那奔。凭“梅花盘儿”,都能挣钱,色艺两全的坤角来了,岂不更佳?于是唱坠子的男女班儿纷纷来平。爽心园、天华园,都约了坠子,各露天场子,亦都邀了坠子。最近我到天桥云游了几天,见天桥坠子,较比从前还多。魁华舞台后边,有个坠子场儿;爽心园北边,有个坠子场儿;马场道北边,有个坠子场儿。倒是水深流去慢,货高价出头。我听了几回,露天场儿唱坠子的坤角,“盘儿念作”(管长的面貌不好,调侃叫“盘儿念作”),柳的亦是“念作”(管唱得不好,调侃叫“柳的念作”)。无怪乎他们不能进馆子,只在露天场儿演唱。色艺两念作,挣不了大钱,馆子那能约请啊!
卢永爱、大老黑,两口子对唱,江湖人说行话,叫“鸳鸯档子”。卢永爱唱作俱佳,身段好看,表情细腻。大老黑(他名叫任永泰)专会抓哏,形容态度,使人解颐。在天桥上明地,唱大棚,哪天也能挣十元以外。到了天华园内,每逢压轴儿,都压不住。他俩口上场,听玩艺的人们,就能起了堂儿,走了个干净。姚俊英,柳的念作,长得身材窈窕,黑漆似的大辫子。唱的时候,透着风骚浪漫,论艺不及卢水爱,在天桥受人欢迎。看起来,听玩艺的人们,还是重艺的少,重色的多。大老黑、卢永爱愤而离平。在南京唱了未久,夫妻来了出离婚后会,如今在天津破镜重圆。据我老云所料,天桥儿是不来了。大老黑夫妇走后,小桃园后玉明轩掌柜的,由天津约来一班坠子,台柱子是坤角赵金兰。每天演唱时,也是鸳鸯档子,男角赵勤堂,不是赵金兰的丈夫,系其养父。父女演唱,虽然能叫满堂座儿,并没有十元八元花钱的阔主。不料演唱未久,赵金兰就鸣了警啦,告他养父赵勤堂强奸虐待,打了官司,过了几堂,赵金兰就与赵勤堂脱离父女关系。赵勤堂失掉了摇钱对,又往别处种摇钱树去了。赵金兰没有赵勤堂捧活,艺术似见退化。在平津演唱,连个怪声叫好的都没有了,她又“拧了湾”啦(江湖人管更名改姓,调侃叫“拧了湾”啦)。在天华园演唱,又贴报叫“李玉芳”了。最近董桂枝、宗玉兰姑嫂来平,在玉明轩演唱。虽然姚俊英、李玉芳、段大桂大鼓坠子男女两色十数人,在天华园演唱,两下里打对台,灯晚也打对台;董桂枝、宗玉兰在观音寺华楼宾乐轩演唱,姚俊英、李玉芳在青云阁玉壶春演唱,还是董、宗姑嫂的色艺双佳,能唱能捧。
江湖人曰:“艺不错转”(这个“转”字,是能挣钱的侃儿。“艺不错转”,就是艺术定有高超的意思)。好听坠子的快快听罢!我老云瞧着他们这种玩艺,有一兴必有一衰,将来这种玩艺唱不长。若不相信,咱们就慢慢地瞧着。
天桥的评书场子
在清室时代,北平没有评书茶馆,说评书的都在马路边上,拉场子露天讲演。西单牌楼、东单牌楼、东四、西四,后门外、交道口,都是评书场子。自从庚子年后禁烟,北平的评书馆子,才渐渐兴旺。直到民国二十年前,说评书的艺人,都上馆子,露天场儿说书是见不着的。到如今评书艺人,在露天场儿说书,真有不会说的了。
天桥的评书,始终也没兴旺起来。在早年天桥说评书的,有尚××,只说《黄杨传》。书中的意思,是以黄三太镖打猛虎,杨香武盗九龙杯,为叫座儿的段子。据评书界的人说,那位先生是外江派,不是北平评书界支派中的人物。他的书说不了两个月,几天就完。说完了,后头再说,专有些人爱听,但是没有大转。自从民国二十年,评书界的连阔如、陈荣启、苗阔泉,在天桥撂明地演说评书,能占个场子,叫满堂座儿,才算兴开了这宗玩艺。郭品庄、高阔轩、高豫祝、丁豫良等,接连不断的上地,评书才能在天桥久占。可是夏天最美,天棚底下听评书,来壶酽茶,又解闷,又凉爽,却是有趣。过了夏天,可就差多了。连阔如说的《东汉》,纯粹是“道活”,不是“墨刻”。读者若问什么叫做“道活”什么叫做“墨刻”,关于这两个意义,我得向读者述明。说评书的人所说的书,虽有《施公案》、《济公传》、《彭公案》、《精忠传》、《包公案》、《明英烈》、《隋唐》、《东汉》,可大有分别。就以《三国志》说吧,从前评书界,很有几个人说的。可是所说的书中,人物、段子都兴各书局所售的书本中物样,不过加上身段表情、刀枪架儿,用白话评论而已。评书界的人,管他们说的书,与书局所售的本儿一样,叫“使墨刻儿”(书局里所售的书,都是笔墨写出原稿,刻板印行的,故叫那些书为“墨刻儿”)。可是评书界的人,都不愿意使“墨刻儿”。话又说回来,他们说的书,和本儿上要是一样,听书的主儿,如若心急就不用天天到书馆去听,花几角钱,在书局里买一部书,几天就能够看完,又解气又不用着急,谁能天天去听书,去听两个月呀?(评书界的演员,每至一个书馆,要说一部书,向例是说六十天,两个月才能将书听完。好听评书的人,只要爱听,不论哪套书,也得听两个月。管两个月的书,说行侃叫“一转儿”)。评书界的演员,所说的评书,最贵重的书,叫做“道活”。据我所调查的,评书界纯粹道活的书有《施公案》、《大宋八义》(《济公传》、《永庆升平》、《彭公案》、《包公案》,原是评书界的道活秘本,已在早年有人售与书局。书局得了版权,印行售卖,己非道活。由道活又变为墨刻化了,故不算道活)。《精忠传》、《隋唐传》、《东汉》、《明英烈》、《盗马金枪传》、《五代残唐》、《善恶图》、《于公案》等等的说部。这些道活都是古今名人,与评书界的老前辈“模弄”的(江湖人管编书、编曲,调侃叫“攥弄活儿”)。先以《东汉》说吧,各书局所售卖的《东汉》,都是东西汉,两部书合在一处卖。《西汉》如何不必论他,只说《东汉》,共是两本,由王莽篡位,立孺子婴为帝,王莽摄政,至永平皇帝逢云台止。书中的穿插不严,段段岔头儿都接不上,也不紧凑,看着当然无味,引不起兴趣。那墨刻的《东汉》是不能看的。道活《东汉》是由王莽篡位,刘秀定国,马武大闹武考场说起,直到上天台,马武打金砖,二十八宿归位止。其中的节目,有刘秀赶考、箭射王莽、窦融救驾、岑彭出世、马武大闹武考场、会英楼题反诗、刘秀遁潼关、路遇姚期,凡百余段。与书铺的墨刻儿,不唯不同,并
且穿插紧凑,枝叶搭得最严,毫不松懈,使人听了,能够“入扣”(江湖人管好习听书的人,如若听书,听的入了瘾,非接联不断往下听不可,说行话叫“入扣”)。
江湖艺人常说:“唱戏的要想叫座,得有好轴;说书的要想叫座,得有好扣。”什么叫“好轴”呢?譬如,某戏园子,要唱一台,贴出海报儿,头出《大赐福》,二出《善宝庄》,三出《四杰村》,四出是《硃砂痣》,五出《坐宫盗令》,六出大轴儿是杨小楼、梅兰芳的《霸王别姬》。这几出大戏合在一处,能卖一元多钱一个座,共卖一千多元。上的这些个座儿,能卖这些个钱,力量都在那出《霸王别姬》哪。如若把《霸王别姬》取消,就剩下那几出戏,卖三毛钱一个座儿,真许没人听。那《霸王别姬》便算“好轴儿”,就能叫座,就能挣钱。说评书的演员,要想叫座,要想挣钱,都得有好扣儿,这书扣儿,又与戏的轴儿不同,有小扣儿,有碎扣儿,有连环扣儿,有大扣儿。最大的扣儿,叫大柁子。他们说评书的,每天到了书场,或是书馆,等到书座来了,到了开书的时候,张嘴说书,先用小扣,次用碎扣,再用大扣,才能吸住座儿,挣大钱。譬如说《东汉》吧,一开书先说刘秀拜马援为帅,姚期不服,与马援赌头争帅印。如若姚期用三个兵打破潼关,马援将帅印输给姚期,如若姚期打不开潼关败了仗,姚期将人头输给马援。听书的人,最喜爱忠臣,都替姚期担心,怕他打不破潼关,将人头输了,都坐在凳上不动,要听姚期输不输。这样便算书座入了扣。这样就是说书的演员使小扣儿。听书的人不动了,说书的往下说。姚期还没有到潼关,离城三十里,就被王莽的兵将打败了。岑彭给姚期打接应,掉到陷马坑内。岑彭被王莽兵将生擒活捉,押入潼关。听书的座儿,叫到这里,又替姚期害怕,怕回去脑袋没了。又怕岑彭死在渲关,这样就不走了,非听个水落石出为止,这就叫碎扣,将书座扣住了。这样说就是说书的演员,用步步连环紧的法子,将座儿吸住了,直听到临散书的时候,听出两个岑彭来,书座儿更纳闷了:怎么会多出一个岑彭哪?真教人纳闷。离了书馆,回到家中,吃饭、睡觉,还是纳闷,无法解决。只好明天早早的去到书场,接着再听去,这样便是说评书的演员,使用大扣。使用大扣儿,为的是吸住听书的座儿,明天好来再听。听到明天散书的时候,又听到马援巧使连环计,书座儿又纳闷,不知马援使的是什么计能得潼关。明天再去接着往下听,即是几天的光景,才将潼关的事说完,四五天才说完攻守潼关的事。潼关这段书,就是四五天的大柁子。说评书的,没有小扣,吸不住座儿;没有碎扣,拉不住座儿;没有大扣,不能吸住回头再听的座儿;没有大柁子不能吸住听五六天的座儿。看起来说书的扣儿、柁子,较比戏场的大轴儿,还有吸力。这评书的道活,是艺人艺术化说。如若艺人学会了,就能叫座儿。评书界的人常说:“书说险地,才能挣钱。”我问过他们,怎么叫“书说险地”?据他们向我解释说,不论是袍带书,公案书,凡是听书的人,都是一样的心理。喜爱者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侠义英雄,都恨奸臣侫党,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绿林的采花淫贼。就以《施公案》说吧。施清官往苏州上任,就有一枝兰万永,拦腰行刺,府衙行刺,错杀舅老爷。这三段书教听主儿听着,净替清官施大人担惊受怕,坐着不走。要听到清官没有危险才肯走,这样事便算“书说险地”。为着教听书的主儿,知道施大人没了危险,才不听了。评书里的情节,段段书都是这样的。
连阔如在民国十三年,是个做“八岔子的金点”(江湖人管算卦的,调侃叫“八岔子”。算卦的总称曰“金点”)。自从民国十六七年时,改入评书界,拜李杰恩为师,讲演《西汉》,在各书馆亦颇有叫座的魔力,但未大转。未几,又学说《东汉》。我老云问过他,为什么改说《东汉》呢?据连阔如说,《西汉》那部书,是墨刻儿,与各书局所售者相同。听这部书座儿很少,不懂历史的人不能听,懂得历史的人,花两角买部《西汉》,几天就能看完。较比听书,又短少时间,又少花钱。好在他门说书的,所说的段子,与买的书内一样,何必去听评书?评书界艺人,说墨刻书的,都不能够挣大钱,就是那书拉不住座儿。他有了这种觉悟,便弃了《西汉》不说,改学《东汉》。牺牲了半年的光阴,耗费了许多的金钱,才学会了一部地道的道活。自从会说《东汉》,北平的大书馆,才纷纷的约请。听书的座儿,都知道评书界有个说《东汉》的连阔如。有年夏天,连阔如因书馆都不凉爽,在天桥赁了个场儿,高高的天棚,宽宽的板凳,又凉爽,又说书,说得又好,天天高朋满座儿。连阔如叫座的力量,就仗着那道活的《东汉》。
陈荣启为人憨直,是评书界说《施公案》的陈福庆之子,拜群福庆为师。先说《施公案》,后说《精忠传》。在民国十年前后,评书界人才济济,本领弱者受挤,无法挣钱,纷纷出外,另谋出路。后起之人,有老前辈挡着,不易发展,亦都出外,另谋出路。陈荣启乃评书界后起之秀,能说袍带书《精忠传》,短打书《施公案》,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在民国十年前后,往大连、烟台、营口、天津、东三省等处献艺,到处受人欢迎。北平虽没立住脚儿,在外穴大转了。自民国十八九年,始归北平,愿侍高堂,不愿远行。又赶上评书界的前辈名角潘诚立、张智兰、田岚云等都去了世,后起者缺乏人才之际,在平献艺,四九城各书馆,都能叫满座儿,足见北平人士欢迎他了。他为人怪癖,不愿在各书馆说书,专喜爱在天桥。前几天我老云往天桥云了一趟,见他在爽心园前,占了个场儿,与他师兄许荣田,说前后场书哪。前场许荣田说“丑官”,后场陈荣启说“丘山”,还是真叫坐儿。有爱听评书的,快去听吧!(评书界的人,管说《施公案》那部书,调侃叫“丑官”。相传施公是个残废人,丑官,指他坐官而言。“丘山”是《精忠传》书中的人物,第一是岳飞。评书界的人,将岳飞的“岳”字上下分开,叫“丘山”。“丘山”成为《精忠传》的侃语。)
在天桥城南商场南边,有个说书场儿。说书的艺人叫郭品尧,他是一年四季不挪地方,长期的上那场儿。无论春夏秋冬,总上满堂座儿。他所说的书目有:《粉妆楼》、《五代残唐》、《五龙传》、《施公案》等。我老云听过他很多次玩艺。听他说的那几部书,都不是北平评书界的道活,亦不是书局里卖的墨刻儿。我向评书界的人探讨过几次,才知道他说的那些书是竹板书改的。据某江湖人说,郭品尧是北平人,曾在清末拜冯昆治为师,起名郭伯全。又在外省改唱竹板书,改名郭鑫德。又在天津拜福坪安为师,改说评书,更名郭鹤鸣。按着北平评书界流传的支派,与说《水浒》的蒋坪芳、徐坪钰、刘鹤云等是一门人。不料郭到北平时,评书界南北两派,正起内讧争持不决之时,他投南未入北,几与本门人决裂,亦未能得志。在天桥上地,概不联络,独树一帜,不进书馆。所说的虽不是道活,竹板改造,亦有些人欢迎。外江派的评书演员,能够在北平久占的,只有郭品尧一人。老云曰:郭亦人杰矣哉。
苗阔泉是梨园行人,自少年嗜好评书,专喜爱听“大小黑脸儿”(评书界的人们管《三侠五义》、《包公案》那部书,调侃叫“大黑脸儿”;管《小五义》那部书,调侃叫“小黑脸”。“大小黑脸”乃指包文正的黑面也),拜金杰华为师,学说大小黑脸儿。进了评书界,虽没有登峰造极,亦成了二路角色。久在彰仪门、报国寺、山涧口、西安市场上馆子,能叫七八成座儿,颇为不弱。他除了这几处之外,受同业们排挤,就没馆子可上。苗阔泉也有志气,除了这几处馆他上,别处约他还不去。没有馆子,便上天桥打个场儿,露天讲演。别看是上明地,较比在书馆儿还多挣钱。故此我老云常说,有真本领的人,是不怕排挤的。
近几年来,闲散阶级的人,日日见少。听评书必须有闲功夫。闲人少了,说书的座儿,也受影响。哪位说北平的闲人有的是?我说那不是闲人,是失业的人。他们虽闲着,吃饭还困难哪!哪里有钱去听评书?听评书的闲人,是有资格的闲散人物,不是没有钱的闲人。如今我调查了几处,各评书馆的座儿,全都减少。开馆子的维持不住的已有数家,其余的都是扎挣劲儿,勉强支持。评书演员,有许多都往天桥找地。今年夏天,天桥的评书场儿,据我预料是比往年多得很哪。有些个说书的艺人,还想不开,认为在天桥上地,是憨蠢,还不肯去上明地。其实早年的评书演员,都是在大街的路旁,拉场子露天讲演,在天桥上明地何足为辱?挣养家便算好手,何分彼此?我很希望说书的艺人,迎合听主,往天桥上地,来个说书的大比赛,倒是热闹。好听书的人们,乘此机会,又逛天桥,又听评书,不可错过这个好机会。
天桥的竹板书场
天桥的杂技场,样样都很多的,唯有竹板书,是不多的,只有两三个场子。唱竹板书在天桥能够久占的,就是关顺贵、关顺鹏昆仲。江湖人管他们唱竹板书的,调侃叫“使扁家伙的”(管唱大鼓书的,调侃叫“使长家伙的”,是指他们使的弦子而言;唱竹板书的叫“使扁家伙的”,是指他们使的竹板而言;管说评书的,叫“使短家伙的”,是指他们使的扇子而言)。我老云,云了几省,唱好竹板书,我也是见过多了。第一路的角儿,有余来荣、王来友、赵华轩、邱玉堂、张德贵。这些人在各省市、各码头,无论上馆子,上场子,每个人每天多了能挣十数元,少了也能挣五六元,可是这些人都不往北京来。只有东安市场初立之时,余来荣在杂技场内,唱过竹板书,叫座的魔力,甚有可观。凡是唱竹板书的艺人,都佩服他的,认为他是使扁家伙的特殊人才了。不料他挣钱的能力好,受了金钱之害,早早断送了性命,甚为可惜。艺人不能理财,财多伤身,实可叹也。
在清末的时代,唱竹板书的角色,最有名的是贾宝山。他们传流的支派是宝、顺、呈、祥。贾宝山是“宝”字辈的,他的大徒弟叫张顺明,曾在民初的时候,献艺于天桥,叫座魔力也颇不弱。关顺贵、关顺鹏虽是贾宝山的徒弟,拜师未久,贾宝山就去世了。他弟兄两个,唱竹板书没得着师父的传授,是由他们的师兄张顺明代传的。关氏昆仲,只学会了“吧嗒棍”,(江湖人管能叫座儿小段子曲儿,调侃叫“吧嗒棍”,管整本大套的书。调侃叫“万子活”)。还没学好了“万子活”哪,不幸张顺明死在奉天。他们哥俩个,净唱“吧嗒棍”,仅能糊口,实是不易发达。在民国十年前后,先就能挣几角钱,始终没有活穴。在民国十六七年,又向大鼓名角田玉福学习“万子活”,学会了《跨海征东》、《战国春秋》、《薛家将》等书,艺业大有进步,哪部书都能唱几个月,天天叫满堂座。在民国二十年前,渐渐发达,如今活穴大转了。凡是久逛天桥的人,都知道关顺贵、关顺鹏的竹板书,唱得不错,是可听。在这一二年,关顺贵忽然弃了扇家伙,改使长家伙,又柳海轰儿,唱了大鼓书啦!在楼外楼的南边占了个场子,较比唱竹板书上的座儿格外见多。总算他有心问上,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前两天到东安市场云了一趟,走在东跨院,见关顺贵在院内的东南角上,弄了个场子,正唱《薛家将》,他又挪到东安市场去了。天桥的竹板书,只剩关顺鹏一人,他占的场子,在沈三的场子南边。有好听竹板书的,到那里听吧。
天桥挑水滚子的
凡是到过天桥的,都听见过:“蹭..蹭油的..蹭癣的,油了衣裳不坏的。”还是个卖胰子的。他在天桥的南边,也不支棚设帐,也不租赁桌凳,就在地上,铺一张二尺见方的白纸,上边放个小铁盒,一个玻璃瓶,有几十块绿颜色的胰子。他用那个胰子,沾点凉水,往衣裳上抹。如果衣裳上有油泥,立刻就能蹭下来。有长了癣的人,他也给蹭。当面试验,白蹭不要钱。卖这个东西的人,是个又矮又瘦的人物。只要他往那里一站,他就扯开了嗓子,喊:“蹭,蹭..这样的蹭油啊,油了衣裳不坏的!”无论男女老少,走在他那里,听他这样喊“蹭”,都抿不住嘴的笑。他卖那胰子,蹭衣裳上的油泥,还真有效力。起初我老云很纳闷,不知他那东西,是用什么做的,能够当时有效。后来百个江湖人,告诉我他挑的是“里腥啃”(管卖假东西,调侃叫“里腥啃”)。他那东西蹭油,当时有效,是他那玻璃盘的凉水有毛病,不知者都以是凉水,其实是汽油。汽油这东西,就能将衣裳上的油泥蹭掉,还是真有效力。卖胰子的,使的门子就仗着汽油的力量。“挑水滚子”虽是个小生意,也有门子。和前门一带摆摊卖化装品一样,东西不好,每天往东西上抹点香水精,就能蒙得住人。社会的人们,还真有认他们那种东西的,总而言之,贪便宜而已。(江湖人管卖胰子的,调侃叫“挑水滚子的。”)行行有门,门门有道。世上的事儿,都是这样啊。
天桥的空竹场子
在天桥的杂技场,练空竹的艺人,最有名是王雨田、王葵英父女。王雨田久住南横街,父为商人。他自幼就好练叉,随黑窑厂的开路,走过些趟会,“三股子”练得最为出色(管叉调侃叫“三股子”)。在清末的时候,在步营当差,入民国改当商团,又入警界,在粮食店站岗。因汔车夫不服指挥,鞭过“开色糖轮子的”(管汽车夫,调侃叫“开色糖轮子的”)。后为车主势力所屈,愤而走闯江湖。他初入老合的行当,是给马班子(跑马低戏的)练叉,走西北穴、大同府、绥远、张家口。与马班子“劈了穴”之后(管散了伙调侃叫“劈了穴”),在东安市场,与常立全”联穴”(管合伙组班,调侃叫“联穴”),赁个场子上地,二人做艺。王雨田练叉,常立全耍空竹,每日的挣项,足可养家糊口。常立全是旗人,会说评书,可是没有人过评书的门户,没有“帅”(江湖人管老师调侃叫“帅”),算是个“海青”(“海青”,如票友下海一样)。他多才多艺,能抖空竹,单双都打,罐子盖,醋肚辘,练的花样很多,王瓜架、猴爬竿、跳梁、回头望月、枯树盘根、反插腿、正插腿、倒爬绳,足有几十样儿,腰腿灵活,非常精巧。他两个人,一个人练叉,练的出奇;一个抖空竹,抖的娴熟,很是档子玩艺。王雨田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在那时,学会了抖空竹,后来才活穴大转。常立全染不良嗜好,性极懒惰。每天上地,所挣的钱,只要够一天花的,立刻不练,孤身一口,小店一住,别人看他没有意味,他个人却是快活。王雨田一家数口,家无恒产,与他联穴,很受影响。直到劈了穴,他自己上地,还是一样,挣的钱花了,就归店过痛,明天再见。王雨田带着他的姑娘王葵英,在天桥公平市场,巧耍飞叉,抖空竹。几岁的姑娘,抖起空竹,干净俐落,身骨灵便,逛天桥的人们,看见了谁都给钱,他父女在天桥就活了穴啦(即是大红大紫)。后来王葵英的艺术,日日进步,竟能响万(即是享名)。白云鹏的杂耍班子约他父女加入,往京、沪、津、汉等地献艺,到处受人欢迎,各处的馆子,争相延聘,收入也甚丰富。他们父女,能以抖空竹起家,十几年的光景,治了几处房子,也小有资产。谁说艺人不富啊?世上的事,无论学会什么艺业在身,小则养家糊口,大则发达致富。江湖艺人,只要没有嗜好,理财有法,也是一样的发达。近年以来,王雨田父女,只在北平献艺,并不远行。有时候在天桥上地,有时候上各杂耍馆子。葵英的人缘最好,无论是谁,也是批评她好。别看她是个女孩,通达人情,谦恭和蔼,技能惊人,还是善于言谈,知礼仪,孝敬父母。在这世道衰微的时代,她能这样,很值得人佩服。如今她已是二十有余了,他父母因为她“太岁见海”(管年岁见大,调侃说“太岁见海”),不教她往天桥做艺,只作堂会,上杂耍馆子。天桥的杂技场,是看不见她的玩艺了。王桂英年方八九,抖空竹,不弱于葵英,可算后起之秀。每逢王雨田往天桥做艺,就带着她去,不过他们不能天天去的,到了天桥也是和人联穴上地,十天只有二三。据王雨田和我老云聊天儿的时候,表示他在少年爱惜开路,众亲友都轻视他,不许他做生产的事业,他就学走会,不料如今一家数口,竟赖以糊口,生活无忧,真是意想不到。听他的口吻,是很知足了。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学会艺,防身宝”。这话不假。如今这个年月,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维持生活。抖空竹,踢毽子,在清季时,是一种消遣的玩艺。现在能在社会里挣钱养家,不怪他说是想不到。
天桥的大兵黄
我老云前几天,到天桥巡礼。巡到公平市场南,见有百数十人,团了个大圆圈儿。里边有个人直嚷,嗓音宏亮。他随说随嚷,围着的人们,也都随着他笑,我老云不知道是什么生意,挤进人群一看,见场内站着一人,身骨魁梧,大脑袋,胡须眉毛俱都苍白了,大眼睛、高颧骨、大鼻子、大耳朵、大嘴。这人面上净是皱纹,看他的年纪,足有七十多岁的样子。头戴缎子小帽,迎门嵌块宝石,蓝缎子夹袍,又肥又大,黄缎子夹坎肩,身旁挎着个大布袋,手里拿着根棍,又说又骂。围着的人们,听他骂得慷慨淋漓了,痛快的笑起来没完。我平心静气,听他个水落石出,倒要瞧瞧他是个干嘛的。及至听了一个多钟头,我才听明白他是干嘛的,原来他就是专以说笑话圆年子卖药糖的“大兵黄”。我向江湖人们探讨,他是哪门的玩艺?据一位老江湖人说,他是个当兵的,退伍之后,不愿当差,卖糖糊口。对于江湖的事,他全都懂的。他有个胞儿叫大黄,专打走马穴,往各处去顶“神凑子”(即是赶香会)。“柳海轰儿”(即是唱大鼓书)。长得身量高大,人式压点(即是有台风儿)。专唱《黄杨传》,以黄三太镖打猛虎、指镖借银、杨香武盗九龙杯等等的段子挣钱。没有整本大套的万子活,凭几段小巴答根儿,就能成名,每逢唱时,抓哏取笑,能使人捧腹笑倒,“抖漏包袱”(抓限逗笑,调侃叫“抖漏包袱”),是他拿手的玩艺。大兵黄是以“海冷”、“打腕儿”(管当大兵的调侃“海冷”,管以当过大兵为名调侃叫“打腕儿”)。他所说的笑话,是随宋庆打过旅顺,随张勋打过白狼,随张岳控过河工。不知道的人,都说他能骂人,其实他是借着“躜钢儿”,抓哏抖漏包袱(管骂人调侃叫“躜钢儿”),能迎合社会人士的心理。随时代的变迁,团躜钢儿。一些个心直口快的人们,成天价到天桥,围着他听笑话。觉着他那些话,像《水浒》的李逵,快人快语,给人打不平,发牢骚,比吃开胸顺气丸还痛快。他的笑话虽然不少,使人听了不厌,是他的包袱抓的哏,一天一换样,“改良的单春”,哪能不受欢迎?(“改良的单春”,是一个人说的相声。)大兵黄身体魁梧。江湖人说,他压点嗓音宏亮,夯头子真正,有多少人也能教人听清了。他说的是什么?江糊人说,他有喷口,面上能够形容滑稽态度,有发托卖像,他能在没有人的地方,招一圈子人,说他的笑话。江湖人说,他专能做掉地,是生意场、杂技场的艺人,都不敢挨着他做艺。他的本领能址年子,他净躲着杂技场儿做买卖。江湖人说他有义气,他说完了一段笑话,卖回药糖。他是挑罕子,他那糖卖两大枚一包,总有人买。江湖人说,杵门增了,买卖孝顺。这就是我老云向江湖人探讨来的大兵黄的内幕,是与不是,我不负责。好在是他们江湖人说的。
电影的滑稽大王陆克、贾波林,在银幕上能受各国人士欢迎,就是能使人解颐,捧腹笑倒。滑稽艺术,不止于北平人们欢迎,全中国的人士俱都欢迎。不到百段的相声,几十年来,有几百个艺人学会了,都能以他挣钱养家。不止于中国,全世界人士,亦是欢迎滑稽玩艺的。我老云希望江湖中的人们,不拘什么玩艺,亦要加些滑稽艺术,管保能够活穴大转。这话是与不是,老合们的攒儿是亮的,一定能够明白。
天桥的旧人物——常傻子
在前几年天桥有档子生意,砸石头卖壮药的是亲哥两个,人都叫他们“常傻子”。他们每天带着一小铁盒丸药,弄些块石头。到了天桥,亦不找场子,只用一条凳子,将铁盒往凳上一放,常老大左手拿石头,用右手去砸。别看石匠砸石头是用铁锤,他砸石头,只用手指一戳就能戳碎了。他们用砸石头圆年子,只要人围满了,随砸石头,随着讲说病源,什么叫闪腰岔气,错了骨缝,伤筋动骨,跌打损伤,风寒麻木。只要吃了他那百补增力丸,就能保好。说完了,真有人买,哪天亦能卖个三元两元。我老云在前些年,常去看他们这档子生意。近几来年,他们这哥俩个,忽然不见了。我向江湖人打听这常傻子兄弟,是开了外穴(管去外远行,调侃叫“开穴”),还是土了点(管死了调侃叫“土了点”啦)?据某江湖人说,常傻子那档子生意,说行话叫“挑将汉的”,哥俩个都是方字人(北平的人管从前的汉、满、蒙的旗人,叫做方字旁人。按“旗”字,是个“方”字旁儿,就管旗人叫“方字旁”,也成了北平的侃语,旗人的侃语了),都“啃海草”(管抽鸦片烟,调侃叫“啃海草”)。几十年挣的钱,都送到烟斗里,分文没有剩下。常傻子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把“招儿念了”(管眼睛瞎了调侃叫“招儿念了”)。做生意的时候,都是常老二拉着他上地。幸而他那石头是砸熟了的,卖药的法子,是说惯了。不然招儿一念,就跟“念啃了”(管挨饿,调侃叫“念了啃了”)。他受了眼睛的影响,卖项一日不如一日,就连痛带饿,活活的瘾死在小店了。常老二向来是给哥哥当做助手,没充过正角。常傻子死后,他没能为挣钱,又有口子瘾,不多的日子,也找傻常去了。
我向江湖人问:“他们砸的石头,有些人说不是真工夫,那石头是用醋泡了的,才能砸开,这话是与不是?”某江湖人说:“不是这样,这都是妄谈。他们砸石头的生意,是有一种托门,成天价练习,将托门练成了,拿过来石头,一砸便开。这种托门和卖针的,扎透铜钱的手法,是一样的。常家弟兄就凭托门,吃了一辈子。但是那种诀窍,外人不易得着。自从常傻子故去之后,北平各市场,就见不着砸石头挑将汉的生意了。”最近天桥虽有档子砸石头的,净练开石头的工夫,不会卖药。江湖人说,他们不是挑将汉的,并且傻练,不会圆年子,不懂得使拴马桩,受累不小,挣钱有限,算是档子“控买卖”(江湖人管不会使生意门手段的人,调侃叫“控买卖”)。看起来平地抠饼,控了也是抠不成啊。
天桥的臭春场子
在前几年,我老云逛天桥,常见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长得细条身材,满脸的皱纹,嘴里的牙掉的剩了一半,说话是京东的口音,在天桥上地。他那场内,有个九根细竹杆的小蓝布帐子,桌上放着大小竹管笛儿。到了时候,他能吹各样小曲,圆上年子使臭春,一般人都叫他“管儿张”。使臭春之法,他是将竹杆帐子,在场儿当中立起,他钻到内使活儿。场子围着的人们,隔蓝布帐往帐里头听。他在帐内一个人,能学两个人说话,变出来的嗓音,教人听着还真像一男一女。不过他学的是,大奶奶住娘家,大爷拉着驴去接大奶奶,走在高粱地,大爷要钻进高粱地里拔高粱,使人听了虽然可笑,也觉有兴趣。临完了,还学回驴叫,抖起铜铃铛,哗啷啷的响起来,真像驴叫。叫完了,钻出来要钱。听说他在二十年前,学完了大爷大奶奶闹高粱地,还有人给钱,这些年可不成了。他在帐内的时候,还有人围着,等到学完驴叫,钻出帐来,再要钱哪,场子就光了,也挣不了几个铜子。
据江湖人说,“管儿张”的玩艺,调侃叫“臭春”。在庚子年前,做那种生意的,倒有几档子。自从庚子年后,做这种生意太缺德,各市场全都取缔。这种玩艺到了管儿张的晚年,也就淘汰尽了。这几个月我老云,天津、北平、张家口,各处都云了,始终没看见管儿张。同江湖人打听他的动静,有几位说,大概是土了点啦!双春(两个人的相声)是大兴其道,臭春是断了攥啦。
天桥的平地书场
评书场、大鼓书场、竹板书场,都是上有天棚,下有板凳,没有在平地上说的。在前几年,我逛天桥,见有个说书的,衣服破烂不堪。他蹲在地上,左手拿着一把条帚,右手用白沙子,往地上写字,他就凭用手撤白子,写几十个字,圆年子。人围他站着,上无棚帐,下无桌凳,立着听他说书。他会说《捉拿康小八》、《康熙私访》、《乾隆下江南》、《张广太回家》,虽不说整本大套的书,能在这小段的玩艺里,加入几句相声,也能教听主儿咧瓢儿一笑。说完了,真有些人给钱。只见他那嗓子,和叫街的乞丐一样,有些人不爱听的。他向来是蹲在地上,低着头连写带说。到了要钱的时候,猛抬头,能把胆小的人,给吓跑了。那脸上的颜色和地皮一样,只有那白眼珠是白的。他是方字旁的人,姓玉。因为他抬起头来,使人害怕,江湖人都叫他“瞪眼玉子”。他的本领也还不弱,染有不良的嗜好,也和常傻子一样,在大前年的冬天,连瘾带饿冻死街上。江湖艺人十有五六,都有嗜好,被嗜好所累的,实在不少。只是他们都不觉悟,全往那条路上去走。啃海草的老合,常傻子、瞪眼玉子,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若不猛醒,也难免追他二人,再陷覆辙呀!我老云也是黑籍同胞,一跺脚又改白籍了(可不是又弄上高射炮)。望江湖的朋友,快快脱离黑籍。
天桥的卦摊
东安市场问心处卦馆,主人姓赵,天津人。在天桥摆卦摊,算卦的人是拥挤不动,买卖发达了。迁至东安市场,有“顺水万”者(管姓刘的,调侃叫“顺水万”),也摆“八岔子”(江湖管奇门卦的,调侃叫“八岔子”,是指其“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而言),见问心处营业发达,他仿着人家的名儿,叫做“闻心处”。有欲占课之人,到了天桥,找不着问心处,也能撞到他。闻心处,如同乡下人进城买刀剪一样,王麻子、汪麻子、真正王麻子、老王麻子,不论哪家都一样买。买的是王麻子的东西,何必分“王”、“汪”、“老”、“真正”呵!闻心处仿问心处,如卖刀剪,仿王麻子一样。闻心处的生意,还真发达。他摆卦摊的地点,在天桥水利居后身,支棚设帐,每天只算百卦,多了不算,够了百卦的度数立刻收摊。我老云在民国十二三年,常到他那摊上助威。天天到了十二点钟,他本人没到,就有人将摊摆上,占卦的人们,就围着摊子来回乱转。等他等得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他来了往摊后边一站,问卜的人们,就争先恐后的抽签子。将签抽出来,抢着往他手里递,看那样子,好像抢头彩似的。他将卦签接过去,在左手,右手就摆起卦来。将卦摆好了,向问卜人问:“这卦是你的,本人占替人占?”如若问卜之人说:“自己占的。”他就问:“多大年岁?”问卜之人,将岁数说明,他就往卦盘一看说:“你这卦是因为心里犹疑不定,不知道奔东好奔西好,是不是呢?”这人说,“是的。”他就说:“还是奔新路走好。”问卜的人,就给他二十枚卦礼而去。这样一卦一卦的算去,每天他能挣二百吊钱。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他的收入大有可观。听说他做了十年好生意,很落下不少钱。
我向江湖的人们探讨闻心处的生意,怎么会那样发达?他占的卦,是否真灵?据某江湖人说,闻心处刘某,所摆的奇门是“腥盘”。我问:“怎么叫‘腥盘’?”某江湖人说:“奇门的盘,不是说那铜盘铁盘木头盘,是以那局式而分腥尖(腥是假的,尖是真的)真的叫‘尖盘’,假的叫‘腥盘’。”我问:“什么叫‘局式’。”某江湖人说:“他那卦摊上,正当中,摆着九个卦子,子上有‘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九个字。那九个字,是以戊为头,按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八卦九宫摆成。如戊字,在坎一,就叫一局。戊字在乾六就叫六局。阳局顺行,例如,阳一局是戊在一,己在二,庚在三,辛在四,壬在五,癸在六,丁在七,丙在八,乙在九。布成了,就是顺行一局。阳有九局,皆是顺行。阴局逆行,例如,阴九局,戊在九,己在八,庚在七,辛在六,壬在五,癸在四,丁在三,丙在二,乙在一。布成了,就是阴九局。阴有九个局式,都是逆行。这局式到了冬至节以后,阳气上升,就摆顺行九局。到了夏至节以后,阴气下降,就摆逆行九局。至于戊字应落在几宫,需按照汉张良所定的阴阳十八局。凡是学奇门卦的人,初步就应当学摆局式。若买本《奇门遁甲》、《奇门大全》、《奇门五总龟》,任有多好学问,亦是看不会的。学摆局式,必有对于数学经验宏富的人详为指点,才能学成。若真按着书理去学,至少亦得费一年半载的功夫,才能使好了。卖卜的人,都是穷极无聊,摆个卦摊,挣钱就吃饭。如若学摆局式,费一年半载的光阴,得有多大的垫办?如若有钱,不是失业的份,谁肯为奇门,费几年光阴?市井中卖卜的,都是使腥盘。只要有人占卦,抽出根签来,卖卜的先生,拿着卦签,‘啪..’将四九三十
六个卦子在一处,教外行人看着好像工夫很熟,蒙住了外行人,就能成了。行家能有多少?百年不遇。真遇上行家亦不怕,那懂行人知道学奇门的难处。虽看出使腥盘来,亦不肯破坏他们的生意,亦不能和他们辩论真伪。闻心处的老刘,便是使腥盘、摆八岔的老合。”我问:“有使尖盘的没有?”某江湖人说:“摆奇门卦,使尖盘的实在是少,百里挑一。即或使的是尖盘,亦未必能够挣钱。”我问:“怎么使尖盘倒不能挣钱哪?”某江湖人说:“世上的人,都是认假不认真。江湖人常说,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卖不了一石真。由这两句考查,还是卖假的挣钱。”我问:“用过真工夫的人,使尖盘怎么不挣钱哪?”某江湖人说:“凡是会使尖盘的人,都是书香门第。当初家道饶裕,生活无忧,读些年书,闲着没事,研究医卜星相,买些个医卜星相的书,找几个高明的人指教,消磨岁月。学成了数学,给人算着玩,消遣解闷,玩票成啦。凡是这种人,都不懂得卖卜挣钱。除至他们要摆卦摊挣钱的时候,必是家业衰弱,衣食两难,受了经济的压迫,才到街头卖卜。他们这种人,是文学丰富,数理精通,对于社会里的人情世故,是不通的。即是将摊摆上,亦是没有人占的。偶尔有占卦的又能挣多少钱?他只知学理,不知挣钱的诀窍,江湖管他们叫‘控八岔’。”我问:“卖卜的有什么挣钱的秘诀?”某江湖人说:“当初有个算奇门卦的先生叫‘也非仙’。他亦是个控八岔,在天津卫西城根摆卦摊,成天价怔着没人问卜。在他旁边有个摆卦摊,亦是摆奇门卦的。每逢人家那摊子摆上,问卦的人们,立刻就将他围上,抽签问卦,恐后争先,买卖很是发达。‘也非仙’看着人家那样挣钱,生了羡慕之心。他的灵机很好。有天那位先生刚来到还没摆摊哪,天就下起雨来。‘也非仙’收了摊要回店,偏巧雨天又住了。他不愿再摆摊儿,站在那先生背后,瞧他给人占卦。人家这位先生,卦卦占的灵验。每逢断一卦,问卜的人,就点头咂嘴说:‘先生算得真对!‘也非仙’瞧到末一卦,就听那位先生向问卜的人说:‘你这人姓张。’问卜的说:‘对了。’又说;‘你这卦是给你媳妇算的,问她有病好得了好不了,对不对?’问卜的人说:‘太对了。’又说:‘你媳妇这病还很厉害,须往北求医才好。’问卜的人说“‘我是在我们北边求的医。’那位先生说:‘赶紧抓药吧,吃下去就好了。’那问卜的人,给了卦礼钱,欢天喜地的去了。‘也非仙’等着问卜的人走了。他向那位先生问说:‘你这卦怎么算得这么灵哪?’那位先生说:‘你这人真是个‘控子’(江湖人管不懂不江湖事的人,调侃叫‘控子’)!我哪能算得真灵?我是会‘把簧。’‘也非仙’问道:“‘什么叫会把簧哪?’那位先生说“‘刚才问的那个人,我怎么知道他姓张哪?是我看见他那钱口袋上有三个字,是“百忍堂”,我才知道他姓张。’‘也非仙’听着触动灵机,有些觉悟,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媳妇有病呢?’那位先生说:‘我见他帽沿内,掖着个药方,只见那药方上有红花、附子,两味药,我才说他媳妇有病。’‘也非仙’问道:‘看见他身上带着药方,就猜着他家有病人,这意思我明白了。你说他媳妇有病,是从哪里看出来呢?’那位先生说:‘世上的人,对于亲族骨肉,情义最厚,莫过于妻子儿女。若是他父母有病,下这大的雨,他就不出门了。我料他上边淋着,底下踏着泥水,必是给他媳妇抓的药。’‘也非仙’说:‘对,对,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往北来医治哪?’那位先生说,‘适才下雨的时候,刮的是南风,这人前身没有雨点,后身肩膀上,尽是雨点。他不是从南往北来吗?我才断他往北求医。’‘也非仙’点头道:‘是的,是的。’那位先生说:‘我瞧他这几样破绽来,说
行话,调侃儿叫把出簧来了。’‘也非仙’说:‘你这把簧的本领,能教给我否?’那位先生说:‘传授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兄,挣了钱都给我,白给我这一年力,那才成哪。’也非仙说:‘我愿意了。’于是他二人就商议成了,择了个吉日,请出位中保人,弄了桌酒席,也非仙就写字拜师兄。他师兄将圆年子、把簧儿、迫响儿、推送点儿等等之法,全都传授也非仙。也非仙这两个月的光阴,将江湖秘诀学成了,再到各处摆卦摊,可不像前,坐在摊子后边,等主顾、候主顾了。他站在卦摊后边,几句话就见招一圈子人,将年子圆好了,使诸葛乱点兵的法子,白送相法。小花腔使得最好(江湖人管八面儿,调侃叫‘小花腔’),给谁相面,谁佩服他。他用拴马桩儿,拢住了二十多个人,又说着说着,岔到奇门卦上了。他说卦算的得最灵,那二十多人,便这个算一卦,那个算一卦,算起来,没结没完。‘也非仙’是按着他师兄的传授,两只眼睛会把簧,两个耳朵会听飞簧,心头灵敏会使簧,给谁算卦谁说好,愈有人算,算主愈多,那天也能挣几块大洋。也非仙的卦摊,比他师兄多挣钱。还有些问卜的人,在地摊上占完了卦,事后能够应验,接连不断的找他,能有回头主顾。”
我老云向某江湖人问过:“你说的这江湖秘诀,我是相信了,怎么‘也非仙’的卦会有灵验哪,比他师兄还多挣钱?”某江湖人说:“他师兄是一腥到底玩艺,也非仙是腥加尖的玩艺,故此比他师兄多挣钱。”我问:“什么叫‘一腥到底’哪?”某江湖人说:“他们算卦的,若是净会使手段,使腥盘,使簧头,不明白数学的数理,就叫‘一腥到底’。”我问:“什么叫‘腥加尖’哪?”某江湖人说:“如若卖卜的人,先将《奇门大全》、《卜筮正宗》、《三元总录》等等的数学书理,研究透了,按江湖的行话,叫‘攥尖儿’。再学会了圆年子,使簧儿等等的江湖法儿,使腥儿拢人,设法多挣钱,给人断卦,可用数学的真理给人决断,若能这样,就叫‘腥加尖’。”说到这里,某江湖人就说:“‘也非仙’从前是个读书人,将数学的真理研究好了,因受经济压迫,在街上要摆卦摊,挣些钱维持生活。不料他是个不懂江湖术的控金,成天价怔着不能挣钱,他就拜了江湖人为师兄,学会了江湖术。他又明书理,又会使江湖术,可就活穴大转了。凡是在他那里问卜的,十有五六,能够应验。问过卜的人对他有了信仰心,就都常去找他问卜。他师兄是‘腥到底’的,占了卦,不灵验,沙锅砸蒜,一下子算完,绝不能有回头主顾,所以买卖不如‘也非仙’。”我听他所说的这些事,才知道社会里的事,最难学的是世故人情。江湖术中的秘诀,也是从人情里研究出来的。练达人情皆学问,诚然不假。
我问某江湖人:“江湖术中的秘诀,以哪种最好?”某江湖人说:“金、皮、彩、挂,各门皆有秘诀。就以江湖中算卦相面的使用的秘诀说吧,最好是方观成的《互关》。”我问:“方观成的《互关》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说:“方观成是个才子,做过清朝的大官。在他不走运的时候,穷极无聊,摆过卦摊,他以人情世故,研究出一部《互关》。凡是算卦的入,能得着《互关》。不论是什么人来问卜,都能当时就灵,那《互关》是江湖金点中的无价之宝。”我问:“那《互关》中的秘诀,阁下能知晓吗?”某江湖人说:“知道些个。”我问:“阁下能否告诉我一二?”某江湖人说:“我例举一事,你听了就能知道《互关》的奥妙了。”他说到这里,就说:“有个问卜的人,到卦摊上问卜。抽了一根卦签,往摊上一扔,算卦的先生问:‘你这卦是给人占哪?是自己占哪?’问卜的人说:‘是给我母亲占的。’那算卦
的先生说:‘你母亲的岁数多大呢?’问卜的人说:‘六十二岁了。’算卦的先生往卦盘上看了看,然后说道;‘你母亲这卦,是天芮星押运,主有灾病缠身。’问卜之人立刻就得说:‘不错,我母亲正闹病哪。’”我问:“这样断法是卦里断出来的,还是江湖中的《互关》呢?”某江湖人说:“这是《互关》中的秘诀。你想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教人给他问卜,除去了有病还能有别的事吗?”我说:“是这个意思。”我问: “‘互关’就是这一样吗?”某江湖人说“《互关》秘诀共有八百余样,要学也是不易。”他就将个人所有的《互关》取出来,教我观看。我看他那头一篇上写上是:
方观成之《互关》
先师化道,不出“天地范围”,一理贯通,能“使人超悟”。一入门先“猜来意”,未开言“先要拿心”。洞口半天,由此挨身而进。机关一露,即宜“就决雌雄”。若紧处可劳几句,急忙中“不可乱言”。只宜“活里活”,切忌“死中死”。捉鬼擒妖,使他“心悦诚服”。激情发意,探面色,口风“定贵贱”。勿看衣裳断高低,“宜观动静”。到意温和,正是“吉祥之兆”;来人急骤,定多“凶险之因”。斜盼连观,预虑其差头寻事人来。察数理,可推及得失。奴仆成群,也“有奸恶”;同友并队,“岂无刀凶”?若问流年行运,必“收放而言”。有问“宜缓答”,无语“少先声”。我要问他“须急快”,他来问我“莫慌忙”。忤时假装怒,隆时“假倍欢”。他喜“我偏怒”,他怒“我偏欢”。冷处“要生急”,急处“要生冷”。先忤“后隆”,术中妙诀;轻敲响卖,秘内元机。父来问子“必有险”,子来问亲“亲必殃”。幼失双亲,离许“早年享福;晚来得子,定然“半世奔波”。若年高“功名必冷”;心粗胆大,“刑险将来”。妻克重重,内有“生离恶土”;子孙叠叠,岂无“子孙愚顽”?若染私情,夫妻“定然不睦”;交多朋友,父母岂不“憎嫌”?老妇再嫁,谅必“家贫子不孝”;少年守寡,要知“衣食丰足”。观门户“能知勤俭”;看茶汤“可决妻能”。老夫奔波“无好子”;家有孝子,岂用“老翁赶集”?儿衣齐洁“有良妻”;幼酌在宫,多有“凌欺之事”。老娶娇妇,离逃“欺女之端”。芝兰“当分荆棘”,瓦砾“要辨金珠”。清高多“贵人之提拔”;富贵有“嫉妬之异端”。商人“忤兴废”,奸者“虑官非”。湖海客来“谈贸易”,缙绅人至“讲经论”。闹市人家,“须防火烛”;荒村野店,“宜虑强人”。家从亲手而兴,“胸有智略”;业为自己而败,“性爱风流”。逞英才,好风月,“家资萧条”;爱朋友,结弟兄,“手内空虚”。帮櫬假奉承,“语中有刺”。欲要吐,欲不吐,“随卖随卦”。得钞时,“休言多寡”;卖响处,“灭迹藏形”。失撇“宜留后意”,受擒作佯,“逆来顺受”,不可忤
。顺中“有逆”,须详“有假”;是忤“必响”,是隆“必倒”。进退两难。“宜思拔法”;断谈有势,须考心传。一篇通江湖之术,数言开造化之机。平日不研求,一时岂能决断?
