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东方红》中一曲《情深谊长》曲惊四座,而此歌的演唱者邓玉华,亦因声如“金丝鸟”婉转嘹亮,一唱天下闻。那年,她才22岁。世人眼里的邓玉华,真的是韶华胜极,然而,她此后的生活,并非像她歌中唱的那样“五彩云霞天上飘”。她的因名气而百般受阻的爱情,她的因好强而夭折的女儿,都曾带给她无尽的烦恼与苦痛。幸亏她天性快乐豁达,倒宁愿多记住些生活的乐趣和幸福,比如一次啼笑皆非的“演出事故”,再比如那次与周总理跳舞的有趣经历……
一,自家的大坑,是她此生最早的舞台
仿佛天上飞来的一只小金丝鸟,邓玉华天生一副亮嗓子,从小爱唱爱跳,3岁的时候,便常常站在自家的大炕上,给爸妈唱《小白菜》,唱“小小姑娘,早早起来,手提花蓝上市场”,小小的人儿,在炕上载歌载舞,直把爹娘逗得前仰后合。
邓玉华8岁那年,中央少年广播合唱团成立,听到电台里飘出优美的童声合唱,她先是趴在收音机前,跟着一起唱:“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渐渐得,她开始羡慕那些合唱团的孩子们,想着如果有一天,能跟他们站在一起齐声歌唱,该多好。这渴望一天天疯长起来,终于使得邓玉华提起笔来,给中央少年广播合唱团写了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我是北京西城区小学的学生,今年10岁,我特别喜欢唱歌,希望参加你们团,请老师收留我。”在信封的邮寄地址一栏,她郑重写上“中央少年广播合唱团老师收”,看着信封滑进了邮筒,才轻舒了口气,像是了了一桩心事。
信虽然寄出去了,可能否收到回音,邓玉华不知道,也没去想,只是照常上学、玩耍、唱歌,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写过这样一封信。
然而,一天,邓玉华被叫到了校长室。想到“只有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会被校长‘提审’”,邓玉华忐忑不安,以为自己一定了犯了什么错,要挨训了。
然而,令她吃惊得是,校长一改往日的严肃,和颜悦色的说:“邓玉华,你是不是给中央少年合唱团写信了?”
“是啊,我写了一封。”
“这就是合唱团来的老师,找你来了,想听你唱歌,也想听听其他同学唱歌。”
邓玉华这才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听见说是合唱团的老师,顿时高兴得开了花,拉开架式,就一首接一首的唱开了。老师们听得认真,却不置可否,临走时说“等通知”。没几天,通知下来了,邓玉华所在的小学,被录取了两名,邓玉华榜上有名。
进了合唱团的邓玉华,从最基本的音乐理论学起,如鱼得水,很快凭着自己的聪敏用功,成为团里出类拔萃的孩子。不久,她被分到教歌组,去电台教全国的孩子们唱歌了。“小荷才露尖尖角”,在少年合唱团的日子里,邓玉华于快乐中日有所获,为此后的演唱事业打下了最初的基础。
二,不怕吃苦的她,“错投”到了煤矿文工团门下
酷爱唱歌的邓玉华,从来都把唱歌当成一种无比崇高圣洁的事业,可当她初中毕业时,却并未产生考艺术团体的念头,原因是她嫌自己长得不好看。
“当时觉得自己长得丑,小调眼,单眼皮,加上我老参加户外体育活动,皮肤晒得很黑,总而言之,就是不漂亮。家境也不太好,妈妈退休在家,全家都指望爸爸一人的工资,我是老大,自然要当家。”
一心要“当家”的邓玉华,便于1959年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附中,一则那里学费便宜,二则又可以唱歌。但就在等待开学的那个暑假,赶上全国各文艺团体开始广泛招收学员,而且所招学员不仅管吃管住,还有工资,邓玉华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欢欣雀跃,当然,最令她动心的是,自己又能唱歌了。
可是,全国这么多文艺团体,考哪个好呢?邓玉华首先想到了中央歌剧舞剧院,因为她看过他们演的《白毛女》,很羡慕演员在台上既能演又能唱,而且她还经常看到剧院的一个演员到对面街坊家串门,那么,对面街坊一定也是中央歌剧舞剧院的了。于是,邓玉华敲开了对面街坊家的门。
“阿姨,我特别喜欢唱歌,我初中毕业了,想考你们团。”邓玉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一双清亮眸子热切的瞅着对方。
“我经常听你在家里唱歌,你嗓子挺好。可你知道我是哪个团的吗?”阿姨笑嘻嘻得拉她进了屋。
“你不是中央歌剧舞剧院的吗?”
