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ntain of Youth 转自随缘居 fountain of love
不老泉
CP:Steve/Bucky
分级:PG-13
警告:冬兵电影剧透。
弃权:不属于我。
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
你弃掉上帝,死了吧!
——《约伯记》章二
第1章 旧世历
有一张纸牌落在桌角。
那是从乱序列里抽出的一张,史蒂夫记得它。他刚搬进这公寓楼时和邻居玩了一把,那时候还不是这会儿那个金发姑娘。从前他的老邻居和他谈了一个钟头,那 老人是个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战场上活下来的幸运儿,眼神已经不太好使,看人的时候总要迟疑好一阵子。他说是在西西里眯了沙子。他出牌的时候抖抖索索,出牌的 花样和史蒂夫还对得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记得喽。”他说,有些惊异地盯着史蒂夫多看了几秒。后者微笑回应,他费了大劲去瞪眼却没有结果,最后嘟嘟囔囔地 输掉了这一盘。
不管在步兵团还是空降师,大兵们在营地里不出动时总会开牌局下注。他们玩搏头尾,最大牌和最小牌平分赌注,胜者占少,幸运儿笑得满脸开花,剩下的人全 都出局。这和博弈都没有干系,纯属是碰运气的事。史蒂夫想起来这些时旁边还有个声音在跟他解说,纸牌戏和军营里所有的把戏。后来那家伙就没了影,还没感伤 多久他自己也没了声息。
老人走的时候把那副牌留下了,史蒂夫安置完不多的家当后想去归还它,然后打听到那一位已经躺去了阿灵顿。他确认过那家的姓氏,找到新坟去放了束花,回 来的时候把纸牌洗了几把,试着玩些一个人也行的简单把戏。他搭起个牌塌来,一层层叠高,摞到三角构架的第三层就散了架,落了一地等他去收拾。
他大概是漏了一张在沙发或茶几底下,在夹缝里,安静地躺了老久。那副纸牌后来就被弄不见了,还剩这一张在清扫客厅时被他翻出来,背面的花纹都脏了,但还没褪色,它是唯一留存的一个。
“从前我也会参与,进牌局然后跟着下注。周围人在起哄,几个熟一些的把我上舞台秀的时间拉出来调侃。”他跟娜塔莎共事的时候,有时候会将这些讲给她听。女特工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唇一撇拎出一点笑来。
“你指的是巴恩斯中士?”
“是他。”他承认,“我的手气不稳定,这也不是能谦让的事情。但无论怎样都好。士兵们赢了美国队长的话他们会更开心,输给我的话反而还提升士气。”
“听上去你会做些好选择。”
“我的确是。”他说。
娜塔莎把头发撩到耳后,调整了耳机的位置。史蒂夫把盾牌背在背后,比了个手势便跳出机舱。他没把话讲完,他能说的远比他会讲的更多。纸牌游戏和伤亡一 样全凭运气,那些在俱乐部牌桌上挥洒钞票的士兵谁也不知道谁是赢家,而当下一回他们再有空闲聚起来时,谁也不知道有面孔没再能活着出现在这地方。
美国队长的存在总是好的。他赢了或者输了,总归是能分担掉一些。
史蒂夫想着,在七十年后的世界里头一回扎进深水中,那滋味并不比从前要强上多少。他浮上水面时头脑已经清空了,像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将任务排到了优先级。
“尼克·弗瑞并不诚实。”他和娜塔莎一起乘坐升降梯时这样讲。那会儿他们刚刚把那排针管拿到手,神盾局的又一次特派任务,布洛克·朗姆罗和他们共乘了 一段然后去了自己的楼层。电梯门刚在那战士背后关上,史蒂夫就让这句话滑了出来。娜塔莎仍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但冲着电梯门缝挑起了眉毛。
“你不该跟我谈论诚实。”
“我只能和我过去共事过的人谈论这个。”史蒂夫说。他对共事的定义是并肩作战,他总归是选择相信自己过去的战友更多,七十年前的不剩人了,一两年前的也勉强算。女特工转过头来,把眼神定在他身上,随后她也踏出了电梯门,终于眨动眼睛时权当做告别。
尼克·弗瑞问他和罗曼诺夫特工共事感觉如何时,他诚恳地回答这年头难得还有人让他感觉像战友。史塔克轰掉了自己的装甲,奥丁之子在大西洋对岸闹出个大 动静之后就又没了音讯,巴顿不知去向——分别管制,弗瑞说——而班纳博士还在继续大隐隐于市。娜塔莎是个共事的好伙伴,尽管有时候不大听指令也会隐瞒一部 分消息,但至今没造成过太大影响。她始终有她自己的解决方式。女特工有段复杂的过去,她不会跟史蒂夫以及任何人讲。那段过去带给她的一些东西让史蒂夫想起 同自己打过交道的苏联友军,没法亲近,但好歹规划在一个阵营里。
“罗曼诺夫特工同样对你有所隐瞒。”
“我知道,我也知道她这么做是在听谁的指令。”
弗瑞在桌上交叠手指,仅剩的一只独眼锐利地冲着他。“我懂得应当如何管理。这不是部队,士兵。无论如何这不是你所知道的部队。”他说,“我在五分钟之后有会议,让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些,或者权当把争论留到下一回。”
“看起来你也知道它不可避免。”
“如果你更熟悉我一些,你会惊讶于我会用我向来不喜欢参加的会议作为推脱借口。”
“显然我不熟悉,局长,而这不是我的失误。”史蒂夫碰了碰不存在的帽檐,打算转身退出去。他仍然感到弗瑞的独眼视线钉在他背上,他只有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才能保持平静。
“博物馆有你的展览纪念,队长,”在他踏出门之前,弗瑞的声音最后传来了一道,“你有空的话可以去参观一下。”
“为了回忆我再见不到的东西吗?”
“你最近见识的新东西够多了,”弗瑞说,“我只是想你会乐意怀旧一下。”
史蒂夫在四处认识不同的年轻人,或任何能轻易活在当下的人。他把博物馆之行排上了日程,但他的日程上已经有足够多的序列。他把各式不同的光盘搬出来, 分别放进老式留声机或影碟机。他读一些书,正式书籍中的字母拼写方式总归是没太大变化。他在林肯纪念堂旁边打转时会有休假的新兵蛋子和退伍兵把他认出来, 前者会一个劲地追问他过往经历,后者则安分地不多打探,转而给他推荐随身听里的爵士乐。战争洗礼像长幕剧般索然无味又令人印象深刻,经受过的和没经受过的 全然不同。
“你错过了很多。”那些胆儿大的会这样讲,然后一条一条给他数出来。他没捱到欧洲解放,飞机掠过不列颠岛时下头挥舞着一片欢庆的国旗,士兵们在诺曼底 用上一杯农人提供的酸苹果酒,停战协定,铁幕落下。战争在别处开花,新的战争被扼死在摇篮里。史蒂夫没有给这些做笔记,他睡前会愣在床上想想那些情形,士 兵们丢下武器捧起鲜花,胜利的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广播里通告战争结束的时候,一定有许多姑娘摸着她们的银戒指小声哭。
佩吉·卡特也得到了她自己的那枚,她摩挲着它,和给了别人一枚的霍华德·史塔克一起把神盾局建立起来。他们的照片被保留下来,档案留存,被当做历史的 一部分。史蒂夫去看望过几次佩吉,她卧在病床上,枕巾上散着她的白头发。史蒂夫看进她的眼睛时,看见一些已经熄灭的东西。
第二天他踏进了博物馆,头一回试图从里边翻出些东西来。墙壁上有他的张贴画,事迹被剖成两半分别讲述他的过往和现在,一场七十年前的战争和纽约之战被 分开论述,张贴出来都是英雄事迹,然后用爱国宣传把它们联系起来。头一回踏进去时他还不记得要给自己戴顶帽子,一路上都有孩子冲他指指点点,有些半大的上 中学的姑娘羞怯地过来找他讨要签名和合影许可。史蒂夫被人群纠缠住时不停挪步,一边飞速地签着字一边替自己和自己的名头感到难堪。他抬起头时自己已经被带 到了咆哮突击队那排横列的制服前头,另一端有导游在声音响亮地介绍各自的名字。
然后他的手机响起来,弗瑞多少教会了他要懂得用这东西。史蒂夫道了歉之后转了个身,边踱步子边把它快速摁到耳边,里头独眼局长的声音立刻灌进他耳朵。
“最近可能有新任务,做好准备,不要度假。”
“潜伏?高空爆破?海域突袭?”
“大概是最后一个。”
“我没有假期。”史蒂夫对着听筒讲。弗瑞在那边感慨“士兵”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正对上那边一张只留了黑白影像的脸孔。
“——前中士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你在进行博物馆之行吗?”
“你在监视我吗?”
“——是咆哮突击队中唯一为国捐躯的成员。”
在监控问题上弗瑞永远不会详谈。他道了别,挂了电话,史蒂夫把忙音在耳边继续摁了一会儿。他的另一边耳朵灌进来解说,面前的文字墙在阐述相同的内容。他让那声响在他脑子里继续荡了一阵。不是唯一。他想着。不是唯一,直到他被从冰封中挖起来。
“你依然得随时准备上阵,士兵。”另一边的忙音在提醒他。史蒂夫没来由地想起那张幸存的纸牌。从前他用一副整的和人玩暗扑克,各发各的公平数目。现在只剩一张,看上去还新,没有旧搭配。他脑子里给它写了个编号,一个旧年份,他没有真的写下来。
“我准备着呢。”他说。
第2章 幽灵钟
他在奥得河附近游荡时接到指令,那是五年前的事情。
BND[1]还在找他麻烦,他的左臂歇了两回,在弄掉一个干扰源又修了修关节后他把追上来的那群人各自都轰成了新伤残。最后的威胁被他摔进河道里,然 后他左手持住右边胳膊,咔吧把脱臼的骨头卡回原位。做完这一切后,那个不在任务内却被体制胁迫着自己撞上来的倒霉鬼刚浮上水面,尸身周围静静地扩开丝丝缕 缕的血污。他瞧了一眼,然后听见了呼叫指令。
刺杀,任务性质;伊朗,目标地点;照片传输中,资料进度。命令最简化,没有说明。他的头脑里没有辨识需求的程序,指令接受。
“围猎?”他问,“还是单兵?”直升机盘过他的脑袋顶,吊索垂下来让他缠在机械臂上。他讲话的声响被引擎和旋桨轰鸣所干扰,话语在其中压低到平静无波的地步,一道雪线将杂音破开。
“围猎,但你是必杀。”
他沿着吊索攀高,呼吸和心率一般趋于稳定。他进入舱门前往下望了眼,河流曲折地划开一道漫长的水渍,鳞纹的色彩在他眼中成为灰的,一点波动也没能激起。“我会再看任务详细。”他说。
“你的任务,冬兵,”指令员说,“就是必须完成任务。”
他们是在打活动靶,下令时目标还在德黑兰,等他们实际跑去中东时逃亡已经开始了。他们一路被带着兜圈子,在格鲁吉亚边境没能截住他,那家伙是个核物理 工程师,确认未受训。那么目标有人保护,一个老手,手段精妙到简直能给他们多构成些麻烦了。“克格勃。”冬兵在汇报时作出评述。至少是遗存人员培养的好苗 子,比现当口FSB[2]的手段狠上几个阶层。
追踪目标在黑海边境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们也不可能把整片水域都掀过来。任务汇报中他们把过错坦承下来,然后把敖德萨圈成狙击点。地图上曲折地标识出一 条北上的路径,他们歇了七小时然后动身。没人抵抗,主力尤其。“代号:冬兵”是为了服从指令而生。他从确量安定的效用中醒过来,钳制从他的胳膊上松开,金 属臂上一颗红五星一点也不亮堂。
敖德萨市郊被架设好杀局,他们守了三天,冬兵潜伏在悬崖底下。他的呼吸依然平稳,思虑也一样。他不像旁人那般容易感到不安,耐力和耐心也好得很,他的 呼吸被当作钟表的指示,时间在等待中变成单薄的数字翻覆。他知道旁人管他叫什么。金属怪,活武器,他的名字被外界传成一个鬼。他不介意,他不会介意任务外 的任何事情。鬼魂要出动了,信号是一辆被爆了胎后翻下来的车。
冬兵没有立即行动。他的眼睛看着实情,那辆车充其量能多撑十秒钟,十秒钟里有个红头发女人蹬出碎了个干净的车窗并把他的任务目标拖到了安全距离上,十 秒后他们的座驾化为了一堆燃烧的废铁。“请求救援。”那女人调整过耳机后冷静地讲,在她通报坐标时那惊吓过度的工程师奋力用没断的那条胳膊把自己撑起来, 喃喃地叫她喀秋莎。那位士兵的好姑娘没有唱起歌来,她警惕地寻着隐蔽点,忽然冲着他的隐蔽点对上了眼睛。
有一阵子他们各自都没行动,也许只在顷刻间,也许比一秒稍微长些。时间够喀秋莎从一个美梦变成一排榴弹炮,她忽然抄起枪来,但冬兵更快。前苏联遗留, 无弹道子弹,一个幽灵在猎食,一个活着的鬼。它穿过那称职护卫的身体在目标脑袋上炸开了,那姑娘也随着倒下去。她的头发在地面上铺散开,红得像她腹上挣扎 跳出的那摊血花。
“伟大苏维埃。”他脑袋里擦过这么一句。但冬兵什么也没讲,让那女人的脸孔在他脑袋里留了个影,随后任务结束了,他应该回到他的监控地去。
他见过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在脑袋里留了个影,隔上一周没了色块,隔上一个月就只剩下轮廓线。他的脑袋帮他把不必要的东西都清掉了,不必要的包括失败者 和死人。喀秋莎不会是那姑娘的名字,他忽然这么想,有时候他脑子里还是有些闲杂东西在乱窜,在不影响任务时他会放任它们多窜一会儿。他也许见过那姑娘的 脸,也许在影像上或别的地方。那无关紧要,反正他现在也不记得。
他躺进椅座里,探针扫过他那条不属于自己的胳膊。皮尔斯在他旁边踱步子,当着一件武器的面也不会顾忌。“黑寡妇,嘿。她帮神盾局干活了,但接触不到这 边来。分割管制,这是尼克·弗瑞最喜欢玩的一套把戏,在他以前还有许多人喜欢。荣耀九头蛇。伟大苏维埃。”他讲着,手指头在空中乱晃,“尼克自己也被这把 戏套着,哈、哈。”
冬兵在等待整修的中途闭上眼睛,让听觉和视觉断线。他终究没把一个名字和一张人脸联系起来,他很久都不曾这么做过。针管扎入他的另一边胳膊,催使他放松——放松。他沉入睡眠,但没有梦乡。
“荣耀九头蛇”和“伟大苏维埃”对他来说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一些构设好的字迹,被径直打印在他的脑袋里。他的脑子并不是一张白纸,起码上头还写着一 些闲杂记录和一些战斗意志。忠诚服从倒不是被写下来的,皮尔斯在他旁边这么讲过。“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挑选大兵,消除记忆挺简单,消除本能就麻烦得多了—— 所幸他们也不消得擦掉那部分。”冬兵听得懂他的话语,但他不会惦记它们。他对自己的以往和将来都不好奇,他只是听从。
“士兵。”皮尔斯拍拍他的胳膊,“又到了你应当服役的日子了。”
离他的中东任务已经过去了五年,他对那时期的印象只剩下简单的任务记录。他不思虑也不惦念。
他崩掉了那个叫尼克·弗瑞的,这大概能让皮尔斯不再那么经常皱着眉头唠叨这名字。第二回他自个儿去找皮尔斯,然后收到了新一步任务指令。他在桥上弄垮了那辆车,里头栽出来一个红头发女人,他看见那女人的脸,填进一个轮廓里,又被划回死亡名单中。
她用的还是老一套,他认得这个路数,虽然认得不见得等于应付得来。他去应付她,周围人去追赶另一个。两个目标优先级一致,他选了那个更熟一点的。他追 着女特工出了一段路,差点被小把戏骗了过去,可是她还是没能把他扳倒。这回他的确要把她划入死者行伍中了,一个红头发姑娘,一个假名字。
另一个目标及时地当了她的援手,掉过头来对付他。这个目标是个好对手,和他对练时的搏击时间比谁都长,一个扎实的硬点子,大概让他们这边白白损耗了不 少人手。搏击者的手臂和胸膛都结实得吓人,这么阵打斗也没能让他断掉一根骨头。冬兵的呼吸变得比通常时急促了,他的心脏像擂鼓一样狂跃起来,他自己都忘了 它还能这么运作。一道冰墙倒塌了,一个杀戮者露出他的本来面孔,一个顶着荣誉的名头犯下罪行的鬼。时间在计数中度过,秩序被扰乱了。他的对手忽然陷入了另 一个频率中,愕然地微微抬起下颌来。
“巴基。”他说。
直到他被押解走了,冬兵才意识到他说的当然是一个名字。他呼唤什么物事或什么人都不罕见,反正在当下连鬼魂都拥有自个儿的名头。冬兵拖着他需要整修的 金属臂离开,并不知道自己还属于人的身躯部分是不是坏得更厉害。他的脑袋里倒放着一些东西,现在还模糊,他得回去——回到自己的地方去,有检修和指令。
他的脑袋里还搅合着不知所谓的片段,一些符号和标记,苏联人的大舌头音,残存的德国佬在讲直话。“巴恩斯中士。”有人这么叫。一个名头,他不常把名头和实际的人联系起来。
他的脑袋里是一卷残破的图幅,没有删改,只有抹消。一些没被全然抹消的东西从冰层深处浮起来,声音和影像叠在一起,灰白的被染上鲜红的。那些残片和现 实交叠在一块儿,他弯曲手臂和手指,把周围人都扔或吓开,直到有人用拳头把他打回现实来。疼痛是有效反应,授命人是正确指令者。冬兵的行动应当被拉回常理 中,成为一台高效运作的任务机器。可他还记得一张人脸,声音也还在,一点金色的光彩在任务目标的发际上亮起来,那点扎眼的颜色他常见,但这是头一回被他记 下来。
“桥上的那个人,”他慢吞吞地说,“他是谁?”
“这星期你执行另一个任务时见过他。”
皮尔斯回答得干脆。他受过训,没人听得出他在扯谎还是讲真话。“我认识他。”冬兵说。他想眨动眼睛但没做成,那些糟乱的片段已经都不见了,剩下一张脸 孔,浮着健康的血色,不属于死者。他沉浸在长久的寂静里,沉下思维冰层去,不管不顾外头的人在讲什么。他从里头翻不出东西。
“你做的事是为全人类造福。你塑造了这个世纪,现在我需要你再做一次。人类社会现在处在秩序和混乱的临界点,明天早上我们要推它一把。不过你不完成你的任务我就没法动手,九头蛇就没法给世界它应得的自由。”
外头的话讲得慷慨激昂,那言论传递进他意识中只剩一堆残碎的词眼,关于造福,关于一个伟大的世纪,关于自由的论断。没有苏维埃,红星被掐灭,九头蛇将死,一辆列车驶向白雪皑皑的画幅深处。我们对着什么发出欢呼的声浪?[3]
“可我认识他。”他说。
“重新来过。”有人发出指示。
冬兵没有闭上眼睛。有一句判词悬而未决,有一块记忆区域鲜活地亮了起来,长久以来他几乎忘了那是什么滋味。但他还坐拥这个名头,也就不会抵抗。个人利 益被牺牲给更伟大的事业,何况他从不明晰个人利益之所在。他被堵上口塞,枷锁在他的金属臂与肉臂上扣紧,传感而来一边比另一边更冷。他沉入冰层深处,无光 的地界,口鼻都淹没在水中。他的头脑冷静得令人畏惧,多余的东西被清洗,刚刚活过来的一部分魂灵被生生抽离这活死人的身躯。他听见自己在叫喊,那已经全然 是另一人了。他的一部分意识沉浸在冰层深处,被封存但没有死去。
“尼克·弗瑞已经死了,”有人的声音在陈述,“剩下的人再出任何岔子我们都能救回来。”他像在宣判一个既定的结果,而那一伟大的时刻将至未至。曾经有 过更多为荣誉奋战的时刻,而总有人没有等到那个结局。他的理想光辉在灰白天幕下湮灭,风雪沉沉拉上帷幔,他在沉坠时有一个人浮到高处,那人曾呼喊过一个名 字。
冬兵终于阖上眼睛。钟摆在他的呼吸里游走,一并紊乱,然后归于几乎停滞的寂静里。
[1]德国联邦情报局。
[2]俄罗斯联邦安全局,苏联解体后改制而成的反间谍与情报侦察机构。
[3]《星条旗永不落》歌词第二句:What so proudly we hailed at the twilight's last gleaming?
第3章 假面人
“战场是士兵最好的归宿,生得精彩,死得光荣。”
这是最伟大一代的发言,最典型的军队格言,被标榜成一整代人的标志,被当作精神范例来宣传。罗曼诺夫娃没赶上那个时代,那个年代的帷幕已经落下了,随 后是一道铁幕,铁幕又即将被浪潮掀翻。她赶着浪潮的末尾诞生,苏联母亲病入膏肓,燕子[1]从世界各地被召回,途径东欧的那批有不少都折了翅膀。苏联母亲 需要一批更伟大的人来成就她的事业,而不只是一些羽毛蓬松的漂亮鸟儿。搁置了四十年的计划被重新启动,新一批姑娘被选进红房子。二十六个孤儿一溜排开,有 胸脯已经鼓起来的大姑娘也有半大孩子。
娜塔莉娅·爱丽安诺芙娜接近后者,但她是修习得最快的一个,大家暗自都觉得她会是优胜者,但没人会讲出来。红房子里缄言行事,行动比言语重要,喉舌意 味着弱点而不是艺术。娜塔莉娅闭上眼睛,一半被植入的记忆在她脑子里打转,她跟着柴可夫斯基的琴弓跳舞,踮起脚尖来连转到她倒在地板上摔了个结实。她知道 那是假的,但她也知道自己该把它当作是真的。她的命被绑定在为祖国母亲赞颂的音节上,一个不起眼的尾音,稍不谨慎就会被碾碎。
她自豪的向来是能力,而不是忠诚。
战场是士兵最好的归宿。发言被拆分解析,教导者苦口婆心地劝服她们那是危险言论,美国人把这类言论当作纪念是随时会发起战争的暗讯,他们宁可用煽动性 言论将子弟兵送上战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命交上去,还冠以牺牲精神的名头。娜塔莉娅隔着屏幕和发言人对视,在屏幕后头讲话的那个人叫史蒂夫·罗杰斯,美 国队长的讲话录像隔着四十年传递来只剩斑驳不清的图像和杂音,剩一点昂扬意味的声音全然抵不过外界的诋毁。“一个伟大而卑劣的谎言。”教导者这么评述。娜 塔莉娅将嘴唇抿紧,她无故相信他是诚实的。但她屏声静气,反正她不会坚定地相信任何事情。
然后一九九一红旗降落。大清洗开始了,无数计划草草结束,一些新计划又滋生起来。红房子被推倒,一些人死在瓦砾里,一些人逃之夭夭;娜塔莉娅被俄共的人带出来,她是最后剩下的一个,作为优胜者和幸存者接过了计划的代号,从此当作自己的头衔来用。
她跟着共产党联盟行动时已经叫黑寡妇了。没有漂亮翅膀,一个有力的猎杀者。奥列格·舍宁[2]在夸夸其谈的时候她在地下结网,情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她 手中,暗杀任务接踵而来。苏维埃母亲的死亡阴影还笼罩在莫斯科上空,一些未亡的蝇虫在四处流窜,他们是其中的一支,而且自以为萤火可比皓月。
她十岁那年开始接触到解锁档案,一些只敢在红色帝国解体后才方便暴露出来的东西,更多被搁置半个世纪的计划都可能在秘密施行,他们需要分辨出哪些是得 以利用的。她的年纪对于她的职权和头衔来说还太小,受人摆布的次数多,自己的独立兴趣也少得可怜。无数拿西里尔字母书写的档案封皮从她面前滑过去,被送回 原处或落到自己人手里,推到刻意多架一座老式电话机的办公桌上。
她的记忆真假难辨,但真的始终还在。有时候,在她合上眼睛、沉入黑潭的当口,她会从胡桃夹子的背后找到一点零散的线索,在芭蕾舞者夸张的服饰的妆容衬 托下找到些安分朴素的东西。比如伊凡的大胡茬,硬币掷出个背,一个拧断头的布娃娃,“代号:冬兵”的文件档案被安全地远送。
“——娜塔莎。”
她睁开眼睛,尼克·弗瑞蹲在她跟前,他的声音像一次指引,她走上另外的坦途。没有红星,没有伟大苏维埃,她在为自由效力。现在她醒来。她蠕动嘴唇抱怨那用来监控的小东西蜇人挺疼,然而同时在想:我知道应当去哪找他。
史蒂夫住院的那阵子她去看望过一回。那时候他还昏迷不醒,山姆·威尔逊在旁边看早报,见她来了就热情地招呼一声。那会儿她的手头没有带任何有价值的东 西,纯然是来看望一个朋友。美国队长又陷入沉睡了,她也不意外,也没有找个能坐的地方把自己安置下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嚼起了口香糖。
“我觉得你的麻烦还会持续一阵。”山姆提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盘算去路了。先别告诉史蒂夫,我还没想好。”她说,“国家还需要我们这么批人,我的麻烦会持续,但不至于让我丢掉命。”
她把视线偏向病床。史蒂夫·罗杰斯的脸孔还很年轻,当他沉睡、当他不露出任何一点老派的微笑时,看上去几乎和当下所有的年轻人别无二致。怀抱理想,不 谙世事,带点儿傻气的天真。他来自被冠以勇敢和忠诚之名的那一代,这些带点儿贬损的形容套在他身上却没有违和之处,那些形容应当只会多不会少。他身上有些 她没有的东西,她也不会将它们引以为豪,但过去有一个时刻她觉得它们值得相信。
而现在也一样。
“我就是好奇——你在盘算什么?”山姆则打量着她。他的口气是在真心实意地疑惑,不含恶意揣测,这口气代表一堆猜想正在他脑袋里随机生发。娜塔莎为这典型的士兵式口气思虑了一阵,然后觉得自己起码在当下可以交与坦诚。
“巴恩斯。”她说,“我知道应当去哪找他。”
山姆张大了嘴。他的脑袋转了两次,视线在她和卧病的那位之间走了一遭。“你应当跟他讲,”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发誓这会让他好过许多的。”
“也会让他不休养就把自己的命往外抛,弄不好就丢了它。”娜塔莎翻了翻眼皮,“我只有过去的线索,也许能帮得上忙。至于现在的,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说得对。”
她思虑着,将眼睛转到那永久诚实之人身上。他拥有一段漫长的过去,他花了很长时间回到这里,要找到一个同他拥有相似经历的人很难。她曾经走进过史密森尼博物馆,她看见过那套旧制服,就在美国队长的左臂旁。一个过去的幽灵活着回来。总有人在想念那些复生者。
“我会跟他讲的。”她说。
她在真正离开前找了趟弗瑞,从他那多打劫了三个微型电子探针面具[3],说着“那东西在糊弄皮尔斯的时候太好使了,我挺爱它”。“我倒希望你别太依赖这个。”弗瑞闷声吭着气,“它的确能够轻松易容,但是——”
“不便宜。但是来吧,我觉得神盾局剩下的那点架子也足够支撑它的成本。”
“——过度依赖这个也许会让你变得不那么相信自己的能力。”弗瑞说,“当心些,罗曼诺夫探员,在这当口能让我相信的人更少了,我不希望损失掉最好的之一。”
“哇哦,我都要感动了。”娜塔莎竖起一根手指,落在自己的下颌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要信任自己的,尼克,这曾经是我唯一相信的。伪装能力是其中一项,谁也不会把它从我这儿夺走,三个面具是无害的。”
独眼局长的两只眼睛都藏在墨镜后头,他露出的嘴巴是在笑的。“很好。”他说。他的背后是灰色的石砖墙,半拉废弃的招贴画在随风招展,翻起来时叫人看清 还好端端贴着的那一截上涂着大写的“信念”。娜塔莎目送着那大片纸张又落下去,石墙的缝隙里生长出灰白的十字形状。她沉凝了片刻,在弗瑞打算先一步离开之 前叫住他。
“他们的墓碑也在阿灵顿吗?”
弗瑞停了会儿步子。“你在问谁,罗曼诺夫探员?”他问,然后自行给予答案,“队长,还有巴恩斯?”
“他们。”娜塔莎说。
弗瑞完好的那只眼睛冲着她,隔着一层墨镜她也判定不出情绪。“我没料想到你会关心这个,或说你竟然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说。他往远处走,脚跟后头落下一截灰,没有别的印迹。“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找看?我也会去,我还想去看看我的墓志铭来的。”
“真是好趣味。”她评判道。
她没有去寻找,也没有去查证。她从前一定接触过这类资料,一个生硬的坐标和几幅实景图像,美国队长之墓下是一个空棺,他的挚友也一样。在那个战争消亡 的年代有太多人被过早地埋葬,棺前悬着国旗,牧师祷告时念不完所有的名字。史蒂夫站在尼克·弗瑞的墓碑前伫立了很久,她只在一旁等着。
她随身携带着基辅弄来的档案,一个被重启的计划,死而复生的幽灵,借着最伟大一代的躯壳行走在人间。九头蛇未亡,苏维埃遗留的红星还镌刻在尖兵的手臂 上。娜塔莎记得它们的含义,她在伟大的谎言下成长起来,把另一方指认成同样的东西。她向着史蒂夫走去时,记起他曾说过自己将把信任给予她,而且他永远诚 实。
“为了他们应得的归宿——生得精彩,死得光荣。”她想着。
[1]克格勃女性色情间谍的俗称。男性为“乌鸦”。
[2]原苏联共产党中央书记,“8.19”事件的领头人之一,其后入狱至1992年被释放,1993年出任共产党联盟—苏联共产党主席,宣布自己为原苏联共产党唯一合法继承者。
[3]鉴于官方资料不明,技术名称暂时借用隔壁家韦恩氏同款黑科技的名称。
第4章 十字纹
“我当真替你惋惜,队长。在我第一次听你的故事时,我就在想你为什么没看到我们获胜的那一天。就那一天,全世界都在说自己在布鲁克林有个远房亲戚之类的——”
“在我跟着部队行动的老日子里他们也会这么讲,而且也不是因为我。”
他们坐在威尔逊的家里,在长跑结束后各自倒了橙汁。罗杰斯那在刺杀弗瑞行动中遭了灾的小公寓还在翻修,莎伦在那边帮忙看着,以病菌危害为由建议他暂时 去别的地方避一避,然后自个儿喝掉一杯咖啡。山姆友善地提供了一间小客房,继而友善地接连询问起他进一步的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他这样问,“从哪里? 哪一步?”史蒂夫打断他的话头,然后把话题引向别处。马文·盖伊的唱片在旁边快乐地打转,他们的话头也连着一起四处转悠。
“的确,全世界都知道有个布鲁克林,而且恐怕就知道这么一个。所以人人在感谢美利坚时都这么打招呼,我见识过。”山姆说,“这不全是你的功劳,但你的确有功。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一定有不少人在碰杯时念你的名字。”
“天知道。”史蒂夫将还剩一半橙汁搁回桌上,“至少他们现在不那么做了。”
“现在?现在一团糟。”山姆嗤笑道,“这个年代里没有人引导他们了。所以我只惋惜你没看到那一天,因为现在的世界的确不是什么好模样——虽然是有不少值得一看的东西。我们总得找到点由头活下去。”
他的转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捎着一叠新文件,上边密密麻麻写着诸多地理坐标。他做了一些尝试,把过去那个鬼影的行踪发掘了一部分。这并不容易,娜塔莎一定留给了他一些东西。史蒂夫将它接过来,手指头从页脚上滑过去。
“你的由头不该是毫无必要地冒险,你有更好的去处。”他不太认真地说,“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写封介绍信,把你送到史塔克那边去。他会高兴的。”
“你可以把那封信留到晚些时候,我可能会需要它的。”山姆笑起来,转了个面背靠在桌子前头。史蒂夫把纸页翻得哗哗响,都是新纸,洁白崭新,边缘锋利,和那些文物级旧档案里泛黄发脆的纸张全然两样。它们的内容有所关联,但没有一次能真正紧密相连。
“谢谢。”史蒂夫将没装订的纸张拢好,叠合在自己手边,“但我当真觉得你现在就应该去找一趟史塔克。”
“为什么?”
“我记得你只知道一个背包的下落,而那个背包这会儿是一堆废铁。”他说,“我想它的修复工程也不会被军方受理。”
“如果是美国队长的请求,也许能网开一面?”
但山姆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他早就转过了身,手臂撑过了半张桌面。史蒂夫从中看到了一些令人放心而且令人快乐的成分,他不打算思考这样做是正确与否,反正他也不可能完全拒绝帮助。
“就让我们看看史塔克工业能做什么吧。”他说,“上回钢铁侠把他的技术献给了天空母舰,结果它们都沉进了波多马克河。希望这坏运气不会持续。”
山姆朗声笑了出来,随后收拾起那些文件。“等我再核查一遍。”他讲着,“也许我能弄得更有条理些,再看看我漏下了什么——”
“不用太急迫,反正它们也没什么效用。”史蒂夫说,“你知道的。”
山姆把脸冲着他,嘴角弯起古怪的一撇。“的确没有效用,但你仍然会看它们?”
史蒂夫耐心注视着这接过了猎鹰计划名头的士兵,他手里拿着的是另一国度的另一项计划,上边是另一个代号生效后产生的一连串结果。那些模糊的记录皆是过 往,在美国队长仍然沉睡的年代里就已经生发,属于他不能直接知晓的一部分经历。过往与现在不见得相连,但那是他没能攫在手里的部分,而他想要知道。
“我会。”他肯定道。
他的确写了封介绍信,中规中矩的那种,即使他手机里存着托尼·史塔克的热线电话。有时候他做事仍然挺老派。信被封好口,送到纽约去,山姆一块跟着去了 那边。美国队长的签名一定让它不至于在大厦第一层就被拦下,但随后托尼还是挂了个电话过来。“你大可以过来会会老朋友,队长,我是说布鲁斯。”钢铁侠在大 概在那边嚼东西,嘴里含混不清地讲着话,“顺便跟他讲讲他的小玩意在独眼龙身上的效果如何,希尔不肯多说这个,另外布鲁斯也不肯见她。”
所以希尔在那边忙碌。一些崭新的东西在建立起来,远离三曲翼大楼的废墟,远离安理会的直接掌控,远离正常军制和普通的期望。托尼懒洋洋地挂了电话,史 蒂夫听着那阵忙音一无所获。他在天快黑时拉开亮堂堂的灯,和旧军营里昏黄熏黑的灯泡渲染出来的成果全然两样;他在晚间回到床铺上,床垫过于柔软,好像能从 这里一直陷到地板上去,沉下去——
——沉入水中。光亮从他眼前擦掠而过,隔着断面燃烧遥远的火光。他从飞行的墟烬上落下来时,上面还有另一个人。巴基·巴恩斯,他想念他如同想念一个被 刻下的符文,将过去与当下相联系。长久以来他生活在一个断层背后,黑白闪烁的影像与佩吉苍老的手上尽都是时间的印记。要找到一个同他有相似经历的人很难。 现在有一个人同他相像。手臂坚实,呼吸沉稳,行动迅捷,七十年前的脸孔留存至今。总有一个人更为特殊,但他没有在一九四五之后留下一个吻。
之前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巴恩斯中士在和美国队长认过脸之后又死里逃生了大几回,在允许烂醉的夜晚多上了几杯,笑嘻嘻地被姑娘们亲上唇印子,转过头来拍 拍史蒂夫的肩膀。“欧洲人的礼节。”他说,“有些姑娘太害羞,亲完就用这个当托辞。我去英国人那边跑了一遭,也没被这么待过。那边还有些法国逃去的避难 民,真要和他们谈到礼节的话充其量就碰碰脸颊。”他哈哈大笑,靠近史蒂夫,撞到他的颧骨上。后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回去军营里,各自告别也不过是多一个拥抱。
巴恩斯中士留着一枚硬币,其中一面被磨得厉害,在层面几乎光平之后被他浅浅地划下一个洛林十字架。他在参与牌局时把它拿出来,末了总会把它收回去。他 保留的赌本,他的命,一面用符文写着为自由而战。“你猜战争结束之前我会不会把它输出去?”他冲着史蒂夫笑时露出一点牙尖。牌局结束了,硬币回来了。“这 纯属运气。”史蒂夫说。纯属运气的东西都算不得数,因为美国队长的参与会扭转局势。巴恩斯中士笑得更开,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
纸牌游戏和伤亡一样全凭运气,总有人在最后一刻没能把硬币收回口袋里。
山姆的纽约之行花了三天。他回来的时候史蒂夫正把铅笔捏在手头,在纸页上涂下一个模糊的人像,一个人将手抬到帽檐旁敬礼。士兵探头看了眼,转头把新背 包拿给他瞧。“但是我在这里没办法演示,伙计,”他耸耸肩,“我真得需要一个高点儿以及开阔点儿的地方,我才不要拿自己的房子开玩笑。”史蒂夫拍了拍他的 胳膊,告诉他这会儿正是值得一试的时候,他们只消换个地方。
“也不用太高,虽然我真的想去找几个还在部队里的朋友帮个忙。”
史蒂夫把本子合上,笔头丢在一旁。“你知道,有时候我们跟空降师一起行动。”他说,“有时候我会打先头,有时候我们是押尾的,这取决于情势和指挥官。那时候飞机前边会有一盏绿灯,准备跳伞;红灯亮了,开始行动。我猜正式部队里现在换了形式,至少也换了颜色。”
“你可以在路上跟我多讲讲。”
“现在也可以。有一次士兵们跳下去,在空中就遭到了截击。我的行动变更了,舱门正在关上,断了的强制开伞拉绳还留在舱门口。巴基就在我旁边,他本来该拉开下一根绳子。”
山姆叹了口气,把背包搁置下来,后退几步找了个座位。他举起双手挥了挥,也说不上是安慰。“嘿,”他说,“现在他不会跳伞,我也用不上绳子,不会再有下一根绳子了。”
“我希望这样。”
“希望总没错。”
“娜塔莎还希望我不要挖得太深。”史蒂夫笑道,“如果她不是没抱希望的话,她一定会恼火得很。”他站起来,指甲嵌在掌心里。“她不该那么恼火的,既然她和我一起见证过一部分。”
“回形针?”