我老云看罢了这《互关》,仍然不解其中意义。向某江湖人恳求,教他按江湖的意思,向我一一的解释。某江湖人不肯给我解释,教我自己参悟。我求之再三,他只讲那《互关》中的“老妇再嫁,谅必家贫子不孝;少年守寡,要知衣食丰足”,“儿衣齐整,家有贤妻”,“老夫奔波无好子”说给我了。我将他说的意义,录之于下。
某江湖人说,譬如有个算卦的先生,往各街巷中,敲打竹板兜揽主顾。有一家出来个五十岁里外的老太太叫算卦的,那算卦的先生未曾答言先把簧。把簧的意义有:先看老太太穿什么衣服,什么长相,面貌上的形容喜乐悲欢,就能不用问她,将老太太的事,预先知道了。如若这老太太描眉打鬓,穿的衣服鲜艳,就可以明白,她那么大的年纪,土埋半截了,还这样修饰,一定是“老妇再嫁”。如若是老了,丈夫不在,或是尚在,安分守已过日子,哪能那样打扮?这算卦先生,随着老太太到屋里,没落座之先,得先看屋中的摆设,好知道他的穷富。看他屋内的人,共有几位,亦能预测出来她的家境。大凡妇人占卦,有两样儿:若是屋内人多,三姑六婶,八姨二舅妈,满屋子是人,将算卦先生叫进屋来,先一看就知道是问喜事,什么时候生养,
是生男孩呀,是生女孩呀,姑娘有婆家,儿子说媳妇,合个婚,择个日子,绝离不开这几样事。如若妇女们心中有了烦恼的事,有了凄凉的事,要想找个算卦的,算算个人的心事,绝不叫他亲族骨肉,院内街坊知道,悄悄的叫算卦的进来,好问个人的心事。有病的人,心中事不瞒医生。问卦的妇人,有了事,无论多么严密,亦不瞒先生。算卦的先生到了屋中,如见没有人,就能猜透了老太太定有伤心事,最难过一事儿。如若屋中有一两个人,亦是与她不是母女,便是婆媳。算卦的落了座,问她给谁占卦,如若老太太说给自己占,算卦先生用八风的卦语,如同摆一八卦阵一样,然后再问她什么事。如若老太太问她将来如何,不用问她的身世,就能知道她是老妇再嫁,再嫁之后,丈夫感情多好,究竟半路夫妻,不如从小的夫妻。算卦的先生遇见这样事,看卦上的卦像是假,按着人情中的感慨话语向她断卦,准能句句说得老太太点头砸嘴,心中佩服。如若断她命苦心善,无好儿女,或是说她命里孤独而贫,管保准对的。又譬如算卦先生走在一家门前,出来个仆人,叫算卦的。算卦先生看他门户整齐,进了院子,门房有男仆,内宅有女仆,屋内摆设不是洋货,花梨紫檀硬木桌,郎窑瓶,官窑罐,主人是二十几岁的少妇,长得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身穿一身素服,眼前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算卦先生落了座,问给谁占卦。这位少妇说给小孩算算命。算卦先生问明了小孩生辰八字,用万年历将八字的四柱、财、官、印、缓都按好了,用一句就能要出簧。头一句冷不防向小妇说:“这位少爷的八字克他父亲。”嘴里这样说,两只眼睛看着少妇。如若少妇显出悲惨来,一定是他丈夫死了,穿的是丈夫的孝。被算卦先生一句冷钢儿引起她的伤感来,就要出簧来,知道她是“青年守寡”。按着方观成的《互关》,断她“衣食丰足”,准能对的。摆卦摊的先生,如遇六七十岁人问卜,问做买卖兴衰,谋事能否有成,就按着方观成的《互关》“年老奔无好子”的断语,准能对的。如若要有三十多岁的男子带着几个小孩,小孩的衣袜鞋帽整齐洁净,就按着方观成的《互关》“儿衣整齐有良妻”的断语,准能对的。
我听某江湖人说,才知道《互关》奥妙无穷。再看他那《互关》的第二章,他不让看,就是再看第一章,亦不教人看了。最后我问他一句,闻心处的卦“是一腥到底呀,还是腥加尖哪?”某江湖人说:“他的本领并不高明,腥得亦不到家,尖得亦有限。只是他有五六个贴靴的,弄得很火炽。”江湖人宁愿使十三道簧,按着《互关》推测人的事,都不愿用贴靴。即或挣了大钱,江湖人亦讥诮他。仗着敲托的,不算真本领(管贴靴的调侃叫“敲托的”)。
天桥的金点
在民初时,天桥有个相面的先生,叫做“市井拙人”。他亦不懂得什么叫《互关》,什么叫“十三道簧”。用过几年功夫,将《麻衣相》、《柳庄相》、《三世相》、《大清相》几部书读得挺熟,像背《三字经》似的。每日总有些人围着他。张三相完了,李四跟着相,接连不断,直到收摊为止,没有歇着的工夫。一般江湖人尝说:“‘市井拙人’,虽然是个‘控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江湖人皆指称‘控子’),给人相面的时候,虽不使簧头儿,亦大受社会人士的欢迎。他另有书本的,叫《簧头相关》。据江湖人说: “‘市井拙人’,无论挣多少钱,亦是一日花光。他有个不惊人的毛病,‘专弄老样’(江湖人管有断袖癖、分桃之爱者,调侃叫‘专弄老样’)。他相面的本领,可称头把交椅。在民国十年以前,生痔疮,倒卧街头而死,天理昭彰,令人可怕,‘市井拙人’就是有邪癖的人们,前车之鉴。”
指南轩命馆主人桂振峰,是星相中的出色人物,说腥腥到家,说尖局的尖得到家。在清未民初之间,天桥的命馆名望最大,买卖兴旺,为同业所不及。“战盘”是他的拿手戏(管相面调侃叫“俄盘”)。到了他的晚年,能以八岔子(奇门)座儿不动,等候主道,支持几年,实在不易。如今北平这个地方,有许多的俄盘先生,都是桂振峰门中金点的门户,他家的支派是最盛了。在吉祥舞台,振仙舞台后边以及天桥西市巷内,有此卦摊,不是奇门,就是六爻。每有行人从摊前经过,彼辈必然点手招呼:“你来,我送你几句。”惹得行人无不侧目。我对于他们点手唤罗成的先生,亦向江湖人讨论过是怎么回事。有一位江湖人说:“他们是半控半作的金点。”我问:“什么叫半控半作的金点?”江湖人说:“不懂江湖事的人,调侃叫‘半空子’。不懂江湖内幕,不会使江湖手段算卦的先生,调侃叫‘金点’。算卦的人,如若对于江湖诀窍,有一知半解,似通似不通,调侃叫‘半控的金点’。算卦的如若竟顾挣钱,不顾羞耻,调侃儿说‘真念作’。那些个点手唤罗成的先生,对于江湖事,有些事能够懂得,又要挣钱,又没本领,点手唤人似乎脸厚,又觉不安。江湖人对于他们这些人,叫做‘半控半作的金点’。虽是调侃,亦透着讥消。近几年来,我老云对他们注意考查,点手唤罗成的先生,是有增无减,失业的人多寡,亦就可知了。
老荣中之高买
老荣是偷窃的人,其中分为“轮子钱”、“朋友钱”、“黑钱”、“白钱”、“高买”。在早年并没有“高买”这行人。从前的商号都不讲究修饰门首,亦没有玻璃物架、玻璃阁儿,有货好放,有货好收,都是用老式的货架子,亦没有丢货之说。只要货真价实,不怕在深深的小胡同里,也有进去的买货的。如今的商家,不似从前了。虚伪诡诈,不是“老尺加一”,就是“大减价”,“牺牲血本”。门前高搭彩牌楼,“减价一个月”,并有“大赠品”:头彩狐腿皮袍一件,二彩金手锡一付,三彩手表一支,四彩马蹄钟一个,五彩美伞一把,六彩绸巾一条,七彩牙粉一包,八彩洋烟一盒。凡买一元货物的顾主,有彩券一张,当面抓彩,彩彩不空。就有那冤大脑袋,好听这一套,花一块买东西,还抓一回彩。其实平日值八角的货物。他卖一元,那多卖的二角钱,是他们凑在一处,做彩品之本钱,与传单、广告、彩牌楼等等开销。就是得了彩,也不过是牙粉一包,烟卷一盒。买卖商人不能曲房卖地往外赔垫,无论如何也是买主吃亏,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不诚实做买卖,专有些个“高买”,偷窃他们。这新式的玻璃货架、玻璃阁儿、装上货物,也是给“高买”们预备的礼物。若按早年的装货之法。“高买”哪能得手?除非是搬运法成了,冲他们一念咒,东西就过去了。若没那样本事,就偷不了商家的东西。
我老云问过小络:“怎么偷商家的小绺叫做‘高买’呢?”某小绺说:“当初没有高买,不过,他们专偷商家。在未偷之前,须多看货物,堆起货来,他好下手。其多看货之法,是看一样绸子,嫌不好,教伙计再将好点的看看,表示他要买高货,不怕多花钱。事后商家觉悟了,是那买高货的客人,将东西偷了去的,就管他们叫‘高买’。”
我老云头几年,在天津住着,对于高买的手段,与窥货的妙法,总疑惑有什么高超的窃术。我要瞧瞧高买如何偷法,就先交了几个商界的朋友。有天津某租界某商号之经理,与我交为朋友。他那买卖是个绸缎庄,我时常的到他柜上串门,和先生伙计们聊起大天,没结没完。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聊天为名,净等有高买来了,看看他们如何偷窃。有天,我正在同管帐先生说得正热闹之际,由外边进来一位买主。这人长得细条身材,穿着绮霞缎的棉袍,带着瓜皮式的绮霞缎小帽,金丝眼镜,两只皮鞋。人是白白的面皮,黑黑的胡须。看他那人样,穿的衣服阔绰,好像某机关的职员。在那几年穿衣服还兴阔袖口儿,高开气儿。我见的这人,就秘觉他不是好人。我也说不出是怎么个不好来。这种察主观貌、看人辨别善恶的心理,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我见他走在一个玻璃阁旁边,止住了脚步,伙计们赶紧过去张罗买卖,问他:“你买点什么?”他说:“天要热了,棉袍穿不住啦,我做个夹马褂,夹袍儿。”伙计说:“你作吧,瞧了货,将衣裳的尺寸开个单子,咱们柜上能做,三天准能做得。”他问了问,做夹马褂手工多少钱,做夹袍手工多少钱,就教伙计取出绸缎来他瞧瞧。学徒的给他斟了一碗茶,他看了不带花的大缎子,嘴里不住的夸好,可又说没花不时兴了。又教伙计给他取缔霞缎。问了多少钱一尺,又要买,又嫌成色不大好,教伙计给他取好的。他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手里按着货,又不住的往四外观瞧。我老云倒像做贼的一样,赶紧看别处,不敢瞧他。他看完了四处,又看货的成色。我老云就明白了,东西取出来的数目,够他偷的分了,先巡了风,然后下手。我老
云似看似不着的,可就招路把合了。只见他坐立在阁的右边,冷不防的往外一转身,左手扯四五尺缎子,像变戏法似的抖开了毡子,要闹鬼儿一样,用那缎子往他棉袍大襟上一盖,问伙计怎么样。两三个伙计的眼睛都往那缎子上,和棉袍观瞧,嘴里还批评好坏。我老云就不看那里了,见他一拧身,抖开缎子的时候,有一卷花丝葛由玻璃上掉下来,他用左腿左跨骨,将花丝葛倚住,又见他左手将绔霞缎一撩,折回玻璃阁上,右手往衣裳里一伸,假作掏钱之状,说:“我亦不知带着钱没有?”摸了摸道:“带着钱哪!”我可见那卷花丝葛,由他的棉袍左开气挤进去了。我想他不是掏钱哪,是花丝葛进了他的棉袍了,用右手假做摸钱之状,暗含着将花丝葛用松紧带夹住了。东西夹好了,他说:“带着钱哪。”右手抽出来,就问伙计“裁个马褂子,八尺二寸,够不够?”伙计说:“够了。”他说:“裁八尺二寸吧。”伙计给他用尺量货,他又看这卷,看那卷,阁上放着的十几卷都是竖着,我见他将一卷横着放着,又将竖的一卷花丝葛打开了五六十尺,冷不防往外一拧身,将花丝葛向他棉袍大襟上一盖,仍教伙计们瞧。众伙计的眼睛都往大襟上看,我老云又见他把横着的那卷绸子倚在跨骨和玻璃阁之间。伙计们直夸做花丝葛的夹袍好看,他将五六尺花丝葛往玻璃阁上一放,右手又伸进棉袍,说:“我带的钱亦不知够不够?”这卷绸子又从他棉袍左开气处进了袍内。假作掏钱之状,暗着用手将绸卷儿掖好。可是这回掏出皮夹来,他教伙计给他开尺寸单:“马褂领长..,身长..”都写完了,留下一块钱定钱,只做了一件马褂,就走出去了。我合计他窃了两卷绸子,留下一块洋,他要将那两卷绸子按七折贱卖,亦能得二十几元。他走后,我见柜上的先生写帐,伙计仍然张罗买东西的主顾,毫不知觉。彼辈窃术之精,亦真巧妙。较比变洋戏法的魔术有过之无不及。可惜彼辈人之聪明不入正道,得了财物亦不过往烟花柳巷赌博场内,做嫖赌的挥霍,结果如何?不是染花柳病而死,就是病死牢狱之中。像他们若归正道,不拘入了那行,亦能高人一筹,何愁衣食不丰?邪途误人,向无觉悟的。即或有觉悟的,亦是在将死的时候,落个最后觉悟,岂不是晚矣!
我老云在某租界,有一次遇见了于黑(吃飞轮的高手)。我同他到某旅社闲谈,向他探问高买之窃术。据于黑说:高买亦有组织,或三人,或五人,不能一定。有本领的人,去窃取商家财物,其窃术之精,或学而未成者,随着出去护托。至于心手眼三样皆笨的人,亦就管巡风而已。我问他们高买窃取绸缎之法,他说:“高买欲在某商号窃取贵重的物品,在未窃之先,先到该店假做买主,以买东西为名,察看他这买卖的柜上有伙计人数多寡,由何处而进,在何处行窃,由何处而去。将道看好之后,再来了才能窃取。高买最得意的时候是在冬令,皮袄马褂大氅,全都在身,窃取之时容易下手,亦容易往身上收藏。每逢冬天,他们天天出去,如鸟藏食防于大风雪之日,不能出去寻食,专食收藏之物,接济不得食之日一样。每至夏季,天气暑热,衣服单薄,窃取财物不易收藏,并且容易败露。本领稍弱的,十有八九全都歇夏。春秋两季,夹衣服上身,虽不如冬天得手,亦能偷窃,亦能收藏。高买的窃术,亦分粗细活儿。窃术平庸的,只能往绸缎庄窃取笨重物品,对于珍珠钻石金表等细小之物,心虽想窃却不敢着手,闻香不到口也。高买窃术灵敏的,都讲究窃取细货。若窃钻石一个,可值千百之数,胜似窃取绸缎十回。一样窃取,何不取贵重之货,而取笨重价小的东西呀?凡窃细货的高买、都是本领高超的,一人足矣。越是本领不济的,一人不能窃取,十有八九都
是有护托的跟随。至商店窃取不得手,护托的或给他遮蔽,死用手乱指,将店伙计之眼神引走,目视别处,窃物才能得手,任意窃取。护托的亦是不容易。主窃在窃物时有一定窃取方法,护托的得是补助主窃人之不足。变戏法的在台上变十三太保,大海碗一大堆,由身上往下落活,全仗着他那护托的为之遮敝。护托的以严而不漏,缓速适宜为美。高买的助手亦如戏法护托的一样,其护托之法固定者少,临时生智,随机应变者多,亦极不易也。巡风的尾随高买身后,高买进某商店时,他就在某商店门前站立,或假作行路之状,如门前等候一样,不过心理不同而已。如有‘老柴’经过(管官人调侃叫‘老柴’),巡风的得能看出老柴的行动,是否从商店门前经过,是否‘挂桩’(管官人在门前等候窃贼,调侃叫‘挂桩’)?如看出是从前经过的,假装不曾看见,由他过去。如若看出是‘挂桩’,巡风的立即走入商店,向高买微视其意,使其心领神会,纵能得手亦不窃也,空手出来。‘老贼’抓获时,以无脏物在身,可以先入法笼而不破案,常言‘捉奸要双,捉贼要赃。’若无赃物在身,真假难分,老柴亦无可如何了。老柴中高超的人物,每遇高买入窑(即进商店)。即在门前‘挂桩’,候高买赃物在身,他从商店走出来时捕之,十有八九获,高买亦无词可措也。有些老柴,眼里有活。虽然某人是高买,在门前‘挂桩’而候。若高买知觉未窃财物由商店走出时,看出他身上无赃,亦不捕之,仍尾随其后,必待其窃物在身时而捕,免落违法捕人之罪也。”我问于某:“有些老柴见了高买,不论高买有无赃物亦捕之而归,是何缘故?”于某说:“那是‘臭盘儿,”。我问:“什么叫‘臭盘?’”于某说:“大凡是高买在何处栽过(窃贼管被捕犯案,调侃叫‘栽了’。遭过官司,被捕过,即是‘栽了’),何处老柴就能认识。如若罪满出狱,即离某地。如不离开,仍在该处作案,被老柴们看见,就能复入法网。老柴们认识他是高买,若遭过官司,被官人拿住过的,是官人都认识他了。虽不偷窃,官人看见亦一样逮捕。如若不承认他是高买,官家将他前次犯案的底卷取出来,教他看了,亦得承认自己实是高买。所以高买们就怕臭了盘儿。如若臭了盘儿,简直的吃不开了。若不改行,亦得另往生地方去窃取,熟地方是不能存身的。”我问于某:“高买们窃取金镶、钻石、戒指、人参等贵重物品,是怎样窃取?其窃取之手术能否说明?”于某说:“我住在×××旅馆五号房内,明天早九点你去找我。我在该处试演一回,就能知道了。”我听了高兴己极,彼此分别。
次日早晨九点钟,老云就到×××旅馆,果然于某在五号房中候我。相见之下,彼此大笑。他说:“你看我穿的衣服好与不好?”我看他穿的是灰色棉袍,青礼服呢鞋,内里衬衣,只有个白汗衫而已。我看他穿的衣服与普通人所穿的一样,不过尺寸略微肥些,我说:“你穿的这衣服略微肥点,亦不觉憨蠢。”他教我将手表取下来,放于桌上。我就依了,就将手表取下来放于桌上。他又教我将钱夹取出来,亦放于桌上。我又依了他将钱夹取出,亦放于桌上。那钱夹与手表同在桌上。两件东西,相离不过五六寸远。于某用右手拿起钱夹子,颠了颠道:“你这皮靴页内,没有多少钱。”说完了又将钱夹放下。我再看那桌上的金表已经没了,不觉惊讶起来。他问我:“老云,你的表哪?”我说:“不知哪里去了?”他说:“你用手往我身上摸摸,我的左胳臂哪里去了?”我用手一摸,他那左的胳膊没了,袖筒里是空的,我忙问他:“你左边的胳膊哪里去了?”他冲我一笑,将右胳臂抬起来,说:“你看这是什么?”我往右胳臂的底下一看,那马褂的袖子,胳臂肘儿的地
方,多出一支手来,那只手攥着一支金表,我至此始悟,他是将那左胳臂褪入衣内,又伸在右边的袖内去了。最奇的是他这只左手,能在右胳臂儿肘底下伸出来。原来他那马褂故意的在袖筒的胳臂肘底下,做的有道缝儿,为的好从这缝内往外伸手,使人不知不觉的窃取财物。他教我看明白了,又说:“你将我的马褂替我脱下来,你再看看。”于是乎我老云就将他的马褂脱下来,他说:“老云,你再看看我的棉袍。”我再往他的棉袍上一看,原来他那棉袍的胳肢窝底下,亦有一道缝,他那左胳臂就是由右胳肢窝的缝伸出来的。他又说:“老云,你再把大棉袍给我脱下来,你再看看。”于是乎我又将他的大棉袍脱了下来。再看他那汗衫,亦是和那棉袍一样,两个胳臂窝底下,亦都有道缝。他那只左胳肢,就是由那右胳肢窝的缝儿伸出来的。他教我看明白了左胳臂才褪了回去,他说:“我教你看看,那只表留于何处?”说着他自己就将汗衫的钮扣儿全都解开,脱下汗衫来,我往他身上再看,只见他贴身有个皮兜儿,其形式与变戏法的身上带的皮兜儿一样,那只金表就收在兜内了。我将他全身的衣服,窃取他人财物的门子(即是闹鬼儿,使人不知之处)全看明白了,才知道“高买”们窃取东西之法。于某问我:“老云,你明白了没有?”我说明白了。他说:“这个情形如何?”我说:“这不过是你们闹的鬼儿,没人知道,亦算不得怎么神妙。如若变戏法的艺人改了行,就能按着你那方法去当‘高买’的。”于某说:“你别看变戏法的艺人在台上变的那么巧妙,如若教窃取人家的财物是不灵的。他变戏法成了,偷人家东西他们是不成的。别的不说,他们的胆儿就没有我们大。若是偷了人家的东西,脏物在身,心里害怕。脸上变色,露了破绽,一定教人抓住打官司。他们变戏法的人,有身上藏着所变的东西,坦然自在,似有如无,教人看不出破绽的长处。我们有将人家的东西偷过来藏在身上,教人看不出破绽的长处。他们沉得住气,不露破绽,还是不如我们。”我问:“怎么不如你们哪?”他说:“看戏法的人们都知道这变戏法的人身上有毛病,藏着东西,不过没人给嚷就是了。即或变露了,亦不要紧,至多有人喊个倒好儿完事。我们若是教人看出破绽,抓住了喊来巡警,真脏实犯,打了官司,至少亦罚几月的苦力,蹲几个月的监狱。同是闹鬼儿,沉的住气,究竟还是变戏法的人胆子小,‘高买’的人们胆子大。我敢说变戏法的人当不了‘高买’。隔行如隔山。不论是那一行亦是一样,行家能成,外行人干不了的。”我听他说,深服其论,不过我心总觉得着他们的胆量、知识、见解、谈吐都是比普通人的人们好得多。就是一样,有知识何不去奔正道?同是穿衣吃饭,何必去做犯法的事?
我老云又问他:“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于某说:“这是×××的东西。我们这两个人住在这一间屋内。今日是他有钱,没有出去做活,穿着没有门子的衣服,逛小班去了。我是乘他不在店内,教你看看这高买的门道,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当时应允,又说:“你们这当高买的,只有衣服不同,能偷东西并没有什么特长。”他说:“我叫你看看特长。”他又打开衣包,取出几件极瘦的衣服来,穿在身上,我看着又瘦又长。他说:“这是瘦的衣服,我亦能将胳臂,由袖口儿褪了进去。”说着他将这件衣服一抖罗,我再用手去摸他,左袖筒已是空了,他这只左胳臂,已是褪进去了。最奇怪的是没人给他揪着袖口儿,他自己亦没揪着袖口,只凭他略微一抖罗,那只胳臂就能褪进去。他们有这种惊人的本领,我亦不佩服,只是他们不入正道,任他有多好能为,我亦是轻视他们。我问他:“高买的本领,有神偷之能,为
什么还有被捕获的人哪?”他说:“当‘高买’的遭官司,都是他成天往娱乐场所任意挥霍,花的金钱太多了,教官人注了意,访查实了,才遭官司。在他们往商店家窃取财物的时候,不容易破案。”我问:“那么他们偷窃的时候,就没被人看破,当场被人抓住的事吗?”他说:“我们老荣(即是小绺)若将人财物窃到手中,又传别人手内,那叫二仙传道。即或丢东西的觉悟了,将我们攥住亦是不怕,那东西早就没了。身上没脏是脱身计唯一不二的法门。高买出去做活,亦和我们一样,不是一个人出去,少者三人,多者五个。如若将东西偷到身上,商家觉悟了,伸手揪人。亦是白揪,照样儿使二仙传道的方法,将东西由甲的身上,又传在乙的身上,甚至于还有由乙的身上又传到丙的身上。高买遭官司,人脏两获的事,百不一见。”我问:“高买有偷东西没偷成,赔了本钱的事没有呢?”他说:“亦有。”我问:“怎么高买会赔本儿哪。”他说:“有那常丢东西的商店,丢的怕了,柜上的伙计,多有雇用聪明伶俐的。高买们进门,他们亦能看出一二。到了高买看货的时候,那手不离货,货不离手,看得严密,无法下手。不惟不偷了,还得多花钱,买他们的东西。”我问:“偷不得手,干嘛还买他们的东西哪?”他说:“高买们遇到这种情形,是教人看着形迹可疑,为了教他们放心,不当贼看,花些钱买东西,是稳猾点的店伙之心。不只于这一次,三两天一趟,得花钱买他几趟,教他知道是好主顾啦,然后乘他们不防的时候,大大偷上一水,将几次损失的银钱,一下子全都弄回来,还得有富余,剩下些钱,才能心平气和。”我听他所说,高买如此狡猾,我问:“那么高买怕‘老柴’(‘老柴’指侦缉人们)不怕呢?”他说:“高买怕老柴不假,即或被捕了,反倒不怕。他们觉着遭了官司,就豁出受几月的罪去。限期满了出了监狱,还是照样去当高买,绝不改行。”我问:“怎么罚了几个月的苦力,还不改行呢?”他说,“为人不会窃盗便罢,只要学会了偷盗,无论如何,也改不了行。都说老荣这行儿,是只贼船,只要上去就休想下来。”我问:“高买们有偷不了的商店没有呢?”他说,“这些年来,有些家大商店,因为被偷的东西太多了,损失血本,他们害了怕,有人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花钱雇用‘高买’,给他们保镖。他们雇个人每月花个几十快钱,可以不丢东西,都很愿意。自从商店雇用高买保镖以来,高买们就有些家无法去偷了。”我问:“他们高买,为什么不做偷窃的生活,给人家保镖呢?”他说:“高买这行人,都是打走马穴的。今天在天津,明天往大连,可以不遭官司,不能破案。有些个高买,因为某处有了‘判簧果’(管有搭姘头的妇女,调侃儿叫‘判簧果’)将他吸住了,见在某地偷窃,永远不走。有了这种事情,日久了,‘老柴’们就能知道他是‘高买’。他屡次偷窃,屡次破案,闹来闹去,闹得他臭了盘啦。偷窃不成了,往外省去,又舍不得‘判簧果’,因此他与某地认识的人也多了,就有人将他荐入某商店,充做保镖的。凡是给商店充做保镖的高买,都是臭了盘的。”我说:“商店有了保镖的,还丢东西不丢呢?”他说:“也是不断的丢东西,不过比没保镖的丢得少些。”我问:“怎么有保镖的,还丢东西呢?”他说:“有些高买,不认识保镖的,有保镖破坏,或示意不教他偷,就偷不成了。倘若有那认识保镖的高买,彼此一碰盘,人有见面之情,保镖的宁可得罪商店,也不肯得罪同行,不唯不拦,反倒帮着高买,给他护托,教他偷点就走,但是不能老偷,不能空手,点到而已。倘若保镖开罪了热盘的高买,不是找高手大偷特偷,就是遭了官司的时候,咬了保镖,将他拉入案内,也得受他们大害。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也是得防备呀。”我听他说的话,感觉着世上的人,学好事,入正道,是难极了。学坏事,入邪途是容易的。他们已入邪途的人说:“邪途叫贼船,上去就下不来。”这邪途够多么可怕!我老云但愿入于邪途的人千万别上贼船,宁可难走些还是入正道吧。
评书界之艺人哈辅元与《永庆升平》
哈辅元是蒙古旗人,乳名叫“双儿”。在少年时被象用鼻子卷起过一回,那象并没摔他。有些人都说:“双儿命大。”他长得品貌端正,口齿伶俐,长于言谈,专爱养巴狗儿,善于修饰,北平人都说他是个漂亮人物。有姜山东者,在北平做商有年,后因营业亏累,赋闲无事,常住各市场庙会游逛。说相声的小八段:“张广太回家”、“五龙捧圣”、“康熙私访”、“马成龙救驾”,几日听会了,穷极无聊,就在路旁讲演这几段玩艺。他虽是山东人,说北干活最好,不知者难料其为山东人也。他学马成龙说山东话,较比各种艺人灵通,(山东人说山东话,岂不能成?)很有人欢迎。姜山东以说小八段儿挣钱糊口,生活无忧。唯恐有艺人阻拦。乃投入评书界,拜师认门户,艺名姜振明。哈辅元见姜鬻艺糊口,颇为羡慕,每日必听此短段评书。归家时茶余酒后,就以说评书消遣。他的亲友,见他颇有心得,劝他拜师鬻艺,遂拜姜振明为师。按本门支派,赐名为“哈辅元”。哈辅元自从登台献艺,就大受社会人士欢迎,都说他是挑帘红。我老云在读书时,曾因逃学,去听姜振明的高足弟子哈辅元,受责数次。哈之艺业,颇有几种特长为同道人所不及。据评书界人说,在满清时代,北平居民以满蒙汉的旗人为多。旗人是每月关旗饷,按春夏秋冬四季关老米,衣食无愁,提笼架鸟,茶馆聊天,按庙期游逛。所谓闲散阶级人,清时最多。评书是闲散阶级人消磨岁月听的艺术。《永庆升平》这部书,是以北平旧社会仓库两面跳宝案耍人的混混为主体,旗人是最欢迎的,是爱听的。哈辅元对于虚字谱、光棍论、混混派儿,大有研究。每逢登台献艺,说到这种事时,摹仿得最好,使听书的人们,听着真如身临其境,处处逼真,是其惊人之处。并且他“变口”讨俏(管北平人学说山东的话儿,学说南方人口音,学说山西人的口音,评书界的侃儿叫“变口”),哈之台风最好。评书界的人常说,我们说评书的艺人不出一怪,得出一率,才能响万儿,火穴大转。
双厚坪,以说评书,夹杂当场抓哏,临时的相声,颇受社会人士欢迎,称为“评书大王”。叫座的魔力,为同道不及,即是艺人中之怪者也。说评书的艺人,相貌端正,身上衣服干净,口齿伶俐,语言流畅,是为一率。哈辅元就以此成名,他的叫座魔力,也为同道人所不及。有这种特长,焉能不享大名,不坐头把交椅?
从前没有《永庆升平》这部书,只有撂明地的艺人,评讲“康熙私访”、“五龙捧圣”。“张广太回家”等等的段儿。姜振明、哈辅元师徒,将天地会八卦教穿入书中,编出“二马下苏州”、“大逛虎丘山”、“闹福州会馆”、“马成龙卫辉府搬兵”等等节目。是书由“五龙捧圣”起,直到破了天地会为止,穿插紧凑,情节逼真,枝叶搭得严密。他师徒完成此书,评书始增一部道活,然也煞费苦心也。在清室的时候,《永庆升平》这书运最佳,说得好了,便大红大紫;说得不好,也能挣钱,不过少挣而已。在那时说《永庆升平》的艺人,占评书界全部人十分之四,并且评书场儿,都在西单牌楼南北,西四牌楼一带,阜成门里外,东单北,东四一带,交道口儿等处,还是书场相连,不远就一场。如若四五场儿评书,有一个场说《永庆升平》,最附近的场子都受影响。书运好同业人也都惧怕。至今时代变迁,社会的风气,也与从前不同。《永庆升平》这部书,又不合时代,凡是说它的艺人,无论好坏。全不叫座,无人欢迎。《永庆升平》是落了伍啦。回思往年,不胜今昔之感。
哈辅元住家西城宫门口。夫妻二人,并无子女。唯有爱犬,有如爱子。每至冬令,好睡热炕。不料某年腊月三十日,度除夕,直至四更方才安歇,被角落于炕下,被火引着,一片红光。火光大作,烈焰飞腾,小火引起大火,哈辅元夫妻,与其爱犬,同被火焚而死。时故都人士,对于此事,茶馆酒肆,街谈巷议。对于哈辅元。毁誉皆有。其死之惨,令人鼻酸。其故后,一般老听评书之人。每念哈辅元,犹不胜怀忆也。
江湖中闯啃的骗财法
我老云有个朋友,是天津东大庄人。有一次我去看望他,恰巧他未在家中,往某处有事未回,家中只有他老母,与他媳妇。这婆媳将我让到屋中,烧水沏茶,教我等候。我正喝茶之际,由外边进来一人,约十四五岁,穿着蓝布大褂,光头未戴帽,两鞋上有挺厚的尘土,面带惊惶之色。他到了院中,就嚷:“大娘在家没有?”老太太跑出来,看这孩子,不认识他,忙问:“你找谁?”他说:“我不找谁。”说着话就冲老太太跪倒下了,二目落泪,说:“老大娘,你快救我吧!”老太太看他这种神气,惊问道:“你..这样是为了何事呢?”小孩哭着:“我是塘沽人,老父亲死了,家中只有我妈。我妈在我姥姥家住着。我叔将我送在天津×仁堂药铺学徒。我学了有半年多,因为净受气,挨打受骂,我不愿学了,要往我姥姥家去找我妈。我由柜上偷出些个值钱贵重药品跑出来。柜上的伙计追下我来了。要教他追回我去,我叔厉害极了,非得将我打死不可,你老人家若是行好积德,到门外瞧瞧。如果有人打听我,你老人家就撒谎说我出了村,往东去了。他往东找,我好往南跑。只要到了我姥姥家,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说罢痛哭不止。妇女的心最软无比,看见他这样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老太太教儿媳妇给他些水喝,自己往外就走,到了门前往各处张望。只见由西边来了一个人,约有三十多岁,穿着打扮,像个店伙计似的,两眼发直。他见了老太太说:“借光,老太太,刚才有个穿蓝布大褂的小孩,你看见没有?”老太太说:“你问他做什么?”这人说:“我是×仁堂的伙计。我们柜上跑了个徒弟,他偷了千数多块钱的货物。我追赶他进这村,亦不知怎么没有了。”老太太故意的说道:“不错,刚才有个小孩慌张张的从我门前过去了,他出了村往东去了。你快往东追吧!”这人说声“劳驾”,匆匆往东而去。老太太回到院中,向那小孩子安慰道:“你放心吧!追你的那个人,教我给支走啦。”这孩子立刻趴在地上给老太太叩头,他说:“老大娘,你索性行点好,给我顿饭吃,借给我几块钱,当作盘费。”老太太说:“哟,瞧这孩子,咱们素不相识,给你顿饭吃,那倒算不了什么,借给你几块钱那可不成。”小孩说:“你老人家要不借给我钱,我有点东西,求你给我卖卖,弄几块钱路费,好往我姥姥家去。”老太太问道:“你有什么货呢?”小孩说:“我由药铺里偷出来有麝香、熊胆、牛黄、冰片、眼药、丸药。”他说着由衣裳里取出个包儿,往地上一放,将包打开。只见里边有几个小小的四方玻璃盒,上有小红纸签,写着四个字:“真正麝香,”还有写着“真正熊胆”、“牛黄”的,还有二十多瓶眼药,十几匣牛黄清心丸,盒上、匣上、瓶上都粘着天津故衣街×仁堂的字样。他向老太太问道:“你老留那样儿呀?”老太太不认识字,亦不懂行,就向我老云说:“云先生,你来看看都是什么药吧。”我说:“有麝香、牛黄、熊胆、眼药、牛黄丸,这些东西都是值钱的贵重药品。”老太太说:“他二姨的公公头几个月,得了一回半身不遂,就吃牛黄清心丸好了的。我将牛黄丸都给留下吧。”小孩说:“这牛黄清心丸,是二十二丸一盒。我们柜上卖八角钱一丸,每盒八块大洋,要整盒买,较比零买,便宜两丸子。”老太太听他所说,将嘴一撇道:“哟,那么贵谁买你的?我们还到铺子里买哪。像你这东西得便宜我才要哪。”小孩说:“便宜是一定的,我也不能卖八块一盒。你要都留下,我可不卖。你若留一两盒好办,你老随便给钱还不成吗,”老太太说:“我就留下一盒,给你一块钱。”小孩说:“那可不成,
一块钱太少了。”我老云给他们圆合买卖,算是两块洋一盒。于是老太太就拿了一盒药,给他两块洋。他儿媳妇说:“问问隔壁王大婶要不要?”于是老太太又出去给张罗买卖。工夫不大,又来了几位街坊,男的,女的都抢着买。有拿起麝香就给三块洋,不卖不行,有只给五角钱拿几瓶眼药水的。眨眼之间,他就卖了十几元钱,他直用手捂着,大嚷:“这么贱,我不卖了。”将包儿一提喽,往外就走。他走后,大家又谈谈论论说:“买了便宜东西了。”我看他们都喜气洋洋的,各自散去。等了一会儿,老太太的儿子亦没回来,我就告辞而归。
过去了两个多月,我又到他家,恰巧他儿子又没在家。我忽然想起老太太前者买的便宜货,就问:“伯母,你上次买的那便宜货好不好呢?”老太太听我这一问,立刻就气昂昂的说道:“老云,你还提那事呢!我们都让人家给骗了十儿块钱,买的都是假药。那个挨干刀的孩子,又哭又说,把我们冤苦了!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我听了这遍闲言闲语,才知道那个小孩是个骗子。我回到天津,就向一些社会通的朋友,老于世故人情的朋友提说此事,他们都说:“这是骗子手,骗财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其内幕如何。
在前年,我老云到济南府,在商埠遇见了个朋友。此人姓袁,从前他是个卖药的江湖人,专摇串铃,下乡去卖药,如今他当了官差。我二人在茶馆聊大天,聊到小孩骗财的这桩事,老袁说:“那是种生意。”我说:“哪是什么生意呢?”他说:“这种生意,说江湖的行话,叫做‘闯啃的’。”我说:“这闯啃的生意,为什么都用小孩呢?”他说:“这种生意是专蒙骗妇女。要在大街里,市场内是没有听他们那套做这种生意的。他们是一个掌买卖,一个敲着。”我问:“什么叫‘掌买卖,呢?”老袁说:“那掌买卖的是那小孩。在未做这闯啃的生意以前,先得物色个小孩。可是找个相当的最难。十八九岁的,像个大人一样,只往住人家的院子闯,不惟骗不了财,赶巧了还许教人给打了。若是用个十一二岁的,知识太幼稚,胆子亦小,任你如何教练亦不成功。最好是找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以身量矮小为佳,尤以聪明伶俐、有胆量,见人敢言、口齿灵俐为上选。得着这种小孩时,每天以上等吃食诱惑他,将骗财的方法传给他。等到他练得能够不害怕了,能掉眼泪算是成。他们江湖人,管教给小孩往往人家怔闯去骗财,说行话叫‘夹磨’、‘玲’、‘去掌买卖’。等到教成了,就自己做点假药。但是模仿谁家药,仿单、药品、装饰,亦得和那真货一样,以教人看不出破绽为标准。到了闯啃的时候,是徒弟带着货在前边走,师父在后边跟着。如若小孩闯入人家,见了妇女撤谎骗人,将人冤的信以为真了,或是生了恻隐之心啦,才能有本家的人出来,站在门口儿,给小孩巡风。他师父见由门里出来人了,就奔过去,假装追徒弟的样子,向人问他徒弟。巡风之人,都是将他师父认做追捕逃徒,用话支走,或东或西。他师父也得有着急的面孔。人家说东,他就得匆匆的往东,以假做真,是他敲家子的,发托卖像。那小孩的师父便是敲家子。”我将这事听明白了,向老袁问道:“那小孩天天和他师父去骗人,能骗多少年哪?”老袁说:“也就三二年。”我说:“过了三二年又怎么哪?”老袁说:“将他扔了不要,再另找一个。”我说:“他能随便扔了吗?”老袁说:“他们做闯啃的生意人,要找个徒弟,并不是有人荐的,都找那不听说,不听道,在家里逃学,学买卖受不了规矩,背着铺子,背着家长,偷着跑出来的。凡是这种偷着跑出来的孩子,都是又馋又懒,专会撒谎,十四五岁、十三四岁的居多。他们闯啃的生意人,专在各处寻找这种小孩。找着了
之后,先以美食华丽衣服诱惑,然后才夹磨他骗人的方法(江湖人管教给徒弟什么本领,调侃叫‘夹磨’)。等到能够天天出去骗财了,那小孩的胆量也大了,差不多就受师父管束。他师父教他抽大烟,染成了嗜好,不唯他天天能去骗财,因有嗜好在身,骗人钱财的时候,也能多骗,也不发懒,倾心愿意的受师父驱使。及至他的嗜好日深,岁数也大了,所骗来的金钱,只够他自己用的,师父得不着好处了,就假做开穴(即是另往他方),就将徒弟‘抛了’(江湖人管抛了什么东西不要啦,调侃儿叫‘抛了’)。他那徒弟嗜好染成了,他师父将他抛了,没人给他敲托,纵然他在胆量去闯啃,骗来的银钱也是少的。他一开知识就学会了撞骗,离开了师父,什么事不成,他去干什么,这一辈子也好不了,除死方休”。那闯啃的老合手段,有多么毒辣!社会里有这种蟊贼,骗人、害人,地方上的官吏,对于他们,都是极力除治的。社会里的情形,黑幕重重,非我老云所能尽知。仅将我个人所知道的,公诸社会,使未受骗的人,多加小心,便是我老云忠于社会,爱护人群了。
江湖中的光子生意
拉洋片的,玩西湖景的,江湖人调侃儿,管他们叫‘光子’。拉洋片的家伙,种数太多,像一个洋片箱,上边安块大玻璃,里边有七八张片子,底下有四个玻璃镜的,说行话管这种家具叫“四开门”。“四开门”是光子行的普通的家伙。拉洋片的艺人,对于说唱引人,使用四开门,是人人能成的。至于挣钱多寡,也由其本领而定也。天桥儿大金牙、小金牙,使用的洋片箱子底下有八个玻璃镜,要兜揽生意,能每回让八个座儿,挣八个人的钱。说行话管他这八个镜的洋片箱子叫做“八开门”。他们这儿开门的箱子,非是光子行的头路角才能使用,本钱虽大,受的累虽大,挣项也比四开门大几倍呀。有一种洋片箱子,上边有几个洋铁片制造的小人,箱子上边有个水漏子,箱子底下,有个洋煤油桶,桶内盛着凉水。如若做生意的时候,得用水罐子,由煤油桶内,往水漏子里灌水。那水顺着一根绳,流入管内。凭它水的力量,就能催动了那洋铁片制造的人,在上边乱转儿。光子行的人,管这种家具叫做“水箱子”。里边装的不是片子,也是一套套的小人。有人看时,全凭他扯起走线繃簧,教小人来回乱动。他们用那水催人动的玩艺,叫“水漫金山寺”,仗他圆年。他们唱的曲儿是死套子,都唱那一套。我老云也录他们一段儿:“众位看那上边,漂漂悠悠来了两只船。船上头站着是许仙,许仙游湖来望景。偏遇上天降大雨,青蛇白蛇,船上头站。许仙搭船来借伞,那张天师撒开了张手雷。”他随唱随说,两只手还不住闲的扯那绳儿,叫箱内的小人,随他唱的曲儿动转。唱到下雨的时候,往箱内灌水,看的主儿,也见箱内流水,如同下雨一样。他唱到“张天师撤开了张手雷”的时候,用手猛一扯那粗绳儿,箱内有个鼓,也敲打一通,轱辘辘真响。跟着又唱什么蛤蜊精、鲇鱼精、鲤鱼精、蛤蟆精,他随唱随闹鬼,教人瞧着他那个怪可乐,才能引人挣钱哪。拉洋片的也有伙计掌柜的。掌柜的花几百元,制几付洋片,赁给伙计使用。其赁价无一定,由伙计每月挣钱多寡,三七分帐。洋片行的掌柜的,也如一小资本家也。唯有使水箱子的艺人,不能净仗家伙挣钱,引人圆年,全仗他那滑稽曲儿,周身乱动,挤鼻弄眼,使人发笑的发托卖像。凡是这种人,有了技能,多不愿给人当伙计。个人弄份水箱子,足能糊口。故光子行使水箱子的艺人,多是独力支持的。光子行掌柜的,所制洋片多是片车子。其形式系一长方箱子,上中下分为三层,每层可置入洋片。上中两层,明显在外,最下层用箱罩着。使玻璃镜八个,箱前放四条小凳,每条可坐二人。做这种片车子生意,至少得两个人,一左一右。在左边的人,手持一张洋片,唱两句,将片推进去;右边的人,拿着一片,唱两句,将片推进去。所唱的都是死套子,什么“哎,这一张照的是,小马五儿纺棉花,多么好看!隔着那显微镜一照啊,亚赛真人呀,一个样般!”他们的洋片箱子,小凳儿,虽是山东德县制造的,那二十四张片子,可都是照相馆的相片,其尺寸大小,大约着是一尺片子。
我老云问过他们,为什么拉洋片的这行儿,说行话叫“光子”?据他们所说,江湖人管玻璃镜调侃叫“光子”。洋片箱上边是大块玻璃,下边是大块玻璃镜。我们这行,离开了玻璃不成,才叫“光子”,言其是玻璃能透光是也。我老云说,照相馆离开玻璃也是不成,片车子的片子,是照相的材料,可以说是光子里的光子。
在清末民初之时,小马五能唱《纺棉花》,社会里就轰动了,片车子的箱子,都有一张小马五儿纺棉花,也很兴旺了一阵。到了民国十年前后,《纺棉花》渐渐落伍,片车子也渐渐的落伍。前些年,天桥东西两庙,都有这种洋片,如今小马五没了,北平各市场庙会,也见不着这种洋片了。据我老云向光子行人打听,他说这种片车子,在平津一带不能挣钱了。如今部带着家伙,往乡下去顶神凑子去啦(赶乡间的庙会,调侃叫“顶神凑子去了”)。做光子行片车子的艺人,不知道随时改革,不知道随着社会的风气演进,直到了落伍啦,才背着家伙到乡间去吃“科郎点”(江湖人管农民叫“科郎点”)。十数年的光景,片车子就落了伍。社会的演变,有多么快,够多么可怕。倘若老云有朝一日落了伍啦,吃科郎也怕不成的。
有几种洋片箱子,做的形式,好像火车头,像火轮船。他们光子行人,管那东西就叫“火车头”,“火轮船”。可是做这几样生意的艺人,必须长得怯头怯脑,唱起曲,得有身段,得有发托卖像,连唱带抓哏,招惹得观众像看怪物一样,才能挣钱。不怪那江湖人常说,艺人要挣钱,不占一率,得点一怪。拉洋片的也怪能占了上风,滑稽玩艺不分优劣,都有人欢迎的。
我老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常见有些拉洋片的,使四开门的箱子,带彩儿。阅者若问什么是“彩张儿”?就是他们那几张洋片里,夹着一张《杀子报》。每逢有人看洋片,看到这张的时候,拉洋片的就拿起他那铃铛板。板是木质,约有一尺大小,上有八个小铜铃铛。洋片箱子上有一方孔,大小也和板儿一样。他要变彩片时,将板往方孔上一盖,立刻就变样。在没变之先,看那片上书的是“王徐氏身穿重孝,在灵前哭祭其夫”。及至他盖板儿立刻就变了,王徐氏将一络头发含在口中,手执钢刀一把,手起刀落,将他儿子的人头砍下,红光崩现,血水直流。他未盖板时候,还有一套词儿,我还记得那词是:“这一张是杀子报,亲妈害亲儿子。我这铃铛板,不叫铃铛板,叫做阴阳板。只要将阴阳板一盖,立刻就红光崩现,血水直流。王官保的人头落地。”在早年,凭他这张彩片儿,就能有人看。到了如今,电影儿都改了有声片子,滦州影落了伍,谁还看他那洋片的彩张儿?
在早年,拉洋片的人们,使用四开门的箱子,在七张片子里,还夹一张春页子。有些人看他那春页,都觉着很奇怪,一传十,十传百,还有没品行的人,专爱看那判簧儿的事(江湖人管那春宫,调侃儿叫“春页子”。管那男女的私事,调侃叫“判簧”,又叫“判托”)。大人看他那坏片子还不要紧,唯有一般才开知识的小学生,看那春页判托的片子,实是有伤风化,引诱青年子弟学坏。后来闹得宫家知道了,将那片子给“卯啦”(江湖人管官家取缔,调侃叫“卯啦”。管驱逐出境,调侃叫“淤啦”),才见不着那宗东西。光子行的玩艺,到如今简直的落了伍啦!就以天桥说吧,除非大金牙的徒弟小金牙,以半春半柳的艺术(江湖人管随唱随抓哏逗笑儿,调侃儿叫“半春半柳”),使用八开门的洋片箱子,还能够挣钱,其余的干这行儿,连啃都保不住了(江湖人管不能糊口,调侃儿叫“保不住啃了”)。我说,艺人挣钱的本领,还是仗着艺术。若仗着家伙,是靠不住的。江湖的老合如不相信,你看看大金牙、小金牙就知道了。
评书界艺人曹卓如
说评书的艺人,所说的书,是分为大枪杆儿、短打两路儿。使大枪杆的,所说的书,是《东西汉》、《三国志》、《水浒传》、《隋唐传》、《精忠传》、《盗马金枪传》、《明英烈》;使短打的,所说的书是《济公传》、《彭公案》、《善恶图》、《于公案》、《施公案》、《包公案》、《小五义》等等。说《聊斋》的是另一派,也不算短打,也不算大杆儿。在早年,还没学《聊斋》,有说《聊斋》的也是铺红毡子(评书界人,管说子弟书,不要钱,调侃儿称为“铺红毡子”)。东城有位说子弟书的刘逢元,专说《聊斋》,颇有些人欢迎。他虽是个票友,与挣钱的评书艺人较比起来,是有过之无不及。张智兰老先生下了海之后,说《聊斋》的才大兴其道。
曹卓如是西城人,他从前在某衙门当差,家道小康,博闻强记,嗜好评书,专爱《聊斋》,拜任俊山为师(任俊山是某教教友,专说《忠义西巡》享名),艺名曹聚锐。自从登台献艺,总未得志。后来他说书,报子上不写“曹聚锐”,写“曹卓如”。他是“念单招”(江湖人管一只眼的人,调侃叫“念单招”),“一条夯”(江湖人管一种嗓子,似哑不哑,不能变嗓音说话,调侃叫“一条夯”),没有发托卖像(即是没有生旦净未丑、喜乐悲欢的形容),坐在凳儿上不动地方,坐谈今古,凭嘴一说,要享大名,实在不易。他前边有个说《聊斋》的名角陈士和,如同一面影壁似的档着他,愈发的不易成名。幸而他有百折不回之志,说了七八年渐渐有名,很有些个主儿,爱听他那《聊斋》。费了好几年的光景,才成为三路角。可是他的书,是四九城儿都能叫座。西安市场、春华轩、增桂轩、长顺轩、后门外义溜胡同广庆轩、天汇大院开明轩、东四牌楼宴新茶社、五条胡同华友轩、齐化门外义和轩、西直门外庆平轩、宣武门内森瑞轩、花市三友轩、天桥福海居、菜市口如云轩、彰仪门内文雅轩、护国寺前得胜轩,全都说过,那个馆子都能叫多半堂座儿。凡是好听评书的人,都知道有个曹卓如。他的师兄魏聚宽,师弟德聚明,都未享名,聚字的评书艺人,就属着他曹卓如了。他又收了两个徒弟,大的叫魏英信,二的叫赵英。魏是近视眼,赵也有眼疾。他们师徒弟的招儿,都有念点。魏说《水浒》,未到成名,即死在石家庄了。赵英承其师之衣钵,专说《聊斋》。现在市面不景气,赵英赶上这个时候,成名也怕难了。曹卓如在评书界,是个老结说书的,对于捧踹术,是不会的,论其收入,颇可糊口。不料在这二年来,各书馆不见有他的报子。我老云向该界人打听,据说他因老来丧子,得了瘫痪病了。我老云日前在菜市口如云轩去听评书,遇老友杨敬斋先生,谈及曹卓如之事。杨老先生素敬卓如,虽然年近古稀,为了探望他,不辞劳苦,由西南园寓所,往西直门中秀才胡同五号去看曹卓如。杨敬斋先生归时访我老云说,曹卓如对他诉苦,因有重病缠身,不能说评书,无法挣钱,只有十几亩地靠人去种,每年分些粮米,勉强支持,实可叹也。并且说,和我老云已有二年多没见了,想念异常。敝人每日埋头书案,度笔杆的生活,如笔债缠身,竟不能往看望曹卓如,也觉郁闷。曹先生的口债已然还清,我老云之笔债,尚无了期。都说人情如纸薄。曹卓如病了二年多无人探望,今有书友杨敬斋去慰问一次,也可称为知音者也。
黑红宝·花页子
在民国四五年,天津的三不管,北开最是热闹无比。每一出太阳,要到了三不管、北开,就能听见签桶子乱响的声音。那耍签子的摊儿,是每支一个,上边摆着两三盒纸烟,几堆铜钱,几步就是一个。北开是个小地方,那露天市场里,也有三四十个摊子。三不管的露天市场,也有七八十个摊子。凡是耍签子的人,都是些个地方的无赖。他们这些个穷光蛋,成天价晃悠签筒子,净骗些乡下人与手艺买卖铺学徒的,和他们赌钱,准没有赢。还有一样不好,动不动就打架,那天也有头破血流的,甚至于有几十个人群殴,演出大流血事儿,也有打出人命的时候。他们是一种流动性的赌博。如若官家来拿,四面八方都有巡风。较比电报电话还快。官人没到,他们暗令子已到,眨眼之间,如鸟兽一般四散分逃。官人来了,亦拿不着一个。他们的暗令子是两个,有时候一齐喊嚷”窍..”、有时候喊嚷“扯..”,还有一种特别的技能,如有地方军警从他们摊前经过,他们一回手,将签筒子往屁股底下一夹,似有如无,走起路来,如同没夹着东西一样。我对于他们的夹劲是真佩服。
我向江湖中的老人问过,怎么三不管、北开,有那么些摆地赌?江湖中的老人告诉我,不论那里,如若有他们这些赌徒,说行话那里就算“杂八地”。他们的行为,如同路劫一样,可恶已极。但是在从前清季那时代,在三不管、北开两处,该管的地方不严加取缔,每月暗中享受波辈之供奉,纵容杂入地的无赖、地痞、流氓聚众害人。那时的黑幕是不问可知了。
每日三不管、北开都有抽签的。到了年节,临时又添上骰子宝儿黑红宝、六门宝、四门宝,那个赌徒摊儿亦围个风雨不透。可怜一些个商家的徒弟,年节放假,掌柜的给个一块八角钱,不知买些正经东西,都被杂八地的赌儿吸住,将钱输光了为止。以我老云目睹杂八地的情形,那些赌徒只能欺骗知识幼稚的青年人、乡下老赶、工家的徒弟,稍有一点知识的人,一看就能醒攒,绝不能受骗的。他们杂八地的赌具都有腥儿,签筒子,有签子上灌铅的,有双层底的,有用线拴着的。那黑红宝的腥儿,是分为三洋,有一样是小竹筒的,底下没有口儿,上边是个斜形口儿,筒内放个小竹管儿。那管的一头,有块红的叫红宝,有块黑的叫黑宝。如若耍的时候,赌徒左手攥一个筒,右手拿着两个小竹管儿,一黑一红来回乱晃。有人围着看时,他故意地教人看他将那红的竹管儿,插入筒内,格外还用根竹签子,往竹管上一插,然后用手指着他那盘上的黑红准点,他说:“押黑的一个赢一个,押红的一个赢三。”有他们的敲托的(即是贴靴),假装不认识,掏出钱来就押,押黑亦赢,押红亦赢,教那些看热闹的人,瞧着眼馋,伸手就赌。可是不会打麻将的人,要打麻将不成,要赌亦得下功夫,学些日子才能学会。惟有这黑红宝,是个人就能看会,除了瞎眼之人外是谁都会赌的。还有一样便宜,教人看着他往筒里装竹管儿。装的是黑的,装的是红的,容易学会,还觉得容易赢钱。可是有人一押便输,明看着是装了红的,取出来就黑了。只许赌钱,他那筒子管儿别人要看看不成,总在他们手里攥着。你若非看不可,他们就和你打架。他们人多,打完了一散,简直是没处诉冤去。还有一种黑红宝,亦是小竹管做成黑红色,往竹筒里插,竹筒儿两头有口,从两头可倒出竹管来。其骗人的方法,是与我上面说的一样,不过赌具的形式不同而已。还有不使竹筒的,使用两块竹板,长有七八寸,宽有二寸,薄有一分多点。板的正面涂成黑红色(其涂色之处,在板的中下部,例如八寸长,涂五六寸的地方)。他用手拿着两块竹板,来回乱翻,使人忽看正面,忽看反面,冷不防的撤去一个,攥着一个,在他临攥着的时候,故意教人看出是黑,是红,如果有人押黑,反过来看就红了,如若有人押红,反过来看就黑了。这种黑记宝样儿不多,就是这三洋,骗的人可没数了。有一次某官署捕获杂八地的赌徒,获有赌具。我老云托人介绍,得入官署,看其赌具。及至看完了,才知道黑红宝的腥儿是怎么回事。我将这黑红宝的毛病说出来,阅者便能了然。
那三样的黑红宝我就说一样,其余的那两样亦是大同小异,不用说阅者亦能了然。那两块竹板做黑红宝,是用竹子做的。那竹子修成七八寸长,二寸来宽,用颜色染了黑红点儿,其黑红色染成一寸多见方。那板按八寸计算,其色亦五六寸之间,教人看着黑的改不了红的,红的改不了黑的。其他那板是黑的,亦能改红的,红的亦能改黑的。别看板虽薄,还是空的,那颜色亦没染在这空板上。黑边另有个心儿,那心比空板还薄,长有六寸,宽有一寸七八,每一个心板,染成两样颜色,染在其板之三四寸,一样颜色,五六寸一样颜色,总要一黑一红就成。将心板装在空板之内,不知者以为那颜色染在空板之上,绝猜不透板内有极薄的心板。譬如有人看见一个竹板,是露着黑色,要押他的黑宝。他用手一倒,那心板移动了,就变为红色了。其板中心的地方,都是方空,用刀刻成方孔,中间刻空了,名为空板,其板心为红黑。如将心儿装在空板之中,即成红黑双面。黑宝如欲红宝时,将板竖起,心儿下垂,黑色隐而不见,露其红色了。其竹筒的黑红宝,筒儿与空板相同,竹管的心儿,与薄片的心儿相同,使用的方法一样,赌具的形式不同而已。
有一天我老云走在×××地方,见有某甲,身穿短衣,蹲在地上。面前放一块粗厚的麻袋皮儿,上放有三张扑克牌,一张是八,一张是十,一张是小人的。他蹲着用两只手,来回乱倒换,嘴不住的说:“押着小人一个赢三,押一毛赢三毛,押一元赢三元,押..”喊嚷不止。那个地方是三岔路口儿,每一路口站着一人,给他们巡风,专瞧有官人来没有。还有三四个人,长得都是凶眉恶眼,亦往地上凑合,或蹲,或立,指手划脚,引得过往行人无不注意。我老云就知道这几个人,是他们的敲托的(贴靴的),我见他们像蜘蛛似的组好网啦,净等着苍蝇飞来了,撞入网中。我老云亦没事儿,要看个究竟。工夫不大,由西边路口来了个人,看他年岁还不到二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钱袋,好像商号的徒弟,出来讨帐的。他走在那三岔路口儿,有他们个敲托的,迎着这徒弟,用手一指那三张牌,大声说:“我要押,一块可赢三块。”那学徒的两只眼睛随他指处一望,站住了不走。就见那蹲着的人用两只手乱倒那三张,或仰,或扣,叫人看那小人牌放在了中间,他说:“押着带小人的一个赢三。”那押的人,就蹲在前面掏出两元钱,说:“我押当中这张。”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小人,当时就掏六块,连三并四的,贬眼就赢十几元。那学徒的瞧着眼馋,亦蹲下去了,被他敲托的哄了几句,就由口袋里掏出洋钱来赌,连输了五回,三十多元钱就输了,一回也没押着,输得他顺脑袋往下流汗。正在此时,那巡风的故意喊嚷:“警察来了。”他们八九个人,就乱窜乱跑,一轰而散。那学徒的提着空钱口袋,两只眼发直,急得要哭。我老云过去问他:“你在哪里做事?”他哭丧着脸说:“我在崇文门外花市×条×××号学徒。”我说:“你出来干什么呢?”他:“我出来给柜上要账。”我说:“你输了多少钱哪?”他说:“三十七元。”我说:“你是个买卖家学徒,知识浅薄,没有阅历,那叫‘做花页子的’,给骗了,
你赶紧找亲友借钱,把柜上的帐补上。你不用找了,他们都没有影啦。那些个亡命徒找着,你也打不过他们。从今以后,走在街上,是便宜别贪,亦就不被害了。”他被劝得无法,用两只手揉了揉眼睛,哭哭啼啼去了。那就是滚地赌,做花页子的骗人钱财的情形。望社会里的人士,有子弟出来办事,先嘱咐好了,走在路上,瞧见了便宜,别贪才好。商家的经理人,对于柜上徒弟,何妨将这做花页子骗人的事儿说说,亦能遇见了这事不受骗。我对于社会有益的事褒之,有害的事设法揭穿他们的黑幕,以免社会人士被骗。
江湖中之戳黑的
吾老云云游各省,常见各省的市场,有一种买卖,用一张小桌,上摆药瓶几个,玻璃镜一个,人牙数百个。壁上悬挂布幌子,布幌子上画两个大脑袋,一男一女,面上有些黑点,按着相书的部位,都有标帜。那黑点底下,或是“女妨男”、“男克女”、“有产危”、“有火灾”、“有水危”、“有土灾”、“有疾病”。在这两个人脑袋的左边、右边、上边、还画有十二小图。第一图是一个乘船覆没,上写“犯水危”;第二个图是一家失火,将人烧在火场之内,上写“犯火灾”;第三图是一个人走在墙底下,被壁倒墙塌砸的腰断腿折,上写“犯土劫”;第四图是一家子有死人,院中停着一口棺材,有个小媳妇身穿重孝,跪在灵前啼哭,上写“女妨夫”;第五图是有个女子站在门前向行路之人眉目调情,上写“月下偷情”;第六图是一人喝酒吃醉,持刀行凶,上写“酒后行凶”;第七图是一个手持单刀一口,截住行人,上写“劫盗”;第八图是一个女子悬梁自缢,上写“主自缢”;第九图是一个人生得方面大耳,上写“福相”;第十图是一个老人,上写“寿相”;第十一图是一个人又瘦又没精神,上写:“夭相”;第十二图是一个做官的人,上写“贵相”。上边还写四号大字“去痣求顺”。做这种生意的亦有坐在旁边,一声不发,等主道候客的,亦有向行人指手划脚,说说道道的。他们是给人用药去痣,外带拔牙。
我老云游了好几十年,很见过几个有本领的。虽然是点痣为生,能够穿着一身绸缎之服,日挣十数元的。在济南府我见过一个叫安华林的,在黑龙江见过一个叫贾宝善的,在天津见过一个叫尚登云的。这三个人是点痣头路角色。凡是那不张嘴儿,等主候客的,都面带愁容,透出来是不挣钱,没生意,勉强支持的样子,亦甚可怜。有一次,我在开封相国寺里,见着一个点痣的,长得矮小身材,靠着东墙,挂着布幌子,摆着一张桌,他能在桌前奉送手相,招惹得的一庙之人,围着他等候送相,围的风雨不透。他说:“看相不看手,必是没传授。”他拉着一个人的手说:“看手相是掌为虎,指为龙,能教龙吞虎,莫教虎吞龙。指长掌短龙吞虎,掌长指短虎吞龙。大指为君,小指为臣,二指为宾,次指为主。你这人是虎吞龙,臣欺君,宾欺主,劳碌早,六亲不靠,自创自立能受累。”那人直点头说:“先生相得很对。”他又说:“你这人的财是存不住,多来去广,多来多花,少来少花,总不存财。”这人说:“先生相得很对。我几时才能存财哪?”他说:“你这人左耳前边有个痣,主不存财。”说着递过一个玻璃镜,那人用镜子照他的面上,果然左耳前边有痣。怎么会不存财呢?他又说:“你这人是红脸膛儿,五行属火,你那痣是黑的,属水,水克火,你受着克哪。”说到这里,就向那人说:“有病早治,养病如养虎,虎大伤人,病大伤身。你这痣,用药点去吧。”这人问道:“点这痣多少钱哪?”他说:“我们这里点痣是一大枚。”这人说:“准能点去吗?”他说:“点不掉原钱退回。”这人说:“你给我点去吧。”他用个骨头针,往药瓶里沾了点膏,点在这人左耳前边痣上,又说:“你这人无论是对待亲友多好,亦是恩人无义,反来成仇。”这人说:“不错,这些日子直犯口舌。”他用手拉这人的脸上一指说:“你的嘴犄角上有个痣,犯口舌,把他点了去吧。”说着用骨头针,又往药瓶沾了些药膏,说:“点痣用不了多少钱,一大枚就成。”他嘴里这样说,那人还以为点多少个痣,亦是一大枚,就点吧。他说几句点个痣,说几句点两个痣。不到一刻钟
的功夫,这人的脸上都点满了。然后这个人给他掏钱,掏出一大枚来,他说:“一大枚不成。点一个痣是一大枚:点两个痣是两大枚。你的脸上共有三十七个痣,应当给我三十七枚。”这人说:“我没带那些钱,我只有二十大枚。”他说:“你还差十七大枚,明天给我带来吧。”这人就给了他二十大枚,转身走去。我看他这样先不说明,往脸上足点药,满脸都是点成花鸡蛋似的,然后多讹钱,带着小敲诈的讹人。点了一个人,又点了一个人。接连不断,点了十数人。合计起来,亦挣两元多钱。次日,我去逛相寺,走在他那里,正见昨日点痣的那人,和他捣麻烦,说:“我花了二十大枚点痣,一个亦没点了去,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们这药是管保准掉,如若不掉,原钱退回。可是花钱一次,点药两回。昨天点了一回,今天还得再点。昨天给了钱,今天不要了。”说着又给那人点了一遍,点完了药说:“你可别用手指甲抓这药,可别沾水。等着这药自己掉了再沾水亦就成。你如若用手抓了,沾了水,药劲使不上,点不下去,我可不管。”那人点头而去。我连着又去了几天,亦不见那人来找他。至于痣点去了没有亦不得而知。
我向江湖人探讨了几天,才知道其中的事儿。原来这点痣的行当,说行话叫“戳黑的”,他使用的布画幌子叫做“摆子”。有带拔牙的,调侃叫“戳带搬柴”(江湖人管牙叫“柴”,管拿牙叫“搬柴”)。据江湖人说,他们“金点”(算卦相面的,统称“金点”)要收徒弟,遇见伶俐的,立刻夹磨他“俄盘”(管叫徒弟相面,调侃叫“戗盘”)。如若拙笨,教他相面恐不能成,笨人由笨处来,先教给他戗盘的条子,练习去戳黑。什么叫“俄盘的条子”呢?说起他们的条子来,亦是多得很。大约着有百数多样,如同唱小曲儿似的。一段算是个条子,要教徒弟时候,必须将这条子用笔写在习字本上,一段段的教徒弟去读。读熟了,能够背诵下来,就能使用。他们的条子,是分为士农工商。有“戗冷子条儿”(做官的人调侃叫“冷子”。给冷子相面用的词儿,调侃就叫“戗冷子用的条子”),有“戗科郎的条子”(管种地的人,调侃叫“科郎点”。给乡下人相面用的词儿就叫“戗科郎的条子”)。有“戗贸易点子”(管做买卖的商人调侃叫“贸易点”。给贸易点相面用的词儿,调侃就叫“戗贸易点的条子”)。总而言之是给那界相面,用那路词儿,那路词儿,即是那路条子。譬如他们戳黑的在市场内,将摆子挂上,摊子摆好。说说道道圆上年子,见人围得够用了,瞧见某甲,有三十多岁,像个劳动分子,自挣吃穿的朋友,他就向某甲说:“你这人二眉竖目,是君臣不配之像,主于少年不立,难靠祖业。要说你这人祖上的根基颇正,吃亏就是你没赶上好时候。到了你这辈,咬王瓜的尾巴苦点了。你好像老爷庙的旗杆,风来了,自己挡,雨来了,自己淋,六亲不靠,连个遮风挡雨的人都没有,自刨自立,自己跌倒自己爬。你那亲戚朋友,亦是苦害你。钱你没少挣,不知不觉亦没落下。只见鱼喝水,没见两腮流。”这套词儿,准能说得某甲点头咂嘴,心里佩服。如若见人群里某乙,穿章打扮,面貌的神气,好像个光棍字号朋友,戳黑的就能使用光棍条子,用手指着他说:“这位老兄五官端正,颧骨高耸。相书上说男人颧骨高,必定逞英豪;女子颧骨高,杀夫不用刀。你这位老兄就颧骨高,主于三大。哪三大呢?就是义气大,胆量大,志气大。义气大怎么说?就是你拿钱不当钱,遇见朋友真交,不怕家里没钱亦要办有钱事儿;胆量大怎么说?别人有点事,记在心里,能够发愁得睡不着觉。你不怕有天大的为难事,亦不往心里放,该吃的时候真吃,该喝的时候真喝;志气大怎么讲?你这人看富的不巴结,遇穷的不小看人家,银钱如
粪土,脸面值千金,遇见事宁可钱吃亏,不叫人吃亏。”这套话说出来,那光棍字号的朋友,一定能够佩服。他的相法高明,他如问:“先生你看我目下怎么样?”戳黑的说:“你这人吃亏被累,就在你的脾气上。如若遇见投缘对劲的朋友,要命都给,如若遇见不投缘不对劲的人,任他有多大势力,你也不怕。真是千金可让真朋友,话不投机寸草争。见文王恭而有礼,遇桀纣干戈齐扬。目下这气不佳,事事不凑巧,求财不到手,心里发急躁。”这光棍朋友,真是点头佩服。他们的戗盘条子,编的亦是体贴人情,很有意思。就是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还有册子条儿,相眉毛用的,相眼睛用的,相鼻子用的,相耳朵用的,相山根用的。譬如,有人问:“先生你看我鼻子好不好?”他说,“鼻为审辩官,乃五官之祖,一面之表率。相书上说‘鼻梁高,准头正,为人正直;鼻子小,准头尖,为人伶巧,处世圆滑;塌鼻梁,一生奔波,准头不正,心地不良。’像你老兄的鼻子主于..。”譬如有人问:“先生你看我耳朵如何?”他又说:“耳朵厚,要有轮,有轮有廓是贵人。耳朵厚,福气厚;耳要薄,福气薄;耳要大又要圆,又圆又大是英贤;两耳削薄,一世奔劳;两耳贴脑,富贵到老。对面不见耳,乃大富贵之相。你阁下的耳朵是..”譬如有人问:“先生你瞧我的嘴好不好?”他必说:“口要正,又要方。口如四字福如江,唇口端正红如朱,富贵荣华在前途。唇削薄,不露齿,一生劳碌亦无福,你阁下的出纳官是..”他们的条子,如若用上,立时就见“响儿”(江湖人管相面对了,教人佩服的,调佩叫“响儿”)。只要见响儿,立刻就“叩瓜”(管吓唬人,教人害怕,调侃儿叫“叩瓜”)。如若“顶了瓜”,立刻就挣钱(江湖人管他们恫吓人,人要相信,害了怕,调侃儿叫“顶了瓜”)。这挣钱之法,亦是教人点痣求顺。如若戳黑的,半用相面之法,一半点痣,能够有拿手,准挣钱,就算是成了。如若才能有限,心智不灵,亦就戳一辈子黑。江湖人对于戳黑的,要没有进步,做一辈子戳黑的,都很轻视。据他们江湖人说,戳黑是相面的徒弟们坐科的生意。要有灵机,干了一年半年的,就能脱离戳黑改为相面,那才有人恭敬,说是夹磨成他们所用的那点痣之药,计有两种。一种是用硫黄、火硝、白矾口域熟炼而成,其色红,必放收于瓷瓶之中,药性猛烈,木质铁质,皆不能收存。那药点在入面之上,疼痛难忍,三日生效,准能去痔,兼治恶癣,皆有奇效。但制此药“责头儿太海”(江湖人管本钱太多,调侃了叫“贡头儿大海”),一般老合们都不愿花钱
费神,不熬此药,那药方亦怕要失传了。如今戳黑的使用的“汉儿”(江湖人管药品,调侃叫“汉儿”),都是“里腥啃”(江湖人管假东西。调侃叫“里腥啃”)。我老云察过他们点痣使的药,是白灰口域用烧酒浸化,加以樟丹搅和的。点在脸上,只觉着微疼微痒,但是效力不能去痣的。现在北平各处,虽然都有戳黑的,那个亦没受过真传授,全是“半控不撮”的(江湖人管点痣的人,虽知道江湖的内幕,没受过江湖传授,对于挣钱多少,是没有拿手,没把握,将就凑合混饭吃,调佩儿说他们“半控不撮”)。现代的人们都打破了迷信。对于面上有痣,主吉主贵,有无凶险,毫不介意。点痣的生意,亦因时代落伍了。想不落伍亦行,得往农村里骗那乡下人吧。
江湖中挑粘汉的
在各市场庙会里,常有一种摆摊子做买卖的。他那摊上摆的有一个洋瓷盆,里边烧着一盆硬炭,其中放着几匣药棍,长有三四寸,粗细儿较比洋火柴棍子还粗些,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有绿的,有紫的,有黑的,有蓝的,还有些破烂瓷器。他摊上有个招牌,写着“××记粘瓷器药,专粘粗细瓷器,当面试验,管保来回,无效退钱。”他们干这行的,都带着三分手艺,没人买他的东西。他用炭烫碎瓷器。烫得熟了,将那药棍往破口上一抹,两块对着一粘,立时就能粘住。他随粘随说:“哪位要有碎了的茶壶、茶碗、盘子、碟子、瓷瓶、茶罐、帽筒,只要是瓷器就能粘。如若有了这些东西,你就买几根瓷器药拿回家去,往抽屉里一放,搁不毁,放不烂,用着了拿出来使用。要找锯碗的,还得等从门关过哪!每根三大枚,又贱又便宜,认准了招牌,记住了字号。使用不灵有发票为证,管保退钱。”他们这样说,又当面试验,眼是观主珠,嘴是试金石。谁看这种粘瓷器药,又方便又贱,谁不买呀?