“不是,我是煤矿文工团的。”
“是不是那个卖煤球的文工团?”
“不是,我们是专门为挖煤的矿工服务的。非常辛苦,常年在基层为工人演出,但我们团条件很好,而且团里也正在招生,你怕不怕苦?”
“不怕,能唱歌就行。”
一问一答之间,邓玉华弄清了是非,便将错就错决定先去那个为“矿工服务”的文工团试试身手。
在街坊的热心安排下,邓玉华按照约定的时间,辗转坐了好几趟车,赶到了当时文工团所在地――大黄庄。进到指定的房间,许多人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听歌。邓玉华气定神闲,把会唱的歌全唱完了,立在那里等着听评语。 “我们欢迎你到团里来,你看明天就来上班,行吗?”团长跟其他人商量后,和谒得征求邓玉华的意见。
“呦,这是我第一个来考的团,我还想去考考别的团呢?”16岁的邓玉华,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录取了,担心漏掉其他的机会,心里一急,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便冲口而出。
“你就别再考了,我们团挺好的,好多国家性演出我们都参加,还经常给毛主席周总理演出呢。”团长并不生气,好言相劝。见邓玉华咬着嘴唇,仍不说话,继续“利诱”道:“别的演员来这里16块钱,你来,我们给你18块;别的演员来了,到月底发半个月工资,我们发你一个月工资。你今天回家,我们派人开车送你回家,跟你爸妈商量商量,你看好不好?”
看着团长可亲又热诚的脸,邓玉华不由得感动起来,说了声:“那,我就来咱们团吧。”
三,从头到尾一团忙,她却总是拿不上红旗
在文工团,邓玉华很受器重,几个月后,就成了独唱。然而,开始时的一帆风顺,并没有给邓玉华带来多大的愉快,她也会偶尔哭哭鼻子,因为团里对她的严格要求,也因为那面老也拿不到手的红旗。
“每台演出下来,团里都要给每个人打分,最后评出红旗该给谁。我当时是学员,又年轻,所以团里给我的任务特别多。第一,我要唱大合唱;合唱下来,我要给舞蹈伴唱;伴唱完了乐队演奏,我要给乐队搬凳子;乐队演奏时,我还要给舞蹈队接长辫子;接完辫子,还得给乐队或合唱队擦皮鞋;擦完皮鞋,舞蹈队下来了,我还得帮他们卸妆,把她们脱下来的衣服挂好……总而言之,一台2个多小时的演出里,不到最后一个节目,我就得一直像个陀螺似转个不停。”
忙中难免要出些小乱子,在一次演出中,邓玉华便闹了个演出事故。
“那时候独唱演员,都梳一根长辫子,头上插朵花。有天,轮到我唱了,我就站在边幕上候场,突然有人冲我喊:‘小邓,你没戴花!’我一摸头上,果然光光的,没花哪行,要扣分的啊,我得回去戴花。我撒腿就往楼下的化妆室跑,好不容易跟到门口,看见我的化妆桌了,我却啪来一大跟头。腿疼也顾不上了,爬起来一看,裤子破了,膝盖上磕出一大窟窿,怎么上台啊?我急得站在那儿哭呦,‘怎么办啊,裤子破了,上不了台了。’一位老演员赶紧止住我:‘别哭,一哭嗓子就哑了。脱下裤子,倒过来穿。’我赶紧把裤子反过来,有人赶紧把花给我拿过来,给我别在我头上,收拾完了,我赶紧往台上跑,跑到台口,站定了,正在那上下喘粗气,刚好听见报幕员报我的名字。”
因为事情太多,类似这样的小差错时而不断,邓玉华常常因此被扣分。“有时候拿凳子,放错了地方,扣一分;接辫子,没接牢,演员在台上一转圈,叭辫子掉了,谁接的?邓玉华接的,扣一分;又有时候,衣服脱下来,忘了挂起来,该谁挂呢,邓玉华,得,又扣一分。”
这样扣来扣去,邓玉华经常只能拿3分的及格分,得4分时很少,更别说插红旗了。长此以往,邓玉华不免心里委屈,眼里掉泪,“人家就一个节目,永远拿红旗,我都参加十好几个节目,出一点差错就要扣我分。”