“回形针,还不止。佐拉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电路怪物——不管怎么说。他给我们呈现了一些东西。九头蛇,你砍掉一个脑袋来就会再长出两个。”他念叨着,“冬兵计划本来由苏联人负责。如果我的历史补习没出错,回形针计划启动的时候我们和苏联人应当已经是两派的了。”
“你没出错,队长,”山姆说,“铁幕是在回形针再往前半年砸下来的[1]。”他挪动了一下肩膀,冲着史蒂夫抬高脑袋。“但是冬兵计划落到了九头蛇手里?”
“佐拉本人主持的计划,档案上记着。”
“而九头蛇是神盾局的寄生虫。”山姆嘟哝着,“这太疯了,一个德国佬在美国人帮助下去主持苏联的人体兵器计划,这会让不少人抓破头。你对这个有什么概念吗,队长?”
“我们那时候说,苏联人唯一听得懂的一句德语是在对方举起双手时喊出的‘Kamerad[2]’,而且他们即使听到会背了,自己也绝不会讲。”史蒂夫 回答,“我正在想我还能不能听到你比刚才说的更疯的事情。”娜塔莎的声音还在讲“不要挖得太深”,在他脑子里,一个慎重的警告。他说过自己庆幸于自己知道 在对抗什么,她知道他是诚实的,而她又一次警告他。
“收拾行装,”史蒂夫说,“做好准备。”他在手心里划下一个洛林十字架,为自由,这是他唯一得以确定的物事。
[1]丘吉尔于1946年3月发布了著名的铁幕演说,拉开冷战序幕;同年9月,杜鲁门总统同意批准回形针行动。
[2]“伙伴、朋友”之意,亦为德军投降时的喊话用词。
第5章 愚人船
冬兵潜入福尔斯彻奇时已经入夜,弗吉尼亚小城里没有人被惊动。他无声息地沿街潜行,躲在灯柱不及的深影里快速溜滑。西南角的安全屋里空无一人,近华盛 顿的九头蛇势力已经全线收缩,集中规划或四散逃亡。他的指讯器在天空母舰的狙杀行动中损毁,在从高空落入波多马克河的时候彻底坏透了,因此直到进屋才察觉 到指令员留下了迁移的信号。在负伤情况下继续逃亡并不明智,援助也不是一时可以到达的。他潜入地下室,权限刷开了暗门,然后解开了行动制服,把自己扔到机 械椅上做全身检查。
他本来应当及时发出存活信号,但他在负伤状况下从水里捞出一个人,长途跋涉到这地界,被迫把仅剩的潜伏功底都使了出来,这会儿实在太累。他在来得及动身发讯前已经陷入短暂的休克中,双眼紧闭,右边的手指轻微颤抖着。
红字的一横划在纸页上。往远处看是一道血迹,拖过皑皑雪地留下划痕。冬日被浸染开裂,再往后看尽都碎开了。有一双眼睛曾注视这些,视觉成像被保留下 来,封存在寒冰深处变成古老的活化石。疯人在其中触摸壁垒,因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死者而变得更疯。他的由来之地已经变迁无数,他的记忆都被打磨成虚无的。
冬兵撑开眼睑时检测结果已经出来,右臂和肋骨的伤势和他预想的一样糟,所幸内脏没有破裂出血。他扯住右臂快速地将脱臼的骨头卡回原位,他干这类事情的 次数不少,但没有一回像这会儿那么钻心的疼。他的疼痛感知似乎被放大了,连带着他所有更饱含情绪的感知一起剧烈波动。他瘫软在座椅上喘着粗气,一时不得继 续动弹。他快速翕动着眼睑,地下室的灯泡在他视界中化为一个模糊的光斑。
他意识到“糟透了”,而且让这念头占据脑海的时间过长,甚至压下了本该立即起效的应对机制。
右臂已经能动弹了,甚至比以往恢复得还快。他的任务目标在同他搏斗时留了手,没有真的掰断他的胳膊,甚至在生死搏击时依然没用上最狠的方式。有效防 制,而不是搏杀。他的战斗本能告诉他这两者的区别。冬兵一反常态地在这上头多思虑了老久。这一天里反常的事态已经够多了,不外乎再多一件。
他沉下心思,在没有安定辅助的情况下强制自己入睡。
他做了梦。梦境本来是毫无意义的,意味着过多潜藏的个人情绪,那些色彩充沛的部分是无益于行动的。他惯常在安定辅助下保持深度睡眠,睡眠的用途不过是 高效歇息,身体机能强制性恢复。现在他做了梦,那感觉竟然久违的很好。他的任务目标在浮波中下沉,他潜下去时本该痛苦得很,空气从肺泡里被挤出来,水和烟 尘掺杂在一块,再多上半分钟就能让他猛烈地咳出血。但这在梦境中是毫无痛楚的,只剩他的心脉跳动,血液回声冲击在耳膜上,钟摆计时在他耳边被无限放大。下 沉者的口鼻中冒出长串细碎的气泡,上浮破裂时带出奇异的韵律,拼写成一个他听过的名字。
冬兵从深水处浮起来,带着一些别的、老旧的物事,像潜藏过久之后忽然间勃发而出。他张开眼皮时意识到一些东西从他内里滋长出来,仿佛蛰伏已久之后忽然复生,目前只有一个苗头,他还不能通晓它的全貌。“我认识他。”他喃喃着,而且记起了上一回这样说时他思考的滋味。
他拖着不像样的制服走出地下室,在上面的浴室小心地清洗完自身,在衣橱里尽力寻到了合适他身段的普通衣服。报时是早间七点五十,与指令员失去联系不足 二十四小时,他们应当还没放弃对他的寻找,亦或是仍然在等待他的主动联络。他的能力和职权值得上头这么做。搜寻的人马还没找到这边来,唯一的可能性是九头 蛇当真被打疼了。
九头蛇的暗杀尖兵花了片刻去犹豫,那点不明就以苗头让时间延长到半分钟。随后他果决地踹开里间的门,找到了他需要的应急钱币和伪造身份卡,利索地乔装 成常人模样,长袖和手套将左边胳膊整个遮蔽起来。他在找到代步工具后的一分钟内拆卸了上头的追踪定位装置,这才发动了车辆,折了三道远路才从僻路口离开。 他在最后一次折角处隐约瞧见闪着警灯的车辆掠过他的来路,那警力对于这样一座万人小城而言实在太充沛了些。
他偏过头去,感受到一点古怪的念头在进行微弱的蜂鸣——讥诮地说句“真可惜”或者干脆吹起口哨来。
重新回到华盛顿花了他一阵子。在毫无援助的情况下进行潜伏不算容易,但总算还能坚持下来。冬兵在歇息时脑子里转悠着一些截然相反的念头,一方面在宣称 这是对其自身使命的背叛,一方面在坚持对他来说这要更好。现在他的思维模式中有了折中的概念,折中下来他还需要转圜一段时间。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这是 他长久以来第二回在毫无指令的情况下自主行动——第一回他把自己沉进河里,捞起一个他本来该杀死的人。
这一回的行动看上去还很长久,他需要先定下来一个新目标。
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小时,带着身后逼近的追踪者四处兜圈子。他没办法这样晃荡太久,他得找一个去处。他不记得多少东西,他还 记得他最后一个任务目标的模样。如果新目标暂时无法确定的话,他想知道在哪能找到那个未竟的目标。史密森尼博物馆的主题展览招贴画还高悬着,拿着塑料仿制 品圆盾的小男孩从街道上跑过,快乐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
冬兵将左手深深捅进衣袋,一顶棒球帽压住了头发,长久未清理的胡茬密密麻麻刺在下颌上。他微微垮下肩去,走过陈列窗时全然是普通年轻人的邋遢模样。他 潜伏在人群中搜寻他想知晓的,从铺满整堵墙壁的鲜艳人像边擦过去,眼睛从地面扫到天花板上。广播里刚结束上一轮解说,从程式化的尾声里他没有抓住任何有效 讯息。他踱着步子走过一排陈列开的制服旁侧,随着其他人的动向往另一端偏过身去。一张脸孔投入他视界之内,他觉得熟悉。
“巴基·巴恩斯。”
他阅读解说的时候这名字反复出现。他不常阅读文本,字符在他脑内映射出的内涵生疏得可怖,扭转过九曲回路才艰难地生成能让人理解的意思。他终于把那个 名字和那张脸孔联系起来,随后又回去端详那面目。一个年轻人微微仰着头,嘴角下抿,隔着灰白的岁月屏障看不出他眉眼的颜色。
冬兵当然认得那张脸。那是他仅剩不多能将脸孔与实际的人相联系的个例。他在那张脸上蓄起了伪装,帽檐压低让阴影覆在它上头。他缓慢地眨动眼睛,两次过 后谨慎地眯起来。信息没有任何变化。巴基·巴恩斯与史蒂夫·罗杰斯被并列排出,从学校到军队始终相识。他的思维仔细地碾压过每一个词眼,榨出无数遥远细密 的图像来,挂着藤蔓的学校院墙,一只白蝴蝶掠过一个男孩脏兮兮的鼻尖。
“巴基,”有个声音说过,“你与我相识一生了。”
冬兵的金属手指在衣袋里收紧。上一回他实际这么听到时,冲这么讲的人挥出了拳头。他肉身的手指还在轻微地抖动着,他的肩上还积着淤血,他从水里浮游出 来后一切痛觉都变得钻心剜骨,几乎同它们实际发生时一般严重。他一向记得疼痛的滋味,上一回他被清洗掉其它滋味时只有疼痛的教训被留下来,仇恨被转移到任 务目标身上。他的最后一个任务目标是唯一的,能将仇恨和拳脚都坦然承受。最后一个,他想。
他将帽檐压得更低,转身游出了人群。
曾有一个时代里疯人在放逐中被船只承载着四处巡游,赤身裸体而自得其乐地哼着家乡的歌。船只顺着莱茵河漂游,那个时代里后世那些更疯的人还没从这河水 浇灌的沃土上诞生。一些人宣称他们是在朝圣,上溯和下落都是为了寻找理性和自我的光辉。他们仰天大笑,拉扯着自己的粗布衣服,手足都在粗糙的船舷上摩擦出 血来,浸入水中获得一点冰冷的抚慰。
这里远离那些故事生发的地域,尽管他仍然认得一些讲德语的家伙。冬兵寻到隐蔽处褪去衣物,完好的那只手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停顿了一瞬。机械臂咬住血肉的 地方已经愈合很久,浑然一体,他早就有一部分不纯然是活着的人。他赤裸地沉入水中,向他头脑里还没完全消散印象的水域潜去。他屏息的时间远远长于常人,三 次浮沉后就已离边岸很远。
他在水域里孤独地徘徊到天色渐黑,在他能探到、能看见的地带中始终寻不到那被丢弃的盾牌。它本该扎眼得很,沉到最深的黑暗中都鲜明得足以指引人前行。 他在最后一次沉下水中时徒劳地空抓了一把,他的皮肤被浸泡得起了褶皱,足趾在河水中冻了个透彻。他最后看了眼浮沙的河底,随后奋力向上浮去。寒冷和寂静在 他周围聚拢,暮霭在西方铺开,在粼光渐歇的河面之上,夜幕开始降临了。
冬兵拖着足步走上河滩,砂石粗砺地扎入他的趾缝和脚跟。水滴从他的头发上顺滑下来,贴着额角和颧骨一溜下落,嘴唇和眼眶一般湿润。他抹了把脸,扔下那套柔软舒适的装扮换回他的备用制服。他不再停留,加快步伐离开了。
车上的监听系统被重新打开了,即使这为他加重了一笔被反向追踪到的可能性。不过这权当是消遣,反正他对调频电台里的内容也生不起兴趣。他歇在街角泊 位,耳机里的嗞嗞电流声并不被从旁呼啸而过的其它车辆打断。冬兵将座椅后调了一些,倒在那儿连个百无聊赖的念头都兴不起。他抿紧嘴唇,试图把多余的念头清 出脑袋。他需要下一个目标,他需要行动起来。清空头脑变得越来越困难,提起执行命令的意志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候有微弱的信息被截取下来。从加密方式来看是正统神盾局派系的,“尼克·弗瑞那边的人”,按照皮尔斯的说法。那边应当已经不剩多少余力来找追踪者的麻烦了。“——请求通讯,”那声音说,“现已——撤离——”
冬兵直起身来。他将车弄出泊位,在黢黑蔽光的车窗后头踩下油门,车轮飞转着从十字路口掠过。“——河段——目标——运送至——”他仔细辨识着字音,听到一个地点,一条街道的名称,他试图追上去。“——联系队长。”那声音说完。
冬兵根据路况执行了一个急转弯,几乎将自己甩出去时才意识到他犯了个致命错误。任何人都会对那面星盾感兴趣,但神盾局和九头蛇一定会互相拼命抢在彼此 的更前头。神盾局的多少机密都落进了河道里,即便是技术回收也值得他们分出一批人来进行及时打捞。这让他生出一丝近似希望的东西来,一点光亮,几乎破开冰 层、并告诉他其下还有多少未曾发现的。
夜幕完全降临,街边的爵士乐被掐灭,车顶把群星隔离在外头。
第6章 乌斯地
“我要他记得,哪天他要真在诺斯霍特[1]着陆了,千万别给我拍电报炫耀。”
史蒂夫走下前阶,结束了关于伦敦的话题。他怀疑弗瑞是赶去那里了,而且直接向山姆提了出来。索尔和他的麻烦敌人在前一年的尾巴里给伦敦造成了一点规模 并不很小的破坏,这在互联网上以及神盾局内部都不是秘密。史蒂夫拿不准弗瑞向神域人求助的几率有多大,因此话题很快岔去了伦敦本身上头,又很快终结于他们 的短暂分别。
“我应当找他要一份电报的。”他说。
“往好里想,你也许会有更好的机会。”
“那也同从前不一样了。但希望如此。”
山姆同他挥别。“明早准时!”他喊道。史蒂夫跨上摩托车冲他比了一切放心的手势。他迅速冲进夜色当中,打算去公寓里凑合过一夜。他有些东西要捡拾,尽管最重要的一项至今还不知所踪。神盾局没有给予他会将它交还的承诺,他也不打算就这样空等下去。
山姆动身去纽约之前建议过他也该找托尼·史塔克帮个忙,考虑到那面星星盾的原型就是史塔克老爸的手笔。“但是这一个史塔克只会考虑怎么把人用装甲盖起 来,我想。”史蒂夫这么推拒。于是这会儿他轻装上阵,也将轻装而归,仿佛这就是普通的归家之行,而第二天他就要启程去一次同样普通的远行。
事实上在詹姆斯·巴恩斯被分配而将离开美洲大陆的前夜,史蒂夫没记起来要叮嘱他电报的问题。远行的士兵难得有讯息传回来,传回信的都是些随行的记者, 挂着相机揣着护照和许可证就踏上了路,还能抢到比大兵们更多的酒。詹姆斯后来和史蒂夫抱怨过一回,然后各自碰了一杯。“看起来布鲁克林小个子现在得到更多 了,只要他乐意。”他发笑时眼睛稍微眯成缝,在昏灯下看上去几乎纯是灰的,但那至少比档案上的黑白像看起来还亮些。
陆军师成员本来更容易被纪念,即便倒在战地上也更容易被扯出军牌来。巴恩斯中士一度被认定是尸骨无存,甚至没有一封标志身份的旧电报存下来。他倒是有 些手信,军中的信难得被寄出,士兵们会把它们叠起来塞在胸口,抄起枪时默念相好的姑娘或亲人的名字。人们从巴恩斯的换洗制服里掏出了一封信,那个年代的隐 私还不太值钱,那封信被送到美国队长前头时还完好无损仅仅是出于对死者的敬重。封外没有收件地址,封内连带起头和落款都只写了三行字:史蒂夫;敬你;巴 基。最末端不成行的日期在一九四三他刚启程离开的时候,他兴许的确带着它这么久,被磨损得几度换过信封,放在他的口袋里,在胸膛边靠近心脏的地方。
史蒂夫从不知道远处他们为之奋战的地方是否曾为詹姆斯·巴恩斯降下半旗。他猜想不会,即便那死讯换做是自己的,降旗的举动也值得商榷。因此他在等待战 争结束的时候,当他们为全部亡故的将士哀悼时,他会多花上片刻去专注地悼念自己的友人。他没能等到那一天,也没能在那一日回到故土去,给多出的空坟献上一 束鲜花。
他还没来得及想起墓志铭的问题,他的手机就尖锐地吵了起来,铃声是“神盾局紧急呼叫”那一档的。史蒂夫皱着眉头,在离公寓楼一个街区的地方刹住了脚, 靠到街边接听那催命的传讯。讲电话的不再是弗瑞了,一个陌生探员在那边失控地叫喊起来。“我们本来找到了它,队长,我们正准备和你联系——”她咬着牙说, “有个人把它夺走了。”
“伤亡怎么样?”
“没人残也没人死。对手速度太快,我们追踪不及时。”她呼吸急促,史蒂夫几乎听得见一点细微的呻吟,但她仍然在加快语速,“他离开的方向像是冲着你的公寓去的,队长——小心——只是——以防万一。”
半夜里有个疯子跑去夺走了盾牌,听联络时的背景声响还是在街道上,兴许被他错过的哪个路口正躺着一辆报废的车。他又得到了一个警告,来自另一个姑娘; 直觉让他把两件事联系在一块。史蒂夫本来想打给莎伦确认情况,没拨出号又将它放下了。一个对手,单兵行动,速度太快,无法追踪。史蒂夫沉默地踩上油门,剩 余一个街区的距离迅速被拉短至无。他停好车时开始觉得这毫无必要。现在他赤手空拳地送上门去,假若又有人忘记关留声机的话,那也不会是尼克·弗瑞或他自 己。
现在与他扔下盾牌的那一刻没什么不同。他赤手空拳,甚至还少了制服的防护。空溜溜一个史蒂夫·罗杰斯过来,不再是个小块头大男孩,也不再是在布鲁克 林。史蒂夫接近门边时莎伦那边还隐隐传来安和的电视声响,听上去丝毫没被打扰到。史蒂夫贴近门板,没有音乐,没有任何嘈杂的动静。他再没有盾牌,也不消抄 窗户道进去。门边或许就蹲着一个暗杀者,但如果对方能潜伏到这地步的话他走哪条路都一样。
但那个人应当是来找他。
现在他手里拿捏着锁匙,他来抉择是否面对一个谜底。他知道那个名字的拼法,也会把它念出来,但没有人会为他公布这是个正确答案。
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明,远离恶事。[2]
那不是一座城,那应当是一片地,有人声称它在应许之地[3]的东面,比那片流淌鲜乳和甘蜜的土地还要更早见到新升的太阳。更多人只当它是书里写的一个 名字,和其它许多诡谲的名字一样都是被尘封的旧东西,世代变迁便没了踪影,真实的面貌可能早已湮灭。那些不可考的故事被卷进史书典籍,有人拉出老地图来在 上边随意比划,几句话就试图讲清他自个儿都不明白的往昔。
现在一个往昔的名头活过来,从冰层里跳脱出一个真实的人;那人完全正直,并意图远离恶事。他静悄悄走在自己居住的地界里,一个变迁的地方,屋里没有多余的沙发垫,屋外没有砖块去压住一把钥匙。
史蒂夫沿着过道静静走时没有发出声响。屋子里同他所想的一般寂静,窗户敞开着,夜风拂进来时有些凉。他周身发冷,走得缓慢,下意识地仍然提着戒备。他 掠过置物柜,在拐角处谨慎地扭过头,弗瑞曾经潜伏进来坐着的地方空无一人。史蒂夫并没有松口气,也不敢就这样摸去把灯打亮。他刚准备错脚移位,耳朵旁边忽 然悬了起来。
有东西落在地板上,一次、两次——第三次时他忽然撞回客厅里,做好了看见爆破弹滚动到脚边的最坏打算。没有滚滑的轨迹,声响坠下去就消失了。沙发一角有人盘踞在那,星盾沉默地挡在他身前。
“你。”史蒂夫说,“好吧——你。”
他定睛先看向落在不速之客脚边的那堆小玩意,看上去原先是些摄像头和监听器,现在各个都被干脆地捏成了报废品。随后他才真正冲向不速之客,他朝过去时 还没想清应该冲过去制住对方还是静观其变。冬兵陷在他的沙发垫里,眼睛和脸孔都袒露出来,隔着同样被冰封的多年时光沉默地注视他。史蒂夫见过那双眼睛,在 他头一回穿着军装出现在巴恩斯跟前时,那个被绑缚着还数着数的陆军中士有着这么双眼睛,灰褐在乏光的环境里透着一丁点暗淡的蓝。伏尔加河流域冰封,河面上 降下带着烟灰的雪。
“我该拿你怎么办?”史蒂夫说,“上回你来这边时,是要往屋子里放枪。我不信你会记得先把枪放下再拜访。”
冬兵仍然不讲话,也不多动弹,只是稍微挪了挪手臂,将盾牌立得完全竖直,又静悄悄地调整起有效角度来。史蒂夫试图命令自己放松,然后发现这不比令他选 择在战斗中丢下盾牌更困难。他曾经赤手空拳将搏杀应付了过来,现在的情况怎么也不会更糟。而如果那盾牌之后是一把上膛的枪,他也不能阻止它在自己胸前打出 一朵血花来。
暗杀者冬兵依然没有动静,也不把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里。他在缓慢地、微不可察地转动眼睛,嘴唇边有细微的褶弧,那些精妙的神情本不应当出现在这样一个 被当作人体兵器的实体上。他感到疑惑,并在思虑些东西,那疑惑的方式仍然缓慢而滞涩,然而其中有些成分已经同过去的詹姆斯·巴恩斯有些相似了。他们曾经一 起长大,史蒂夫熟知那些神情生发的态势,不只这一个,每一个。
然后对方终于开了口。“上回我差不多把你打昏过去,”那声线平直而缺乏润色,“但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你是来继续完成任务的话,请便。”史蒂夫说,“但如果你当真想完成任务的话,你就不该把它留到第二回。”
“第三回。”冬兵说着,话语间歇里唇梢细微地挑起来。
他忽然把盾牌摊平下来,搁置到膝盖上,那后头并没有一把枪,但一把短匕还被他掌握在手上。史蒂夫见过他用它,在格斗中破空而来、锋锐地捅进哪儿都能留 个窟窿或者划出道沟,在手掌上翻转时挽出危险的刀花。那匕首的尖端没有向外,冬兵将它也平置在膝盖上,拳头松松攥着它的柄。他的神情困惑得更厉害了,那模 样叫史蒂夫万分想全然放松地走过去,告诉他一切他所不知晓的。
“你为什么拿它——将它拿来?”但他应当完全理清当下的状况。理智会帮他做出正确的指示,虽然他也不那么在乎当真在这里丢了命。猎鹰还在另一边等待他 一同行动,这是实情,但他们此去的目的已经坐在他跟前了。冬兵没有将那神情维持太久,他的嘴角又坚定地抿下去。他将匕首攥紧,但没有抄起盾牌。
“有个声音跟我讲这是你的,它还叫我跟着你。”他说,“我在想怎么样会让情况好些,照着做还是取了你的命。”
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他面对围击,财物散尽,亲人罹难,在健康也弃他而去之前只剩下一个还没开始劝他枉死的爱人,典籍不曾记载那个名字。
那一个受难者等到旁人同他辩论,质疑忠信,希图信任,寻找公义。他的所信将被欺骗,他的良知并受拷问,他在祈祷之前饱受苦痛折磨。
现在解决问题的方式更多,祈祷是最后的一类选择。史蒂夫犹疑了一阵后还是缓慢走近了,上前去寻求一个更为直接的后果。他看见点着红星的机械臂逐渐绷 紧,但那些属于巴基·巴恩斯的神情仍然保留了一丝,放松安适地挂在一如旧日的面目上。冬兵已经做好了搏击的准备,但也不全然是。显然正有一些东西在那躯壳 之下生长复苏,史蒂夫不确定那是否茁壮到足够将他们一同从当下的境地中拯救出来。
那曾经让他托付完全的信任,这习惯至今也没能完全改去。
冬兵的拳头攥得更紧,陡然间他将头向旁侧撇去,窗口之外遥遥有个人像在注视这边。史蒂夫眯眼看去时那人影一晃就隐去了,而冬兵忽然站起来,用上全力攻 击的劲头将盾牌掷到他身前。“别他妈再放下它,”他粗声说,“拿着它去抵抗,九头蛇还在长出新的首脑,弄清它是——这什么——因为我也想——该死——”
他的神情狰狞起来,像头脑里正在生发的东西和将他限制成当下模样的那一些发生了交战,并把他置身到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巴基?”史蒂夫这样叫。他说不 上这让情况变好了还是更糟。他的手臂上还留着撞击力道,冬兵就冲着旁侧走了。他在跃出窗户前警告地一挥匕首,接着留下了最后一句:
“去找我来的地方。”
窗外有沉重的坠落声,没有到底,很快寂静又回来了。史蒂夫终于打开了厅堂的灯,长久地摩挲着盾牌边缘,金属质料冷得扎手。他的呼吸这才急促起来,又被压迫平稳。他偏转过头去,应该有一张原本落在桌角的纸牌,它是被搁置在茶几下层一角,现在那最后一张牌失去了踪迹。
那意味像是告诫他押上最后的赌本,这手段让他沉凝了更久,随后终于暂时放下了盾牌,收拾起他原本应当准备的行装来。
[1]英国皇家空军基地,位于伦敦西北区。
[2]《约伯记》首句。
[3]犹太教经书塔纳赫中,耶和华向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的后裔和他的儿子以撒及以撒的儿子雅各,应许赐给他的后裔在中东从尼罗河至幼发拉底河的土地。
第7章 死者言
抢掠者有一条机械臂。
神盾局剩下的人将不多的信息告诉她,指给她看监控上的留下的影子。剩下的这些人,他们没有经历过弗瑞的死而复生,不知晓那个秘密代号,也不认得那个代 号象征的战力。娜塔莎还是一身便装,嚼着过多的口香糖,理完了信息便把眉头迅速压下来。有人分出精力来通知队长,而她悄悄遁离了,在下一个街角吐掉口香糖 时已经换回了她的黑衣服。
她快速奔跑在楼层之间,到了隔壁的楼栋里,在正确的那个窗口多留了一瞬。一秒钟足以她判定形势,队长是安全的,公寓楼也是。她多留的那一瞬也足够冬兵 向她投来一瞥。尖兵的眼睛冷得吓人,娜塔莎见过那类眼睛,在红房子倒塌前,那些顶级训练员在由刻意的谈笑风生转到开枪之间一个短暂的截面。她矮下身去,侧 身溜过了一截地,弹起来便在楼道中迅速奔跑向前,直到在楼侧轻巧地打开窗户,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绳索在近地面处将她拉住,她收回绑缚,猫着腰落回实地 上。她准备向另一侧去时,留神到那双眼睛从拐角的阴影里注视着她。
娜塔莎冷静地落下手去摸枪,而暗杀者已经行动。他永远要快一步,而且随时都能在弄出把重机枪来扫出一梭子弹时也不担心后坐力。枪响没有出现,娜塔莎矮 下身去躲避他飞掷而出的匕首,他们彼此接近,冬兵忽然一拧身错过了她的拳头。她的绳索还没拉出来,他的手掌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回墙上。附近有汽车警报 器被碰响了,他们各自安静了一阵,彼此互相瞪视。娜塔莎的呼吸还顺畅,但她一旦稍微动弹下胳膊,卡在她颈上的手指就会爆发性地施力。她疑惑地向对方看去, 对方紧紧抿着嘴,属于凡人的那只手竖起到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架势。
他的呼吸并不像机械般平稳,袒露的面目上也露着些人性化的困惑。他头发里留着河藻的气味。娜塔莎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她看向对方的眼睛,这会儿也不那么冷得吓人了。她不再试图用胳膊寻到个正确的发力角度发动反击,转而扭动了一下脖子。她开口时声音嘶哑得比以往还厉害些。
“先是腹部,然后是肩膀。”她说,“你本来已经害得我不能穿比基尼了,巴恩斯,现在连泳衣都该说再见了。”
冬兵皱了一下眉头。他的手指忽然松开了,而娜塔莎迅速地从他身侧钻开。她一个折身往复就抄起了枪,一条腿半蹲着让另一边蹬着地面,做好了既能准备近战 也可以直接扣下扳机的架势。报警器停止运作,周遭忽然寂静无声。冬兵就那么看向她,抬起绘着红星的那条胳膊,做了个推拒的手势。
“安静。”他说。那声音也不那么像个睡了半世纪的鬼。
“真贴心。”娜塔莎回答,“不过我赞同。我本来告诉他我去给自己弄新身份了,这就再出现显得有点不太诚实。”冬兵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他的神情变得 古怪了。娜塔莎仍然端着枪,慢慢站起来,平视他的眼睛。“你去得正好,他在找你。”对面那个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娜塔莎稍微弯起了端枪的胳膊。“我希望他 是找到了。”
“你们两个,”冬兵再次开口,声线平直,“任务逃脱目标。”
“没错。”
“我记得你应当死了。五年前。”
“这是个进步,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任何人。”娜塔莎说。她的脚尖在不停地转移重心。“通常我不会和我拿枪指着的人解释,但你——通常你也不应当关心。” 冬兵抿紧了嘴,在刺出胡茬的下颌上方形成一道深色的线。他的眼睛忽然深暗下去,娜塔莎决定铤而走险。“而我一直以为自己在跟一个死人讲话,巴恩斯。”
“闭嘴。”冬兵嘶声说。
他的神情波动起来,面具掉落变回了人。他们沉默地伫立着,各自都不轻举妄动,娜塔莎稍微偏移了脚步,一步出去后他们开始彼此绕行。对方似能摸清她所 想,精确地调整着他能反击的站位。圆环中央有一个不可见的坍缩点,最终轨迹将在那交合。娜塔莎踩在这转圜的路径上,手指摩挲着扳机。
“那时候你的确不关心。伤口对我来讲不致命,就是得麻烦他们把我轻轻拖回去再输上一堆血。”她说,“现在你记得我了。”
“我不认得你。”冬兵说。他的眼神闪烁,瞳孔里透出点灰墨覆盖的蓝。“我认识另一个任务目标。我认得他。”他语气里透着些苦痛,还有更多希冀似的东西。娜塔莎在史蒂夫谈及巴基的名字时见过类似的东西。
“你应当同他讲。”她温柔地咏叹起来。
“代号:冬兵”的档案曾经由她手上滤过。在苏联母亲的废墟上,她所接触的东西远比史蒂夫·罗杰斯能及的要深远。冬兵是一个来自过去的黑影,来自红星等 于荣耀与忠诚的时代,一个隐蔽的旗号。她没有向史蒂夫讲过的,是她在红房子时听过那个故事,一个私下流传的隐讯。指导员告诉她们美国队长被冰封在不知何 处,私下里有人在说苏联也有一个被冰封的士兵。他的左臂上打着苏维埃的印记,他沉睡是为了封存苏维埃的精神。直到她开始为共产党联盟潜伏结网时,仍然有线 人会喃喃叨咕他们有一个复兴的机会。
时至如今她才知道那的确是个伟大而卑劣的谎言。
冬兵计划在冷战落下帷幕后秘密地复苏,她没能见证那个过程。苏维埃的影子里窜出来一个鬼,他四处游走搜罗叛离的人。娜塔莎被归入神盾局麾下时,头一周 晚上始终在提心吊胆地思索会不会有一个暗杀者过来在她脑袋上开花。她的名字应当是在叛变者的名单上高悬着的,她做好了被幽灵带走性命的准备。
幽灵没有前来,她一直活到五年前。子弹穿过她射杀了另一个人,她被视作一个无关紧要的屏障。狩猎者远去,她仰在地上静静失血,晕眩的脑袋里来不及思索 对方究竟为谁效力。九头蛇,苏维埃,神盾局,她的往昔和今日被串联在一起,她在其中转圜的次数过多,每一处都有枪杆能对准她。她对史蒂夫谈论怀疑,她原以 为自己走上正道了。她所接触的一切仍然是谎言。一个长久的谎言已经具象化,就站在她前头,因为一句咏叹而稍微歇住了脚。
“神盾局的资料和九头蛇一起被披露,但是披露出来的资料里没有你的档案。”娜塔莎说,“只有一个线索。那条线索不是谁都能摸过去的。你被藏得很深。”
对方的神情像在阐述“我不明白”的意思。他把眉头摊平,娜塔莎从这里发掘出一点犹疑的迹象。“现在倒是随处可见你们的档案了。”他说,“黑寡妇,罗曼诺夫,娜塔莉娅·爱丽安诺芙娜——”
“哼。”
“——我在名单上见过。”
“伟大苏维埃。”娜塔莎说,“你好,苏维埃子弹。我本来以为我会更早撞见你,比五年前还要更早。”他们驻留在最终的圆环之外,站立在两个间隔点上。冬兵的战斗意志已经松懈许多了,但他仍然将机械臂挡在前头,做出推拒的警告手势。
“那不是我的名单。”他简短地说。
娜塔莎吁叹了一声,又将四月里城区发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牙齿轻轻蹭过下唇。“我真应当从那时起就开始怀疑你究竟在为谁效力。”她说。
“就因为你没有死。”冬兵毫无停顿地指出。他看上去想做一个大笑的表情,但面部肌肉硬生生牵制住那态势。他短暂地垂了会儿眼睑,似乎压住了些狂怒的躁动。“我不知道是在为谁效力。”
他的末一句话尾音压得很低。娜塔莎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了解到九头蛇的范围,他知道如何与“弗瑞派的人”做区别,但他分不清那是否公正。娜塔莎眯起眼看 望那颗红星,伟大苏维埃,那印记打在一个落难者的手臂上。上一场战争里他们同那落难者还是战友的关系,随后就变成了不撕破脸的宿敌。他落在全然不同的境地 里被灌注忠诚,施放者是他在战争中的敌人。没有更为复杂的处境了。娜塔莎短暂地眨动双眼,想起自己曾经对史蒂夫谈论对处境的怀疑。
“你最好先弄清你是对谁忠诚。”她说。
拷问的人会从坟墓中站起来,因为拷问他们的是真正逝去的那一些。有一些亡灵长久地游荡在原野上,参与到人群当中,被砍掉了脑袋还能长出新的。掠劫者, 浆果叶,暗处的寄生虫,即便内里见不得光外貌也看上去光鲜亮丽。娜塔莎记得有人引导自己将那些都想起来,一个外域的声音,圆滑柔韧,诡计多端,一个仪表堂 堂但惹人讨厌的骗子。现在另一个对蛊惑人心不甚了解的人站在她面前,她随时可以把同一套把戏释放在他头上。
冬兵将身子侧了回去,忽然讲了句“我让他去找我来的地方”。他的战斗意志几乎消退了,起码娜塔莎不用再担心他会突然反水把自己这个遗留任务目标解决掉。“那是个好主意。我先让他去的,我还让他不要挖太深。”她说,“但我没想到你会自主找上来。”
“我会回去。”冬兵平声说。他不再解释,最后挥出个手势像是“别跟来”,缓慢地转过身去将后心短暂亮给了她。娜塔莎摩挲着扳机,体会这得来不易的短暂信任,它仅仅由一些混乱意图的随机排列构成。冬兵消失在他潜伏的那个拐角,娜塔莎啧了一声,把枪支收了回去。
“要跟去的也不是我。”她低声念着,“我真得去弄个新身份了,不然怎么行动都不方便。”