在民初的那几年,是卖粘瓷器药的最多,我还觉得锯碗的那行儿要遭劫,教他们给顶了呢。不料这些年锯碗的,还是照旧挣钱,卖瓷器药的可就不挣钱了。我向某江湖人问过几次,怎么卖瓷器药的亦少啦?亦不挣钱了?某江湖人说:“他们这行儿,说行话叫‘挑粘汉的’,他们那药是“半腥半尖”(江湖人管半真半假,调侃儿叫‘半腥半尖’)。”我问那药怎么算半尖哪?”某江湖人说:“他们那粘瓷器药,要粘瓷器真能粘住,要粘了茶罐、瓶、大果盘就算粘住了,亦不“缓托”(江湖人管粘住了瓷器又开了,调侃叫‘缓托’)。如若粘了茶壶、茶碗、饭碗,当时粘得挺结实,只要不使用,算是件东西。如若一见热气,由哪儿粘的还由哪几张开,照样儿缓托。他不缓托,就是真正好东西,不冤人的。如能缓了托,就不是好东西,他们冤了人啦。故此这东西算是半腥半尖。”他说到这里,又向我解释道:“他们粘挑汉的生意不大挣钱,有两种原因:一是他们那药怕见热气,谁家的东西,亦买来使用,不见热气的东西,哪有多少?除了茶罐、撢瓶、帽筒、大果盘之外,件件瓷器,都得见热水。若是缓了托的,买主便觉着不当,嘴上宣传,买主就少了。因为缓托没人买,是一种原因。因为有人嚷上当,都不敢买了,故此这行日见衰落。”我问某江湖人,他们这粘瓷器药是什么东西做的,某江湖人说:“那药是有洋干漆掺颜色做的,见了热气儿,才爱缓托。”望社会的人士,要“肘粘汉”(管买粘瓷器药,调侃儿叫“肘粘汉”,那个“肘”字,在江湖春点黑是个“买”字哩)净粘茶叶罐、大撢瓶、帽筒、大果盘,千万别粘带热处的东西。我老云还告诉一声,不带热气的东西粘好了,亦怕六月暑伏。最好粘过了的东西,每逢暑伏的时候,重新另粘一回,免得粘汉缓托,摔了你们的大撢瓶啊!
疃春疃柴的艺人王德宝
王德宝是个江湖艺人。他有两个名,又叫王致久。有人说他是“穷不怕”的徒弟,那实在是瞎聊。“穷不怕”的艺名叫朱少文。他的徒弟叫徐永福。焦德海就是徐永福的徒弟。“穷不怕”是焦德海的师爷。凡是德字为名的说相声之艺人,都算是穷不怕的徒孙。即或不是他的嫡系,就是旁岔儿,亦得按着艺人传流的支派,论辈数,不应当妄给他们胡论辈儿。王德宝是说相声德字辈的艺人。按着少、永、德三个字推论,绝不是穷不怕的徒弟了。他说相声,专以“惯口活”挣钱,使惯口活必须声音圆润,口齿伶俐,百八十句的词儿由头到尾,一气数说完了,句儿分明,中间不准断节,没有气力,亦是不成。王德宝的惯口活有“饽饽阵”、“百鸟名”、“百虫名”、“滑梁子”、“菜单子”(江湖人管说相声净是地名的段子,调侃儿叫“滑梁子”。管他们说的净是菜名儿的段子,调侃儿叫“菜单子”),颇受故都旧社会的人士欢迎。他又拜关德志为师学习评书(关系评书界名人花瑞生弟子。《大宋八义》,即花瑞生所编篡道活。他师徒以说《大宋八义》成名)。接着评书界的支派,他们那门是廷、瑞、德、致、杰、阔、增,关赐他艺名王致久。故此王德宝是春口的生意他亦做,评书的玩艺儿他亦说,算是个又疃春(说相声)又疃柴(说评书)两样都干的艺人。他在北平未能得志,离京赴津献艺。在津埠说评书未久,即享大名。凡是北平的艺人,无论是说相声,说评书,只要到了天津,全都扶助,荐馆赁场子,竭力维持。江湖人因他义气最重,无不尊敬。他在津门,收了几个徒弟,我所知道的有吴杰森、许杰泉、常杰森。吴说《大八义》未能得志,许杰泉说《小五义》,久走东三省。每逢夏季,有苍蝇从他面前飞时,他伸手就能捉住。提起苍蝇来,东三省听评书的人们,全部知道的。许杰泉亦怪人也。常杰林自己弄的一部道活儿《雍正剑侠图》。是书虽说雍正年间的事,成书可是清末年间的。该书之胆,童林董海川,即八卦门的名人董太监董海川也。王之弟予以常杰森名望最大,今己故去数年。英致长、王致久在津埠为了另立支派,所收徒弟,不用“傑”字,另用“杰”字,如乔云章、乔云斋、常杰森等,与北平说评书的艺人,常傑魁、袁傑英、李傑恩,虽是本门的师弟,支派大同小异,尚有“云”、“傑”、“杰”的区别。有人说王德宝是花瑞生的徒弟,那又不对了。按他们的支派,是“廷”、“瑞”、“德”、“致”,他叫王致久。论辈数,亦是花瑞生的徒孙了。说错了的先生,你再打听打听,王德宝是不是“穷不怕”的徒弟,是不是花瑞生的徒弟,就知道我改正得如何了。错给老合安万儿,我老云亦咧瓢儿,掉了海柴呀!
江湖艺人大本玉子与连宝立、连宝志
在北平这个地方,说评书的艺人,都说清初时代,还有说评书的,弦子书最受欢迎。因为每遇清室帝王宴驾时,停止百日娱乐,不能说唱,无法维持生活,临时改说评书,以维百日收入。有几个唱大鼓的,说弦子书的,因受国孝的影响,改了评书。评书是大鼓书、弦子书所改,亦不虚也。在西四牌楼,久唱弦子书的艺人,能在一个场子说几年书亦不挪地方。万字最长的,就属着玉广昆了。他所说唱的几部书,亦不是大鼓书的道活,亦不是评书的道活,是由书铺买部书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上场就说。他的灵机好,记性好,改的词好,大受社会人士欢迎。书铺里有的是书,说完了这部再买那部,日久天长,教听书的人都知道,都不叫他玉广昆,改称“大本玉子”。他所说唱的,实是大本的书,大本玉子名副其实也。
有一次我问说评书的艺人连阔如,玉广昆是不是他的祖师,据连说他是李傑恩的弟子。李系李致清之师。其祖师李致清系北平人,久居三里河河泊厂。初学厨行,后入评书界。当其初次说书时,未认师弟。彼时江湖艺人,若无门户,就有人阻拦,不能以艺挣钱。如若以艺挣钱,必有同行人,携他们的家具。李曾受某艺人所携,为了此事,投在玉广昆门下,赐名李宝志。初次献艺,就在西单一带,有些人欢迎,算是出门红。所说的书是《神册子》)。(评书界的人,管说《封神榜》的,调侃儿叫《神册子》)。原有个老前辈叫王文和,是个六品领催,久说《卦神榜》,颇有叫座的魔力。李宝志说了《神册子》,王文和大受影响。好听《封神榜》的人们,都不听王文和,改听李宝志。玉广昆见徒弟挣了钱。百般勒索,挤得李宝志无法做艺,惹不起这位师父,就跳了门,另拜评书界名人程德印为师,改名李致清,与英致常、王致廉等为师兄。又学会了说《串花》(管说《济公传》调侃儿叫《串花》)。学济公时,姿态逼真,听书的人们,都叫“济公李”。直到李致清大红大紫之后,有东城的连某,喜爱评书,投在玉广昆门下为徒,艺名叫连宝志,专说《东汉》、《隋唐》、《五代残唐》、《飞龙传》。但未大红,仅能糊口而已。其弟亦拜玉广昆为徒,艺名叫连宝立,亦说那几部书。连宝志说了几年评书,艺术渐有进步。不料囊锥尚未脱颖,鼓了“夯儿”(江湖人管嗓子坏了,调侃叫“鼓了夯啦”),不能再说,回家养病,未愈而死。连宝立久在朝阳门外、花市、草市,讲演评书。其兄故后,几年的光景,他亦去了世。玉广昆这支儿,至到如今算断了门户了。
雁班子之江湖木
清末光绪年间,有河南巡抚某,因某案撄皇上之怒,将罪之,尚未降旨。某巡抚正欲运动。他闻有数十人,住于城外某寺中,皆是北京口音,但深居不出,疑是朝中遣使来调查其事,合城官吏无不恐慌。祥符县知事,遣干役往寺前偷探来者是何人,究有何事。县役在门前,守侯两日,不见有人出庙。一日清晨,见寺门忽开,有一太监手提浆壶而出。县役尾随其后,至北关酒肆中,见太监买酒毕,提壶出店。县役上前作揖施礼,说:“老爷来取酒么?”太监怒视不语,匆匆归庙。县役次日又见该太监提壶而出。县役奔至面前,说:“老爷将壶交给我,往酒店买酒。我可代劳,何必老爷前往。”太监起初不肯,经县役说之再三,太监才将壶交与县役,代为取酒。从此县役日日往代取酒。一日该太监自出,未携浆壶,县役随之,至酒店,见其自饮。县役亦进店就饮,随饮随谈,渐觉熟些。县役悄悄问道:“老爷至此,伺候何人?”太监说:“吾主乃端王之子,今上之大阿哥也。”县役又问道:“大阿哥乃国之储君,何至此?”太监说:“因你们本省巡抚,于某案得贿枉法,派吾主密来访察。如果是实,吾主归京,巡抚之罪,不容诛也。”县役大惊,太监说:“汝一人知之,不可泄漏于人,倘若泄漏,吾命难保,千万谨记!”县役容其归庙,疾行回衙,向县知事禀明,县官亦恐惧不安。未至两日,凡巡抚以下官员,尽知此事,众无计,惟有重贿,可免牵连之罪。皆具衣冠,往该寺拜谒大阿哥,车马轿辆,嚣喧寺外。叩不应,只听里面,“啪..”有鞭扑声、呼号声。久之,不见动静。门忽开放,有二护军校,抬一荆筐而出。筐内死尸一具,血肉模糊。县役追视,死者即与语之太监也。县役奔至知县前,将打死太监之事,又都禀明。众文武大惧,乘庙门未闭,进了山门,膝行而前。见一侍卫大臣,头戴秋帽,珊瑚顶,孔雀翎,黄马褂,方颐广额,精神百倍,美胡须,约四五十岁。他见众人来至,忙用手指台上坐着的少年说:“爷在此,可行礼。”众官拜见,但见少年,微欠身,小语数句。众文武听不清所说的话语。侍卫大臣向众文武说:“爷明日回京去。”众文武唯唯。至暮,巡抚遣心腹人至,献黄金万两,纳贿求免。次日天明,众官送行。大阿哥临行时,忽掷一纸于某巡抚,令回署再看。及至回衙,见巨幅大书“领谢”二字,始知受骗。遣人追赶,不及而还。此乃清末实事。清朝野史,有“插天飞骗财”,即是饰侍卫大臣之人。
我老云曾向江湖人探讨,“插天飞”等数十人组织的骗人团体,是否江湖伎俩?某江湖人说,那叫“雁班子”,又叫“雁尾子”(“尾”应该“以”声),是江湖上风、马、雁、雀四大生意之一。他们亦有掌穴的,当展点的,敲托的,其内幕情形,最为复杂,非局外可知也。插天飞即是掌穴的,某省人,某江湖总督同族者也。雁班子耳目灵通,专骗各省大吏。所骗之金银,数目之巨,亦骇人听闻。今年春季,平津有某人,诈称某军界之代表,向各方骗财,即风、马、雁、雀之江湖骗子,后竟被捕入狱中。江湖人说他是“独角雁尾”也。
江湖中之挑杯杯的
我老云因事赴济,在某市场见有一群人,约有三四十个,江湖人称为“小年子”。挤进去瞧瞧,见有年三十许男子,摆设地摊。摊上有铁匣一个,水壶一把,小酒壶八个,另外有黑色酒杯数十个,红色酒杯数十个,摊上有些个角票铜元。老云看着不懂,他这生意是卖什么的?挤在人群里不走,看他是卖什么的。那摆摊的男子说:“众位,你看我这东西。”说着,用手指那红色酒杯,“是出在云南硃砂井,名字就叫‘硃砂杯’。这里头没有麝香、牛黄、狗宝,就有几十味药材炮制的。有什么药材哪?有沉香,有木瓜,有豆寇,有丁香,有杜仲,有槟榔,有陈皮,有肉桂,有..偏方能治人病,草药气死名医。这个酒杯,又是个小玩艺,喝酒可以当做小酒杯。只要将酒倒在杯内,酒浸杯内,药性化开,和喝药酒一样,能治偏正头疼,风火牙疼,筋骨麻木,腰酸腿疼,心里膨闷,肚疼胀饱,打饱嗝,吐酸水,跑肚拉稀,红白痢疾。买我这个酒杯,倒酒喝,管保病好。这个酒杯,虫子不吃,臭虫不咬,搁不坏,放不烂,多时都能使用,花钱不多,治病不少。买到家去,行个方便,结个人缘。那位说,你这个硃砂杯卖多少钱一个哪?卖一毛钱一个。今天我初次来到贵宝地,我为传名,少要钱,多传名。这就是小不去大不来,名不去利不来。我卖一毛钱两个。有个小病吃了酒就病好,亦不用扎针、拔罐子、贴膏药,连请先生带开方全都有了。哪位要,哪位说话。”他说着,伸手提起铁壶,往红黑酒杯里一倒,真奇怪,那硃砂杯的酒能变成黑颜色。那黑酒杯的酒,反成了红颜色。他说:“众位看见了没有?酒是白的,斟在红杯是黑颜色,斟在黑杯里是红颜色。那是酒浸药性发了,碰到硃砂就是红的。我这黑杯,要没有硃砂,怎么能红啊?这就是硃砂的力量变成红的。硃砂能定心神,避邪气。那红杯怎么能斟上酒变成为黑色?那是丁香、豆蔻的力量。丁香豆蔻能止呕吐、开胃口。”说到这里,他就让大家尝尝,还说:“眼能观宝珠,嘴是试金石;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喝到嘴内尝尝滋味。”于是乎这个也喝,那个也喝,先尝后买知道好歹。就有些人,买那硃砂杯。我还觉着便宜,用一毛钱买了两个,一红一黑,带回家来,放一个多月,果然那东西没坏。我买了四两烧酒,斟在杯里喝点尝尝,不料我斟在杯内的酒,亦不黑,亦不红,还是白白的酒色,泡了一个多钟头,仍然是不变色,喝在口内一点药味都没有,还是烧酒味。我赌气了将杯摔碎。摔杯为计,使舌头舐了舐,还是没味儿。我虽不知道他那“底哨”是什么(江湖人管做东西的原料,调侃儿叫“底哨”,譬如膏药是油熬的,那油便是“底哨”),就知道“受了腥啦”(江湖人的调侃儿,管上了当叫“受了腥了”)。
我知道那卖药酒杯的是蒙人的生意了,便向江湖人探讨那是怎么回事。有个江湖人告诉我,那种生意叫挑杯杯的。他那酒杯斟上酒,黑杯酒色能红,红杯酒色能黑。不是杯的药色,是他们的“样色”(江湖人管使了手彩,调侃叫使道“样色”)。做这种生意,亦得投师,先学说话圆年子(围上人是圆年子),“屡年啃条子”(说病原,说病,调侃叫“屡年啃条子”),将那前棚钢口学会了,再学催啃的钢口(管推销货物,往外多卖东西,调侃叫“催啃”)。其啃钱多寡,由他的翻钢叠杵的本领而定。能多挣钱,都说:“他后棚的生意硬。”不能挣钱的,都说:“他后棚的生意软。”能圆年子屡条子,与钱无关要紧。在早年社会的风化不开,人物朴实,做这挑杯杯生意,都能蒙得住人,挣得了大钱。到了现在呀,人都精明了,信他们这一套的很少了。干这种生意,仅仅能糊口,不能火穴大转,亦因时代落伍,受了淘汰了。我问过江湖人,挑杯杯的,斟酒变颜色的样色如何使法?江湖人说:“和变戏法一样,以能叫人看不透为妙。如若教人看破,调侃儿说‘泡了托’,亦算憨蠢哪!”
江湖中之老合
社会里的人士,蒙骗人的方法叫“生意”,又叫“卖当的”。凡是生意人,都是老合,有些半开眼的人,对于坤书馆、杂耍馆子,男女艺人,叫做“老合”,其实“老合”不止是他们。说起“老合”范围,是极其广大的,其系流派别,最为复杂。我老云所说的金、皮、彩、挂等门,与风、马、雁、雀四门,穷家门,骗术门等等的门户中的人,都算“老合”。“老合”们是跑腿的,天下各国,我国各省,都能去到,愈去的地方多,阅历愈深,知识愈大,到处受人欢迎。像已故的幻术大王韩秉谦,他到过外洋务各国、中国各省市、各商埠码头。走闯江湖的朋友,聊大天谈起他来,都称“韩秉谦才是个腿哪!”这样的称呼,在江湖中为至尊至荣,故此江湖人自称“我们是跑跑腿的”。我向江湖人探讨过多少次,他们江湖人群的名词的侃儿是否叫“老合”?江湖中老人说:“他们生意人,不论是金、皮、彩、挂、风、马、雁、雀,穷家门,只要是江湖人,都叫‘吃搁念的’。‘搁念’两字,是江湖人群名词的侃儿,与那国家、团体、学校、社会的名词儿是一样。吃搁念的某甲,与吃搁念的某乙,原不相识。两个人在一处遇见,谈起话来,只要彼此说:‘咱们都是老合,以后得多亲近。’甲乙二人,从此就能亲近。‘老合’两个字是搁念行里公名词的侃儿。”我向老江湖人问过,“老合”这句侃儿是怎么个意义?老江湖人说:“这句侃儿是很深奥的。凡是江湖人,若能按着这句话去做事,事事都成,按着这几句话去闯练,什么地方都走得通。”他说了个极小的故事教我悟解。我老云就由他一说这小故事,开了窍啦,成了半个老合(还没够整个的哪)。他说:“有个茶馆买卖不好,无人照顾,雇了个懂得江湖事的伙计。这个伙计姓王,他自称‘傻王’,可不傻,亦不装傻。他就在这茶馆里,运用‘老合’的方法。譬如有个茶座由外边走进茶馆来,手里拿个鼻烟壶,伙汁给他沏壶茶,瞧见他将鼻烟壶儿放在了桌上。傻王一看这烟壶的成色,也就值个几毛钱,他张嘴就问:‘你这烟壶几块大洋买的?’这人说:‘才六毛钱买的。’傻王就失声说:‘真便宜!你真会买东西。李四爷前天花两块钱买了个烟壶,还不如你这个哪。’这个茶座,见伙汁这样恭维他,心里觉得痛快,亦很喜欢傻王,天天不往别的茶馆去了,就专在傻王这里喝茶。其实他喝茶给水钱,擦脸给手巾把钱,这里亦不便宜,只因傻王会使老合方法,见物增价,捧人家捧对了,将主顾拉住了,买卖就能日日见好”。“死店活人开”,这句话诚然不假。我听他说,傻王能见物增价,感觉着心地能豁朗。他不止于学会见拿鼻烟壶的人使老合的手段,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迎合他人的心理,说话行事,碰着人的心眼。样样事办出来,教人喜欢。句句话说出来,教人可心。可与拍马屁的意思不同。千人所喜,准保发财。
某江湖人还说个小故事,他说:“有个茶馆,买卖很为发达。天天茶座拥拥挤挤,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掌柜的与伙计闹了意见,将伙计辞退,另换一个伙计。这个伙计不会说话。有个茶座儿,桌上放个鼻烟壶,他瞧着亦就值个几毛钱,他问人家:‘你这个鼻烟壶,是多少钱买的?’人家说:‘一块大洋。’他把嘴一撇道:‘一块钱不值,你买贵了,简直上了当啦,你不会买东西。’这个茶座就瞪了他一眼。有个茶座儿说:‘伙计,你给拿个干净的茶壶。’他说:‘都干净。不干净谁使呀?’人家问他:‘水开吗?’他说:‘你不放心,自己上茶炉看去!’有人说:‘伙计,你很是忙啊!’
他说:‘不忙吃什么?’他句句话说出来,教人不痛快。大众给起个外号,叫‘撅劳’。一样花钱,哪个茶馆不能喝茶?谁跟他呕气?日子多了,是喝茶的都不来了。这个茶馆掌柜的觉悟,将他辞退。他还说:‘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他说了这段小故事,我感觉了,觉着那里的人,都喜“老合”的顺情说好话,又觉着话是开心的钥匙。说话行事,要研究不好啊,一生的事业,绝不能发展。如若将这话的本领学了去,投入所好地行事,一生的事业,何愁不发展?“老合”的一举一动,不论遇见了什么样的人,亦能说得到一处,绝不能处处碰钉子。“老合”的意义,有多么伟大,非我一人所能道尽。我只知有官场中的“老合”,商家的“老台”.行伍中的“老合”,工匠中的“老合”,种庄稼的“老合”,读书中的“老合”,社会里处处都有“老合”。不过,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生旦净未丑,所扮的角儿不同就是了。“老合”的手段,很多很多的,只是一样,要学可不易。因为他们的手段是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有心领神会的聪明,管保样样能够学到。就是我老云,五十多岁了,明白些个江湖事儿。亦有些人,管我叫“江湖老合记者”呢。
江湖中之金、卖两门做变绝生意之内幕
在江湖中的金点,应以算卦相面、看风水批八字做生意,不应当带着卖药。挑将汉的先生们,应以治病卖药做生意,不应当带着算卦。否则金、卖相混,同道人必出头干涉,责以江湖乱道之罪,令其改悔。在清末的时候,治病大夫不论是否够格,随便挂牌行医,随便售药。患病之人稍有不慎,不是被庸医所害,就是被售药所误。有些卦馆,门前写着八个大字“圆光寻物,专打鬼胎”。不知内幕的都以为他们会圆光。丢了东西,圆光圆得出来,是何人偷去;“专打鬼胎”,是谁家有邪魔作崇,他们会捉妖(倒不是青石山,混元盒)。谁亦不注意这些事。社会里的事,真是奇怪。不拘什么买卖,只要有人做,立刻就有人照顾。当初我老云在学房读书,有某学友,他父亲就在××街开设命馆,门前立着“圆光寻物,专打鬼胎”的抬牌。我时常找某学友,一同上学。他的父亲将我看成小孩子,不懂事儿,有什么事亦不避讳。有一次他的秘密之事,被我无意之中看个完完全全的。那天我还记得正下大雨,我找我学友上学,他父亲说:“今天下雨,不用上学了。你们在一起玩吧!”我们两个小孩就在里间屋内玩耍。工夫不大。从外边进来了一个人,约有二十多岁,穿着打扮像个仆人,长得相貌俊美已极。他进门就问:“先生,怎么打鬼胎呀?”先生说。“凡是姑娘受了邪魔外崇,不夫而孕就叫鬼胎。妇人的丈夫不在家。受了邪魔外崇,未与他丈夫交合受了孕,亦是鬼胎。这鬼胎要是不治,长成了形,生养下来,不定准是什么东西。不唯可怕,传说出去,亦真憨蠢。”那仆人说:“鬼胎怎么打法哪?”先生说:“我有两个方法,一个极快当的法子是用针扎,我到你家去扎亦可。”那仆人直皱眉,说:“我们这是姑娘,她不能出来,亦不能到我家去扎针。先生,你还有别的法子没有哪?”先生说:“还有一种治法是吃药往下打。”那仆人说:“吃药往下打,倒是很好。是汤药还是丸药哪?”先生说:“丸药。”那仆人说:“丸药便利极了,费多少钱一付哪?”先生说:“一百五十两银子一付”。(我听着他讹人。以为是穷疯了呢?)那仆人说,“这药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药里有上等的砂砂,一两二钱银子一钱。这里头有好麝香,叫“当门子麝”,每分卖二两四银子。就这两种药就贵极了,别的好药还有贵的哪!可是这药虽贵,有几样好处,吃下去人不受伤。一天工夫,准能把鬼胎打掉。”那仆人听了,亦觉着很喜欢,说:“吃下这药去,要是不灵验哪?”先生说:“不管事原钱退回。”那仆人就从腰中掏出一张银票,说:“先生,你给配这药吧。我留下五十两银票,当作定钱。明天我一定来取。那一百银子,我明天给你带来。”先生接过银票,问他道:“你贵姓啊!”那仆人说:“我姓蒋。”说罢转身走了。他走了不大工夫,先生就将他儿子叫出来,说:“你快追那个买药的,在他后面跟着,瞧他进哪条胡同,进哪个门,然后你打听那门是谁住着,你再回来。”他儿子就追出去了,暗中随着那个仆人而去。先生的媳妇才四十多岁,专爱说话,他问先生:“那买药的人来了,你为什么说会扎针哪?”先生悦:“他来买药,一进门儿,我就看出他是个仆人。我说会扎针,往他家扎,是要到人家看看穷富。如若真阔,得多挣他的银子,他说不能往他家去扎,亦不能到我这里扎,我就猜着了,一定是他当仆人的,与他主人的姑娘小姐,通奸有染。他们的小姐,是大家之女,与仆人有私,焉敢教我进门呀?亦不能来呀。我猜着是仆人与小姐通奸有孕,就要他一百五十两。”他媳妇说:“这个仆人哪能花得起一百五十两银子啊?”
先生说:“你不懂。我用话探讨明白,是要他的‘水火簧’。”他媳妇问:“什么叫‘水火簧’?”先生说:“他要穷,就是水,我少要钱;他是阔,就是火,我就多要钱。我瞧这仆人,长得那么漂亮,穿得那么整齐,他主人家定是个阔家,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仆人哪有这些钱?这钱是他们小姐花的。我和他要一百五十两,他都没驳回。大约着花个几百银子亦花得起,我还要价要嫩了呢!”他媳妇说:“要嫩了怎么办哪?”先生说:“我有翻钢叠杆的法子,还能向他多要钱。这个点儿至少亦挣他几百两。”少时,他儿子回来,说他跟着那仆人,走在东四×条胡同,进了×宅了。先生听了,向他媳妇说:“×宅是个富户,这号买卖做下来,准够我们二年的花销。”他一家子有了这号买卖,欢喜得了不得。先生就提笔在手,开了两个药方,给他儿子五两银子,教往药铺配制此药。他儿子就邀了我一同前往。到了药铺,柜伙抓药,他贪玩耍,各处瞧着。我知道他那药方宝贵,我用铅笔抄写下来,是:“三棱、义术、水蛙、芒虫、乌头、附子、天雄、牛膝、意苡、蜈蚣、红花、大黄、芒硝、桃仁、杏仁、黄花、沉香、硃砂各等分,蜜制成丸,黄酒送下。其二是:皂角、细辛、肉桂、丁香各等分,共为细未,用葱捣泥如丸,绸子包裹,如核桃大小,纳阴座之。其绸上拴三股小线,坠铜钱三个。药铺伙计,将药包好,他儿子拿回家去,配制去了。我自幼就喜爱谈奇说怪,见了他的事儿,我留心访查。果至天黑了,那仆人往他卦馆取药,先生说:“先将坐药用上,觉着有了动静就吃丸药。”那仆人就给了一百两的银票,持药而去。他拿走这药,有没有效力,不得而知。我有工夫,就往他家里去。恰巧第四天,我正在他家,和他儿子写字,温习功课。那仆人来了,进门就作揖,说:“先生你这药真有效力,我来道谢”说着又给他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先生问他:“打下了鬼胎之后,人觉着怎么样哪?”那仆人说:“吃下药去肚腹疼痛难忍,还好,昨夜内胎就下来了。这两天病人周身软弱,不思饮食,心乱神昏。”先生说:“不好!还得配付产后的药吃,安神养血。若不吃药,恐有性命之忧。”那仆人害了怕,又问:“配这产后药得多少钱?”先生说:“这药倒不贵,才几两。最贵不过那避孕药,吃了下去管保男女交合,永不受孕。”那仆人听了,面上有了喜容,忙问:“那避孕的药,要配一付得用多少钱?”先生说:“二百多两。”那仆人说:“怎么这么贵哪?”先生说:“这种药里有避孕砂,出在南洋,贵重无比。二百多两,还是药的本钱,我还没赚呢。如若再赚你的,几千两、几万两还不止哪!”那仆人听完,由身上取出一对玉镯、两个戒指,说:“先生你看这些东西,能值几百两。你将他变卖了,连那产后的药一并配成,我后天来取。将来我还给你传名,重谢于你。”先生将东西收下,以后的情形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直到如今,我晓得社会的黑幕、江湖骗术,才知道那卦馆,江湖人调侃叫“金点坐子”。占卦相面批八字,是他的本等。带着卖药,调侃叫“枪里加鞭”专打鬼胎的生意,是做“变绝点儿”(江湖人管给人打胎,叫“变绝点”。这句侃儿是指着胎孩而言的。十月临盆小命一条,能够活的,他给胎死了,由活气变绝了)。走闯江湖的人们,对于骗取人的银钱,都不在乎。惟有做这变绝生意部不赞成,他们调侃儿说做那生意太“伤攒子”(江湖人管做缺德的事儿,调侃叫“伤攒子”。做亏心事亦叫“伤攒子”)。亦真是伤天害理太缺德。他们做这种生意,亦是瞧人下家伙,该卖一百绝不要五十。第一回的钱,叫“头道杵”,第二回的钱,叫“二道杵”。还有“三道杵”,“四道杵”,最末一次叫“绝后杵”。有时扎胎,打胎,没弄好,弄出毛病来,遭了官司。骗财、害人二罪归一,饱尝铁窗之苦。做绝点的生意挣钱虽多,头顶着杀人的罪刑,亦不把牢。如今时代改变,有卫生当局,管理医生、药商,对于无执照售药的,无凭书行医的,取缔得很严。无论药馆、卦馆,都没有那打鬼胎的招牌了。可是凡是做这种变绝生意的,又花样翻新,另想招揽。这种生意的办法,他们在这包药的发票上,印着几个大字:“此药孕妇忌服”。如若有人问他,这药孕妇吃下去怎样?他们就能明白此人,欲买打胎的药物,于是施展他们的钢口。售以坠胎的药品。这“孕妇忌服”,就是做绝点生意的变相招牌。上年有段新闻:二十四年四月八日,西直门北关门牌×××号××堂××膏药铺,铺长×××,专做绝点,收手术费七八十元至一二百元,或为扎针,或为用药,收入极佳。所打下来的婴胎转售××院,每个得洋数十元,断送了无数小命。不料事机不密,被人告发了,被官署查抄,搜出了针药等物,并已焙干婴胎三具。那就是做绝点的报应到了时候,捉到官里去,饱尝铁窗风味。我说做这种生意,真伤攒子。不知社会人士作何感想,能否同情?从前的妇女有了私生子无处消灭,如今可容易极了,往病院里一住,费上几十洋元,可保平安无事。世风日下,四维不张,可发一叹!