现在邓玉华明白了,团里当初那样要求自己,是有道理的,于琐事中求精细,是可以历练一个人的意志与耐力的。
四,和周总理跳舞时,她心里数着数儿,脚却不听指挥了
要说幸运的事,当数跟周总理的接触了。邓玉华进团没多久,便被派到中南海给中央领导们舞曲伴唱,唱完歌,邓玉华往乐队后面一坐,等着唱下一首。就在这等候的片刻,她近距离的看见了周总理。
“总理的舞跳得好极了,风度翩翩,许多女同志都想跟总理跳舞,于是不约而同得坐在总理座位旁的沙发上,排上队等着总理邀请。那时候,我还不会跳舞,也憧憬着有朝一日能跟总理跳上支舞。那段日子,我偷偷跟别人学跳舞,可也只学了些三步、四步的基础舞步,学到什么水平呢?跳舞时耳朵里听着音乐,心里就得数数儿:一二三、一二三……动作也很机械。”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有个演员走过来,悄悄附在邓玉华耳边说:“总理叫你去。”
“什么?”邓玉华不太敢相信,疑心自己听错了。
“周总理叫你去。”
这次邓玉华听清了,是总理在叫自己呢。她的心狂跳起来,见了总理说什么呀?而且我也不会跳舞呀,还得数数呢。但总理叫,也不能不去呀,再说我不是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吗?
“你姓邓啊?”
“啊,邓玉华。”
“邓大姐也姓邓。”总理这样一句看似闲话的开场白,一下子拉近了对话者之间的距离,令邓玉华很快放松下来,自如得和总理聊起了家常。音乐响起,总理站起来,绅士得弯下腰,做一个“请”的动作:“陪我跳支舞吧。”
“哎呀,我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随着音乐走就行了。”
邓玉华忐忑得跟总理走进舞池,轻轻把手放在总理肩上,惟恐脚下生乱,不敢抬头,紧张得盯着自己的脚,心里默念着一二三、一二三……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跳了没几步,邓玉华已经踩了总理好几脚了。可总理一点也不在乎,脸上始终微笑着,安慰她“没关系”。跳了一圈,转到原位,总理见邓玉华确实不会跳,便送邓玉华回了位子,向旁边排成队的女同志中的第一位招手:“你来吧。”
这时候,邓玉华才知道,自己在那些等着和总理跳舞的人中,加了一个塞儿。
五,一曲《情深谊长》,令她名扬天下
邓玉华渐渐红了,收音机里经常传出她甜美的歌声,她唱的“每周一歌”《毛主席来到咱农庄》、《毛主席是咱社里人》,家喻户晓,人人哼唱。可她还没有到达自己的事业高峰,直到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出现。
那年,邓玉华随东方歌舞团出国访问演出,到埃及时,听说国内发生两件大事,头一件是试验原子弹成功,第二件就是演出了音乐舞蹈史《东方红》。邓玉华高兴之余,有些遗憾自己没能参加上《东方红》的演出。
谁知,等到邓玉华10月份回京,赶上《东方红》停演修改,准备排成电影,请她去试唱《情深谊长》。
“回国后我看过《东方红》,觉得这歌挺好听,但拿到歌片一看,挺难唱的,我担心自己唱不好,就跟导演组说:‘这歌不适合我唱,我怕唱不好。能否让我唱《南泥湾》?’可他们觉得我行,非让我试试,我就抱着试试的心态,想起周总理以前跟我说过的话:‘小邓呀,你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你应该向王昆和郭兰英学习,但我希望你也能学学西洋唱法,唱好咱们中国的歌,不要像一些延安的演员,本来民歌唱得挺好的,让我们送到苏联学习西洋唱法,学了六年回来,一首中国歌都不会唱了。这不行。’
