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懵懂懂读共大
武存毅
我是懵懵懂懂进的共大。
初中毕业要填志愿表,不巧母亲出差,公司的叔叔看到我写了云山共大,便说:别报共大。我说:老师说的,不填思想不进步,于是叔叔无语。母亲回来后也无语,因为,她心里明白。她默默地为我准备了一只木箱和一床棉被,我挑着木箱和棉被坐上长途汽车。
车到周田,学长们迎接我们,非常热情,第一印象很好。安顿下来不久,一天晚上,负责招生的刘老师到我们寝室闲聊,当然是他聊我们听。他先问了我们生活习惯不习惯,然后便说:同学们,知道吗,你们能来到我们学校是很不容易的,我们精挑细选才把你们挑来,是经过优中选优选来的……,他的话我当然高兴。
学校就在云山脚下,半工半读,我学的是林学专业,第一次上山是班主任石老师率领,那次是上山玩。跟随的主要是男生,也有女生。开头是走,后来是快走,再后来变成小跑,我们这些新生也不示弱,紧紧跟随,跑到小山头上,石老师喘气,我们也喘气,不过我心里高兴,因为,没被老师落下。
山上苍松翠柏,鸟语花香,凉风习习,心旷神怡,在城里哪有如此良辰好景,感觉特好。美丽的记忆远远不止这一点点。后来上山砍毛竹,看到云海奇观,真是美不胜收,为此我专门写了篇回忆文章,回忆那次的经过。
四年学制,文化课只上了半年,就是这半年,我的书也没念好。就拿化学课来说,初中学无机化学,共大上有机化学,什么羟基,氨基,讲得太快,完全不懂,完蛋了。数学也好不到哪里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听懂。我的初中数学还不错,化学成绩及格是没问题的,怎么到了共大竟然如此不堪,跟不上趟。我正在为学习发愁,文革开始了。文革不用读书,不用考试,学习的困难自然化解,还可以批斗老师。不过,天地良心,我没批斗过一个老师。
先说李纪仪老师吧,我的班主任,矮矮的个子,上海人,每次谈话都得仰视我。看到她乌黑的头发,大大地眼睛,高高的鼻梁,美丽的脸庞,我一个青春少年能没有好感吗?再说了,她从来都没批评我,对我们所有的学生都是和蔼可亲的,我能乱写东西吗?也下不了这手啊。有一天我推开一个教室门,看到她被批斗,我赶紧离开。我至今也不明白,一个刚刚留校教书的老师有什么可批斗的,不优秀的学生能留校吗?这是常理。
再说带我们爬山的石炳信老师吧,也是班主任。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头,长得帅气,每次与他在一起,我得仰视他。他与李老师一样,也是留校当老师,也是上海人,个头虽高,声音却不大,教导我们总是和颜悦色。我能批判他?我也不知道石老师有什么罪行哪。
第三个说谭铁山老师吧,我的语文老师,这是个饱经沧桑的老师,也是饱读诗书的老师,一肚子学问,我的疑问没有他不能解答的。关于他,我倒有点耳闻,听说有历史问题。可是,他上课循循善诱,娓娓道来,我能人云亦云吗?另外,谭老师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啊,能够跟着瞎起哄吗?
第四个说林学系杨耀庭书记吧,虽然是我的系书记,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呀,我听他的报告,今天也记不住他说了什么,总的印象是要求我们听党的话,跟党走,共大是共产主义的好学堂,半工半读,好好学习,好好劳动。这些话也没错啊,那些批判会也不知道能够揭发什么材料,总之不关我的事。
再说一件学校以外的事情吧。有一天我闲着无事,走出学校,溜达到云山垦殖总场,听说大礼堂在开批判大会,去看热闹。礼堂里面人真不少,我找个空处站好,突然,身边有个人对我说话,偏头一看,不认识,相信他也不认识我,但是他不管这些,用手指着台上一个跪着的人,说:那家伙最坏,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啊”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大概只是为了宣泄感情,说完之后就走了。第二天,我又溜达到总场,大礼堂又在开批斗会,我又进去看热闹。没成想看到了一个意外,昨天说别人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今天被反绑双手跪在台上挨批斗。当时我都想笑,这多么像曹雪芹老先生笔下的:“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为谁作嫁衣裳”?