江湖的骗术:倒页子
我老云有个朋友,在天津读书。现年二十四岁。他家住在乡问,是个土财主。他的父母就生他一个,娇生惯养,放纵成性。他叫孟学仁,读书倒没有什么成绩。你要问他天津影院共有多少家?谁家的片子好?他全知道。哪里有暗娼,哪里有赌局,他无不尽知。还有些个技能,吹打弹拉,样样能成。唱几句西皮二簧,很有点名伶的味儿。那位盂学仁,不住学校的宿舍,住在租界的旅馆内,花天酒地,任意而为,衣服阔绰,挥霍金钱,惹人注意。一日他早晨起来在院中漱口刷牙,隔壁的房中客人,亦在院中刷牙漱口,他见那人长得中等身材,白白的面庞,五官清秀,黑若漆刷的头发,留着美式的分头,穿着一身新做的西服,约有二十多岁。他与那人一对眼光,彼此点头。漱完了口,就谈起话来。那人说话是南方音,自称姓黄,双名子荣,是沪某洋行买办,到津来办私事。两个感情冲动,愈说愈投机,一同去吃饭洗澡,晚间嫖娼。黄子荣挥霍自如,金钱众多,较比孟学仁手中还富裕。他很羡慕黄某多资。有一天,两个人在旅店谈心,问盂某金钱,黄说,他有个朋友,专做假钞票,管保使用。此次北来,即是来找朋友更货二十万钞票,已然派人运往上海了。在天津再游玩个月,就回南方。孟问:“我要趸个几千元假钞票行不行呢?”黄说:“我的朋友尚有五千钞票,他不愿卖了,愿意自己使用。”孟说:“你替我疏通疏通,教他将那五千元的票子让给我得啦。”黄子荣说:“你明天听话,我给你问问。”说着由他身上取出五元一张的钞票,整整五张,交给孟学仁,教他出去试用,看看这假钞票能否受使。当日黄某去找他的朋友给他疏通事儿。孟学仁拿着二十五元假钞票(阅者注意,那二十五元票子是真的,他说是假的,故意冤孟某),到外边使去。看电影,又去听戏,以后到饭馆又吃饭。在他临外使时候,心里还觉着亏心,忐忑不安,及至花着受使,他胆量就壮起来。吃喝玩乐,花了一天,还剩回十几块现洋回来,高兴得手舞足蹈。天黑了,黄某回来,他问疏通得怎样?黄说他见了那人,商量此事,人家很不愿意卖。经他再三说情,人家才点头。可是他这票子都是五元一张,十元一张的,要五百元才肯卖哪,你能要吗?孟学仁说:“能要,我这柜上还存着六百多元哪。”黄某说,“你看样子不看?和我那东西一样。”孟说:“不用看了,我花着票子,很受使。”黄说:“你预备钱吧,我带你到他那里取货去。”孟说:“我这就到柜上提款去。”说着走出去,直奔柜房,由管帐的先生手内取出来五百元。回到屋中,黄说:“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了,他教我们到他住的饭店里取货。”孟学仁就将五百元交给黄某。黄某查了查数目,装在一个皮包之内,携着出了旅馆,坐着洋车,去找那卖假钞票的。到了一家饭店里,走至×号房,有位客人长得又黑又胖,一望那样子,好像个大富贾,不像卖假票子的。三个人见了见,黄子荣指着孟学仁,向那人介绍道,“这就是我盟弟。你们两位,多亲多近。”那人与孟学仁握手行礼,然后落座,一方交款,一方取款。那人将五千元钞票,当面交付,盂学仁打开头一卷察看,刚看了两三张,忽听外边有人喊嚷“查店”,那人亦觉着不安,黄子荣以目示意,教他将票子收起来,孟学仁就不敢再看了,全都装在皮包之内。黄子荣向他说:“乘着查店的官人还没查这屋哪,赶紧回去,免得被官人查出来麻烦。”盂学仁就打了皮包,与黄子荣走出旅店,同乘洋车回归。及至他到自己的旅馆,那黄子荣没到。不知他什么时候岔了道了。到了屋中打开皮包,取出票子来,一看,只有头卷有
三张五元的钞票,余者尽是纸店里卖的鄷都省银行冥钞。孟学仁大惊。他再找那黄子荣啊,简直的没处找了。孟学仁受了骗,烦闷已极,见了谁,向谁提说此事。
我老云按着他受骗的情形,向江湖人打听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说:“这种骗财的,调侃叫‘倒页子’。他们是十数人组成一帮,分住在旅馆饭店之内,有给他们当耳报神,专给他们把点的。
看着谁有钱,够上当的资格,就告诉他们的‘掌穴’的(帮头)。
掌穴的派他的羽党,做成圈套,设法骗财。他们亦是打走马穴,今日在东,明天在西,骗过了的地方,不敢再去,怕被骗的人撞见。这种骗人的生意是不能走‘回头穴’的(江湖人管去过的地方再去一趟,调侃叫‘回头穴’)。孟学仁受骗,不能怨做‘倒页子’的。是他贪便宜上当,教人家给冤了。”我老云尝说:人在社会里,只要是便宜不贪,就没当上,贪便宜才能受害。我写出这种倒页子的生意,将其黑幕揭穿,贡献于社会,使各界人士不能再受彼辈之骗,亦是我的爱护社会人士的好攒。
评书艺人刘荣安
刘荣安这个人,长得身躯矮小,好像《施公案》的灶王爷。他有位兄弟叫刘荣魁。会说“大瓦刀”(评书界的人管说《永庆升平》的,调侃儿叫“使大瓦刀的”,因是书之第一人物马成龙当过瓦匠,会使大瓦刀。在康熙私访月明楼时救过驾。故此他们评书界说人管《永庆升千》。调侃儿叫“大瓦刀”)。久在东三省,永不回平,他们昆仲都是饭馆跑堂的。因为嗜好评书,专爱听白静庭的《施公案》,他就说了评书。当他初次说书时,亦未拜认师父,在宣武门外,赁了个场子,贴报儿就说书。他那报上写的是:“刘海泉”,颇招评书界人不满。按着说评书的支派,那个刘海泉的“海”字,辈数最大。当初废清中叶时,有肇弘六者,是清室黄带子。按“弘”字辈,与乾隆帝一辈。他的艺名叫“肇海鸣”,专说《明英烈》,颇有声望。到了清末时,评书界中早没了弘字辈的艺人了。有人瞧见个票友下海的,敢贴报叫“刘海泉”,焉能愿意?就找了老说书的,去携他家伙(在早年说书的艺人,得有门户。如未拜师就说书,评书的人就能携)。“携”是个行话,携家伙时,是伸手将手中往醒木上一盖,小笸箩一扣,扇子往笸箩上一横。如若拜这师父,有门户说书的,不怕这个。他拿起扇子,说套词赞;拿起手巾,说套词赞,拿起笸箩,说套词赞;拍下子醒木,说完了词赞,照样说书。那来携的人,就没有办法,道句辛苦而去。如若不会说这几套词赞,就没有师父,没门户。那来携的人,就将扇与手巾、醒木以及所挣的钱拿走,并且还不教说了。那早年吃生意饭,没门户是不成的。到了如今,没门户的艺人,没有师父的艺人,很多很多。如若有人来携,和他打官司,法律上是不容许的,最轻亦得打个诈财的罪名。那刘海泉见有老说书的来了,他真伶俐,赶紧请安叫师爷。那老说书的被他恭维得不好发作,只说:“你赶紧找门户,认了师父再说。”他诺诺应声。从那天起他就不说了,亦见不着刘海泉的报于啦。他后来托人疏通,拜群福庆为师,艺名就叫“刘荣安”。他还是个大徒弟。师兄弟十数人,都叫他大师哥。他出艺虽旱,口齿不大清楚,嗓音亦不大,说得又不精彩。三十年了,亦没成名。终日奔波。所挣的钱仅够衣食之用。艺人不能成名,亦是很多呀。
江湖中挑黄啃的骗术
我老云有个朋友,叫马文田,住在津埠某租界,家中颇有几十处房产。在这年月,他们吃瓦片的,每月收取租金,如同铁杆庄家一样,十数口人,衣食丰足,人间天堂,快乐无忧。不过我这位老弟,聪明过人,是亏不吃,是当不上,交际最广,哪界都有朋友,亦常给人调停个事。他的手眼通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提起“马文田”三个字来,在民国初年的时候,几乎无人不知。那时候天津的西城根修电车道,修马路,已无江湖人了。地道还没有杂技场哪。露天市场,南有三不管,北有北开。走闯江湖的朋友,都在这两个地做生意,马文田有一种毛病,太不警人。他对于江湖的黑幕,知道不少,常在人群里熏生意,不是这当生意蒙人,就是那当生意骗人。日久天长,他得罪了不少朋友。有一天,他带着几百元钞票,往南市办事。走在翠柏村的南口,忽见对面来了一个人,穿章儿好像个仆人,满脸的愁容,透着又急又忙。见了马文田,向他问道:“这位先生,可曾看见有个姑娘,坐着洋车,拉着褥套,过去没有?”马某说:“没看见。”那个仆人急得直跺脚,眼泪在眼圈里直转。马君觉着这人必有紧急的事儿,忙问道:“朋友你有什么事至于这样着急?”这仆人见问,先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悄悄说道:“我是当仆人的,吃长安路的饭有个十几年啦。我们主人是前清户部当差的,掌里银库,家中很阔。我将使唤丫头桂红拐出来,偷了些个珠宝,要往××地方将东西卖了,弄个安乐窝过快活的日子。我们怕有入追下来,商议好啦,分开了走。他在前边,我在后边。刚才我们下火车的时候,她坐着洋车,拉着东西,我在后边跟着。刚出站,我看见个熟人,怕露了破绽,我向桂红说:‘你先走×租界××客栈等我。’不料我到了栈房,伙计告诉我,她已经走了。我追了半天,亦没追上她。”说着说着,还急得了不得。马君说:“你这人真是死心眼,不会雇辆车追她吗?”这仆人说:“我没带着钱,钱都在她身上哪。我怕她上了火车,那可就糟了。”马君说:“你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吗?”这仆人说:“钱我倒没带,我带着点东西,可以变卖几个钱。”马君说:“你带的是什么东西?”这仆人说:“生金子。”马君说:“你掏出来我看看。”这仆人又向四下里看了看,由怀中掏出个绸子包儿,打开了。马君一看那包内黄澄澄的,净是生金子。他问道:“你要多少钱啊?”这仆人说:“四十多两,能值两千多块钱。”他们两人说着话,旁边又凑过来一个人,穿得很阔,像个富家翁的样子,说:“你们两位嘀咕什么?”这仆人又将他的来历说了一遍。那富翁说:“我看看你那货物。”这仆人打开包儿,教这人瞧看。这人说:“你这东西不假吗?”这个仆人由身掏出一个铜子,往那金子上一打,滋滋的直冒火星儿。那富家翁似的人说:“你有多少都卖给我吧。”这仆人说:“我有四十多两,能值两干多元,你都留下,给多少钱?”这富家翁说:“我给你二百元。”这仆人说:“两千多元的东西你给我二百元,差得太多,我可不卖。”这富家翁说:“你不卖,好吧,你在这等着我,我教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匆匆而去。这仆人吓得揣起东西就要走,马君一把将他揪住,说:“你不能走,你要走,我叫官人把你押起来。你要好好的卖给我,咱们没事。”这仆人急道:“你给多少钱?”马君说:“我就带着三百五十元。你卖亦得卖,不卖亦得卖。要不然我教你遭官司”。吓得这仆人无法,十几包生金子都卖给他。拿着三百五十元一溜烟似的去了。马爷花了三百多块大洋,买了四十多两生金子,欢天喜地走回家去。到了家
中,将生金子都收起来,只拿着一包儿,往金店去看成色。他打开包儿,金店的伙计一看,就乐了。他说:“你看见好东西亦乐呀?”伙计说:“我乐的是你这东西。”马爷说:“我这东西怎样?”伙计说:“你说是什么东西?”马爷说:“生金子。”伙计笑道:“这是自然铜。你到了药铺去吧,一毛钱就买这一大包。”他这才知道上了当。又跑到药铺买了一角钱的自然铜,与自己买的生金子比了比,是一般不二。他至此才相信被人骗去几百元买了些自然铜,他焉能好受?要找那骗子,和他们打官司。他天天往各处去找,找了半个多月,亦没找着。日期久了,他的气就无形消灭了。
有一次我们两个遇见,在天祥商场,闲聊大天。他听人说我老云懂得江猢术,就将他花钱买自然铜被骗的事儿,向我说了一遍,问我这是什么生意?我说这卖假金于的,我还没见过,我亦不懂。我知道江湖中有卖假金子的事,就常向江湖人打听。有个老江湖人说:“卖假金子的行当,江湖人叫‘挑黄啃的’。”我问:“他们‘挑黄啃的’怎么骗人?”他说:“做‘挑黄啃’的生意,亦颇不易。他们亦有组织,至少亦得四五个人,多了十几个人。他们那装男仆人的,说行话叫‘掌买卖的’。得有把点、把杵、抛苏、亮托、换托五大本能,才能掌买卖哪!”我问:“什么叫‘把点’哪?”他说: “‘挑黄啃的’一帮人出来,都随着掌买卖的走,往各处行骗。至于谁像被骗的,谁够被骗的资格,全仗着掌买卖的人两只眼眼睛瞧人行事的本领如何了。他净瞧出谁能受骗来还不成,得有‘把杵’的特能那才成哪。”我问:“什么叫‘把杵’哪?”他说:“掌买卖的,看着某人像个能被骗的,那人虽然愿意被骗,只因身上无财,亦是不成啊。他们的出奇本领是,只要和谁走对脸,往谁身上面一看,就能知道谁有钱无钱。可是他们这种‘把杵’的本领,与马贼‘把杵’不同。当初马贼在我国交通不便利的时代,专在大道上留神。如有发财回家的人,身上带着金银财物,步行是亦看双足,由脚印分轻重,扬土气知多寡。乘马而行,亦看马之四蹄,由蹄印的轻重,扬土气分多寡。唯有‘挑黄啃’的‘把杵’不是这样。是瞧人的面貌、神气,能看出来身上有无巨款。如若要骗这人时,得有发托卖像,会‘抛苏儿’为妙。”我问“什么叫‘抛苏儿’哪?”他说,“做生意骗人,亦要和逢场作戏一样,面貌上能够形容喜乐悲欢,‘挑黄啃’掌买卖的,向人假装问路,面上露出急忙惊恐之状,那就是他的‘发托卖像’,以假作真。最好的有能二目落泪的,行话叫‘抛苏’,形容好能使人相信,才上他们的当哪。”我问:“什么叫‘亮托”哪?”他说:“那被骗之人,要看金子真假,他从怀中取出一包儿真的,教人看,那叫“亮托”。”我问“什么叫‘换托’?”他说:“被骗之人,愿意要了,他将真的留下,换上自然铜,给了人家。在这一倒换之间,可以闹鬼,行话叫做‘换托’。”我问:“如今这做黄啃的生意,能有多少?”他说:“作那生意的,亦是打走马穴。今天在东,明天在西。骗了人立刻就走,不敢在一个地方不动,并且还得别回来。如能走回穴,碰上被骗之人,就得遭官司。挑黄啃的生意,在早年,以各大码头最多。现在因为时代变迁,多有改做‘倒页子说’。如若不改变,他们骗人方法,将来亦怕不灵了。”我听老江湖人将个中的情形说给我,才知道卖假金子的叫“挑黄啃”的生意。在我少年读书的时候,将开知识,就要将天下的事全都知道了。及至我在中国各省市云游了这三四十年,将社会里面的事,知道些个,才感觉着:天地之大,包藏最广。一个人的知识有限,天下事理无穷,非一人所能尽知。我是抱定宗旨,将我所闻所见的事,全部贡献到社会里,使人少受骗,不受宵
小之遇,即是老云,忠于社会人士之功。我的见解虽是这样,仍恐有人不原谅。讥我..。话虽如此,忠实人仍然是表示同情的。
江湖中挑沙子杵的生意
头几天大雨数日,暑气渐退,唤起游兴。往地安门外河沿什刹海,走在会贤堂饭庄东岸,望见了一群人,约有三十个,大家都直着眼睛,听当中那人说话。我老云亦站在外边听听。据中间那人说,他不是北京人,是来找他哥哥的。不料来得不巧,他扑了空啦。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来到北平,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够多么困难,“我带着些高货,可是货要卖与识家,我卖给谁这高货?”他这样说着,我老云瞧他长得瘦小身躯,风吹日晒,黑黑的面皮,两个小眼睛很有精神。他穿的一身粗蓝布裤褂,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儿。他这套词儿,说完了再说,连着说了好几遍,没有人理他,忽见有个高身量,又白又胖的人,向他问道:“你这人卖的什么高货?打开了我们看,看看你的货,我们好买呀。包在包内,你净嚷高货,谁知道你卖的什么高货?真是‘怯杓’(北平的谚语,管乡下人叫“怯杓”)。”那卖东西的说:“我这高货,打开不了,教你看你亦不懂。我卖的是‘活血珠’。”这人说:“我在北平跟过官,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我见过‘守宫沙’、‘活血珠’,这东西贵重无比,没有地方买去。当初我们旧主人,有个二姨奶奶,得了干血痨,屡治无效。有个医生说:干血痨的病,有一种药能治,吃下去准好,叫‘活血珠’。那东西出在西藏,是多年的藏红花所出来的。前清的时候,有西藏进贡,来过这东西。现在哪买去?我们主人托朋友向王府里求了三颗。才吃下一颗去病就好啦。我瞧见过那‘活皿珠’,亦就有绿豆粒大小,是紫红紫红的,透亮已极,可是轻极了,没分量,和琥珀一样,专治经血不调。妇人的血寒,到了经期,血分不至,或是赶前,或是错后。什么血崩、血闭、血瘀、干血痨、久不受孕,这‘活血珠’吃下去,能去瘀血,生新血,种胎生子;男子吃下去,能治肾寒,梦遗滑精。”那卖东西的人把左手的大拇指一挑道:“你这个人是行家,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我遇见了识货的了。”那人说:“你倒是打开叫我们看看哪。”他说:“你看完了,准能买我的东西吗?”这人说:“我看了你的东西,准要跟我说的一样,我就买你的。”这卖东西的人说:“我这东西不零卖,你要看中了,就都卖给你一个人。”这人说:“你死心眼,谁能都买啊?这又不是大米洋麦,买那些干吗?”卖东西的说:“你不都要,就不用看了。”旁边有个人答了碴啦,说:“你这人真糊涂,你打开教那一位先生看看,如果你卖的真是‘活血珠’,这位不能都留下,我们也能分着买你的,买了行个方便,结个人缘。”那卖东西的说:“我这东西,是不怕放着,搁几十年都不坏的。如若镶在戒指下,和那钻石一样。”说着便有四五个人直催他打开包儿。他慢慢的将包儿打开,大家一看他那包内,有七八十颗紫红紫红的珠子。他递给大家几颗,教大家观瞧。果然他那珠子,是没分量,和琥珀一样。那识货的人说:“你这东西真是‘活血珠’。卖多少钱一对哪?”他说:“我这东西都卖能值五百块钱。”那识货的人急了,说:“朋友,你这东西若遇见等着用的,多少钱都成。黄金有价,药无价。只是一样,在这你要那么贵,没人买,你包着他别卖,看着烙饼挨饿吗?”旁边的人都直劝他,贱着点卖,先有钱吃饭住店回家有盘费。劝了他好大半天,他才跺脚道:“既是众位好朋友劝我,我卖四毛钱一对,两毛钱一个。我可不都卖,只卖二十对,哪位要,哪位说话。过了二十对,再要买,我卖一块大洋,少了不卖。”于是就有好些人,争先恐后的抢着买。不到一刻钟,他就卖了好几块钱。在
他正卖的时候,东边有个山东人嚷:“我找巡警,和他们打官司,他骗我的钱财倒不要紧,吃下去教人难受,够多缺德!”有三四个人直劝他,说:“等他卖下钱来然后再找他。”及至他将钱卖到手,我老云在后跟着,他们一伙有五六个人,往一茶棚分钱去了。
我老云见了他们这种生意,有些像那做“老坎的挑生啃的”,向江湖人们探讨此事,据某江湖人说:“这卖‘活血珠’的人们,就是那假装南方人卖药。做‘老坎’的,是那假装外省人‘挑牛啃’的。因为他们卖的那紫金果、川丁香都熏黑了,被冤的人多了,再照那法子去冤人,就不容易了。他们改变了方法,不卖紫金果,不卖川丁香,改卖‘活血珠’了。”我问:“那假装投亲不遇,卖‘活血珠’的人,是干嘛的?”某江湖人说:“那个人说行话,叫‘扒包的’。”我问:“他们那贴靴的人,帮腔作势,随声附和,是干嘛的?”某江湖人说:“那些人说行话叫‘敲托的’。”我问:“他们那‘活血珠’,说行话叫什么?”某江湖人说:“他们管那东西叫‘底啃’。”我问:“那‘底啃’是什么东西做的?”某江湖人说:“他们那东西,是用化学方法制造的。有一种药品叫‘小灵丹’,那小灵丹是一种丹药。用个破灯台,点着了火,上边烧药,将药炼成了,如同一盏红玻璃灯一样,用锤砸下来,一块一块,好像红玻璃,又红又亮。要研为细末,用枣泥为丸,专治各种寒症,效力很大。就是阴寒,吃下去亦能准好。他们挑‘活血珠’的生意人,将那像玻璃块的小灵丹买了来,用个碗用点烧酒,使洋火点着了,使个竹子夹着小灵丹,往火笛上烧,如同拉胡琴的烧松香一样,往下滴滴珠儿,将那烧化了流下来的珠儿,滴在棉花内,就像绿豆大小,又红又亮,如同红珠子一样。一般江湖人管这种东西,叫做‘沙子杵儿’。使这种沙子杵儿做生意,必须换出大钱来才能成哪。可是不能轻售的。如今做老坎的人们,挑生啃的人们,做成了这沙子杵儿,当‘活血珠’卖,亦是坏了江湖人的事儿。”我问:“怎么怎么坏了江湖人事哪?”某江湖人说:“如若江湖人向受骗者说他们有贵重的药品,能治..,那人亦愿受骗了。及至将价钱讲妥了,是多少元钱,将沙子杵取出来,那被骗的人,若见过这种东西,他一定说‘就是这个呀,我在什刹海买过,叫做‘活血珠’,才四毛钱一对。你卖我几十元哪,我不要了。这沙子杵儿,不是普通的东西,如若卖糖豆儿一样,到处皆是,社会的人士,都认识了。江湖人再把它当妇女守节的守宫沙卖几十元哪,谁亦不要了。这就是生意人坏了生意人的事儿。”我问:“他们坏了江湖人的事,江湖人有办法没有哪?”某江湖人说:“若在早年,就去个江湖人,和他们讲理,他们就不敢卖‘活血珠’了。到了如今可没有办法的,江湖乱道,谁来守规矩?江湖人的规律,亦不能讲了。”我听江湖人所说,才知道卖“活血珠”的生意,卖的是沙子杵儿,是江湖人乱道的事。望社会里人士,扩大宣传,都别上他们的当,别买那“活血珠儿”,以免被骗。
江湖中铳幅子的
我老云虽然卖稿为生。每日埋头书案,当刷子匠。有了闲工夫,就到外面去游逛。什么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天桥儿,什刹海,时常的巡礼。有那又便宜又贱的胶皮车,花个几十枚就能转半个北平。每逢洋车走到前门里外、西河沿、王府井大街、霞公府、西单牌楼北边,都有那撤传单的追着往洋车上怔铳。所撒的传单,不是卖药的,就是相面的。天桥儿亦有这种撒传单的。我问某江湖人,他们这撒传单的人,按江湖事说是干嘛的?某江湖人说:“他们这种人,说行活叫‘铳幅子的’。铳幅子的人,都是欲做江湖事,知识聪明不足,才给人撒传单。管那传单,调侃儿叫‘幅子’,管撒去,调侃儿叫‘铳’。他们这行人,本领亦分高低。有本领的,给相士们撒传单,挣了钱,三七分钱,二八分钱:本领弱的,撒一天传单,挣三四角钱。行家雇撤传单的,花钱虽多,拿出去一千张传单,准撒给一千人,多少亦有点效力:力笨雇撒传单的,花钱可是少些,拿出去一千张传单,撒不了三二十张,剩下的都论斤卖了,包花生仁了。指望传单发生效力,哪不是做梦吗?有本领撒传单的,拿出去传单,不能遇见人就给,他们亦有诀窍:哑巴不给,瞎子不给,拉洋车的不给,卖苦力的不给,外国人不给,蒙古人不给,穿的衣服太穷的不给。这些人都不能到旅馆花钱相面,给他们传单,亦是白糟践东西。他们撒传单的,每逢要给谁一张传单,得瞧着给谁,不白给,有几成儿,能照顾他们,才成哪。撤的传单不多,见的生意不少,那才是铳幅子,有把点的本领哪。可是有本领的铳幅子的人,都不挣死工钱。要说三四角一天,他们是不干的。和先生挣了钱三七分帐,少了一天挣个块钱里外,多了三二元。可是相面的先生是有经验的,都愿三七下帐。雇有本领的人撒传单,钱虽多花,挣的还多哪。他有时撒传单,不把字露出来,把没有字的背面给人看。”我因这事向他问过:“你们为什么撒传单反着给人家呢?”他们说:“一般的人因为了然传单是宣传品,看一眼就扔了,甚至于还有不看的。我们反着递给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无论如何,亦得看看。只要他看,就许触动他的心机,照顾一下子。反着传递给人,是教人非看看不可。这种作用,非是久惯铳幅子的才能这样哪。”我听他们所说,才明白个中的用意。可见社会里的事,不管哪行亦有研究。若像绸缎店的徒弟,出来撒传单哪,看见人就给一张,简直是白搭,哪能有宣传的效力?我老云对于江湖中铣幅子的人们是佩服的。他们是有经验阅历,不是白挣钱,不管东家赔赚的。
江湖中做平的生意
本年七月二十七日报纸新闻中,登有指医骗财的新闻:“东安门内河沿五十三号住户陈王氏,年五十许,北平人,家道小康。近因患病,久不告痊,是日下午一时许,有一某甲年约三十余岁,面长黄白脸,留平头,戴美式草帽,穿蓝纺绸大褂,冒称陈姓亲戚代请他来看病。陈氏当令其诊视,旋谓病不甚重,是他医将药用错。但气已弱,不宜再服汤药,伊可代配丸药,服下去可保安全。陈氏欲送车费,某甲称有令亲介绍,何敢收钱?陈氏以值此炎暑,颇不自安。某甲最后三,请将制药费赐下。陈氏询问需款若干?某甲说药资无几,收十五元即可。陈氏处此局势,只可付洋十五元。某甲走去时,并云三、二日可送药来。后陈氏到她亲戚家探问,并无此事,始知被骗。呈报官署,请缉骗匪云。”
我老云看见了这条新闻,认为是骗匪骗财。不料日前与某江湖人谈及此事,某江湖人说:“这亦是一种江湖术,做这种生意的,说行话叫‘做平的’。他们的组织,亦是好几个人,分为‘掌穴的’,‘做使托的’。那使托的,每天专在各洋药房、各医院、各有名的中药商店,刺探病家的状况。或装作购药,与抓药之人闲谈。说:‘你这是给什么人抓药啊?’抓药的人随口答应说:‘这是给我们太太抓的药。’他必问得的是什么病,有多少日了,请过几位医生。抓药的人,不知他们是骗子手的踩盘子的伙计,无意之中,将病家的事,全都说出。他们听着病家是有钱的富户,就要入手。再进一步,向抓药人要要簧头,问:‘你太太的病,这些日子亦不好,他们亲戚就不给荐个高明先生吗?’抓药的人,说他们亲戚倒有,在某处,做什么事,倒是没给荐过先生。他们将病家的情形刺探明白,再看那药方,如今医生开的药方,都很详细,病人是男性,是女性,多大岁数,住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记住了。回去见了掌穴的说明了,那掌穴的就装是个医生,提着皮包,往病家去骗财。他的羽党们不在中西药店刺探事儿,就往各大医院,买个挂号牌子,假装有病,在医院的诊室内与病人们假作闲谈,暗着刺探病人家中的状况,能否骗财。如若觉着哪家可骗,就回去向掌穴的说明,掌穴的就敢至某家去骗财。做平的这种生意,挣钱多少,全看他们掌穴的本领高低。本领最大的,得有胆量。胆子有多大,就能骗多少钱。”
天津南市三不管露天市场
凡是到过天津的人,都知道有处三不管儿。外省人没到过天津,也听人说过三不管儿可逛。那里最热闹,说得天花乱坠,教到不了的人,闻香不到口,不知这三不管怎么热闹哪!我老云每逢路过天津时,必到三不管儿兜个圈儿,把我所闻所见的写出来,将那天津平民娱乐场,江湖人的根据地,介绍于阅者。
三不管那个地方,说起发达来,为我华北第一。可不是热闹第一,亦不是好的第一。在我幼年的时候(时在清末),到过一次天津。那三不管儿一带,净是水坑,又深又大,较比北平的什刹海还大些,可是不如什刹海清洁。坑的西北,有一遍热闹场,坑内净是小船,供游人往来乘坐。每至深夜,船上有乘客,或二或五。一人弹弦,一人敲打茶杯。二人对唱靠山调的小曲。什么《从良后悔》、《杈杆打忘八》,使人听了能感觉那真是天津的土产,地道的天津味儿。我向本地人问过那个地方为什么叫“三不管?”据他们说,那地方离着外国租界很近,外国人对于那里是不管的;市政当局知道那里是臭水坑子,是垃圾堆,不大注意,亦不管;县署因为那地方的界限,属于市政所辖,他们亦不管。故此那个地方叫做“三不管”。是与不是,亦不敢断定。不过他是那么说,我是这么讲。这个三不管,究属在什么地方哪?以天津的四马路说吧,在满清时代,马路是天津县的城墙,拆去了之后,修成了四大马路。那四大马路之内,算是中心地。三不管在南马路之南。所隔的不到半里路,有清室某大官员,在那里用土垫坑,建民房,设立房产公司。直到民初时代,算是三不管将发达的时期。那大空场儿之大,为历来所未有。往西至南关下头,往南至海光寺,往东到日租界西边,往北到南马路以南,较比北平的天桥,大有三分之一。最多的玩艺,是小戏棚子。或用席搭成圈,里面唱的是《算粮登殿》、《杀狗劝妻》、《翠屏山》、《金水桥》等山西梆子。破锣破鼓破行头,在外边把门要钱。坎子上的朋友,威威武武,连喊带嚷,很是怕人。可是个个小戏棚内,都拥挤不动。虽然零打钱,不卖票,较比到大戏园子买票,花的钱更多。贪贱吃穷人,是其时也。卖碎布头的摊子,一家挨一家,以白傻子吆喝最出奇,连说带唱,卖布饶布头,为历来所未有。都说他卖的是布铺剩下的碎布头儿,我可看他整匹的布,一块一块扯碎了,冤那“老赶”(北平管那乡下人叫“怯杓”,又叫“白帽子”,天津叫“老赶”)。其实买到家去一算计,买得更贵。到了他摊前一站,听他的钢口一卖弄,全都瞧着便宜。卖布使老合的圆子年、卖钢口、亮托、迷魂掌,就是那地方。赶上那年月(如今可不成了)。到了民国十年前后,我老云逛起三不管来,能够天天去,逛个一个多月亦不腻。各种杂技,各样生意,各大戏棚,应有尽有,无一不全。那坑可垫的都没了,完全是平川地。翠柏村、德美后、土娼乐户,无不利市十倍。由南马路往南,有地皮就盖房,直盖出好几里去,成了好几道繁华热闹的街道。由南门往东,第一是荣业大街,第二是东兴大街,第三是广兴大街。电影院、戏园子、医院、澡堂子、照相馆、落子馆,是一家挨着一家。北平的天桥是白天热闹,夜内没有人。天津的三不管,夜如昼,各有不同的热闹。在那个时候,江湖艺人,不论是做什么生意的,亦都发达。个个得意洋洋,金、皮,彩、挂,评、团、调、柳,跑马戏的,玩腥棚,弄戏头棚的,挑拱页子的,挑转枝子的,卖大堆的,挑里腥嘴子的,晃条儿的,摇会,挑里腥衫的,挑水滚子的,挑里腥光子的,做四
平年子的,做骑磨的,撒小帖子的,做大票的,搬柴的,镶牙的,真是一支秃笔,写之不尽,说之不完。这样说阅者似有不能了解的,请诸君别忙,容我把这些江湖事,一样样,一桩桩的都说出来,管保诸君瞧着有茶余酒后谈天的话料儿。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我先说各样的玩艺,第一先说:
三不管中挑将汗的生意
在民初的那几年,三不管有个打弹弓、卖大力丸的,叫高凤山。天津是个水旱码头,中外洋行林立,外洋的货物,都在那里装卸,脚行都很发达。各省的人们,出外谋生,到了天津,不怕没有亲可投,只要有膀子力气,水码头去扛大个,旱码头火车站,卖点气力,当时就能挣钱,可算是华北的农工商业交货场,劳动区域。一般劳动的人,都不能比阔老少爷、太太小姐。高尚娱乐,贵族化的消遣处,不能去,都常逛那平民化露天市场,伟大的三不管!他们劳动人,热天不能怕热,冬天不能怕冷。有力气能挣钱,身体多强壮,亦容易受外感。如若筋骨疼痛,风寒麻木,立刻就不能挣钱。虽然有病,不敢叫阔医生、大医院诊治,都找那打弹弓的高凤山,买那大力丸。花钱不多,吃了就好。所以一般劳动人,有了病,都找他去治。江湖人管他那生意,调侃叫“挑将汗的”。每天能来个五、六元钱,高凤山的收入,亦甚可观。到了民国五、六年间,三不管又来了一位沧州卖艺的。长得身体魁梧,头大项短、肚大腰圆、大脸盘、重眉毛、大眼睛、高颧骨、大嘴岔,说话声音宏亮。他那人样,就很“压点”(江湖人如若长得相貌好,气度惊人,调侃叫“压点”)。他往场内一站,几句话,就能圆上年子。前棚的本领,他练趟单刀、七节鞭,教挂子行的人看见(凡是练武的人,都是挂子行)“还不理腥”(江湖人管不假,调侃叫“不里腥”),真是“尖挂子”(江湖人管有真功夫的把式,调侃叫“尖挂子”)。他要“屡起年啃条子”,还真有包袱(江湖人管他们向场外的观众,讲说病原,调侃叫“屡年啃条子”)。那年啃条子很多,我说出一个,阅者便能了然。他说:“大力丸能治腰疼。可是腰疼不一样,有受了寒的腰疼,有血脉不周流的腰疼,有闪腰岔气的腰疼,有房事过度,肾虚的腰疼。哪位说什么叫受了寒的腰疼?告诉你,着了凉就重,出点汗就轻,那是受了寒的腰疼。什么叫血脉不周流的腰疼?告诉你,坐着疼,躺着疼,起来活动活动就不疼了,那就是血脉不周流的腰疼。不使劲不疼,一用力就疼,那就是闪腰岔气的腰疼。如若咳嗽不敢使劲,眼前净冒金星,酸疼酸疼,那是卖煎饼的说睡语“贪”(与“摊”同义)
多了,往前使劲大发了。我这里不治”。像这样说,就算是腰疼的年条子啃。其余的头疼、腿疼、膀了疼等症,都有年啃条子。其中的意义,与上论的相同。他随说随着抓哏,能把大家逗乐了。调侃儿叫“抖包袱”。他有这几样能为,大受劳动人的欢迎。他往下“催啃”(江湖人管当场售货,能够多卖,推销的力量好,调侃叫“能催啃”),“夯头亦好”(即是嗓音好),“碟子亦正”(即是口音清楚),做了不到一年,就“响了万”啦(成了名,江湖人调侃叫“响了万”)。凡是逛三不管的人,都知道有个沧洲卖大力丸的“高大怔”。他的收入每天能一二十元。高凤山的生意,大受影响,日日衰落。他那人亦好,有气性,改了行。将汗不挑了,投个师父,改说评书。这些年三不管挑将汗的就是高大怔“活穴大转了”(江湖人管发达了,调侃叫“活穴大转”)。江湖人要想活穴,净仗着本领不成,还得相貌好,能够惊人。社会里的百行人,亦是如此啊。
据我老云,闯荡江湖,走了十几省,见过许多打把式卖艺的,都是“搪控不搪相”(江湖人管外行人调侃叫“控子”,管行家叫“相家”)。外行人看着两个人打对子,火火炽炽,就给钱。真行家看了,说:“他们是腥挂子”(江湖人管假把式叫‘腥卦子’)。唯有霸州李(他姓李,是霸州人。各省人敬他,都叫他“霸州李”)所练的把式,一点不里腥(一点不假),纯粹是尖挂子。上海、大连这两个码头,老汪家(江湖人管老大们,调侃叫“老汪家”)都捧他。凡是江湖中的人,提起霸州李来,全说“那是尖挂子”。他在清末民初时候,曾到北平,同又说评书、又练挂的沈岚俊,在东安市场撂场子。因为没活穴,他又走外码头去了。可是霸州李到了天津,在三不管不“打清挂子”(净练把式要钱,不把药,江湖人调侃叫“打清挂子”)只挑将汗。因为他的人样子不如高大怔,生意亦不如老高。他们还是亲师兄弟哪。所以我说,社会里的人,向来是认假不认真。有多好的本领,亦不如相貌惊人。从古至今,有多少能人,都是受这种制约未能发达。不怪刘备见了庞统,轻视于他呀!
三不管中做大票的生意
在民国十五年,我赴津有事,住在荣华大街南头普通客栈之内。有个福州的乡亲李君,住南关外下关×安客栈,我常去看他。那客栈是三层院子。在西院挂着个黑漆金字牌子,上边的金字是“军医朱洞×”。我见往他那里求药治病的,来得很多,一拨接一拨。据李君说:“这位朱医官,是位大慈善家。他这里治病不要钱,白看病不算,格外可怜穷人,还给药吃,亦不要钱。不论内外两科,花柳病、妇人科、小儿科的病,治一个好一个。现在他这名誉可大了,无人不知。”我这人向来遇事多疑。我问李君:“他在栈房住几间哪?”李君说:“十二间。”我问:“十二间房每天多少钱哪?”李君说:“每间五角,十二间六元。他包了西院,是每天五元钱。”我问:“他用着多少人哪?”李君说:“两个助理医生,一个看护,一个药剂师,四个听差的,一个车夫,大约有十几个人。”我觉得他那十几个人,连住店带吃饭,哪天亦得十几元的。要连穿衣服、药费、听差的车夫薪水都算上,哪天都得几十元的费用。
那位朱医官,有这个举动,这个慈善行为,家中得有多大产业,才能够这样行善。他为什么不在本乡行善,来到天津,住客栈哪?他为什么不赁房,开医院,而住栈房,多花钱哪。愈想愈可疑,愈想他的疑问愈多。我猜想之际,李君又向我说:“这位朱医官,手术最妙。不管是什么病,都能手到病除。你要不信,你去看看。”我说:“往哪里去看?”李君说:“他每逢星期日,在三不管去治病。”我问:“在三不管什么地方哪?”李君说:“在天乐戏园子西南,黄福才的书场后边。”我听他所说,记在心内。到了星期日那天,早早吃完饭,到三不管,去请朱医官舍药治病。
我到了三不管,果然瞧见黄福才的书场后,有个大布棚,棚底下有三张桌子,四围有几条长凳。虽是夏天,有人用喷壶将地洒湿了,十分凉爽。场内有三个人,都在三十岁,大褂外边罩着白围裙,胳臂上套着白布袖口,正往桌设摆东西。接连不断,有些个病人,都来等候朱医官治病。我往桌上一看,那上边放着全分的西医生使用的西洋外科家具等。耳撑子、嘴撑子、鼻撑子、肛门撑子、阴门撑子、听病袋、反光镜、小便探管、抽水管、大小各样刀子,剪子、缝针,这些东西,电光镀的,耀眼铮光,夺人二目。还有十几个玻璃盘,十几个洋瓶子,内里是装药水、药面子,有几卷药布、洋纸、棉纸。他们这里一样样摆完,又摆上四个大玻璃镜框,内里有“××军医官执文凭”、“××市的证书”我看他这些东西,就值个几百元。那执照文凭证书,亦都惊人。及至我看完了,那棚底下的人,围了个风雨不透。足有百数人,都谈谈论论。我听了听,都是说朱医官手术好、药亦好,手到病除。我等了会儿,就见西面的人,往外一闪,说,“朱医官来了。”我往西边一看,来了一辆新式的胶皮车,车上头有四支电灯(可没点着),双脚铃。那车夫穿着一身绸子裤褂,正在年青。那车上坐着的人,戴着一顶巴拿马的草帽,白夏布大褂,青绮霞纱的马褂,青缎坤鞋,金丝腿的眼镜。这人坐车来到,透着精神。车到棚底下,朱医官下了车,走进场内。我仔细一看,他长得约有三十几岁,白胖白胖的面,黑漆似的二道眉毛,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儿,四字口,两撇胡子,向嘴上撅着,笑容可掬,很像个大医生。军医官的派头,他往场内一站,那四面围着的人,都直鼓掌欢迎。少时,他向四面的人,先不治病,先说了一遍冠冕堂皇的慈善话,然后他说:“凡是有病的人,都在凳上坐着等候。没有病的人,对不起,请你们原谅病人,给病人坐着,退在凳外,看热闹吧。”他这话真灵,那没病的人,全都站起来。退在凳外,凳上坐着的净是病人啦。他将马褂夏布大褂脱去,剩下一身短衣。由西问起,他向头一个病人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哪?”这个病人约有四十多岁,两只眼睛闭着,说:“先生,我得的先是气火眼,闹了二十多年了,始终亦没治好,现在成了气火矇啦。求你行好给我治治吧。”朱医官就在桌上,拿起的家具,给这人眼上抹了点药棉子,以后朱医官说:“你先闭上眼睛,不要动,不到一个钟头,管保那药力行开了,当时把那矇给你治下来,能教你看见东西。”这个病人就闭上眼睛不动,等那药力行开了,好把病治好了。朱医官又向第二个病个问:“你得的是什么病哪?”这个人说:“我得的是牙疼。”说着将嘴张开了,教他瞧瞧。朱医官问道:“你这牙疼了多少天哪?”这人说:“七八天了,药亦上了不少,始终亦没见效。”朱医官说:“你这牙是虫食牙,火太大了,又得给你止疼,又得给你将虫治出,才能去根。”这个人说:“先生你行好吧,我这牙疼起来,扯的半个脸都不好受。牙疼虽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朱医官在桌上拿起来一个注射药针,在药水瓶内吸进点药水,教他把嘴张开,用药针往他的牙床上一扎,将药水打进去,然后抽出注射针来,向那人问道:“你这牙还疼不疼?”这人面上露出喜容,站将起来,立刻作揖,说:“先生你这药真好,打上就不疼了。”朱医官说:“我再给你上了药棉,管保一袋烟的工夫,那虫子全都出来。”说着用个药勺,往瓶子内弄了点药棉,往他的嘴内上好,教那病人张着嘴,往外流哈拉子。他又问第三个人:“你得的是什么病哪?”这个人说:“我得的是恶性疮。”说着将左腿的裤子往上一提,露出他那左腿来。在腿肚子上,有像核桃般大的疮。那疮口张着,往外流脓。朱医官说:“你这疮我给你将毒水去尽了,烂肉亦去掉啦!净下好肉牙儿,我再给你上点生肌长肉的药,不出七天,教你复旧如初。”这人喜欢已极。他将注射针拿起来,又由药瓶内吸了点药水,往那人的腿上打了一针,然后用刀子,往那人腿上剐割烂肉。那人亦不觉疼痛。观众都佩服他那药的力量。割完了,又用胶皮水激子,使药水一洗,洗完了,他问道:“疼不疼啊?”这人说:“不疼。”朱医官说:“再给你上些生肌长肉的药,就好了。”说着又给往疮口内,上点药膏。他往旁一闪,那听差的,就给他用药棉花堵住,用市一缠,手术敏捷,很是利落。我老云看着他又奔过那第一个病人去,教他仰起头来,用个钳子,去取那眼内的气火矇。他用手一翻那人的眼皮,右手用钳,将矇夹住,慢慢的往下扯,随扯教那人随着咳嗽,不大功夫,将矇取下来。他问道:“你这矇治下来,你看得见东西,看不见哪?”这个人说:“看得见了。”朱医官伸左手的三个手指头,向他问道:“这是几个?”病人说:“三个手指头。”他又改了一个手指头,向病人问道:“这是几个?”那人说:“一个指头。”这时候围着看的人,全都拍巴掌,鼓掌喝彩。朱医官向这害眼的病人说:“你这眼睛好了一只还有一只。因为今天来的病人太多,时间宝贵,不能再给你治了,你得到明天,去往栈房找我,再给你治那只眼睛。”说着话递给他一张传单,说:“这传单上有我的住址,你按这上面的住址去找吧。”这病人接过传单去,点头应允。朱医官又给别人看病。我老云看了六个钟头,见他治了三十多个病人。不论是什么病,轻者当时就好,手到病除。病重的当时见效。可是当时见效的病人,又分两种:寒苦的他倒给包药,或吃或上,按症施用,分文不要,管保病好,不必再来;阔的病人,他给张传单,教他按那传单上
的住址,去找他再治。我对于这有钱的人,找他再治,很是怀疑,总怕他有敲诈的行为。我又看到他都给人治完了病。围着的人,全都不走。朱医官他又向大家说:“我是咱们直隶的人,家中有十几顷地。我父亲自四十五岁得病,得的是疮痨。病了几年,花了几千块钱,亦没有治好,感觉医生虽多,净是庸医。病人的痛苦,花钱误人,有冤无处诉,才教我入医学校读书,出洋留学,学习为医。费了十数年的光阴,在中外医学校毕业,学成了中西医术,内外两科、妇人科、小儿科、咽喉科、眼科、花柳科,全都能成。年前归国,奉我母亲之命,施医三年,积德行善。过了三年之后,才准要钱。我因天津这个地方,是个水旱码头,中外人士,华洋杂处,什么人都有,才到这里施治传名。暂时不能设立医院,先在南关下头客栈内,立个临时诊疗院。等到过了三年,我再设立医院。如今是白治病,不要钱。不论哪界人,要是有病,不论是轻是重,只管到栈房内找我,我都能给治好。可是有几种病别找我。都是什么病哪?瞳仁散光,瞳仁反背,这样的眼病我不治。男女有得臌症的,七日管好。亦有五样治不好,哪五样膨症治不好哪?男子得了膨症,从眼泡肿起,要是往下肿,肿到两只脚上,就治不好了。那叫‘穿靴’。女人得了膨症,要是脚上肿起,肿到眼泡上,就治不好了,那叫‘戴帽’。若是周身全肿,肚脐眼亦肿起来,亦治不好了。那叫‘绝症’。如若得了臌症的男子,身上肿了,用手去按,若是按了深坑,鼓不起来,亦治不好了,那叫‘绝症’。若是男子得了臌症,夜内滑精,亦治不好了,那叫‘绝症”。”他一样样的讲说,将各科共有多少绝症,全都说出来。然后又向围着的人说:“只要是有病之人,得的不是绝症,我就能治。按着传单的地址,找了我去,总能设法教人病好。”他说完了,又散了百十多张传单,才出了场子,上车回店。那听差的人们,慢慢的收捡东西。我亦往回走,一路之上,就听三不管的江湖朋友,对于朱医官,议论纷纷,还有骂他的。据他们说“金点的生意,怕带子金;汉门的生意,怕大票。票票神仙都来到,受骗的人还少得了吗?”我老云原就疑惑他们是骗局,听了这江湖人的话,更知道是骗人的了。我有心向这种生意探讨他们的内幕。每天必到他们的栈房看看他们施治情形如何。
有一天,我到栈房,见门内院内吵吵嚷嚷,好像有人打架。我向店里伙计问是什么事争吵。据伙计说:“是做大票的生意,出了鼓啦。”我听了这话不懂,向他问是什么话,他说:“这是江湖侃儿。施药治病,冤人骗财的生意,行话叫做“大票”的,他们骗人家的钱财,人家醒悟了,找来不依,要和他们打官司,调侃叫‘出了鼓啦’。”我听店家所说,知道朱医官做的是“大票”。我就尝向江湖人探讨“做大票”的生意,是怎么回事?有好些个江湖人都不知道,说那生意,是汉门里最大的生意,内中的秘密不大明白。我问了多少人,都是不知道。日前赴济有事,遇见一位老江湖,我将“做大票的”生意,问他懂不懂?那老江湖说:“这大票的生意,很不容易做。他们那当医生的,是大票的掌穴的。当这掌穴的最难。第一要长得相貌不俗,谈吐好,学识充足。对于中西医,都得精通,才算够格投师学艺。做师父的收了徒弟,不教给他后棚生意,只教前棚的生意。那后棚的生意学会了,能够挣钱。师父不到年分,绝不传授。什么叫‘前棚生意’哪?一是圆年子;二是说前棚的钢口;三是叫点;四是卖弄;五是使样色;六是抖擞样色;七是吸点;八是叫响儿。他们这种生意,不能‘水做’,必须‘火做’才成哪(江湖人,管做穷生意,调侃叫‘水做’,管做阔的生意,调侃叫‘火做’)。
做别的生意,有几元的本钱就成。干这个得穿章阔绰,住大客栈,出来白治病,不能当场要钱。还得会找地方,看好场子,到了上地的时候,桌案上摆的医科家具等物,就值几百元。他们做前棚的往场内一站,得能圆年子,使场的四周围好了人啦,他才说前棚的钢口,给围着的人,好大便宜,将人吸住了,再往下叫点‘那位有病,可以说话’!就往凳上一坐,‘白瞧白看,用药亦不用给钱。你们把病借给我,我用药,用手术,给你把病治好,教大众瞧瞧’。这样说,就有那病人贪便宜,教他给治。他们治病,有几样儿手到病除,痔疮、漏疮、气矇眼、火矇眼、努肉盘睛、多年的帮聚、疗毒恶疮、牙疼、耳痔、跌打损伤,可不是真治好了,他们耍的是手彩,调侃说是‘样色’(‘色’应读‘骰’)。那样色有大卯、小卯、贴儿、糊儿、肉儿、丁香。什么叫‘大卯’哪?比如:有个病人,说他得的是心口疼的病,屡治不愈。他说,当时治好,教病人将上身的衣服脱下来,赤着背,他取出一个针来,约有二尺多长,教围着的人观瞧。他说:‘三国的时候,有位华佗,能治各种怪症。都听书上说的,谁亦没看见过。今天我叫大众看看,这个针有二尺多长,从后心扎进去,从前心出去,穿心一针,能教他多年的心口疼除了根,永不再犯。’他说着,教病人往场当中的凳子上一坐,左手一按病人的身后,按着穴道一扎,眼看那针扎进一半去,他左手离手攥着针,教大家看,说:‘这针扎进一多半了。’冷不防他的左手一拍病人的前胸,拍的一声,说‘扎出来了’。大众往前边一看,果然露出三寸多长的针尖来。看的人们都得惊,佩服他那针法。他这样扎,就不教病人转动(给他们当幌子)。等着针的力量行开了,好去病。他有了吸人、引人的幌子,可就卖弄他的本领,向围着的人说:真头疼必死,真心疼必亡。三国的曹操,喜爱关公,上马提金,下马提银,三日小宴,五日大宴,赐锦袍,赠赤兔,不过要关公保他。不料关公河北寻兄封金挂印,过五关斩六将,拖刀斩蔡阳,又保了刘备,水淹七军,威镇华夏,吓得曹操几乎迁都。那关公走麦城被东吴擒去,誓死不降,斩了首级,献与曹操。那曹操见了关公的人头,说:‘美髯公别来无恙?’那人头须发皆张,吓得曹操得了病,又因锯树,成了大灾,得了头疼之病,久治不愈,一命鸣呼。那是头疼,真头疼必死。我们没有得真头疼的。三国的姜维,挟保阿斗,邓艾偷渡阴平,刘后主降敌,姜伯约不得已,使了个狠毒之计,使敌国主将,彼此相斗,大事将要成,他累坏了,心疼而死。真心疼必亡。我们人没有真心疼的。这位说,是心疼,那绝不对的。他得的是胃脘疼的病,不是吃东西着急,就是吃东西的时候生了气,胃院受伤,才生这病。我今天把这病治出来,教他去根,永不再犯。教众位看看他这病。’说着他由案上,取出个罐来,用手将那根针拨下来,往罐点些纸,将罐往病人的心口窝一拔。工夫不大,他将罐子起下来,举着罐,围春场儿一转,教大家观瞧。那罐内有红不红、黄不黄、黏黏糊糊的东西,谁看了亦以为是他治好的。他又教病人自己去看,说‘你这病治出来了。从此再亦不犯了。’病人亦得信服他,观众亦信服他。其实那病是真没好,到了时候,还是照样儿的疼。”据老江湖人说,他们这针,并不是真由后心扎进去,从前心穿出来。他那针上有毛病,使的是手彩。他拿那长针,往人后身扎的时候,只扎进几分深去,他就止住了。那针是两节的,后半节粗,是空洞儿。前半节细,他用手一扎那前半节,就退在后半节筒内。看的人们,不明白他机关,好像那针都扎在人身以内似的。那前身露出的针尖,亦不是与那后边的针一式,是他左手内藏着个两头尖的针,一头扎前身少许。不知他那鬼病的人,就以
为是由后边扎的那针露出的尖儿。使用这穿心针是得像变戏法一样,把托护严了,不教人看破才成。这个两半截针,就是这样。他那罐里的东西,亦不是由人身内拔出来的。他那罐内,原就有那东西。据老江湖人说,那罐内的东西,是药末做的。用时里边预先放点水,只要一见热气,就化成黏黏糊糊的,谁看了亦以为是由人身上拔出来的。这种“大卯”的样色,就是这样。他教人看,他说说道道,调侃叫“卖弄”。他们那由眼睛里能用药治出气矇、火矇亦是假的。那是“样色”(读“骰”)。说行话叫“糊儿”,那矇是小鸡的眼睛上剥来的一层薄皮,成天价用药泡着,用时卷在手指盖内,以上药为名,将那皮放在眼内。病人的眼还有一线光明,被那皮遮避得什么亦看不见了。他故意的教那病人睁眼看东西,病人一定说任什么亦看不见了。围着的人,都知道病人的眼睛看不见啦,然后他再慢慢的往外取那薄皮,将皮取出来之后,又露那一线光明,他们又伸手指头,故意的试人目力,教病人说是几个手指头,病人就能看出是三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围着的人,就信仰他们能治病,刚才还不见什么哪,这一会又看出什么来了,真有点手到病除的药力。这就是糊儿的样色。那由病人身上治下来的漏疮管子,亦是假的。使用的样色,在从前老云说过一回丁香坐子治痔漏的样色,说过了,不必再说。那治牙疼的药,能由病人口内治出虫子,在从前说过,亦不再说。这做大票的徒弟,以治百病当时有效,把人们冤得信为神医了。他在那些病人的身上“把簧”,看着病人真穷,他就打发病人去了,还给他药。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向病人说:“这药你拿去用,准能治好的。如若不好,你就不用来了,弹打无名鸟,病治有缘人。”那病人回到家内,吃他的药,一定不能好。可亦不来找他们再治。记着那舍药的先生说的“弹打无名鸟,药治有缘人,”吃他的药没治好,是不该在他身上好病,另找那该治好病、有缘的先生吧。他们教那不能生财的病,不再来麻烦,使病人绝了念头。说行话叫“送点”。如若不会送点,那病人净来自治,够多麻烦,亦赔不起那些药啊!若是没有送点的本领,江湖人讥笑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舍药的时候,瞧那个病人能够生财,设法教病人到栈房去找他们。在屋中受他们的敲许。管这往栈房内诱病人,说行话,叫“叫点”。这些事都是做大票的徒弟,没出师之先,给师父效力时,应当做的事。大约不到三年时期,绝不传给他们后棚生意。
那后棚的本领,都是能挣钱的。第一是要水火簧。什么叫“水火簧”哪?比如,病人要是穷,没有钱治病,他们亦敲不出钱来,叫作“水点”。比如,病人要有钱,能够骗得出钱财来,叫做“火点”。怎么要簧呢?如若来到他们的栈房内,有五六个病人。他们就挨着个问,向病人问:“你这病有多少日期啦?”病人说:“二年多了。”他们问:“二年多治过几回呀?”病人说:“亦没什么治它。”他们就知道这个病人是水点了。阅者诸君想,谁要有钱,有了病亦不能耽误二年多都不治呀。如若久病不请医,不服药,一定是个穷人。他们做大票的,将簧要出来,知道是水点,就给他点药,打发走了完事。如若问病人:“你这病有多少日期哪?”病人说:“四五个月。”他们问:“四五个月就没治吗?”病人说:“这四五个月请了好几个医生,亦没治好,到各医院都看过了,吃药好几十斤,亦没见效。”他们就知道这是“火点”,阅者明情,这个病人,要没有钱,怎么请那些医生?没有钱,各医院亦不能去呀!一定是有钱的。他们做大票的生意,要知道是火点啦,就不教走。他们给治病,得施手术,不是扎针就是上药。用个拴马桩的手段,
将病人拴住了。暂时不能走,慢慢的商议,教病人上套。施展他们“翻钢叠杵”的手段,教病人自己躜套,受他们的敲诈。总是说他们白治病施舍药品,手术是随身带,不算什么,药品贵重,赔不起的,或是教病人自己倾愿捐助药资多少,或是说他用的药品太贵,准能好病,得自备药资。
最难的事儿是坠票。阅者诸君若问什么叫“坠票”?我再将这桩黑幕揭穿,公诸社会,以便令诸君对于大票生意,完全明了。比如,某病人家中有钱,是个富户,他贪图便宜,有病白治,就到了栈房,找做大票的生意,给他诊治。做大票的生意人,亦要出簧来,知道他有钱,可是身上没带着。要治病花药钱,病人亦愿意了。可得派人跟他去取。当时说明了,是多少钱。做大票掌穴的,派个人随着病人回家取钱,调侃儿叫“坠票”。亦有随着病人把钱取回来的;亦有病人醒了攒,事情反悔,不能给钱的;亦有觉悟他们是骗子,饶不给钱,还把坠票的打一顿的。什么情形都有。可是有本领的坠票的,都不怕病人觉悟,病人的醒攒。他们遇多狡猾的人,亦能把钱取回来。坠票的本领,亦分要簧、迷魂法。他们跟着病人取款,走在路上,问病人,你住在哪?,做什么事?如若病人说“×××地方,在某商店做事。”这钱能够平平安安的取回。如若病人说“在某租界捕房做事,当便衣西捕。”坠票的立刻就得明白,这笔款不能要的。要不成钱,白挨顿打,还许给收起来。如若病人说:“自己没钱,得向亲友家去借。”坠票的得串给他几句话,教病人向亲友撒谎,借钱使用,以免说出实话,被病人窥破骗木,给他们破坏。
做大票的生意,在那些年,三不管、北开、各租界,能有几十桩子。天津地广人多,张三被骗,李四还不知道哪。骗人的是一个挨一个,被骗的是一拨接一拨。虽说他们这种生意,伤天害理,巧取民财,亦是病人贪图便宜,才能上当。这亦不能净冤做大票的不好,谁教病人贪图便宜哪。我老云不上当的主意,就是四个字的秘诀:“不贪便宜”。这些年我再到天津,可就见不着做大票的生意了。据我调查,天津的大票生意,被官家取缔了,调侃叫“卯啦”。他们被卯的原因,我亦调查过几次。据我调查来的情形,有三:一是传授不好,鼓点朝翅子,教人知其内幕,被官家取缔;二是医术不佳,常治死人,被官家取缔了;三是卫生当局取缔无证书行医者。据江湖老人所说,江湖人的传授最好不准做“绝后杵”的买卖。我问什么叫“绝后杵”?老江湖人说:“生意人管钱叫‘杵头儿’;管银子叫‘抅迷杵’;管洋钱叫‘色糖抅迷杵’(‘色’读‘骰’);管挣钱人家的钱叫‘杵门子’;管挣钱的方法,比别人能挣,调侃叫‘杵门子硬’;管挣钱的方法不好,没有人家挣的多,调侃叫‘杵门软’;管挣人家第一次的钱,调侃叫‘头道杵’或叫‘迎门杵’;管挣二次钱,调侃叫‘二道杵’,其余的三道、四道,亦是这样。生意人能有预知来人身上带着多少钱的手段,调侃叫‘把杵门子’。如若没这种本领,调侃叫‘不会把杵门子’。比如,会把杵门的生意人,见来人带着十元钱,当时设法要挣他个七八元,给那骗的人还留个二三元,那才是江湖人挣钱的高手。不能教被骗的人,空着兜走。就是使人被骗之后,怨恨心虽有,还能轻些。如若见人有十元钱,他们都给骗过去,教被骗的人分文不剩,调侃叫说‘挖了他的绝后杵’啦。那被骗的人,连个喝茶、吃饭、坐车的钱都没有,当日饿着肚子走回家去。日后他明白了,是骗了他,那怨恨的心最重,一定说:‘他们真厉害,将我的钱,全都骗去,连个车钱都没给留,真叫恨透了,我非得找他要回钱来,才能算完。’这样被骗人找他们往回要钱,调侃叫‘倒杵’,又叫‘倒拦头子’。”看起做什么事,亦是留
点余地,别太狠才好。狠毒人没有好结果,还是厚道点好啊。不知有真正夹磨的老合,以为然否?可是那做大票的生意,有好些个,都是“杵门子”太狠,竟挖人家的“绝后杵”。被骗的人,醒了攒,定找他们去吵闹,归了官司。官家知其内幕,临时诊疗所、施医、施药,都是骗人的团体,才认真的去取缔。
在早年,我国还没有西医,他们做大票的生意人,只练会了扎针,就能警人。接着中国的医书《针灸大成》,使铁做成针,只要扎不错穴道,绝不能出险。按着四阴针、四阳针、四大总针、八法神针、九转还阳针、鬼门十三针、王灵阁一百零八针等等扎法,都是中国原有的国粹。我国人学会,颇能起死回生。到了如今,西医畅兴,那注射各种药针的方法,都是由外洋各国学会的。若没出过外洋,亦得在我国各大医学校,才能学会。江湖中做大票的人们,哪能出外洋学习行医呀?就是在本国,亦没有医科大学的资格。他们所学的治疗外科手术,与注射药针的手术,俱都不精,全是胆大敢干,怔下手。但是这些事极其危险,用刀子割疮,稍微失神,就能将血管割断,一时处置不当,血流不止,就有性命之忧。那六百零六药针,若扎在血管内,药性行开,花柳病能够好了。如若扎在肉中,当时胳臂红肿,一日就能丧命。做大票的人们,常常出这种危险。他们办坏啦,就是急流扯活,人死与不死,他们就不管了。亦有跑不了,遭了官事,被法院判为庸医杀人之罪的。地方当局,因为这类事迭见不穷,为保护人民起见,对于伪造行医证书,与无证书行医,无官署售药许可执照售药的,全都取缔了。做大票的生意人,在天津立脚不住,全都开了外穴。据江湖人传言,我国的政治,各省城、各都市、各码头,全有卫生机关,管理一切卫生事务。他们受限制,无有行医的资格,不能骗人。可是一般做大票生意的江湖人,因为在省市里面,受了限制,不能再以大票骗人了,跑到乡村市镇,如法再去骗那乡愚无知之人,较比在各省市、码头的人,还容易。于是乎江湖中的骗子手们,亦组织医药的团体,摇旗呐喊,假藉救济人命为名,去敲诈乡人。呜呼,一般被骗的人,成为有知识劣人的俎肉了。
三不管的评书场儿
天津说评书的,都是由北平传出去的支派。门户最盛,为英政常(北平创说善恶图程卫印弟子),王致九、福坪安、周坪镇、张诚润等。哪个支派,亦传出数人去。我老云在北平,是常听评书的,到了天津亦是一样,有了工夫,就听评书。随听玩艺,消遣解闷,亦能得着一种社会调查的材料。天津、北平虽然相离不到三百里路程,风俗习惯,大不相同。就以评书界说吧,北平的说书艺人,是两个月一换地方,管在一处说两个月的书叫“一转儿”。每逢正月、三月、五月、七月、九月、冬月,为评书换转之期,大家才能更换馆子。天津的各书馆,是三个月为一转,每逢节关才能更换说书的。北平的说书艺人,一部书要说两个月,每天是说三个多钟头。天津的说书艺人,一部书要说三个月,每天是说两个钟头。北平的书资,是几回一要钱。天津是每天要一次钱。北平听一天书须三十多枚,天津听一天书三大枚。北平的书馆,每天散书之后,和说书艺人,三七下帐,挣一元钱,书馆分三角。天津是说书的挣多少钱,不下帐,不论挣多少,都是说书的,书馆分文不要。那么开书馆的主人,指着什么赚钱哪?说是靠着说评书的艺人,有叫座的魔力,给他多叫书座。来一书座,听书花三大枚,茶资亦是三大枚。他的利益,是多进茶资。北平的说书艺人,虽有叫座的魔力,亦不能使茶馆得分文。只有在饭庄备桌席,请说书的艺人,吃喝而已,约定了哪月说书,哪月登台。天津开个书馆,可就不同了。没本领的说书艺人,不能叫座。有叫座魔力的说书艺人,得使押帐,书馆主人得无利无息,教说书的艺人,先白使一二百元、三四百元,可是未上台先使钱,下台就还。天津的书馆与说书的情形是这样的。可是说书的艺人,都不能靠着书馆挣钱。北平的书馆,若上五、六十个书座,说书的艺人,就能挣两元钱。天津的书馆,上一百个书座,说书的艺人才挣六百枚,合一元有余。这样比较,还是北平的书馆容易挣钱。天津说书的艺人,上书馆有两种用意:一是上书馆白使几百元;二是藉壮声势,要是想挣钱,白天灯晚得分开了。或是白天上书馆说书,灯晚上书场说书。或是白天上书场说书,夜内上馆子。要想天天挣钱,可得靠着书场。那书场上的书座最多。说一回书,要一回钱,要听一天书,得花二三十枚。若上百数多座,就能挣三两元钱。书场与书馆比较,还是书场儿挣钱。因为挣钱的关系,天津的说书艺人,都愿上书场。书场儿约个好角色,受说书艺人限制,亦得百数十元。一切的设备,都听说书的艺人指挥。如若说书的艺人,没有叫座魔力,不但不能白使钱,还得受书场主人压住,限制每天至少得给他挣多少钱。社会里的事,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艺人与书场主人,亦是如此呀。
现在我北平说书的艺人,最有名的是陈士和、金杰丽,亦都是在书场儿真挣钱。我老云调查天津的露天书场:北开、地道、乾德庄,虽然都有,还是三不管儿最多。在三不管,久惯说评书的艺人,有个顾桐俊,他父亲叫顾瞎子,水性最大,说书未享大名。可是他儿子要说,不能父子门,得另拜师父。他儿子乳名叫小鳖,投在乔云章的门下,艺名叫顾桐俊(北平说评书的艺人,“傑”字辈是“英雄豪傑”的“傑”字。天津英致常、王致九收徒弟,另使四杰村的“杰”字。英致常的徒弟,还有叫“云”字的,乔云章就是“云”字的。“乔”系天津说《封神》的名人乔墨林后人)。顾桐俊体胖面黑,有点麻子,调侃叫“梅花盘”,专在三不管上场子,会说《大宋八义》、《善恶图》、《于公案》,很有叫座的魔力。不料我老云,在五月节前到了天津,去听评书,那个顾桐俊已经没了。和三不管的人打听,都说顾桐俊已经土了(江湖人管“死了”调侃叫“土啦”)。三不管说评书的人,由北平去的艺术最好是金杰丽的《三侠五义》,陈士和的《聊斋》,颇有叫座的魔力。可称是头把交椅。说《三侠剑》的有几处,都是张杰鑫的徒弟徒孙。马轸元、曹枢林、董枢敏等辈是也。张杰鑫,北平人,在天津拜王致九为师,将北平评书界道活的《清烈传》改革了,独创一派。由清末民初,就在津埠献艺,很有人欢迎。他是挑帘红,叫座的魔力最佳。提起张杰鑫来,几乎无人不知,可称天津的评书大王。为人忠厚耿直,品行端正,红了二三十年,始终不衰。其艺术之精,实是炉火纯青了。他收的徒弟,共有四个:头一个叫马轸元;二个叫孔轸清;三个叫杜轸明;四个叫佟轸芳。至于王旭佩、曹枢林、曹枢敏等二三十人,皆四大“轸”字之徒也。天津的评书支派,门人弟子之盛,就属着他们这门了。马轸元是金家窑的人。自幼学习扫苗的(江湖人管剃头的调侃叫“扫苗的”)。因嗜好评书,投在张杰鑫门下为徒,艺名轸元(天津的“轸”字的说书艺人,与北平的“阔”字的是平辈,同一门户。马轸元等,与连阔如、马阔山等,皆是本门的师兄弟)。他出艺最早。我老云头次逛三不管时,他就“拉顺”啦(江湖人管拉个场子调侃叫“拉顺”),至今数十年了,始终没响万儿(即是未成名)。据我考查,他不成名,不是他师父的传授不真,是他“碟子不正”(江湖人管口齿不伶俐,调侃叫“碟子不正”)。在民国十年前后,我老云到营口去过几次。那次夏天,走在洼坑甸露天市场,亦见着马轸元在那里说《三侠剑》。在天津虽不叫座,在那里可有叫座的魔力。马轸元的“疃柴”生意,“转在外穴了”(“疃柴”是说评书的,“转在外穴”是在外省发达了)。孔轸清好穿道服,在天津各茶馆,各露天市场,讲演评书“年伯”们与“询家”们,都很欢迎(江湖人管开书馆的主人,调侃叫“年伯”;管听书的人们调侃叫“询家”)。孔轸清人缘好,乃张杰鑫得意弟子。不止在天津做艺,是头路角色,他在大连、营口、安东、沈阳、长春等地献艺,亦有叫座的魔力。他这个说评书,真是到处响万了,最近我在天津,听人传说,他在东省做艺,因为丧女哀痛,得了不治之疾,已经不能登台。张杰鑫故去之后,他又如此。说《三侠剑》的艺人,又该别人成名了。杜轸明在民初时,专在北开上地,演说《三侠剑》,是短家伙的属他第一(说评书的,调侃又叫“使短家伙的”)。后因不愿剪发,离了天津,改走外穴,石家庄、保定府、张家口、唐山、济南、青岛等地,很有个万儿。现在来平,每日在天桥爽心园前上地。我老云往天桥巡礼,曾听他三段。说得虽好,只“太岁海了”(江湖人管年岁大了,调侃说“太岁海了”),气力不佳,发托卖像,不如从前。二十年前的艺人,今日再见,使人更信做艺的道儿,不养老,不养小了。在三不管,有个说评书的艺人刘庆和,身矮体胖,台风最好。我曾听他说过几回《小八义》,只是不像评书的味儿。向外方探问,才知道他是使长家伙的柳海轰儿改为短家伙(即是唱大鼓,改说评书)。他是山海关的艺人牛德兴的弟子,与唱大鼓的王庆发、李庆来为亲师兄弟。在天津颇有一部分人欢迎,亦能立住脚儿。与北平去的陈士和、金杰丽等比较,亦不甚弱。其余的评书艺人,不是艺术不精,就是人才不济,皆不足称道的。
三不管的戗巾生意
算卦、相面、看风水,总侃叫“中点”。分开来说,相面的叫“戗巾”,又叫“票金”。据我所知道的,三不管的戗巾,有十几个。分为三大支派:一是陈大官的门人弟子;一是刘五先生的门人弟子;一是桂振峰的门人弟子。陈大官是山东腿儿,长得相貌最好,说行话,他的人势压点,胆大敢言,得有江湖真传。各省市、各码头、各村镇,他都去的。有好些个做戗巾的,能在乡间挣钱,不能在都市码头挣钱。有好些个做戗巾的,能在省市码头挣钱,到了乡村不成的,调侃叫“不吃科郎点”。唯有陈大官这个做戗巾的,是省市商埠亦成,乡村镇市亦都能成。凡是江湖跑腿的人,只要一提陈大官,无人不知。他的生意到处活穴大转。因为他有万儿,有好些个人,拜他为师,给他“叩瓢”(江湖人管叩头,调侃叫“叩瓢”)。有为学他的本领的,有借他的万儿走闯江湖的。在天津三不管,有个相面的周岐山,自号亚卧龙。生得身躯短小,眼大口方,拜陈大官为师。在大连、烟台、营口、天津、青岛、济南、龙口等码头,安过些回“坐子”(江湖人管设立临时命馆,调侃叫“安坐子”)。总是初立的一个多月,生意最好,过了一个月之后,就不能支持。江湖人都说,他学的生意,“前棚”最硬,“后棚”最软(一见面的前三枪儿,调侃叫“前棚”;多挣钱,使人佩服,调侃叫“后棚”)。始终是虎头蛇尾。他在天津某公寓内,安了回坐子,就是这样,后来支持不了,到三不管去搁明地。我老云在他圆年子的时候,立着听了听,只是他说得很有派儿,亦会“触簧”(管冷话硬撞,调侃叫“触簧”),亦会往下叫点儿。到了散帖的时候,愿意相面的接条儿,行话叫“归色口儿”,“撒幅子”亦很有人接帖。他的“杵门子最硬”(江湖人管能挣钱,敢向人要钱,有要钱的手段,调侃叫“杵门子最硬”)。钱到他的腰内之后,给人相上面哪,只有几句干脆嘹亮的,愈听愈不像事,使人对他的信仰上,立时失望,当时就后悔,他哪能有“回头点”呀?(江湖人管有人花了钱相面,应验了之后,还不断的找他们相面,调侃叫“回头点”,还以有回头点为最大的光荣)。我见亚卧龙这样,才信人传言。他的后棚欠研究,传授不真。我向江湖人探讨,有人说,他只会“腥”,不钻“尖儿”(江湖人管使假的调佩叫“使腥”,管使真的调侃叫“使尖儿”),不懂得“尖册儿”(江湖人管熟读相书,叫“懂得尖册儿”。没读过相书,叫“不懂尖册”。还是以钻尖儿为高明)。像周歧山的本领,只能打走马穴。天津亦不能长久。至今还不知他哪里去了。
在三不管相面的生意,做的日期最多的,有个郑耀庭,是河北沧州的人。他从前挑个竹管,买碎铜烂铁。没有事的时候,常逛天津的西城根。那块生意,虽在清末的时候,亦很发达。戗盘的生意,有两个高明的、安坐子的最好。来了相面的人,他一见面,就知道人的内心有什么事。几句话教人心服口服,如遇仙人。江湖的人们常说“把现簧儿,高绪斋第一”(管瞧当时的心事,调侃叫“把现簧”);在街上作“干跺脚的,最高是刘五先生”(江湖人管相面的人,不用桌凳,不使棚帐,只凭他空人一个,往墙根下一站,拿管铅笔,给人相面就挣钱,说行话,叫“做干跺脚的生意”)。那刘五先生,是南皮县的人,开过“汉葫酿子”(管开草药铺,调侃叫“开汉葫酿子”)。因为和人“朝翅子”(江湖人管打官司,调佩叫“朝翅子”),他改了行吃金,学会了相面。他长得身量高,面庞儿大,人式很压点,“朵儿又清”(江湖人管字眼好,有学问,调侃叫“朵儿清”),又“攥尖儿”(江湖人管读透了《相管衡真》、《大清相法》、《麻衣相》、《柳庄崔》、《三世相》,调侃叫“攥尖儿”),使人情做生意,永远不“点鼓”(江湖人,管没人和他们打架,没人和他们争吵,调侃儿叫“不点鼓”)。每天到下午,只要往墙根一站,立刻人就围上。行话叫自来年子“顶点数”,那天亦挣一两元钱(江湖人,管相面的主顾,一拨挨一拨,接连不断的谈相,调侃叫“顶点数”)。除了下雨下雪天,不能挣钱,好天好日的,永远那样挣钱。在那个年头,要每天能挣一两元钱,能比现在挣七八元还好。那邓耀庭就是天天看相面的,瞧着刘五先生挣钱的本领,生了羡慕之心。刘五先生每天瞧见他听相面的,就知道他有意习学这行儿。有天,收了市的时候,向邓耀庭问道:“你干嘛天天来看相面的?”邓耀庭说:“我来看这个,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的心。”刘先生说,“你要爱惜这个,就学学吧。”邓耀庭说:“我学不了,没念过书,不认识字,哪能成啊?”刘先生说:“不认识字没关系,一样能学,就是看此心专不专。如果专心学练,一定能成。”邓耀庭说:“我能专心学的。”于是他二人商商量量,就成为师徒。刘五先生的传授很好。因为他不认识字,不教他做高了,只挣“贸易点”(商人)、“科郎点”(庄稼人)的钱。所有相面用的方法,与所说的话,都是粗糙的言词。不到三四个月学成了,就能上点。做戗盘的生意,和他师父一样,任什么东西亦不拿,只用几张纸,一管笔,到三不管圆年子,就挣钱。天津的社会,是工商业的劳动区,手艺人多。河岸码头,卖力气的人,赶车的人,使船的人,较比哪儿亦多。这些人虽然是无资产的劳动分子,只要一晃膀子,就能挣钱。在民初的那些年,天津的地方,是真发达。哪个凭力气,亦能挣一元两元的。三不管儿将开办,下级的人,都去游逛。有这些科郎点,邓耀庭就得着好买卖。他是笨鸟先飞早入林,上地早,收得晚,很挣下不少钱。江湖中相面的人,就属他在三不管做生意呆的日久,二十多年亦没挪过地方。人人都说“他的老帅(江湖人管师父调侃叫“老帅”与“师”只欠一笔。请阅者注意,别以为我的“帅”字是“师”字,少一横儿。)夹磨得地道。”可是他只能养家糊口,没挣过几百元,几千元,只能做“零毛碎琴”的生意(江湖人管不能挣成元洋钱,挣角儿八仙,几十个铜子,调侃叫“零毛碎琴”)。要说能挣大钱,还得属着他的大师兄云霞子。那云霞子,是沧州人,与天津的名武生高福安同乡,名叫于紫阳。自早年拜刘五先生为师。他学会了生意,就不愿意做地上的买卖。往津、沪、汉、烟、济等商埠码头,各大旅馆、各大饭店,挂牌相面。遇见通达事务,懂得社会里一切诡诈事的人,他设法敲诈,挣个迎门杵了事。有那做亏心事的人,就诈一下子。他手段很是毒辣,眼前快乐,不到十年,他自己就患起“丢子”(江湖人管疯人,调侃叫“丢子”)。我老云向江湖人探讨他为什么疯了的。据说,他挖点(敲诈人)太多了,“伤了攒子”(江湖人管做亏心事,调侃叫“伤了攒子”)才这样。世上的事,有因果报应,说起来教人可怕。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做不得呀。在前几年,往天津地道散步,遇见了于紫阳。他穿的衣服破烂不堪,面貌枯槁,两眼发直。将他截住,我问:“先生,你怎么这样了?”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说:“当初在河北竹林村,煤铺西边的小胡同内,我给你们了过事,难道你忘了吗?”他惊愕不已,连说:“遇见神仙,遇见了神仙。”往东而去。至此我才知道他是真疯了。那刘五先生,一共收了五个徒弟,大徒弟有本领,几百几千地挣,可是疯了。二徒弟邓耀庭,就能挣个零毛碎琴,没有多大的来历,闹得衣食不缺,无病无灾。三徒弟×××,本领亦好,可惜他的“果食码子”和他人
“扯了”(江湖人管媳妇,调侃叫“果食码子”,管跑了,调侃叫“扯了”),到了烟台,坠入“库果窑”内,成了“库果”(江湖人管娼家下处,调侃叫“库果窑儿”;管妓女,调侃叫“库果”)。大约亦是伤了攒子。四徒弟孙耀西,“戳的朵儿真撮”(管人写的字好,调侃叫“戮的朵儿真撮”),愰愰上得万儿(管贴的报子,调侃叫“愰愰”),是华阳山人。二十三四岁出师,往各码头做生意,很为不错,挣了不少钱,刚娶了媳妇,就“年啃押头”(管得了重病,调佩叫“年啃
押头”),“恰光子”(管吐血,调侃叫“恰光子”)“土了点”啦(即是死了)。闹个寿夭,大约亦是伤了攒子。刘五先生只有一个儿子,父传子授,亦做戗盘的生意。二十多岁的人,先“抹咳”,后“插抹”(管吸鸦片烟,调侃叫“抹咳”,管扎吗啡,调侃叫“插抹”)成天价往各处行窃,自顾不及,哪能管他父母?刘五先生,年老气衰,挣钱的能力,一日不如一日,竟困难得衣食不保,老早的去世。他们师徒,只有邓耀庭一人,安然久过,没出什么毛病,其余的都没得好。不怪江湖人常说:“多挣钱,多作孽。”若是为商家,讲本图利,多挣钱,亦没事吁!我劝没能为的金点门,虽不能多挣,顾得住衣食,就不用为那伤攒子、翻钢叠杵、挖点的手段了。刘五先生师徒,就是前车之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老合们何不醒攒?
