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欧阳龙的艺术
把欧阳龙先生的作品编入中国画的“近现代名家”系列实在是件名至实归的事情。这里这个名不是问题实质。二十世纪,尤其是下半叶,“名”的社会因素很多,与艺术无关的“名家”比比皆是。我早有想法,那套“大红袍”把“名”家改为“大家”就真的有分量了,但这又是很难为出版社的事。在我眼里,已过世的欧阳龙先生是大家,而不仅仅是什么名家。
欧阳龙先生1938年生于安徽萧县。在这片四省交界的百十公里的土地上,诞生了一批近现代艺术名家,准确地说是大家。如刘开渠、萧龙士、李可染、王子云、朱德群、王兆民等,他们的作品影响到美术史,影响着当代人的生活。欧阳龙是继他们之后的徐州地域艺术家群体中的佼佼者。
南北交界的地域生态现象——黄河故道厚拙又不乏灵气的民风、民俗;两汉画像石的艺术传统;勤奋节俭和吃苦耐劳的生活习惯;崇文而又尚武的大众品味对这一地区爱好艺术的青少年不可能不产生影响。这应该是形成画风共性的原因。而欧阳龙在这片土地上又形成了自己的个性风貌。而这个所谓个性在传统中国画中很本质,但又不张显是每个人长期修为的结果。欧阳龙的个性在我看来就是六个字——尚古意、重内美。
古意,是中国画论里一直十分强调的审美原则。赵孟頫尤其强调:“画贵有古意”。古意是什么呢?康有为认为,古意(他认为是高古)者三,一曰真,二曰朴,三曰简。真、朴、简三字确实成为元以来大家所必备的笔墨素质。功力、学养、才情、缺任何一项都做不到这三个字。宾虹老说宋人“千笔万笔无一笔不简”,是说简与笔画多少并无必然联系,笔笔精到,笔笔是笔;“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就是简,是弹无虚发,箭箭中的。欧阳龙的用笔就做到了。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不搞花样,不弄吓人一跳的东西,所谓“大朴不雕”,笔笔自然随心。欧阳龙用笔也做到了。真,是一切艺术的生命。欧阳龙就是个真人,是对自我操守有要求的真君子,画如其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古意,不是图式,无关乎张力、表现力。正如《老子》四十五章所说,“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的自然气息,是古代先哲在生活中总结的智慧,一切朴素都是大智慧,一切机巧都是小聪明。彩陶青铜器有古意,甲骨金文有古意,秦汉碑版有古意,魏晋笔线有古意,在中国笔墨史上,凡有古意的东西都蕴藉无穷,美不胜收。欧阳龙的笔线间就有古意充盈,体现着至美的追求。
求内美,这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内美”一词来自屈原名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修能首先是人格塑造。在中国画里,热烈不是宣泄,冷静不是冷漠,最忌高远失中,偏激不平,观通不妨照隅,求末也是归本。这一切都体现在用笔之中。
欧阳龙用笔从书法中来,一波三折,积点成线,笔笔入纸。去浮华,绝火气,是那种能慢看慢品的艺术。笔重骨法,张彦远说:“生死刚正谓之骨”把用笔和人格联系到一起,但骨不外漏,内力劲健,刚正不阿,则非常之功夫。宾虹老说:“画中内美,非常人所能见”,内美不是用来求夸奖的,绝无炫耀气息,而是心灵归宿,“画求内美,不务外观”(黄宾虹)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境界。明代画家郓向,画被人围观并夸奖,他老人家事后把画撕了。郓南田题画云:“画非寻常人痛骂不能称之好画”,这两个极端的例子都说明,中国画的至高旨归是陶养心灵的,尤重过程。不求人一眼看明白,而是经得起岁月推敲,“日久愈发灿烂”(黄宾虹)。内美之作“内修心而外益世”、“抒胸臆而振斯文”。欧阳龙先生的画便有浓郁的内美气息,可慢慢品味,一咏三叹。
古意和内美借笔墨以传递,这种笔墨的形式是有条件的——境界、修养、人格的长期磨砺和锻造。宋代的郭若虚列出了“人品高——气韵高——笔墨致”的逻辑关系,中国画的特殊性在于人格与作品互为表里,境界便是心胸人品的表现。欧阳龙为人笃厚谦和,内心深处却是孤傲的世界,与世俗保持着距离。他有诗句“无意去留沙渚雁,不惊宠辱海边礁”,“声远犹堪惊海岳,拔除万累云间翔”,意远心高的精神追求也不是常人可比的。境界和修养使欧阳龙从这一代画家中超然而出,并留下大批能见乾坤清气的作品。
修养,是中国画家的终生功夫,没有绝对标准,也没有尺子衡量,正所谓”“天织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这就是修养;是“用”中显现的东西,也是“化”的过程。欧阳龙对中国画、书法乃至古典文学都有很好的修养,写下许多精辟的文章,许多见解独到且高明。且看他在《画鹰记》中所写的从艺心得:“于绘事之外,常用心于庄、屈,论道于黄、老,佛经禅机时亦冥悟,以胸中之气与天地精英相契合。挥运之时,则脱去自然之羁绊,心手两忘。此即所谓‘得鱼忘荃’者矣。”自然之鹰仅作为精神之载体,又于酒阑兴酣之际,随手挥洒,墨亦浑然,非鹰非鹏,非雕非鹫,无心无笔,无我无象,此又一层境界,其中意趣,未可尽言矣。”欧阳龙先生对中国画的领悟已达到极高境界,这就是中国画独有的“心象”观,是借形以写心,借笔墨以抒情达志,“无心无笔,无我无象”,是“本我”的彰显,同时又“体道艺之合,究圣哲之蕴”在不经意之中修行,离贤哲圣明的境界愈来愈近。这便是中国画的最高归宿。
“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我理解为通会之际,人成艺成。欧阳龙先生积数十年功夫锤炼出的从容厚拙之气终于在笔墨上沉淀下来。中锋之骨,运斤游刃,又如钝刀刻石,农人掘土,无一丝轻浮,“笔笔见笔,笔笔是笔”,这种千年积淀的用笔传统在当代很少了。大多画家锋芒毕露、一挥而就;要么就是巧娘描绣,极尽甜俗。“笔能扛鼎”、“笔端金刚杵”的感觉是岁月打磨出的慢功夫,是从书法中锤炼出的力量美,宾虹老称中国画为“力学”,含义至深。欧阳龙就是身体力行了“力学”的原则,追求平淡中的老拙,他的运笔在行云流水般的绵绵运行中蕴藏着力量,正象一位太极高手,柔中寓刚、内力蕴藉,是一种不见锋芒的美。
画格、书格、文格,都是人格。欧阳龙为人沉稳热诚,感情内向而又分明;对生活体察透辟,观察敏锐;处事大善而公平。画面是心态的轨迹。安详、恬淡、内省的境界正是千百年来中国画家追求的境界。中国画最大的功能是让人静下来,淡下来,它亲近造化,是自然的歌者;它追求至静至远,调和天人。它理应让人长寿,但也有遗憾,陈师曾和陈少梅均是早逝的天才,徐悲鸿和傅抱石也是天不假年。欧阳龙先生以62岁的艺术盛年离开我们实在是当代美术史的损失。
2013年元月于京华师心居程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