以上的事情与我都没有关系,说件与我有关系的事情吧。文革开始不久,突然来了三个人,自称是中国人民大学学生,那时学校领导基本靠边站,学生自己布置礼堂,隆重欢迎他们的到来。他们登台非常兴奋,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伟大领袖接见我们红卫兵……,还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们这些宣传不要紧,我的串联梦破灭了。因为,在头一天,我们班上打算由成分好的同学领头,带些玩得来的同学出去串联,我也在被带之列。串联是什么,对我而言就是免费旅游,吃喝不要钱,坐火车不要钱。这一下没戏了,我去不了啦,同学不敢带呀,气死我了。
后来“政审”不严,我跟着一伙同学步行串联,走长征路。我们还真的坚持步行,冒着风雨,迎着严寒,举着红旗出发。“长征”队伍出南昌,上井冈,奔瑞金,进湖南,去广西,沿着当年红军长征路一步一步走下去,一走两个月,风雪三千里,后来,实在走不动,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家。步行串联虽然艰苦,革命思想支撑着我。除了革命思想,我心里还藏着个小九九,想去北京动物园看动物。今天的动物节目我仍然喜欢看,童心不泯。
除了步行串联,我还参加学校的战斗队。文革期间学校有两大派,两派都说自己是忠于革命路线的,对方是不忠于革命路线的。有一天两派人在教学大楼前对峙。学校军宣队员闻讯立刻赶来,经过军宣队员一番说服教育,一场武斗最终避免了。还有,1967年打真如寺,有上千人去造反,我也上了山,虽然我没直接打菩萨,当时我认为这是破四旧,是正确的。
1968年11月,我们下放了,林学系的学生下放到燕坊,农学系的学生到滩溪,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当运送学生的汽车开动时,有些女生禁不住哭了。我没多想,下去就下去呗,还能赖在学校不走?南昌八中的学生要来了,学校里没有我们的床位。班上有个同学调皮的说:“吐故纳新”,这是调侃最高指示,是大不敬行为,尽管声音小,还是被我听到了,我没吭声。
我和班上另外十个同学分在燕坊胡家生产队。生产队坐落在山垅里,那里山清水秀,旱涝保收,但是不富裕。听队里人说生产队还挂着1958年的欠账。村里的贫下中农对我们很好,经常给我们送菜。田里的活儿也不叫我们干,我们也不用挣工分,我们的生活费由学校每月按时供给。后来公社叫我们到江益挑圩,那真的吃了苦,每天起早贪黑地干,住的是工棚。那工棚不挡风,不遮雨,当时正是隆冬,冷得够呛。我们在胡家住的房子多好,墙是厚厚的土坯墙,顶是厚厚的稻草顶,农民把稻草铺得密不通风,冬暖夏凉。我至今仍然怀念那里的老乡。参加工作以后去看过两回,村里变化不大。改革开放之后再也没去,我想,新农村建设应该惠及他们吧。
在乡下我既感恩又惭愧,感恩是感乡亲们的善待之恩,惭愧的是,我在广阔天地没什么作为,反而吃了贫下中农不少的蔬菜,添了不少麻烦。另外我还有一种负罪感,虽然没有批斗老师,但是总觉得对不起老师,至于哪儿对不起,还真说不上来,心里怪别扭的。
五十年过去了,当年懵懵懂懂地填报志愿,懵懵懂懂的读书学习,懵懵懂懂地造反,懵懵懂懂地破四旧,懵懵懂懂地长征,在广阔天地懵懵懂懂混日子,唯一清醒的是没有懵懵懂懂打老师。弹指一挥间,回顾往事,当年的懵懂也好,青涩也罢,已成历史。
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
2015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