三不管的挑大堆的生意
有一年,我住在南门里朋友家中,天天早晨起来,往南关下头去溜溜。有一天,又多走几步,走到三不管,见各场的凳子,还没拉开,是做艺的都没来哪。靠东墙有一人站立,眼前放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亦不知包的是什么东西,外边放着一个白线毡。那人穿着很少的衣服,愁容满面,好像卖东西似的,我由他眼前路过,忽从旁边过来一人,用手指着那白线毡,说:“你这毡子,给三毛钱卖不卖?”他这一指,把我的招儿领去(江湖人管领人的眼神,见他们的东西,调侃叫“领招儿”)。我看那毡子是新的,三毛钱真便宜。不由得往那东墙凑合,去看他们买东西。真亦奇怪,我过去了,走路的人,亦过来看。眨眼之间,人就围满了。那买毡子的人,向那卖东西的说:“你这包内,是什么东西?打开看看”。卖东西的说:“我不零卖,谁要买,都要才成。”买毡子的人,急得直嚷说:“你整卖,你零卖,倒打开看看,包着看不见,你怎卖啊?瞧成色给价。隔山买老牛,谁知道个大小啊?”于是看热闹的人,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亦教他把包袱打开,大家看货。他说:“我是河南人,在口外做事。今年回家,买了些个东西,还带着一百多块大洋,与我们的乡亲一同回家,教他把我骗了。百数多块钱,他拿着跑了。我就剩下这包衣服等项,要卖了钱,有路费好回家。若是一件件地卖,随卖随花,东西完了,我亦回不了家呀。谁要买我的东西,都得要才成呀。”有好些人说:“你倒是打开了,教我们看看哪!你不零卖,我们看不见东西怎么买呀?”大家这样的催他,才把包儿打开。里面有新被两床,都是里面三新。两个皮褥子,是狗皮的,面好板好毛亦好,还有一个皮袄筒子,虽没面子,净是筒儿,真像一块玉,毛长色润,那曲曲弯弯,十分好看。有两条棉褥子,亦是里面三新。看的人们见那皮袄筒子都是新的,谁瞧着也值五六十元。有人问他:“你这东西,卖多少钱哪?”他说:“卖四十元钱。”有个人伸手拿起棉被来说:“这两床被,连里带面,值六块大洋一床。”又拿起皮褥子说:“这两张皮褥子,至少亦值四块钱一个。”又拿起两个棉褥子,说:“这里面三新,亦值两块一个。合计起来,这三样东西,亦值二十四块钱。那皮袄筒子,才合十六块钱。得啦,我就要这皮袄筒子,我给十六元。”卖东西的说:“我不零卖,你要就给四十元,把一包东西全都拿走。”这人说:“我倒是愿意要。我没带着那些钱,只带着二十元。你要卖给我,你跟我回家再取那二十元钱。”卖东西的说:“不成,我不跟你取钱,耽误一天,我就到不了家啦。我算计好了,四十元钱的路费,能够到家的。”这个人从腰中,掏出来二十元的钞票。说:“这不二十元吗?”我没带够了,哪位要是愿意要买咱们分开。我要皮袄给十余元。谁要那六件,给二十二元。”有一个人答了言。他说:“我要这六件,给十八元。你要皮袄,分给你,你得给二十二元。”两个人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争持不下。旁边看热闹的,有几个,直嚷嚷地说:“真是便宜。净皮袄筒子就值六十元,那些东西亦值三十多块。有现钱能买便宜东西。没带着钱,可干瞧着便宜。”这时候很有些人瞧着便宜。内有一个人,从腰中掏出来一卷钞票,数了数三十二元,不够四十块。旁边有个人问道:“你有心要吗?”这个人说:“有心要,没带够钱。”这人说:“不要紧。我借给你八元钱,我跟着你去取一趟。你在哪里住哪?”这要买东西的人说:“我在船上。”那人问:“你的船在哪里停着哪?”那人说:“不远。我跟取一趟吧。干嘛亦是交朋友。”于是他二人
就凑了四十元钱,给了那卖东西的,买了八件东西,两个人就走了。我老云的好奇心重,在后边跟着,要瞧到底。他们两个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直走到北大关,还没到河边上哪。恰巧那买东西的,碰见个朋友。问他带着钱没有,他那朋友借给八元钱,像是有事的样子,匆匆而去。把八元钱还了那个人,还直冲那人作辑,很像感激不尽似的。那个人接过了八元钱,亦走啦。我在后边跟着他到了河边,瞧他高高兴兴背着包袱,上了船。那船上有个老人,向他问道:“你买了什么东西啦?”他说:“便宜东西。”说着将包放在船上,打开了一件一件的,教那老人观瞧。那老人见了这些东西,急得直跺脚,说:“你上了当啦。”那买东西的人说:“这些东西才四十元,怎么上了当呢?”老人说:“干这个的人,是七八个人一伙子。有当家的,拿出本钱来,教他的伙计骗人。五六个人,当避年子的(即是贴靴的,即是敲托的),你教他们冤苦了。”那买东西的人,急得直嚷,很不服气,觉着他没上当。那个老人,是有经验的。用手拿起棉被,扯开了教他瞧。里边的棉花,不是新的,全是旧棉花,又弹了的。那被里被面,对着太阳光一照,那买东西的人,可就怔了。及至那老人一件件的都给他拆开,件件的棉花是旧的,布是最贱最不好的材料。那狗皮的板儿,并不是整的,是皮局子做活,使剩下的碎狗皮攥的。他冲着东西发怔,那个老人说:“我买过这样东西,亦是这样的皮袄筒子,我做好了,穿上不到一个月,那毛就赶成毡了。这种皮袄筒子,是老羊皮做的,八块钱一个。西头的皮局子,有专做这东西的。”他们一谈论这些事,我全都记下来。据那懂得世故的老人说,替他垫款的朋友,亦不是好人。是卖大堆的伙计。他先假装好人,借钱买东西,然后跟着取钱。倘若买东西的人,家中有看破了骗局,给买东西的人豁鼻子,上当的人醒了腔儿,要想不给那几块钱,亦都成。那个伙计绝不承认是做大堆的一党,会说他是好人,热心肠儿好多管闲事。那种措辞,局外人不易看破。他们这伙骗匪,挣了钱,大家均杵。能够久干,就是这种原因。社会里的黑幕,一层层地揭,亦难揭尽了啊。
三不管的相声场儿
说相声的艺人,在天津红的年数最多的要数万人迷了。当三不管发达的时候,万已成名。每日以燕乐升平压大轴儿,大红特红了,焉能到三不管去上地?可是我老云久游三不管,有好几次,见万人迷在那里搁地。据我调查,他为甚在那里搁地?江湖人因为他的艺术高超尊他为“相家”,或称为“老象法”。在社会人士不以为然时,江湖人则以此称呼,实为至尊至荣了。有说是相家都有“一控”(江湖人管为人有钱,若有好养鸟、抽大烟、嫖娼、赌钱等等的嗜好,调侃叫“控门”。谁人只要好一样,江湖人就讥诮谁“有一控”)。万人迷“控銮”、“控海”(管好赌钱,调侃叫“控銮”;管好抽鸦片,调侃叫“控海”)。上馆子挣包银,几百元一次到手,“肘海草”(江湖人管买鸦片烟,调侃叫“肘海草”),銮把儿,几天就花个干净。他要“念了杵”(江湖人管没有钱了,调侃叫“给了杵”),就找人“展杵头儿”(江湖人管拉亏空、借钱、使利钱,调侃叫“展杵头儿”。)。他是周赮玉的徒弟,永远债台高垒。到了债主逼得紧啦,他就跑到三不管儿去搁明地。凡是好听玩艺的人,都很捧他,有个几十元的亏空,三两天就能补上。万人迷控銮、控海,造成了三不管儿的游人听他玩艺的机会,我亦听过多少次。他在三不管说的相声,比在馆子说的还好。后来长腿将军喜爱他了,就不到那里去啦。焦少海虽是门里出身,他的联络不好。北平的相声场子,都不能做艺。说相声的艺人,老不能留胡须,少不能留分头。焦德海活到六十多岁,就没留胡子。我问过他,那么大年岁为什么不留须?据他说,自己干的这行当,要留了胡子,不能胡说。做艺的因为有“栅栏”碍口,所以不留(江湖人,管留胡须,调侃儿叫“留栅栏’”)。说相声的人,不能往美式上修饰。因为他们的嘴最损,别人不好,他们抓啃。他们若好修饰,亦是样样碍口。焦少海就留分头,擦生发油。同行人见他修饰头脸,都不愿意和他“联穴”(江湖人管合伙搭班,调侃儿叫“联穴”)。东安市场赵霭如、冯乐福的场子,西单汤瞎子、小高二的场子,天桥郭起如、于俊波的场子,他都不能上,只好开外穴,到天津去做艺。在三不管上权仙的南边,找了个场子,说他的相声。他惯使双春,不惯于单春,没有伙伴做不了生意。有“挑除供”的赵希贤(江湖人管卖戏法的,调侃叫“挑除供的”)教他儿子拜少海为师,学说相声。少海给他徒弟起个艺名叫“小龄童”。徒师每天上场子。小龄童逗口,焦少海捧活,很为火炽,算是一档子玩艺。直到如今,小龄重已经出师。因为他有天赋的聪明,口齿伶俐,发托卖像,都能传神。抖出去的包袱,响得多,不闷活(江湖人管教人乐了,调侃叫“抖包袱”。若是把人逗乐了,调侃叫“活使响啦”。如若说完了一回相声,没把听主逗乐,调侃叫“活使闷了”),很受津埠人士欢迎。杂耍馆子邀了他去,亦能上倒第三的场子。真应了那句话了:“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父”。小龄童响了万儿,成了名角,越过其师。江湖人说“艺不错转”(江湖人管艺人有特别的本领,调侃儿叫“艺不错转”),他一定有惊人的好处。在老焦去世以后,我老云往他家去行人情,焦少海对我说,小龄重每日上馆子以及广播电台上说相声,有十数元收入。对于他很为尽孝,收这个徒弟,总算有良心,不忘本,饮水思源。焦少海在前几年,曾拜文福先为师,学说评书。可是文福先说《施公案》,他不学《施公案》,另学《永庆升平》。可惜他下米就要吃饭,在北平上了几个馆,起初还有人听,到了后来,简直的没人听了。说相
声他是幼年坐科,说评书他没用过功夫,艺术原就平常。那《永庆升平》在清末的时候,有人欢迎,到了如今,书运已经过去,说得多好也没有人听了,何况再说不好呢?他团柴不成,又归了本行,仍在天津三不管上地,说他的相声。在前几个月,焦德海染病。因有不良的嗜好,挣多少,花多少,一点积蓄皆无,没钱医治病症。观音寺玉壶春的三胎亥,在天桥相声场遇见我老云,他正为焦德海奔走。凡是听过老焦玩艺的人,都有捐款,各名伶亦都有帮助。三胎乞求我代为登报宣传,以为多收些钱,好办理善后。我对于他为艺人热心,是很钦佩的。不过我老云,不肯在报纸上挂招牌,免得有人讥我受××××。不料事情未过三天,老焦与世长辞了。享名数十年的相声家焦德海,身后萧条,无有办法,幸而北平有张德山、刘德志、于俊波、尹麻子,天津有张寿臣尽力维持,没有什么困难。当我到焦家行人情时,见了焦少海。因喜爱他的脾气好,略进忠言,劝他立志向上,不然老焦一死,全家数口赖彼为生,就无法维持了。殡葬老人事毕,他仍返津埠献艺。三不管的相声,焦少海倒是能立脚步,不过难享大名吧。
最近我在北平,尝听见天津广播电台播来的各种杂技。最可听的玩艺,是常连安、小蘑菇的相声。一捧一逗,对口相声,又火炽又严,甚为精彩,包袱抖得真响。她二人的艺术,受人欢迎了。在民国十四五年的时候,小蘑菇还在三不管上地。说起他父子的历史来,亦有意思,常连安是北平人,弟兄一人,侍母最孝。曾人富连成科班,学习老生。常连安的“连”字,还是富连成的哪。他出科之后,因为“鼓了夯儿”(江湖人管嗓子坏了,调侃叫“鼓了夯啦”),戏饭不能吃,改学“彩立子”(江湖人管变戏法的行当,调侃儿叫“彩立子”),拜某幻术家为师。初入江湖,在张家口献艺,挣钱不少,颇可养家。后又往天津、大连、烟台、营口等地做艺,生齿日繁,人口多,行动不便。在天津三不管,上明地变戏法。常连安的全家,都能上地,个个会变。在王林春的东边,赁了个场子,每天的“年子总是不酥”(江湖人管场的四面观众,调侃叫“年子”。如若围着的人不走,调侃叫“年子不酥”)。小蘑菇是常之长子,五六岁就能上地,会使“苗子”。会使“小抹子活儿”(管变仙人摘豆,叫“苗子”。管各种小茶碗变的戏法,叫“小抹子活”。他父亲夹磨的(传授叫“夹磨”),随使活,随抓哏,能把观众逗笔。几岁的幼童,若非天赋的聪明,恐难办到。每逢使活的时候,有他舅舅给垫场子。到了“杵门”的时候(江湖人管变完了戏法,向众人要钱,叫“杵门”),观众都给了钱不走,小蘑菇还能“托边杵”(江湖人管向围着的人去要钱,调侃叫“托边杵”)。如若他冲某人说“这位给一个吧。”那人要说“我没带着。”他必说“没带着那大的肚子”(妇人受孕都是大肚子。俗话说“带肚子”。他指肚子抓哏。)那人不能恼,觉着小孩伶俐可爱,伸手还多掏给他钱。他连要钱带逗笑,那天亦挣个几块钱。他全家的生活,仗他能够维持。可是变戏法的行当,以能逗笑能挣钱。江湖人说才像归春。不论那行生意,亦是以能逗笑为美。电影儿笑法为上,滑稽玩艺,无不欢迎。常连安见其子可以夹磨,就一段一段教他说相声。小蘑菇相声化的戏法,在三不管,活穴大转。说《精忠》的陈荣启,与常连安是盟兄弟,代为介绍,教小蘑菇拜了相声名流张寿臣为师,正式的学相声。小蘑菇的台风,发托卖像,全都不错。经其师夹磨数载,艺术进化得堪称绝艺。天津的各杂耍场子,各电台,争相延聘。他逗常捧,父子二人,生活快乐,衣食丰足,张寿臣夹磨之力也。三不管儿,虽然平常,他们能够发达成名,一半是仗自己聪明,一半是陈荣启介绍人,有眼光,才造就成了小蘑菇的艺术。常连安的次子,叫二蘑菇,与侯彝臣一处做艺。他使对口活,和白银耳分为上下手。他们爷三个,要说《训徒》的段子,甚为可观。有人说,侯彝臣叫猴头,再搭上二蘑菇,白银耳,很有意思,都是干果子铺的货。日后侯彝臣再教徒弟,可以叫燕窝、鱼翅了。
三不管的杂技场
社会里的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吃饭。学会了艺业,是防身之宝。这几句话,说得诚然不假。在前清的时代,一般的人们,都练习抖空竹、踢毽子、盘杠子、扔石锁等等玩艺。在那个年头,不过消遣解闷,活动身体。到了如今,真有凭这些玩艺换饭吃的,甚至于还有发达的。王雨田、王葵英父女,就仗着抖空竹,维持全家生活。有那种艺术,平、津、沪、汉等地,亦能受人欢迎。若是身无一技之长,没有饭吃,怨天怨地,说没有出路,那可是白说,饿死亦没人可怜。有种本领,小则养身,大则致富。养身容易,发达最难。可是发达的人,那个亦长得身躯胖大、魁梧,大脑袋、大脸盘,一定要学唱花旦,不挣钱,不成名,那就是自己的错误,总而言之,学什么行当,得够什么材料。
当初北平说评书的,有个顺桂全,专说《铁冠图》。那部是明末的故事,
说崇侦皇帝的时候,张献忠、李自成等贼,叛反国家,奸淫妇女,杀戮人民,
掠人财物,攻城屠村,种种的残酷事儿。①教人听了,又伤感又难过,极不好
说。说得不好,没人听,说得惨了,亦没人听。大凡听书听戏,都是解闷儿。
愈听愈烦的书,哪能叫座?《铁冠图》又名《崇祯惨史》。要说到崇祯到煤
山自缢的时候,真能教人落泪。可是说到那里,书座儿就光了。艺人指望多
叫座挣钱,要是愈说座愈少,哪还挣谁的钱?评书界的人,不说这部书,就
是这个原因。可是顺桂全偏说定了《铁冠图》,至到死亦没挣钱。他还收了
个徒弟,名叫桂殿魁。北平的说书艺人,“殿”字的,“聚”字的,比哪门
人都少。“殿”字的,最早有个梁殿元,住家在西四牌楼。先扫苗儿,后改
行学说评书,专说“黄脸儿”(管说《隋唐》,调侃叫“黄脸儿”。乃指书
中黄脸膛的秦琼而言)。在平未能得志,开了外穴。到沈阳献艺,享了大名。
东三省的说书艺人,他算得最有万儿。现在北平的说《隋唐》的名角品正三,
他父亲叫士殿成,现已故去。北平只有王殿远尚在。除他之外,没有使“殿”
字的。桂殿魁学说《铁冠图》,起初还很高兴,说过儿处,不叫座儿,他扫
了兴,亦开了外穴。走到天津,在三不管儿,才立住脚步。可是他亦不说《铁
冠图》。仗着他没学说之先,练过杠子,有这种技能,在三不管打个场子,
盘杠子拿大顶,亦能圆年子,“挑啃子”(江湖人管卖药糖,调侃叫“挑啃
子”),哪天亦能挣钱。在三不管市场,发达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们,看他
练玩艺,他不要钱。卖他的药糖,才花几个铜子,又不冤人,何乐不为?那
种生意,经过了十几年的光景,亦“不土”(江湖人管把买卖做得没人照顾
了,调侃叫“做土了”。如能做的年代多了,总有人照顾,调侃叫“不土”)。
不料三不管儿发达得过猛了,十几年的功夫,盖了多少万间房,把空场都盖
没了,杂技场愈弄愈少。游逛的人们,愈走愈不顺脚,亦日见稀少。有资产
的人们,虽然往那个地方投资,欲求获重利,却不研究此事,直到了衰落得
不堪言状,亦无人整顿。桂殿魁的生意,亦受了影响。他不由不开了外穴,
到东三省去做生意。有人说他到了奉天,买卖不好,郁闷生疾,土在那里。
是与不是,我没去到那里,不得而知了。桂殿魁有一技之长,就能在外谋生,
一辈子没有成名,没有发达,亦是自己错误了。
①作者受了时代的局限,把明末农民起义领袖诬蔑为“叛”“贼”。这是封建统治者的观点,是错误的。——点校者注
三不管的花柳座子
天津那个地方,在民国十五年以前,娼家是极其发达的。在河东东天仙一带,河北窑洼一带,北开一带,西头等处备国租界里,上至班子,下至老妈堂,家家都很茂盛。河北三条石,还有个落马湖。没到过那个地方的,都以为那个地方有多么神秘。其实那落马湖,是儿条极窄的胡同,有些个矮小的屋子,点着阴阴惨惨的灯。屋中坐着那和鬼的模样差不多的妓女,门前有龟奴,不住嘴地吆喝。还有些人,接连不断的去逛。哪是人间地狱?那里便是。说起来真是惨之已极。可是那花柳病,都从那里来的,就是我说的这些地方传染出来的。娼窑既多,花柳病亦就闹得利害。那个地方,是个工商劳动的区域。没有家眷的人很多,游娼宿妓得了病,找谁去治?大医院虽有,那势派知识幼稚的人,都不敢去。只有往各处寻找大夫。三不管最为适宜,有两种花柳座子:一种是祖赁了屋子,门内摆放些个瓶子,内装药水,门前挂个布幌子,上画一条毒蛇,盘绕着一个人,周身皆烂。上写“专治花柳,管保除根”。门上的玻璃,写着“包治杨梅大疮,鱼口便毒、入骨毒串,升天落地、杨梅落后,定期保好,不愈退洋”。这种买卖叫做“洋汉座子”。还有个人,每逢游人盛多之时,在门前讲说花柳病。那染病的老乡们,听他们说得很近情理,就教他们调治。进到屋内,钱少了来瓶水,钱多了扎针“六
○六”。可是他们那药水。喝下去当日就见轻,病人一定相信,一瓶一瓶的买吧,喝下几瓶去,亦好不了。日久了,病人才觉着,喝下药水去就见轻,不喝就重。这种顶药,据我探讨,是他们用西药房的会典所制。我老云对于西医是不通,西药是不懂,至于此种药有无害处,不得而知。只知道是顶药,治不好病的。至于给人扎“六○六”的手术,多是不精,扎坏了的人,可就多了。庸医杀人,信不诬也。还有那门前,写着“××堂,专治花柳,管保除根”,做这种中药的生意,是满街上贴海报,门前不讲演的,都是靠着报子的力量,找买卖,老虎吃鹿——坐等儿。他们那报子,还印着什么“杨梅入骨,七天保好”,“五淋白浊,当日保好”,“升天落地,管保除根”等不熏不顶不断后的话语。还有印着“假药骗人,男盗女娼”的字样。敝友李君,在津某租界洋行服务,他是孤身一人在津,性好冶游,一时不慎,染有淋症。起初还扎挣不治,后来闹得重了,面黄肌瘦,不能做事。他请了病假,往三不管儿游逛。见了某花柳座子,门前有“五淋白浊,当日保好”的字样。当时购丸药两付,归寓服下,次日即能止淋。喜于有效,两九只服其一,那一九还没服哪,腿腋间立即肿起,疼痛难忍,他知道淋症见效,转成鱼口,忙着去找该堂主人。据他所说,毒气过重,必须服追毒丸,才无事。敝友李君年青,没有阅历,听他所说的种种理由,信以为真,又用洋两元,购追毒丸一付。归寓服下之后,觉着有尿,但是撒尿时,尿管痛如刀割,满头是汗。用灯照看,尿中有血块。愈发的相信,料是毒已追出。三二日间,鱼口已消,复旧如初。淋病亦渐愈,饮食增加,一星期后,就能服务,从此无事。不料转年春天,觉着胸间微痛,疑力劳累所致。不意毒气复发,两个月之后,周身骨节疼痛,两足行路艰难,脚后跟不能着地。向人谈论,都说他是梅毒入骨。当初染花柳病时,未将毒气去尽。到了春天,应当吃一剂大败毒,他亦未用,才闹的毒气入骨。李君认为某堂主人的药,当初未把毒治净。复至某堂向其主人论理,心想教他赔偿损失。不料经该主人卖弄钢口,没要损失费,又花洋两元,购买搜毒丸一付,只有绿豆粒大小的七个小红丸,服下去之后,翻肠倒肚,上吐下泻,闹了一日。若不是壮年人,就许一命归阴。至夜内才止了,不吐不泻,劳累得四肢无力。一觉睡醒,口内肿起,满口牙齿无不活动。立即醒悟某堂主人曾嘱令张口睡觉,不然闷了口,牙齿活动,牙床红肿。他吐泻得力尽难支,竟自忘了。一觉醒来,竟受闷口之炎。治未见效,四五日之间,竟掉去七八个牙齿。幸而现时有镶牙馆,可以镶补。不然饮食艰难,竟受半生之苦。经那次吐泻之后,骨节亦不疼痛,行动如旧,又能做事了。过了一年,又逢春天,迎头在中药商店,买付大败毒汤、蛤蟆、蜈蚣、蝎子、金银花、当归尾、蝉蜕、姜蚕、大花粉,熬了一大锅。不用说往下喝,看着都怕人。喝下去之后,才能不犯。春天无事,到了冬天,又闹毒串。不是左胳膊疼,就是右腿疼。这毒气串在哪里,哪里疼痛。他又支持不了。虽没七擒猛获,可是四次又找到某堂。该堂主人,又卖弄钢口,卖他七丸药。吃了亦没好,又花去三元大洋。后有某友,给他配了一副熏药,是土包药末,教他熏治。用法:粗大碗一个,用炭末烧着,使厚纸圈住碗口,上卷成尖小口儿,将药末洒于炭上,从尖口上冒出烟来,用鼻子吸入。每日如此熏吸一次,七次熏完。每逢睡觉时,口含木棍一根,以防闷口。不料李君熏至第四次,夜内周身皆青,被毒气侵入,一命呜呼。那送他熏药的友人,亦闻风而逃。可怜李君有母,只此一子,由八岁入学,至二十二岁中学毕业,学有打字的技能,娶有儿媳,经人介绍在津服务。遇友不良,每夜冶游,染有花柳,一误于不择良医,二误服顶药,再误服毒药,被友人所制熏药熏死。少年无知,亦可恨亦可怜矣。抛其父母妻子,至为可惨。我老云自从李君故后,虽有云游天下之志,不敢去游烟花柳巷,更愿探讨花柳病何处能有良医良药。不能误人,广为介绍,以免染花柳病之人,受庸医之害。探讨多年,始知卖花柳病药之秘密的黑幕。今将老云探讨得的种种情形,写出来贡献于阅者,更愿阅者播传于众,免受他人之愚而误终身。
有老江湖人对我说,花柳座子这种生意,亦分前后棚。前棚的生意,是在游人最多的时候,在自己铺子旁边,放个案子,铺块毯子,用以点张子,圆年子。什么叫“点张子”哪?就是尺数来宽的白布,长了可有十数丈,做成布摺子,每一摺是两面,共有十二面。上边画成小人,或是画长杨梅,或是画长鱼口的,画成十二样花柳病图。这种东西,就叫“点张子”。他们做前棚生意的时候,就用手指着点张子上的图儿,招引人,把人引得围满啦,算是圆好年子,再向观众讲说各样花柳病是怎么得的,应当怎样治,调侃儿叫“屡年啃条子”。凡是长过花柳病的人,以及正闹花柳病的人,都得听着入耳,觉着他们对于花柳科,是有研究的。是有好法子能够治好的。等到人散的时候,进到他那屋中求他诊治。他们花柳座子的人,做前棚生意,所谓“屡年啃条子”,就是给自己做宣传,往屋内叫病人。及至把病人叫下来,到了他们的屋内,挣的下钱来,那就凭他们后棚的本领了。后棚的能为好的人,遇见病人,不怕病人没心教他们给治,没心花钱买他们的药,是和他们打听打听治法,只要经他一说,立刻就能教他们治,亦愿意花钱买他们的药了。病人信服他们,就是仗着那神仙口儿。阅者诸君若问什么叫“神仙口儿”?这亦有几种分别。把有神仙口儿,用在“幌幌”上的(江湖人管往墙上贴的广告,调侃叫“幌幌”),印着“三天保好,不效退洋”这八个字,就是神仙口儿。如若谁有花柳病,冲这八个字,就敢教他们给治。心里还想着:我这花柳病,准得好了。××堂的广告上,印着那“三天保好”。他治不好,不效退洋。他们一定能有拿手,不然亦不敢写那大的口气。反正他治不好,
把钱照样退还哪。及至到了他们那里买了药,向他们问:“你这里的药是准保好吧?治不好退钱吗?”他们就说:“是这样。可是吃了我们这药,可忌口。只要忌住了口,一定能好,不好了退洋。”病人花了钱,放心回家。倘吃了药不好,找他们退钱,他们是不退的。还有话说,还有理由,反倒责备病人:“你吃了我这药没忌住口,你这几天,吃了发物啦,我这药便没有效力。这样我不能退给钱。”老江湖人谈他们这种措辞,调侃儿说,叫“抽撤口儿”(即是退身步儿)。我老云所说的这抽撤口儿,只是吃了发物,以没忌住口的措辞。其实他们的抽撤口儿,不仅是这一样,有个几千样哪。不论那样,亦是强词夺理,矫情话儿,其用意是不“倒杵儿”(江湖人管挣到手的钱,又教人家给要回去,行话叫“倒杵儿”)。可是做生意最怕倒杵。如若没倒杆还好,倘若教人真倒了杵去,同行人都以为莫大之耻。互相讥诮“某人教人倒了杵了”。做花柳座子的人,有把神仙口儿,用在抽撤上的,什么叫“抽撤”哪?他们管包药使用的门票,调侃儿叫“抽撤”,那发票上亦印着“三天保好,不好退钱”的字样。其用意教买主放心而已。还有那患花柳病的人,欲治又怕治不好,不治病又难受。在这犹疑不决的时候,亦许一狠心不治了。可是他们做这种生意的人,对于这犹疑不决的病人,就施用神仙口儿,说:“你只管治吧。这不是摊子,今天在这里摆,明天不来了,门面字号,亦跑不了。治不好,第四天你来,把你的原钱退回。”病人听了,就放心大胆的把几块大洋给了他们。及至钱到了他们手里,如入虎口,立刻就说:“你吃了这药,可得忌口,吃不得发物,忌房事。如忌住了,你病就好啦。倘若忌不住,你可是白吃药,白受罪,好不了病的。”病人以为吃药忌口,是医药行的惯倒,信而不疑,总想不到这些话是他们的退身步,抽撤口儿。他们的药,能把花柳病治好的,据我调查的情形,亦有分别。有两种药,能把人的花柳病治好:一种是顶药,一种是猛烈药。那顶药如同有痛的人抽大烟一样,吸点就好,不吸就受不了一样。那猛烈性的药,说起来亦真怕人。就以那上吐下泻的小红药丸说吧。那种药要教儒医去配,吓死他们亦不敢给人吃的。那种药是什么东西制的?至于那么厉害?说起来这种药,是中国的中药商店都有,名叫“红升丹”。据我向医药界人打听,说:“这红升丹,是硝石等烈药,按着丹药制法,用炉烧制的。炉底上片,片上是末。这种东西是治疗毒恶疮使用的。如若疮上有了烂肉,上了这药,就能治的全像水一般。顺疮口流出。那红升丹的末儿力量小点,红升丹的片儿(又叫红粉片)力量还大。亦不知是哪位高明的先生,把这种药研究得能治花柳,用个不到一钱多重,使枣泥搓成丸子,像黄豆粒大小。只要吃下去,这药到了人的肚子里,行开了药性,翻肠倒肚,搅肠疼痛,把人弄得上吐下泻,多足壮的人,亦受不了。可亦奇怪。如若染上花柳的,小便胀烂,入骨毒串,吃下去受一回儿罪,五六天的功夫,就能病好。”我曾问过他们,为什么使这种药给人治病?他们还有理,说是以毒攻毒。是儒学的医生,都是胆大心细。用药察性,辨天时气候,对症下药。他们哪敢用治恶疮的红升丹,给人治花柳啊?我老云对于用这药的人,总是替他们捏一把汗,怕把病人治死。这种药吃下去,都得闷口,毁坏牙齿。如若有染花柳病的人,买了药吃下去,上吐下泻,闷了口,就是这红粉片制的药了。还有一种不吐不泻的药,可是日子慢些,有花柳病的人,服了那药,得过一星期才能有效,还不论是升天落地、杨梅落后、杨梅入骨,只要是花柳病,吃下去就好。病好可是病好,另有一种缺德的坏处,那药能断后。凡是吃过那药的人,永远不能有后,不能生儿女,
断绝宗桃,罪大已极,图一时之利,贻人终身难除之害,实是与阴功有亏。病人不知,定受其愚。我为了此事,探讨他们的黑幕。将他们的内幕揭穿了,公诸社会,使社会里的人们,免受其害。我自己奖励一句,亦是我的好处啊。那么那治花柳病的人们,是角什么东西,配的断后药哪?那药虽是几种药制成,或是十几种药制成的。只有一种药,不应当用,用了断后。可是没有那一种药,吃下去又没有效力,治不好花柳病,阅者若问这一种药是什么?说起来亦是治恶疮的,往下治烂肉的药品。这种药是中药商店都有卖的,叫做“轻粉”。这轻粉是由南省来的,大约是汉口货,用竹桶装着,重两数有余,两元钱里外,就能买一桶儿,还不算很贵。可是里边有一半是假的,原桶来时就有假。我和药行人研究,这药的假东西,是生石膏弄的。真假有个分别:真轻粉有亮光,又白又薄,如雪花一般;那假的是碎块儿,没有亮光。我向药行人探讨,这轻粉是什么东西制造的。据药行人谈:“轻粉是水银的原料,用矾升化的。”那水银的毒质最大。虽经炼治,治疮去烂肉生新肉即可,若是吃在肚内,岂不断后?怎么能知道他们卖的药里有轻粉哪?唯一可行的法子是试验此物,只要是吃了花柳药,不吐不泻,亦闷口,毁人的牙齿,那药里就是有轻粉的了。这两种药虽然闷口,断人子嗣,还不致于要命。还有一种花柳药,能够要人的性命。会配这要命的花柳药的人,还是很多,不止于卖花柳药的人。凡是染过花柳病的人,与吃娼窑饭的人,只要见谁有治花柳病的药方子,立刻就要过去,抄写下来,写在一个小折子上。如若有人得了花柳病,他就把折子取出来,教人往药铺,按着折子上的方子,给抓药。像这样逞能的人,很多很多。真是愚人好自用,只要病人吃了他那药,误而愈,他便夸示他那好病方。如若吃坏了,或是吃死了,他一跺脚,两眼发直,出身透汗了事。这种现象,我老云可就看多了。医生治病,是一样的病,都不能用一样的药。因为病有轻重,人有强弱,药有加减。春夏秋冬四时的气候,用药俱是不同,绝没有不加减,不分四时,不管病人强弱,都是一个药方的。好给人治花柳的人,若明白此理,就不多管陶事,亦千万别信不懂药性的折子式的先生才好。最可怕是一种意药。若配的时候,亦得用十几种或七八种药。内中的主药,就是一种水银。据药行人说:“那种配熏药的水银,是用铅炼了的。其毒质害人与不害人,就在那水银的制炼的优劣而分。炼的得法,佐了群药亦都相宜了,才能不害命,可是亦得闷口。如若那水银锻炼的不得法,配的群药不相宜,熏上就有性命之忧。”那熏药据我见过的有两种:一种是药末,用炭去熏,往鼻子里闻。怕药味吸口内,嘴里还得含一口水,才能避免药味入咽喉。还有一种用香面子,调和匀了,制成小窝头形的,把它放干了,用时用火点着了,往鼻子里熏。嘴内亦含一口水,避免药味吸入嗓子之内。这种药用水银为主,其害较比红粉还大,熏了之后,就是不害性命,亦是断后,绝了子嗣。我老云把这些个害处说明了,望阅者诸君,在茶余酒后,和朋友们多谈这些事,或可使感染花柳病的人,少受些害处。
三不管的杨大将
有年冬天,我往天津看望朋友,住在客栈内。清晨早起往海光寺绕弯儿,临回来的时候,走在三不管枪毙人的行刑场(上权仙电影院南边),见靠西墙根,围着一群人,不知道是干嘛的。挤进去一看,见场内是个地摊,地上铺着一块毯子,上边放着一个罗盘,大小十几个定南针。有一块石板,两根石笔,一根文明杖。场内有个人,不住嘴的嘟嚷。这人长得很瘦,中等的身材。他穿着小棉袄、棉马褂,没穿棉袍子,底下是棉裤、棉鞋。我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定住了心神,慢慢的听。见他用手指着一个人说:“这位老兄多大年岁?”那人说:“我今年三十七岁。”他说:“再添上十三岁,你是五十岁,对不对?”那人亦笑了。我才知道他是相面的。他是个又怔又怯的样儿。又用手指着一个人道:“这位老兄多大年岁?”那人说:“我今年四十九岁。”他说:“再添上十一岁,你是六十岁,对不对?”那人说:“对了。”他说:“我这根文明杖,往你身上一挨,我就知道你的媳妇克不克。”说到这里,他又向那人说:“你的媳妇,宜小不宜大,比你小呀?”这人说:“比我大三岁。我十六岁那年娶的。”他说:“坏了,坏了,娶得早了,非克妻不可。”那人说:“对了,我媳妇死了。”他听说对了,向围着的人,大声嚷道:“又对了一位。相的不对了,倒找大洋一块。我那几天,始终亦没找出钱去,教我着急。”他的调门,忽高忽低,惹得众人直笑。我看到这里,才知道他是个相面的。听他相了好几个人,都是白送不要钱。这回儿又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你这人,媳妇宜小不宜大。大了得克去。大嫂子多大年岁?”这人说:“她今年四十五岁,我今年四十二岁,比我大三岁。”他又问道:“死了没有?”这个人说:“没死。”他听着没相对,又向这人说:“现在没死,早晚得克了。你回家别跟她说,你要跟她说,她就骂我,真教我急。”他这样一说,围着的人全都乐了。可是大家这一乐,把他没相对的事,全都忘了。我老云游了十几省,看见过多少金点,什么样的都见过,还没见过他这滑稽派的相士哪。可是他随送相,随着抓限,真比说相声的不在以下。抓了哏,听主准乐,还没有不瓢儿的。他这逗笑的好处,能给自己遮丑儿。相的不对,大家一笑,全都忘了。我曾听老江湖人说过“万象归春”,“春”是说相声的,教人一乐就叫“春”。不论是哪行儿,亦是逗笑儿好。电影的片子,还是笑片能引人入胜;戏台上还有丑角儿,才能热闹;唱大鼓的,亦有老倭瓜、架冬瓜的滑稽大板;单弦里,亦有群信臣的滑稽单弦;说评书的能有叫座的魔力,双厚坪、品正三、刘继业、袁杰英、海文泉等,亦是以把人逗笑为拿手。“万象归春”这话是不假的,哪行儿能会的滑稽术,亦能受人欢迎。这个相面的,仗着会使滑稽术,不用使拴马桩儿,亦不圆年子,围着的人准也不想走。他到了归买卖要挣钱了,向观众说:“我姓杨,双名叫润斋,京南固安县的人,人称‘杨大将’。我到过霸宝文大固永东、昌顺密怀平、大宛两县涿良房。京兆 24县,提起杨大将来,没有不知道的,天津亦常来。那位说你这是相面吗?不是。这是卖扁食的喝汤,引引人。要是相面哪,是相人老中少,三步大运,住什么房子?防父母不防?克老婆子不克?有几个儿子?有几个闺女?应当在哪界做事?富贵贫贱,穷通寿夭,连坟地,带孩子,连老婆子,带宅子,洗脸带捋胡子,一连带架全都有啦。大洋两毛,多了不要,少了不谈。哪位要相,哪位说话。”真有几个人,教他给相。他是随相面,随抓哏,围的人始终不散。我听他相了几个人,笑的
肚肠子都疼了。较比听万人迷的相声,还觉着热闹。站得腿都酸了,我才回店歇息。用了饭之后,有我的朋友曾文盛,约我在下天仙去听玩艺。直听到了散戏,往恩德元吃饭,又去逛法租界,往某胡同里溜了一个弯。坐了不大功夫,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喊:“算卦,相面,看手相不要钱。”声音忽高忽低,招惹的各屋子游客,全都笑了。跟着,这位相面的先生就进了院子。隔壁的屋中,有位客人,把他叫进去,给那妓女相相面。只隔着一层木板墙,往那屋听得很真。他们并不是相面,彼此抓哏,来了一回对口相声。这个乐,那个笑,十分热闹。结果那位游客花了四角大洋,那位相面的先生才出来。我跑到院内一看,这位先生就是那三不管的杨大将。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做金点生意人,亦有滑稽派的,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三不管中挑火粒的生意