无论如何都得往海外走了。她在途中闪了个身,重新走回街灯底下时已经成了晚归的普通上班族的打扮。她把最后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静悄悄规划起近来所有 的动静。玛丽亚·希尔在史塔克那边,复仇者大厦进入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布鲁斯·班纳也离不开那边。剩下的人都往欧洲去了:伦敦有过一起事故,近来也不算很 太平;巴顿近来同她紧急联系了一次,他好像在亚平宁一带流窜;尼克·弗瑞的行踪一直对她公开,但她不打算跟上。
她想起敖德萨行动,基辅弄来的资料,东欧混乱的地界上一些暴动正在滋生。寄生虫还没有完全死去,她大可以在摸黑行动改头换面的过程中活动一下手脚,顺便斩除一部分寄生虫未断的手脚。一些本该死去的东西还在徘徊,她不惮去会一会。
现在她不太紧张了。她面对过最难缠的敌人来自神域,最后他也没讨着好。这会儿只是在中庭,她还是能把手脚放得更开的。
第8章 黎明谷
“巴恩斯。”有人叫他。
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战壕里,刚刚遭受了一轮炮击,掀起来的土差点把他和旁边那俩伙计活埋。他经受过那么一次,醒来的时候在战地病房里,旁边床位那家伙 歪着嘴跟他打招呼,半边胳膊不见踪影。然后他转回头去,拼命咳嗽,好像喉咙里还堵着泥土,嗓子眼里留着的部分混着血和骨头。护士给他端了杯水,抚摸他额头 的是个年轻姑娘。然后她跑去亲吻旁边那可怜人,跑走的时候还转了会儿身偷偷抹眼睛。
“——巴恩斯。”
在到欧洲的头一星期里,他还想着会有人在晚间把头探在营房旁边,喊着他的姓要给他一封信,落款会是一个在纽约就亲过他的姑娘。现在整个纽约的年轻人就 剩了史蒂夫一个,而他不可能勾走全纽约的姑娘,那城市可不是个小地方。后来他开始不做指望,再后来他开始不愿那样。大兵们的命都吊在脖子上,没有一个能给 予姑娘们确切的承诺,没了承诺的束缚可不会有人把心思塞进信里,远渡重洋给你递来一个吻。
他在俱乐部里和护士亲热,从旁一些有妻子的嘿嘿笑着拍他的背。“好好爽啊,巴恩斯,”他们咂着嘴,“赶在有机会的时候。”好姑娘给他脖子上留下一个指甲印,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活着回去往那根手指头上套一个环。
他在战地病房里醒过来的次数不少,万幸没有断手缺脚,躺不到半个钟头就和另外几个伤得也不重的年轻人一溜烟爬起来,绕过护士长的盘查溜到外头。远远的 有人在唱圣歌,一个十字架歪歪斜斜地竖在帐篷前头。同行的几个人喃喃念叨着一些名字,而他掏出断掉的半截铅笔,在本来就脏的手心里蹭了老半天也没想到该写 哪一个。
在他差点死于落土活埋的那一回之后,他找人借了支还算好使的钢笔。那东西在部队里已经难得一见了,至少它没有炸杆也没有劈尖。他展平信纸时头脑里已经 决定了一个名字。他不打算冒着百分百滞留或丢件的风险寄出它,他只是觉得自己该写一点值得记挂的留下来。万一他明天就被扯出了军牌,至少还有个人被他惦念 着。
“史蒂夫”,他写。
有人打在他背上,拍得他在还没睁眼时就连声咳嗽了起来。“巴恩斯,”这回换了个声音,带着些笑意,也熟悉得多,“你可以去更舒服的地方睡大觉。”于是他抬起头来,脸上肯定带着袖子的烙印。史蒂夫装在美国队长的制服里,温和地冲他点了点头。
“恐怕现在不行。”指令官在另一边说。这是之前那个声音,年纪更大也更不会变通。“有你的任务,巴恩斯。”
他还没来得及坐端正些,史蒂夫倒是在一旁皱起了眉头。“我没有接到命令。”他肯定地说,“这是失误还是——”
“这不是你的任务,队长,也不需要你的队伍出动。”指令官说,“任务向詹姆斯·巴恩斯直接下达,就他一个人。”
冬兵醒来的时候,屏幕上的读数显示着他的体征一切正常,机械在他醒转时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他从金属躺椅上起来,然后把自己塞去了浴室里,洗掉头发里干 透的河水腥味再刮干净脸。他的肩膀有些麻,金属臂咬合的地方传来轻微的瘙痒。他试着握了握手指,肩膀上窜起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疼痛,很快又散去了。
缺乏必要修复。他意识到。金属不比人,它们需要保养维修,而不能在睡眠中养复自身。他有办法自己弄好,但他在离开弗吉尼亚后就避开了任何一处已知的九 头蛇据点,装扮成常人潜逃意味着没有可用工具,旅馆小床不可能对机械手起到安慰作用。对他活着的那部分身体也没多大作用,它们太柔软了,仿佛一直能陷下 去。
直到之前的夜半,他闯进另一处无人的安全屋,给自己做了完整的养复。长久的中断令它稍微有些副作用,但不会比继续缺乏养复更糟。另一个副作用是现在九头蛇随时会发现他的动向,而他应当避开。他本来不该避开他效力的对象。他又应当绕着所有能让人追踪到自己的地方走。
前阵子九头蛇正在收缩,没法花上太多精力顾及他,他本来会相对安全些。现在时局快稳定了,剩余的爪牙得以腾出精力,而他的任务目标正打算往它们收缩群 聚的地方跑。冬兵无声地啐了一口,右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如果他打算跟进事态,他就不可能始终隐瞒自己的行踪,不论他是跟随他的目标还是换一个方向都是如 此。而他的确离不开过去支持他的那些东西。他们给他留下的一切像镣绳一样拴着他,即使绳长足够他出去放风而不被扯回原地,也始终联系在那。
冬兵做了决定。他又换上常人的衣服,一件连帽衫一直拉到额头前边。胸前拉链边内侧有个暗袋,他思虑了片刻后将一张纸牌塞了进去,那张纸牌底端用水笔标 着一串数字,一个记载有人死去的年份。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里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效忠,长久以来皆是如此,但曾经是上头本身活在欺瞒的表皮下, 现在是他自己整理不清自己的脑袋。一些东西在表皮下活过来,一些光亮,更多的声音和脸孔,触觉和嗅觉,一个人在冲他笑,而他认识他。
声讯开始连接。接通。有人在对头质问。“你应该跟着信号回来。”他们操着大舌头俄语,口音古怪。冬兵同样用俄语回答:“在进一步指令之前我被下达了其它任务,而我的任务现在还没有完成。”
“我知道你被派去刺杀美国队长和黑寡妇。现在那任务失去意义了,皮尔斯给你的任务但他死了。而且美国政府不会让那两个人出事。”
“这对九头蛇有利无害。”
“的确如此。”那边说,随即沉默了片刻,“给他们多造成些麻烦。如果暂时找不到黑寡妇,就去对付另一个。找个时间回来报道,随时等待新指令。记住,你的确应该留神美国队长。”
冬兵的手指搭在太阳穴上。他的任务并不光彩,他的行为也一样,相较于哪边而言都没区别。他的脑袋里转着一个名字,一张脸孔,一个声音在喃喃低语。
“他是我的任务目标,”他答道,“我跟着他。”
史蒂夫穿着军装出现他面前时,他备用的那套军服胸前口袋里塞着一封信笺。封好了口,外封清洁,内里不算日期只有三行字。他们逃出生天,承载荣誉而归。 那时候史蒂夫的个头已经窜得比他高了,文兵队里有的是姑娘冲着终于成为英雄的美国队长抛媚眼。一同生还的战士们有的转着嵌在指节上的戒指,有的发疯地扯出 一页纸来亲吻上面的字迹。而他重新披上外衣之后的胸口滚烫起来,可他最终也没有亮出上边的字来。
现在那封信笺躺在底衫的衣袋里,和他贴得更紧。他蜷缩在车厢壁旁,怀里揣着枪,独自奔波在袭杀任务上头。“总得有人要担任暗杀者的角色,帮忙提前除掉 一些可能的障碍;总得有人该帮更伟大的业绩铺路。我们不能在这上面冒任何风险。”上头的人这么说,“这不需要动用整个突击队,我们只需要其中一个。而你, 巴恩斯中士,我们对你与队长的友谊寄予希望,你会是最后背叛的一个。”他点了头。史蒂夫在一旁直皱眉,甚至露出了想争论的神情。他摆手制止。“我接受。” 他说。
战争过后将有人会以此为题,说“最伟大的一代也做过不光彩的事情”。他们会批判,讥讽,拉起反战者的阵营往荣誉的背面吐唾沫。那时候他会不再清楚他是 否做了正确的事情。趁着现在他还觉得这没问题,发令者觉得这是他明白事理的表现,毕竟民众需要美国队长保持最光辉的形象。史蒂夫在他临行前拍了拍他的胳 膊,蓝眼睛里写着诚恳。“那时候我会和你站在一起的,”他说,“我会陪你到最后。”
“得了吧,”他哈哈笑,“那是他们最不乐意看到的。”
于是他怀里揣上了枪,然后端在手上,沉默地蛰伏在荒原深处。电话兵被击毙在树杈上,需要缄口的目标还在一英里外。他阖上眼皮,开始深呼吸。“巴恩斯中 士,”有人问过他,“在面对这样的任务时,你确认你仍会保持你的忠诚吗?”他回答这是胜利所需要的,这是战争所需要的。史蒂夫站在他旁边,在他警告的瞪视 下保持沉默。“但你所为之奋斗的人民可能不待见你,你所护佑的精神与你做的背道而驰?”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开了枪,随后在山谷深处伏击了一天一夜,在一级狙杀的目标外还多解决了三个次级的。有知情者会称赞他上不得台面的功绩,有人会把他和刽子手划归一 类。他的裤腿脏得不像话,跌入山涧中扩开一圈泥。随后他整身倒进浅水中,冷得直打啰嗦,水流从他的耳畔拂过去。他挣出来大口呼气,捧起水来往脸上浇,混着 没洗干净的灰泥从他下颌上滴下来。太阳刚刚升起,他朝着东方那抹灰白眯起了眼睛。他底衫的前胸还是干燥的,没浸上水也没染上血。
人们会说他对美国队长保持忠诚,因为所有人都会对那模范榜样献上虔诚的一面,为了那身制服,为了那个名头,为了美利坚的胜利。他在黎明到来时仍然眯着眼,搓去脸上的血印子,对那说法摇头否决。
“那个布鲁克林的小个子,笨到打起架来不知道跑。”他曾说过,“我跟着他。”
第9章 叹息桥
“打仗的时候谁也不想去西伯利亚。雪会把靴跟黏住,手都不敢长时间露在外头。通讯都会受干扰。而且苏联人的那一套规制也让人不习惯。”
“所以德国人在发动战争的时候就够疯了。听起来佐拉肯让自己变成个电子幽灵也不那么奇怪了。”
“事实上他是瑞士人。”史蒂夫终于想起来要纠正他,“他自己说的。”
“我们习惯考虑派系,而不是实际国籍。”山姆回答,“你会发现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些。”
基辅不平静,前两个月来会更糟。好在主要矛盾转移去了顿涅茨克,这会儿他们不会在大街上碰见抵抗者和防暴警察了。即便这样,潜入这城市也花了他们大精 力。神盾局剩下的那批人起不了事,真正帮上忙的是钢铁侠。“弗瑞的建议也没那么坏。”托尼这么说,“复仇者是个好名字,我还给它设计了一个标志呢——等你 们搞完这趟回来,队长,你得亲自把你的简历送到我面前来。别拒绝,反正我自己也能搞到。”他提出了条件,而史蒂夫接受了。多亏了改制,否则军工业还不好 说,但清洁能源的路子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被掐断。
他们跟着史塔克工业的人摸进乌克兰境内,找了个僻静处安置下来,出入境记录上都抹消了他们的名字。街道上还能嗅到火药味儿,民众的情绪都不稳定。不过 他们也不常上街。他们在基辅城郊扎下个地盘后就静悄悄地摸去其它地方打听了,在正式往档案记录的地点进发之前尽力弄到更多消息。“你干过这类活儿吗,队 长?”山姆问他,“在对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好招惹来苍蝇?”
“大多数时候有别人帮忙干这些事情,我只用负责选择合适的时候往里冲。”史蒂夫回答,“不过有时候他们直接砸过来一整个任务要我自己决策,所以我对这一套也不生疏。”
“那时候你可用的人手大概比现在要多,而且会越来越多。”山姆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不过我也不差劲,看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当然有苍蝇跟在他们周围。起先是在布罗瓦雷,有人在拐角地拿枪口抵在山姆的后腰上,然后被弄脱了肘关节。他们沿着第聂伯河游走了一阵,在共青城遭遇了 一次突袭,第二天早上他们离开那儿,留下一批人不知被送往医院还是哪儿的地下设施里。“其实这更像间谍的活计。”山姆说。他们最终在赫尔松歇了脚,然后一 路跑到溺谷里去。山姆把全新升级过的猎鹰装备收回背包,转而摸了摸自己刮干净又新毛糙起来的脸。
“在你当士兵的时候,你当然得反过来对付间谍。”史蒂夫回答,“军队里对审查间谍也有一套,虽然我们都不算正常规制。”
“听起来有道理。以及不,我比你还是更贴近正常规制一些的,队长。只是我们这年头的专人专项分工更严。”
一艘船出了溺谷,一路驶去了敖德萨。山姆把眼睛藏在墨镜后头,咕哝着假如跟着弗瑞走的话麻烦会更多。弗瑞需要筛选可信的人,各自释放计策,一环套着一 环,花上半天功夫去判定对方是不是在讲真话。而他们这一路上总归是碰不上战略盟友,只需要清走一切挡路的,然后从他们的直接动向来判断一下九头蛇的残余势 力如何。他们的确不能搞出太大动静,不然会触动这片本来就不太平的土地上更多人的神经;但在他们相对低调地行事时,还会主动撞上了的都不是无辜人士。
“你真的不需要跟来。”史蒂夫说。他们在城郊逗留,汽车一直往地图标记点上的断崖边驶去。山姆在那里踩了一脚急刹车,他们在安全地带停下来,各自把车门在背后拍合。猎鹰用上自己的装备,胳膊张开了走到崖边,扭过头来咧开了嘴。
“任务开始之后再说这个有点太晚,长官。”他说。
他身子一跌便往下坠去,在下头一折又浮上来。史蒂夫把盾牌背在身后,接过了援助的手。他们一同下沉时他还将耳朵好好竖了起来,仿佛上头随时会发生一次新的爆炸。没有爆破,没有轰炸,追兵要么被甩在了峡谷那头,要么就是蜷缩回去休养生息、给他们留下了一点空闲的时间。
九头蛇是被打疼了,但似乎还有余力反击。他们游荡的这一带不算外围,但估摸着也算不上核心,一路前行来都有遭受反击的时候,干扰是有,可都没带来实质 性的麻烦。当山姆在路途上问及这一路的实际意义时,史蒂夫回答说“判定形势”。要判定形势的话势必不能坐以待毙,但就判定形势这一件事而言这路途又太长 了。“敖德萨任务是我们已知的冬兵任务中信息最确切的一个,”史蒂夫说,“我指望能在那里发现一些新线索。”
“你是在寻找他的过去。”
“我是。”
“这是文件记录以外的部分,不能告诉我们冬兵计划的详情。这不见得有多大作用。”
“我知道。”
他们降落在断崖之下。五年时间足够掩盖大部分痕迹,这儿没有焦土也没有铁墟。山姆在根据娜塔莎留下的描述计算汽车可能坠落的区域,并寻找附近合适的狙 击点。他没有收起那对钢铁翅翼,在近空来回逡巡,念叨着史蒂夫弄不明白的计算式。史蒂夫把周遭环境都扫在眼里,然后摈弃了多余的念头。
这没有作用。没有弹道留存,没有数据,他们在这里应当是毫无头绪的。计算推论可能有过多失误,导致推断结果毫无价值。这不能提交为一份陈述报告,万幸他也不需要向任何人提供陈词。没有人向他下令。这是他自己的任务。
断崖边有一小方空地,窄窄地沿陡峭的石壁铺开,狭长地延伸了可能有半英里,宽不过百米之遥。往外去是丛生的矮树林,低歪弯扭,枝杈不能承人。史蒂夫短 暂地闭上眼睛,试图通过以往的战斗直觉判定可能的狙杀角度。但目标点无法确认,每一个角度都能断定或排除。西南角有一块奇诡的石岩,那里足够隐藏一个身形 同他相似的人。十米开外就有另一个隐蔽点,借助树干纵生的斜影拉角可以在特定的时刻藏起来。他不是狙击手,不过在不短的时间里当过活靶子,多少能判定这 个。
他在九头蛇近营处带领行动队突击时,己方有子弹替他清扫掉狙击手和哨兵。他转过头去时有一张脸孔从半拉影子里看着他,面目上浮着灰,隐晦地撇着嘴。而 他会抬手致意,折身前行,战场上不容得任何人致以更多的感谢。第一次他还张望了几秒,第二次他迟疑一瞬就找到了位置,第三次他直接抬起头来,撞上了那个再 次上膛的干脆动作。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要提早七十年,可在他冰封过的记忆里还鲜活得很。史蒂夫终于停下步子时已经退到了场地靠东边,猎鹰正远远地在另一 头。他踩进一片干枯的洼陷地,若有所感,随后第三次抬起头来。有一处背光地,位置不远不近,往树林里走不到五米,凝视几秒才看得出那地方隐隐约约藏着个屏 声静气的人。他的面目上浮着灰,整身都隐蔽起来,若是在危境中的话稍一眨眼就能错过去。
山姆还在另一边。他似乎有了别的发现,没有喊上一声就收拢装备潜进了树林里。史蒂夫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地界。他将手抬高,硬生生遏止了致礼的势头,转而把盾牌持在了手里。
那人影的胳膊稍微动了一动,似乎终于记起来要给狙击枪上膛。
他找到他,在其他人在为取胜而欢呼时,从隐蔽点里把腿受了伤的狙击者拖出来。巴基把胳膊架在他背上,咧着嘴说“反正它没断”。他们走回救援点的路显得 挺长远,而那是史蒂夫第二回真切地体会到巴基可能死在战场上。头一回他扔下舞台演出拿起了盾牌,把巴恩斯中士和其他人一块救出来,他脚下是火海,同生路之 间隔着一道消失的断桥,巴基站在另一端等待他,而他踩着火光跨越过去。第二回没有桥,他们两个在一端,拖着步子实实在在地走着路。巴基·巴恩斯的呼吸时而 粗重时而微弱似将死之人,他的头发磨蹭在史蒂夫的颧骨上,他的声音被自行咽回去。
过去圣徒们不走过桥梁,他们站在水域前头,弹指之间就能让红海分开袒露出路来;后来实际行走的人要么迁跃过去,要么沉寂在路途上。过去有一道叹息桥, 将死之人拖着自己的罪行从闭域中走过,从审判之地走向失去自由的未来;后来桥梁仍在,往光辉中的短暂一瞥让人兴起些希望。桥上有一个人,他们曾经相识。现 在桥梁又消失了,他们中间隔着沉默的路途,要么实实在在地走过去,要么迁跃于一发直取性命的子弹。
“我记得这个。”史蒂夫说,“如果不是记得的话,我不会找到你。”
冬兵既不发声,也不开枪。他的身形凝固在光亮不及的地段里,他的模样也是。史蒂夫的确记得这个,他的暗杀者,他的武器,他的开路人、他的手足、他的另 一半命。苏联人或许洗去了巴基·巴恩斯的记忆,但没有洗去他残存的战斗意志,他的潜伏形式、他的旧习惯,他在星条旗的庇佑下就养出的那些手段。然而他们的 往昔本身就深埋其间,潜伏和狙杀都与支援相连,他的命被分走了一半到他护佑的目标身上。史蒂夫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指望对方也能记起来。
“你记得吗,巴克?”
这是他来这地界的原因。他来寻找一个过去的映射,想判定那些旧东西是否还在;结果他撞上了现在这个真实的人。他面对一枚蓄势待发的子弹怡然不惧,眼睛 锁定在一点上,久久没有把盾牌举起到身前。冬兵又动了一动。精妙的暗杀者本不应在同一个地方潜伏两次,也不应当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眼里。他动弹的方式像是满 不在乎了,然后他的胳膊向得以使力的架势往旁侧拧去。
枪响了。一具人体沉沉坠地。
“趴下!”山姆的声音远远传来。史蒂夫迅速把盾牌挡在前头,扫到他这边的子弹比他想象得少。史蒂夫听见爆发式的俄语咒骂,他在过去同苏联人打过交道, 讲得不好但也听得懂一些。“他妈的背叛者!”他们吼叫着。山姆在另一边搏击,已经没有子弹扫向这边了。史蒂夫从盾牌后方探出眼睛,在远处,冬兵换了把枪, 一连串子弹扫向树林另一端与空地的接援处。他实打实地击毙了一排大舌头,打破了聚拢而来的包围阵。那批人中分出了一部分返向树林里,朝着冬兵聚拢过去。
山姆终于回到史蒂夫旁边,展开翅翼动力全开往悬崖上方猛冲而去。史蒂夫咬住了牙关,手臂持着盾牌挡在身前,遏制着抬起手来举到额际的势头。
“冬兵背叛了我们。”在下头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之前,他最后听到,“派出狙杀小组,不要让他有和美国队长进一步接触的机会。”
第10章 火焰河
他的头发擦过树丛的枝叶,断裂的木屑气味混着冰雪冲进他的鼻腔。
他感觉到冷。一场新雪悄然而临,落在他的鼻翼上,融化在他的眼眶里。他感觉到冷,因他手臂旁正浸开温润的血流,碰到他冰冷的躯壳上,而他将留存不下半 点体温。雪花在他的眼睑上蓄积起来,仿佛他已经成为一方永冻的磐石,再不能融化任何物事。火车载着他的挚友远行了,往未来的路径去,而他将沉睡在积雪中, 被冻碎血肉只剩枯骨。
他在还能动弹的时候微微张开嘴。雪片被他的呼吸拂动,落在他即将失去效用的唇舌上。他预备闭上眼睛,全心迎接一个来自死亡的亲吻。他本来指望对方会是个更加鲜活的人。
有人扳动他的肩膀,扯着他往地狱走去。他的视界慢慢融化了,缟素的山野轮廓片片交叠在一起。他回归到黑暗里,长久地沉睡下去。
他感觉到冷,因他认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他从黑暗中被唤醒,不是在战地病房,顶上不是撑起的斗篷架或小礼堂的横梁。“巴恩斯中士。”有个人这样 叫他,还带着德语口音,然后咧嘴发笑,“对你的改造程序已经开始了,你将成为九头蛇的新拳头。”那时候他的手臂已经被连根断去,取代它的是他不熟识的怪机 器。而他在刚刚弄明白应该怎么操控它时,就掐上了临近人的脖子。
“实验体情绪不稳定,反抗意志过强,”有人制服了他,有人在焦急地汇报,“具有攻击性,我们现在无法对他进行完全的思维控制。”
“我指望你们能干得更好些。”那叫过他的人慢条斯理地说。
“我们已经进行了芯片植入,但他的反抗意志足以——”
“有解决方法吗?”
“在过去沉睡的时间里,实验体已经出现记忆紊乱的现象。”汇报的声音平稳下来,带着机械似的冷酷,“如果沉睡的时间更长,我们也许可以在此之间逐渐控制他。我们已经植入了程序,只需要削弱他的反抗意识就能逐渐生效。”
有人在缓慢地踱步,凑到他眼前仔细地打量他。“那就让它更加长久。”那人说,“即使这程序不起作用,等他复苏的时候我们也有更多应对的办法了。”
“对不起,博士,但要到什么时候?”
“未来。他会成为九头蛇的新拳头。现在这个世界刚刚被拯救回来,人们反抗的势头还在。等到世界再变成一团糟的时候他才能派上更大的用场。”那人说,“将他冷冻起来。”
他感觉到冷,他的手脚躯干都开始失去知觉。他的呼吸变得微弱,趋向于无;他的命线被抻得笔直,即将崩断了。他沉入黑暗里,沉入寒冰之下迎接永夜。
冬兵在树丛中奔逃。他曾经在这一带潜伏过,熟知周遭的地形,五年时间除了让树枝升得高了些之外没有什么深远的变化。他的头脑里曾经只能存放任务信息, 多余无用的东西都会被弃之不顾,现在这特性救了他的命。子弹从他背后穿梭而过,钉在树干当中,击断了多余的枝杈,飞溅起泥土和石块来。
他往前奔跑,翻倒在溪涧中,随后沿着它折断了方向,直到更深的水域。他屏住呼吸沉下身去,像鱼雷一般爆冲而走,迅游得比往常所能及的更久,直到水开始 渗进他的肺里。他浮上水面换气时胸肺都快炸裂,远远地还能听见呼喊声。他再次扎下水面,这回潜得更深,眼球开始疼痛,耳膜边满是轰鸣。
他终于能爬上岸时已经精疲力竭,还选了个激流断石交接的地方,常人根本打探不来,从这里爬上岸去也让他去了半条命。冬兵在石岩上摊开四肢,连声咳嗽,从口鼻中呛出水来。灰蓝的天幕压在他翻覆的视野里,周围没有人声,只有水流轰响,他觉得冷。
他成为了背叛者。再没有去处了。
冬兵艰难地翻了个身,头发黏湿在他的眼眶边,水珠顺着眼窝滑下去。他把最后一点水从肺里咳出来时感觉喉管里像着了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发疼。他的骨头像 错了位散了架一样不听使唤,这会儿随便来一颗子弹都能把他的脑浆打出来。他的呼吸粗得像拉风箱,等他的听觉恢复后就死死咬住牙关以防闹出更大的动静。周围 的确没人,他也孤立无援。
再没有去处了。他搞砸了针对美国队长的围剿行动,把枪掉了个方向往跟他搭上线的同党发子弹,参与行动的和上头的人都把他当叛徒。上头本来就对他几次都 未能得手而不太满意,这回彻底翻了脸,他倒不用回去遭受斥责和惩戒了。冬兵终于能挪动胳膊,抬起手来抹了把脸。他端着枪时本来应当冲着美国队长开,可最后 变成了掩护对方的手段,他擅自行动时像脑子里忽然崩断了根弦。他记得那盾牌后面的名字,史蒂文·罗杰斯,他在博物馆里念到过。
史蒂夫,他想。
他撑起身来,把自己彻底拖上岸。现在他只靠自己了,他曾绕开监控那么久,现在不过是回到老路上,他自个儿也能活下去。在他体力不支的时候机械臂变得更 沉了,他的身子向一侧歪去,走了好几步才调整好平衡。他往坚实的地面上走时觉得脚都要陷下去,仿佛他正跋涉在泥沼里,但若一头栽下去就会没了命。
接下来他沿着陆路奔袭,即使沿着第聂伯河走能省下大把的麻烦,也许还能借一些查封不严的船,让他两三天内就能爬回北边去。但现在越安全的地方就越可能 藏着陷阱,重点是美国队长可能选了那条路。如果九头蛇怀疑他和他原本的任务目标是同党,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在那更容易露头的目标附近打埋伏。九头蛇憎恨 叛徒多于敌人,即使他们自己就依附着谎言和背叛而生。一旦他们在猎物周围布施陷阱而将枪口对准背叛者,美国队长现在的处境反而还安全些。
冬兵回到基辅附近的时候,肩背上都多了弹道擦出的口。他的真胳膊差点又断了一回,这回的施力者可没那么好心会给他保全随时能接回去的骨头。他在骨头被弄断前把对方的脑袋打开了花,尸体留在窜出火焰的废墟里。火星溅到他的鞋跟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焦黑的点。
他跟着他过去的任务目标。他知道对方在寻找他的过去。他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冬兵赶回藏在郊野中的老建筑群里时,还没有人先他一步出现在这里。显然美国队长遇上的麻烦更多,而他这次走得要更快一些。他跑回基地中,在不合规制的 地方找到秘密基地的入口。权限设置还没过期,但这类老式的监制不归到监控网络里,上头的人没法一键撤销他在这儿的权限记录,而他们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干这类 像是自投罗网的事情。冬兵落下升降梯,谨慎地四处扫视埋藏在尘土之下的设备。重要的资料档案都已经被转移备份,这个初始之地早就失去了它原来的价值,权当 做一个纪念。他往实验室的方向去,照明设施还没完全失去效用,微弱亮着的一点忽明忽暗的光让他不至于完全摸着黑走路。
那个密封舱还在。他们最终把他从这里弄醒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他再躺回去,那时候红旗已经飘落,前苏联时代的科技也失去了研究意义。曾用于冰封的舱室被暴 力拆卸,只为了在新纪象来临之际快些把里头的人弄出来。冬兵碰着那向外翻卷的金属壳,在边角处发现暗色的斑斑锈迹。他用指甲一刮就能蹭下簌簌粉尘来,混着 土灰和锈屑,散出腐尸般的窒闷气味。
他记得他醒来时不觉得冷了,滚烫的灯光打在他的皮肤上,外头的人在奋力讲话,声音艰难地传递到他钝化的耳膜上,钻过冰封的碎屑,最后终于达到他的微薄 的意识里。九头蛇万岁。有人在那条反应路径被打通后就不住地重复。九头蛇万岁。他大概是听过这句话,且印象足够深刻。他不记得那是以什么方式被人铭记的 了,将荣誉放在心上还是憎恨到了骨子里。九头蛇万岁,他跟着模模糊糊地重复。
现在他记得了。冬兵摩挲着他过去的铁棺,想象一座空坟的模样。他记得手里端平的枪,他曾为一个人开路,而不是想要狙杀对方;他曾经站在星条旗下方,注 视着一个人把那图案穿戴在身,他感到自豪而不是仇恨。他的袭杀手段变成战斗本能被烙印在他的身体里,举手投足间还能发挥出来,它曾经是为了另一个目标而服 务。经历过漫长的黑暗后,灯光打在他皮肤上烧得生疼。他从炼狱归来,踩过火焰长河,灵魂都被灼空,脸皮都已剥落,没人再认得他的面目。
现在他记得有人曾经踩过火焰的模样了,而他曾在另一端呼喊。
时隔大半个世纪,远在美国队长的名头重现在世人面前之后,巴基·巴恩斯从他的躯壳中醒来。他拼命咳嗽,好像喉咙里还堵着泥土,嗓子眼里留着的部分混着血和骨头;他的口里留下硫磺,骨肉间逡巡着岩浆,整个人都陷入重生的苦痛中。
有光亮在远处忽明忽暗,最后像一点火星一般骤然灭去,留下一片焦黑皴裂的死地。
第11章 离散曲
史蒂夫不是很乐意回顾他在上个世纪里最后的时光。施密特被吞噬了,吞噬他的魔盒也掉落了。他坐上驾驶位,佩吉的脸被存放在相框里,温柔地看向他。战场 是士兵最好的归宿,他想。生得精彩,死得光荣。他会和自己的制服、和美利坚的图腾一起被埋葬,像一个先他而去的故人。他看见冰川浮沉,假若躺在其间一定很 冷。
他在醒来后没有被迫面对这段记忆。弗瑞做事的手段和正常的军方不同,他不乐意拷问几十年前最后的一点细节。“那没什么意思,队长。结果既成,那么早的导因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除了让档案变得更丰富些之外。”
现在他开始回想了。他同九头蛇的首脑最后的接触,一个活着的鬼怪,一个同样来自血清改造的狂妄者。山姆在旁边竖着耳朵听。施密特被宇宙魔方吞噬,宇宙魔方和美国队长一起落到神盾局的掌控里。“它被索尔他们带回神域了。”史蒂夫说。
“真可惜。如果它真有传说中的那么全能,你就该直接冲着它许个愿,然后一切就能都恢复正常了。”
“过去我们祈祷的时候总是没什么用途。”史蒂夫说,“空中部队都能轰到十字架上,只对着它许愿的话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他们终于回到基辅城郊的老房子里,身躯劳苦、精神疲累,倒头就睡了一觉,又在黎明到来之前起身,各自沉默地干了杯威士忌。山姆的酒量不错,他坚称一杯 正好够他热血沸腾起来,干起架来会更带劲。史蒂夫喝得更多。他在过去跑雪地的时候曾经和突击队一众成员在临行前分享一些伏特加,各自入过杯后把剩下的半瓶 都倒进自己的作战酒壶。他不真的非得喝它,也不想试探自己的酒量,反正他的御寒能力比别人都强几个倍数。其他成员行动而另一部分战略性潜伏的时候,巴基搓 了搓脸,抢过他的酒壶闷不做声地灌上一大口。“千万别告我状啊,队长。”他说。
史蒂夫把剩余的威士忌收进柜子。“我相信他们打了埋伏,”山姆阐述着,“如果他们发现冬兵的旧档案被挪了窝的话。”娜塔莎办事应该不会那么不谨慎,史 蒂夫私下觉得。他倾向于认为九头蛇仍然以为他们找上门来是为了清除剩余党羽,大概有一群人正在私底下笑他不自量力。被废弃的旧基地没有多大价值,他希望如 此。
“他们是可能设埋伏,”他回答道,“但那只是因为我们这阵子闹出的动静太多了,把不少注意力都牵到了自己头上。”
“当前没有检测到监视迹象。”一个过于平稳的男声低沉地在这方空间里响起来,“评估行动状态:安全;行动过程:危险;不建议前往。”
“谢谢你,贾维斯。”史蒂夫说,“也替我向托尼道个谢。”
“不客气,罗杰斯先生。”
他们出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远近的动静只有几声轻微的鸟鸣。他们仍然便装出行,盾牌和功能背包隐藏在登山族的装扮底下。天刚一亮山姆就架起了浅色太阳镜,他们一直行驶到太阳升得老高,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车辆通行。
“上回我和娜塔一块去新泽西,路况和现在差不多好。”
“然后你们就掉进埋伏里挨上了轰炸。”
“你提醒了我有多感激你。”
他们一路找到老建筑群,周遭仍然安静得很。“我事先说好,我的手机可没有神盾局技术支援,没有红外扫描之类的功能。”山姆咧咧嘴,“不过我猜那些东西也不是能靠简单扫描就找到的。”
“上回神盾局技术没起作用,还是靠我找到的违规建筑。”
“现在呢?”