“这让我产生用中西结合方法唱《情深谊长》的想法。当时这个歌的演唱者,用的是A、B角,另外一个演唱者是歌唱家徐有光,她用纯美声,唱得也很好,我们俩轮换演出,但到最后,导演组决定还是用我的唱法灌唱片,拍电影用的也是我的演唱版本。”
邓玉华的中西结合唱法优美华丽,深入人心,而邓玉华这个名字,随着《东方红》,渐渐红透了半边天。此后,又有了影响更加深远的电影《地道战》中的插曲《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闪闪红星》的插曲《映山红》等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歌曲。
六,团里规定:谁也不许打邓玉华的主意
邓玉华出名早,22红就已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有一样,她要不到,那就是爱情。自邓玉华16岁进团,团里规定她到22岁之前,是不许她谈恋爱的。
“凡是男孩,谁接触我,谁就要挨批评:‘你们谁也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谁也不许打邓玉华的主意。’另外,我也要被叫到支部去谈话,一般都是吓唬我:‘他可没安好心,你千万别理他们。’有点像老和尚告诉小和尚,女人是老虎。因为我的情书多,团里又规定:所有我的信,都必须党支部看过后,拣出与‘爱情’无关的信,才许我回信。”
早些时候,邓玉华对这些规定无所谓,自己乐得清静,空出时间好好练歌练琴,但是,人必须有对象,等到邓玉华年纪稍长,她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个“朋友”了,恰在此时,一名叫冯宗师的青年,闯到了她的心里。
“他原本是我们团的,后来去了空政,经常给我写信,给我的印象非常好,人很好学,攒点钱就买书,为人也厚道。我不想伤害他,悄悄把他的信扣下了,但也没回信,假装不知道这回事。他追我的方法很有特点,别人追我,都是对我一片赞誉。他不是,他跟我讨论名著,或是给我提意见,哪个歌没唱好。而且他把对我的好,都落在实处,每周休息时,就出去几个小时,不管我在不在,他都去我家,帮我妈干活,辅导弟妹学习。但团里知道我们的事后,百般阻挠,非要我们断了,逼着我写决情信,寄了出去。事后我怕他受刺激,就挂了个电话,说‘你可能要接到一封信,是队长让我写的,接到后你别当回事。另外,我年龄也小,咱们就先顾事业,先不要谈这些,2年以后再说吧。”
冯宗师耐心得等了两年,1967年二人按计划结了婚。婚后邓玉华怀孕,不好意思向团里请假,又怕影响工作,就拿布带子把肚子勒紧了,继续上台演出,就那么勒了7个月,影响了婴儿的发育,孩子生下来几天就夭折了,是个女儿。
“为了我的歌唱事业,我做出了牺牲。没有个女儿挺可惜的,但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也只能那样。我常常想,我要是不那么要强,那个女儿现在就能够陪伴在我身边,多好啊,多好啊。”
邓玉华连说两个“多好啊”,依然道不尽满腔的婉惜和遗恨,幸亏她还有自己热爱的事业――唱歌,她说要“活到老,唱到老”,而且要“得开心处且开心”的把人生唱到最高音。
文/陶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