有一次我到了天津,同着朋友去逛三不管。走到了上权仙南边,见那里的玩艺场,全都没有了,亦都盖了房啦。往南走着,德美后兜个圈了,只见巷内十分冷落,好几十家猖户,只剩了二三家,连个游逛的人亦没有。可见天津亦萧条了。德美后一落千丈,实是可惨。较比十年前,是不同了。我们往南走不远,听见一阵锣鼓喧天,见天洼里,棚帐接连,游人甚多。我看见了露天地的玩艺场,才知道三不管的杂技场,又因为盖了房子,又都移在南边了。往各处一看,只见各场的玩艺,亦没有十年前齐全。较比民初的三不管还缩小范围,连当年的十分之三都说不上了。在西头有个医药摊,摊子上边,摆的是几个药瓶子,几个碟子,有几块烂铁,压着那包药使的票纸,有个玻璃柜儿,里面是官家的许可执照,摆在旁边。有个妇人,约有四十岁里外的年纪,坐在个凳上,眼前有个小煤炉子,见上放着个小铁锅,里面熬的是什么,亦看不透。那妇人向观众说,这药叫“化食丹”,专治小儿百病,消化食水。不论是食积、乳积、大肚子痞积、跑肚子拉稀、红白痢疾、存食存水,吃了这化食丹,准能保好。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眼是看宝珠,嘴是试金石。我当面考究,当面试验,教众位看一看我这药的力量。”她说着,又由摊底下拿出个小值箕,那里面放着好些米粒,好些个豆儿。她说:“男、妇、老、幼如若脾虚胃弱,吃了东西不克化,你就吃咱们这药,管保能消化食水。”说着她拿起几个黄豆,一个个的往她药锅里边扔,扔在锅内,立刻就见豆儿一冒火苗儿,就化没了。最奇怪的是,她往那锅底下扔一小块羊肉去,忽忽直着,冒了一阵火苗儿,冒了一阵烟儿,就化没了。她说:“众位看见了没有?我这药的力量,能化东西不能?”我这药卖一毛钱一粒。”她说着用个小勺子,往外弄那药。一个一个往碟上放。那药是白的,亦有黄豆粒大小。她又说:“今天是礼拜,我们减价一半,卖一毛钱两个。买一付送一付,一毛钱卖四粒。那位说,你这化食丹,今天怎么卖这么贱哪?这叫‘小不去,大不来,名不去,利不来,传不出名去不能发财。’”当时就有些个人,买她的药。她随接钱,随着包药。她还说:“哪位买了我的药,要治好了病,可得给我传名。如果吃了我这药,不见好,你把发票拿回来,将钱退回。如若不来退钱,那算是怕我。”她这样说,更教人相信她那药真有效力。恰巧这时候有个老头儿,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那老头掏出来一毛钱,亦要买那化食丹。小学生间他爷爷道:“你买这药做什么?”老头说:“给你兄弟吃呀,他不是净存食吗?”小学生说:“别买这东西!要吃在我兄弟肚内,把他的五脏烧坏了呢?”老头子直点头,说:“有理有理。”我那朋友,用胳臂肘儿一拱我道:“你听见没有?这小学生真聪明。他才十二三岁,就能把这事看破。年老人要蒙人,往后可不成了。”我同着朋友往回走着,讨论此事,怎么亦猜不透她那药,是什么东西弄的,能够把五谷杂粮和羊肉都烧着了。回到店中,我把这事记在心中,不断的向江湖人讨论此事。有个江湖人对我说:“那妇人用药化豆粒儿的生意,调侃叫‘挑火粒’。她摊子摆上,等到逛三不管的多了,她说说道道的圆年子,卖弄‘前棚’的钢口,往锅底放粮豆儿,教人瞧着她那药,有化粮豆子、猪羊肉的力量。调侃儿叫‘抖擞样色’(‘色’读‘骰’)。她先说,卖一毛钱一粒药,又改卖一毛钱四粒,那叫‘海开减价’,又叫‘催啃’。她说,吃好了传名,要不好回来换钱,要不找她退钱算是怕她。那样说,叫做‘使神仙口儿’。”
我老云调查她那药,为什么扔下粮豆儿,在药锅内立时就着?江湖人多不肯说。我好不容易探讨得来,把她的黑幕揭穿,向阅者报告。那药里有“火硝”,要不怎么东西到里就着哪?他知者以为我给他们宣了不好,坏了他们的事。其实骗人几个钱,倒不要紧,钱花了别教别人受伤啊!火硝这种东西,到了肚子里,人受得了吗?我问过吃化食丹的人,吃下那药去,觉着怎么样?都说,吃下去跟着烧腔,心里发热,口干舌燥,净想喝水。看起来这宗买卖我给他们劈了,是有益于社会的。虽对她有点碍处,我就不管她一个人了。
三不管的八岔子生意
在三不管的南头,每逢下午,有个算卦的。天天他还没到,那问卜的人就到了,在附近来回打转,净等着他来了好算卦。我好奇心胜,觉着这位先生,一定高明,特意的看了他几天。他只一到,把摊摆上了,四面的人就围满了。他算的是奇门卦。那六十根签子,往筒内一放,这个亦伸手,那个亦伸手。一阵乱抽,眨眼之间,就把签子抽出一半,大家攥着鉴子,等他算卦。我往他这摊上看那“局式”,就知道他是腥门了。什么叫做“局式”哪?就是他那摊上,正当中摆的那九个卦子,横三行,竖三行,每行三个。那卦子上是“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按《奇门大全》说,那叫“局式”。凡是算奇门卦的,都得先把局式布好,然后再有人算卦,按着签子上的字,住局式上摆卦。可是要学奇门,最难学的就是这局式。有些江湖人,要做生意,只把那江湖术学好了,就能挣钱吃饭。谁亦不用多少年的功夫,去学那奇门遁甲。老合们的奇门,使“尖盘”的虽有,总是不多吧。他那卦摊我听了几天,听他给人断的卦语,都是八面风,怎么说怎有理。他那摊上问卜的人,不是都来问卜的。有七八个人都是“敲托”的(江湖人管帖靴的,调侃叫“敲托”的)。有些个人,都管这位先生叫“卖油郎”。我不知道是何缘故,向人们打听,为什么叫他“卖油郎”?据知他根底的说,他从前是个挑担卖香油的。受某江湖人夹磨,他弃了香油担,改了“八岔子(管摆奇门卦的生意,调侃叫“八岔子”)。他有儿个敲托的,又会使几道簧,卖弄钢口,生意很发达。一般人都不叫他姓名,而叫做“卖油郎”,很兴旺过十几年。到了民国十五年,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在南市第一舞台的西南方,德美后前边,路北有一溜小铺面房,西头路北的门前,有张小桌子,桌上有个小檀木签筒子,筒内六十根签子,和那全分的卦子,亦都是檀木的。上边支着个小布棚,上边写着三个大字“厂×士”飞星奇门。桌后边坐春一个老先生,有个五六十多岁,胖大之躯,好像是老寿星一般。他那卦摊,问卜的人,一天价净忙,接连不断,久不空闲。我看见他那人,才想起来,他曾在大连西岗的某油房前边,久摆奇门的“厂×士”。他是北平东边通州的人氏,是个书香门第,饱学之士。摆的奇门不是腥盘,纯碎是“尖盘于”。断卦的口吻,稍带一点江湖味儿。他一辈子只在大连,天津两处,挣的钱就够养老的。世上的事,不论是那行,净耍腥儿,是不成啊。在民国十二三年的时候,高大愣卖大力丸的场子对过,有个年纪最小的摆八岔子的,亦就有二十岁了不得啦。他那摊上写的是“连仲三诚演奇门”。我老云听过他几天,见他买卖虽然挣钱,可是一腥到底,得了江湖的传授,使腥儿,卖弄钢口最好,口齿伶俐,很能惊人,只是他不攥尖儿(江湖人管算卦的人,不懂书理,调侃叫“不攥尖儿”)。美中不足了,亦是他的缺点。他惯戳簧。什么叫“戳簧”哪?比如,有人去占卦,他把卦摆得了,问那问卜的人说:“你这卦是问财?”问卦的人一点头,他就说:“我这卦一看,就知道你是问财。”如若他说:“你这卦是问财?”那问卜的人不点头,他心灵嘴快,立刻就说:“或是问事,我都能看得出来。”可是他那怔戳,戳不对的时候,不等问卜的人发言,立刻就说:“或是问事。”随着就拐弯,调侃说他还会使“抽口撤儿”。据江湖人说,他年纪不大时,跑的腿儿长。自从幼小,拜天津北开花柳座子的杨春山为师。论江湖人的支派,他是山东德州×家庄的门户。他们那门人,都是“挑招汉”的(即是卖眼药的)。当其学成了生意时,与德州达官营的潘长鸿,往烟台
去做“四平年子带搬柴”的生意(江湖人管出高案卖各药丸散膏丹的,调侃叫“四平年子”。管带拔牙,调侃叫“搬柴”)。在烟台的南市场泳仙楼前,很做了二年好生意。后来潘长鸿往大连去了,他们“劈了穴”之后(江湖人管分了伙,调侃叫“劈了穴”),他一个人在南市场又安了“柴座子”(江湖人管开个镶牙馆,调侃叫“柴座子”)。他做了未久,又与做“八岔子”(奇门卦)的张子庚,学了摆奇门。随弃了“汉门”的生意(凡是卖药的,调佩儿都叫“汉门),又吃了“金门”啦(凡是算卦相面的,调侃儿都叫“金门”)。每逢冬天的时候,他在烟台的后悔沿,去“挑顿子汉”(江湖人管卖咳嗽药,调侃叫“挑顿子汉”)。有一年,我老云在美阳会上,还见过他做“戳黑”的生意(江湖人管做点病戳的,调侃叫“戳黑的”)。民国八九年,他在天津的高马路,还挑过“熏子汉儿”(江湖人管卖闻药,卖避瘟散的,调侃叫“挑熏子汉的”。民国十二年,他与“光子”上的王秉肇(拉洋片的,调侃叫“光子”)咧了营口洼坑甸,做八岔子。十三年回了天津。未久,他又回北平,在天桥吃金,响了万儿。至今他又改了“团柴”啦(江湖人管说评书的,调侃叫“团柴”的)。若在海北、海西,提起连仲三来,“万儿很正”(江湖人管名誉好,调侃叫“万儿”)。阅者诸君若问他为什么万儿念得,就是为了那个。
江湖人的旧组织(各处长春会)的领袖
在早年,江湖人到了他们有地盘之处,都有一种组织。他们江湖人的团体,叫做“长春会”。这会内包括的生意有:算卦相面的,打把式卖艺的,卖刀疮药的,卖眼药的,卖膏药的,卖牙疼药的,卖壮药的,卖刀剪的,卖针的,卖梳篦的,变戏法的,卖戏法的,唱大鼓书的,唱竹板书的,说评书的,说相声的,修脚的,卖猴子药的,卖药子的,卖偏方的,治花柳的,耍猴儿的,玩动物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卖耗子药的,跑马戏的等等生意,俱都算上,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只要是老合,就得入这长春会。可是这种江湖团体,是老合们自动组织的,并不在当地官署立案。会中的规矩,都能遵守的。其范围大小,是看他们的生意多少而定。最大的有郑州长春会。那里的生意,各门各户都到。各种生意,各种的杂技,全都有。会中接着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八门生意,一门有一门的领袖。那当领袖的人,必须年岁高大,本领过人,素有声望。对于江湖中的事儿,无论大小,全都懂得。同行的人们,把他推举出来,当他们的领袖,才能负一门的责任。由各门的领袖,再推举出两个会长,分为一正一副。那充当长春会总领袖的人,得是老江湖,做生意比人多挣钱,行为正大,做事光明,遇事不畏艰难,肯奋斗,肯牺牲,能调停事端,排难解纷,江湖人才看重。大家尊敬他,遇事都受他的指挥,服他的调动。这种人才,是最难得的。长春会的事务,分为对内、对外两种事儿。对内的事儿,是每逢有会的地方,到了会期的时候,得给各处来的江湖人安排住处。那住处的名词,很是特别,叫做“生意下处”。那里边住的人,和住店一样,不过不准住外人就是了。内里的东西,大家使用,不准毁坏。下处的规律很大,是住在那里的人,谁亦得遵守。比如下处里,有个变戏法的,他们没出去的时候,或是开了圆笼,或是打开他们的包儿,收拾他们的家俱,正在“挂托”哪(江湖人管他们变戏法,往家俱上弄鬼儿,调侃叫“挂托”),不论是谁,亦不准瞧看,还不准偷瞧,尤其是甲变戏法的挂托,乙变戏法的,更不准瞧看。如若瞧是不准,倘若偷瞧,那便是要“荣人家的门子”(江湖人管偷人的方法,调侃叫“荣人家的门子”),那是犯行规了,一定得受大家公平制裁。如若哪个江湖人,在屋中“夹磨”徒弟,外人亦得躲开。如若鞭徒弟的时候(江湖人管教徒弟的本领,调侃叫“夹磨”,管打徒弟,叫“鞭”),外人不准多言,更不准拦挡。如若人家教徒弟,听着不躲开,那便是要“荣人家的门子”,亦受大家制裁。如若有甲、乙两个人要合伙做生意,挣了钱回来,到下处分钱了,外人亦不准瞧看。如若偷瞧,就有人耻笑。如若有人往下处“跨了点”来(什么叫“跨点”呢?他们江湖人,在会上支棚帐,摆摊子,如若来了人,要照顾他们。买的东西,给多少钱,调侃叫“迎门杵”。如若遇买主人忠厚,好说话,钱亦多,他们能够使“翻钢叠杵”的法子,教人多花钱。如若买主精明,或是狡猾,或是没钱,或是有钱,不肯多花,只要挣道“迎门杵”就完事,倘若有真阔的人,能瞧出真挣了大钱,就不能在摊上讲买卖。把这人哄到他们的住处,调侃叫“往窑里跨点”。这个人就是点头,他们在屋中能有最神秘、最妙的方法,把大款弄到手。可皇这种神秘的方法,非得得着师父的真传,才能挣到巨款。按着江湖的规律,甲往窑里跨点,乙见了得躲开,不能瞧着,亦不准听。如若瞧着,再听着,那神秘的法子,岂不学会了?江湖的人常说:“宁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别人要花他多少钱,都能成。可是要学他的本领,那可
就难了。我老云在各省,尝听他们江湖人说:“×××可不成。他连生意下处都没住过。”听他们这种口吻,可以推测出来,如若住过生意下处的人,一定能懂得江湖规律,事事都能晓得。江湖人对于久住生意下处的人,就尊敬得了不得呀。如若没住过生意下处的,他也许不懂得江湖规律。就是懂得点,亦是一知半解,不能全都懂得。如若江湖人有所讨论时,对于没住过下处的人,便都轻视他,遇事还得少说话。倘若多说话,便有人说:“你没住过生意下处,懂得什么?”好像没有发言权一样。可是开这生意下处,和开店一样,如若外人进来,就说“没有闲房,不住外界人。”若是江湖人,不管有闲房没有,有闲地方没有,怔往里走,没地方大家有义气,亦得匀个地方。开生意下处的人,对于江湖人的规律,都得懂得用个伙计,亦得懂得各行行规。他们伙计掌柜的,对于江湖人,眼界得宽,认识的愈多愈好。生意下处的买卖,能否发达立得住,立不住,全看当地的长春会的主要人的本领如何了。
长春会的主要人,对外的事很多,比如某处要开个庙会,本地的绅士们,亦立×××会,由大家推举出来几位素有声望的当会长,主持庙会的事务。这种人要想藉庙会之力,兴隆本地,首先得请最有名望的江湖人,在他们那个地方,成立长春会,给他们按着会期,给邀各样的生意。不论是什么地方创办庙会,没有江湖中的各样玩艺,绝不能成。可是在各种生意没到之先,长春会的主要人,得和当地的绅士商议好喽。可看他们那个地方,由江湖人先挑,把好地方选择好啦,指定了是江湖人使用。别的行当,给多少钱,亦不使用了。各样生意来全了,得由长春会的主要人,指定某处是搁文生意的地方,某处是搁武生意的地方。什么叫文生意呢?算卦的、相面的、摆小摊子卖药的,点痣的,凡是不带锣鼓“圆小年子”(场子围不了多少人,调侃叫“小年子”),都是文生意;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拉洋片的,都算武生意。可是武生意不准挨着文生意。那相面的,是凭唇齿之能,向围着的人说话,教人听着入味,才能挣钱的。如若挨着有个变戏法的,锣鼓乱响,震得人们耳音乱了,那相面的就不用挣钱了。长春会规定了,哪里是武生意的地方,那变戏法、拉洋片、打把式卖艺的就往哪里搁生意,绝不会乱搁场了。至于什么生意与什么生意摊子离多远,亦有一定的尺寸。谁亦不能碍谁的事。至于各种江湖玩艺,所占的地势,给本地的×××会,拿多少钱的花销,亦由长春会的主要人,和本地官绅、头面人物事先商议妥当。到了收这笔钱的时候,亦得有长春会的人,会同本地绅士,挨着摊子、场子,临时去收。总而言之,长春会的人,如若与本地绅士商议各种事务,以不教江湖人受损失、不受本地人欺压为最要紧的职务。
如今各省的乡镇,所立的庙会,都是江湖人给他们兴旺起来的。哪处亦是年年如是,没有不发达的。这种江湖人组织的长春会,各县的乡镇全部存在的。这种江湖团体,是流动性质的。随时的集合,亦无人管辖,亦无人指导,官府并不立案。他们对内,就为调剂江湖人做生意的地方,纠正江湖的规律。对外就是与各地××会联合,解决一切的地皮临时租价,与江湖人适用的地势而已。就以北平东边说吧,那里有个最大的庙会,是丫髻山。那京东的各县乡民,届时都往那里进香。江湖的人们,各行生意,亦都“顶那个神凑子”(江湖人管香会,调侃叫“神凑子”)。那里的长春会的首领,是难当的。当初有个“逼金福柳挑招汉”的高景全(江湖人管骑驴,调侃叫“逼金福柳”。管卖眼药的,调侃叫“挑招汉”的),他闯江湖多年,眼皮亦宽,是江湖人都和他有来往。他到了丫髻山,大家推举他为那里长春会的会长。这种职任,是没有期限的。或是有了最大的过处,很犯众怒,或是自己不愿干了,才能算完。那高景全当了多年会长,亦没有从中取利。直到他干腻了,在天津三条石普乐园前边安了“招汉座子”,才与丫舍山的长春会脱离关系。在早年帝制时时代,没有什么团体和组织。人民国以来,农、工、商、学、兵,都有了团体与组织,会计师、律师、新闻界、评书界等,都算是自由职业的团体,亦都有健全的组织。唯有江湖的艺人,与这些行的性质,俱都不同。在乡间有长春会,他们全都加入。在冀、察、平、津等处,都没有组织长春会的。这江湖人的行当,加入任何团体,都不相宜,都是不合法的。故此江湖人到了各省城、各商埠、各都市,都没有组织,是散乱无章的,弄得江湖乱道,彼此倾轧,时起纠纷。他们虽有兴隆地面、吸引观众的伟大之力,因为没有人在各市场指导他们接着文武生意立场子。各市场的经理人,多是资本家,亦不明白这江湖的事故,布置得不得法,把那富有吸引游人的力量,亦弄得薄弱了。各省市的地方当局,更无人注意江湖人的事儿。我老云这些年,往各处云游,只见济南城,有个长春会。内中的会员,全都是江湖人。那会长“××贵”,亦是江湖中的名人。我调查了几次,他们的内容很是不错。凡是外省的江湖人,到了那里,都得临时请求入会。经会中审查合格,发给会员证,才能在那里做生意。久在那里的江湖人,还得受过该会训练,然后才能在该地献艺。那里的各市场,文武生意,立的场子,亦适合江湖的纪律化。那里的江湖人,只要有真本领,就能得意。济南的江湖人,总算受了该会的益处了。其他各地,无有长春会的组织,就是有真本领的江湖人,亦得不着好地势,亦挣不了钱。可就应了江猢人的话了:“生意人不得地,当时就受气。”若是本领不好的,占着好地方,他亦难挣大钱。江湖人尝说:“能为不济,占了好地,亦是白欢喜。”现在北平这个地方,很有些个阔人,投资数万,买地皮,建房屋,创办市场。用的管理人员,不懂得江湖事,没有适应江湖艺人要求的杂技场布置,创办不起来,弄得失败了,把若干万的财产,变成了废物,当了摆式,亦不知道是怎么失败的。阅者若不相信,往各处兜个圈了,就看见那冤孽产生了。
江湖中的叫点儿内幕
我老云在每年冬季,要是混上了温暖的衣服,在最冷的天气时,常往外边闲逛。走在天津的租界,或是中国富庶的区域里,常见有一种乞丐,头上没有帽子,上身赤着膀背,下身穿条单裤,向人行乞。别人穿着一身棉衣,还冻得难受,他那样有多可怜哪!谁瞧见,亦得动心。几个铜子,人人能给。有阔人瞧见,三元两元的一样周济。可是我这人好奇心胜,遇见了这种乞丐,我豁出冷去,在他身后跟着,倒看他们能要多少钱,要完了钱,他去干什么?结果有一个乞丐,教我看了个全始全终。他那天不到三个钟头,要了有四元多钱,他不要了。我以为他是拿着买衣服哪。不料他亦有家,回到家中,一会儿出来,亦穿上大棉袍、棉马褂、棉裤、棉鞋,带上皮帽子,出门亦坐洋车。我真是莫名其妙。并且他到了第二天,又赤着膀背,穿条单裤,向人要钱,求人可怜。我最纳闷的是,那么冷的天,三四个钟头,会冻不坏他。其中定有不怕冻的妙法,要不然就冻坏了。我把这事记在心里,没事的时候,和江湖的朋友闲谈,偶然谈到这假乞丐不怕冻的事儿。有个江湖人知道其中的内幕,据他说,世上的善人虽多,可是善财难舍。普通的要饭乞丐,怎么说得可怜,亦没人注意,更没有肯多周济。这种假乞丐,每逢冬天,他要出去骗财,在未出去之先,得买他一斤好烧酒,一块红矾,在屋里脱下衣服来,用棉花沾酒,往皮肤上擦红矾,擦完了之后,用极少红矾,置于酒中,把酒喝下肚去。功夫不大,红矾与酒性均发了,那身上如出火炭般热,再想穿衣服亦穿不住了。他这样弄好了,往街巷里,向行人要钱,有三四个钟头,绝冻不坏他。要完了钱,回到家中,可得穿上衣服,往澡塘子大洗特洗,洗完,吃东西。照样子几个月,那红矾的毒质,渗在皮肤之上,到了春天,一定得发作出来。能够像烂桃似的,遍体鳞伤,久治不愈。我向某君问:“他们知道将来毒大了,有害于己吗?”某君谈:“他们哪能不知道?”我说:“他们知道将来有害,为什么还干那个呢?”某君说:“社会里的人都是顾眼前,不顾将来。他们这种人,亦是社会中的败类,不务正道,成天价蒙事。弄得没有办法啦,才想干这个。他明知道鸩酒喝多了,有害性命。在没有解渴的时候,亦只可出此下策,来个饮鸩止渴。至于后来怎样,他们先顾不及。可是干这不正经事的人,都是很聪明的,不过是假聪明,自误终身吧。那真聪明的人,没有这种举动呀。”
老云再为染花柳病的人们进一忠言
前几天我谈了一回治花柳病的花柳座子,把其中的黑幕揭穿了,并且还劝爱多管闲事、爱逞能的人,把治花柳病的药方,写在折上,如遇了染花柳病人,他就把招子取出来,教人吃他那种药。吃坏的多,吃好了的,那是家中的德行。不料我说了不久,就接连不断的出了好几档吃花柳药害了性命的。据本报十四日载“平东公主坟住有刘克勋,在河南做事。因冶游得了花柳病,回家调治,有孙某汇集剩录药册,专为人调治花柳。刘克勋服了他的药,上吐下泻,咽喉肿痛,三日不进饮食而亡。”虽然验尸埋了,他们的官司,还没解决哪。这种事看着有多危险!那个折子先生,虽然没有害人的心,可是那药把人治死了。虽然他有应得之罪,已死的人,亦是粗心,选择不慎哪!望各界的人士,关于这类事,努力宣传,使染花柳病的人,有所警惕。有了病找官府考试正取的花柳科大夫调治。千万别用折子先生们的成方,免得出了舛错,亦是爱护的善意。宣传此事,亦有功德呀。望阅者茶余酒后,多谈这种事,使没受过害的人,有了戒心才好。
江湖艺人快手卢
北平这个地方,变戏法的艺人,可真是不少。在各市场庙会,拉个场儿,做明年子的,有几十个。要找一个堪称上选的人材,很是不易。据我调查,他们的立子行搁明地的有两档子:一种,又练玩艺,又变戏法的。变戏法是引人,圆年子,练玩艺要钱。那不是纯粹的戏法。说行话那是“签子活”,不过是彩门的一种玩艺,不能以戏法挣钱。有一种在场内,立着一对圆笼,上边写着“×××堂,专应堂会,巧变戏法”。对面放过小长笸箩,一条毡子,一把破铁壶,几个旧式的茶杯,锣鼓三件。变仙人摘豆,巧耍连球,招引人,圆年子;变大海碗,罗圈当当等等的戏法要钱。不练各种功夫,这样倒是纯粹的戏法。只是没有一个能用小戏法搁场的。在民国十三年,营口洼坑甸市场,有个辽阳人,叫王老疙疽。他就专变小戏法。他那啃包,就是一个小笸箩,十几个小茶杯,一个小铜锣。十几件子东西,就能变戏法挣钱。他亦没有圆笼,小包儿背着轻松,走亦方便。到了哪儿场子站的人多,挣钱更多。是江湖人都佩服他,说“相家一包儿,控子一挑儿”。天津当年曾有个戏法罗,亦是那样。
北平变旧戏法的,有个快手卢,是北平涿州的人。自幼就学了立子行,大小戏法,学了无数。他的人样亦好,口齿伶俐,嗓音宏亮。在他年青的时候,专做明地。往各市场、各庙会,搁场子,变戏法儿。他亦会点前棚,圆年子,卖弄钢口,使个活票点儿。瞧着人够挣钱了,扣个腥儿,就把人吸住。什么叫“扣腥儿”呢?就是他们变戏法的,在场内,用个卫帽,扣上个鸡毛,说能变只鹰。在毡子盖上个兔尾巴,说能变个活兔。把看热闹的人引住了,不变这两样,变个海碗来条金鱼,就要钱。直到把钱要完了,亦不变那黄鹰和兔儿。他不过使那个方法把人吸住,行话叫“扣腥”,调侃叫“使拴马桩儿”。快手卢的戏法,变什么亦比别人手快。变得格外利落。久看他戏法的人,就叫他“快手卢”。他得这个名儿,才享了大名。他又赶上清末的时候,外国人士到了北平。那外国人要看中国的戏法,快手卢的家档子,又挣了大钱。唱大戏得有箱,变戏法得有档。他练得往身上“挂活”(变戏法的人,往身上藏东西,行话叫“挂活”),比谁挂得都多。别看身上藏了那东西,往台上一走,放开脚走,行动自由,不露痕迹。“落活”亦干净(“落”应读“潦”。他们变戏法的人,管由身上往下变东西,行话叫“落活”)。他所落的活,有“十三太保”,“九连灯”,“九龙闹海”,“八仙过海”。落完了一件戏法,还能多饶上一两件,使人惊奇。其艺术过人之处,实是不少。他常做外国的家档子,还练了一嘴外国话。清室各王公府内,亦常看他的戏法。光绪年间,提起快手卢来,几乎无人不知。有个美国魔术跳舞团的经理人,叫玛齐师的,来到北平,见快手卢的戏法变得好,与他订立合同,邀快手卢搭入该班,往南洋群岛、菲律宾、小吕宋、香港、台湾等处献艺,颇受欢迎,均获重利。只是他恋家乡,不愿久走外国。他等到合同的期限满了,就回了中国。他回来的时候,还费了很大的周折。庚子年变乱之后,东交民巷的各国人,每逢有喜庆宴会,招待宾客时,都邀快手卢的戏法。他每逢变的时候,铺垫话儿,不说中国话,能说外国话,还能用外国语当场抓哏,抖个包儿,把色(“应读“骰”)唐码子,逗的咧了瓢儿。怎么不挣“色唐杵”呀?(江湖人管外界人,调侃叫“色唐码子”,把外国人逗乐,调侃叫“咧了瓢儿”;管挣洋钱,调侃叫“色唐杵儿”。)有些个外国人,在南洋
群岛看过他的戏法,到了北平,点出名来教人给找快手卢,看看他的手艺。他出了一趟外洋,不只能挣回钱来,还学了些个“色唐钢儿”(江湖人管说外国话,调侃叫“色唐钢儿”)。在色唐的穴眼里,立了万儿。(江湖人管中国人到了外国的地方享了大名,调侃儿叫“到色唐穴眼里,立了万儿”。)在清末民初的时儿,彩立子行的人,见中国戏法不吃香了,有好些个人,会投机,挑起幌子来,弄分音乐,旗上写着“外洋新到洋戏法”,穿身洋服,在台上变起活来,就能挣钱。其实那些个戏法,并不出奇,只是社会里的人,好奇心胜,不论什么,只要挑出色唐的幌子,就能蒙住人了,那怕是色唐码子放的屁哪,亦能有人说真香。中国戏法实在比外国戏法好。据他们变的罗圈当当、仙人摘豆,能教人围着看四面儿,绝不能看漏了。那洋戏法只能看一面,左、右、后三面,不准外人看。如若上台前边看,他们变的洋戏法,甚是新奇。若是站在后边一看,可就稀松平常了。洋戏法无论多好,只能兴旺一时,不能久存。那仙人摘豆,罗圈当当,虽是旧戏法,变多少年,亦有人能看。那外国戏法,只要变的日子多了,就没人看啦。阅者如不相信,像当初他们变的人头讲话,在如今就没人看了。旧戏法是百观不厌哪。当初洋戏法盛行的时候,变旧戏法的人,亦受了些影响。唯有快手卢,不但不受影响,并且还挣外国人的钱。有些人见他挣外国人的钱,比挣中国人肥的多,生了羡慕之心,这个亦拱,那个亦挤。只是那外国人,不看他们的玩艺,专看快手卢。拱亦不成,挤亦不成。快手卢活穴大转,很挣了不少钱。只是他染了不良嗜好,好抽大烟,好养活鸟儿,把平生的钱财,俱都耗尽。到了他的晚年,有家档子就去做生意。如若没有事,他就到福海居去听评书。最后他成天不在,只在王八茶馆喝茶。睏了就冲,冲得腰亦弯了,弄得身体受了伤,到了变戏法的时候,常常“泡了活儿”(江湖人管变戏法变露了,调侃儿叫“泡了活儿”)。因为他的人缘好,看主都能原谅。虽然常泡活儿,亦没甚关系。他到了晚年,每逢有家档子,就带着他儿子卢万祥走堂会。所去的地方是北京饭店、六国饭店、各国医院、各使馆兵营。他们父子净做堂会,把地上搁场子的事,就失了传啦。至到如今,快手卢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快少卢,只能做堂会,上台表演。那搁场子、圆年子、使栓马桩儿、扣腥儿、使杵门子等等江湖事,全都不会,只能做堂会。到了如今,北平这个地方,国府南迁之后,市面萧条。社会里的人们,都不大办事,堂会的事日见稀少。他又不会上地抓钱,幸而北京饭店、六国饭店,值事诸公,念与快手卢多年之好,极力维持。所有外国人要看戏法的时候,都找快少卢,不找别人。据卢万祥说,他现在一家数口,就仗着他父亲的旧日朋友维持,衣食无愁。快手卢有朋友如此,亦能使朋友看父敬子了。
江湖中做老烤的生意各市场庙会,常有一种摆摊子卖老虎骨头的。那摊上是块毯子,铺在地上。一个长条的笸箩,四条老虎腿,一把小钢挫,一把小锯,有些纸张。如若有人看那虎腿,骨壮筋强,爪儿似爪,那骨髓油,骨内骨外都浮着。凡是做这种生意的人,都是平东的居多。不论在哪个地方做买卖,亦没有摆长了的。据他所说,他是关东的人,专指着打围场挣钱养家。如今是来找他的亲戚,随身带着些货物。这种虎骨,是贵重的东西,要到各药铺去买,能卖一块多一钱。专治风寒麻木、筋骨疼痛、腰酸腿疼、多年的寒腿、肾寒肾虚、梦遗滑精、小肠疝气、五劳七伤、左右偏坠、左瘫右痪、半身不遂、诸虚百损。如若有这些病症,可以买点虎骨,回到家中泡酒喝。这种药酒喝长了,能够舒筋活血、追风散寒、强筋壮骨、提气补神、增加饮食、延年益寿。再吃长了,能够种子。为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吃的日子多了,生育儿女,接续后世香烟。人生在世防备老,草留根深等来春。为人若是无有后,到了老来徒伤悲。我这虎骨,在药性里说,是大热的东西。专门治寒,可不治热病。如若是热病,愈吃愈坏。还有不治暴发火眼,风火牙疼。那些病喝了虎骨酒,愈喝愈疼。那位说:“你这虎骨卖多少钱一两呢?”“我这东西卖一毛钱一两。我可是呆不长。卖几天我就走了。”他们这样说,就真有人买。有人买的时候,他把虎骨放在凳子上,用麻袋垫上便锯,现往下据,锯下来用戥子现秤。我老云是好说真理。我国的药品,是草药不值钱。他们这卖老虎骨头的,有那样好东西,何不往药铺去卖?管保比他们零锯着卖,省事省神,还能多卖钱。他们有真东西,应当往真识货的地方去卖。何必向不识货的人费话?不问可知,他们那东西是假的。至于这假东西,是什么东西做的,局外人是不容易知道的。我还在护国寺庙会上,见过一个卖老虎骨头的,带卖麝香。据他说:“那麝香出在关东。东三省有香獐子的肚脐儿。每逢到了夏天,香獐子往山石上一躺,把肚脐张开,那各样的虫子,都往他肚脐里钻。它一疼,肚脐就并上,撒腿乱跑。可是香獐子亦知道它那肚脐是宝贝,如若有人捉它,它亦是先把那宝贝毁坏了,不教人得着。鹿护犄角,象护牙,狗护宝,牛护黄。要捉香獐子,得有好法子。那香獐子专好听音乐。如若要捉它,得上山中吹动了音乐。它只听见了,就闻声而至。到了吹打音乐的附近,它就不走了。地上有酒制的果品,它吃得醉了,就能拿活的。拿住了就得它的麝香。麝香有生的,有熟的。七年为生,八年为熟。这种东西,最贱的卖一元二毛钱一分。好的当门子麝香,卖两块多钱一分。麝香这种药,专能通人的七窍,通人身上的穴道。好膏药里没有它不成,好闻药里没有它不成。这麝香要带在身上,别进花场子。如若进了花场子,那百样的花儿,全部自落。就是怀胎受孕的妇人,带着了麝香,亦能把胎坠落了。”他把那麝香说得天花乱坠,就真有人买。
我要知道他们的内幕,就向江湖人探讨,他们那老虎骨头,假麝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有个老江湖人,对于这行生意的内幕,很是知道的。他说:“卖虎骨的这行儿,调侃儿就叫‘老烤’。做这种生意的,都得穿乡下人的衣服,说话要怔像儿。师傅收徒弟,教给徒弟前棚的生意。到了那里,怎么看地势,怎么撂生意,圆年子,卖弄钢口,屡年啃条子,把各样的病,都说出来,才能说药铺的虎骨贵得多,他们卖得很便宜,为诱惑人上当,唯一不二的妙法,就是卖的时候,如若遇见了‘火点’(江湖人管有钱的人,调侃儿叫‘火点’),如何翻钢叠杵。人家想买两角,他能翻上去,教人买两元钱的。倘若那火点有虚弱之症,他们还使枪里加花之法,取出鹿胎来,教人买他的鹿胎,或是鹿胎丸儿。或是虎骨鹿茸丸,虎骨膏。‘火点若正’(江湖管有钱的人忠厚朴实,调侃叫‘正点’),数十元钱,亦能到手。他们教徒弟是什么都教。只是不教给徒弟做那假虎骨,做那假麝香,做那假鹿胎。徒弟学会了卖虎骨、鹿胎的本领,得往各处做生意,卖了钱回去,好好地孝敬师父,得给他师父挣几年钱,师父才肯把那‘攥弄里腥啃”的方法(江湖人管自己亲手做假东西,调侃叫‘攥弄里腥啃’)传给徒弟。”我问他那假虎骨、假鹿胎、假麝香,是什么东西做的?据那个老江湖人说:老虎的后腿是三节,骡、马、牛、驴的后腿,都是两节,做出来亦不像真的。唯有那骆驼的后腿,有三节,他们就使骆驼腿做假的。可是这做假虎骨,亦极不容易,较比学什么手艺都难。那老虎爪,是鵰爪做上的。那虎腿爪相联着的筋,
是牛筋弄的。若是把三样材料得着,得用极好硬炭火慢慢的熏烤。把那骨头上烤的油儿外俘里溢了,把爪筋烤上,亦费许多日的时间,方能做成。那鹿胎倒容易,只用羊胎能充着卖。费事的地方,是往羊胎上的嘴内镶几个小牙。有些懂行的人说,那胎成了个儿就长牙,安上了牙才能像真的。那麝香倒不假,只是那皮儿,是药铺把麝香卖完了,他们买了来,用各种香料,做得了假麝香,往那皮儿里装,那皮儿亦有真麝香的味儿,就是真懂行的人,亦能上他们的当。据我听某江湖人所说的情形推考,这做者烤生意的人,所卖的腥啃,若是卖了去,当真的吃了,还不至于有多大的害处,不过耽误了病是真的。我老云在中年时候,往各处云游,很见了许多老烤儿的生意。到了如今,这种生意,各大都市,是少了。各县的山场、庙会、集镇,是多的。他们不在各大都市做生意,往乡间去卖。其中的原因,是各大都市地方有卫生当局,对于无执照售药,取缔得很严。他们卖的这种假东西,若是遵着市政卫生章程去领执照,亦怕不成。那卫生的管理法,就不能容许的。所以卖老烤的,都没有零售药品的执照,时常受人驱逐,亦是他们不能在都市省城存在的重大原因。再者,都市的人士,知识开化,对于他们这假东西,一看就能看破,上当的人少,他们不能多挣钱,就都奔了乡间。乘着各县的人知识浅,取缔得不严,去骗乡下人去了。做这种生意的人,亦是时代的落伍者,受着人类知识进化的淘汰。他们还是脑筋太旧,牢守旧规,绝不改革。据我老云所料,再过个十年八年哪,这行儿的生意,亦就没有了。
燕班子之内幕
清末时,浙江蒋巡抚,为官清正,闻各府县官员,多有贪赃卖法的,遣人往各处严察。有数州府官,因贪脏被察有实据,被蒋巡抚惩了。其余的府州县官吏,有曾受贿的,俱都恐惧不安。绍兴府桂××曾受数十次贿赂,得款数十万元。彼为保持官职之计,命其心腹数人,在外访查,如有蒋巡抚派来暗察他的人时,禀报于他。在知府衙东有德兴老店,来有外客四人,都是北京口音,时常向店客探问:该府官吏有无贪赃受赂事否?每逢桂××知府升堂问案时,他们亦必往大堂前观瞧。不料桂××知府的心腹人,窥破这四个人行藏,料为蒋巡抚所派之人,禀于桂××知府。桂知府命他心腹之人,昼夜往德隆店监视,且嘱他们,如该四人一齐外出时,速报他知。一日恰巧该四客人俱都外出,桂××知府得报,乘轿驰至德隆店,命店伙将该客所住之房开了锁,到屋中搜查其行李等物。见有蒋巡抚访牌一道,凡桂知府受贿之事,俱都详细载明。又有致山阴县令一封书信。启视信中,见笺上写有“蒋厅尊奉大宪命,探事来治,请祈照察”云云。桂知府见个人所做之事,俱被四人访察真了,心中大惧。惟恐四人归省,失职受惩。匆匆回衙,遣人往山阴去请该县来议挽救之法。又命他心腹仍往德隆店,查看四人动静。当日晚间四人归店,见其行李散乱,向店伙追问,何人动他们的行李?店伙把桂××来查看之事说明。四人默默无言,次日早晨,命店伙雇了船只,用完早点,就起身离店。桂知府得报,忙与山阴县令携带礼物,追往码头。府县乘轿在前,八个家人抬四桶礼物在后。据说,桶前是轿子,八人觉桶的分量过于沉重,料其中必有巨金,往见四人纳贿托情。及府县至码头时,见该船中已剩三人。登舟时,问:“蒋大人何在?”三人齐说:“已乘小舟,驰归省垣了。”桂知府与山阴县令向这三人致意:蒋大人至此,未得招待,甚为抱歉。今有微薄之礼,乞代转交。三人收下八桶礼物,桂知府与山阴县令才欣然而归。觉着一万白银贿款已收,他二人官职不能动摇,亦不能获罪了。过了数月不见动静,始知钱能神通,蒋大人受贿不究了。有一次因公入省,桂知府往渴巡抚,见蒋巡抚待彼甚好。偶谈前事,探问:“大人曾遣人往绍兴否?”蒋巡府答:“没有派人往绍兴去。”桂知府大骇。料万两巨款,已被他人骗去,事已过去,无法寻找。如哑子吃了黄连,只好忍痛不言。亦难测那骗子为谁,有此大胆。
该知府受骗事,系我老云的朋友所说。我曾以此事,向老江湖人探讨骗官府巨款的人们是否江湖人。某老江湖人说:“骗官员的,亦江湖人也。他们这行儿叫‘燕班子’。或三或五,或数十人,组织一种骗人的团体。其中的领袖,调侃叫‘掌穴的’。可是这个掌穴的人材,极不易得。第一要相貌好;第二要谈吐好;第三要博学多才。对于政界的人物,政界的事,全要明了。在那清室的时代,旗官有权。干这个还得有口京话,教人看他的穿章打扮,言谈话语,像个北京的旗人,才能教人相信他是个旗官。它的伙计亦得受过相当的训练。有专管探听各种消息的,有随着掌穴,当‘展点’的(江湖人,管当仆人的,调侃儿叫‘展点”)。他们不天天出来骗财。不定几个月,或是几年出来一次。可是哪一次,亦能弄个万儿八千的。燕班子这行儿,在江湖中,是大生意。比较金、皮、彩、挂那些行,做的事大多了。可是他们就永远别‘朝翅子’。如若朝了翅子,哪个亦有几年的徒刑罪在身上背着哪。如今常有些个‘里腥海冷翅子’(江湖人管假军官,调侃儿叫‘里腥海冷翅子’)私发委任,卖官骗财。遭了官司的,那就是要做燕班于的生意,得不着‘拔眼’(江湖人,管各种口传心授的秘诀,调侃儿叫‘拔眼’),骗术不精,财到手,就教被骗的人觉悟,那如何不遭官事?”风、马、燕、雀四大门的生意,潜伏在社会里,因为他们有拔眼儿,犯案的时候最少。最奇怪的就是他们骗了做官的人,能教被骗的人有苦难言。那种拔眼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呀!