“我搞不懂苏联人的规制。”
“我也搞不懂九头蛇的喜好。那就只能用排除法了。”山姆耸耸肩,“分头行动?”
“随时通讯。”史蒂夫回答。
现在不是晨时,也不至迟暮。他站在蒙着灰的阴天底下,从一栋栋旧营房之间检索过去。上世纪的建筑已经腐朽得不像样,红星熄灭后甚至没人想到要看护那段 过往经历。他四处叩着门,指节沾上灰,更多尘土黏在他的衣角裤腿上。史蒂夫呼吸着这儿的陈腐味,想象起那红色帝国死亡的过程。他错过了一整个时代,也错过 那个时代落幕的年头。他错过了无数个新纪元,万幸现在还有机会补救。
山姆去搜索另一个区位了,而他在这一边、在平整的土灰上走。他掸掉指节上沾染的灰,随后又去试探下一处。他的警惕感仍在,但直觉告诉他附近的确没有埋 伏。这平静太不寻常,除非是九头蛇忽然留意到更有价值而且更为麻烦的目标,以至于势力甚至被引离了这一带。史蒂夫无从揣测更多,他只是机械地检查着。半小 时后他仍然一无所获,山姆那边也发来个意思差不多的电讯。
他得换个形式。
有人在等待他,这里存放着一整个被尘封的过去。他找到这里来,已经确认对方还存活,而且同以往一样,在局势最恶劣的时候还不放弃生存。史蒂夫深呼吸了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巴基·巴恩斯在这里等待他,其往昔由来与现今都层层交叠在一起。而他应当找到对方。
史蒂夫转到横纵交界的地方,留意到有一扇门被卸掉了锁,安静地虚掩在那里。有一个人先他而行。他跟进过去,沉默的脚步是他的先驱。路途都被标记出来, 权限关卡被毁去了,有人在指引他前去,而他不认为这会是一个陷阱。他踏入升降梯,沉入地面之下,走进一个古老的废墟里。这里整个像一座墓葬,埋藏着过去的 野心和流离失所的精神,史蒂夫没有赶上与它们为敌的年代。
电缆暴露在外头,兴许是被人硬生生拆卸了又重新连接过。远处有光在闪烁,孤零零一盏灯恐怕是翻遍库存最后剩下的一个完好的。史蒂夫没有接入通讯,他没有呼叫任何人。他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踏在尘埃之地里。
忽然间有机械的声音响起来,播录好的存档,模糊而平板,不像另一个电子幽灵的浮现,而更像是半个世纪前遥远的回声。“……我一直计划,让这个美国的象 征反过去对付美国。他的存在可能无益于开发我们自己的超级士兵,但是如果使用得当,他依然是一件很有价值的工具。”[1]
“现在我们受命将他冰封,我们将把这件武器留到更伟大的时代,也许足以击垮美国的精神,也许将把我们从危难中拯救出来。而无论是致命一击还是绝地反击,他都值得为更伟大的利益奉献自身。”
“实验体在冰冻之前仍然具有较强的反抗意志。我们设置的程式会逐渐运作,在他的抵抗意志被削弱时控制他的情绪。他会被植入对我们的忠诚。程序一经植入 便无法更改,也无法重新启动。因此假若他有所察觉,就让他回归冰冻用沉睡手段扰乱思维;假若他有了清醒意志,就设法抹消他的记忆以让程式继续运作;假若他 背叛,格杀勿论。我们铸造的武器只能毁灭在自己手里。”
“代号:冬兵。计划将在未来再次启动。为了苏维埃的伟业。九头蛇万岁。”
最后一句话过于模糊,似乎刻意被压低了嗓子歪曲了语音。尾声结束之后微弱的白噪音继续鸣响了一阵,史蒂夫在这细小的波动间屏住了呼吸。暗处没有枪口,只有一座空棺,撕裂的外壳里张开铁蕊。他屏着呼吸,胸口炸裂似的轰鸣起来。
然后白噪音戛然而止。有一串脚步响起来,远远地又停下了,刚刚够足步进入光亮包裹的范畴。
“他妈的九头蛇万岁。”那个人说。
有一个夜晚他们将去往未来,展览会上涌满了他们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和漂亮姑娘。有人远远地把巴恩斯叫住,问他要不要去跳舞。远处转悠着舞曲,而史蒂夫 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挪动步子。后来他仍然不会,后来酒馆里佩吉提到了舞伴,再后来她给他落下一个吻。那支舞到最后他也没能去践行,他在新世纪里挪动脚步时 仍然踩不中舞曲的节奏。佩吉说他迟到了太久,她已经满头白发、垂垂老矣,起身都不再方便,更不用提把舞步传授给一个初学者。他只能前倾身子,握住她的手, 让她扶住自己的肩,轻轻侧过去哼起上个世纪的歌来。“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喜欢蒂诺·罗西[2],因为其实我觉得那很糟。”他在哼了两节之后轻声说。佩吉发出 抽噎似的笑声,手指在他肩膀上收紧。“我本来可以教你更多,比这更好的——”她说。
然而太迟了。
很难找到一个同他具有相似经历的人。错过去的舞步没人能再捡回来。他是这样,上过战场的更多人都是这样。有关姑娘们喜好的一切都是詹姆斯·巴恩斯告诉 他的,他从来都是个优秀的舞者,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有了名气。后来他也没能回到纽约去,重新联系上那个招着手找他跳舞的女孩儿。有的曲子中断了,有的在 开始之前便只剩下个不会实现的盼头。有的盼头本来都死了,后来又活回来,而失而复得总叫人更没办法轻易撤开手。
“你不会同我打吧,巴克?”史蒂夫问,“如果你仍然同他们一伙,我猜我就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这的确是个当坟墓的好地方。”对方答道,“我在这里死了一回。”
冬兵在黑暗中前进了一步,现在叫人看得清脸孔了,只是半拉阴影垂下来叫它仍然浮着灰。他看上去疲累得吓人,不说话时嘴角松松下垂,撇进青灰一片的胡茬 里形成深色的断弧。他不再靠近了,机械手在那故障似的痉挛抽搐,他的脸色平静到看不出是不是正在遭受痛楚折磨。在这昏暗一片的景象中,巴基·巴恩斯的眼睛 从那半人的躯壳中望了过来。
“什么了不起的程式在经历这么多年之后也会慢慢失去效用。天真大意、过度自信又管制混乱,苏联人的老毛病。在当盟友的时候这些特点就够可恨了。”他发 出漏气似的笑声,“九头蛇的手段倒是越来越狠了,不过还是老一套,我也不是没见识过。电击,嘿——我活下来了,不止一回。你不笑一笑吗,史蒂夫?”他喃喃 念叨着。“我没弄死你吧,史蒂夫?”他自己却不再笑了。他猛地锁住牙关,犹疑地向后缩了缩肩膀,又坚决地把自己拔到灯光底下。他看上去比当年那个在等待救 援期间名字已经被写上悼唁信的军士还糟糕,没有军牌,没有身份标识,没有过去那个名字。
“没有,巴基。”史蒂夫温和地讲,“我很好。”
那个活过来的人,他的肩膀沉沉垂了下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过多史蒂夫无法揣测的物事,所有那些叫他死去、又叫他想起一切的东西。“我在这里留了一阵子 了,靠着存下来的一些东西活。”他轻轻说,“我没地方去。外头把我放到了剿杀名单的第二位,大概仅次于尼克·弗瑞。虽然我可以跑得更远——”
“你在等我过来。”史蒂夫说,“你可以继续跟着美国队长出生入死,既然你已经冒了这么个险。”巴基在那边摇晃着头。他将脸孔板了起来,但他的眼睛流露出的内容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不,史蒂夫,”他叫这名字的时候声音温吞起来,轻轻咬碎在牙尖上,“我是要向你告别。”
他注视来的方式仍然叫人熟悉,时隔这么久之后再一次叫人熟悉。史蒂夫看着他,目光随着他向后退去的步子一直追到了那空棺前。巴基用完好的右臂拍抚着它歪扭的边缘,手指在上头抠紧了。史蒂夫几乎错以为他会再一次踏进去。“那么你要往哪去?”他闷声道。
“你该离开这里。”而巴基回答,“离这地方远远的,组织你的队伍,找机会再把它们端平。”
“你该过来一起。”
“有些太迟了。”
“这不算太迟。”史蒂夫说。他跟着往暗地里去,他迈着步子,一直撑到金属舱的另一端,手指刮下混着尘土的锈屑来。“通常我才是那个让我觉得迟了的人。 我参加战争比你更晚,我没赶上登陆日,没赶上战争胜利,没赶上佩吉跟我说的那一支舞——”巴基安静地看过来,瞳孔里扑着灰墨似的蓝。
“我没赶上很多次。”然后他说,“后来我就不被邀请了。”
“你原先被邀请过。总是你。”史蒂夫说,“我都不知道该算谁更晚了。”他凝视那张脸孔,经历了这么久,和自己一般疲累,但仍然还鲜活年轻。一些旧时的 东西还活着,填补起他的过去与当下生活的隔断来。他头脑里还是那个被称为“去往未来”的夜晚,有曲子在远处回荡。“嘿,中士,”他抱着点想要引人发笑的念 头说,“我们不跳舞吗?”
而真的有人发笑了。有人咧开了嘴,折转过来把他扯进一个拥抱里。史蒂夫将手掌拍抚在对方后背时,嗅到铁锈和灰烬的气味。他的肩膀上压着一个人的下颌,他的颈侧落下一滴水。
“闭嘴,混账,”他听到,“我都不记得你会跳舞。”
有电击从他颈后流过,不致昏厥,但足以麻痹到让他短暂地不能行动。电击器落下,一个人影向后退去,在他倾覆的视野里缓缓抬手,举到额际,外挥致意,随后消失在灰烬深处。
[1]出自《Captain AmericaV5 #11》中出现的冬兵档案袋,仅这一段对原文进行了部分摘录。
[2]二战时期一位颇受欢迎的法国男歌手。
第12章 亡灵碑
他没有烟瘾。过去仅有那么两三次,他们在战壕里分掉了剩余的雪茄,把空盒子用靴跟碾进土里。这会儿他从一个新的香烟包里抽出头一支,在街角点着了它。 他穿着那件连帽衫,胸前暗袋里兜着一张牌,可他不会拿它耍把戏。他只有一张底牌,黑桃派系面值七,他没法翻出来玩红犬[1]。那上头还刻着一行数字,水笔 写的,还好在干燥地里没蹭糊。
他还有什么?求生的念头,他还不想就这么死。除此之外他没有去处,也没有长久的谋生途径。围猎行动还在开展,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有趣的事故了。
詹姆斯·巴恩斯在格拉茨的街道上游荡,软帽拉到额际,头发长到后颈上,脸干净得像个书呆子学生。他的左手始终保持在衣袋里不动弹,事实上它越发难得动 弹了。缺乏必要养护的后果就是它变得沉重而不听使唤,比常人的义肢要麻烦上一个重量级。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打算用它。也许他就该把它拆卸下来,流去半边 身子的血,一头呜呼在穆尔河里,让九头蛇在外边抓破脑袋。
他的零工活计足够他在小旅店里凑合过夜,再多吃掉几个毒贩子的零花钱就能凑够一张车票了。他的下一站定在萨尔茨堡,但不能久留。那地方的窝据点不少,在那里多晃一阵就够大堆的麻烦自己找上门来。
这一晚上他去看了列车时刻表,盘算着明天动身。他专程用上轻快的脚步,那步子不属于尖兵或任何军人,而纯像是少年人怀着一肚子新鲜事归家时那般的速 率。擦过旅店前门时他把眼睛垂下来,试着像过去那样冲着前台的年轻姑娘笑一笑。对方回以友善的一瞥,而他在收回视线后就匆匆蹬上楼去,肩膀撞开门板,倒在 床上像死了一样不再动弹。
不管是克格勃余存还是九头蛇,行动风格中都没有“顾及伤亡”这一标准。冬兵在进行突击行动时常常直接扛上重机枪,在闹市区里都能一梭子弹扫过去,干掉 目标就抽身,等待别人帮他善后。现在的巴基·巴恩斯在人前游荡时可以把念头都摈空,回到他一个人的地盘上就没那么容易熬过去了。他连帽衫都没脱就直挺挺地 横倒在床上,五分钟后才记得蹬掉鞋。然后他翻了个身拱起脊背,费力地把左臂抽出来。它像是快死了,而他半是悲悯半是仇恨地凝视着它,他身体的一部分,上头 的红星是用血浸过的。
那姑娘的那张脸让他想起来德累斯顿的一个任务,那或许是任务目标的小女儿,她在副驾驶座上冲着一个年轻人抛飞吻,她的父亲在正驾上,而冬兵在半分钟后 把那辆车轰上了天。欧陆,岛屿,跨越大洋回到美利坚来,在哈德逊流域游一遭。还有更多相似的脸孔,一些遭遇飞来横祸的无辜的人。巴基翻下床铺去,膝盖骨磕 出了响动,随后拉扯着床沿晃晃悠悠站起来。他的胸肺常常堵得厉害,叫人恨不得大声咳一阵、把血和骨头都咳出来。
那些脸孔会在他面前周旋。他本来都忘了,光记得些轮廓影子,现在死者尽都浮现出来,依着模糊的轮廓套在所有的活人身上。于是光天化日之下朝他微笑的都 是亡灵的投影,死于枪击、死于烈火,死在被撞出桥面的车身里。巴基·巴恩斯在尝试挥别那些冬兵的记忆,通常他会筋疲力尽地倒头睡上一觉,然后在梦里继续不 得安宁。
他没有烟瘾。他把那盒香烟从下方衣袋里抽出来,拖着脚把自己挪到伸出墙壁不足半米的阳台上,点燃了第二支。
“没有战士会天真到不事杀戮。”他把这句话背给史蒂夫听过。
那时候他才刚抱着枪回到部队里,报告他完成了军令,对方刚刚点过头,史蒂夫就挂着一副抱歉的表情过来把他拖走了。“如果巴恩斯中士会经常被下达这类任 务的话,突击队成员需要重新协调配合模式。”美国队长一向诚实,他的话通常没人怀疑。他们也的确是在往其他人聚会的地方找,可路绕得稍微远了些。“他们还 准备继续交给你什么活儿?”史蒂夫的声音稍稍拔高,听上去有些恼火,“像是杀手和间谍才会做的那些?”
“嘿,你可是都放我去了。”
“我们都必须服从指令。”史蒂夫说,“我们是来参军的。”
“没有战士会天真到不事杀戮。”巴基把这句话背出来给他听,然后用力揽了揽他的肩膀,“何况总得有人干这些活儿。我们是在打仗。别天真了史蒂夫,我又不是你,我才不会因为这个就做噩梦。”
“你个混球。”史蒂夫说。
他们勾肩搭背的时候偶然间各自都凑得挺近,脑袋短暂地挨到一起,撞得有点儿疼。史蒂夫固执地在那边多歪了一会儿,拽掉他被撞歪的帽子,额角贴着他的额 顶。巴基把胃里的一点翻腾压下去。他对杀戮的反应当然比他还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要来得强,现在不过是换一种不够光彩的形式。他们一样是在开枪,拿敌人的脑 袋去换勋章。上头有人下令,他们就得受命。反正他们终归是在为自由而战,像他刻在硬币一面的十字纹寓意。
上头有人下令,要给世界应得的自由,因此要竖起武器来对准每一个人。
巴基掐灭了烟蒂,随后浮在栏杆上干呕了起来。有一秒他的腿好像抖得像筛糠,但那幻觉只持续了一瞬。他仍然坚实踏在地面上,推不去责任也抹不去印记。他 从事杀戮,从前是为了迎接一个伟大的时代来临,为了最终的自由奋战,后来他把枪对准他曾想保护的一切。他倒是能想出史蒂夫会怎么安慰他——处事的是一个鬼 影,一件被强迫造出来的武器,倘若他真的被打倒了才是遂了那些人的愿望。那些话语会听上去如此美好而理想化,描绘一个没人会被击垮的未来,仿佛那时候他们 还能站在一块儿,就像各自曾经向对方许诺过的。
然而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看到那情景。
他最后把胃袋在抽水马桶上方倒空,磨磨蹭蹭爬起来漱了口,机械臂向一侧不堪重负地歪去,镜子里边望着他的那个人额脸饱满但神情枯槁。巴基把剩下的香烟 连软包装盒一块揉成了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抛。他重重砸进床铺里去,胃袋仍然不舒服地搅成一团。他开始猜测史蒂夫会有的举动,即使知道这样无益于他做出正确 的抉择。史蒂夫会那样讲——“是谁跟我说不会做噩梦的?”他会那样讲,然后将手扶在他脊背上,像很久以前他们挤在沙发垫上一同入睡,额头轻轻相抵,直到安 慰与接受安慰的双方调换了过来。
没门儿。巴基昏昏沉沉地想着。没门儿。美国队长的名誉至今仍然好得很,没必要和一个欠了大笔血债的前杀手绑在一起。那个杀手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去向,搞不清自己曾经为谁而现在该为谁服务。他曾经跟着一个布鲁克林小个子,现在这去路被他自己掐断了。
半夜他从地板上找到掉落的最后一支烟,咬在嘴里悄悄翻出了窗户想透个气。有人摸黑经过他的背后,转头去发现是个鬼鬼祟祟的晚归的孩子。那小鬼啪嗒啪嗒 跑远了老久,巴基才终于松下神经来,把最后的烟头掐熄了。他不愿想那是不是个活人,夜半蹿过他身边就为了留下一串脚印。他也不记得他的任务波及过多少年龄 相仿的孩子。夜半他像置身在幽灵城里,不知道哪儿就会冒出个亡魂来,这还是他曾经记过名字的那一些,字母序列打在他脑子里,任务之后就被擦除,留下的一点 点烙痕在这时候灼痛起来。巴基捅了捅口袋才意识到手套拉在了旅店里,于是一直把袖口拉过拳头,像个没法安眠的上班族那样踩着街灯铺下的亮光歪歪斜斜地慢跑 起来。他的路径七弯八拐古怪得很,本能地想甩掉任何可能的追踪。他在跑回近旅店的路口时忽然觉察到似乎当真有人看着他,就守在这地方,仿佛算准了他会重新 经过这里。巴基抬起头来,往上三层窗口隐约有个影子,常人的目力当真不太容易看清。
好吧。他想着,手往宽大的帽衫底下腰间蔽枪的位置摸去。
对方在他慢动作执行头脑指令之前就已经动了。一支箭矢横空破来扎进他的金属臂,那传递不来实质性的疼痛,但这势头撞得他向一侧歪去。箭头上有电子干扰 器,他的半边胳膊彻底没法动弹了。巴基没有无谓地尝试当即把箭头拔下来,而是弹起来去寻求街角隐蔽,一个起跃间就把枪掌回了手里。“打起来的话你可能会丢 掉另一条胳膊,”有个人说,“谈话的话谁都能平安。”他认得那声音,声纹存在他的记忆库里。“我们得谈谈,巴恩斯中士。”那声音又说。那是灭杀名单上的第 一位,他记忆犹新。
尼克·弗瑞打他寻求的隐蔽点旁侧走出来,大半夜里还神经兮兮地架着副墨镜。巴基将手指搭在扳机上,警惕地冲着他。他身后有拉索的声响悄悄滑下,那个该死的弓箭手大概正从后边监视着他的动向。“我以为你正忙着逃去安全点的地方。”他说。
“嗯,看起来我的生还在九头蛇当中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了。”弗瑞哼了一声,“好好想想,中士,你和美国队长都没有在那旧基地里遭受伏击,显然是因为附近有排名更高的目标吸引掉了那群害虫的注意力。”
“你在附近跟了多久?”
“不久,”他说,“从你被他们划到叛徒里开始。”
巴基直起身来,用持枪的胳膊向箭身砸下去。它整根翻出来而没有断裂,箭头带出了一堆散碎的电子元件。他后面的弓箭手大概是笑了一声,他自己则凝视了一会儿那道口子,又抬起头来冲着弗瑞。“有何贵干?”
“巴恩斯,”前任神盾局局长从墨镜后头看着他,他极端怀疑在这种光照环境下戴着墨镜还有没有半点能见度,“你的确记得这个名字了吗?”巴基一撇嘴算作 回应。弗瑞不以为意地摊开手。“我在过去不知道你的事情,现在算是弄清了一些。你不会想完全背弃你过去的荣誉,即使你过去没有完全的荣誉可言。”
“真是谢谢你指出来。”
“你的定位是在美国队长身边,而九头蛇利用了这一点。他们想把你和美国精神一起击垮,你不是非得要他们如愿。”弗瑞说,“你得看得长远些。我不是史蒂 文·罗杰斯,我不会叫任何人分清自己过去和现在的身份,因为那形式太理想了,可我们都活在现实里。我会说:对,那就是你的过错,但我相信你知道自己更应该 做什么——得仇处即报怨。”
巴基忽然闷声笑起来。“当然。”他轻轻念着,“不然你以为我一路往西去是做什么?观光旅行可没啥意思。”他垂下眼睑去,过去所有的名字都聚拢到他周身 来,连同无名的魂魄一起环绕起来,徘徊在他彻底废弃的手臂周围。那手臂外侧有一颗肮脏的红星,在谎言的废墟里被唤醒,现在又到了将死的地步。
“你是在送死,”弗瑞说,“而我有一条更好的路。”
[1]一种牌戏,玩家各自出牌与翻出的存牌比大小。
第13章 许愿匣
有人在他旁边撬开一罐C口粮,用刀剜着里头一团糟的炖肉。那标志性气味熏得他耸了耸鼻子。周围化开的雪水混着腐烂的枯叶,混合起来像尘埃囤积的埋骨 地。有人把肩膀撞过来,懒洋洋地说自己差点就中了弹。“基莱[1]被打死在这儿。”他说。那声音哈哈发笑,那张脸孔凑过来:“别再带着我们兜圈子了,队 长。我觉得德国间谍大概被累得够呛了。我也一样。”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地冲着他,在多云天下被扑成灰褐的。他刚想回话,那双眼睛忽然闭上了,那张脸孔被其头 颅带着坠下去,身躯跌入腐叶堆积的枯沼中,在柔软的地面中下陷,直至完全失去踪影,而那地界上生出一朵阿尔卑斯罂粟,黑色在中央浓缩成死亡的枪眼,周遭铺 开一片翻卷的血红。它被折下来,然后迅速枯萎了,留下一片干枯的死躯,灰烬被铺在沉默的原野上。
“我说队长,”山姆的声音被放大了,“我知道你习惯把大部头责任担下来,但有时候你真的不应该单打独斗。”
史蒂夫从假寐中清醒过来,挥挥手赶走眼前的残像。“那不是战斗。”他疲惫地重复,“我在过去就不会同他打,我想现在他也不会和我对着干了。不用告诫我 ‘以防万一’,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山姆吭了一声,把杯外壁上满是水珠的冰苏打拎起来往嘴里倒。“这回我就很安全。”史蒂夫说。
“安全地被电击了一下。也就是你的耐受力还强,队长,你还只是半身不遂,我估计那电击力度打在别人身上就能致死了。”山姆把杯子撞在桌面上。“砰。”他干巴巴地配上音。“你并不是不死的。”
“对,我只是恰巧没那么容易死。”
山姆在那边烦恼地叹气。史蒂夫站起来,把杯子收走弄去洗碗池里。自打他们从旧基地回到这里起贾维斯就提高了周遭的警报级别,他们一时被围困在这了,幸 好同时也能坐下来摸摸头绪。史蒂夫把手在龙头下冲得干干净净,虽然它们有一阵子没弄脏过了。他捧了把水浇在脸上,稍微一抹就往客厅走回去。
“想想我真的差点死过一回,山姆,他们甚至给我在阿灵顿留了个好位置,而且当真竖起来一块墓碑。”他说,“虽然我没去看过,也不知道自己的墓志铭是哪句话。你看,我没有真的躺在里面。”
“美国队长没有沉眠于此,而且到处都是他的精神。”[2]
“得了,这又不是刻在墓碑上的。”史蒂夫笑起来,“他们埋了什么?我的第一块盾牌?真可惜,我还有点怀念它。”
“我去看过。”山姆揉了揉鼻子,“很多人去看过。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
“我还不太习惯面对刻着自己名字的坟头。”
山姆笑了。他的神情忽然松缓下来,仿佛了解到一些东西,并借此摈弃了未抒发完的责怪意味。“我去看过。”他说,“战争结束时他们才来得及给你们竖起墓 碑,新入伍的刺儿头都会被赶去看看,大部分人都会在那里安静下来。你的墓碑很显眼,荣誉头衔都在上面。巴恩斯中士的墓碑就在你的旁边,我不知道他们埋了什 么下去。”
“换洗军服,我猜。”史蒂夫说。还有一封被放回去的信。“我知道他的墓碑在那里。”
他冲着山姆的眼睛笑了一笑。他没有去见那两块墓碑,即使在他刚刚完适应新世界时,他记起来要去给巴基的位置放一束花。但他仍然没去,被太多事情拖延下 来,真正有空闲踏入墓地的时候又不太敢往那边去。他们的墓碑被所有真正死去的将士包围,周遭石碑刻下的都是当真入土的人的名字。他不想去那里提醒自己一些 事情,不论是战争带来的动荡已经结束,还是即便那一整代人都已经逝去、动荡仍未结束。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被葬在父亲的身边。他的父母在地下沉眠时仍然相距不远,各自相伴,不受惊扰。后来他从死者的地界苏醒过来,发现他和他的手足挚友本 来被维系在一起,直到他一个人游回活人的世界,留下另一个人的魂灵孤独沉眠,而身躯早已被遗弃在无人触及的风雪里。幸而现在他们各自醒来。
“我会去看一眼的,加深体验,”他说,“如果我们这次能够平安回去。”
在此之后警报仍然持续了一周。他们几次试图强行出去,结果被贾维斯锁在了屋里。“您自定任务的急迫程度不足以赔上您的人身安全,两者的重要程度不对 等,罗杰斯先生。”智能管家平静地说。山姆几次都差点和人工智能吵起来,直到终于意识到这毫无用途。“也就是我们不想拆掉这屋子——但他就不能想想我们哪 次行动不是在冒险吗?”他抱怨道。
“你说贾维斯?”
“钢铁侠。”山姆咧了咧嘴,“他一定在盯着这边,对不对?”
“大概是依照希尔的要求。否则他肯定会让贾维斯回去全心看管他的改造工程,而不是花上一部分精力在这边盯着我们。”史蒂夫叹气道,“我开始怀疑我承诺把简历交过去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不过他说得也对,我们没有目标。”山姆一屁股坐回沙发里,旧资料在茶几上摊开,被他百无聊赖地戳着边角,“你对巴恩斯会去哪有任何头绪吗,队长?”
“我更想问你。”史蒂夫说,“他的情况不太好。你对战后创伤的研究更多,也许你能帮忙想一想。”
“我不觉得他经历的会和普通的战后创伤症状一致。”山姆咧了咧嘴,“你知道那群人通常是什么样吗?”史蒂夫摇了摇头,山姆则前倾了身子,胳膊肘撑在膝 盖骨上。“你知道战场通常会给每个人留下一些东西。”他说,“尤其是关于威胁和伤害的反应,你听过的。一些人加入互助协会,想要重返当下的生活,睡一个好 觉。他们经历过死亡,也许是战友离去了,然后他们自己掉过头去把敌军中的一部分弄上死亡名单。有的人落下一辈子的病痛,少去一条胳膊——抱歉——或丢了一 条腿,他们没那么容易被抚平伤口,起先还会去找点工作,后来就因为脾气太坏而进了太多次局子,通常到最后只能靠社会保险吊着。有一部分人从来不参加互助 会,他们抗拒生活的改变,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也不想让别人帮他们挣出来——有的人没法挣出来。有一部分人靠抽大麻和酗酒过活,好像那能让事情变得简单 些。但所有这些人——这些军人,都还没有担任过间谍的角色,没有替对头使过枪。”
他停顿了一下,好让语音加重些。
“他们曾经为一个目标而战,只是后来弄丢了那个源头,而不是完全背弃它。”
然后他闭了嘴,留下沉默的余地。那番话足够史蒂夫锁紧眉头,认真地去揣测詹姆斯·巴恩斯会有的反应。如果是他自己从一具躯壳里醒过来,周遭是他战友的 尸体,而枪就握在他手里、枪管还是温热的。军士与间谍的区别在于前者将荣誉记挂在心上,假使做一些并不光彩的活儿也明白自己在为何而效力,他们清楚自己的 身份,活在真实的名头底下。巴基尽管担下过暗杀和潜入的任务,他仍然拥有一个军衔挂在碑前,身份铭牌到最后都还挂在颈上。他们在过去曾手染鲜血,但不曾摈 弃荣誉。史蒂夫攥紧了拳头,想象假若当最后所坚持的东西都被毁坏得毫无意义会是怎样的情境。
有一滴水曾落在他颈上,很快变冷,而他甚至没有将它拭干的机会。
史蒂夫摸了摸脖子,手扶在那儿不再动弹了。他把掌心用力压下去,手指都稍微抖了抖。“那些没法挣出来的人,”他说,“他们会怎样?”
“有一些人最后往嘴里开了一枪。”山姆回答,“有些人稍微好一些,他们还会祈祷。虽说在战场上没什么用,但反正他们再也不会回去了。”
其实战场上他们也会祈祷,只是谁都不把那些话当真。他们的祷告从来不按规矩来,一句话只念一半,十字架也不好好划。他们抛起一枚硬币,用这个来判定运气,假若牵涉到赌局的话,硬币抛起来时他们还会念念有词地许个愿。硬币落下去,落到暗处,揭起手背之前没人看得清花色。
史蒂夫后来才意识到,巴基·巴恩斯一定不会选择那么简单的结束方式。那时候他刚刚打开淋浴头,让水淌过自己的肩背,手掌搓过脖颈。他们在军营里用淋浴 时做这个过程总是格外仔细,洗掉土灰和新血,从额头掠过脸孔一直抚到肩上,确认自己还活着、能动弹、能喘上气。他曾经有七十年没经历过这个,而冬兵被封存 的时间也不算短。那些朝自己放了一枪的人,他们也许经历过死,但他们经历的没有那么漫长,也不会更加贴切。否则当他们重新把命握在手里时,他们会选择更有 价值的形式来终结它。
然后他返回过于柔软的床,一言不发地强迫自己阖眼。“我们累得够呛。”有个声音模模糊糊地说,前额和眼睑上都沾着血,半身重量都塌在他身上。他们不再 兜圈子了,但目的地仍然很远。巴恩斯中士在咧嘴笑,眼睛半睁半闭。“史蒂夫,”他哼哼着,“我应该活得比你长,史蒂夫——”他跌进雪谷深处,留下一缕魂灵 过了很久才冒出端倪。
“来吧,反正也是闲着,”清晨史蒂夫走进客厅时,同样惯常早起的同伴这样说,“我们来多找些线索。”
“从哪儿开始?”他塌进座椅,肩膀整个垮下来。在这当口他的兴致并不很高,只除了想确切地把巴基·巴恩斯拽回面前来的部分外。但随后他还是睁大了眼睛。“宇宙魔方?”他问。山姆在那边点头。“你真打算祈祷一下?或者说许个愿?”
“听起来不错,可惜它不在地球上。”
贾维斯把屏幕摊开到他们前头,山姆在上边还算熟练地指指点点。史蒂夫看见两年前的资料从上边掠过去,史塔克内部事件记录看上去有点详细得过了头。他被晃得头晕,揉揉眼睛坐回去。“你有什么好想法?九头蛇的确研究过它,但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山姆的动作不停,放大了一个区域,然后把一个名字和一张脸孔拉到他面前。“斯图加特,”山姆替他念出来,“海因里希·塞弗,一个有钱的倒霉蛋,遭殃的唯一原因是他的贵金属库存,他的存货都被拉去使在了利用宇宙魔方的计划上头。”
“我记得他,被索尔的弟弟戳瞎了眼睛的那个。”
“恰巧在德国。我可不相信美国本土就找不到那批东西。”
“记得吗?洛基是从神域来的,他没有本土的概念。即便有,他也是在带着我们兜圈子。”
“姑且试试吧。”山姆耸了耸肩,“贾维斯,帮忙检索神盾局已公布的档案。”
电子屏扫过欧洲地图时史蒂夫恍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他见过铺开的地图,一张图纸,轮廓线和现在的天差地别。他从记忆里挖了半天才犹疑地觉着当年九头蛇 没有将斯图加特标识在展现武器工厂的地图上,六个点当中没有那一个,他不确定。但他紧接着又想起来巴恩斯中士补充的话,施密特把零件都运到别的地方,那些 地方没被标识出来。
“检索结果,”人工智能平板地报出来,“塞弗,海因里希,九头蛇成员,确认死亡后权限保护级别降低,该部分资料已经被公布在互联网上。”山姆撇过了头,口型说着“我就知道那东西有比用来许愿更多的用途”。史蒂夫把肩膀更深地塌进椅背里,忽然笑了。
“叫我在同一个国家里遇上两次想统治一切的疯子已经够巧合了。”他说,“看起来也不全是巧合。”
[1]Kilroy,美国文化中的虚构人物,二战期间美军经常四处涂写“基莱在此如何”的句子,相当于“到此一游”。
[2]借伏尔泰那句“这里是我的心脏,但到处是我的精神”取笑的意思。
第14章 白桦林
“——不剩多少了,巴顿探员。”
“去掉‘探员’,先生。”
“巴顿。现在可用的人不剩多少了,所以是的,又到了你该去盯梢的时候。”
随后是一小阵响动。一截细微的脚步声捎着一个人走远,稍一晃神就没了动静。巴基睁开眼睛,脑子里像被狠狠碾过。那些亡灵还在,全在幽暗地里冲着他,不 哭不笑,青白的脸孔上沾着血。他的胃袋又开始抽搐了,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吐出什么来。他的嘴里发苦,喉管发烫,随后狠狠抽了几口混着机械和消毒水味儿的冷 空气。他在舌尖上尝到一点锈渍,顶着那不太疼的一点舔舐过自己的口腔。他感觉好些了,终于吐出口气来。
弗瑞就在旁边,等他呼出一口气来才吭起了声。“你有点算是自由了,巴恩斯,”他自顾自地扯了把椅子坐下来,“如果这会让你感觉好些的话。”他在室内总 算是卸下了他那副大墨镜,一边僵死的眼睛直直对过来时有点儿瘆人。巴基躺在那,挪了挪脖子,试着翻身坐起来。“我还以为麻药的效用还没结束。”弗瑞说。
“普通的配方和剂量不管用。”巴基答道,“他们算是摸到了一点超级血清的门道,虽然我觉得和美国队长用的肯定不是一个种类,连施密特那种都算不上。正 常的麻醉药和常量安定都不起作用。”他梗起脖子来,停顿了片刻,右手摸索着找个使力的地方。“在用后者的时候他们通常会加倍。”
“我记住了。”弗瑞说,“我已经加了剂量,本来想让你在过程中少遭点罪……”
“很不幸我没有。”他晃着头,终于把自己给撑了起来,“不过这也不算特别遭罪。这种程度还算轻,我都能好好睡上一觉。”
他把发苦的唾沫咽回去,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右侧歪去。他咧嘴笑起来,眼睛里发酸。他的左侧肩膀下边空了,轻飘飘的不受力,一截本来就死去的肢体彻底没了 着落。机械臂和他相连的时间太久,硬生生剥离开的过程像是将真实肢体切断的感受重新经历一回,截面脱开的地方疯涌出血,到现在纱布头上仍然渗着红,连一层 薄血痂都没结上。
“如果你的确接受了改造,你的愈合能力也应该比常人强。”弗瑞用着公事公办的口气,“情况到底有多糟?”