团柴的规律
说评书的这行儿,调侃儿叫“团柴”的,又叫“使短家伙”的,虽然是艺人,他们的规矩很严。就以他们在场上说吧,无论谁来了,亦不能行礼,亦不能答言。如若行礼答言,亦有一定的时间。设若有在台上答言,与人行礼,那就算坏了规矩。当初我在少年的时候,在后门听王致廉的《包公案》。有一次他在台上说:“我们这行儿,对于亲朋,是不应酬的。有些人常怪我在台上不理人。其实我们这行儿,不能理人。比如今天我正说《隋唐》,裴元庆由外边走进中军帐。他父亲裴仁基说:‘儿呀,你来了。’可巧由外边进来一个熟人,我在台上向他说:‘你来了。’这人能给我一茶壶,他急了就许问我:‘咱们不玩笑,怎么我进门你就叫我儿呀,你来了?比如我说书的,说:裴元庆正在帐中坐着。他父亲裴仁基从外边进来,裴元庆说:‘爹爹你来了。’可巧在这时候,进来一位书座,我冲书座说:‘你来了。’这位便宜了。旁边还有说便宜的,说:‘说书的爹,亦来听书啊?”所以我们这行人,若在台上说书,有熟人进来,我若不理谁,可别怪我不理人。我们这行,就是这样规矩。”当初我老云在交道口马路旁边听书。正听李致清的《封神榜》。他师父程德印,从场子前边走过来,李致清要给他师父请安。程德印说:“掌着买卖不拿腿。”他就不行礼了。后来我向李先生问,什么叫“掌着买卖不拿腿”?李先生说:“我们这行人,如若正在场内说着书,见了亲朋,不能行礼,和戏台上一样。如若正唱《恶虎村》,去黄天霸的那个角,冲台底下熟人请个安,那成吗?我们亦是一样。我们的行话,管说着书,叫‘掌买卖’,管别请安施礼,叫‘不拿腿儿’。”我听了这个解释,才知道他们这行规矩。有一次,老云在天津三不管听评书,听的是张杰鑫的徒弟马轸元说《三侠剑》。他是由营口刚回到天津,还没见着他师父哪。可巧张杰鑫从他场子外边路过。他出了场,给他师父磕个头。张杰鑫说:“掌着买卖不爬萨”。后来我问马先生,什么叫“不爬萨”?他说:“我们这行儿,管别磕头,调侃叫‘不爬萨’。”有一次,我在三不管听刘庆和的大鼓书,他师父牛德兴来了,他正说书哪。要给牛德兴磕头,牛德兴说“使着买卖,不用叩瓢。”我没问他亦猜透了,“使着买卖”是“说着书哪”。“别磕头”,就是“不叩瓢”。有一次我老云走在花市,遇见了一个新上跳板说书的。我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跟活哪。”我对于这行话,不大明白。我问他什么叫“跟活儿”?“跟活儿”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们说书的这行,如若徒弟去听师父说书,不能像书座儿听书解闷。我们要听师父的书,行话叫‘跟活’。跟活儿还有规矩,不准去晚了。比如,三点钟开书,两点钟就得到,走在师父前头为是。如若坐在凳上等师父,师父来了,徒弟还得站起来,沏上茶给师父斟一碗,然后才能自己喝哪。如若要走,亦得等着散了书,随着师父一同去。如若不等散书走,那便是坏了规矩。”有一次,我老云在天桥碰见了连阔如,我问他:“你来干什么?”他说:“替买卖。”我问他:“什么叫‘替买卖’?”他说:“今天是刘继业他父亲寿日。他在琳泉居说灯晚。今天在他家应酬亲友,来不了,教我来替他说一天。行话叫‘替买卖’。”我说:“我亦没事,同你去听听书。”我记得他那天晚上,说的是“卞和三进宝”、“楚相昭阳”、“丢和氏璧”、“怒打张仪”,又串到“蔺相如完璧归赵、将相和”。他说到十一点多散书,挣了几十吊钱。他没拿着,向茶馆掌柜的说:“你把杵头儿给挂起来吧。”那掌柜的,就把
钱端走了。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连阔如说:“我们说书这行,如若替谁说几天,挣了钱不能拿走。按着规矩,存在柜上,这钱还是人家本人的。说行话叫‘把杵头儿挂起来’。”我问他:“替说书的不把钱留下,说完了带起来的有没有?”他说:“有倒是有,那不过是师父替徒弟说一天,说完了把钱全带走。除了师父之外,别人是不行的。”我听他们所说,才知道江湖艺人,是有义气的。
骗术门之内幕
年前通县长途汽车站的地方,有由兴隆县来的杨某,欲往北平。在站候车之际,有一人散放传单。杨某接了一张,见传单上印着是:“北平大兴华银号启事:本号司帐李树华,年二十四岁,江苏省镇江人氏。在柜服务有年,素极老诚。不料最近冶游亏款,节关将近,彼竟将柜款一千七百元拐逃,遍找无踪。业经报案。不论哪界人士,如有将其捕获者,酬洋五百元。知其下落送信于本号,因而破获者,酬洋百元。蓄款以待,绝不食言,并开具该拐犯相貌如下:中等身材,面白无麻,唯左眼皮上,有硃砂痣一块,分头。镶有金牙两个。戴美式毡帽,身穿胡绉夹袍,春绸夹袄,上海式礼服呢鞋。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夏历八月十日北平大兴华银号
经理谨启”。
杨某看毕传单,折起来收在兜内。在他身旁站立有一人,亦手持传单观瞧。杨某见这人,长的身躯高大,相貌魁梧,象个练武的样子,约有三十多岁。这人见杨某看他,就问杨某:“你亦往北京去吗?”杨某说:“我到北平西直门外海淀去看个朋友”。这人说:“我亦到海淀有事。我们搭个伴吧。”说着他把那传单折起来,在手中拿着。功夫不大,汽车来了。他们买票上车,挨着坐着。车开出了通州的时候,两个人闲聊大天。杨某问他姓氏职业,这人说:“姓王,叫王绍贤。在某机关服务。”两个人直聊到北平东四牌楼汽车站,下了汽车,又改乘电车,到了西直门,同行出城,走在路上闲谈。行至中途,见路旁有个钱铺,有一男一女买烟。王绍贤用胳膊肘儿一拐杨某,悄悄说道:“你看那买烟的男子。”杨某站住了,仔细一看,这个男子,长得中等身材,白脸膛儿,左眼皮上有一块硃砂红痣。上齿有金牙两个,头戴美式毡帽,胡诌的夹袍,春绸的夹袄,上海式的礼服、呢鞋,约有二十多岁,手中提着一个大皮包。杨某见这人,与那传单上所载的相貌穿着一样,他很是惊讶。只见那王绍贤气势很壮,过去一拍那拐款主人,说:“朋友,你跟我到那边有句话说。”那拐犯与那女子,立时面上就露出惊慌的神色。好好的跟着王绍贤,往房后而去。杨某看着走了心神,亦跟随着走到房后。王绍贤向那拐犯说:“你这官司打了吧。”那拐犯当时跪在地上给他磕头,苦苦的央求,那女的亦直说好话。杨某在旁听他们所说,才知道这拐犯是由柜上拐了一千七百元,用三百元接了个妓女,要往江苏,回归原籍,不敢走北平的各车站,怕有官人捕获,遭官司,绕道在这里。要走啦,被王绍贤遇见。他怎么哀求,亦是不行。最后那拐犯打开他那大皮包。杨某凑过去一看,那皮包内有一对赤金镯子,四个金戒指,两匣人参。那拐犯由皮包之中,取出来有二百元钞票,向王绍贤说:“朋友,你要把我放了,我有一百五十元酬谢你。我感激你的好处。我们还是朋友。”王绍贤说:“一百五十元那可不行。”说着把那张传单取出来,教他自己看,那上边有酬谢五百元的字样。说:“我放着五百元不要,要你这一百五十元?你跟我打官司吧。”这拐犯说:“我这一千七百元,除花了五百元之外,都买金首饰了,只剩这二百元,作为路费啦。给你一百五十元,我留五十元好回家呀。”王绍贤执意不肯。他们费了许多唇舌,杨某亦假装好人,给他说好话。结果二百元,都给了王绍贤,那姓王的拿着钱,匆匆而去。杨某看着便宜,觉着这里有油水。他亦伸手,恫吓拐犯。那拐犯到了这时,表示后悔,愿意急速回家,免得遭官司。他没了现款,愿把东西变卖了,有路费好走。杨某身上带着七十元钞票,给
了拐犯,留了人家两个金戒指一个金镯子,两匣人参。拐犯感谢他去了。杨某觉着这东西值三四百元,他欢喜得了不得,连朋友亦没瞧就回城内,想变卖这些东西。不料到了金店碰了个大钉子。那金镯子、金戒指、钻石都是假的。他又往药铺去了一趟,求人家给他看那人参。结果亦是不真。他到了这时候,才醒悟了。受了骗匪的“流星赶月”啦!花了七十元,买了点子假东西。他与老云的朋友,是朋友。我把他受骗的事写出来,揭穿个中的黑幕,杨某的名字就不用说了。他被骗的原因,是在通州吃早饭,露了财,才有骗匪注意,设局将款骗去。看起来还是行路时别露财为妙。
江湖中之挑青子汗的
在民国八年,我因事在烟台,与友人陆子扬往牟平县找人。走到城西莱山,那天恰巧赶上集场,有无数的乡民,乱挤乱蹭,叫喊之声,十分热闹。在北头戏台旁边,有一群人,围了个风雨不透。我挤进去一看,见里面有一档子生意,地上铺块毯子,有个小皮匣,一把破扇子,一把小刀。有个人长得凶眉恶眼的,向大众指指画画的,正说:“我不是此地人,我是济南历城县的人。我们是亲哥两个,我有个兄弟,在龙门学买卖。不料他没出息,把柜上的钱拐跑。我出来找他,手足之情,他虽不务正业,我得把他找回家去,不能教他漂流外方。我找了好几个月,亦没找着。我的路费花缺了,走在贵宝地,举目无亲,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我得求求众位,我可不是要饭,亦不白求众位。我家是打铁为生,有个祖传的秘方,神效无比的刀伤药。当初我家可不卖这药,配得了,只为行好积德,不论是街坊邻居,认识不认识,谁要做活不留神,把手割破了,或是和人斗殴,刀砍斧划,到我家一说,白给一包刀伤药,抹在伤处,当时就止住了,不能流血。消肿止痛,长的还快,伤不重当时封口,伤重了三两天封口。到了济南府,向人打听吧。西关铁铺王家,舍刀伤药,无人不知。我们这药原是不卖,如今我困在这里,无了法啦。配了这药,卖给众位。那位说了:‘赶集赶庙,有那传真方卖假药,说得挺好,到了用时不见效力,教他们蒙怕了。你的药我们亦不敢买。’倒是这样,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我把这药,当面试验一回,教众位看看。如若众位看着有效力再买。倘若看着没有效力,算我蒙人,谁亦别买了。”他说到这里,伸手把刀子拿起来。他这刀子,约有一尺长,看着就很快。他又说:“怎样试验哪?我把大腿上,割个口儿,往上抹刀伤药,抹上就能止疼止血。”他又把刀子放下,一掀小布匣,从里边取出多包药来。他说:“众位,我要自己由这堆药里取出一包来,众位也许说我这药有真有假。真的三成,假的七成,三七搀着,二八对着。我别自己拿,教哪位替我由里边拿出一包来。哪位受累替我取一包?”他这样说,就有那好事的人,走过去伸手,给挑出一包来。他把那药包接过去,当众打开。那药是末儿,红中发白的颜色。他用手把左腿的带儿解开,把裤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截腿来。他右手拿着刀子,大声啸嚷:“我要割了。这亦不怪众位不真信,是那些个婊子养的,把人冤怕了。我割回试验,众位看我割的时候,疼的呲牙咧嘴,止住了血亦不流了。果然是这样,大家都买我一包,行个方便,结个人缘。卖多少钱一包哪?我卖一毛钱一包,那位说我要,你先别忙买,这时我亦不卖,等我试验好了再买。今天我是先卖五十包。可是买一包,格外还送一包。过了五十包之外,是一毛钱一包,不多送了。”他说到这里,用刀子往大腿肚子猛然去割。看的人们,胆小的闭上眼,不敢睁开瞧。他刀子一割,顺着大腿往外流血,直疼的他呲牙咧嘴。他直嚷:“好疼啊!”他围着场子转了一道,流了不少血。然后往场当中一坐,他把药往伤口上一撒,伸手拿起破扇子,说:“有人说受了伤,要用布蒙上,留神受风。受了破伤风。可活不了。今天我教众位看看咱的药有多大的力量。”说完了,他用扇子往伤处嗯嗯的扇起来。足扇了二、三十下,他才把扇子放下,向四外人说:“众位看我的药怎样?止疼消肿不流血吧。”大众往他腿上一看,果然不流血啦。那血凝在伤口上,好像要封口一样。连我老云看着,都佩服他的刀伤药了。于是他就说:“哪位买?一毛钱
两包。买一送一包,五十包为止,多了不卖。买着亦别欢喜,买不着亦别恼。哪位要哪位伸手。”他这么说,围着的人,争先恐后的抢着买。我老云亦看出当面试验的药品好,掏出一毛钱,买了两包,买完了,办事回归。我把这两包药,好好的收存起来,想着遇事,行个方便,结个人缘。
事情过了几个月,到了大连,住于浪速汀某客栈。有一天该栈的厨师贪酒吃醉,一时不慎,用刀将手割破,血流不止。我把这药取出来,向他们夸海口,说了朗言大话:“我这药神效无比。”及至把药上好,那厨师疼得更厉害了,血还是流的不止。没露成脸,当时难看,人家另求别的药去了。我后来才明白是上当。那卖刀伤药的,是个走江湖卖药的。我向江湖人探讨卖刀伤药的内幕。有某江湖人说:“卖刀伤药这行,调侃叫‘挑青子汗的’(江湖人的行话,总名词叫“春点”,拿着那春点的侃儿考察,管刀子叫“青子”,管药叫“汗儿”。“青子汗”,即“刀伤药”也。)干这行儿的生意,亦大有研究。按他们的行规,是“打走马穴”的买卖(江湖人管今天在东,明天在西,不靠长地方,随处乱跑的、流动性质的生意,调侃叫“打走马穴”)。其骗人之法,亦分前后棚。前棚的生意,第一是圆年子,招引观众来,人愈多愈好。及至人多了,调侃儿叫“年子火炽”。围多了人时,嘴里所说的话,一件件,一桩桩,按行话那叫“卖弄钢口”。他们用刀往大腿上真割,教人看他那药有效力没有,行话叫“抖漏样骰”。我问某江湖人,什么叫“样骰”?某江湖人说:“凡是以假事,教人看着像真的那种方法,就叫‘样骰’。”我问某江湖人:“怎么他那药,在他自己用着,当时就能见效,到了我们手内就不行哪?”他说:“那药原就是假的,在谁手内亦不能止疼止血。卖刀伤药的,他往伤口上药,能够止血,那是障眼法,全凭扇子之力。”我说:“不错。当初那卖刀伤药的,实是有把破扇子。他上了药的时候,曾用扇子往伤上乱扇来着。可是他扇那扇子,是怎么个用意哪?”某江湖人说:“他们卖刀伤药的人,使那样骰,亦有研究。如若将用刀子把皮割破,那血正流得旺哪,多好的药,亦不能在那血流正涌的时候,把血止住。他们割破了血肉,先围着场子乱转,等着那血流的涌劲过去,然后往场子内坐下把药上上。连药带血,用扇子一路乱扇。那寒风把血吹的凝住了,自然不流了。可是别动颤。如若站起来走动,还是流血。他们那行人,在那血止住的时候,都是坐在地上不动。坐着卖药,以免再往外流血,失去信仰之力。”我说:“不错。当初我见那卖刀伤药的,就是弄完了样骰,坐在地上不起来,坐着卖药。可是他那药能止疼吗?”某江湖人笑道:“割谁的肉不疼?疼是真疼,他是强挣扎,假装不疼。”我说:“如今医院里,治外科疮症,有一种麻药,若上了麻药,割时就能不疼。怎么有那麻药,他们不用哪?”某江湖人说:“那麻药价值很贵。若用一次,得二三元的,才能止疼。他们江湖中的人,做一次生意,能挣多少钱?麻药虽好,他们亦用不起。”我说:“他们挑青子汗的,本领亦有高低吧?”那江湖人说:“当然本领有高有低。那本领高的,能多挣钱。得着挣钱的好诀窍,行话叫‘杵门硬’,那挣钱少的,是没得着挣钱的诀窍,行话叫‘杵门子软’。他们的本领高低,全由杵门子软硬而定。”我说:“他们卖药的时候,为什么都使用限制的办法?说他多了不卖,就卖五十份,买一份送一份,过了五十份之外,再买就不送。一毛钱就买一包。那个用意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说:“那种方法,是‘海开减买’,最容易引人上当。有一种布摊,伙计们卖布带吆喝,一丈多布,先吆喝两三元多,渐渐的往下落价。落来落去,能落到一元零五。世上的人,都有贪便宜的通
病,瞧着便宜就买。江湖人亦利用此法,行话叫做‘催啃’。他们先说出就卖五十份来。有了限制,人们才争先恐后的买。透着火炽,挣钱多寡,由他们催啃的能力而定。”我听某江湖人所说,才知道挑青子汗的催啃之法。我问他们“这卖刀伤药的行当,这些年怎么见不着哪?”某江湖人说:“现在行医售药就有卫生机关主管考取证书。卖刀伤药的,虽去请化验亦难批准。他们没有售药执照,到了乡间还能售药骗财,都市省会地方,受卫生机关取缔,不能做生意。大地方这些年,就见不着这个行当了。况且江湖人,对于做生意,都以容易为妙,谁亦不愿受疼流血,干那行的人,亦日见稀少。挑青子汗的,受了淘汰,无形中要消灭尽了。
故都之八大怪
我老云有一天走到琉璃厂某书铺,买了一本书。据那本书上所载,天桥的怪人,有韩麻子、田瘸子、穷不怕等。我老云自幼就到北平。虽然常出外,云游各省。可是年年到这里,几十年亦不断去逛天桥,就是没见过这儿个怪人。我向北平的老江湖人打听这些人,怎么叫八大怪?是否在天桥做过艺?据老江湖人说:入民国以来,时代改变,满、汉、蒙、二十四旗人,没了铁杆庄家,丢了老米树,“方”字旁的落了价。城里头除了隆福寺、护国寺,还有各种杂技场,有人游逛,其余的地方,就都灯消火灭了。天桥才日见兴旺,亦是香厂新世界、城南游艺圈陪衬着兴旺起来的。在庚子年前,北平没修新式的马路,土雨路两旁,都是生意场。凡平市中四十五岁的人,都见过那些杂技场。穷不怕、醋溺膏、韩麻子,盆秃子、田瘸子、丑孙子、鼻嗡子、常傻子八个人,都是茵路两旁搁地的江湖艺人。个个形状怪异,平市人又敬他们,又讥讽他们,起名叫八大怪。这八个人,除常傻子之弟兄活得长久外,在民国十五年前,天桥挑过将汗(江湖人管卖壮药的调侃叫“挑将汗的”),其余的怪人,早已去世,并不是在天桥久占。韩麻子是说相声的。他嘴没德行,刻薄已极。到了要钱的时候,刮钢绕脖子,净骂人。盆秃子做的是半春的生意。他敲打瓦盆,唱各种小曲,随唱随抓哏,抖擞臭包袱(江湖人管说素笑后调侃叫“素包袱”。管说荤笑话调侃叫“臭包袱”),引人发笑。到了时候要钱。田瘸子是残废人,专以盘杠子的技艺挣钱。他较比不残废的人,功夫还好。亦能在练玩艺的时候,抓哏,抖包袱,归杵门子,向观众要钱。丑孙子是在场子说相声,摔丧碟子,哭他爸爸,向观众假以凑钱发丧事,归杵门子。鼻嗡子是身上带洋铁壶,竹管一根,插入鼻孔内,顺竹管出音,敲打洋铁壶,唱曲要钱。醋溺膏是专唱小曲,“柳里加春”(江湖人管唱曲的带相声,调侃叫“柳里加春”),向人要钱。至于穷不怕、常傻子,我老云已经说过,老江湖人说我说得很对。至于有人将八大怪都说在天桥几,那简直是醉鬼上天——糊云了。还有人以大兵黄、大金牙、云里飞称为八大怪。你要问他们八个怪人都是谁,可又说不出八个人来。此等抬人余唾的事儿,实是可笑了。
江湖中的卖点之内幕
在天津北开,有个做“跑马招汉”的杨某(有一种卖眼药的,在场内放个茶杯,杯内满满的凉水,水皮上放些锅烟子,把一点眼药放在水中。那点眼药,有黄豆大小,浮于水面,能够自动的追那锅烟子。凡逛市场的人,看着奇怪,就能立着观瞧。他们亦仗着这宗东西圆年子。江湖人管这种卖眼药的,调侃叫“跑马招汉”),每天在鸡鸭店后身,摆个摊子,圆年子,卖眼药。除去他的本钱之外,哪天亦能挣一两元。在民初的时候,人们的生活程度尚低。若每天有一两元的收入,亦甚可观了。可是他天天到了做生意的时候,总见有个麻子脸的人,在旁观瞧。由他摆上摊子起,到他收摊为止,天天如此。几个月的功夫,一天不少,准来看他做生意。那杨某可就明白了,把那麻子脸膛的人的用意猜透了。这天杨某出来摆摊子,比每天早着一个钟头。那麻子脸的人,就向杨某说:“先生今天摆得早啊,”杨某说:“今天吃饭早点,故此早摆会儿。”麻子脸的人说:“先生的买卖很好,我看了几个月啦,实在佩服。”杨某说:“你贵姓啊?府上是哪儿的人哪?”麻子脸的人说:“我姓李,叫李茂林。南皮县的人,离着马场很近的李家庄住家。”杨某说:“李先生在天津什么地方住哪?”李茂林说:“我住在关上。”杨某说:“你做什么事呢?”李茂林说:“我没做事。在亲戚家住闲。”杨某说:“怎么不想个买卖做哪?”李茂林说:“我自从长这么大,亦没做过事。现在家中的日月亦不好,到天津来找事做。住在我叔父家中八个月了,亦没找着事。我要和先生学学这宗买卖,行不行呢?”杨某说:“你要是愿意学,我们在今天晚上收了摊,找个地方谈谈。”李茂林说:“好吧,你先做买卖,等你收摊的时候,我一定来。回头再见。”说罢欢天喜地的去了。杨某就知道这个李茂林是“点儿”了(江湖中,如若看谁能够生财,就说谁是“点儿”)。杨某觉着有点儿能生笔大财,他心中高兴。当日做生意,亦多卖钱。到了收摊的时候,果然那李茂林来了,向他说:“杨先生,你我实在有缘。今天不成敬意,请你吃个便饭。”杨某将他的“啃包”送回家去(江湖人管他做生意用的全份家俱,行话叫“啃包”),就与李茂林雇了洋车,往北大关十锦斋饭馆用饭。雅座里坐下,当然是李茂林为主,杨某为客。由客要菜,杨某足足的要了十几个菜。两个人喝着酒,可就聊起来。李茂林请求他收自己做个徒弟,传授他卖眼药的生意,杨某说:“你的年岁比我小不到十岁,不能收徒弟,我收你做个师弟。”李茂林痛快极了,立刻就叫“师哥”,说:“师兄你只管收我这个师弟吧。将来我要挣了钱,一定得多孝敬你。”杨某说:“你的叔叔在天津做什么事呢?”李茂林说:“他开个杂货铺。”杨某说:“那铺子在什么方哪?”李茂林说:“在北营门。”杨某听他说出杂货铺在北营门,心里喜悦极了。阅者诸君若问杨某为什么喜欢?这亦和说书的一样,来个书中暗表。杨某既看着李茂林是点儿,要在他身上生财。因为不知他穷富,向他仔细追问,是要他的“水火簧”(江湖人管没钱的人,叫“水点”。管有钱的人,叫“火点”。欲知人有钱没钱,由谈话里猜出来,那按行话叫“要水火簧”),听他说他叔父开的买卖店在北营门,就知道那买卖资本雄厚。他叔叔有钱,他能多借,是个火点,杨某才喜欢。阅者若问他怎么知道那买卖是个大买卖?这是江湖人的“地理簧”。什么叫“地理簧”哪?比如:有个商人,说他自己有买卖。若问他的买卖在哪里?北平的说,在施家胡同。天津的说,在河北大街。就知道做的买卖不小。他们江湖人,对于各地的街
巷,都留心访查。北平的施家胡同,净是银号。天津河北大街,净是大杂货铺、大瓷器店、烧锅铺、五金行、山货店。所卖的东西,不指着卖门市,都是大发行,往各处走货。由北大关直到北营门,全是阔买卖。如若说那买卖,开在小胡同内,那可就是个小杂货铺了。杨某知道李茂林是个火点,存心要多弄他几个钱,就说:“兄弟,我要收徒弟,他得给我挣几年钱。我由徒弟身上生了利,才能把全身的本领,都教给他哪。我收你这师弟,不能当徒弟对待。你这个岁数,家中有老有少,我早早的把能力教给你,你挣了钱好去养家。可是你怎么对待我呢?”李茂林说:“兄弟是个外行,一切的事都不懂,由你吩咐。无论有什么事,我都能应。”杨某说:“我把眼药怎么配法,都用什么材料,怎么个卖法,一个星期都能教会。你得酬我大洋一百元。”李茂林听说要百块大洋,似乎为难。又向杨某商议,求他减少。杨某是执意不肯,并且向他表示,虽然花一百元钱,把本领学会,挣钱无数,能吃一辈子。临完了,李茂林向他说,这件事他不能做主,得和叔父商议,教杨某听他的回话。吃了个酒足饭饱,一算帐,七块多。李茂林给了钱,由十锦斋分手,各自回归。过了几天,李茂林找他,说:“凑了五十元,那五十元,等过几天再付。”杨某认了可,于是他二人,就过了钱,实行传艺了。杨某把配药的方法,教他看着。都用什么材料,哪样用多少分量,亦都告诉他啦。学了三天,李茂林把那制药之法学会了,他说:“师兄,你把这制药法子教给我啦。那由眼睛里往下起,又怎么起呢?”杨某说:“那是假的。若是我们的眼药真能起下来,气眼、火眼,治一个好一个,还用摆摊?我早就发了财啦。”李茂林问道:“那假是什么东西做的”杨某说:“那假是我们宰了小鸡,由鸡眼上起下来的一层皮。不用的时候,在酒里泡着,不能教它干了。到了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再取出来,藏在瓶内。如若有病人,害了多年的眼病,视物不明,有了云翳。我们给他往眼内上药时,暗将那假眼藏在手内,如同变戏法一样,放到他眼内。在那时病人就被假蒙住,看什么亦看不见了。我们故意的伸出几个手指头,教他看是几个,他愈说不对愈好,可以乘那时,夸奖我的药,教他等着药力行好了,准能看见东西。待会儿再用手掰开他的眼,慢慢的往下起那假,取出来举着教人观瞧。那按行话,叫做‘高托’。然后再伸几个手指,教病人猜。他说对了,围着的人,就知道我们的药,效力如神。再卖吧,准有人买。弄这假药,行话叫‘使样骰’。我们吃香的东西,就仗着这道样骰。”他说完了,又取出一个假,实地演习一回。李茂林如梦初醒,他知道这黑幕啦。杨某又告诉他种种的行话,种种的诀窍,果然一个礼拜,全都教会。李茂林又把那五十元付过。又拿出二十元钱,由杨某给他布置全份家俱:小箱子、瓶子、发票、药品,都弄好啦。李茂林给他叩头,携带啃包,就高兴回家。到了他的原籍,往各乡镇去做生意。在集市找个相当的地势,摆上摊子,茶杯盛了满满的凉水,浮面上撒点黑锅烟子,又取出那潮脑制的药来,成小簿饼似的,放在水皮上。那潮脑就自己活动起来,催的锅烟子在水皮上乱转,招得众人围着瞧看。李茂林又学会了一套钢口,向围着的人说:“我这杯水,就好比一只眼,那黑锅烟子就好比是人眼中的病。这点眼药在水皮上追得锅烟子乱跑,如同在眼内追病一样。人生在世,无论是穷富,都有两只好眼。倘若眼睛有了病,任什么也不能干。我们这是家传的眼科,到了我这辈,就是五辈。这是五世真传的秘方,叫做‘拨云散’,专治眼科七十二症:三十六症内障眼,三十六症外障眼。什么叫内障眼哪?凡是由怒气伤肝上了眼,心有急火上了眼,神经虚弱上了眼,那都是由五脏
六腑得的病,叫做内障眼。如若羞花怕日、见风流泪,那就是由风燥所得,叫做外障眼。人的两眼,瞳仁属肾,黑眼珠属肝,白眼珠属肺,大眼角属大肠,小眼角属小肠,上下眼泡属脾。我这眼药,能治风矇火矇、努肉攀睛、鱼肉遮光、暴发火眼、见风流泪、烂眼皮、烂眼边。治一个好一个,治一百好一五十双。就是不治瞳仁反背、瞳仁散光,其余的眼科七十二症,都能保好。哪位说:‘你这药准能治好吧?’如若治不好,你把摊子踢了,不算欺生。哪位说:‘我们教那卖假药的冤怕了。你说这药好,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卖瓜不说瓜苦,卖酒不说酒薄’。众位若不相信,我敢当面试验。哪位有害眼病的,你把病借给我,我把药送给你。治一回试试。如若能好,果然有效力啦,众位再买。”他这样说,就有那害眼疾的人,教他给治。他亦按着杨某一样,先使样骰后高托。只是一样,到了卖的时候,没有人买。即或有人买,亦不多。他照这样,赶了些日子集,赶了些日子庙会,所卖的钱,不够他住店吃饭的,还赔了七、八元钱。及至到那茶杯内潮脑制的药没有了,他就按着杨某所传的方法去制。制完了,往水中一放,真亦奇怪,那药在水皮上浮着不动。连着试验十几次,亦是不灵。急得他亦不做生意了。觉着杨某不能骗他,怎么会制不好哪!数百里的路程,到了天津,再往北开去找那杨某,亦没有了。到了他家去找,亦搬家了。天津都找遍了,亦没有。他到这时,才知完全被骗。数百多元花了,岂能甘心?急得他害了一场大病。幸而有他的叔叔照料,把病养好啦。
李茂林回到家中,赋闲无事,时常的往附近赶集,过了一年多,忽然在集场里,见有一群人。他挤进去一看,见地上摆着摊子,亦是卖眼药的。还摆着些牙,不止卖眼药,还带治牙。他看卖药的人,是个老头儿。李茂林见这个老头,约有五十多岁。卖弄的钢口,比杨某强的多。到了使样骰的时候,亦比杨某利落。卖药的时候,亦比杨某能卖。他是动了心啦。只是这位卖眼药的老先生,在耳朵边上有个瘤子。听他自称叫“韩大疙瘩”。他瞧着人家把买卖做完了,天色亦晚了,集上的人渐渐散去。韩大疙瘩收摊的时候,李茂林就向他搭讪说话,非请韩先生吃饭不可。韩先生亦很开通。和他在集市里,找了一家饭馆,要了儿样酒菜,两个人喝着酒,韩大疙瘩向他问:“你做什么买卖?”李茂林说:“我是挑山招的。”韩大疙瘩噗哧一笑,把酒盅亦掉地上了,摔了个粉碎,乐得前仰后合,弄得李茂林莫名其糊涂。他等韩某乐完了,就问:“韩先生,你为何笑得这样?”韩某问道:“这是谁教给你的侃儿?”李茂林就把花了百数多元,拜杨某为师兄的事,说了一遍。韩某才知道他是招汗杨卖的点儿,向他说道:“你问我笑的是什么?告诉你吧!你要是向哪个江湖人说你是‘挑山招的’,谁亦得乐坏了。”李茂林说:“这是什么个缘故呢?”韩某说:“我们江湖人,管人的粪门,调侃儿叫‘山招儿’,管卖什么,都叫‘挑’。你说是‘挑山招的’,那不是卖屁股吗?”李茂林把这句侃儿听明白了,觉着自己花了百数多元没学成了什么,还被杨某耍笑了,气的颜色更变,直骂杨某,非要到天津找他拚命不可。这位韩先生还算不错,好言相劝,算是把杨某的鼓儿平了(江湖人管有人和他们打吵子,叫“出了鼓儿”;管有人把他们的事非调停了结了,调侃叫“平了”),并且向李茂林表示,他愿意收李茂林做个徒弟,分文不要,只教给他效一年力。他自然是愿了意,就拜韩大疙瘩为师,随着他师父往各地“顶凑子”,做生意(江湖人管赶集,调侃叫“顶凑子”)。有了闲功夫,他就问师父,杨某对他是怎么回事?韩某说:“咱们这行儿,调侃叫‘挑招汗’的,即是
卖眼药的。像那说是由土里得了宝贝卖眼药的,那叫‘海宝’。像咱们这眼药放在水皮上,追着锅烟子乱转悠卖眼药的,叫‘跑马招汗’。那杨某给你配药,调侃叫‘摸弄汗胡’。可是他给你‘攥弄的汗胡’都是‘里腥’的。”李茂林问师父,什么叫“里腥的”?韩大疙瘩说:“凡是假东西,调侃就叫‘里腥的’;说假话,叫‘里腥钢’;冤人撒谎,叫‘里腥人’;弄假东西,叫‘里腥啃’;假洋钱票,叫‘里腥页子’;假洋钱叫‘里腥拘迷’;不说真名实姓,叫‘里腥万儿’。”李茂林问:“他给我配的那药,放在水皮上就追着那锅烟子乱转悠。我把他制造的药,使完了,我自制造的药,放在水皮上就不动,方去亦是他告诉我的,怎么不灵哪?”韩某说:“姓杨的没真收你这个师弟。他为骗你几个钱,把你当点卖了,哪能把真法子告诉你?他教给你那法子,亦是里腥的。他给制造点真受使的东西,亦不过蒙你些日子,他好远走高飞。等到你把那受使的东西用完了,再找他亦没了影儿啦。”李茂林至此才知道杨某的骗局是怎么回事。他向韩某问:“怎么他做生意,亦能挣钱;你做生意,亦能挣钱;我做生意,怎么就不挣钱?”韩某说:“我们这行生意的本领分为三棚。设法招行人围着观瞧,那叫‘圆年子’。向围着的说话,那叫‘卖弄钢口’。向围着的人说病源,那叫‘屡年啃子条子”。圆年子、卖弄钢口、屡年啃子条子,那合在一处,都是前棚的能为。到了有人买药,设法多卖钱,那叫‘翻钢叠杵’。向买药的说大话,告诉他们,这药准能治好病,那叫‘神仙口儿’。先使神仙口儿,把他们说得放了心,容买主给了钱,再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治不好那是不该着好病。百日灾难,九十九天好不了,那叫‘抽撤口’。病人把药买了走,听我们几句话,若是治不好,亦不来找我们麻烦,那几句话调侃叫‘拉后门’。设法教那买主多要几个,调侃叫‘催啃’。那卖钱的方法,那卖钱的诀窍,调侃叫‘杵门子’。翻钢叠杵,使神仙口儿,使抽撤口儿、拉后门、催啃、杵门子,都合在一处,叫做‘后棚的能为’。那杨某把前棚的能力,都教给了你,后棚的能为,他没教给你,你如何能挣钱?”李茂林听他把这些事说破,才明白了。向韩某说:“若不是师父说,我这辈子亦不明白了啊!”韩某说:“你只知前棚是什么,后棚是什么,至于前后的本领,还得我慢慢的教给你。最紧要的是,由前棚归后棚的时候,使那中棚的诀窍。我得传给你,你才能挣钱。前棚、中棚、后棚,连环着使用好喽,行话叫‘会了一个包口’。有一个包口的能为,就能吃一辈子。”李茂林听他师父韩大疙瘩所说,觉着这江湖内的事儿,往浅了看,是一层纸儿,往深了看,深得象渊海,无有止境。他就好好的听说,存心给他师父效力一年。韩大疙瘩把他的本领,按班就序的传给李茂林。不到两个月的光景,他把前、中、后三棚的能为,全都学会。起初还是师徒摆一个摊子,韩大疙瘩看着李茂林做生意。逢集赶集,逢庙赶庙,做了些日子买卖,李茂林是乍出牛犊子不怕虎,胆大敢言,气力壮,吃张口饭,卖钢口。有这样的干法,便是好手。比他师父还多卖钱,很听师父教训。韩大疙瘩品出他的心性,把全身之能一点不留,倾囊而授,让他单独去赶集赶庙,挣了钱往回捎。六、七个月足挣好几百元钱。韩大疙瘩这个徒弟收着了,到了一年的限满,由李茂林约出人来,摆宴谢师。以后挣了钱,虽然是他个人的,逢年按节,都孝敬他师傅些个财物。爷俩的感情总算不错,李茂林做了几年生意,就成了挑招汗的大将(江湖对于各行生意,最有本领的,最有名望的,调侃叫“大将”)有一年,他到了济南府,在趵突泉做生意。我老云正在那里,看见了一桩奇怪事:有两个卖眼药的,挨着摆摊子。
我两头一望,看这个是个四十多岁、不足五十岁的人卖眼药,摊上写着“××堂姓杨”。那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卖眼药带摘牙,摊上写着“××堂姓李”。这两个人打对仗,争持不决。那个姓杨的,筷子敲茶杯,招了一圈子人,圆上车子,卖弄钢口。这边姓李的向围着的人说:“咱们这买卖公道。先试验好喽,后要钱,不像那咪咪万,挑山招的,倒帖拦。”(江湖人,管姓杨的调侃叫“咪咪万”,挑山招,是“卖屁股”;倒帖拦是“还找钱’。)我听着很是纳闷,按着江湖的侃儿,这个姓李的,是骂那姓杨的。怎么江湖人这么没有义气哪?往下再看更哈哈啦。姓李的在人群直嚷:“再咳嗽..”有个人就直咳嗽。他这一吵嚷,那姓杨的摊子,就没人围着了。他那里的人,都跑到姓李的这里,挤着去看热闹。此时就见杨某,坐着不语,气得脸上变颜变色。我看着这种事,心中很是不平。直看到姓李的做完了生意,就见在他取摊的时候,来了几个老江湖人,齐向李茂林质问:“为什么不按着规矩做生意?都是挑招汗的(卖眼药的),应当两个摊子彼此离开一丈多远才能摆哪,象隔象,离一丈。(江湖人,普通的称呼是个象家。)姓杨的是先来的,你是后来的。先到为主,后到为宾。你来到应当先拜望姓杨的,然后做生意。你不按着规矩,还升点儿,拉人家的年子。(江湖人管大嚷大叫,调侃儿叫“升点”。管他吵嚷姓杨的围着的人,都跑到他姓李的那里去了,调侃儿叫“拉年子”。)是怎么回事哪?”李茂林见这些人来质问他,就把当初他教姓杨的冤了,花百数多元,没教他真正的能为。把他当“点”卖了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众老江湖说:“那亦不能怨姓杨的不好。当初你是‘控子’(江湖人管外行人,调侃叫‘控子’),他卖点亦不为过。”李茂林说:“我不恼他把我当点卖了。我恼他不该告诉我,我是桃山招的。我和谁调这句侃谁亦‘咧瓢’,(江湖人管乐了,笑了,调侃叫“咧瓢”),太冤苦了我啦。众位不用管,他走到哪里,我追到哪里,教他挣不着钱,我们瞟啦。”(管两个人熬了,调侃叫“瞟啦”。)众老江湖人听明了,都嗔怪姓杨的,不该耍笑人。大家作主,教姓杨的花钱请爷,给李茂林赔了个礼,才算了结此事。我老云把在济南看见的这档子江湖人卖点的事儿,爱笔录出,以供阅者做谈天之料。江湖的黑幕,真是层层皆是,揭穿不尽哪!
江湖艺人传:评书界之刘继业
说书亦是游艺之一,与戏剧、影片、歌曲,同占艺术上之位置。书有大小之别。小书在南方最盛,因小书多是风流韵事,演时有弦相佐,或男女合唱,江湖人侃儿,说他们是“鸳鸯档子”。
专以吸收女客,而诱惑男客,实有伤风化,影响于社会也。大书是以忠、孝、节、义、礼、义、廉、耻为主体,甚台北方人之味道,盛行于鲁、冀、晋、察、平、津也。北平为说书发源之地。所说的书:《包公案》、《于公案》、《施公案》、《东西汉》、《精忠传》、《隋唐》,穿插紧凑,道活秘本,口传心授,颇有精彩,故有百听不厌之妙。“串花”,是评书界的侃儿。北平的俗语,呼“乞丐”为“化子”。《济公传》中的主角是济公,因为他形如乞丐,和化小缘的一样,行话管说《济公传》的,就叫“串花”。早年以陈茂胜之徒,“一声雷”陈胜芳说得最好,其次为张霈然,若文岚吉、高福山等辈,皆平庸无奇。评书大王双厚坪在世时,亦尝演“串花”,发托卖像形容最好,当场能抓现限,诙谐百出,真有“翻堂的包袱”。什么叫“翻堂的包袱”哪?江湖艺人,不论是哪行,在台上把人逗笑了,调侃叫“抖包袱”。多好的书料,亦不如好包袱有价值。若是抓哏、抖包袱,没有人笑,调侃叫“闷了”。艺人必窘,当场难看,实是顶瓜(江湖人管可怕,调侃叫“顶瓜”)。若能把全场的书座全都逗笑了,那调侃叫“翻堂的包袱”。单弦中随缘乐德寿山,相声里万人迷、评书界双厚坪都有此拿手活儿。双厚坪故后,其徒杨云清模仿,只有一二。其余的,别说翻堂的包袱,就是素包袱,亦多不会使。在清末的时候,有评书界怪人士殿城(现在平市说评书的品正三,即其子也),能说《隋唐》、《聊斋》、《济公传》,专拱“鲇包袱”。说几句不要紧的事,使人发笑,颇有叫座魔力。自双厚坪,士殿诚故去之后,杨云清亦非现代艺人。他的包袱非四、五十岁能懂,将成过去角色。说串花的艺人,能继双、士之后者,只有刘继业一人而已。
我老云日前有事到东城,偶在东安市场仁义轩,有见“说《济公传》刘继业”的海报。好在我白天无事,亦可听听评书。约于下午三时,刘即登台。视其人身躯瘦小,面有微麻,调侃说亦“麻花盘”也。约三十余岁,“夯头”有限(江湖人管嗓音,调侃叫“夯头”),喷口最好,远近适宜。我原是略听一会,不料彼之艺术,会能娓娓动听,引人入胜,使人乐而忘倦。他抖的包袱,接连不断,荤、素、鲇三样皆有,还有翻堂包袱,实胜于相声,不怪座儿济济,实是其才灵敏,艺术高超,与众不同。直到掌灯时终场而归。途遇友人高君,偶谈刘艺,据高君说:“刘继业久居西城新街口一带。其父系棚行人,曾开布棚铺。自民初至今,布棚一行,受了淘汰。继业即拜士殿城为师,学演串花。后又得了道中秘本,能说至五云阵、小西天,同业人无有能及其艺的。其艺术之高,能以评书掏冶人情,感化社会人心,四九城均有叫座魔力。为人勤俭,无嗜好,不奢华,侍父最孝。十数年红运,治有薄产,小有积蓄。年前彼接有匿名信,受匪人恫吓,迁居数次,不敢贴刘继业海报,拧了万(江湖人管改了名儿,调侃叫“拧万”),改叫刘中轩,盖其人胆小心细也。不料书座不知刘中轩是谁,皆裹足不往,很受相当影响。由今春就休息静养,未能登台。现在友人相邀,始在东安演出。因受过拧万的影响,他的幌幌(江湖人管海报儿,叫“幌幌”)亦书名刘继业了。
评书一道,虽占艺术位置,势力还不及戏剧百分之五六。因有褒忠贬侫,引人向善之力,一般守旧礼教的人们,还是嗜于此道。虽金钱奇窘,尚能维持百数多艺人生活。我想评书一道,不及时普及社会,仅能敷衍,亦没有进化改革之力也。戏价已入贵族化中,评书尚守平民化故撤。听一天书茶资一毛钱,尚有富余。无怪闲散阶级的人,皆嗜评书了。
江湖中的巾点黑幕
老云在今春,往开封有事,得闲去逛相国寺。见各样杂技场,都围得风雨不透。属山东大鼓、男女合演的“鸳鸯档子”,犹为叫座,较比坠子还受欢迎。这些玩艺我都不喜欢去看。往里边走,见殿后有个疙瘩年子。阅者要问什么叫“疙瘩年子”?据他们江湖人说,大玩艺场,围的人多,调侃儿叫“海年子”;小玩艺场,围的人多,调侃儿叫“疙瘩年子”。我不知道这疙瘩年子里,是什么生意?挤进去观瞧,见场子内,有张小独桌,两旁有两个小条板凳。桌上放着破笔墨盒、纸条子,有一对玻璃框,内写着“直言无隐,概不奉承”。桌后边立着一人,长得细条身材,白面庞,五官清秀,穿章打扮,像个官僚,两撇小黑胡子,大概是个相面的。只听他的话,是南方口音,好像江浙的人。他说:“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是从此路过,人传个名儿。住在旅馆内,有本处政界的伟人,由上海把我约来,给他们谈相。我曾听人说,开封是几千年前故去的都城,风纯土厚。这里的人,都守旧礼,我要逛逛相国寺。偶步闲游,到这庙内,要送相法,相对了大家给我传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我有个名,大家诸君,常看上海报,登有‘大相士小糊涂’就是在下。今天咱们送相,分文不取,毫厘不要。我可有几种人不送:聋子不送,哑巴不送,不孝父母者不送。我送的是读书认字,明情知理的人。就是不认字,久闯外面,通达人情的人也行。可是多了不送,只送六相。哪位愿意送,那位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亦不用喜欢,接不着,亦别烦恼。接着了,就有一相。”说着他就拿起六条白纸,社会里的人,有好贪便宜的通病。围着的人,争先恐后,接那纸条。我抢着把末一张纸条接过。他教我们六个人,都站在桌前,一一的站着。相面的先生,左手摸着一把纸条,右手拿着一管笔,往墨盒里沾了沾,就冲着头一个人往纸上写了写。写的时候把手举起多高,捂得很严,不教大家看见写的是什么,只教身后的那人看见。他还冲着身后那人说:“头一位他弟兄几个,我能知道。你看见了没有?就是这儿个。”那人笑了笑。他向头一个人道:“你兄弟几位?”那人说:“我们哥俩个。”相面先生就大声喊:“相对了一位。我这先写两位,他就是哥俩个。”说完了,又换了一张纸,还是捂着不教人看,用笔写了几个字。写完了,冲着身后人一亮那纸条,说:“第二位,就是弟兄这些个。”说完了,又向第二个人问道:“你兄弟几位?”第二个人说:“我兄弟四个。”小糊涂又嚷:“相对了两位。”于是他就用这先写后问的法子,一个个相。到了我这里,我说是“哥三个”。他亦嚷:“相对了!”。我可是没看见他那纸条,不知他写的是什么,总是疑惑有假。他送完了六个人,就说:“这就是相面吗?这是送相。要真相面,不能这么简单,得讲究相人老中少三部大运,哪年妨父母,哪年克妻,什么年立子,士农工商,应该在哪一行做事,是当人中领袖,还是给人做事,哪年不好,哪年发达,得谁的好处,受谁的害处,由幼小直相到老,全部说到了,那才叫相面,相一面得多少钱哪?若按着我的润格,是细谈相法五元。今天在这相面,要多少钱哪?别说五元,连一元亦不要,特别优待。只为传名,收两毛钱一相。要全都花两角钱相面,我可不相,只相八个人。过了八个相之外,谁要再相,可要五元钱。亦许你不相,亦许我不谈。哪位要相,哪位接我的纸条,接着了算有一相,接不着没有。可是接着不用喜欢,接不着别恼。”他说着就另选了八张纸条。他说:“相对了,两
毛钱归我;相不对,你再拿回去。”于是就说谁相谁伸手。我们这六个人,都接了一张。另外还有两个人亦接了,共是八个人。他教我们在桌子角旁的凳上,都坐好喽。他说:“咱们是相金先惠,不对退还。”我们八个人都掏出两角票来,一块六大洋,放在桌上。相面的小糊涂,用墨盒压好,就按着次序,给八个人谈相。我老云当然是末一个,他给第一位,相终身的事,我都不留神听,唯有相到兄弟几位的时候,我看见他把先写后问的那几张纸条都攥在手内,把一张没有字的扔了,看那有字的第一张,上写“兄弟两位”。我看完了心中很是佩服。他的相法,真是先写后问,写得对,相得对。那第一个人,亦心平气和,花了两角,欢喜而去。我又由第二个人看起,直看到第五个人,无一不对。不只五个人的兄弟几位全相对了,而且在哪行做事,脾气秉性,经过的运好歹,分厘不错,到了相我老云的时候,他说的对不对,我只不作声,亦不摇头,亦不点头,亦不定神,亦不走神。他那纸条上,写的是“兄弟三位”倒对了。只是他说我的职业与我性情等等,全都不对。相完了面,我回到客店。回思往事,疑虑颇多,总不相信小糊涂的相法有准。次日我又往他那儿看热闹。正赶上一个某甲,和他捣麻烦。他那纸上写某甲是“兄弟四位’,某甲说:“不对。”他问:“刚才你说是兄弟四位,这是怎么又改了哪?”某甲说:“我五弟出门在外,我刚才说错了。可是我说错了没关系,你相错了可不行。”我听某甲和他争吵的事,对于他那纸条上,先写后问,又生疑心,觉得他定有手彩。至于什么手彩,实在不知。
我由开封回来,路过保定。在马路遇见一个老江湖朋友,请他在饭馆喝酒,闲谈起来。我忽然把在开封相国寺小糊涂给我看相的事说给他,他只是好笑。我问他这相面的纸条上,先写后问,有什么手彩?他说:“那叫小退皮。”我说:“什么叫‘小退皮’哪?”他说:“那小糊涂,左手攥着几张纸条,先写上某人兄弟几位,然后再问某人兄弟几位,说的写的俱都一样,那个亦是手彩。”我问:“究竟他那手彩,怎么使哪?”他说:“比如小糊涂给三个人看相,他左手擦纸,右手用笔往上写。捂得挺严,不教人看见。他是假装往上写,事实真没写。他回头一个人:‘你兄弟几位?’那人说:‘三位。’他喊相对了。那是蒙人,纸上还没写哪。他问出头一个人是‘兄弟三位’,把人家弟兄的数儿蒙了去。再给第二个人相面的时候,往第二张纸上写‘兄弟三位’(注意,第二张写的是头一个人弟兄几位),写完了,他又说,第二个人的相貌,是兄弟几位,他知道了,又问第二个人‘你已弟儿位?’第二个说:‘两位。’他假装给第三个人看相,往第三张纸上写‘兄弟两位’。(第二人的兄弟数儿,又被他诓去了。)他写了,又问第三个人‘你兄弟儿位?’第三个人说‘我哥一个。’他又往第四张纸上写‘兄弟一位’。写完了,假装再给第四个人看,诈称对了。照这样弄法,他手中那些纸条,第一张白纸没字,第二张是头个人的‘兄弟三位’,第三张条上是第二人的‘兄弟两位’,第四张条上是第三个人的‘兄弟一位’。再问一个别人,那是遮掩法儿。等到他教人看那纸条的时候,把头一张没字的白纸扔了,这就叫‘小退皮’。退了那一张皮,第二张改为第一,第三张改为第二,第四张改为第三。局外人不解其意,往第一张上看,果是‘兄弟三位’。往第二张上看,果是‘兄弟二位。’往第三张上看,果是‘兄弟一位’。谁亦想不到这种手彩呀!江湖的相士,在各处相面,都是用这小退皮的方法。可是对外人他们绝不说出个中的黑幕,非得收了徒弟,他才肯把这小退皮的黑幕,传给他徒弟。”我听他说完了,如梦初醒,才明白过来,据他说:“相书上
对于相人兄弟几位并没有准对,准看出几个人的相法。如若不懂江湖术,无论学识多大,看多少年的相书,相人什么都对的了,若相人兄弟几位,管保对不了。尖册子,亦多不可靠。(江湖人管《麻衣相》、《三世相》、《柳庄相》、《铁关刀》、《相理衡真》、《大清相》等书,调侃儿叫‘尖册’,即是所谓真正相学书也。)江湖人是取尖册中有准对的学理,与江湖手彩并用,才能教人相信了。若不熟读相书,只会个小退皮手彩,亦是不能挣钱的。小退皮是巾点中一种黑幕。至于巾点的全部秘密有千八百样,各有巧妙不同,亦是学之不尽,外人探讨不完哪。”我听老江湖人说完了,才不敢自骄。以我老云的江湖知识说呀,所知道的,不过百分之一,不知道的还多着哪!等我慢慢的探讨,得一事,向阅者报告一事,总以爱护多数人,揭穿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以表示我老云忠心于社会啊!
挂子行中的支杆挂子
武术一道,是我国汉民族中的国粹。在古时先以马战,后以步战。传到了唐宋元明清,普遍了全国,到处都有场子。不只是男子,就是妇女,亦很有练把式的。至到清末,西欧各国,新武器昌明,就是痨病人,若手持洋抢,搬动机簧,弹子打出,有霸王存孝之勇,亦立时丧命。故新武器输入中国以来,人人皆轻视武术,很受重大的影响。几乎将特有的国粹失传了。现在国府当局,为保存国粹起见,将武术改称国术。各省设立国术馆,极力的提倡。挂子行这几十年来,如遇大劫,现在又盛行了。可见世上的事,有一兴必有一衰;有一衰必有一兴,循环不已呀。现在国术虽然兴旺了,国术中的特长还是无人提倡。什么是国术的特长哪?就是挂子行的规律。评书上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把式多好,亦难免不栽筋斗。要想由把式上成名立业,必须按着挂子行规律才能成哪。如其不然,有多大的能力,亦难免教人打倒。我老云在外边闯练这些年,很交了些个挂子行的朋友:山东的陈大鼻子、烟台的张王老师、北平的焦方桐,我都和他们探讨过挂子行的规矩。可是挂子行的规律很多,我探讨得来的,亦是有限。懂行的诸君,可别笑话我说得不完全。一人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仅将我个人所知的,写了出来,懂行的人,我在你班府门前,耍回斧子;不懂的人们,是我贡献话料儿。
闲话休提,却说这把式行,在早年说行话有明暗之分。什么叫“明”?哪样叫“暗”?凡是偷盗窃取的朋友练的功夫,调侃说叫“暗挂子”,称他们为“黑门坎”的人。凡是练把式不偷窃的,当公当差应役,或是入伍,或当捕快;为私的,或是保镖护院,或是立场子教徒弟,走闯江湖打把式卖艺,都叫“明挂子”。就以护院的说吧,他们专以保护富户人家不丢东西为目的。那黑门坎的朋友,专以偷窃富户人家为目的。他们这两种人虽然都是挂子行的,可立在对敌的线上,绝不能彼此合作,或各守界限的。如若守界限,护院的成了按月挣工钱。那黑门坎的朋友,不偷富户,可吃哪一方哪?因为这一层,我和挂子行人讨论过。据他们所说,亦很有趣味。明暗挂子的人,能由对敌线上交朋友,各讲义气。在早年没有洋枪火炮,没有电网。富户人家,建筑的房屋,无论多么高大,怎样坚固,亦挡的是不来之人。如若有黑门坎的人,把出道来,一样的随便出入。故此,富户人家,都得花钱请护院的。凡是请护院的,十有八九,都由镖局子给转请。在早年保镖的人,上过道,把式好,阅历深,不愿意保镖,他们就改为护院。这护院的行当,调侃儿叫“支杆挂子”。大富贵的人家,或有权势的人家,要请护院的,不止请一位,或三或五,十位八位,内中还得有个头目。到了夜间,多少伙计,都得听头目人的指挥。如若有打更的更夫,亦得听他们的调动。比如,到了夜间,前后门、各屋门全都关锁了,由护院的亲往各处巡视一趟。如有不完备的地方,他得费一回手,以免入地的朋友们,乘机有入,丢失物件。屋中沏好了茶,身上收拾利落,应用的家伙,亦都放在手底下,不能打哈式冲盹,把精神灌足了。宅院有多大全部得照看到了。若是黑门坎的朋友来了,他们亦先“升点”,试问有护院的没有,什么叫“升点”哪?像评书小说上说的高来高去的人,每逢到了谁家,都用问路石子,往院一扔,故意的教那石子,“吧哒”一声,有了响动,调侃儿叫“升点”。如若有护院的,听见有响动,他得出来答话。若是有了响动,不见有人答言,那就进来偷窃了。如若护院的人,听见有人升点,他出来答话,和黑门坎的人调侃,说:“塌笼上登云换影的
朋友,不必风声草动的。有支杆挂子在窑,只可远求,不可近取。”这些话都是什么呢?他们明暗挂子行人,全都懂这几句侃儿。“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是说“房上的高来高去的人”;“不必风声草动的,有支杆挂子在窑”是说“来的人不用升点,有护院的在此”;“只可远求,不可近取”是教他们往别处去偷,这里的东西动不得。如若遇见好说话的黑门坎人,就凭这几句话,就能走了。如若贼在房上,还是不走,就说:“朋友若没事,塌笼内啃个个牙淋,碰碰盘儿,过过簧。”这几句是说“你要没事,请下来喝会茶,见面谈谈。”如若贼人要走,跟着就得说“朋友顺风而去,咱们混天不见青天见。牙淋窑儿,啃吃窑,再碰盘。”这几句后说的是“你走啊。咱们夜里不见,白天见。或是茶馆,或是饭馆,咱再见。”如果贼人真走了,护院的倒得留神,防备他稳住了护院的。哪里防备不到,哪里去偷。若是贼人走后,亦没动静,亦不丢东西,到了天亮之后,护院的就得“醒攒”(江湖人管心里明白了,调侃叫“醒攒”)。人家黑门坎的人,是把自己当作朋友,亦得和他们交交,身上亦得紧衬利落,带上零钱,往附近的茶馆或饭馆,去找找人家。别看两个人不认识,茶饭馆里座儿多,护院的到了,往各处里一把合,就能看出来哪个人是夜内的朋友。怎么个看法?是他们黑门坎的人,接着规矩,在茶馆酒肆候人,有一种表示。如若坐在北边的桌旁,他得坐在右边,留出左边那个客座来。如若喝茶,左边无人亦得放个茶杯;喝酒,左边没人,亦得放个酒杯。护院的来了,见他留着客座等候自己,就先过去抱拳施礼,道个“辛苦”。人家自然还礼。两个人谦让座位,然后吃喝。无论如何,护院的亦得候人家的酒饭帐。交了朋友之后,彼此遇事,互相帮助,护院的可得了大便宜。有黑门坎的人,如若不知道某宅有护院的,要去偷盗,他就能给拦住,说某处的支杆挂子,是他的朋友,和他有交情,不必去了。有这个关照,无形之中就少许多的麻烦。护院的若能在本地交了黑门坎的瓢子,那就更好了。黑门坎的人知道某宅护院的与他的头儿有交情,亦不好意思的偷某了。亦有那狡猾难惹的黑门坎人,他要到了某宅,扔了石子,升了点儿,护院的答了钢儿,说:“塌笼上的登云换影的朋友,有支杆挂子,靠山的朋友在窑,不必风声草动的。”他就在房上答钢(江湖人管答言,调侃叫“答钢”),问护院的:“你支的是什么杆?你靠的是什么山?”他就得回答:“我支的是祖师爷那根杆,我靠的是朋友义气,重如金山。到了啃吃窑内,我们搬山,不讲义气上梁山。”如若贼人走了便罢,倘若不走,就和他们说:“朋友,祖师爷留的一碗饭,你天下都吃遍,把这个站脚之地,让给师弟吃吧。”说到这里,他还不定,就得说:“塌笼上躜云换影的朋友,既有支杆的在此靠山,你就应当重义,远方去求。如若要在这里取,你可就是不仁,我亦不义了。‘你要不扯’(江湖人管你要不走,调侃叫‘你要不扯’),‘鼓了盘儿’,寸步难行(管翻了脸,调侃叫‘鼓了盘儿’)。‘倒年’有青龙(管东方调侃叫‘倒年’),‘窃年’有猛虎(管西方调侃叫‘窃年’),‘阳年’有高山(管南方调侃叫‘阳年’),‘密年’有大水(管北方调侃叫‘密年’)。你若飞冷子(弓箭、袖箭),飞青子(飞刀),飞片子(房上的瓦),我的青子青着(刀子砍上),花条子滑上(大枪扎上),亦是‘吊梭,(管疼痛调侃叫“吊梭”)。”贼再不走,就向他说:“朋友,这窑里有支杆的,四面亦都象家之地(对于练武术的人们,尊称为“象家”)。我若敲锣为令,四面的师父们一齐挡风,你可就扯不了。如若‘朝了翅子’(管打官司,调侃叫‘朝了翅子’),‘都抹盘’(管都不好瞧,调侃叫‘都
抹盘’)”。贼人再不走,那就得和他动手。凭自己的尖挂子,对付贼人了(管真功夫,真能为,好武艺,调侃叫“尖挂子”)。倘若和黑门坎的人动了手,赢了得留情,不能和他们结冤。若是输给他们,就改行别干了。黑门坎的人,亦不一样,他们各走一条线。据我所知道,有“躜天”的贼人,有“入地”的贼人。那躜天的贼人,亦不一样。最有能为的,练会了窜房越脊的功夫,到了富户人家,拨门撬户,取箱柜的东西,使人不知,那算江洋大盗。本领再次一点的,摘天窗儿。他们到了房上,用全份的家俱,掀瓦挑顶子,弄个窟窿,使绳索捋着下去,到屋偷东西。临走的时候,还把天窗抹饰了。外行人看不出痕迹来,他才走哪。钻窗户的,钻烟筒的,亦到屋中偷盗。他们练的功夫,有软的,可称轻身术,抱一席卷起来,有锅盖茶盘粗细,放在桌上,由远远的一窜,把身子能钻进席筒,一钻而过,还能往回退。两只手一扶地,退回去,两条腿入席筒,再穿回来。这种功夫练成了,由窗户、烟筒进屋子,眨眼之间,就能办到。还讲究腿上绑铁沙子,由坑内往上跳,练得一两丈高,就能上房。不用梯子,一窜而上。他们还有一种功夫:两只手的指头,抓住了房檐底下,两足登椽子,把身悬起来。清末时候,北城某茶馆,有一人吃核桃不用砸,两个手指头一捏,核挑皮就开。被衙门中的鹰爪看见,捕去了。一过堂,就招出许多窃案。可见黑门坎的人,练手指之力,是能抓住房椽子,悬得住身,不然捏核桃时手指没那大的劲儿。明挂子练的鹰爪大力法,与他们的功夫不同。护院的人,若在那里看家护院,亦不能净等着。有按着暗挂的规矩,扔石子升点答钢儿的。倘若遇见混家哪,他会高来高去功夫,不懂得明暗挂子的规矩,没钱花,穷急了,不言不语,没有响动,他悄悄的偷。本家主人若丢了东西,不问他护院的吗?所以明挂子行人,要给人护了院,夜内不住的往各处巡查,就得防备这种人。就是那开天窗、钻窗户、钻烟筒的贼人,亦得时时防范。那黑门坎的人,还有入地的贼哪。他们亦分好几路:有能由几十丈远,掘个窟窿,下到地内,去往坟内盗墓的;有由富户住宅墙外,掘地窟窿,到富户的院内或屋内偷东西的;有由墙上挖窟窿到屋中偷盗的;有专能移动下门坎底下砖石,钻进院内屋内偷东西的。我向黑门坎人探讨过几次。据他们所说,入地的朋友,要挖窟窿盗洞的时候,都得在粗风暴雨的天气。有风雨之声,可以听不见他们挖窟窿的声音。护院的人,对于入地的朋友,亦得时时留神。无论什么样的天气,亦不能在屋中忍着,照样出来巡查。哪处失神,哪处就许出锗儿。哪里防不到,哪里就许出毛病。他们这碗饭,实在不易吃。
北平这个地方,在清室的时代,很有不少富户,十家有九,都花钱请护院的。自从西欧各国昌明新武器之后,我国的武术,很受了影响。火车、轮船,交通便利,镖行就没了饭啦。有许多的镖行人,改了行,不是戳杆立场子教徒弟,就是给大商家、富户们看家护院了。直到如今,北平支杆的朋友还有不少。廊房头二三条、西河沿、珠宝市、大栅栏、各银行、各银号、各绸缎庄,很有些家请了护院的。我曾调查过几次,这些个护院的,都是粮食店街南头路西会友镖局代雇的。那会友镖局,系河北束鹿县三皇炮锤门的名人孙某创立的。直到如今,他们的东家孙立庭,还不肯歇业,保存那镖局子的买卖。一者祖业不肯扔,二者是专为给护院的介绍支杆的。孙立庭可称硕果仅存了,他每天早起必到西河沿、珠宝市、大栅栏等处绕一弯。凡由他给介绍护院的铺户,挨家都到到,看看有事没有。六七十岁的人,还能不怕劳苦,亦是练把式的人,得以强身壮体,益寿延年的好处啊!在三皇炮锤名人
焦方桐在日,曾向我老云说过,一些商家铺户,对于护院的事,都不懂得,专爱雇岁数年青的,觉着年青的人,身体灵便,把式好。其实把式这行,练得多高,亦免不了栽筋斗。岁数年青,没经验阅历,遇见黑门坎的人,能为弱的,他能弄走喽;本领高的,就没法办。若是雇四五十岁的人,那全是“上过道”的(他们管走过镖,说行话叫“上过道”)。只要上过道,他的武艺错不了,经验阅历,一定丰富。如若遇见黑门坎的人,不用动手,几句话就能把他说走,永不来偷。若是用年青的人,他没有阅历,遇见黑门坎的人,恃其技能驱逐,就是武艺高强,能把黑门坎的追走,他们恨上了,结下怨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人要惦记上了,怎样防备亦有防不到时候。常言:老虎厉害,亦有冲盹的时候。露了空,贼人便偷。护院的要想没人来偷,最好是访查哪里有黑门坎的朋友,设法联络,和他们套交情。由他们介绍,见着黑门坎的瓢把子。若与瓢把子有来往,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在清室的时代,北平有多少黑门坎的瓢把子,前步军统领衙门,内外城各营泛,都能知道。他们的瓢把子亦各有界限。每个管多少地方,那地方之内,不论是谁偷窃财物,都得教他知道,并且把偷来的东西,先交给他存放数日,防备有人找。如若失主有势力,寻找失物,追得急了,由瓢把子把东西交还,或是失主家中雇有护院的,人家护院的找着瓢把子,论交情讲义气,亦得把东西给他。每一个黑门坎的瓢把子,手下都有多少人,昼伏夜出,偷来的东西,存放数日无事,他们就把赃物“挑喽,均杵”(江湖人管卖东西,调侃叫“挑喽”。大家分钱,调佩叫“均杵”)。如有外省的黑门坎的人,来到内地,未做案之先,就得先拜瓢把子,然后才能偷窃。如若不拜瓢把就作案,那失主丢了东西不找,瓢把知道了,亦暗中教“鹰爪”(江湖人管捕盗的官人,调侃叫“鹰爪”)把他捕去。可是外省的黑门坎人,来到内地,若是“念杵头儿”(江湖人管没有钱花,调侃儿叫“念杵头儿”),见了内地的瓢把,得由瓢把帮助他衣食住。如不作案,由这里路过,缺少路费,那是告帮,瓢把子亦得赠他相当的路费。或有黑门坎的人,遭了官司,瓢把子得托情运动,给送钱使用。当瓢把的亦不一样,头等的人物,本领好,轻财重义,交际广,眼皮杂,认识的人多,遇事都用得着,事事活动,立住了名姓,有了万儿。黑门坎的人,慕名投奔,他的“膘杵吃上亦是海海的”(瓢把子花他伙计的钱,调侃叫“吃膘杵”;得的钱多了,调侃叫“膘杵儿海海的”)。如若当瓢把的没有义气,事事不讲交情,过于厉害了,月久天长“万儿一念”(江湖人管名声臭了,调侃叫“万念了”),官私两面的朋友都不沾了,他亦是吃不着膘杵的,只能挤得自己出去作案,那才憨蠢哪。黑门坎的人,论品行亦有优劣。那人品不好的,事事不守黑门坎的规矩,鹰爪露空他亦偷,富户家中有护院的,得了手,他亦偷,甚至于瓢把的窑内,有好东西,不留神,亦照样的窃走。可是照这样胡来,栽了就没人救,吃上苦子,身体就得受伤。若是伤了手眼,这碗饭就不用吃了。黑门坎的人,本领高的,十有八九都是有义气的。富户人家有护院的他不偷,就是没有护院的,他访查人家财来的正当,亦不下手。遇着孤寒贫人,疾病死亡,或是同道的有为难事儿,他访好了哪个富户财来的不正,他必大偷一水,取来不义之财,他另做有义之事。如若日久了,立住了姓名,明暗挂子,阴阳两门的人,都知道了,遇事还能有人帮助他。当初北平东北城,某富户家雇有护院的。有一次黑门坎的义贼,因有用款之事,夜内去见护院的,求他向本家借用一千银子。护院拾着义贼的万儿(江湖人管听人传说某人的行为如何,做事怎样,调侃儿叫“拾着万了”),知道他常常的偷富济贫,偷不着不义之财,向有钱的富户借用,不久准还。他来展“柳海拘迷杵儿”(即是借一千银子),就替他向本家疏通。怎奈本家主人不肯借用,事情弄僵了,护院的把事辞退,没人干了,夜内连三并四的被偷东西,他家有势力,请来官军巡守。那黑门坎的义贼,照样来偷。教官兵看着,干拿不着他。昼去夜来,夜夜扰乱,个月不安。结果还是托朋友,请出明挂子有名的人物出来,给他们说和了事。事倒完了,那富户的损失,可太大了。弄得他啼笑皆非,哑子吃黄莲,有苦难言。护院的,虽是明挂子,偷盗窃取的人,虽是黑门坎人,他们阴阳亦是不分哪。
当初老云年幼的时候,在北平同着学友,往各处玩耍,有一次误人某院,见有一个老年人,教好些个人练功夫,所练的并不是拳脚,练的是窜高纵远,后脊爬坡的功夫。所练的家伙,都不带响动儿。有好几个人,能够撤腿跑着,任墙上一窜,倒背着身手,后背粘靠墙脚离地,像把人粘在墙上一样。那种功夫,据说叫“粘糖人”。清末的名武丑儿张黑,唱大卖艺,就有这种本领。由台帘跑出来,把身子悬在台柱上。平市五六十岁的人,差不多的都见过。还有能把身子悬在房檐底下,手脚抓住房椽子,就能悬好大时候的。那黑门坎的场子,与普通的把式场子不同。我老云看过一次,以后再去,就被人家拒绝了。几十年光景,回思往事,好像还记得点儿。护院的这行人,北平很出过几个有本领的。在清初时代,吴三桂在云南反了,遣绿林人到北京,刺杀大学士索额图。那个黑门坎的人物,到了大学士府,见索额图夜内坐于案后办理公事,为国勤劳,料他是个忠臣,不忍下手,竟投在索额图府中,给他护院。以后有许多的刺客,俱都被他挡回去。素嗜好古玩的明挂子行人,都想去偷。只是有黑门坎人,改在他的府中支了杵啦(护了院啦),亦都不好意思去偷。看起来明暗挂子行人,都是有义气呀。至于清室末叶,八封门的董海川、尹福(现在平市募警教练所尹玉璋之父),太极门之杨露禅,亦都有惊人的技能,又戳杆又支杆(又教徒弟,又护院),很做了些个惊天动地的事儿。提起杨班侯、翠花刘、煤马、眼镜程等人来,至今还有人在茶馆酒肆里谈论他们的故事。
江湖艺人汤瞎子、田瘸子
我中国礼教至到如今,有新旧之分。守不同礼教的两种人见解不同。至于新礼教好,还是旧礼教好,社会的人士,自有真正的认识,公平的评论,不用我老云饶舌。可是江湖中的人,一切的知识,处世待人,交际往来,亦随着社会的潮流而变化。在早年的江湖人,都讲究义气。如若大家“顶神凑子”(江湖人管赶庙会,调侃叫“顶神凑子”),庙场内地方狭窄,去的各种生意又多,拉不开那些个场子,容不下那些个生意,有地方拉场子,摆摊子,都能挣钱吃饭;那没地方搁生意的,远路风尘,白来了,赔了路费不挣,如何能成?江湖人不是资本家,十有八九都是平地抠饼,谁亦没有钱垫。在早年的江湖人,遇见了这种情形,都有办法。卖药的与卖药的联穴,相面的与相面的联穴,说书的与说书的联穴,一个场子能搁两挡子生意,能有两个人做买卖。什么叫“联穴”哪?管合伙做生意、搭班合帮上地、大家组班等事,调侃儿都叫“联穴”。如若地方宽敞的,一个说书的占一个场子。本领好的多挣钱,本领不好的少挣钱。临时联穴,两个说书的上一个场了,虽分前后说书挣钱,可不论谁多挣,谁少挣,谁有能为,挣了钱放在一处,到了晚上按股均分,又公平,又有义气,那才是江湖的美德,值得人佩服。江湖人合作的精神,是最有义气的。比如江湖人遇见某地方窄小,容不了许多的生意,他们还有不愿意联穴,愿意往别处去,不愿大家挤着的。可是不走的人,都给走的人凑路费。那种义气,亦是难得。在早年还有某江湖人,病在店内,将东西当卖一空。病好了,没有法子做生意,往各处求帮。只要和江湖人见了面,把自己是干嘛的,调侃儿说上来,就能多多少少帮助些钱。还有尽量帮助,倾囊而赠的。现在社会的人心险恶,虚伪诡诈,打破了礼教,不顾信义,不讲道德。江湖中人,对于同道,亦是这样了。江湖乱道,此其实也。
在前几年,天桥的杂技场,很是发达。不论什么玩艺都能挣钱。相声场子,暗春、广秋单双春,很有几档子。张寿臣、刘德志、尹麻子、白宝亭,在一个场子做生意,数着他们那场玩艺火炽。再次的有高二父子。田瘸子、汤瞎子两个人,不与别人联穴,占个场子做生意。可是张寿臣、刘德志、尹麻子、冯乐福、赵蔚如、于俊波、郭起如、焦少海这些人,说相声使的段段玩艺,都不大路。如同科班的角色戏词一样,那出亦有准词,他们不论是谁都能临时合演,说的那段相声,亦不能砸锅。唯有田瘸子、汤瞎子说的相声,与他们这些的玩艺全不一样。大概是无师自通,自己研究的,或是拆改别人的活儿。尤其是汤瞎子,能够坐在场内,学飞禽走兽叫唤,学磨剪磨刀的吹喇叭,消防队的警笛,斗蛐蛐,样样仿真。不过没有真的声音大就是了。他最惊人的是学蚊子叫唤,声小可听。在早年没有相声的,有一种能以口技的玩艺挣钱。或隔房间,或用帐子遮避,学那飞禽走兽及各样草虫的叫唤。这样的行当江湖人调侃儿叫做“暗春”。清末的时候,张三禄使暗春,最是拿手,可称“暗春泰斗”。百鸟张、百鸟王,亦兴旺些年。不过他们不按着暗春的规矩做生意,形如乞丐要钱,虽挣得不少,亦自低身价。老张倒是在帐子里使话,可惜他学的是:老两口子闹房、瞎子闹高梁地,淫声浪语,有伤风化。他是暗春中的臭春,净使臭包袱,文明的人都不肯听。别看不好,他死了还断了庄,没地方找那玩艺哪。汤瞎子的口技,颇有精彩,惜其不多,一场儿子事。若再进一步研究,能有几天的玩艺,灌话片,播于广播电机,上馆登台,做堂会,亦就成了大名。他与田瘸子,搭了几年伙,平平常常,仅顾衣食而已。自西单商场开办后,他们赁了个场子做生意。因为那里的游人,都是“火码子”(江湖人管有钱的阔人,调侃儿叫“火码子”),挣钱容易,他们两个人,可就活穴大转。汤瞎子受过折磨,为人勤俭,绝不妄为,亦无嗜好,安分守已。田瘸子刚得了地,能多挣钱,就忘了以前的苦处,成天去逛“库果窑儿”(江湖人管娼窑,调侃叫“库果窑儿”。管妓女,调侃叫“库果”。管打茶围,调侃叫“啃牙淋”)。日子多了,患了花柳病,药不离身,体弱身虚,又“卡了光子”(江湖人管吐血的病,调侃叫“卡光子”)。汤瞎子很有义气,煎汤熬药,尽心的服侍。他病见了轻,仍去宿娼。后来又“扯了风子”(江湖人管梦遗滑精的病,调侃儿叫“扯风子”)。两头忙,可治不好。他那“年啃抹不作”,年数有余,就“土了点”啦(江湖人管病调侃叫“年啃”,管治不好,调侃叫“抹不作”。管死了,调侃叫“土了点儿”)。汤瞎子总办丧仪,把他送入土内,真成了土里的点儿。他死后抛下老戗儿(江湖人管父亲,调侃叫“老俄”),无人奉养。汤瞎子念田瘸子与他搭伙的义气,每日给田瘸子的父亲送些钱去,维持生活。这些事北平的老合(江湖辈自称为老合),全都知道。在这江湖乱道的时候,江湖人都不守规矩,做生意随便,还能讲义气吗?像汤金城(汤瞎子)这样人,实在少有。种什么生什么,以我的眼光瞎猜,将来他亦能遇见有义气的人,厚待于他。可不是煎汤熬药送他的终,是待他好就得了。在早年,江湖艺人做生意,有义气,讲究老不挨,少不欺。如若挨着老年子上地,老年子没力气,受影响,少挣钱,那就算欺老。少年人刚学会能为,还没有火候,久惯做艺的人,再挨上他,还不受影响吗?有不肯欺老欺少的,都躲着老少人做艺,那是江湖人的义气,如今可不那样了,挨着老弱残兵,他们好逞强。我说这话,阅者不信,到了各市场、各庙会,一看就知道了。
江湖中的小省生意
民国十年春季,我同友人王、马二人,往营口有事,住在东马路客店,每日三人必往洼坑甸露天市场游逛。那里热闹已极,比天津的三不管、北平的天桥,都不在以下。到了四月间,我见洼坑甸市场,忽然冷落,游人稀少,各样的生意人,都收拾行李,要往他方。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向人打听才知道,这些档子生意,都去“顶神凑子”(江湖人管庙会,调侃叫“神凑子”。管赶庙会去,调侃叫“顶神凑子”)。在离营口不到二百里路处,有个岳州庙,是个最大的庙会。每年四月开庙。那个庙会,较比直隶的州庙、祁州庙、北平东的丫髻山、北平西的妙峰山还热闹,我平生好游,就要往岳州庙会上逛逛。最便利的是火车有往返票。那岳州庙,原不接铁路线。因为东三省的人到了岳州庙的时候,不论远近,全去赶这庙会。铁路机关鉴此,要做这一回买卖,在那里添个临时站,并且各路都有火车,往那里转去,虽哈尔滨、吉林、长春、大连等处,亦售往返票,还是便宜已极。由营口车站购票,往返才几毛洋。我们到了岳州,因为那里没有客店,临时得住民房。那里的住户,每逢开庙的时候,亦都投机,把房间腾出来,赁与客人居住,较比普通客店,房价便宜,就是不大洁净。他们那里的习惯,是房无间隔,顺山墙一溜长坑。其妇女每人一根烟袋,坑上烟盒一个,关东烟叶大家共吸。到了庙里去逛,可就应了那句话啦:“大庙逛庙内,小庙逛庙外”。大庙里面能容纳各种生意,逛庙的人,逛里边成了。小庙地方小,容纳不下各样生意,只有香火道场,是玩艺都在庙外。岳州庙会虽然有名,只是庙内地方小。我们往庙外去逛,见各杂技场的玩艺,都是看过的。那一溜饭棚,有几十家子,成桌的酒席都有。贱的随意便饭,卖骡马的,卖山货的,卖故衣的,卖香料的,卖梳篦的,卖绸缎布匹的,卖化妆品的,卖鞋袜的,应有尽有,无不齐全。我们走到山路旁,见有算卦的,相面的,变戏法的等等生意。有一档子生意,我看着觉得特别,是一个摊子上,铺块毯子,上放观音大士像一尊。那摊上有些纸张,摊旁有个和尚。围着的人,妇女居多。那个和尚有三十多岁,长的獐头鼠目,很是狡猾的样子。他嘴里嘟嘟囔囔,说的是:“我是千山慈云寺的。奉师命下山,普济慈航,救治有灾之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有病,可以向我讨药。吾佛的万灵丹,能够治百样病。我和尚是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有病,只管讨药。该着有缘,佛爷赏药。如若不该除灾,佛爷不赏药。”他这样说着,有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讨药。和尚问她:“你是自己讨药,还是给别人讨药?”这妇人说:“我给我儿媳妇讨药。因为她有病,净不生养。”和尚说:“你给佛爷搁香钱吧!看你们有缘无缘?”这妇人恭恭敬敬的取出五毛票,放在摊上,还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在这时候,和尚向观音佛说:“如若该着她儿媳妇立子,我佛赏药。如不该她儿媳妇立子,我佛就别赏药。”他说着就见由观音佛的手。有个窟窿,掸出一包药来。他打开一看,这包药是几十粒蜜丸子,如黄豆粒大小,数了数共四十九丸。他向妇人说:“你把这药拿回去,每天晚上用开水送下一丸子。未曾吃药之先,得烧一回香。那香烛中所用的灰,可得取七七四十九家的香灰,凑成一炉。往各家去要香灰,必须在星斗出全了的时候。人家间你要香灰干什么,你就把我这里舍药,能治百病,吃了药准好的事说一说。”那妇人不住的点头。他又说:“你如若说别的这个药可不灵。”妇人亦不住点头。我看了会儿,就往各处去逛。到了天黑,回寓歇息。
我那朋友王君,对于江湖事,全都懂得。我说:“‘金、皮、彩、挂’,什么生意本人都有个一知半解,唯有这和尚卖药的生意,我看着不懂。你说是怎么回事?”王君说:“这和尚舍药的,亦是一种生意。据江湖人说,这和尚叫‘小省儿’。那个和尚,亦是‘里腥化巴,(江湖人管和尚调侃叫‘化巴’。管真和尚,调侃叫‘尖化巴’。管假和尚,调侃叫‘里腥化巴’)。做这小省的生意,亦得投师入门。若是没有江湖的门户,可做不了生意。他们同行的人,见了不认识新上跳板的,就和他盘道。如要被人盘问短了,不但不教做这生意,还把所用的东西,都给拿走,就是有师父,有江湖的门户,对于盘道的事儿不大明了,被同行的问住,亦有被人把东西拿走的。那只可找师父出头,找了他们再往回要东西。干江湖事,没有门户,不会盘道,是不行的。他们这行儿,做生意亦分前后棚。前棚的本领讲究‘圆年子’,‘做包口儿’,‘叫点儿’;后棚的本领,就是‘翻钢叠杵’,‘拉后门’等等事儿。唯有做小省的,不能在省市码头地方靠长地。若是天天使这一套,日久天长,亦没人信了。最好是‘打走马穴’,今天往东,明天往西。冤了谁,上当就一回。他们这行专找信神佛的人,做生意都赶各处的香会。因为各处信佛的人,都爱赶香会,往各庙里烧香。他们投这个机,吃佛门弟子,是准成的。江湖人管他们这个生意,所圆的年子,调侃叫‘疙瘩所子’。盖他们四面围着的人,不过几十口子,绝不过几百人。若是围几百人的大年子,那就是敲锣鼓的武生意了。圆得了年于,总是说他不要钱,是奉师命下山来结善缘的。或是说募款修庙。究其实亦得多少给几个钱,方能给药哪,还是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他说什么病能治,教有病的人讨药,行话叫做‘叫点’,亦是叫人上当也。那个观音佛的手内有个窟窿。有时人讨药讨不出来,或讨出来,亦没别的妙法。只因那像内,有个铁盒子。那个盒子的门儿,没有插关,只凭一块吸铁石,那拐棍的下头,暗露桌案下。如若他看着讨药的人像个花钱的,就把桌案底下的拐棍一转,那吸铁石就离开了盒子门儿。那门一开,就由里边掉出一包药来。如若看着讨药的人不象花钱的,就不动拐棍儿,那吸铁石离不开盒子门儿,焉能掉下药来呀?他们教人给他尽义务扩大宣传,就是利用妇女们知识薄弱,受信佛的驱使。教病家之人,于每日星斗出全了时候,往各家要香灰使用,并且教向给香灰之家说,这是由那里取的药,那药不是花钱买来的,是××山××寺的和尚讨来的。他这药能治病,什么病吃了亦能好。治好的病太多了。病人的家中人,像家家这样,岂不是给做小省的尽义务、扩大宣传?再者,那给香灰的人家,亦是信佛的。不信佛焉能烧香?听着有僧人舍药,只怕没病,如若有病,就得去找他们讨药。只要向他们去讨药,搁个香钱,就得了。再看着讨药的忠厚有钱,就使那翻钢叠杵的方法,大敲一下。倘若能受他们的敲诈,进一步的办法,就得教病者家中人,请他到家,看病人是什么病。调侃说‘入窑’。”
有一年,我老云在某处见有一个病人家内,请来一位僧人(即是做小省生意的)。听僧人说:“你们这病人,是游魂扑影。”病人的父母问他:“什么叫游魂扑影哪?”和尚说;“病人在好的时候,因为时运不好,被游魂怨鬼扑了一下,才生的这病。故此叫‘游魂扑影’,”病人的父母问:“游魂扑影,好得了吗?”和尚说:“有游魂扑体,有游魂扑影。有一种人,走在街上,忽然倒地就死了,那是游魂扑体。幸而你们这是游魂扑影。若是扑体亦没法治了。”病人的父母说:“这可怎么治哪?”和尚说:“这得请佛赐道灵符,赐点炉药才能治哪。”病人的父母说:“求师父多发慈悲。”和尚
说:“你们给香烛等物钱,我去买应用的东西,今夜上坛,讨了炉药灵符明天送来。”这样病人得量力而为,几十元,几百元都不算什么。做小省的生意,多在各省庙会。不料我老云日前去逛隆福寺,见生意场内,有个和尚,做小省儿。他没有佛像,舍药治病,赚人钱财之法,与我所见所听的,略有不同。好在他用的“汗胡”(江湖人管药,调侃叫“汗胡”),与糕丸相仿,倒没多大的害处。
挑除供的卖点儿
有山东人于星五,年二十多岁。随其胞兄,在大连做皮货行买卖。每逢他胞兄不在柜上之日,必往游西岗子。那西岗子露天市场,较比北平的天桥,天津的三不管,不在以下。每日锣鼓喧天,各种的杂技,各种的生意,都在那里支棚设帐,拉场子做生意,应有尽有,无不齐全。就是天天去逛,亦不觉腻。于星五把西岗逛惯了。有一天,他到了西岗,见靠油房的墙跟,有一圈人。拥进去一看,见里边有张桌案,上铺洋线毯。毯上有黑漆盒、绿豆茶杯、白绸子手绢、古铜制钱、几张乌木的牛牌、一付扑克牌、一根短小黑漆棍。那案子前边有几尺的白布,上边画着各样戏法图儿。案后边站立一人,长得细条身材,白脸膛,五官清秀,三十岁里外的年纪,脑袋留着美式分头,黑漆似的头发,又光又亮,穿着一身西服,嘴里镶着金牙,很漂亮,说话是北京口音。听他所说的是卖戏法儿。于星五站在人群里,看这变戏法的变了几子儿,干净利落,人人叫好。及至卖戏法的时候,一毛钱一张,卖个三四十张。就以他卖这小戏法说,哪天亦有个十元八元的挣项。若再有人学大戏法哪,挣个几十块钱,亦能成啊。于星五看着卖戏法的,能够多挣钱,实在眼馋,有心亦于这行儿,只怕不易,人家不愿意传给外人。他心里存着这个意思,每逢有闲工夫,就跑到西岗子看变戏法的。他与看热闹的不同,人家是看完了就散。他是来在人前头,走在人后头,看着出神儿,脸上总有笑容。日久啦,那卖戏法的,似有觉悟,见他天天来看热闹,永远不花钱。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的心。不学小戏法,不学大戏法,天天来看,定是别有心意,亦许要上跳板,吃这行儿。于星五的心意被他看破,两个人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偶然有了闲功夫,彼此点头说几句话,渐渐的熟合了,各道姓氏、家乡住处。于星五才知道这卖戏法的,姓汪,叫汪福林。可是汪福林亦知道他是于星五,做皮货买卖的。两个人认识了,有商量的可能。于星五预备了二三十元,作为交际,特意的在日落之时,往西岗子,找卖戏法的汪福林,约他到街里吃饭。汪福林亦没驳回,就同他前往。两个人到一家饭馆,找了个雅座,要了些个酒菜,随吃随聊。于星五把他的心意说明了。汪福林说:“我们这行都不收徒弟。即或收徒弟,亦得选择相当的,才能收哪。徒弟得给师父挣五六年的钱,才能成啦。你这个岁数,要按着规矩,再学几年徒能成吗?”于星五说:“我可不能学几年徒。因为我家中有父母,已经娶了媳妇。这些年跟着我哥哥,在外边做买卖。我哥哥总看不起我,说我不能自立,事事都得依靠他。我要不吃皮货行,自己另谋求别的事。我就看着你们这行好,无拘无束,随随便便,挣几个钱养家,比什么都好。我要学你们这行,教我哥哥看看,我离开他几个月,就能挣钱。这是我的心愿,你怎么亦得成全我才好哪!”汪福林说:“我不久还要往别的码头做生意哪。这事怎么办哪?”于星五说:“你要走好办,我跟着你走。先不教我哥哥知道。等我能挣钱了,再来见他。”汪福林说:“你要跟我学这行,你怎么谢侯我呢?”于星五说:“我不明白这行规矩,你告诉我呀。”汪福林说,“你至少亦得给我二百块钱,我才能教给你。管保三个月后,你能挣钱。”于星五说:“二百无钱,我亦能办得到,只是现在不成,你规定好喽,咱们哪天走?临走的那天,我能办到。”汪福林说:“就这么办吧!我要走的头几天,就先给你个信儿。”两个人把事商议好喽,用完了酒饭,由于星五会了帐,他二人各自回归。两三天,必见一回面。有一次,汪福林告诉他:“我后天走。你办
得到吗?”于星五说:“能成。这几天我哥哥正没在柜上。后天早晨,我就来找你。”说罢欢天喜地的去了。到了第三天早晨,汪福林就见于星五拿着个皮包、一块绒毯而来。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汪福林说:“这就走。你的事怎样?”于星五把皮包打开,教他看了看里边的财物。汪福林喜形于色,立刻收拾行李、雇了两辆车,直奔码头,上了火轮船,等侯开船。及至这船开了,于星五才问他:“我们往哪里去呢?”汪福林说;“我们往安东去。”于是他们在船上,谈谈论论,亦不寂寞。及至轮船到了安东,雇车拉到三不管去住店(安东县,又名沙河子。那里最热闹的露天市场是三不管。与天津的三不管,名称相同)。于星五虽是皮货行的商人,他还懂买卖人的规矩,吃喝花受了商家的习惯,不肯浪费,不敢妄用银钱。汪福林是个久惯走江湖的,他的习惯是爱花钱。这就应了那句话啦:“来得的容易,花得亦易;来得不明,去得亦模糊。”他们在店中包的是单间,每日房钱就是八毛。伙计的零钱还不算。两个人出去吃顿晚饭就花一元八角。抽烟卷都是三炮台的。于星五眼见的,口吃的,耳闻的,事事都觉着阔绰。感觉比那皮货行人大方了。他想着自己要学会实戏法,往后可以到处作阔,到哪里亦得受人欢迎,高兴得得意忘形,嘴里亦是哼哼卿卿的唱小曲儿。第二天,汪福林往市场做生意,就带于星五,连着作了三天,哪天亦挣十几元钱。第四天,汪福林就教他四手戏法。一手是“三仙归洞”,一手是“空盒变洋火”,一手是“巧变烟卷”,一手是“仙人解帕”。于星五真聪明,汪福林教他一套生意口,怎么圆年,怎么往外卖,都教会了。他在店里不出去,教于星五做生意。于星五在市场做了一天的生意,挣了三块多钱,回到店内,都交给师哥。汪福林不住嘴的夸奖他。第二天,他又出去做生意,在市场挣了两块多钱,拿着回店。及至到了店中,见他们住的那间房锁上了,教伙计给他开门。伙计说:“你们不是不住了吗?”于星五说:“谁告诉你我们不住了?”伙计说;“那个姓汪的,把东西雇洋车都拉走啦。店钱亦给了,他说不住啦。”于星五可就怔了,猴吃芥末,净剩瞪眼啦。愈想愈急,他又不知汪福林挪到哪里,天又晚啦,他急得直要掉眼泪。二百多块大洋,都在皮包里哪。他万般无奈,去找个贱着点的客栈住一夜吧。晚饭亦没吃,一宵亦没合眼。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了忍着一会。醒了之后,还往附近各栈店打听有汪福林没有。问了些家,都没有。他又往市场去找,亦没找着。最后觉悟了,才知道是被人所骗,又冷笑,又咒骂,如同疯了一样。幸而身上还有几元钱,不至于挨饿。他思前想后为了大难,直到了什么主意全都没了,自己才埋怨自己。跟着自己弟兄有多么好,背着他偷了二百六十元,都教自己花了,本领没学成,被人骗了。没脸回大连,就想在安东卖戏法为生。及至再摆摊,不用说卖,连年子亦圆不上。他直落到乞讨。几个月的功夫,到了天气寒冷,支持不住了,才往大连给他哥哥写信。幸而他胞兄有手足情义,给他寄了路费,才回了大连,对他哥哥哭诉被骗情形,自愿悔过。从此柜上的钱财,永远不经他手。是人都看不起他,他低头忍受了好几年。
有一年,他到奉天去送货,在小西关看见了汪福林,两个人鸣警成讼。我老云正逛小西关,听于星五在巡警那里,诉其被骗的事儿。一件件,一桩桩,我都记住了。可是他们成了官司以后如何,我没有打听。大约是汪福林得受刑事处分,我曾向江湖人探讨于星五被骗的事儿。据江湖人说,那是“挑除供的”(江湖人管卖戏法儿那行生意,调侃叫“挑除供的”)。把于星五当点卖了。我问于星五怎么会上那当?某江湖人说:“真聪明人,不贪便宜,
亦不上当。假聪明人,鬼机灵。他觉着自己对于市上的事都很明白,看着哪样事好,哪样生意挣钱,他要干哪样。江湖人调佩,管他那种人,叫‘机灵控子’。”世上的人,愈是机灵控子,愈能上当,不上便罢,上了当就不轻。我老云学会了这句侃儿,就有警惕。所以我听说这话以后,我遇见事就要慎重小心。怕是上了当之后,还被人叫一句“机灵控子”。
江湖中点中之自来簧
保定府,在清朝时是直隶的省会。市面繁华,热闹已极。到了民国十年以后,直系势力盛时,亦比今日兴旺。那里的杂技场儿在马号。我有时候到了保定,亦去逛那马号。一杆大旗刘香久,炮打不散尤鹤亭,死不要脸袁×亭,三个人的评书,我亦听过几次。倒是各有巧妙不同,都有叫座的魔力。卖香面的,到了夏天,亦有一两档子。变戏法的,卖艺的,亦有几档子。最多不过是拉洋片的。有一次我见靠墙跟,有个相面的先生,在那里撂生意,亦不是桌案,亦没有凳子,只是左手攥着一打纸条,右手攥着一管毛笔。约有三十多岁,白白的脸庞,很是精神。他往那儿一站,看热闹的人,就把他围上,大约是一档子作响的生意。听他说是叫张半仙。他这里一天多了不相,只相十个人。相面礼金两角,少了不相。他给围着的人白相,那是奉送几句。我听了会儿,他送了几个人的相。所说的很有意思,人人点头,给谁相谁说对。他说:“我张半仙的相法,与众不同。有那一种蒙人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年岁?人家告诉他五十九岁。他说你父母受克,全部死了。那老头还说对啦。其实那全是蒙事。众位想想,人要到了五十七八岁,那有父母的很少。他都五十六八,快到六十啦,他父母活着岂不是八九十岁?世上活到八九十岁的,不多吧。老年人,你要相他父母不在,那是蒙人。我这里相面,是老不谈父母。还有一种相面的:他问人家多大年岁?人家告诉他十五岁。他说人家还没有儿子哪。人家准得点头说对。十五岁得儿的倒有,万里挑一。普通的人,要在十四、五岁,不用说有儿子,娶了媳妇的都少。相面的要给少年人相没有儿子,都是蒙人。我这里相面,与众不同,是少年人不谈子女。那位说张半仙你这里相面,是怎么相啊?我这里是少年能知道他父母有无,是全都妨去了?是父母双全?是死去了一位,还有一位?一看便知。老年人,我能知道他有儿子没有,还能知道他准有几个。中年人,我能知道他是弟兄几个。众位如不相信,咱们就当面来试。怎么个试验法哪?”他说到这里,把那些纸收在兜内,把左手的大拇指一挑,说:“我看哪位的相貌,是弟兄几个。看完了,我在大拇手指头肚上,先写好了。哥一个,画一道,哥两个,画两道,有几个画几道。我画完了,教他自己先说是哥几个。他说完了,再看我的手指头上,画的是几道儿。如若是一样了,那才算我相对了。如若不对,那算我经师不明,学艺不高。”他说完了,就向人群里看。用手指着个二十多岁的人说:“这位兄弟几位?我知道了我先写上。”他把左手举起多高来,捂得挺严,不教人看见。用笔画了一画,然后又看了看那人。他直摇头,又用舌头,把手指上画的甜去了,重新另画。画完了,把左手往袖筒内一藏。他向那人问道:“你是弟兄几位?”那人说:“我是哥俩个。”张半仙说:“众位听明白了没有?这位可是哥俩个。”说完了他把左手伸出来,一露大拇指头,大众往他手指上一看,果然是画了两道儿。谁都佩服他相的真对。他又说:“相对了一位,不算。这亦许是蒙对了撞对了。咱们要把众位全都相对了,那才算我的本领。”他说完了,又用手指着一个人道:“这位有四十多岁了。他兄弟几位,我看出来了。”说着他又用舌头,把大拇指头上的两个黑道儿舐去了。又用笔不教人看见,捂严了,画了画,把左手藏在袖内。他问那四十多岁的人:“你是弟兄几位?”那人说:“我们哥七个。”张半仙说;“众位听见了没有?这位是哥七个。”他说完了,就把左手伸出来。教大家看他那手指头。大众一看,果然他手指上,画了七道了。不用说
别人,就是我老云,亦佩服他了。他接连不断,相了十几个人,全都对了。他可就说:“众位,净相哥几个,那不算本领。要相面,讲究相人一世终身,少、中、老三部大运,妨父母不妨?克妻不克妻?哪年享福?能有几子送终?沾谁的光?得谁的济?受谁的好处?被谁的害?士、农、工、商应在哪行?富贵贫贱,一辈子能有多大的财气。在家好?在外好?几时发达?几时被困?衣禄食禄高低?由幼小直到老,样样都相对了,那才叫相面哪。”他说到这里,往左、右、前三面一看,又说:“按着这么相,得花多少钱哪?大洋一元。那位说,“一块可多点。这么办吧,我来个特别优待,今天咱们相面,只收两毛大洋。可有一节,我多了不相,只相十位。在这十相之内,我每位收大洋两毛。十相之外,再有相的,可是一块钱一相。我这里有十个纸条,哪位愿意相,哪位伸手接我的纸条,接着了,就有一相。接不着,亦别恼。”他说着就把十张纸条数了数,左手攥着九张,右手拿着一张,说:“哪位要相,哪位伸手。”就有人接他的纸条。接着不断,十张纸条,真都有人接去。他又向众人要钱,是先给相礼,然后相面。每人二毛,一共是两块大洋,入了他的腰包,他就给这十个人谈起相来。我在旁边听着。他相这十个人的性情如何,所做的事情高低,已往的情形,都说对了。相的人们点头咂嘴,无不佩服。我老云直看他把十个人全都相完了,亦没走。那围着的人,亦不散。忽然由外边挤进来一个人,长得的肥头大耳,方面广额,衣帽齐楚,气势欺人,约有四十多岁,说:“张半仙,我听人传说你的相法是最好,你看看我是有儿子没有?我是几个太太?”张半仙说:“你这相貌很不容易相。你是多大年岁?”这人说:“四十六岁。”张半仙说:“你还没有儿子。”这人用手一拍巴掌道:“好先生,我真是没有儿子。”张半仙说:“你还不是一位夫人。”他说:”你看我有几个媳妇?”张半仙说:“两位。你的大太太不生养。二太太生养过,没有立住。听得这人喜欢得直跺脚儿,说:“你可称神相。你看我将来还有儿子没有哪?”张半仙说:“你要问将来准有儿子没有?你掏十块钱的相礼吧。”这人说:“怎么大家相面两毛,和我要十元哪?”张半仙说:“十块钱还算少要了。”这人说:“先生你交个朋友吧。”说着由怀中掏出皮页,取出五元一张的洋钱票,递给他。张半仙接了过去,说:“你这人的财命很多,做过几档子好事,准保不能绝后,能有儿子,可是一子送终。”这人说:“我在哪年立子哪?”张半仙说:“远在明年,近在今年的后半年。”这人把大拇指一挑,说:“我真佩服你,应验了我来谢你。”说完了,转身就走。我看他费了一个多钟头的话,才挣了两元钱。说的话真没了数儿,这个人来了,他才费了几句话,就能挣五块大洋。我就觉着,人们常说“挣钱不费力,费力不挣钱”的话,说得很多,愈是费事,愈不挣钱;愈是挣钱,愈不费力。我由他那里回来,信步而行。对于张半仙的本领,真是佩服。我走到寓所,把这事记在心中。
有一次,我到了天津,在某旅社,遇见了个老江湖的朋友,闲说话,提起来我在保定府马号看见张半仙的事。他说:“相面的这行儿,调侃叫‘巾点’,又叫‘戗巾’,又叫‘戗盘的’,像张半仙那个相面的,亦不支棚,亦不设帐,连张桌儿都不用,只用几张纸条儿,一管毛笔。要调侃儿,管他那种生意,得叫‘干跺脚’。”我说:“他们能相人哥几个。往左手的大拇指头,先画黑道儿,后看对不对。人家说哥几个,他手指头上就是几道黑道儿。那是怎么回事哪?”他说,“他那个方法,很是巧妙。若按着江湖的侃儿,叫做‘五音碑,。他那黑道儿,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先写上的。其实不
是。他是先问明了,然后写上的。”我说:“那可奇怪。我看着他先写上,然后把手收在袖筒里。你说后写的,他一只手,怎么往上写呢?”他说:“做这种生意,有个门子,和变戏法儿一样,不教人看见。他的袖筒内,藏着一杆小笔。”我说,“他那小笔,怎么个样哪?”他说:“那笔如同药铺内卖的万应锭大小,是由纸铺买来的墨,砸碎了,弄成细末儿,然后再用胶水和了。内里要捻上一根极粗的线,把他揉成了嘎嘎形,当间粗,两头儿尖,一头有线头,一头儿尖。放平了,用时把那线头儿,缝在袖筒儿,滴啷嗒啷的,如袖中蒙着一管小笔儿,外人如何能知道?他要使这法子的时候,或是先用唾味湿一下,或是假装的写错了,然后再用舌头舐了去,重新用笔写。他捂的挺严密,外人看不见他写的是什么。他用笔瞎晃悠,并没写。向谈相人问是哥几个,问明了是三个,他乘着手指头上的湿劲,用藏着的小笔尖,往手指上画三道儿。然后伸出来,教大家看那手指上的三个黑道。谁看了亦得佩服他的本领,绝想不到其中另有鬼病。”我听他这一说,方才明白其中的黑幕是这么回事。我又问他:“那张半仙给人相完了面。忽然来了一个人,冷不防的问他,能看出他有几个媳妇?有儿子没有?张半仙看了看,就说对了。还没有儿子,不是一个媳妇。张半仙是真有此本领啊,还是其中另有什么诀窍?”他说:“你不懂这些事。隔行如隔山。那人来了,冲他一问,立刻就能明白。大凡人要找相面的,别的不问,只问他有儿子没有。他们相面的,有一种诀窍,共为十三道簧。这问有儿子没有,是自来簧,他本人就把簧露出来了。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听他问的口吻,就推测出来,他是没有儿子。方观成为玄关上说,问子却没子。大凡世上的人。要家中有钱,都盼望早立子。如若穷得没饭吃,有儿子还发愁哪。没有儿子绝不想儿子。凡是想儿子的,都是富户之家。倘若年岁大了,没有儿子,不是他媳妇没开怀,就是有了病不能生养。一定得娶姨奶奶求养子嗣。那张半仙说得对了,并不是按着相书的书理研究出来的,那是江湖诀窍,点头儿带出来的自来簧。”我听他所说,才知道江湖的事儿,有十三道簧中的自来簧。看起来江湖中的诀窍,是令人不可思议,奥妙无穷了。
江湖中挑遁子汗的
北平这个地方,到了初冬,天旱缺雪,忽冷忽热,时令不正。有些个江湖人,都投机做“遁子汗”的生意。日前我老云笔管的工作完了,有朋友约我往天桥去巡礼。走在电车总站西边,见有一群人,围得挺严。里边有个人,说说道道的,不知干嘛的。我挤进去一看,见是个摆地摊的。地上铺着一块毯子,有个小方匣子,两个洋瓶子,有些个门票纸,几个兔子脑袋,几个兔子腿儿。那匣子前边有块漂白布,写着“×××堂,秘制兔脑丸,专治男妇老幼,五劳七伤,春秋前后,咳嗽痰喘..等症。如用此药白开水送下,效验如神”。那个卖药的人,多着青布棉袍,像个乡人。我听他说:“这咳嗽,不是一种病。咳是咳,嗽是嗽。有痰无声,才叫咳嗽。咳嗽痰喘,不一般。白痰轻,黑痰重,吐了黄痰就要命。内科不治喘,外科不治癣。有风寒咳嗽,有肺热咳嗽,有肾虚咳嗽,有三焦火盛咳嗽。不怕吐痰一大遍,就怕痰上带血。我们这是三代祖传的秘方,用三十六味草药配的兔脑丸。这里边亦没有牛黄、狗宝、珍珠玛瑙,净是不值钱的药。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咱们这药不贵,卖一毛钱两丸子。病重的两丸子准能保好,病轻的一丸子。小孩半丸子。如若吃不好的发票为凭,只管来找我,原钱退回。如若吃不好,不来找我退钱,那算你怕我。今天是十五,减价一半,卖一毛钱四丸子。哪位要,哪位说话。”他这样说着,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又咳嗽又喘,向他问道:“你不是说外科不治癣,内科不治喘吗?怎么你这上面写着专治咳嗽痰喘哪?你说这喘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是外科不治癣,是外科的病,数着癣难治。内科亦不是不治喘,是内科的病,数着喘难治。告诉你吧,人的肺,是三斤三两重,六叶两耳。肺管有节,左通气嗓,右通食嗓。上有三八二十四个窟窿,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六叶在前,两耳在后。人的呼吸气,全仗着肺的力量。如若肝经火盛,催得肺叶扎煞了,那就喘。你问这喘是怎么回事?告诉你,是拢不住肺叶了。必须吃咱这兔脑丸,才能好。”老头儿说:“吃你这药,准能好得了吗?”他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百日的灾难,九十九天好不了。如若该着你除灾,该着我露脸,你吃了这药准能好。我要自己说我的药好,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不是卖档的,天天在这里摆的长摊。你不放心,先买两丸子,拿回家去,吃吃试试。如若不好,你就算上了当,吃着见好,你再来买。”那老头儿,就买了他两丸子。他告诉老头:“这药你拿回去,到临睡觉的时候,用鸡子清儿,对点香油送下去,准能止咳化痰。”老头儿点头去了。我在他那里看看,亦有那买主儿说:“你再给我来两丸子。头两天买了两丸子,吃着不错。”我看得很入神儿。那个朋友不明白江湖道,他就扯着我走了,非要往天华园去听大鼓不可。及至到了那里,听谢文英唱了一段“拴娃娃”。山东的铧调儿虽好,我不是好那条道的人,把朋友稳住了,有了脱身之计,就由那里出来,找个江湖的朋友,去讨论这卖咳嗽药是怎么回事。
我到了个江湖朋友家中,向他问:我见了个卖咳嗽药的,他是怎么圆年子的,怎么说的,怎么卖的,是不是生意?某江湖人说:“卖咳嗽药的这行,调侃儿叫‘挑遁子汗的’。干这种生意,不是总干这个。春、夏、秋三季,干别的生意。到了入冬的时候,才能做这买卖。因为到春、夏、秋三季,咳嗽的人少。就是有咳嗽的人,亦不是时令咳嗽,都是身体虚弱,久病身虚的咳嗽。那种人病的日子多啦,就应了那句话了:‘久病是明医’,对于请医
买药,有了经验,绝不照顾江湖人。做这种生意,日期是最少的,只能在初冬之际,做个几天。”我说:“怎么才做那几天呢?”他说:“人若到了六月,要热亦禁的住,热惯了,亦不理会。可是在四月底,将热的时候,人们都嚷热。那是没热惯哪。那十月的时候,天气将冷,一般咳嗽的人,都是受外感的多。老病人冬令犯的多,遇见卖咳嗽药的,花钱不多,买几付试试。等到真冷了,咳嗽日子多啦,咳嗽惯了,亦不大理会。吃过此样药,总没好,再见了卖咳嗽药的,亦不买了。况且那咳嗽病,亦碍不了多大事。能禁得住了,他不治了。”我说:“干这行儿,有什么奥妙?有什么骗人的方法吗?”他说:“干这行的,亦得受夹磨。”我问:“什么叫受夹磨呢?”他说:“我们江湖人,管得过什么传授,调侃叫‘受过夹磨’。”我问:“这行都有什么夹磨哪?”他说:“第一是得拜个老帅。”我问:“什么叫老帅哪?”他说:“我们江湖人管师父,调侃叫‘老帅’。比如江湖人,见了面,说你们老帅是哪位呀?那就是问师父是谁哪?”我说:“拜老帅有什么意思哪?”他说:“要拜个老帅,是为学能为。投明师,访高友,才能学出真本领。在未拜师父之先,最好是先打听,谁的买卖成快,再拜谁。”我问:“什么叫‘买卖成快’?”他说:“我们江湖人,管谁的生意最能够挣钱,谁的本领地道,调侃儿叫‘买卖成快’。比如有江湖人谈论,说谁的买卖成快,就是谁的本领好,有了挣钱的诀窍。”我问:“拜了师父,都学什么呢?”他说:
“学的是
弄啃,圆年子,屡年啃条子,归包口儿,催啃,鬼插腿儿,翻钢叠杵,神仙口儿,拉后门子。”我问:“什么叫
弄啃?”他说:“我们江湖人,管配制药品,调侃儿叫‘
弄啃’。”我问:“这
弄啃的法子,
还有什么秘密的事吗?”他说:“干这种生意,一半仗着底啃,配那咳嗽药,倒不是真用治咳嗽的药品。或用糊麦,或用杂药末子,掺点底啃。”我问:“什么叫‘底啃’哪?”他说:“那底啃是海草儿。”我问:“什么叫‘海草’哪?”他说:“我们江湖人,管大烟,调侃儿叫‘海草’。如若配药的时候,就往里掺那东西,可是不一样,有往里掺烟灰的,有往里掺淋泥的,有往里掺生土的。”我问:“渗海草儿,有什么用处?”他说:“大烟这宗东西,如若遇见肚疼、心口疼、劳累过度、红白痢疾,咳嗽疼喘,抽上一口烟,立刻就管事。吃什么药,亦没它的效力大,江湖人有四种妙药,吃下去立见神效。这四种药叫顶药、抗药、戳药、串药。那顶药里,就仗着海草的
力量。
弄这顶子药,亦是和顶药一样,如若有人买了去,吃到肚内,准保
不咳嗽,立见功效。病人哪知道这药是顶药啊!只知吃着见效,就以为是好药。可是一样不好,这种顶药,全仗大烟的力量。吃的那天管事,能够不咳嗽。到了第二天,大烟的力量没了,照样儿咳嗽。有些个人,常买这药。吃的回数多了,能够觉悟喽。吃就见轻,不吃就见重,许是顶药吧。知识开化的人,还能猜透了,药内有烟灰。”我说:“照你所说,这卖咳嗽药的,多么鬼,亦不行。骗人就是一回,如若长了,绝不行,管保没人光顾,亦算不得高明。”他说:“他们这卖咳嗽药的,亦能教人多光顾,另有妙法,能教人多买几次,不醒腔。”我说:“是什么法子哪?”他说:“卖咳嗽药的,配有两种药:一种是有大烟灰的,一种是没有大烟灰的。到了往外卖的时候,得瞧事行事,如若遇见初次光顾的主儿,可以卖他有烟灰的。教他吃了见效,好相信这药有效力。如若见了熟主顾,可不能天天卖那有烟灰的。若是天天给他有烟灰的,他吃着就能明白了,知道是顶药,就不来光顾。按着规矩,遇见熟主顾,知道他天天来买,一天给他有烟灰的,一天给他没有烟灰的。
教他吃着药,这天见点轻,不大咳嗽。那天又不管事,还是咳嗽。吃了药亦不管事的,一定还来问,就告诉他病重。病有轻重,药有加减。再来一付力量大的,吃下去,管保见效。这样还能多卖一倍钱。再给他一付有烟灰的,他吃下去,顶住了不咳嗽,就不疑惑是顶药,还能光顾。如若天天给他顶药吃,只能卖两回钱。若是每隔一天,给一付顶药,能够卖个十回八回的,亦不醒腔。这样就是他们秘而不传的妙法。”我听他所说,才知道,卖咳嗽药
的,必须得受江湖的传授,得会了
弄啃,与
弄两样啃,才能多骗人几
次,多挣人几次钱。我问:“他们这卖咳嗽药的圆年子,与别人的生意不一样吗?”他说:“敲锣鼓的生意,得多招人。那叫‘大年子’。卖咳嗽药的,用不了许多的人。那叫‘疙瘩年子’。他们圆年子之法,有两佯:一种是使点张子;一种是使戏头。”我说:“什么叫点张子哪?”他说:“用个一尺见方的大布折子,画上几张五脏图,几张病图。调侃儿管那东西,就叫‘点张子’。如若要使他圆年子,可以打开了,用手指着那图儿,教人看。向人说各种的病源,与五脏的生克制化。把人吸住了,就能做生意卖药。”我说:“什么叫戏头哪?”他说:“江湖人,管一种稀罕物,样式个别的东西,能够招引人看着可爱,调侃儿就叫‘戏头’。你常见街市有一种卖糖的,使个玻璃管,招引人,教人瞧那管的药水,就能催动那管内的小葫芦。那个东西,就可以叫‘戏头’。比如,你说的卖兔脑丸的,摊上摆着几个兔子脑袋,亦可以叫‘戏头’。他们要圆年时,一半凭口齿之能,一半凭戏头。把人招得围上了,那就算圆好了年子。这样说江湖的生意,一行有一行圆年子的方法,绝不相同的。”我说:“什么叫屡年啃条子哪?”他说:“江湖人管人有病,调侃儿叫‘年啃’;当医生,给病人“粘弦”(江湖人管大夫诊脉,调侃儿叫“粘弦”),教病人对于他们有信仰力,就得一诊脉,把病原说出来,说他是怎么得的病,病是怎样。说得对了,虽没吃药哪,听他这一说,就能相信这个大夫能把自己的病治好。当医生的,要成名挣钱,得会说病原。江湖中卖药的,要想挣钱,也得会说病原。他们管说病原,调侃叫‘屡年啃条子’“我说:“他们屡年啃条子,有什么用哪?”他说:“为的是教人听着他对于咳嗽病,是个有研究的,那药亦能吃了有效的。屡年啃条子,是教人信仰他们的能力,和他们的药力。”我问:“什么叫‘归包口哪’?”他说:“江湖人,对于他们做什么生意,由圆好了年子起,滔滔不断,振振有词,卖弄钢口,一件件,一桩桩,说到了卖钱了,调侃儿叫‘一个包口’。比如,他们把年子圆好啦,向围着的人,说说道道的。说到了他那药卖多少钱一付,即是归了包口儿。”我说:“什么叫‘催啃哪?”他说:“那卖药的,归了包口。他向围着的人说:‘我这药卖一毛钱一付,今天我为传名,减价一半,卖一毛钱两付,多了可不卖,只卖十付,有要的接我一张发票,接着了算有他一份,接不着算买不上,接着了亦别喜欢,接不着亦别烦恼,过了十付之外,再有买的,我还卖一毛钱一付,少了不卖。这就是为传名。常言道“名不去,利不来。小不去,大不来。传不出名去,不能发财。”他这样说,那围着的人,既在江边站,都有望景心。他们原都听着有意思,就要买哪。及至听着有便宜,买一份送一份,且有限制,过了十份,就没有便宜。社会里的人,好贪便宜心盛,就争先恐后的抢着买。这样抢着买,可就是被江湖人用催啃的方法给催的,江湖人做生意,有了催啃之法,就能多挣钱。如若没有催啃的法子,到了做生意的时候,亦挣不了钱。再者说,他们到了催啃的时候,亦不能固定了,就卖十付,亦得瞧事行事。如若围着的人多,还可以
说二十付哪。围着的人少,亦可以说卖五付哪。久于这行的,有了阅历,随说着包口,随着围的人,如若人多,听着入神的少。那入神的,就是买主。人多了,亦许说卖五付。倘若围着的人少,听着入神的倒多,亦可以说这回卖十五付。总而言之,催啃的时候,虽有方法,亦得见机而作。死法子好学,须瞧事行事,见机而作,是不容易的。可以意会,不可言传。”我问他:“什么叫‘鬼插腿’呢?”他说,“这个鬼插腿儿,是江湖中的妙法,在做生意的时候,如若见围着的人,听他卖药的人所说的话,全都不入神儿。预料到卖的时候,亦是没有人买。一腔子力气,不能白费。好多的话不能白费。虽然看出没有人买他的药,用这个方法,能够教那原不想买的人,亦花几个钱买他的。鬼插腿的方法,是强赚人受骗用的。江湖人不会这个法子,是不能挣钱的。”我问,“鬼插腿的法子。是怎么使哪?”他说:“如若卖药的,圆好了年子,说过了年啃条子,要归包口啦。就说‘众位,我这药,本钱很大,利是很薄。今天为了传名,我每人白送一付药,拿回家去。如若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有了咳嗽病的,你给他们吃了试试。倘若吃了我这药不咳嗽了,见了效啦,这是咱的药好,亦别管这药里有什么。公猫母猫,拿住了老鼠,那是好猫。我这药要送,可不能全都送。有几种人不送:聋子不送,我说什么,他全没听见,送给他亦没用;哑巴不送,他亦是耳朵聋,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送给他亦没用;小孩子不懂事务,药不比吃的,给了他吃出错来更糟,我是不送的。那位说,你这药都送给什么人哪?我送那在家中,知道孝顺父母,在外边懂得交朋友的人。今天我是固定了,多了不送,只送十五份。哪位要哪位先伸手,接我一张门票。接着了算有一份,接不着没有。接着亦别喜欢,接不着亦别恼。”这样说,那围着的人,贪便宜心盛,都争先恐后的,接那门票。等到十五张门票全都撤完了,他可就得说‘这种药配着不容易,众位别看轻了,前人撒土迷后人眼。有一回在一个地方有个朋友,拿了我付药去,到了家觉着不花钱的东西扔了吧。后来他听人说我这药吃着效力,再找那药没有啦。君子好办,小人难治。今天我送这药,有个拦避墙儿,要说白送,白吃药亦不好。这么办,我是每付药,收一毛钱的本儿。每付一丸,我再送一丸。如若吃着不好,把这张门票给我拿回来,一毛钱退给你,格外赔本钱。哪位吃好了,给我传名。如若没接着门票的,要买,可卖两毛一付。’这样说,是鬼插腿儿,不知不党的,十五个人要买,他就卖得一元五毛。要没这种传授,插不进腿去,不用说一元五,一毛五亦卖不了啊。”我听他说明了,这鬼插腿的妙法,感觉着江湖人要骗人钱财,总是迎合社会里的人爱贪便宜的心理,研究出来种种方法,使人钻他们的圈,上他们的当。可见上江湖人的当,都是贪便宜的人,这亦是社会中的缩影啊!我又问他:“什么叫‘翻钢叠杵’哪?”他说:“‘翻钢’,是一档子事。‘叠杵’又是一档子事。可是翻不了钢,亦叠不上杵。社会里,不论是哪一行儿,要到了有主顾上门的时候,都愿主顾多花钱,多买柜上的东西,可是别的行当,虽然是这样心理,至于多花钱,不多花钱,全都得由那买主,不能强迫人多花钱。唯有江湖人。不论是做什么生意,对于挣钱的事,都有研究,能够有准挣钱的把握。江湖人,管这准能挣钱的方法,调侃叫‘杵门子’。如若本领高的,使用杵门的时候,还能瞧势行事。比如,这卖咳嗽药的,来了一个人,问他‘你这药怎么卖的’,他说‘一毛钱一付。’人家掏出钱来,说‘你给我来一付吧。’他手中给人包药,两只眼睛,可看着人家的钱,如若见买药的人钱不多,就卖他一毛钱完事。如若见买药的人带的钱多,当时要多挣他几个钱,就向人家‘你这药是自己用?是别人用?’买药的说‘自己用’他就问‘你这咳嗽是多少日子哪?’买主说‘两个多月了。’他就说‘两个多月,得吃十几付才好,又多花钱,又多耽误日期,又多受罪。你买一付双加料的吧,两丸,准能好。两天就保你除根,永不再犯。’买主说“双加料的,比这一毛一付的好吗?’他说‘病有轻重,药有加减。好药本贵,没有钱的人,吃不起。要不有钱的人,得了病,怎么好得快哪?舍得多花钱,吃好药。一毛钱一付的,净治咳嗽。加料的药,能补气。像你这个年数,面上这样颜色,是气虚咳嗽。吃上这双料的药,又补气,又润肺。两丸子吃下去,把气补足了,再亦不咳嗽了。吃那药得二十多天,才能好。双加料的,吃两丸子准得好。买主说双加料的,卖多少钱哪?’他这一问价,就算成了功,这些话没白费。江湖人管说话,调侃叫‘团钢’。用几句话教人多花钱,这几句话的意义,调侃儿叫‘翻钢’。如若‘翻钢’成了功,就能‘叠杵’。我再说‘叠杵’之法。‘我这双加料的,卖八毛钱。’买主说:‘来两丸子。’他以为两丸子算一付哪!花八毛钱买两丸子。卖药的将两丸子药包好喽,到了给钱的时候,就说:‘八毛钱一付,胜似那不好的十付。每付一丸,两丸子两付,才花一元六,两天就好啦!这就是有钱的好处。’那买主若忠厚,就不争竟了。一付一丸,就一丸,多花几毛,就多花几毛。如若买主不大忠厚,说:‘不是两丸子一付吗?’少不得多费几句话,还得给一元六。江湖人翻钢、叠杵,就由一毛钱绕对人家,多卖一元五。若是不会翻钢、叠杵,那就只好买一毛钱的,就卖一毛钱吧。”我把他说的翻杵、叠杵的事听明了,才想起有一次,我家小孩有病,往某大药铺,买牛黄解毒丸。那站柜的伙计,和我说了几句话,教我改买牛黄清心丸,由几分钱,改了几毛钱还不算,他教我买两丸子。我以为两丸子是三毛哪!结果不是,三毛钱一丸子。我有心买一丸子,花三毛吧。他说:“买两丸子,早晨吃一丸,晚上吃一丸。”我没法,花六毛吧。直到我懂得翻钢、叠杵的事了,才知道他们大“汗胡酿子”,亦翻钢叠杵(江湖人管卖生、熟药的大药铺,调侃儿叫“汗胡酿子”)。不怪某大药铺的规矩,是那个伙计,那天卖的流水多,格外有花红哪!那未多分他几个钱,就是伙计叠杵的特别待遇呀!我联想到看《济公传》小说。济公教人往药铺买良心,药铺伙计说他们没有良心。买主说少买点,他们说一点良心都没有。按书上是演义,事实并不演义呀!我们的街坊老太太,每逢到药铺抓药,一进门,把药方往柜上一放,先不买,先叫伙计按她那药方,给算算多少钱,算完了,她才抓哪!我总嫌她麻烦,抓完了再算,不一样吗?敢情抓完了再算,真不一样。你虽感觉着贵呀,亦不能抓好啦教人再退回去。我们街坊的老太太,她就是能预防叠杵的。她亦是饱经事务,多了阅历,少上当呀。我问他:“什么叫‘神仙口儿’?”他说:“江湖人管向人说大话,夸张其词,使人相信了他的话语,调侃叫‘神仙口儿’。譬如,卖咳嗽药的人,向围着的人说:“我这药专治咳嗽,不论远年近日的,吃了这药准保好。如若吃着不好,回来找我,原钱退回,格外赔车钱。那位吃着我的药,不见好,不来找我退钱,那算你怕我。’这样说的话,就是‘神仙口儿’。”我问他:“怎么我见有卖药的,向围着他的人说:‘这不是那路劫卖药的,传真方,卖假药。如若蒙哄人,男盗女娼。’这样起誓发愿的话,要调侃叫什么哪?”他说:“这样说话,调侃儿叫“劈雷子’。”我和他谈了半日,听说的只是挑遁子汗的内幕。虽没把个中的事探讨尽了,我将所得来的,写了出来,贡献于社会。望各界人士,将我所说的,作为谈话的料儿,没事常谈,
亦可以教不知道的人们,少上当,少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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