巴基往旁边探出腿脚。他横躺的地方是滚动床,剥离过程是在手术台上操作的。没有机械椅,没有铁枷,他的背不觉得冷。他需要往旁侧去才能踩到地面,而不 是按照针对任务而言最高效的方式直接站起身来。他的脚趾碰到地面时战栗了一下,随后像初学步的孩子那样慢慢站起来,身子仍然向一侧歪着,蹒跚地走了几步。 弗瑞始终看着他,眼睛即使暴露在外头也显不出多大的神情变动。巴基把头撇了回去,慢慢后退,动作轻缓地在床沿坐下来。
“我感觉很好。”他平静地回答,“像你说的,我有点算是自由了。”他的眼睑抖动了一下,那底下干枯得叫他自己愈发焦灼起来。
弗瑞忽然叹了口气,手指碰了碰额角,算是行了个礼。
血痂终于结起来是在两小时后,他获准可以去别处多行动一会儿了。他去观摩了一阵子机械臂被拆分检查的过程,起初进去时脸孔板得像那压根和他没有半点关 系,吓坏了科研小组的闲散人员;后来他提起了兴趣,还为操纵的那几位讲解了一下部分功能和亲身体验。他讲完以后沉默了一下,仿佛忽然意识到那是他死去的一 部分过去,但即便被拆卸到了一堆零件的程度,那一段日子也没法从他的履历表上抹去。
“那东西一定很重,”有个人在他后头说,“你怎么习惯它的?”
“所以你肯直接说话了。”巴基回敬道。
不再是探员的巴顿在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喷出口气,算是笑了一声。“克林特。”前一夜的弓箭手简单地说。巴基点了点头,从他旁边掠过去。弓箭手赶到他右侧去,和他并肩走了一段。“有多重?”他锲而不舍地问。
“不比现在两侧的差距少。”巴基答道。
他走路已经不再倾斜了。在身体变化上他习惯得一向很快,冬兵那截残存的记忆告诉他自己摸清机械臂的操纵也没花上多久,从惊愕于它的存在到用它捏住旁从 者的脖子总共也没花上两分钟。现在他把习惯了很久的迁移重心转移到另一侧,像常人一样稳健地走路,在走路的过程中试图把新习惯固化下来。克林特在一旁吁叹 了一声,混合了点儿惊讶,但不带崇敬。这反而使巴基感到舒服了些。
“你有多恨那东西?”克林特问。
这回巴基没有答话。那问题轻轻擦过他的思维边缘,随后更多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脑海。其实他并不憎恨一个工具,也不感激它。多的是他需要额外憎恨的东西, 他脑袋里已经失效的控制芯片和操纵程式,给他种下那些东西的人,还有他自己。他对那红星标记倒不怎么仇恨,他没有真的经历过冷战年代,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新 纪元,再被灌输的内容里需要维护的东西多于需要仇视的。“东西一向不要紧,”他答道,“取决于它在谁身上发挥作用。”他有点想加快步子了,可最终也没有真 正逃开。
克林特在那边发笑,声音听起来也不怎么严肃。“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他轻快地讲,“有一回从神域来了个传说中的恶棍,他想入侵地球,一开始就闯进了 一批人的脑袋里,我算其中一个。”他们沿着长廊走到尽头,踏进了电梯,克林特摁了个钮。“你知道,你不是真的失去了意识,而是待在那无能为力。醒过来之后 我还能记得一切。”他说,“这在当时不怎么好笑,现在讲起来也一样。娜塔莎叫我千万别去想我杀了多少个探员,她说那是那个入侵者的错。然后接下来我只下了 一个决定,就是我要把箭头射到那混球的眼窝里。”
他们往上升去,中途毫无停顿。缄默持续了好一阵。到了巴基想开始讲话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开了。克林特走在了前头,而他犹疑了一阵后便跟了上去。
“罗曼诺夫娃,”最后他这么开口,“她是那个计划组的参与者,她被植入过假记忆。”
“是啊,所以她明白那滋味,看着一个入侵者在头脑里瞎动弹。”克林特咧咧嘴,“然后她融合那一部分,自己也不在乎那是不是真的,好像她真的跳过芭蕾舞 一样。不过那对她来说没关系,她决意靠谎言活着。这会儿她去弄新身份去了,我们的娜塔莎,即使她下回出现时染了金发告诉我她叫叶莲娜[1]我也不惊讶。”
他们沿着机械门出去,走入到亮光底下。基地入口被掩藏在山林中,周遭的一小片空地里铺着光亮。克林特讲着出来透透气有利于健康,虽然任何人都不建议他 带着大片创口脱离无菌和少菌环境。“我轮班的时间还没到,这回弗瑞应该不至于催我了。”克林特说。巴基偏过头去打量他,他坦然地回视着。
“你想过吗?”巴基问他,“你究竟杀了多少个探员?”
克林特偏过头去,坚实的胳膊弯曲起来,交叉叠在身前,完全放弃了可能的进攻态势。他纯是向远处望去,眼睛扫过交叠的树皮。“后来我想了很长时间。”他 的声音沉下来了,“我不太数得清楚。统计数字被封存了,从档案里删去,只有个人页面上各自留了点纪念。我曾经和他们共事,我记得起不少人的脸来。我尝试数 过,但数不清了。那时候洛基被踢回了神域去,真可惜我没朝他多射一箭。其实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血债血偿。”
“所有人都这么说。我照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还是要好一些。”
克林特耸耸肩。他的通讯器响了起来,惊跑了一只刚刚落下的山雀。
巴基在树林里多留了一阵。他的创口好些了,在克林特受命离去之后一个人又多踱了会儿步子。树林在他眼睛里坍缩成一堆铅笔画,树干轮廓都被灰线细细描出 来,印刻到白纸上,存放到一个人的速写簿里。史蒂夫是他们当中更年轻的那一个,他在过去会干些更年轻的男孩该干的事情,涂一些古怪的线,然后被高年级的欺 负,再被友人捏着拳头替他找回场子。他照着图片上一些白桦树来涂,层层叠叠纵立起来。那时候他们还不清楚那些树木生长在大洋彼端西伯利亚原野上,也不清楚 那些拿鼻音哼的老调子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后来巴恩斯中士实际到了那国度,但在被下葬到冰棺中之前从来也没看上过活着的树木一眼。苏维埃在他头脑中更多 的是一些纯粹的口号,一个空泛的念头,一个剥落漆壳的空架子,从墓地里伸出的手只剩白骨。它把所有人都笼罩在谎言底下,然而自己都在被谎言欺骗。他不憎恨 它。
现在又全然是另一处地界了。他仍然被笼罩在阴影底下,不是苏维埃的那一部分。有些东西四处寄生,在全然不同的体制里蚕食它们,把荣誉的标记变为耻辱的。那比标记本身更值得痛恨。
“你应该在里面。”弗瑞说。巴基晃了晃头,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意思。弗瑞停了一会儿便自己接腔。“你算是自由了,如果现在离开也没有太大关系。你可以找个小镇歇下来,不抛头露面,九头蛇也不会一辈子都盯着你。”
“那显然不是你把我找回来想要的结果。”巴基说着,踢了脚一边的石子,“你们分析从我身上拆下来的那东西的时候,新的应该已经组装起来正在调试了。不打算向我展示一下?”他抬起头来,冲着弗瑞微微露出个笑。“我在皮尔斯那里接触过不少你的资料,我知道你的办事方式。”
他提到那名字时仍然瑟缩了一下,但终究是平静地站好了,嘴里也不那么发苦。弗瑞也没否认,在门荫范围内小小踱着步。“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往外观上加点设计元素。”他说。巴基摆了摆手,闭了会儿眼睛。
“我又不是史蒂夫,”他说,“我可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
“那么我换个问法,”弗瑞说,“你想看上去和从前差不多,还是完全不同?”
他用侧面向着这边,看过来的是那只死了的眼睛。巴基晃晃头,这回倒是拿得准他的答案。一颗红星没有害处,让他看起来还完全是通缉名单上背叛者的模样, 而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向那群人反击;一个谎言的倒影告诫他最糟的情况会如何生发。他有点算是自由了,至少一个枷锁被卸去。史蒂夫是会希望事情这样进行的,他 会用那些更年轻一些的、完全正直的、理想化的理念来判别,又或许只是为了将人从泥沼中拖离出来。然而有些烙印是消不去的,也不需要消去,仇恨被保留下来, 只消终于向着正确的方向去。巴基·巴恩斯伸出右臂来,绕到空荡荡的另一侧抓了一把。他把重心往回倾去,差一毫就会失去平衡,可就这么站定了。他闭上眼睛又 睁开,一些亡灵的身影被他驱散。阳光跳在他眼睑上,晃花出一点虚幻的金斑,掉落回记忆里一个小个子的发尖上。
“保持原样吧——我九十六岁了,劳驾,”他回答道,“我可适应不了更多变化了。”
[1]其实是漫画中二代黑寡妇叶莲娜·贝洛娃的形象,此处纯属调侃。
第15章 三重局
“我在怀疑一件事。”
史蒂夫重新倒进沙发座位中时,外头天色渐黑,灯光自动启明,亮起来的一刹让他的视野抖动了一下。山姆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等待他说出任何比“不知道该 等到何时才能从这房子里出去”更有建设性的意见。史蒂夫在脑子里回放着一幅地图,那图阵像一个序列般缓慢地从他脑海深处浮现起来,先是轮廓线,然后是标记 点。它印刻在他脑子里,回到军部后又被片板的陈述转换出来在他眼前再次铺平。他俯瞰时像在俯瞰一个微型世界,有人在上头摆出了棋阵,他们得一一破解。他对 俯瞰这件事产生强烈冲击感的时候不多,一回是他坠入冰层之前,另一回是他头一次登上神盾局的天空母舰,随着监控者潜伏进云层里。那时候舰艇上存放着宇宙魔 方武器资料,而他处在被欺骗的愕然与愤怒中,一时没有联想起这与从前有什么相同。后来事态发展太快,所有人都被洛基牵着鼻子走了好一阵,最后终于摆脱出来 形成有效反击阵势时也来不及去抓一个一闪而过的猜测。
“在掌握宇宙魔方的那段时间里,神盾局在秘密研究利用魔方能量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说,“这部分资料不可能被直接公布出去,安理会或者别的任何机 构都会设法保护军事战略性机密。”这说法对山姆来讲的确很新鲜,猎鹰缓慢地点着头像在尽快消化他的话。史蒂夫完全松懈地倒进靠背,试图在放松肢体时努力拭 去他那些过于紧张的念头。“他们自称索尔和洛基的出现让他们产生了警惕,然后迅速研制了大批武器出来——”
“等等,队长,”山姆插嘴进来,“你是想说他们接手了九头蛇过去的研究成果吗?”史蒂夫看过去,他的同伴做了个夸大的耸肩动作。“这是二十一世纪,科学纪元。即使不去大费周章地把上个世纪的科技成果挖出来,神盾局自己也能在一年内弄出大把的成果来。”
“考虑到九头蛇潜伏在神盾局内部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我不觉得这是大费周章,这是在走捷径。”史蒂夫说,“九头蛇在过去就已经研制出了成型的武器,他们掌握了转换与利用魔方能量的有效方式,而神盾局没有必要从头开始自己摸索。他们招揽了佐拉。”
“可他留在了苏联人那边。”山姆说,“我搞不懂了。”
“有时候只需要考虑派系,”史蒂夫答道,“按你的说法。”
棋阵。佐拉被摆放在关键点上。他的派系是九头蛇,从前往后都一样。他的成果和寄生虫本身一起被带到了神盾局,然后旧日的研究都被封锁起来,直到宇宙魔 方和过去的野心一块重见天日。神盾局利用了那部分资料,但从不披露它们的来历。这是一个猜测,如果没人帮助的话永远得不到验证。
“弗瑞从来都不够诚实。”史蒂夫说,“假若是真的,我也并不惊讶。”
“我可以提供检索帮助,罗杰斯先生,如果您需要。”贾维斯的声音响起来,“虽然那需要入侵数据库,上面有三道防护是美国政府设置的。”
“不用,”史蒂夫推拒道,“那太超过了。”
山姆在那边跷起腿来,轻轻晃悠着脚。“如果神盾局真的在利用九头蛇的成果,”他说,“那可真有趣了——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九头蛇在私底下没有放弃魔方,倒霉蛋塞弗帮他们屯着研制材料……呜呼。”他吹了声口哨。“双向作用。二重杀。”
“我真不太喜欢间谍的这一套。”史蒂夫说。
那幅地图仍然留在他脑子里,轮廓线还在那,但他再没法在地图上将那些点标记出来了。他曾亲眼看到它,那时候巴恩斯中士刚刚被他从绑缚中弄出来,神志清 醒,身体状况看上去一团糟,半身重量都架在他身上。巴基·巴恩斯在那时候就被植入了一些东西,一些尝试性的改造,一些他本人从没提起过的实验。他获取了一 部分机密也差点丢了命,但后来又因此而活回来一条命。史蒂夫试着把他摆放到该有的位置去,但自己也捏不准那是什么定位。
“罗杰斯先生。”贾维斯的声音又响起来。
“怎么,又有新提议?”
“不,先生,”人工智能毫无起伏地叙述道,“监测系数已降低到低危级别,外出封锁指令解除。”
他们在夜里悄悄外出,一辆车直接踩上了公路,依照贾维斯——或者托尼·史塔克本人,无所谓——的建议去和史塔克工业的人取得联系。一定是有人被惊动 了。有引擎声远远跟在后头吊着,追踪者的手段很高明,动静一路拉下来毫无变化,吵嚷久了就叫人自动淡化下去。“我都要怀疑是克格勃残余了,”山姆说着, “他们在谁的旗帜下行动?”他变了三次速,后头的人锲而不舍地吊着。“如果这尾巴甩不掉的话我们能怪监测失误吗?”
“低危级别只是行动及格线,”史蒂夫瘫在座椅上,维持那副竭力放松的架势,手垂在一侧已经握好了盾牌,“不是免死令。”
“我们这趟出来就没有免死的时候。”
“对,我们这趟出来也不是为了被关在史塔克的房子里。”
车上跳出了导航系统,用贾维斯的声音平稳播报了路况,然后在近市区处的岔路口做了个高亮标记。山姆最后一次提完速,随后猛踩了脚刹车,他们沿着路面冲 出去一大截动静刺耳的距离,然后平静地停在了路当中。“我不希望把这辆车彻底弄报废,虽然钢铁侠肯定不差这点钱。”山姆叨咕着,“希望后头来的人能对它好 点儿。”
他们跳出车门,一并仰起头来。上头的夜空里浑浊一片,云雾在能见范围内整个闭合了。后头的引擎动静被迅速拉近了,就一个常规追踪小组,枪弹是基本配 置,但更大的家伙是留给剿杀的队伍用的。车灯轨迹一直拉到他们的尾灯上,有人迅速冲出来,一句客套话都没讲地掏出了枪。山姆比了个手势,随后自己先举起了 手。
他们大概把对方搞懵了,迟迟没响起一声“砰”来。大抵五六人从那辆黑吉普上跳下来,个个排列到一起,小心地握紧枪蹲踞下去。史蒂夫把盾牌背到身后,跟着一同举起手来。“笑一笑然后喊‘Kamerad’?”山姆悄声道。史蒂夫摇了摇头,注视对方缓慢地逼近过来。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一批解决掉。”
“就留着他们给人报个信吧。”山姆说,“让九头蛇多吃个闷声亏也好。”
史蒂夫不答话了。他活到现在其实真正醒着的时间也不太久,这会儿一些上世纪的冒险精神又被他翻出来,贴在自己胸前。山姆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们从车两侧 各自往车尾走,一步一步都放缓了节奏。他们逐渐挪到对方车前灯打照的区域里头,悄悄挨着边,最后终于站拢到一块去。远处隐隐有轰鸣声传来,那边的人轻轻扭 动了头。他们在交换眼色,而且不是了然于心的那一类。
“这是出惊险情景剧。”史蒂夫说。
“探险片。”山姆哼了出来,“现在主角英雄该上路喽。”
史蒂夫迅速斜前一步并把盾牌拨挡到自己身前,挡住了察觉不对劲的那群人终于发出的第一批子弹。直升机自他们身后的去路轰鸣而来,绕去侧边毫不客气地把 后备武器架了出来,他们和追击者当中的空地被划出一道火线来,实打实地烧着。随后空援方终于压回到他们顶头上,当着谨慎缩回去的追击者的面垂下扶梯来。
“你知道我能自己上去吧?”山姆冲着上头大声喊。他的背包附在身后,在史蒂夫抓住梯子的同时自己窜了上去,先一步到了舱口。史蒂夫终于快翻进舱内时,冲着飞机外壁硕大的史塔克工业标记翻了翻眼皮。
“运输机加火力,这下谁都不会怀疑史塔克工业不只是个改制完毕的清洁能源工业了,”他坐回后舱时喊着,“当然我想大部分人本来也没那么觉得。”山姆在 他旁边坐下时,漂亮的女飞行员伸出手来比了个拇指。他们升得更高时外界全然安静下来,就在这时前边的人甩了两个耳麦过来。史蒂夫把它压到耳边时,里头恰好 传出托尼·史塔克懒洋洋的声音:
“过去我们用不着这些东西。但钢铁侠还在休假,其他人总得加点能够自卫的东西。”
“我开始觉得你对这次行动投入的注意力太多了。”史蒂夫回答。
“而你对这一趟好莱坞式冒险活动表现得像个只有二十岁的人,还乐在其中。进步很大啊,队长。”
在直升机以时速超过三百公里的速度前冲的过程中,史蒂夫把盾牌背回了身后,像个随时待命的伞兵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好着。托尼并没有全线保持通讯,他的话 音落下时耳机里会吵吵嚷嚷放起歌来,山姆告诉他那是乔·威廉斯[1],然后跟着一同哼上两句。史蒂夫想起过去放的音乐,在电梯间,在嗞嗞作响的收音机,在 临阵亡前最后的通讯阵列里。总有一部分人在最后的时间里冷静地报告完毕,然后掐断通讯,自个儿哼起走调的歌直到整个人都销声匿迹。史蒂夫在某一个断档处把 走神的思绪拉回来,试着理清这趟行程的意义。
他们在往斯图加特赶路,规划上来讲在把人拉出乌克兰之后中途会降落两次,其中一次需要换个更为低调隐蔽的交通工具。史塔克所谓的低调隐蔽是私人飞机, 最后一趟可以直接掠过斯图加特机场到史塔克工业分部的某个停机坪上降落。“至少比乘这个一路轰炸过去要好多了。”托尼当时愉快地讲,在史蒂夫来得及多问两 句之前就把他塞给了威廉斯的好嗓子。史蒂夫大概忍受了三首歌,在第四首的前奏还没完时终于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你听得见。”他说,“你对这次行动投入的注意力太多了,托尼。这不正常。”
耳机里一阵嗞嗞响后,现在对外宣称没有装甲的钢铁侠的声音插了进来,声音压在了歌手上头。“考虑到佩珀本来想过去,但我实在不能失去我的CEO,我觉得我的资源投入还在正常范畴内。”
“佩珀。”
“她自己要求的。顺便说一下,她现在健康得能和你打一架,队长。呃,也许能做得比我还好一点儿。”
“这是我的任务。”
“而没有人给你下令。巴恩斯不是你的责任,队长,不管他过去是谁。没有人能为另一个担当责任。”
“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兴趣是从哪来的。”
山姆在一边沉默地听着,看上去一个字都不打算多说。史蒂夫又等了几秒,耳机里的音乐终于被掐断了。托尼的声音跨了很长一段时间加距离才传过来,语调没什么变化,只是咬字的迹象重了些。
“如果你留意到神盾局公开的那部分档案了的话,队长,”他说,“去九头蛇那堆了不起的事迹记录里找找,你会发现有两个史塔克的名字都被记在上头——了不起。”
事故报道和霍华德·史塔克的黑白相片,它们在影像当中和尼克·弗瑞被归在一类,被九头蛇的拳头清洗掉的一批挡路者。事后史蒂夫也查看过,只有死亡记 录,没有任务详述。他仍然与尼克·弗瑞排在一列,而后者的遭遇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个秘密。“过去五十多年。”娜塔莎在讲那个鬼故事时这么描述了时间区划。 现在看来这个时间存在疑窦,但史蒂夫一时没法发声讲出来。
“佩珀比我还先看到,虽然她不知道贾维斯已经告诉我了。她本来想亲自去支援。我投入的这一切都不如我想的那么多,队长。”托尼仍然在讲,“希尔跟我讲 了老尼克的遭遇,连带着讲了些巴恩斯的事情。我有点算是听着你们的故事长大的,我知道他过去是个英雄,但现在——你从来没有欠他一条命,队长,但是他欠了 很多人的。”他的声音在结尾处变得干脆利落,尾音顿下去便没了后续。
通讯完全掐断了,音乐声也没有再响起来。史蒂夫把耳机摘下来捏在手里。山姆侧过身来张开嘴,他则摇了摇头。话语的第一个音还没迸出来就消失了,接下来一整段交谈都随着消失了。史蒂夫重新端正坐好,背后的盾牌忽然沉得发紧。
巴基·巴恩斯在最初就被植入了一些东西。一些改造尝试,作为一个试验样本被随机抽取出来,直到他开始发挥更大作用的那天起才将巧合变成了必然。一个战 士被选中,却被当成是一着暗棋来用,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后安插下去便找不见踪迹了。佐拉曾经押中了他,把他变成一个活在假政权下的鬼;现在一枚打着熄灭过的 红星标记的弃子落下来,再没了着落,却在两重谎言之间破入一柄尖刀,硬是捅在活着的人当中。
[1]《Iron Man 3》中托尼在试穿MK42时所放的那首《Jingle Bells》即为Joe Williams版。
第16章 留声机
“我曾经差点从美国队长手头抢走跳一支舞的机会。虽然我这么说,但他的那位好姑娘其实看都不看上我一眼。那时候的姑娘们本来很容易被人折服,只要你有套漂亮的制服和干净的脸,最好还能再挂上几个勋章。”
巴基说话的时候声音相当清晰,好像加了量的酒精和麻醉剂都没有起到丁点儿实质性作用,权当是一点可怜的慰藉。克林特在他上手术台前帮着收拾走了倒空的 伏特加瓶子,然后他就自己走了过去,步履稳健地到达灯光底下,躺下身去时神情庄重得像即将慷慨赴死。他放平躯干、摊平肩背、头颅下沉,然后眼睛一亮忽然笑 起来。接着他开始讲话,从旁人开始替他剥落刚刚结厚的痂壳时开始讲,简单的一两句,停一会儿再换下一个一两句,联系起来也没什么逻辑。这是旧时代的把戏, 通过讲话所需的信息处理分散注意力。他那被拆去了整根臂骨的半边肩膀袒露着,被剥去创口上的血痂,露出粉红色的嫩肉来,还渗出了一点新血。他在剥离完成后 短暂地歇下口舌,似乎打算蓄会儿力再继续,又或者是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讲的内容。
透过玻璃能注意到弗瑞在外头盯着,可能还有更多眼睛在暗处盯着。巴基对那些似乎都毫无察觉,也不介怀。他从军营生活讲到战地,讲到偶尔打交道的那些臭 脾气飞行员,一些人升上天去就再没能平安降落,就像一些人躺在战壕里就再没能爬起来。他们被劈头盖脸地砸过整片掀起来的土,也有人直接被炮弹碎片削去了半 边脑袋。一些人死得更简单,身前多了两三处枪眼就一命呜呼了,尸体倒在被踩得一团糟的烂泥地里。
“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没想过这些,毕竟上一场战争打起来的时候我还数不清数。史蒂夫倒很关心这些,他把出生入死当成个使命,然后让别人笑话他为了荣誉不 要命。他们害怕像他那样坚定的人,为了让自己不那么蠢就拼了命地嘲笑过去。我猜他们后来谁都没能挂上勋章,现在也没人记得他们叫什么。”
他将眼睛转了一遭,似乎在等待有人问他:“你觉得那样不好吗?”他就好回答:“不,那样也很好了,至少他们会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墓碑底下。”然而他自己没给自己留下空档,转口就跳到另一个时间段去。
他的记忆很清晰了,复述这些都毫无困难。没有条理是思维正常迁跃的表现。他只讲那些在当前的年代里鲜少有人实际见证过的过去,仿佛他全是作为巴基·巴恩斯而存在的,他也只愿记着那一截。
手术刀划开一部分皮肉时他只稍微蹙紧了眉头,正讲着的话却没有截停。“史蒂夫从来不是更容易让人搞懂的那个人,尽管他的心思一点也不多。永远都是更诚 实的人让人更难理解。”一个十字刀被划出来,裂口处打进了固定钉,血还在往外渗,过程不得不这样僵持下来。他像毫无察觉,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述,也不接 询问疼痛程度的腔。他讲得很慢,缓慢而平稳,可以中途停顿很长一阵,但言辞生发时又像随着呼吸自然涌出来。
“我从来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成为美国队长,他参了军,从五个半英尺蹿到比我还高,还能架着我走路。他跳过一座断桥,那里根本没有桥。他把所有人都救出 来,然后领导他们。他成为一个英雄。过去他是个小个子,揍起人来都使不上劲,但是真正揍起人来比谁都狠。他会画画,会从绊脚里站起来,不存心挑衅人也不含 糊,在别的家伙往女孩儿的长辫子上钉钉子时把它拔下来。那个小混蛋,光是对着我的时候才会放松些。我从来都知道他会成为更伟大的人。”
他讲得很慢,在某一时刻忽然咳嗽起来,而旁人将他按住叫他不要过多动弹。新义肢和从前那个一样紧凑,设计出来好像就不打算叫人卸下,从表皮一路咬合到他骨头。固定好之后他就平静下来了,好像不在乎有没有人听,然后自己把眉头眼角都放松了,嘴唇边上轻轻弯起个弧。
“安装完成。”有人在说,“启用开始。”
“你本来不用遭这个罪的。”弗瑞说。
他们站在测试间里,数据员在一旁对着记录结果忙起了分析。巴基摇了摇头。“你把这东西造出来就不是打算让它闲着的。”他说着,捏了捏新拳头,机械指节 一截截地卷起来。他的手指头或许比从前还灵活些,手腕可以像常人那样转动,他探究地看它们,然后把目光移到一旁差点被轰爆的力量测试靶上。“它够结实。”
“是的。”弗瑞说,“我的意思是你本来可以歇几天,等你的身体机能恢复正常水平再接受第二次手术。那会变得容易些。”
“别,我可不觉得自己有多虚弱。我的体能比正常人强太多了,记得吗?”巴基咧开了嘴,“而且你大概也不会希望我拖延太久。”
“我们有时间等。”
“等不了太久。”他心不在焉地捏着拳头,然后捅进外衣口袋,“它比以前那个轻。”
“你本来可以选另外几个——”
“更简单的,不用太遭罪的,往空地方轻轻一拼就能起作用的,方便拆换,随时可以撒手不管。”巴基哼笑了一声,“我从没想过撒手不管,别让我有机会打退 堂鼓。而且那些拼接起来更方便的玩意,它们实际用起来肯定糟得很。你不会希望看到我在帮你干活的时候连把枪都扛不好的。”
“我不是真的需要你上阵,巴恩斯。”弗瑞用完好的那只眼睛冲着他,“光是你知道的情报就值得我做这些了。何况你还留了我一命,虽然不是你自愿的。”
“别提醒我那个任务完成得有多失败。虽然我很庆幸。”
巴基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开始做常规测试前他的肩膀头上已经适应了当下的新义肢,极限测试前他得让自己完全适应。不能有疼痛,不能操纵别扭。他在两脚之间来回换着重心,有点古怪地继续捏着拳头。
“它很轻。”他说。
“我们调整过。它应该和你另一侧的手臂重量相差不多。”弗瑞答道,“至少走路的时候感觉会更正常。”
他就不再多说了,而是转过去和几个数据员交谈。巴基继续在左右脚之间交替换着重心,像横摆一样小幅挪动,终于踩准了中央那个点。他的呼吸沉下来,跟着 起伏不定的一些东西一块沉下来,他重新抬脚时身子一点也没歪斜,就像从前只作为巴基·巴恩斯时那样轻快地走动起来,迈动的步伐维持在军人般特定的距离和频 率上。一些东西活络起来,而他忽然低下头去,视线高度足够凝视一个过去不足六英尺高的小个子。
弗瑞转了回来。巴基微微耸起肩膀,长长地吐出口气。
三天后他们动身离开了,一路往德国边境去。巴基在机舱里头小声地哼起了“向柏林进军”。弗瑞维持了半个钟头的沉默,而克林特并没有跟上这趟路。人手不 够充足,任务却还很多,人们经常聚个头就各自分散了。巴基没有把老一代还能记起来的歌给哼个遍,在半个钟头的沉默结束之前无趣地翻弄起了那张他仍然留着的 牌。纸牌面上早就不光亮了,这会儿边角都有些翻折。他拿右手把它捋平,耐心地折腾了好一阵子。弗瑞的眼睛扫过来,他恰好用手侧挡住那小行数字。
“你为苏维埃服务了六十年,即使在它死了之后?”
弗瑞忽然这样问。属于冬兵的那部分记忆松动了,巴基直直挺起了身子,背脊绷得像随时待命。“罗曼诺夫娃没有把情报卖给你?”他嘶声说,“她把资料给了史蒂夫,弄得他一路跑到欧洲来——她没有给你?”
“她给我看过。我没有留档。”弗瑞简述道,“我觉得直接问本人更加简单。你为苏维埃服务了六十年?冬兵计划正式开始于一九五四年[1],虽然现在离第一起被怀疑是你做的凶杀案记录只有五十多年。”
“如果你看过档案,”巴基平声道,“那你会看见他们对我的记录是高攻击性,建议封存。”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机械而平板,像失去了情绪调和能力。“我被冰封到苏维埃红旗降落之后,弗瑞。六十年中绝大多数都是谎言。”
“我很怀疑。”弗瑞简短地说。
他好像是想站起来,腿脚都挪了方位,结果却向后倒去,塌进座椅靠背里。巴基把纸牌捅回衣袋里,胸口闷得厉害。“你的意思是?”他深呼吸了一回。弗瑞把搁在膝盖上的墨镜拿起来慢慢擦拭,一好一坏两只眼睛都没再看他。
“如果大部头都是谎言就有趣得很了。”弗瑞说,“我不知道你对苏联时代的事情知道或者记得多少。你的行动周期一直覆盖到它整个垮下来,暗杀的人士各派 都有,按理来说会触犯不少体制内的人。‘冬兵’的名头一路流传下来本来就不全是好话,毕竟你是在为九头蛇服务;但那些剩下来的人差不多都相信那些的确是你 一个人做的,并且把你当作过去的象征和复兴希望,他们的态度不对劲。所以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但那个解释太理想化。”
巴基看向窗外。他们浮在云层上头,远远飘荡着,在既定而无形的路径上狂追猛进。他的胳膊上仍然点着一颗红五星,与过去相仿,作为一个并不高尚的纪念。现在那儿似乎像烙痕一样滚烫起来。
“如果你真的睡过了苏维埃时代,那就说明九头蛇不只一个硬拳头。那些寄生虫帮忙塑造了一个无往不利的暗杀者形象出来,把别的所有功绩都归到一个被封存 的计划头上。它们引导着人们相信一个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成真的鬼故事,费尽心思把鬼故事讲成神话,给剩下的那群人留下一个关于苏维埃母亲理想的鬼影子。”弗 瑞说,“而我从来不相信理想化的那一套,巴恩斯。”
[1]出自《Captain AmericaV5 #11》中出现的冬兵档案袋,X部门获准正式开展冬兵项目是1954年6月。
第17章 活人棺
钟声响起的时候,帝后陵园小教堂前人群还是零零散散的。有个穷孩子在错误的季节放声唱起了《平安夜,圣善夜》,跌跌撞撞地往人群当中跑,然后自个儿绊 了一跤。路过一位年轻女士将他扶了起来,那孩子头也没抬就赶紧道了谢。她在他准备转身跑开时轻轻扣住他准备捅回衣袋的手腕,把它翻过来,从里头拿回了自己 的钱包。“你不是指望在下回测评拿个不及格吧,亲爱的?”她温声道。男孩涨红了脸,拼命地摇起了脑袋。
“我很抱歉是您,罗什曼小姐——”
“你该为这行为本身感到抱歉,施密特先生。”她从钱包里清点出几张钞票,放进男孩汗津津的手心里,“偷窃本身就是错误,何况还在神明面前。不过也幸好 是我,至少还能逮住你并给你纠正一下。现在你可以去买任何你想要的面包了。”小家伙摸了摸生着雀斑的鼻头,低声道过谢之后一溜烟跑了。她把钱包捅回衣袋里 的时候,旁边有个人叫住她。
“嘿,”那人说,“如果不介意我提醒一下的话,东西装在那是挺容易被摸走的——罗什曼小姐?”她静静抬起头,把耳边掉落的一缕红头发拨到耳后去,弯起眼角笑了。
“哼嗯。”她说,“总比放在新皮包里来得强。我薪水不多,可不想看到它被头一回犯错儿的孩子给笨手笨脚地划个口子。”
“您可真好心。”
“何况在这地方也不会有多少跑到神圣场所前头还敢进犯的小可怜。”
“其实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您可真友善。您信神吗,罗什曼小姐?”
“我对主虔诚。”
“现在肯这么说的人可不多了。”
“你不把自己算上吗,不知名先生?”她将胳膊轻轻抱起来,手指刮着臂上的衣袖,“因为我可不会接受无信仰主义者的咖啡店邀约。”
那男人被逗乐了,举起双手来以表投降。“我真该改善搭讪技巧,但好吧,”他说着,拉出个宽泛的笑,“我的确有足够的优惠券。”
“南希。”她说,“南希·罗什曼。”她向他走过去,他一个转身便跟着并肩而行了。一刻钟后他们找到家不算热闹的店面,没选择搭棚下的露天小桌而是往店 面里头走去。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各自紧张地笑了笑,某一时刻那紧张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优惠券先生下了点单,随后一仰头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所以,南希,”他咀嚼着,“你现在叫这个了。”
“勉强找到个教书的活儿[1],工作不好找。而且这工作也不轻松,你都看见了。”
“我本来还猜你会叫叶莲娜之类的呢。真可惜。”
“如果我在更东边行动的话,我才会考虑那个。你需要改善的不只是搭讪技巧了,什么时候都是克林特的克林特。”
娜塔莎轻轻耸起肩膀来。她的咖啡伙伴则放松地垂下胳膊,眼睛里还兜着笑。“罗什曼,说真的?你猜有多少人会联想到史塔克头上去?”[2]
“不如你想象的多。”她让手指轻轻掠过脸颊,不属于自己的面貌上轻轻荡过一阵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如果你看见的话,我刚刚还教训了一个施密特呢,但那不过就是个傻孩子。”
她注视着克林特的嘴角垮下来。“所以你也在探听这个,”他说,“施密特。”他们又无言地交换了一会儿眼色,直到咖啡端上来,好歹没有难喝到喉咙疼的地步。
有关冬兵的更多资料并没有寄放在莫斯科。
娜塔莎先是在这里潜伏下来,花了半天把自己讲德语时的口音给打消,把面具带到了脸上,入职通过,一切都安置好了,那消息才通过一条曲折迂回的线送到她 手上。她皱起眉头,但没有不明智地试图反向传递疑问过去。深度查证所需的时间太长久,时间在如今的地界上是很宝贵的,她不能把精力都耗费在等待上。
隔天她接到了第二条信息,仍然是单线传递过来。一条补充:在德国。
这是符合逻辑的。九头蛇寄生在神盾局里,神盾局在那个年代已经建立并快速扩张了起来,扩张的形式也不见得光彩到哪儿去。他们在欧洲有几个据点,铁幕两 边都有驻扎。她已经知道佐拉被派到了苏联去。德国当然有九头蛇的残余势力,一些秘密基地,一些也许被藏起来的了资料库;还有一些野心不死的家伙,在肃清的 大势头下假模假样地被招揽进神盾局。冬兵尽管打着苏联的徽记,但却是九头蛇的拳头。在九头蛇的原地盘上寄存他的资料是符合逻辑的。
符合逻辑但不符合情理。
基辅那份档案不是完全份,娜塔莎在拿到它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计划启动阶段倒是记录得挺通透,但后续记录不完整,时间截止到封冻开始便再没了后续。她把 档案给史蒂夫时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她自己还心存疑窦但没有查实。有一些仇恨无法被抹消。假设那个计划真的被封存了大半个世纪,假设冬兵当真是沉睡到了红 旗降落之后,对于巴基·巴恩斯和关心他的人来讲,许多事情都会变得容易很多。
但倘若那假设成真,她过去曾接触到的某些信仰的意味就全然不同了。余留的人一度都曾笃信冬兵的活动是真实存在的,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确流传说他在冰封中 沉睡,从一个伟大的年代留存到下一个。那说法相当矛盾,但她以前只把那当成是个故事而从未深思,故事总会有很多个版本。现在她把它们联系起来,把不同的成 分拼接起来,形成一个更加糟糕的版本。
不要挖得太深。她对史蒂夫说。
现在她在德国,在探听九头蛇一些没死的手脚的动向;然后又额外多了个任务,去把自己过去接触过的谎言给拼合成一个真相。
“你还是没讲清你为什么要打探施密特的消息。”克林特说。
“我在打探巴恩斯中士过去接受的那场改造。”娜塔莎回答,“如果真的有人僭越苏联的记录秘密操纵他的动向,那就是主持冬兵计划的佐拉。如果佐拉当真把 完整的消息寄放在德国,我想他本着科学家的古怪精神会把档案收归到一处,也就是说,和施密特监控下的人体试验资料寄放在一起——你又有什么好想法?”
“所以你还是把重头戏放在佐拉上。”克林特轻轻吹了口气,“我是在打探施密特本人。”
他们已经走出咖啡馆,并肩而行了好一阵,两个路口过后自然地把手挽在了一块,压低声音讲着悄悄话。这附近没有标准应对小组,也没有闲散的眼睛,但娜塔 莎仍然警惕地维持在伪装模式底下,尽力不露出一点马脚来。克林特被她带着走,就像一次普通的散步,目的在于送女伴回家,走得缓慢的理由是彼此多待一会儿。 克林特对此毫无意见,只是听她讲了相当长一阵之后才终于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情况。
“弗瑞在怀疑,”他说,“佐拉不是个适合当头目的人,但他却被推上了主持九头蛇复兴的位置,他可能得到过施密特的授意。”他顿了一顿,在路口处搭上她 的肩膀,和她一同沿着绿灯前行。“如果他当真得到了施密特的授意,德国藏着的那些对宇宙魔方的研究计划可能就有第二个目的了。”
“所以你是给尼克当前哨来的。”
“没错,我的视力很好。”
“我知道。”她低低叹道,“所以,尼克找到巴恩斯了吗?”
“我见过他了。”克林特回答。他又沉吟了片刻。“我得说他看上去还是更像个美国人,即使在那条打着红五星的旧胳膊还没被卸下来的时候。”
娜塔莎没有立即答话。他们终于转进公寓楼的范围,娜塔莎心不在焉地转着眼睛,一一数着门牌号数,直到她居所的门前才终于停下来。“他记得自己的面目,”她说,“只要他相信那是真的就行——苏维埃体制下根本没有自己的面目,也没有更加私人的范畴。”
“但你的确保留了一些私人的东西。”克林特说。他探过头来盯着她的颈前。娜塔莎抬起手来,摩挲着那一枚被链子系着的小箭矢。
“这就是为什么我确信自己不再为他们服务了。”她说,“回见,克林特。”她静静站了一会儿,一个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回见,南希。”
克林特抬了抬头上那顶完全不适合他的帽子,转身离去了。
她欠下很多人很多东西,有时候是一条命。她经常得潜伏在行动中让自己完全记得这些,并让自己完全抽不开身去单独偿还。这一向很有效。
但现在,娜塔莎把自己扔回房间去休息。第二天仍然是周末,她也不用真的忙着备课。她把手背在眼睛上搭了一会儿,却仍然转着些和她认得的人相关的念头。 她记得巴恩斯还活在冬兵行头下的模样,她在揣想那模样究竟维持了多久,是否每一次有了松动都得洗牌重来。她不感到恶心,她静静躺着,就像过去,悄悄分辨那 些回响在脑袋里的提琴曲,以及绷着脚尖打转儿时旋成一片昏花的视野,那些东西曾经和她真实的记忆泾渭分明,后来她自己放弃了维系那条界线。
她在想巴恩斯是否有过类似的经历,尽管她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给他种下过一个完整的虚假的过去。但活过来的感受总归是相似的,花上很久去意识到自己原本 是谁,或者还能成为什么人。像此前所有漫长难捱的经历都是自己平躺在棺木里,被封闭其间,连呼吸都被压制下去,不得出声,活着也像是死去。
第二天她早早溜达到暗室里,把已获的资料都调出来。克林特提醒了她一些东西,关于九头蛇的第二个目的。约翰·施密特从来没有实际的死亡记录,他最后消 失在那趟载着美国队长撞进冰层沉睡了七十年的航行上。史蒂夫很少谈起那趟行程,弗瑞也没有揪着他要详细资料以便重新归档记录,但他的确透露过施密特是被魔 方吞噬的,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假若九头蛇对魔方的研究有刨除武器利用之外的计划,而假如他们的确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成功。塞弗的小宝贝能让宇宙魔方维持 空间释放,而不是从中提取能量。
“你不该惊讶。”有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说。克林特的或者尼克的,现在并不那么重要。“从上一个混乱年代存活下来的人早就不止一个了。”
[1]假名及伪装职业均出自《MarvelTeam-Up #82-85》,这一时期的黑寡妇在九头蛇阴谋活动中使用该假身份。
[2]指《Iron Man 2》中接近钢铁侠时的伪装身份娜塔莉·罗什曼。
第18章 致谢书
“人类应当进入一个更好的时代。”
所有的野心家和疯子独裁者都这么说,并把自己放在假想的领路人位置上。他们把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别人误以为有可能参与进去共享一点儿,然后再把那 希望捏碎。力量即秩序,战争即归途,和平不是一项成就。最好的时代在规划中被剥离了自由的成分,站在尖端的那个人则会说“这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有些人 直到最后还戴着面具,有的人则很早就把脸皮扯了下去。
在史蒂夫的记忆里,刨除掉皮尔斯的话,上一次试图站到巅峰的是个神域来客,再上一次就是约翰·施密特。那疯子甚至要超越希特勒,把自己放到不可阻挡的 领袖地位上,投入战争时甚至都没有一个关于血统的借口。一个狂妄的野心家,但与其他的疯子对比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糟糕的部分被放 大到了脸孔上,这让他的行事歪曲得更加厉害。
人类应当进入一个更好的时代。有一些人这样说着,自以为在为所有人谋福祉,自称把手插进泥土里去是为了建造更好的东西,为此弄脏双手是值得的。“现在我对清零重来一点好感都没了。”史蒂夫告诉山姆说,“总归是保留一点旧东西要来得强。”
“你自己呢,队长?”山姆说,“你和经受超级士兵改造前的那个小个子简直判若两人。我们都看过你的照片记录,队长。”
“血清让我变得强壮,但并没有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史蒂夫回答,“我还是旧模旧式,除了肩宽和身高。”
“那就足够判若两人了。”
他们仍然在史塔克的帮助下进行潜伏,留在宽阔的居室里盯着眼前的电子屏幕瞧,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从九头蛇到过去的九头蛇,皮尔斯佐拉施密特。猎鹰 在贾维斯的帮助下对斯图加特市区与城郊的分局图进行快速检索,十指一张一合便快速划出了三个高亮区域。其中一处是塞弗的小金库,他在洛基的手下停止喘气儿 之后那地方没有被他的妻子继承走,她放弃了继承,抽泣着念叨她的丈夫为此送了命;然后一个声称接受过其慷慨资助的科研小组拎着塞弗签过名的遗嘱找上门来, 堂而皇之地把那地方圈走了。
“但是这里应该已经暴露了。”山姆说,“他们应该自己清楚哪些人的资料曝过光了,否则我们可以白捡个便宜。”
第二处是那个不知名小组驻扎的研究所,注册在案,仍在运营,项目标绘同样是清洁能源。托尼接入线来对此发布了一长串讥讽,然后肯定地告诉他们这地方估计已经撤得真的只剩几个科学家了。“而且研究进度还落后我个五六年吧。”
第三处线索更加绵长。贾维斯帮忙把塞弗所有加密的通讯记录都快速筛选了出来,一个死人的秘密坦荡荡地在信息检索中曝光。史蒂夫为了这个有些不寒而栗。 他还记得神盾局在安理会协助下查事的手段,迅速翻遍十几道交易记录就为了寻找一个可能的嫌疑人,秘密被翻出坟墓来呈现在众人眼前。幸而洞察计划被终止,佐 拉的算法并未得以长久运行,而另一些不见天日的秘密仿佛将永远被埋藏下去。
最终结果指向莱恩费尔登,近莱辛巴赫河畔,预估可能性高达百分之八十七。山姆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我可不觉得你们是执行潜入任务的好人选。”托尼的声音则在毫不留情地说,“你们想查找并窃取资料吗?你们谁都不是间谍出身,大兵们。你们适合搞战斗行动,不是干这个。”
“很高兴听见你承认我们在战斗方面还算在行了。”史蒂夫答道,“以及不,我们当然不是当间谍的料。我们不是去窃取资料,而且潜入任务一定会有人帮我们做好。”他把一枚硬币翻起来,指甲在上边划下个十字纹。“我们只需要在那之前先找到他。”
山姆告诉他那个说法当真可恨,虽然这原本就是他们这趟出行的最终目的。说完后他自己歇了会儿声,然后翻翻眼皮说如果莱利还活在某处的话自己大概也会跨 过一片大洋去找他的。这原本就是最初的目的,寻求过去的一个结果,然后把巴基·巴恩斯实际地带回来。就好像过去一次毫无希望的营救,一个从未实际上过战场 的超级士兵抄起他花哨的盾牌,深入重围去向仍然存活的友人伸出援手。
现在情况还要好一些,至少他们有了足够的自卫能力,而且行动目标已经确认仍处于存活状态。
“那说法还是挺可恨的,”山姆揉了揉鼻梁,“简直是在说我们照自己的想法排查了一切可能之后追查到这地方,然后被告知那压根不是我们的想法——整个都 是在揣摩另一个人的动机,拿一个活靶子当行动目标,还不知道能不能跟他的脑回路撞上。”他吁了口气。“你确信这当真有用吗,队长?”
“我了解他。”史蒂夫简述道。
他没有说的东西更多。佐拉的算法在他静养的那阵子里提供给他一个新灵感,一个迅速幻灭而又无用的念头,像把一颗铆钉直接砸在心头上,痛完之后它已经没 入血髓里。他和巴基曾经几乎共享了整个过去,在信息时代尚未到来的年头里,那颇富纪念意义却又不足为奇。过去隐蔽的故事很多,男孩们拿着削出的木头人排兵 列阵,从树藤上滑下来,用弹弓打树叶时伤到一只鸟儿,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巢里。那些故事没有被书写进纪念册,因为男孩们并不用笔来记录,也没人替他们著 书立说;那些图景中有一部分被涂进铅笔稿中,被泼上墨水、撕个粉碎、自己藏起来又再找不到,直至系数消失在比战争更为久远的回忆里。他们的住址、成绩单和 出行记录,爱好的书名和旧日里一块玩的把戏,偷摸讲过的女孩儿的名字,倘若在那个年代就能有人加以记录、倘若最终能够数字化地归入时下的算法里,他们的过 往是全然紧密联系的,计算出的未来恐怕也会趋向于同一个方位。因此史蒂夫始终都是如此笃信这一切——他必然会找回巴基·巴恩斯,尽管他们在过去曾经分别, 但他们被更多东西相连。他本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他在看似最无希望的境地里也从未让放弃的念头兴起过,直至当下他终于找到了缘由。
现在那些黄金岁月都淡去了,那些更加早远的、属于草叶土灰和欢声笑语的年岁很久不被提起了,随后笼罩下来的记忆是干面包和口粮罐头,玩具马变成了战 马,木头人排列成沉默的序列,过去的游戏再也不显得有趣了,但他们仍然互相陪同一起。现在连那都是上个世纪的枯文了,他们只能靠当下活着。人在存活的时候 总会觉得过去是个枷锁,但却决不能清零重来。
史蒂夫换上了他的作战制服。他带来的是样式最旧的那一套,反正他也不可能在修补过后把它交还给博物馆。他重新将头盔扣回头顶上,拉好了扣带,最后把盾 牌抄起在手头。他们这趟前去或许能在行程中维持低调,但在终点处却毫无维系乔装的必要。冬兵是作为暗杀者而存在,假若他当真要去什么地方寻仇,他一个人就 能在第一笔得手后闹出足够大的动静来。史蒂夫在行车途中摩挲着盾牌边,山姆在驾驶座上偷闲瞥来一眼。“如果不是见过一回,我还是很难想象你干起架来的手段 会有多狠。”他说,“我以为美国队长的手段不会太狠辣。”
“我们在过去要上战场,杀敌致胜的时候只管用最有效的方式。”
“我记得这些,我是个士兵。”
“而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史蒂夫说,“因为军队的那一套不能搬到他们的生活里去:给人造成伤害不是罪大恶极,而是看你为什么而行动。”
“但是你形成了习惯。这是你没法退役的理由吗?”
“这是我保持在役的理由。我讲过了,我没法退役是因为我没有特别的去处。”他这样讲,“没有特别的去处,也没有特别的人值得。”
很难寻找到一个经历相似的人。他想。他把口头的话咽下去,试图找出一个更符合情理的方式将他想讲的叙述出来。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旅途终处,他笃信他将会 在那头看见一个人。他们从未各自等待,因为那是毫无依据也毫无必要的。一颗铆钉被拔出来,上头还沾着血,但他们从来都不会因为病痛而抱怨。
“黑寡妇似乎叫你去约那个不算护士的护士。”
“打仗之前很多人和姑娘吻别,但是很少人保持联系。一些没有姑娘的人,他们到后来也不愿意在当地找一个可能长久的。我猜只有最后活着回去的那一批才会给人戴上一枚戒指。”
“你总有一天可以退役,队长。”
“但不是现在。”史蒂夫说,“现在,佩吉说这世界还一团糟,而我总可以做点什么让它变得更好。”他停顿下来,把眼睛瞟向深远的夜色里。过去有很多人问 过他和施密特的区别,拿这当作一个命题来拷问他,而他倒没有多怀疑过自己。独裁者是为了将力量聚集在自己手头,并费心想让力量的作用延续下去;而他接受血 清是为了让战争终结在和平与自由的钟声中,即使到了那时候他将再无去处。
“我想九头蛇会用更伤人的说法,”他说,“他们会说冬兵的存在也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为了竖立起新的秩序来——”
“那你该怎么回答呢,队长?”
“我永远不会憎恨巴基,我知道他真正起到过什么作用。还记得我说即使我拔高了个头之后也是旧模旧式吗?”史蒂夫说,“早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就陪着我 了,那时候这可能意味着一切。他教我学会反击,有足够的勇气去朝混球们挥拳头;他先成为了军人,然后等到我赶过去。我知道他真正起到过什么作用,他让我成 为一个更好的人。”
第19章 回音壁
“你应当完全想起来。”有个声音说。
若不是弗瑞留下过这指示,巴基会以为这不明就以的话语来自于他梦魇里那带口音的疯子科学家。佐拉那滞涩嘶哑的低语声时常困扰他,尤其在他半梦半醒间的 时候。那个睡眠层段让他陷入类似过去那样的情境中,意识被封存凝固起来而手足都受桎梏约束,一些恼人的话语在他耳边打转,挥之不去,辨不出现实梦境。
这会儿他又听见一句低声要求,他毫无头绪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是否该听从。直到他完全清醒后才终于想起来,那是另一个梦境掠影,但不算是最糟的那种。
弗瑞把他送到了德国边境,给他留下了点门路。神盾局那些早年间伸展到欧洲的触须有一部分还活着,只需要确认他们和九头蛇的残肢是不是脱节的。巴基给出 了大堆的消息,一些在几个月前还没废弃的情报网线索,一些确认不可能是效忠于神盾局的地方;弗瑞判定了一部分,然后把门道留下来,自己则去确认剩下的部分 了。他需要的甚至不是一个长久的助力,只要有一个能帮忙分摊九头蛇的注意力的人替他多加活动。叛逃者冬兵符合这个条件,而且他自己也万分乐意找九头蛇的麻 烦。合作愉快,日后长议。
然后弗瑞在不知去向前留下这么一句古怪的指示。巴基往脸上拍了把水,瞪着镜子里的脸孔看了半晌,终于记起来它可能的意思。
头一回他在脱离床铺的清醒状况下听见耳语是他在和自动贩卖机奋斗的时候。他终于折腾完后硬币叮叮落下,金属片砸在一块儿碰撞发声。机械臂磕碰在钢板 上,手指头轻轻划过缝隙,寻到一个力道终于将防护锁给撬开。一旁有一具尸身,胸前开了个口,旧样式的军制服和勋章都被染上血。在过去那会是个领导者,而后 则只成为个已经年迈的死人。他看见勋章的样式时完好的那边胳膊发起抖来。“实验体意识仍然不稳定,即使只遭受浅层刺激也会处于应激状态。”他听见拳头砸中 了什么东西,手肘在哪儿撞出一个凹陷,接着有东西在他胳膊上用力扣合。然后回声结束了,幻象消隐了,他用手指将硬币从凹槽里抠出来,手指一抖便乱蹦着落了 一地。
第二次是在他往镜子里头看的时候。他看见别的陌生的脸,就像他刚刚死而复生、却被其他无法复生的影像干扰的时候。一个人本来还在开枪,随后眉心中多出 一个血点。一个年轻人,尸体倒塌在他拼命护住的战友前头,两个人都没保全。“加大剂量,维持稳定。”他把镜子砸得四分五裂,然后在洗手池前低下头冲洗掉钻 进头发的玻璃渣。他的头发更长了,毛糙地贴在额前和脸颊上,水流冲过他的眼眶。
巴基自己偶尔会毫无章法地削下发尾,但仍然有一部分会扫在后颈上,服帖地往下延伸一小截。他不敢让别人替他修理,不乐意静坐在那儿让金属片从头皮和颈 后滑过去而它不由自己掌控。他自己操控的时候都有那么点不寒而栗,剪刀脊无意间滑过后颈时他猛然绷紧了背。“报告任务。”“重复:报告任务。”“……行动 中出现迟滞反应,一度被俘,中途经历轻度电击唤醒后恢复行动。”“——仍然不行。”
巴基仍然在快速潜行,一路蜿蜒向西,镜子不断换上新的,他在其中看见自己一成不变的脸孔。有更多脸孔随着一同浮现出来,陌生的,在封冻结束后、在冬兵 计划正式重新启动以来的那段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一些陈旧的设施,一些旧式样的衣服,指令人说着快速交替的德语和俄语。“你应当完全想起来。”弗瑞这样说。 你为苏维埃服务了六十年,他说过,即便不是陈述。
第一个开枪的人和最后一个不会有什么不同,第一个挨到枪子儿的和最后一个倒下的也一样。战争无非是重复交替这样一个过程,而对于把袭杀当作任务的人来 说,这道理也绝对成立。记不得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有什么分别是件正常事,中间遗漏了多少就更不消说了。巴基都不记得自己在战场上干掉了多少人,头十个也许还 会数数,后来连数字都模糊了;假若他真的在冬兵生涯中遗漏了一些人,他也不会感到讶异。
但这回不同。六十年的说法当真成立的话,那他存于印象当中的数据恐怕有误,连同冬兵计划的含义本身都会发生变更。他的记忆里没有苏维埃活着的时段,现 在却被告知那判定可能是错的,他仅存的认定凭证都可能是假的。巴基最后将匕首安插好,胃里轻微抽搐了一会儿,把他从第五回古怪的视听中拉拽回来。
第六回他静静趴伏在屋檐上头,看向斜下的汽车。那辆车安全地等候在九头蛇视听的范围之外,挡风玻璃在夜里显得黢黑一片,里头的人也不多动弹。他趴伏在 那,屏声静气,像即将拉开一场战役,而他是过去那个掩护行动的狙杀者。底下那个人,藏在那儿连轮廓都难得辨清。巴基低下头去看着,他知道有个人换上了军 装,并把这当作战役来看待。他甚至允许自己在那儿多留了一阵,就只是毫无动静地看望,对行动没有益处。他垂下眼睑去,想象过去的一个军礼。回声将他淹没, 不是战地的那一部分,是另一次汽车爆炸,一个炸弹被贴在它的底盘上。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一同死去,他们的手指上套着银环,直到皮肤被灼到枯干它们也没松 落。他认得那个人,然后他记起了另一个。有人将他推回硬质的座椅里,电流声一阵爆响,连那些低快难辨的指令都模糊去。他将拳头攥起来,机械咔咔卷动,肉身 的那边手上几乎暴起青筋,然后他强迫自己往另一边去了,无声无息地落下楼檐。没有人将他攫取,也没有人在底下等他。
史蒂夫。他把这名字压在舌尖上,再而吞咽回去。上一回他念出这名字是为了告别,他还暂时不打算让这告别的期限结束。他指望它是永久的,却又不愿多想它。
他把心思沉淀到任务上。这与他过去做的没有什么不同,潜入和狙杀,区别只在于他是被迫独自行动还是在甘愿为更伟大的物事效力。那些个在等待发力的人,他不打算发信号叫他们知道,也不想再把他们搅合进来。他们值得更光明的前路,以及更好的未来。
他将心神完全沉淀下去,只想着假若自己突入重围再活不回来的话,他会在最后一刻念想一下他活着的时候。他将新面罩推合上去,一直覆盖过鼻头,然后将呼吸调整到机械起伏的节奏上。
钟声响起。
冬兵沿着基地外围快速穿行。他查看过地形图,那东西印刻在他脑子里,一个破旧研究所的外观,周遭有无数地方可以藏监控和暗哨。他一个矮身冲溜过一片草 皮,崩起的一粒石子冲到了红外线。他在外围警报响起的时候已经挺身起来,藏在蔽光地由着几个放哨的冲过去瞧瞧,对着一条擦出的路轨指指点点并朝通讯里怒吼 起来时已经翻过了第一道墙。他落地的时候将守卫的脖子拧断,然后利落地翻身锁住了另一个的喉咙。他没有逼问路径,直接收紧了手指,然后顺着那倒霉鬼垂死时 求救似的目光方向去了。他没有盟友,没有后备支援,不需与任何人沟通。他闭口不言。他的行动在向最高效的模式逼近,呼吸在循此不断调整,多余的念头都被摈 弃。他把自己关回到浮冰后头,只留下一道缝隙,冷眼看着外界的动静。
他沿着长廊快速奔跑,在电梯门口触动了权限警报,干脆扯开钢门顺着电缆垂直的方向跳了下去。他的左臂时而在轨道壁上划出斑斑火星,刺耳的撕裂声上下贯 穿,直到他终于踩到电梯顶上。在他掀开顶门的当口底下就扫出了一连串子弹,他跳落下去把开枪人的腕骨一个个掰折了,接着扫走了他们多余的热兵器。他在奔行 途中脚步愈发平缓,像设定好目标一般前行,折转躲避着四处扫来的子弹头。地下工厂的机房间里好躲避得很,即使是地盘正主儿也放不开手脚,而且掩蔽物随处可 寻。直到他转出厂间大门,迎头而来的冲击过于密集的时候他也捱不住了。他两边胳膊上各中了一枪,一边子弹从机械肘上滑开,另一边恐怕是擦过骨头飞了出去, 溅出了一大蓬血。冬兵在剧痛中短暂地回了会儿神,确认了那根骨头没有被打断。他从背后拖下机枪,在弹匣打光之前把这段过道里能站着走动的人变得只剩他一 个。
他又走了三折,骨头没断,也没有更多子弹从他血肉里穿过去,虽然他的前行越来越缓了。最后一道没有完全加固的门被破开后他还剩下足够的血和一半体力, 机械臂运转良好,子弹耗完了,微型炸弹还剩三个。冬兵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捡了把倒下的那蠢蛋根本用不好的狙击枪,试图瞄准锁头上。他不确定这能不能将它打 坏。
在他扣动扳机前门自己滑开了。
冬兵没见过那道门之后的东西。在他过去机械式的记忆记录里,这处基地是一个防守森严的隐蔽点;当他在欧洲行动的时候,相当一部分指令从这里发出。九头 蛇四处布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总部,这已经算秘密基地中规模可观的一处。这是档案记载中佐拉临终前最后待过的故地,他或许藏下了一些东西。
那后头是核心区域,假若后头还有更糟糕的东西需要对付,他就做好了把命交代下来的打算。他一路过来布下的毁灭痕迹已经够多,即使断不了九头蛇的这条肢节也足够它疼上好久。要不是弗瑞不肯让他搞自杀式袭击,他大可以在走到那道门里头之后就把自己和基地一起轰上天去。
冬兵把步子挪动过去,他发觉这步子比他以为的要沉一些。他进入门后,里头倏忽间暗下来再没了灯光。他经历了短暂的失明,随后黑暗被延续了。他的后颈爬 上电击感带来的刺麻和疼痛,一直延续到脑袋上。他终于张嘴惨呼出来,闷在面罩里头击打回来。冰层开裂了,交错形成纵立起来的回声壁垒,它由过去被封闭和篡 改的年岁本身组成,更多的碎片在其中穿梭,此刻全数轰响一同齐鸣。
“三二五五七,巴恩斯中士。”有个声音在讲。
那是他自己,过去他惦念这个身份,后来他试图记起来。他的头脑里时常冒出些新的端倪,一些过往的回声,那本身又能再三曲折映射到当下来。他完全沉浸回 这身份中才终于听清楚它们的含义。第七回,他被摁回金属椅上,胳膊被锁住,注射药物之后四肢被拉平,重新封锁回冰棺里。他感觉到冷,一直渗入他的骨头当 中。他不止死去一回,也不止一回复生。
电击结束时他机灵灵打着寒战,手足都痉挛起来。电流会把一些端倪烧灼干净、覆压下去,也会将一些事情提点起来。现在所有被提点起来的事情都混杂在一 块,各自冲突。他过去的空棺直到红旗飘落才废去作用;他为一个死去的政权服务了六十年;他在第七回终于彻底想起来,七是个古老的魔法数字,印刻在日期往复 间,印在他携着的纸牌上,贴近他心口,上头标着一个人写下的过去的年份。
“三二五五七,巴恩斯中士。”有个声音在讲。那声音枯杂得厉害,像纯由鬼蜮生发出来的。他奋力抬起眼皮来,看见一个过去的鬼影具现出来,一张没有血肉的脸庞。
第20章 骷髅坟
“我的老天啊。”
他们在警报拉响的时候远远地监测到了动静,那时候他们已经弃下座驾逐渐摸近了,但警报响了有一阵他们才赶到外围去。还在外围瞎转悠的多数是些普通的安 保人员,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儿就被干脆地放倒在地上。史蒂夫把盾牌挡在前头,它发挥出的作用远不如常理状况下的多。有人明显留下了奔袭的道路,他们沿着 那个到了被撕开的电梯门边,到了地下厂房,目之所及一片被爆炸和灼烧毁坏的机器,另外一些则是被硬生生掰扯得完全不再成形。路径应该是一路延伸到另端大门 去的,但沿路造成的破坏程度可观。山姆在闯入回廊看见一地躺倒的人之后,终于没忍住张口把话扔了出来。
“我知道他能、而且你肯定也能做到这个,”他嘴上不住讲着,“但是——老天啊。”
“把惊讶留到后头吧,”史蒂夫说,“现在可没多少工夫能留给那个。”
更多人在从四面八方找过来,开头还有人想把伤者拖走,后来他们统一试图给入侵者长点教训,又统一地被反教训回去。他们突进得并不轻松,即便已经有人为 他们指明了道路。山姆抄起了枪,叫史蒂夫先往前去。“我的本事反正也不能完全发挥上,不如在这里帮忙减轻点麻烦,附加清出条后路。”史蒂夫快速挥了挥手致 谢,把后背留给了那值得信赖的士兵。山姆继续咂着嘴,在回廊中段清出一大块空地,史蒂夫拐弯的时候看见他占据了一个道口,颇有余力地守在那儿。史蒂夫在短 暂的一瞥后也没迟滞一瞬,一路冲到了最后的防护门前。他绕过死伤者们被掰开摊平的胳膊,踩着足步留下的灰烬向前走。那道门是合拢的,他心下感到不妙。
那道门后头安静得很。史蒂夫不知道它有多厚,是否足以阻挡一切声音穿透出来。有一刻他以为自己听见了被过滤到低微的、漫长而苦痛的嘶吼声,在一个恍神 就他就醒悟过来那不是门后头真实的声响。他身后很远倒是还有交火的动静,漫长而遥远,但也不至于像面前这样立起个实际的隔阂屏障来。
史蒂夫吸了口气,用盾牌砸上了锁头。那儿凹陷了一小方进去,一片罕见的小洼地。门没有弹开,实际造成的进度完全不值得他继续努力。他刚后退一小步打算 多扫视一下这儿的门墙结构时,那道门发出吱吱扭扭的噪音,缓慢地向一侧滑开了。近门处黢黑一片,一点稀薄的光亮深藏在里头。
“我还指望你能用更文明点的方式请求开门,队长。”有个声音悄悄传出来。
史蒂夫皱起了眉头。他相信自己听过类似的声音,但时隔过久一时辨不出具体的人来。那是叫他厌恶的那一类。美国队长的是非观一向分明,被他完全厌恶的人总是能准确地站在他的敌对面上。他将盾牌挡在身前,稍微挪进了一步。
“请进。”那声音说,“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有一方石块压在他胸口,展开变成了一方碑,裂开变成两方,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很少在战斗中想起过去就死去的人,但他的确记得刚失去他们时的苦痛,有一 个人在那时候曾试图陪伴他。那个人要么已经离开,要么还在那里头。无论如何他需要进去一遭。史蒂夫迈进门去,灯光没有戏剧性地立即亮起来,黑暗快乐地将发 声者给掩护起来。史蒂夫强迫自己没往唯一的光源那头看,他试着让眼睛习惯黑暗,继而分辨出那处在完全相反的方位里被阴影团团围着的轮廓是谁。
他终于看清,却把盾牌从身前放下了,另一边手攥起了拳头。“我希望你要给我看的不是你的样子。”他说。
约翰·施密特碰了碰自己的骨头脸,用那愈发枯杂古怪的声音哼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死了。”史蒂夫说。
那是上世纪里一个英雄故事的终末,一个最为标准的结局,恶棍自食恶果,之后才是英雄沉睡,正义战胜邪恶之后再辅以悲情色彩。史蒂夫听过他人口中版本自 己的故事,他自己知道加工起来像是什么样的。他知道故事仍有诸多疑团,因为他自己都没能完全理清。一个将死之人是很难对更多事情进行细致思考的,但他会把 细枝末节都记录进脑袋,然后由着它们还没拼接起来就一同被冻上了七十年。他仔细地将视线专注下来,施密特坐在办公桌后头,咧出一个不经皮肉粉饰的夸大的 笑。
“神盾局对宇宙魔方的研究比我们要落后七十年。”他说,“提取能量不过是个基本用途。宇宙魔方是一道门,我们早就知道,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手段 好把那道门背后的东西挖出来,只能敲敲它、然后指望它在反抗中吐出点东西给我们。那个年头里我们需要武器比需要别的鬼科学精神和避难所都要着急,但后路还 是该留下的。所以佐拉博士主持着后一个计划。”他的齿骨互相磕碰,咔咔作响。“这些年来一直在进行。用旧数据研究,拼凑新材料,模拟空间生成,嘿——”
“然后塞弗暴露了。”史蒂夫说。
一些深层的联系被应验了。一些过去已死的东西重新露出来。即便早就有了复生的苗头,这也是他头一回真正见到最贴切的亡灵返乡。像一个坟头忽然裂开,早 先爬出的只是属于魂灵的那一部分,呼啸着让别人遵从过去的指令;然后死者的身躯也浮现出来,袒露着腐朽至不复存在的面容。“一个天外来客让他暴露了。”施 密特说。他的手指头伸出衣袖外,长长地叠在一起,像一个表示绞杀的威胁态势。“不过也亏得那神域来的,他的权杖是个好东西,那东西能传递精神。”他呵呵发 笑。“你相信灵魂匣吗,大兵?我可是实际待过一个。那权杖把一些东西从魔方里导了出来,然后它落到了神盾局手上。”
“九头蛇手上。”
“佐拉博士手头有我的DNA记录。还有一些别的,血清提取样本?那些没完全被毁掉,后来一直被留了下来。”
“那不足够让你复活。”史蒂夫说。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全处于理解外的范畴。“那就——不可能。”
“为什么不?”施密特不再笑了。他的下颌狠狠拢回去,再阐述时显得严肃得很。“这是个奇迹的时代。”他的态度几乎是庄重的,直到他将手指掰开,静静站 起来绕到桌侧去。史蒂夫做好了战斗架势,但施密特只是摇头。“战争还在继续,队长。”他说,“但这回我只想向你问声好。早年和我打过交道的对手已经不多 了,我好歹怀念一下。”他按在桌侧,手指在上头细细划过去。“以及,我要给你看的是别的东西。”
他向光亮处抬了抬下颌,史蒂夫终于回过头去仔细看那端的物件。那不全是物件,在机械包围下、在钢铁锁住的范畴内平躺着一个人。这距离看上去他几乎不再 动弹了,无论是金属臂还是活着的那边都毫无动静。史蒂夫刚认清当下的态势就拔脚前去,这时候他后头传来施密特枯杂的声音:
“佐拉过去随机挑了些小白鼠,这一个活了下来,而且比过去的价值要大得多。我看过他的档案,他倒是顽强得很,死去活来了好几回才被打磨成九头蛇的拳头——你仍然要救他吗,队长?对了,我又把电击设施实验了一回,我可不保证他现在记得什么。”
史蒂夫不再理他。这区域在他的视听内整个都静下来,没了生机,将将变为一个坟头。他一路踩在自己的心拍上,胸口压着的石块拼合在一起,沉甸甸地砸下 去。大抵是有暗门滑开,然后施密特的声音消失了,但那些都不被留意了。他在那实验台边躬下腰,双手扳住巴基·巴恩斯的肩头,两边的触感截然不同。
巴恩斯家的小子喜欢拍着胸口许诺一些事情,而且信誉一向还不错。他家里宽裕,自己也挺能干,跟着同班的一群男孩踢球的时候偶尔朝着来旁观的几个女孩儿 吹口哨。史蒂夫坐在球场边拿着速写本,铅笔在纸页上涂涂抹抹留下一堆看不清脸孔的人。后来那些脸孔他果然记不清了,剩一个搭着他的肩膀叫他放松些。再后来 那剩下的一个终于叫人发现他也会负伤,他负伤的时候把半身重量倚在史蒂夫的肩头上,哼哼着他应该活得更长些,然而却不再拍着胸口许诺了。
躺着的那人并非完全没有动静。史蒂夫用力掐着他的肩,属于正常人体触感的那一边可以隐约觉察到还在微微颤抖,比寻常的状态僵硬但还没僵硬到头。那侧仔 细察觉还是暖的。史蒂夫去一旁寻找开关以将钢箍卸开,他甚至不敢就这样抄着盾牌朝边角死命砸下去。依着光亮他终于摸索到正确的那个,那些重镣从中分开向两 侧掉落收起后,昏睡者的手脚就立即瘫平了下去。史蒂夫掉回头来撑在他肩侧,两手扣上颧骨两侧开始摸索面罩的卸取口。他终于把那东西取下来,这才留意到巴基 还有呼吸起伏。
他的胸口起伏得不明显,鼻息却真实存在。史蒂夫撇过头去仔细扫视他的状况,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之后试图评估他的遭遇。他的一侧胳膊还在涌血,嘴角也有零 星的血斑,大抵是从牙缝间溢了出来。片刻之后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清晰而急促起来。他的眼睑开始快速翕动,喉头也开始动弹。他的胳膊还没有动静,两侧都是,喉 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吐出口气来。他开始微弱地呓语一些东西,史蒂夫压低头去想听清他说的内容。“……中士,三二五五七……”他说。
史蒂夫骤然松懈下来,一种情绪裹着苦痛将石碑击碎了,它几乎是快乐的。他偏过头来差些抵到复苏者的脸孔。“巴基。”他轻声唤道。对方过了好久才抬起眼 皮,也没有将它撑得更开,像是强行悬在昏迷的边缘,随时都会重新阖上。他撑起的那点区域里流露的目光几乎是困惑的,随后茫然的成分逐渐消褪,那双灰蓝眼睛 深处亮起了一点光。
“……史蒂夫。”他念着。
他没有将眼皮撑得更开,然而那隐蔽的光彩是确切的;他记起来,然后活过来。他也不说任何否认的话了,像是实际作为巴恩斯中士获救的那一回,露出全然喜 悦的模样,一些细微的光亮让他看起来憔悴而年轻。那些隐蔽的希望则随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悉数涌出来。史蒂夫将头压得更低,手掌小心地托在他颈下,手指都松 松滑进他长过颈的头发里,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吻。
第21章 自由论
有一个吻落下来,带着一些易碎的意味,一片落叶拂过去,覆压下来便鲜少有动静了。那比他在山野中等待死亡时要来得暖些,暖热上许多,来自一个鲜活的 人。他嗅到金属和土灰,还有一丁点浅薄荷;他尝到自己嘴里的铁锈味儿,牙关还疼得厉害,喉舌勉强能轻轻动弹。那个吻有些短暂,待到他想体味的时候就消失 了。
他漂浮在冰层上,被一些混乱琐碎的念头包裹。他的往昔今日都交杂在一起,连贯地互相交融;然后是一个断层,断层之间涌动的东西他终于得以看清。那些断 层的数目像在荒原上犁开重重沟壑,而不是单一作为陡崖存在。冰雪积存在他的额头上,覆盖住眼睑,将一切都封存起来,直到它们一一开裂才得以重见光明。凛冬 已至,漫长无期。
“巴基。”有人叫他。他含糊地应了声,然后再次沉沉睡去。梦里他依稀记得有人将他的胳膊架在肩上,跌跌撞撞地跑过长廊。道路上有浓烟和火。他嗅到金属和土灰和浅薄荷,他的头发擦着一个人的颈窝。他们挪动的速率像是随时会丢了命,但他感觉安全了。
荒原深壑间有一些微薄的碎片,只关于一个人,将他的整个过往串联起来;一道桥梁把碎去的东西连接在一起,而他小心地行走其上。一双蓝眼睛在头盔底下注 视他;一个年轻人穿着光鲜的军衣,勋章在他胸前闪闪发亮;班车驶过布鲁克林大桥,钢索在上头吱呀作响,一个男孩从画本上拂走一片泛黄的椴树叶,抬起眼睛来 冲他笑。有冰花沿着每个场景的边角攀爬而上,将它们尘封在雪粉底下,变得模糊而易碎;然后有电流爬上他的头颅,试图把这些画面灼成焦炭。直到他确信自己希 望仍在,而碎片终于拼合了。
“巴恩斯。”有人叫他。
他吃力地咕哝了一声,眼球在眼睑下慢慢滑动。他的眼皮像黏在了一起,还被上了锁。一片帷幔沉沉覆压下来,叫他不要完全清醒。“巴恩斯。”那人又叫了一 声,一个和缓的低音。是另一个人,不够熟悉,但也不算全然陌生;不是在下令。他听见更多声响,窗玻璃的缝隙里灌进了风;他嗅到蜂蜜和松饼的甜香,从远处飘 来了一缕。他的感官完全活络起来,色彩悄然流淌出更多鲜明的画,曾经有人会用一片铅灰将它们描绘下来,但那仍然是活着的。
“巴恩斯中士,”那声音忽然严肃起来,用上了命令的语气,“集合时间到了,我们需要赶去帮忙进攻。”
他终于把眼皮撑起来,新鲜空气迅速灌入他的肺,他的手脚都还有些发僵,刚刚缓了一些又不完全使得上力。他想坐起来,但被一只手摁在了肩膀上。那只手的 主人挺认真地把他摁回去躺好,嘴角一弯露出个短弧。她的红头发从耳边掉下来一缕,那只手从他肩膀上抬起来转回耳畔拨弄了一下。
“谢天谢地,”她说,“我还以为我还得再电你一次呢,那样的话史蒂夫非找我麻烦不可。”
巴基花了十分钟让红房子幸存者确认他的神智。他归理得不太清楚,答得很缓,但总算是把他过去那段二战回忆录和当下的逃亡生涯都零零碎碎地拼出个大概 来。娜塔莎吁了口气,结束了审问,拍拍手放他去洗漱。他往洗手池里吐出口带血沫的水,锈色斑斑打着旋儿灌入下水口。然后他抬起头来瞪着自己的模样,一件宽 松的棉衫罩在肩头,金属咬合的接口和胳膊上的标记都被掩盖起来;他的头发一直长到颈上,脖子上没有军牌。娜塔莎给他丢来把剃刀,叫他刮干净脸。他剃掉下颌 和嘴唇上方一层新茬后看起来仍然年轻,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改变了的。
“所以,”他终于坐下来时轻轻摸了摸下巴,“史蒂夫和他那个同伴还是闯到基地里去了。”
“山姆·威尔逊,代号‘猎鹰’。是的,他们闯进去了。”
“我知道他叫什么。”
“是啊,既然你都接受了尼克的帮助。如果他要你帮忙的话,他自然会告诉你所有他觉得你能知道的。”娜塔莎把松饼推给他,“考虑到你的基因强化,我觉得你的消化功能应该没受到太大影响,所以就忘掉健康饮食那一套吧。所以你现在算是在帮尼克的忙?”
“分担风险。”他答道。
娜塔莎轻轻哼了一声。巴基把松饼送进嘴里,一点点嚼碎了下咽。女间谍灰绿的眼睛在他对面,透着些不明就以的光亮。她似乎在深思熟虑,而他乐得趁着这个 时段填上肚子。“史蒂夫在一些时候鲁莽过头了,在另一些地方却想得很周全。”她说话时目光没有对上焦,四处周旋着。巴基则把目光向她投了过去。
“什么意思?”
“他交代得很周全。你不会以为我能专程研究到你对食谱的爱好上吧?”
这回轮到他哼了一声。娜塔莎笑起来,取了一块到自己的盘子里。
“但除了这个也指望不上别的了。你们这一群到处搞破坏的士兵,最后资料还得靠我潜进去取出来,顺便再帮忙通通路——史蒂夫拖着你出来的时候速度慢得吓人,我折回去一道再跟着走居然还赶上了他那趟末班车。”
“你拿到了什么?”
“你知道他会去帮忙的,对吧?”
他们互相瞪视了一会儿,各自都不愿先断绝掉视线。娜塔莎紧紧地抿起嘴来,那神情叫他想起来过去在红旗飘扬时见过的一些脸孔。有时候那些姑娘需要和他打 配合,一次任务后各自离散,有的年轻女孩儿在任务结束前都没能活着回去。现在一个幸存者安静地瞧着他。她询问的是他过去就确认的一些东西。
“是的,”他松口说,“我知道他会去的。”他顿了一会儿。“虽然我宁可他不会。”
“别放弃得太早。”娜塔莎说。
她站起来离开了片刻,回来时把两份档案分自搁到桌面上,一前一后地推给他。一份是冬兵计划完成重启后的记录,标记了一个苏维埃既成废墟的年代作为新的 起点,从那时起一路追踪到当前,最后一页记录着他的背叛。巴基把它拿在手上,毫无悔意地翻了页。隔着桌面他感受到娜塔莎始终在注视他的反应,他干脆直接抬 起头来。
“如果你把这一份交给他们看,他们会相信的,相信你不过是个从废墟里头窜出来的旧时代幽灵。”娜塔莎说,“然后连带着现在的苏共里有一批旧人会倒霉。”
“真相呢?”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另一份,接着摇了摇头。
“真相,”她说,“人们往往并不想真的求证它。”
第二份档案的年头要老一些。它书写下大堆的名字,一些被抹杀的对象,二级和三级目标,任务记录后头全数标记着“成功”,而每个目标的档案页上全用黑字 标识着“已死亡”。这份名单横跨小半个世纪下来,不足六十年,中间穿插着对任务状况的评估,每一次的终末都是“重新封存”。最后一个任务落在一九九零,在 翌年旗杆倒塌之前。霍华德·史塔克在照片上的面目比他作为巴恩斯中士而存活时要苍老多了。他把档案翻到最后一页,标记的是“变革即将到来,将实验体思维彻 底清洗后进行秘密封存,等待完全启用”。
“你看过吗?”他问话的时候头也不抬,“你已经看完了吗?”娜塔莎没有回话,他自顾自地哼笑了一声。“九头蛇渗透到体制里边,我猜神盾局在间谍工作上 帮了大忙;直到史塔克也被列在了名单上,他们才真正露出獠牙来。史塔克是最后一个,正好赶在大变革的年头;那些藏在神盾局里的蛀虫,他们大可以把错责全推 给苏联人。史塔克死在一个转折点上,从他往后冬兵计划对付的不再全是政客,也不再专注于对付苏维埃的敌人。”
“我猜也就是他的存在,才让人把这一份单独分出来,”娜塔莎低声道,“把这一份藏起来,和你的存在一块变成个秘密,瞒住神盾局的耳目。”
巴基埋下头去,轻轻晃了晃肩膀。“很聪明。”他说。他慢慢吸着气。“我记得那次任务。他没有看到我,他根本不知道我长成什么样。他和他的妻子都在车 里。我记得他还有个儿子,但那小鬼好像和他不太亲,没接触到多少东西,也就没被列在名单上。史塔克做过一面盾牌,我记得那面盾牌长什么样,然后我想起来那 面盾牌后头原本是谁。那是最严重的一次。他们以往只会把我冻回去,等待程式在我睡到想不起东西的时候继续起作用;那一回他们终于给我电击洗脑,然后一直把 我锁到苏维埃变成废墟之后。”
“然后你连带着忘记了之前的任务。”
“从一九五四我头一回被弄醒开始算,三十六年。”他说,“不够整个六十年,还算不错。”
他想发笑,但只发出一连串漏气似的古怪声响,声音都颤抖起来。娜塔莎绕过桌子,轻轻拍在他肩上。“嘿,放松些,”她低声道,“你只是需要倾诉一些事情,而我只是想听。”
“因为你也是从伟大谎言里走出来的吗?”巴基嘲弄地摇了摇头,“他们给我种下两个念头,万岁九头蛇,伟大苏维埃,两个好像完全不相干,直到一个控制另一个。然后我发现它们都是假的。”
“是的。”她低声说,“所以我已经从那底下走出来了。所以现在我们得记得自己是谁。”巴基短暂地闭了会儿眼睛。有人俯下身来,胳膊轻轻抱住他的脑袋。“詹姆斯。”她念道。他吭了一声,眼球在眼睑下慢慢滑动,不打算让里头的水漏出来。
第22章 无信时
那个头顶棒球帽的不速之客摁响门铃是在周六清晨,修着短发,神情局促。娜塔莎打着哈欠前去开门,装着睡眼惺忪的模样亲了亲他的脸,一个侧身让他进了门。“我还是不太习惯你这个面具。”来人取下他那没丁点用的框架眼镜说。娜塔莎笑了笑,把那面具摘了下来。
“通常在休息日里我也不怎么戴它。”她的声音里毫无困意。史蒂夫坐下来时她弄来了热咖啡,他道了谢,慢慢啜饮起来。他显得相当放松,神情却有些紧张。“放心,”她哄劝道,“你们是需要避风头,但是你这副打扮在路上走时,也不会真的有多少人把你认出来。”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盯着别人的脸看。”史蒂夫将肩膀放平,显得更轻松了一点,“走在街上还能互相问好的年头已经过去了。”
对于九头蛇来说,冬兵的入袭比起被美国队长闯门来说要重要得多,但对于外界来说则正好反过来。他们在城郊闹出的动静不小,有人刻意放出了一部分监控录 像,新闻里疯狂地吵嚷起美国队长跑来欧洲的消息,出入境记录上空白一片,大使馆焦头烂额,美国政府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娜塔莎打趣过这可不像士兵的作为,史 蒂夫摇了摇头。“战备时刻一切手续都得给行动开绿灯。”他这么说。
随后大抵是有人跟美国方面联系过。希尔,或者托尼·史塔克。搜寻停止了,但他们还是被困在史塔克提供的房子里,安静地避上好一阵。目标团体越少越好, 分散开来还更安全些。娜塔莎借着这个由头把詹姆斯·巴恩斯留在自己这边,何况暗室里起码医疗设施完备,她上手总比另外两个粗手大兵来得强。史塔克对待冬兵 的态度还值得商榷,所以这种时候也不能指望贾维斯。
“的确过去了。”娜塔莎说。她把自己那杯咖啡喝了个干净,然后走到沙发边去,拍了拍坐垫。史蒂夫跟上来,她把茶几上的横纹小花瓶推到一边,把档案夹搁在中央,却没有拿给他。
“打算开诚布公吗?”
“我当然可以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挖得够深了,多说一些也没什么关系。”她把手指叠在膝盖上,头向后仰去,“在对待巴恩斯的问题时,你不会那么容易收手的,是不是?”
史蒂夫耸了下肩。他在她旁边坐下来,也没有去够那些文件夹。他的眼睛在外封上留了老久,娜塔莎在一边盯着新冒出的小花苞出神。她开始数叶片的时候才听见他重新开口。“他怎么样?”他终于问。娜塔莎把眼睛挪回文件夹上,手指仍然叠在自己膝头。
“他很好。”
“我确认了一些事情。”娜塔莎说,“让我想想你会更想听哪一部分。”
她把手指抽开,又心不在焉地互相扭了一会儿。“任何事情。”史蒂夫这样说。他在摘下用以乔装的帽子和眼睛后,裹在常人的休闲衣里的模样显得相当年轻,神情恳切而认真。当他呈现出这副模样来时,娜塔莎很难记得他实际的年岁,尽管他实际活着的时间并不长。
“任何事情。”她咀嚼道,“这可能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套。”
“我已经接受我们为九头蛇卖了那么久的命这个事实了,我不觉得还有什么能击垮我。”
娜塔莎喷笑出来。“好吧。”她想了想,“我是为了查清过去的真相来的,我想弄清冬兵计划真实的过程和它的实际意义。它是一个鬼故事,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是一个活信仰。它和我的过去相关联,有时候这很重要。”
“我知道。”史蒂夫温和地说。
他始终没有去碰那些文件夹。娜塔莎将它们收归起来,带着史蒂夫走下到暗室里去。他们在那里面对面坐下来,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来交谈。
“陆军中士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在二战中曾经被俘。”她开始讲述,“他在那时候就被注射了实验血清,九头蛇自己捣鼓出来的东西。九头蛇对于随机挑出 的试验品态度不好,他是那一批里唯一的幸存者,但那东西救了他的命。他在那次任务中掉下列车时,那东西救了他,叫他没有立即就死。苏联人发现了他。苏联人 认得他。一个美国的象征,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跟随着美国最伟大的英雄行动。他最初没有死时是被当作奇迹来看的,但他的体况很糟,在此期间难得醒过来,苏联人 也不情愿把这么一个研究样本送还回去。后来铁幕落下了,新的战争开始了,他被当作可能的砝码留下来。”
“直到九头蛇渗透进去。”史蒂夫平声道。
“一九五四年。”娜塔莎点了点头。“西德开展军备计划[1],九头蛇在斯图加特的据点给基辅那边的送消息。苏联人做出制动反击。西德把大头放在轻武器 上,苏联也不能把核心全放在重武器上头。他们启动人型兵器计划,代号‘冬兵’。这建立在九头蛇的布局中,而且得到了神盾局的许可。冬兵的故事有很多版本, 流传最广的其一是他一直在替苏联行动,另一个是他始终在被冰封。两个叠合起来才是真相。他们把传言弄得模棱两可,但在冰封过程中实际为冬兵下达指令的基地 位于西德,在北约的阵营内,神盾局没可能全不知情——我猜想霍华德·史塔克就是知情人之一。”
史蒂夫几乎从座椅上弹起来。娜塔莎平静地看向他。“这不可能。”他喃喃道。
“这很可能。”她叹道,“他或许不知道冬兵的真实身份,但一定对这个计划有所耳闻。这是一次渗透,这种规格的渗透一定是在神盾局的监控下进行。作为神盾局最重要的创始人,没有之一,史塔克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战争落幕前他被灭口,战争年代的秘密被一起带进了坟墓里。”
“但冬兵是在替苏联人行动。”史蒂夫咬着牙关,把这些词迸出来,“我想不明白——”
“不同政见者。一些身居高位然而坚守斯大林主义的人被他踩下去时也算是替体制内的一部分人分忧。没有暴露的克格勃四处都是,揪出一两个身处美国而且档 案已经被销毁的送给他锻炼也没什么问题。九头蛇会为苏联的动向考虑,但不为苏联人服务。当然也有一部分无辜的人真的被牺牲掉了,虽然那个年头里没有完全无 辜的人。归根结底冬兵诞生在佐拉的主持下,他不是在为美国服务,也不是在为苏联奋斗,为他规划的本质是为了九头蛇的利益而行动。”娜塔莎说,“另外,队 长,我注意到你已经不再否认他在刺杀历程上实质上活动了五十余年这件事了。”
“我没有向你否认过。”
“我相信你原先想的。”娜塔莎冷静地指出来,“詹姆斯在这一次被你从那地方拽出来之前也没有中间三十多年的记忆,要装成他的确在那之间清白无辜的确很容易。”
“如果他真的经历了,他怎么会想不起来?”
“因为当他清醒过来时,他是詹姆斯·巴恩斯。”娜塔莎说,“他不会愿意深究冬兵时期的任何记忆,尽管他会去回想,但潜意识会阻止他像发掘自己的过往那 样回去将那段黑暗的经历发掘出来——他几乎是一次次死去。有三十多年,他始终在被唤起来完成任务,然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反抗意识复苏,接着又被送回去 继续冰封。最后一次史塔克被清洗,冬兵计划在一部分人的授意下被更改出实际封存多年的假象,他本人则被拉去电击,为了确保他再次清醒时不会再出现反抗情 绪,确保他运作高效,确保他不会透露过去的秘密,他们终于冒险用了最糟的手法让他忘记一切。可惜皮尔斯是没办法亲口向我们证实这些了。”
“……‘假若他有所察觉,就让他回归冰冻用沉睡手段扰乱思维;假若他有了清醒意志,就设法抹消他的记忆以让程式继续运作’,我听过,”史蒂夫慢慢陈述,“我听过这个——我不知道——”
“那比你想象的意味着更多。”她说,“他不会愿意想起这过程来。人格防御机制,像用背抵在没锁的门上,时常听得见门里的声响,但他不愿意转过去将它拉开。”
“所以你现在真的知道一切了。”史蒂夫说。他揉着鼻梁,像面对任何他在七十年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一样困惑。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明显的苦痛,那不全是由 于阴谋和谎言的部分而生发的。“我想象不到,”他揉着鼻梁骨,手指缓缓覆压在眼窝内侧,“我不知道——他要面对那么多。”
他撑在自己的额际,然后肩膀抖动了一下,像机灵灵打了寒颤,似乎在想象骨血一次次被封冻以及电流蹿过头颅的感受。娜塔莎闭了会儿眼睛,把头脑里忽然活跃起来的芭蕾舞曲悄悄赶走。“我们现在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了,对吗?”她悄声道。史蒂夫直起腰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希望如此。”他回答,“过去的牺牲太多了。”
他们即将走回到客厅的时候,他们方才谈论过的那一位刚刚从洗浴间走出来。他还没换上棉袜,赤脚踩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绕到桌前冲着吐司机瞪眼。紧接着他好像留意到桌上有两个空杯,提高了声音问道:“有客人吗,娜塔莎?”
他的声音透着一丝紧张。娜塔莎没有回答,把眼睛往史蒂夫那边瞟。后者迟迟没有答话。他那副松懈和紧张混在一块的模样又出现了,神情却迅速安定下来。他 的确是露出笑容了,浅淡得很,不经意间就表现出来。娜塔莎猛地拍了把他的背,他总算出了声。而另一端问话的那位听到了回应,迟疑地转过了身。
“史蒂夫。”他说。然后他就再不言语了,猛然锁住牙关只是大踏步走过来。在他们最终把彼此拖入一个拥抱之前,娜塔莎的确在他们各自身上看见了一些相似 的东西,只有在面对全然信赖的人时才会显露而出。她还记得一段对话,在他们刚刚结束援救行动并回程之后,在他们迅速卸去装束并保持伪装之后,史蒂夫在山姆 呼呼大睡时趁着天亮以前独自赶到她的居所,为了确认巴基的状态有多好或多糟。娜塔莎告诉他不好不坏,至少心率正常,看情况也不会昏睡太久。她在史蒂夫明显 松口气时稍稍挑起了眉毛。“我很好奇,队长,你也许把不少人放在朋友的范畴里,”她说,“但你对待巴恩斯中士时像对待你的另外半条命。”
“是的。”史蒂夫回答,“巴基·巴恩斯是我在一无所有时仍然拥有的一切。”他没有列举更多实际的比喻,也没有必要了;他的神情专注而虔诚,那模样足以让任何人将心脏轻轻提起来。娜塔莎眨了眨眼,换上了俄语:
“你很爱他。”
史蒂夫笑了。“我听得懂。”他告诉她。他也没有多停顿一秒,仿佛那个回答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他从未怀疑过。“是的。”
[1]西德军备计划确有其事,1954年制定,并开展了制式冲锋枪试验。
第23章 祈颂日
巴基赤脚走过客厅时发出的动静很小,稍不留神就捕捉不到。他会在用完早餐后静悄悄回到沙发上,在角落里坐下,舒适地瘫进椅背里,像是在寻找远在他参军 之前、在家中待着时那点纯是快乐的回忆。史蒂夫在一个更年轻的男孩脸上见过那类神情,但现在的则多了些缅怀的意味。他们的轮廓得以叠合,但有更多东西都不 同了。
巴基的头发更长了一些,毛糙地落到颈子上。有一回娜塔莎玩笑性地扔来个橡皮圈,他翻了翻眼皮扔回茶几上。然而史蒂夫把它拾到手里,绕到沙发背后严肃地 按住他的肩膀。“搞什么?”巴基在嘀咕时史蒂夫用手指拢进他蓬松的头发里,从耳边梳开在正脑后的地方握紧成一绺,然后干脆利落地绑上了。“你从哪学的小丫 头把戏,史蒂夫?”巴基抱怨道,“我还以为你长成高个之后会不那么像个姑娘了。”但他没有把橡皮圈捋掉,偶尔自己也会试着绑一次,底下剩余的头发尖儿仍然 密匝匝地延伸到颈子上。
他穿着实际大上一号的单衫,尽管机械臂那边即便绷紧在肩头也不会呈现出古怪的轮廓线来。他从沙发垫上滑下来,盘膝坐在地毯上,有时候颈子压着留下的一 圈头发枕在沙发垫边缘,短暂地眯一会儿眼。他的头几乎擦着史蒂夫的膝侧过去,半边背枕在他的小腿骨上。那几乎就像过去。史蒂夫微微挪动腿脚时碰到那条硬邦 邦的胳膊,冷得很。他沉思了许久,伸手拍在巴基的颧骨上。对方立即睁开眼睛,眼角的一点细纹都被撑开。“嘿。”史蒂夫低下头去,“我能看看吗?”
“看它继续示范怎么把现代这些脆弱的小家电搞得一团糟?”
“不,”史蒂夫让措辞在嘴里打了几道转儿,最后也没寻到一个特别贴切的说法,“我只想看看你经历了什么。”巴基露出的些许笑意消失了,他的眼睛忽然深暗下去。“来吧,巴克,”史蒂夫说,“我们迟早要谈这个的。”
“我知道。”他回答。
他慢慢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步子踩得很稳,而且动静仍然小得惊人。史蒂夫在后头一步步跟着,注视他在床沿平直地摊开手臂,直挺挺地倒下去。他在床铺上 缓慢地拧身,单衫被拉过头抛掷到床尾,接着又将手臂摊平回去。他的神情平静得形似将死,坦然直接地把自己放置在受审的态势上。史蒂夫走到床沿去,从他旁边 俯下身。
换成其它的时候他会试图亲吻他,彼此给予慰藉,一同陷到过于软和的床垫里。他没有那样做过,现在也不是时候。史蒂夫把手放在机械肘上,轻轻拉动了一 下,想说服巴基重新站起来。“天啊,我只是想看看,”他打趣说,“就像我刚刚窜到六英尺多的时候你非得冲着我的体格好奇一把那样。”巴基冲着他翻起眼皮, 无声地咧嘴笑起来。
“而你个混球真的脱了上衣来显摆。”
他站起来。他的身形比从前要健壮些,伤口不如史蒂夫以为的多。他是更年长的那个,但肩膀不如记忆里那么宽阔,身躯也没有先一步衰败得厉害。他的呼吸平 缓,胸膛微微起伏,幅度往两肩爬去一路减轻,直至完全消失在机械的断隔线上。过去有人将他的血肉切割下来,然后将他和器械拼合在一起,金属黏合骨血,一个 冰冷的使命被赋在上头,直至全然成为他的一部分。史蒂夫去小心地触碰那道接缝时,巴基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他将嘴唇抿得更严实,撇下一点苦涩的含义。
“那很疼吗?”史蒂夫问。他的手指不敢完全按下去,轻轻蹭过那缝隙的上头,一半碰到温热的表皮另一半是冷的。巴基在他的注视中摇了摇头。
“反正我都能好好睡上一觉。”
他半真半假地笑起来。史蒂夫握在他的机械臂上,手掌覆盖在红五星上头。“我想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他说。
“我可以讲给你听,虽然我不是很会说故事。”
“但我不希望你去想它们,”他说,“别去想。”
巴基将手搭在他腕上,稍微握了一会儿,用力地捏了捏。“那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他说,“我很好,行吗,史蒂夫?我就是——需要适应期。”
“你的适应期就是一个人面对九头蛇的追杀然后自己去寻死。”
“而你找到我了,小个子。”他说,“你打架比从前强多了。”
当然了。他就是要选择在这时候不再做声,好像他维持缄言就能抹消一些东西。史蒂夫揽住他的肩膀,这是他们重新见面以来的第二次拥抱。巴基将下颌搁在他肩上,颧骨擦着他的脖颈。他的机械臂使起力来在背上收紧时有点疼,但没有人介意那个。
“伙计们。”娜塔莎说。
避风头禁闭提前结束了,黑寡妇仁慈地下了令。另外三个原生美利坚的男人都围过来,坐在暗室里安静地听她讲话。“弗瑞在这里有其它眼线,他会好好处理后续工程的。”她这样说,向史蒂夫递来个“一切安心”的眼神。
“人员值得信任吗?”
“巴顿探员;去掉‘探员’。”她答道,“由你评判他是否值得信任,队长。”
史蒂夫点了头。他一定是露出了足够宽慰的神色,因为巴基捅着他的胳膊问:“你的队伍,嗯?”娜塔莎也没有打断他们的小动作,她扶在桌沿沉吟了几秒。
“目前不是他的。”她说,“但我不清楚最终动向。关于这个我们得回去看看史塔克,他的大楼怎么样了?”
“在这里的没人知道得比你清楚,女士。”山姆提出来。
“谢谢,”娜塔莎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得考虑一下返程计划了。”
她的眼睛直接扫在史蒂夫这边,锐利得像能留下个刺痕。她动了动嘴唇,像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又平直地抿起来。但史蒂夫仍然把话给提了出来。“约 翰·施密特,”他咕哝道,“我们不能把这摊麻烦放在这不管。”詹姆斯·巴恩斯的肩膀在他旁边瑟缩了一下,倒没别的动静。史蒂夫将手搭在他胳膊上,而娜塔莎 在那边摆了手。
“你提过这个了,队长。我记得。”她说,“但施密特不是主要麻烦。如果你的复述没有像你的行动那么失误得厉害的话,施密特是被人复活的。现在不是他的世代,他是被硬拽回当下的九头蛇里的。有人在后面当推助力,而我们对那个势力还一无所知。”
“你认为不是九头蛇在帮助他吗?”
“我想是他被推出来帮助九头蛇,这一整个烂摊子。”现在她显得烦恼得很了,说话间带着明显的呼吸起伏,以及努力平复的痕迹,“皮尔斯死了。九头蛇的爪牙还在活动的话,他们需要另一个领头人。”
“我可不觉得他们的活动还有多少章法。”
“那就是施密特还没坐上领头的交椅。”她说,“虽然我相信真正的头号座位已经不属于九头蛇了。”
“你只是在猜,”巴基忽然开了腔,声音含糊,有点嘲弄又有点困惑,“我不知道上头还能有什么。”
“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对付。”娜塔莎接续道。
他们面面相觑了少顷,直到山姆高高举起手来。“我说,”他出声道,“有人记得我们这趟本来是来干啥的吗?”他冲着巴基龇了会儿牙。“我们本来没有任 务。”他说,“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他,队长的指令。自己下令,自己行动。”他把下巴冲着娜塔莎那边点了点。“而你,你是——”
“差不多的目的。”娜塔莎答道,“我已经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了,而且弄了个还算好用的身份,可惜这样一来的话我得随时准备好替换面具。”
“而最开始把我们惹毛的是九头蛇,也只有九头蛇。”山姆总结道,“所以忘掉那些该死的层层套吧,下一步我们怎么走?继续踢九头蛇的屁股还是回去亲爱的美国?我一定要给巴恩斯弄一件‘我爱USA’的T恤。”
他们又面面相觑了片刻,这回各自都放松了许多。巴基轻轻抽动了一下胳膊,但没有把它完全挪开。
“史蒂夫。”他在他们完全解散前单独叫了这名字。另外两人没有搭理他们,自己先离开了。史蒂夫则顿下来,平静地等待起来。“我不能始终和你们一起,” 巴基说,“不论是在欧洲行动还是回去美国。”光线太暗,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点灰败的苔绿,他是屏着呼吸的,平静得像沉眠已久的活死人。
“在回去美国前好好待着。”史蒂夫这样回答,然后探过身,扶住他的手腕。“不要去想。不要想更多。上回你逃得太快,我们花了好一阵才把你找回来。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伙计。”
詹姆斯·巴恩斯的呼吸仍然放得很轻。他屏息静气,似乎随时会潜入哪片影子里消失不见。他惯常将自己的动静弄得很小,不叫人察觉,做着离去的铺垫。他一 点一点勾出个笑来,咧开嘴时仍然没有声息,像默片里反复播过的那些模样。他定格了一阵,之后才重新恢复活人的相貌,轻轻吐出口气。
“上回,”他说,“上回我站在你跟前的时候想过,是想办法就留你自己在那待着,还是干脆请求你给我来上一枪。”他把外衣裹紧了一些,一拳头擂在自己心口上。“你应当杀了我来着,史蒂夫,罗杰斯队长,”他把声音放得很轻,“我想过这么请求你。”
“但你没有。”史蒂夫说,“那么现在也别讲。”
“这是个命令吗?”
“是的。”
“可我不是编制人员。”
“巴克。”
“我不会那么讲,即使我现在想起来的更多,而且没法把它们从脑子里赶走。”他说着,呼吸起伏得厉害,声音里打着梗,“我会做任何事情,任何——把九头 蛇碾碎的事情。我没你那么伟大,史蒂夫,我不是在专注抵抗仗势欺人的那一边,但我会参加抵抗,在我们最终胜利之前我不会自己玩掉自己的命。”
“在我参与之前不要打赢战争。”史蒂夫说。
“我记得。”巴基哼笑着,“但是战场上枪炮不长眼。”
“那就多保重。”史蒂夫说。
他这么告诉他,他曾经讲过一回或更多回,现在重新提起来。巴基冲他瞪眼睛,然后缓慢地抬起手来,行了个迟滞的军礼。他转过身去时眼睛里多了点光彩,而史蒂夫有那么一点想从后头抱住他,嘴唇贴在他耳边说些话。最终他没有那么做,但仍然把那些话说了出来。
“我落下过你一次,巴基,”他说,“我永远不想落下第二回。”
第24章 黑森林
有一个时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睁眼时是一片黢黑,面前的空间尽管并不狭窄,整间屋子里却都罩着闭塞的滋味,沉闷地覆压下来,一丝风都没有,像一间巨大的棺室。他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意识,它像僵死了一般,花了很久才从冰层底下浮出来。
他翻过身去,口鼻都沉在枕面里,呼吸被压在胸腔深处。周遭越来越静,细微的声响倏忽间被放大,一个人平稳的呼吸。窗外有树叶沙沙响动,溪涧从山间淌 过,有人在悄悄跑动,一个孩子,无意间踩断了掉落的树枝。除此以外他听见血液缓缓流动,愈发缓了,某一时刻就能停滞下来。他发出含糊的咕哝声,隔着枕巾的 过滤自己听起来都像是抽噎。这动静比他缓慢翻动时被褥发出的沙沙声响要大得多,但还不足以让一个军人警觉起来。可隔着线的另一张床上有个人几乎立即就醒 了,含混地念了声:“巴基?”他没有答话,但赶在那人探过线来查看他的状况之前慢慢翻过身去,绷直了身子保持仰倒的态势。他强忍着将呼吸继续压在肺里,一 丝一丝地复缓过来,直至恢复正常的速率。他感到疲累,却再睡不着了。有一些东西仍然沉积在胸口,他推不开也放不缓。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另一人平稳的呼吸重新响起来。他再听不见溪涧与血液流淌的声响了,外头传递来更为广阔的水声,而空气当中的窒闷仍在延续。
一场暴雨忽然而至。
清晨来临前那场暴雨就结束了。巴基不确定自己睡着了多久,但他这会儿清醒过来时要快上一些,好像窗户外透得进光亮时他更容易找回自己的意识。另一张床已经空了,有人在浴室里捣鼓。巴基慢慢把自己的衬衫扯过头去,扔到床脚,光着脚踩回地面去,试图从行李包里翻出制服来。
浴室门吱呀一声开了。“你不用换上那个,我们一会儿还得走正门出去。”他往声源处看去。史蒂夫赤着上身走出来,用毛巾胡乱揉着那头还在滴水的金发,眉 头当中皱起了一点。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从某个坟墓里走出来的复生者,显得声色鲜活而年轻。巴基丢下翻到一半的活儿,站起来退回床沿去。他坐下来时史蒂夫绕回 了另一侧,丢开毛巾找起干净的单衫来。巴基拧着头看了一会儿,目光逗留在他循着俯身动作弯曲的脊骨上。
“看起来你在这个世纪里吃的苦头还挺少的。”
史蒂夫直起腰来转过头。“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像是被逗乐了,但没有多言。巴基仔细地扫视他裸露在外的半身,牙齿咬紧了一会儿。
“血清让你的愈合能力变得很好,连道疤都难得留,都对吗?”他说,“我现在记起来了。”
“你也一样。”史蒂夫说,“这还有点可惜,我知道不少退役的家伙都喜欢拿一身疤去炫耀。他们管那叫天然勋章,指着近心口一处吹说自己死里逃生之类 的。”巴基没有表示赞同,他蜷起腿踩回被单上去,跨过了线,到了史蒂夫那一侧。然后他跪坐下来,稍微躬了身,一低头就能仔细打量对方的腹部。
“子弹卡在里头吗?”他平声问。
那地方也几乎没有疤痕了,只有一个浅淡的印记留在皮肤上,再过上不久就会完全褪去。史蒂夫像是一时没明白这问题的意思,思虑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至少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在了。”他说。
巴基抬手摁在那印记上,这行为鲁莽得很,但他没有顾及。那里曾经开了个弹口,腹前背后都渗着血,弹片碎裂在里头,被水泡过好一阵,随后才被人取出来, 割开皮肤捻出变形的金属块,现在愈合得像那一切从未发生过。他的胃里久违地翻腾起来,嘴里并不发苦,但更多东西堵在更里头。他跪立起来,这架势下比史蒂夫 还要高上一截;然后他发狠地把对方的脑袋圈过来,下颌撞在自己的肩上,自己把前额抵在对方的肩头,像很久以前对待一个布鲁克林小块头。而那混小子抬起手 来,轻轻搭着他的背。
“我不会把这当成是道歉的。”史蒂夫说。
“混球。”他回答。
他们是在黑森林中部,打扮成普通游客模样后在镇上随意寻了家旅店住下来。天气越来越暖和,外地人也愈发多了,他们混在这当中一点也不显眼。娜塔莎和山 姆各自要了单人间,但所有人一致认为在詹姆斯·巴恩斯的情况尚不算完全稳定时应当有人看紧他,尤其是当他们不在私人地盘上的时候。双人间里两张床被褥分 开,但它们拼合在一块。“通常是给凑对儿的住的,化石们。”娜塔莎说——顶着调休来的南希·罗什曼的脸。巴基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对旅店这类东西一向没多少 印象,即使当年他是先来欧洲打转的那一个。史蒂夫倒不很介意,摸了摸鼻头后率先坦荡荡走进房间去,撇过头来说就当这是个巨型沙发垫,即使以他们现在的身型 也可以在上头随意躺,比从前那些还更软和。巴基吭哧笑出来。“你就记着这个了,是不是?”
“我记着你提过一回,但没实现。”
巴基盯着那双写着诚意的蓝眼睛看,然后眼睛一弯。他记得一个吻,他猜想他知道那是谁落下的,但他没有提起来。当他们还在斯图加特的时候,有几回他像过 去那样,在挨着史蒂夫坐时把肩膀靠过去,为了抢他手上的一些东西。他们靠得太近,呼吸都沿着脸颊和脖子掠过去,稍一偏头就能用嘴唇碰上,然后争抢在那之前 就结束了。
现在巴基老实坐回去,跑进浴室去洗漱,然后拧干头发。他们下楼去用早餐时娜塔莎递来个问询的眼神,史蒂夫告诉她一切正常。他们没有刻意瞒着他监视仍在 继续,他也不介意。这是必要的,对于他自己来说,确认自己的状况对于别人来说是否安全尤为重要。他的头发在回到房间之前完全干了,嘴里留着面包屑和黄油的 味儿。他踢了踢藏着装备的包裹,深思熟虑起需要捎上哪些足够便捷易携的。然后他把外套拉紧了些,抬个头就注意到史蒂夫在另一边打量他。“我们只需要分头打 探,而不是去刺杀。”史蒂夫说。
“以防万一。”
他把匕首在腰间塞好,史蒂夫也没阻拦他。“如果需要认真分工的话,你真该和娜塔莎一组行动。你们像是往一个方向专精的。”巴基无声地调出那姑娘的模样和旧档案来,她曾经握着一颗虚假的红五星,他手臂上也烙着一颗。他把那些话都咽回去,只打趣道:
“得了,她会时常跟我抱怨我对她的服装选择造成的损害的。”
“那么也许我该留神不跟她透露血清的修复作用有多好了。”
“虽然疼起来都是一样的。”他说,“我很——”
抱歉。
史蒂夫从来不想听他说那个词,这回也没听他说完。巴基用余光瞥见他走到自己身后,两手搭回自己耳侧。他在后头一拢一收,简洁利落地给他绑起一束头发来。巴基摇着头笑了笑,把已经拿起来的棒球帽给扔下了。混球,他想。
娜塔莎把行程规划在这一带的用意还挺明显。这里的确有谍报点,藏在一堆木头做的老房子当中,偷偷摸摸像谁也不会发现。但那通常是外围势力,全部拔掉也 伤不着九头蛇的筋骨。“今非昔比。”娜塔莎说,“他们已经被打疼了。安理会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各国政府都站在帮忙拔钉子的立场上,神盾局剩下的人还在想办 法对付他们。何况我们现在也没法打入他们内部去,能截取一点信息就是好的了。”巴基本来想说服她,除去斯图加特之外位于欧洲正式的聚集地里还有几个是他知 道地点的,他始终在和它们打交道,起码有两三个他还算得上熟悉,虽然那需要他把那段纯属于冬兵的记忆给挖出来。但史蒂夫赞同了行程安排,而娜塔莎胜利地眨 了眨眼睛。
这对于他们一行人来说轻松得就像度假。巴基想着,接着他意识到这是她刻意安排的,放松心神而不是持续疲于奔命,又不是完全无所事事。克格勃在高强度工 作后喜欢出这类闲情逸致的小任务,他记得有人跟他讲过。所以他们现在披着休闲衣,四人分成两组走,一个地下工作者带一个大兵。巴基将两手都捅在衣袋里,和 史蒂夫肩并肩地在镇上晃荡,然后往野外去。“我们离瀑布不远。”史蒂夫说。杉木在他们头顶伸出枝叶重重叠合,轻轻沙响起来。
“瀑布,认真的?你真觉得这算度假吗?”巴基问他,“还是说你的任务就是把我拐出来谈谈心,好先生?”
“我只是一说。”
“你不会撒谎,史蒂夫。从来不会。”
“那么我告诉你真话。娜塔莎他们正在往弗赖堡跑,按你的说法。他们先去一步,而且不打算叫你立刻接触行动。我们希望这样,巴克。”史蒂夫说,“我不会阻止你上战场,但你需要先缓过来。”
“我没有吗?”
“至少等到你不会再在半夜试图杀死自己的时候。”
“你想过缘由吗?”巴基把这句话扔出来,而不是一个否定句。他在清醒后会记得自己在半梦半醒间的作为。长久以来他在那状态下会以为自己是已经死去的, 被死人的脸孔包围,又带着些自我防护的念头,将自己拖回到全然的沉眠底下去。“我的确没法完全控制——我死去时或许还是作为一个英雄,但活下来却不是。” 他哼笑道,“这听起来有点像你了,是不是?有点过于理想化了。但我没空等,我们都没空。我们能够好好休息的话也只有在退役之后,考虑到正规途径下查不到我 的名字,我觉得我要真算是退役的话,之后就该去墓园里歇着了。”
史蒂夫让脚步顿下来。他们差不多已经深入林间,中途沿着崎岖的窄路走了老久,离外头的木房子景象和寻常人会涉足的地方都远得很了。史蒂夫无声地咧开嘴,不知道是在叹气还是在笑。“你的墓碑在我的旁边。”他说。巴基花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对我来说倒是个新闻。”
“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会有块好地方,”史蒂夫说,“所以也许不用现在就急着休息。”巴基看着他的面目,他正慢慢舒开眉头。“欢迎来到瀑布。”他说。
他们走向林间乍现的一小方开阔地,没有峡谷溪流,没有水石冲击。当中矗立着一座废弃的护林人小屋,而史蒂夫领着他向前去,小心地拖开摇摇欲坠的门。巴 基还没走到当中就刹住了脚,冲着地板中央眯起了眼睛。他开始有些怀疑神盾局是不是对把入口藏在林子里这件事有独特偏好了,但他没讲出口来。
“所以,”他问,“我们得掉下去[1]吗?”
史蒂夫走到那像是暗门的装置上头,招呼他过去一起。巴基看着他在边缘捣鼓了一阵,然后站回去,一整块平台都向下降去。在没入全然的黑暗前,巴基瞥见史蒂夫露出点宽慰的意思来。
“也没那么糟。”
[1]简单的文字游戏,谈及“瀑布”使用“The Fall”,同取“降落”意。
第25章 幽暗堡
“瀑布。”
“对不起,什么?”
“坠落。”娜塔莎做了个下捶的手势,砰地砸在自己手心里。“在我问话的过程中,詹姆斯反复提及这个词。他自己应当是没留意到的。”她把手指戳在一起, 轻轻绞起来。“在我没有刻意记录词频的时候,它就突出得够明显了。我问话的范围很广,为了测试出来他当前的记忆究竟涵盖到多大范围上。他的思维围着那个涡 旋打转,任何一点引力都可能把他往那个关键词上扯。”
“你知道我听不太懂你想表达什么意思吧?”
“我知道。所以我才跟你讲。”
她正和山姆走在弗赖堡的人行道上,穿过老城门往市中心外头走去,球鞋摩擦在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上。周围的矮楼房外缘不算热闹,只时常有不同的脸孔从窗口 探出脸来,被团簇的鲜花映衬着。远处有钟声从塔楼里逃逸出来,透过花砖的缕空痕迹四散到大半座小城里。这比以同样的装扮步行在华府街头更像是一次普通的度 假出游。娜塔莎往嘴里丢了颗水果糖,山姆在一边瞪着她。
“罗曼诺夫探员——”
“没有‘探员’。不是‘罗曼诺夫’。”
“南希。”山姆咳了一声,“你怎么看他?詹姆斯·巴恩斯?”
“史蒂夫跟你讲的不够多吗?”
“我想听他的近况,”山姆说,“我是说,你对他的评估?”
他的口气透出些慎重的意思。娜塔莎把糖盒递给他,叫他放松点。“至少现在带他去神盾局的基地是安全的。”她说。她没有提到尼克·弗瑞早该见过他了的部 分。“即使他的脑袋里还留着精神控制痕迹,也占据不了主导地位了。我更倾向于觉得那些程式已经失效了。”她说,“而且——是啊,这些话最好在队长不在的时 候说——他的精神状态虽然稳定,但是也不完全安分。像我说的,有一个关键词成为涡旋中央,假如他真的掉进去了,或者重现那场景了,事态就可能发生变化。”
“更好还是更糟?”
“我不知道,也不打算装着我真的知道。”娜塔莎若有所思地点着自己的下颌骨,“不过他把‘坠落’当成关键点,这件事本身也容易想。他当时掉下去了,估 计潜意识以为自己早就死了,那点回忆造成的冲击性太强,对他的精神和身体都一样。如果把那过程再重复一次的话,很难说他会陷入精神封闭状态还是被冲击得更 清醒。他已经做过一次了,但那一次我拿捏不准。”
“他做过一次?”
“远程监控录像告诉了我们一些事情,虽然看得并不清楚,不过猜测一下当时的场景勉强还行。”娜塔莎说,“他在天空母舰发生最终爆炸前从上面跳下来,径 直落进波多马克河。在那之前史蒂夫先掉了下去。考虑到史蒂夫从离岸并不近的地方被迅速冲上河滩的可能性不大,当时应该是詹姆斯救了他的命。也就是他自己尝 试过一次,重新坠落。而他的确过不久就开始记得自己从前叫什么了,虽然在那之前他还差点跟我打上一架。”山姆的目光变得很奇怪,但总算没有多少困惑的成 分。“别那么看我。”娜塔莎晃了晃头,“我可不打算再继续研究了,我说到关键词的问题只是顺口一提。”
“你知道的确实很多。”山姆回答她。
“能继续下去就好了。”娜塔莎说,“希望这回还顺利。”
弗赖堡看上去没有什么可藏的。这地界太小也太漂亮,不像是那类能藏下更多不光彩物事的地方。它距离斯图亚特也不够远,不具备建构出另一个规模可观的聚 集地的地理意义。这里尽是些布满鲜花的小房子,露天咖啡座里三三两两坐着人,沿河草坪上有人提早做起了日光浴,尽管天气还没完全暖热起来。娜塔莎在咖啡座 里多占下一张桌时,山姆无趣地打了个哈欠。“你能讲得更清楚些吗?”他说,“就当给任务当中添点乐趣。”
“你上哪去都能找到大把关于‘自由城堡[1]’的说法。”
“你说旅行手册吗?”
“哼嗯,是个好方法,起码其中一些介绍得还详细。”
“我只知道二战的时候这里差不多被炸平了。德国佬自己就先扔了炸弹下来[2],这个我还算知道。”山姆咂咂嘴,“你要跟我说什么‘其实他们并不是连盟军的边都没摸到’之类的消息吗?这么多年过去即便有也算不上劲爆了。”
“说不好。虽然更可能的是施密特在用轰炸失误的方式慢慢给自己圈势力以及圈地。”山姆翻起了眼皮,娜塔莎搅了搅咖啡杯。“开玩笑。这里可没发现任何军事工厂。”
“哈、哈。”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轰炸阶段就打主意,但他们肯定把主意打到了战后重建上。”娜塔莎说,“詹姆斯毕竟没睁眼看到那个重建的阶段,恐怕连资料也没仔 细读过,他想不到那方面去,也理解不了这究竟有多重要,但我们——”她托起咖啡杯来,向着山姆玩笑性地敬了一下。“我们知道有那么个阶段。”
“世界从废墟里重新成长起来。”
“最好的方式是重新开始。”娜塔莎说。
这城市被称为自由城堡,但在信仰变革的浪潮袭来时它没有迎合而上[3],在谣言和瘟病的鼓动下屠杀清白的姑娘[4],它叫人固信的只有旧日激进的法理 [5],仿佛这样才能叫它不负虚名。它行在秩序的规矩下自号为自由,像一个激烈的暗喻。现在那指向让端倪露出来,听者便沉默了,也不反驳这不过是一个猜 测。
“巴顿探员,代号‘鹰眼’,联系过我。”她喝空了咖啡,让小匙落回杯子里,手指在杯柄上打着转,“斯图加特那堆烂摊子结束之后,他就打算往亚平宁半岛上跑了。他没说具体的去向,可能是在旧罗马,或者任何地方。他大概也是追着隐喻去的。”
山姆吁出口气。他像是无所适从,把墨镜架回鼻梁上,又把它推上头顶。“你们都不觉得这方法不对劲吗?”
“我们已经面对过传说了,威尔逊。”娜塔莎说,“两年前我们在纽约开战的时候,我们当中有一个半神,我们争抢的是神话当中的东西。九头蛇在七十年前就 笃信它的存在,并且把它弄到了手;他们的国家当时在往外侵略,依据是实现过去的神圣帝国。他们一向相信传说,我找不到不能把这些当成线索的理由。”
詹姆斯·巴恩斯提供的线索并没有失去效用。安全屋隐藏在住宅区里,藏在能源清洁而外头戏称为“太阳城”的地界中。这里源近九头蛇的原始据点,不像漂洋 过海的另一片大陆上那些被遗弃的外围驻扎地那样无人驻守。娜塔莎在闯上指定地点之前把外套翻了个面,从脸上拉下面具来妥善地收好,从树荫底下走出来时已经 恢复了她原本的模样,黑夹衫的拉链一路合到脖子上。她礼貌地摁了铃,冲着猫眼舒展眉眼,门半天没人应后她也没去找从旁的门禁监控,转而砰砰地敲起了门,按 照编码节奏叩完了一截估计已经被替换掉的数字。她不确定后头的人是听出了这声响的含义,还是已经认出了她的脸。门在下一秒弹开的时候她已经踹上了里头人的 肩膀,脚勾上去一个拧身折返就卸掉了还没派上用场的枪。她坐在那守卫的脖子上向山姆招招手,后者耸耸肩摘下墨镜来。
“你觉得我们不加件防弹衣就闯进来是正确的吗?”
“反正他们也会瞄准你的脑袋打。”
根据冬兵的记忆,这地方的规格和普通的安全屋并无差别,但真正往里闯时就会觉得不对劲了。除非九头蛇的势力扎堆在德国,剩下所有的爪牙都平等分布在各 个据点里,否则就一个位于边陲小城的偏僻补给点应有的防御级别来说,他们遭到的抵抗水平相当不正常。“这显然是被重点加强了,”山姆在子弹从他脑袋边飞过 去崩碎一张挂画玻璃时吼道,“也许我们该多些人一块来的?”娜塔莎刚完成一个撑地翻身,一脚踢中了反抗者的脑袋。
“你跟着队长两个人去闯一整个基地的气势去哪了?”
“那时候我们不是只有两个人,也不是为了闯那个基地而去的。”
“谢谢指出。”她拿枪打掉了通往地下室的门锁,“现在把抱怨留到后头。”
他们在沿着台阶下行的过程中撂下了三个人。正常的地下室空间只有很小一间房,他们扯过一个人来扫权限,完事后扔下他进入了第二重。看上去像寻常的补给 点,有机械椅和监测仪,药品放在另一侧的柜子上,柜门玻璃在接下来的争斗中碎去了大半。“你猜这里真的有人有权限进入下一层吗?”娜塔莎面不改色地把最后 一人的胳膊拧到了他的背后,发出清脆的骨头脱节声,“我猜没有。”
“我不参赌。”
“真可爱。”
她站起来,把爆破弹塞到了最后的门前,拉动引信后站得远了些,背过身去数起了拍子,又逆着风暴理了理头发。最后的门里空无一人,这里应当只贮存着一个 机密,封藏的消息,比外头所有的人命还有价值,只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被轻易得手。墙上一侧悬着万字旗,一侧悬着苏维埃的徽记。娜塔莎沿着分界的中缝往 里走,她远比自己维持的神情要狼狈,但她保持脸色平静。门口铺开一条笔直的路径,彼端是那个机密的位置。她在到达那里之前先四处扫了会儿暗阁,然后掀开一 处来查看。“我们还有五分钟多点。”她说。
“我们得手的速度比他们想象出来的快,嗯?”
她不再回话了,径直奔向原本那路径的尽头。这里没有计算机,没有需要下载拷贝的东西,一切都遵循老旧的方式,留下个档案,留下个纪念。随后她扯着山姆 往外跑,踩在三分钟的线上出了大门,在空无一人的街口拐了弯,拼命地又跑了一阵。不到半分钟里平地炸出一声轰响,那时候他们隔在几栋建筑外,尽可能快速地 平定呼吸。娜塔莎瞧见远处有火光窜起,她将东西抄在手头,摁在自己胸口上。
“计时欺诈。”她说,“老把戏。幸好还算偏差不太大。”
“你拿到了什么?”山姆问她。她没有立即掏出面具来拉到自己脸上,也没有脱下外衣再翻过个面来。她摩挲着一叠档案袋最上头那个的封纸,上头有一个印戳 她很熟悉。盟军结束占领从这里撤走之前留下了一些线索,之后神盾局建立又沿路摸回来,被九头蛇占去了成果。苏维埃的旧线被翻用,大堆的计划被注入,在体制 内逐渐成型,但草样被留在了外头。她抱着这堆草样书,寻觅到一个真的被封存过太久的计划。她知道拆封的话里头会写着什么,红房间,黑寡妇,一堆清白的姑娘 被塞上值得屠杀的罪名。她闭了会儿眼睛,告诫自己至少知道当下该对付什么。
“自由秩序。”她轻声说,“他们依照寓意把这些东西都放在这里。”
山姆依然没听懂。他问:“有什么对时下有帮助的吗?”娜塔莎平定了一些,从里头抽出佐拉的计划草样来。她暂时没去想里头有多少关于施密特过去的消息, 他被宇宙魔方吞噬前下达的指令或任何东西,或者里头可能还有补充案,记录了佐拉被改造成电子幽灵的始末。或许她晚些时候会发现施密特动过这些资料,那可以 进一步指明他的动向,甚至分析出更多东西。但当下她仍然想着,一个真正被封存的计划。苏维埃在那个年代最终没有将精力投注到更高级的间谍计划上,而另一个 人形兵器则在他们的打磨下逐渐面目全非。他们起源于相似的谎言,但最终没在同一个时代成长起来。娜塔莎回想着那士兵的脸孔,而其实他来自更遥远的过去。他 在被质问时说:“我认得他。”神情苦痛,眼神藏着希冀。
“你问我对詹姆斯·巴恩斯的评估?”鬼使神差地,她让这句话脱口而出,“倘若生在同一年代的话,他应当是个很好的爱人。”
[1]“自由城堡”即Freiburg的德文含义。
[2]1940年德军飞机轰炸失误,六十枚炸弹被空投到弗赖堡火车站附近。
[3]1520年,在宗教改革中,弗赖堡采取抵制态度,并成为上莱茵区天主教中心。
[4]指16世纪爆发的黑死病及同期多次针对“女巫”的围剿行动。
[5]同为16世纪,弗赖堡进行了激进的法律改革,涉及民事诉讼法、刑法与城市宪法等诸多方面。
第26章 局内人
即使到现在,他也坚持认为,如果谈及对冬兵任务的仇恨的话,整个神盾局加起来还不及一个托尼·史塔克大,虽然两边扯开来谈怎么着都还是维系到霍华德·史塔克身上。史蒂夫觉得性质不同,毕竟一边是上司一边是血亲,孰亲孰疏一眼可辨。
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带着巴基·巴恩斯时就得绕着史塔克的地盘走。现在有了伪装天才罗曼诺夫和她的独特路径,他们不一定非得借助钢铁侠的帮助才能在欧洲前行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宁可把这趟行程的目的地押到神盾局的地盘上,即便这地方在失去建制庇佑后还不如史塔克的地盘安全。
巴基倒没有提出异议,连半点疑问都没。他现在当然知道霍华德的身份意义了,也该记得现在那位钢铁侠是谁——参与过纽约大战的各位在佐拉的算法中大概都 被标记为第一类目标,在九头蛇的名单上地位一定都低不到哪去。但他没有提出疑问,只在四处张望时露出点微末的好奇。史蒂夫领着他向前走时他还咧嘴一笑,眼 角微微堆起一些温和的笑纹来。这副神情让史蒂夫不知该放下心来还是该更加担忧。他真的怀疑神盾局剩下的那批人中有多少会找冬兵的麻烦。
幸好这里没有。美国队长的身份让他们在升降台沉下底后一路碰绿灯,一直到有人问他们的来意为止。“脑部情况检查。”史蒂夫简单地说,“罗曼诺夫说这边 有正式设备。”他朝巴基的方向指了指,前来询问的探员会意地点点头。他们拐上了正道,巴基在后头紧步跟着,依然不抱怨也不询问。
“所以你总算想到这一茬了,”他只是这么说,“还算快。”
“是娜塔莎提出来的。”史蒂夫说,“你接受过类似的检查吗——哪怕是不那么全面的、过程更简单的?”他侧过头去,巴基神情轻松地挠了挠鼻梁。
“我不知道。”他缓缓说。
史蒂夫没想明白这回答的含义。他也不知道南希·罗什曼的暗室里究竟有没有类似的设备,或者女探员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詹姆斯·巴恩斯的情况稳定只是全凭一张嘴。他们穿过昏暗的长廊,到了测试间,巴基在探员的指示下躺上他应在的位置,一点点地把四肢躯干都放松下来。
他曾在九头蛇的监控下遭受过电击。针对头脑,记忆清洗,强硬地把冒出的旧人格的端倪都烧灼干净。史蒂夫原以为他多少会露出一点惊惧来,或许在被按上肩 膀确保躺好的时候会神经紧张到突然暴起,又或许他会在躺下时自动恢复成毫无抵抗只当接受指令的模样。但巴基只是躺好,眼神毫不混沌,而且始终朝过来,定在 史蒂夫所处的方位上。他的神情安宁,一点紧张被全然表露出的信赖给掩盖了,直到仪器附到他头颅两侧时依然如此。这情境让史蒂夫轻轻攥起了拳头。
“这不会痛苦的,队长。”一旁有人说。史蒂夫开始深呼吸,逐渐加深,看着他们正式起步。
“我希望如此。”
他们在寻查头颅内残留的植入痕迹,然后仔细地盘查记忆区域。没有明显的电流响动,巴基也没露出多痛苦的神色来。他的呼吸相当平稳,甚至有时间来冲着史 蒂夫比个拇指。指标一项一项被记录,这过程还将持续很久。“全面盘查需要在思维活跃时记录一次,还需要在沉睡状态下再来一次,以防万一有双重人格状况出 现。”史蒂夫听旁人说,“如果时间紧急的话,需要利用药物注射使他强制性陷入睡眠状态。”
“我还以为用催眠手段会更好呢。”
研究员尴尬地咧咧嘴,史蒂夫偏过头去,看见巴基打了个“好”的手势。“你不需要——”史蒂夫说,“我们不赶时间。”巴基摆了摆手,说话的时候口齿还清晰。
“尽快。”
他的语气相当迫切。他自己才是最担忧的那个。史蒂夫又吸了口气,努力将胸口那点窒闷压下去。他们给他推注药物,依照他自己的要求混合配方还得加量数倍。他们终于完成一切时巴基摆了摆手,目光仍然朝过来,从明亮到逐渐混沌都是如此,直到眼睑沉沉阖上。
“开始记录。”仪器本身替研究员报出了口令。
史蒂夫差点跳起来。“贾维斯?”他讶异地瞪着仪器操作页面上乍现的一片淡蓝的数据页,标准史塔克风格,“这——什么?”研究员们也开始窃窃私语。有人 说神盾局本身有一部分操控系统的确有钢铁侠的帮助完善,出声的可能只是个小程式,也不一定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人工智能本体。但史蒂夫就那样瞪着操作页,最大 的那块屏幕上有两方窗口跳出来,其中一方里数据代码以他看不懂的形式逐渐展开,另一方里嗞嗞波动,最终出现了托尼·史塔克的脸孔。
“你好哇,队长。”他说,“又看见美国偶像的脸了我还真开心。”
在周遭一片轻微的混乱中史蒂夫反而平静下来。他又轻轻捏起了拳头,然而是在抱起的手肘里。“我还以为我来到的是神盾局的地盘,”他说,“而不是史塔克工业。”
“让贾维斯挖点漏洞还挺简单,不管那漏洞是不是我自己留下来的。”托尼这么说,“顺带一提,已经没有神盾局了,队长——你自己宣判的。”
“所以现在是你监控这里了。”史蒂夫说,“你想查清什么?巴基·巴恩斯的底细?我想娜塔莎已经替你费过心了。”
“啊,她真可爱。”托尼答道,“我很高兴得知目前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那么信任他,队长。行了我不会在他身上搞破坏,但我真的需要搞清楚这个,比你更需要——行吗?看在你也认识我爸的份上,你就安静看一会儿不行吗?”
史蒂夫强行把嘴闭了回去。他瞪在屏幕前头,试着通过带点细小波动的屏幕显示看清那个远在美国本土的史塔克的表情。托尼并不显得非常愤怒或激动,这是个 好兆头,也可能是他随便玩出什么花样的前兆。他在那边呷咖啡,眼眶青了一圈,胡茬都密了一层,看上去心力交瘁。这一阵子每个人过得都不轻松。九头蛇的腿脚 被一条条拔起来时,与它所寄生的体质相牵连的所有人都被连带着走往不同的路径。剩下的这个史塔克,从来喜欢游荡在体质外头,史蒂夫从前很难把他同神盾局联 系起来,直到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过去成立这建构的是他的父亲。现在他在那边竖起一根手指,下了新指令。
“顺便彻查他的机械臂,贾维斯,”他说,“我很好奇。”
“托尼。”
“前苏联的科技,队长!能从苏联还在的时候流传下来的科技造物,除了这东西之外估计也只有你了。”
“以防万一你没注意到,我们都不是机械造物,解析起来也不仅仅是像拆掉你的壳儿那么简单。”
“以防万一你没注意到,我好像把你所谓的壳儿都给炸掉了。”托尼哼了一声,“我倒是挺想趁现在把那东西拆了,可惜我不干那么不光彩的事情。贾维斯,扫描它。”
史蒂夫仍然捏着拳头,摇头推拒了关于一把座椅的提议。他竭力将肩膀放松了一些,勉强向托尼露出个带点歉意的笑。钢铁侠本人仍然没有多表态,但那杯咖啡很久都没喝完。
托了山姆的福,他在等待的时候还可以自我催眠地哼上两首马文·盖伊来转移注意力。他让那些曲子只在脑子里转,而不是打着拍子将它们哼出来。但史蒂夫在 扫描结束的通报响起时立即回过神来,铐在那机械臂上的那部分器械正逐渐脱开。贾维斯将扫描结果悉数投射到屏幕上,开始用平静而机械化的声音进行分析。一大 串史蒂夫听不懂的数据被报出来,托尼在那头忽然变得精神百倍,一边点着太阳穴一边命令人工智能对这些数据进行记录。史蒂夫沉默地等着,一直到机械声的最后 一句话跳出来:“监测到大量同数据库中已储存的设计相匹配的要素,经过系统比对,产品为神盾局出产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二。”
这给托尼精神百倍的神情摁了暂停键,而周遭的人声活动也定住了,活像一整出滑稽戏里隔断的场景。聪明绝顶的钢铁侠本人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他古怪 地笑了一声,拉长了腔:“所以——所以,我也不是很惊讶,他从前就是给九头蛇卖命的,是吧?计划主持人不知怎么轮到了佐拉那怪咖头上,是吧?那家伙可是被 美国招揽来的——”
“纠正,先生。是两年内的数据库。”
“——那也不出奇。”托尼说,“这无非是说神盾局里有内鬼,把技术转给九头蛇让这东西更新换代。这是什么新鲜事吗?”
没人陪他一块儿笑。当然了,史蒂夫想着,有那么一阵人人自危,谁也不明白身边的人会不会捅上自己一刀。他想起布洛克·朗姆罗,特战队在电梯里暴起群攻 他一个,直到他像个孤胆英雄一样撞出高楼之外砸回地面上,骨头在躯壳里危险地咔吧响——或者更往后走,三曲翼大楼里爆发大动乱,探员和普通职员四处跑,支 援部队随时都会被自己人击落。人们还没从背叛的危机中走出来,很多人仍然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托尼在那头没了声儿,但看起来他那杯咖啡总算是喝完了。
他们都在等,来个谁只吱一声就能把他们从当下的困窘中解救出来。贾维斯现在倒终于不出声了。
“除非你乐意把尼古拉斯·弗瑞都算进内鬼的范畴里。”有人说,“我不建议你那么做。”
第27章 新日谈
事实上他陷得不深。他的抗药性在削减,随着他每一次被推上机械椅、每次像机械振动一般规律平稳的呼吸作用而逐渐褪去。皮尔斯还在的时候,还有一批人会 尝试更换剂量和配方来叫他镇定——大部分时候有效,直到它们不断被尝试光了。大部分时候叫他安静下来也挺容易,过去冬兵的躯壳内詹姆斯·巴恩斯的魂灵几乎 是死的,一点轻微的作用就能叫那壳子保持安静,而不全是药剂的作用;现在则不然,任何一个轻微的念头都能叫他清醒过来。他脱离药物时惯常会在梦境上头浮游 好几遭,但其实加上了那点辅助也没有多大改善。
他醒来时堪堪记得自己是谁,身处何方,没有东西从他脑门上扫过去了,另外有些东西在同他的胳膊逐渐脱开。这叫他心下一沉,但身体惯性叫他没有因为突然 跳脱出的电击记忆而忽然痉挛起来,甚至没有卷动手指。他平躺着,强制性陷入非人性的僵直中,直到他的耳朵里开始灌入其它声响,一个完全平静的电子音,以及 一个讲起话来比史蒂夫还喜欢夸大语气的声音。他的辨识能力先于思维本身运作,话语直接跳脱出来,他的喉头开始振动发声时他才听见自己所讲的话,随后才随着 音节的迸发茫然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们在怀疑他那条胳膊的来历,他们觉得是神盾局出了内鬼。尼古拉斯·弗瑞当然不是内鬼,他大抵该是最后背叛神盾局本身的 那个了,虽然神盾局本身的建构都垮了,连着那三艘航母那栋楼一块变为瓦砾。
紧接着,巴基意识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试图继续做出反应,但在他恢复正常意识之后反而难得做出反应了。模拟精神催眠的阶段刚过,他像卡在了一个断层 里,勉强发出点声后又动弹不得了。他甚至还没坐起来、舒展一下胳膊、看清周遭那群人的脸——他的呼吸平定得和他的想法波动全是两样。然后终于,有人叫了一 声:“巴克?”
史蒂夫·罗杰斯。他的呼吸骤停,随后恢复了一丝波动。史蒂夫。他深深吸着气,一节一节卷动手指,终于寻到一个正确的着力点将自己支撑起来。瓦砾里留下一个早于一切就出现过的图腾,自由信仰,一个人,他跟着他。
巴基原地坐起来。他的目光缓缓滑动,终于聚焦在史蒂夫·罗杰斯那一块,他也没有笑,只是平吐出一口气。他的呼吸重新鲜活近人。“给予我帮助的是尼克·弗瑞,”他说,“只是觉得该告诉你们。”
机械那边发出响动,是那个夸大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播放出来。屏幕上生着一张脸孔,巴基认得它,还过去还认得一张和它相似的。“你不如解释得更清楚些,巴恩斯中士,”屏幕里头的人说,“老独眼龙什么时候动的手?他又是为啥要帮你?”
“在我重新开始和美国队长一同行动前。”他咀嚼着这句话,谈及“重新开始”时他讲得很慢,将字眼多含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当又迟迟不愿更换这说法。“在 我恢复部分记忆之后。当时我已经意识到我过去是会被人称为‘巴恩斯中士’的,然后我打算去找叫我记不清这些的那拨人的麻烦。我一个人走的,然后弗瑞找到 我。我给他情报,他给我帮助。”
“可他没有把这消息透出来一星半点。”屏幕里的人咕哝道,“虽然——好吧,关于他自己的消息都没透给纽约这边一星半点。”纽约。巴基迟疑地想。他有阵子没回去过那了,这一阵子持续得太久。空中响着清清嗓子的咳嗽声。“你也没有向你同行的这些人提到过?”
“罗曼诺夫娃知情。”他说,“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分割管制。”史蒂夫接腔道,“听起来很像弗瑞。”
巴基扭过头去,试图挤出点歉意的神情来,然而他留意到史蒂夫表露出的那一部分——紧张担忧但纯是关切的、好的那一方面。史蒂夫应当提出责备,因为他没能掌控手下士兵的全部动向和分自的任务,这不便于统一管理。他胡乱想着,将活着的那半边手掌蜷起来,覆压在自己膝头上。
“我还是觉着这挺可乐,弗瑞以为自己在干啥?”屏幕里头的人嘟嘟囔囔着,“巴恩斯中士,你确定你完全诚实吗?”
“这取决于你是否愿意相信。”
“而很不巧,现在所有看着你的人当中,肯完全相信你的恐怕只有队长一个。”
“那么,”巴基说,“你相信他吗?”
“我记得你,安东尼·史塔克。即使不借助佐拉的算法,你在九头蛇的狙杀名单上也能排进前五名。我记得你父亲,在他生前死后。过去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曾帮 助我们,他给我们提供支援,他将我们的领头人武装起来。我记得他过去是个怎样的人,也知道他的去世对于剩下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损失。你可以把这归责于我,这 当中的联系可能比你所想的还密切,但你尽管把他当作一个好父亲。有一天我会同你谈谈的,史塔克,当面谈。”
他用力将字眼咬下去,赶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以前率先说完。他跳下操作台去,找回自己的重心,稳固地踩回地上,两肩摊平,从一旁找到了自己的上衣,不急 不缓地套回身上。在一阵静默中他又转向屏幕去,打量托尼·史塔克的模样。过去也有一个史塔克,给现在这个留下了不少相似的痕迹。去往未来,他想,去往未 来。
“而在那以前,你当然不会信任我,但你会怀疑美国队长所信任的人吗?”他说,“我记得你,钢铁侠,你们曾经并肩作战。我的确不值得信任,但如果你在他的队伍里,就永远不要怀疑他。”
“我记得你说不知道自己是否接受过类似的检查。”史蒂夫说。
他们从操作间里出来。托尼最终还是松口放了人,但他咬死了总有一天他们得回纽约去,那时候可以算总账。“在此以前就看你们去打百足虫吧,踩死一条腿是 一条,随便了。”他们被放行,沿途走回去的路上更多人好奇地打量起他们来,巴基差点以为自己忘记用袖子把胳膊遮上了。史蒂夫在旁边走,步行的时候微微挨到 他的肩。这让他有点儿怀念起过去勾肩搭背的日子了,只是一小瞬。
“我的确不记得。他们在给我把过去那条卸下来时打了麻醉,天知道他们在那阵子里对我的脑袋做过什么,弗瑞可不会告诉我详情。”
“我觉得他会花尽一切办法确保你对他的基地或者实验室来说足够安全。神盾局留下来可以浪费的空间不多了。”史蒂夫看上去放松了一点,不过多久又怀疑地拧过头。“麻醉对你应该没效果吧?”
“没效果。但我也说过我都能好好睡上一觉。”
史蒂夫用力揽了揽他的肩膀,手掌绕过他的后背一直拍到另一侧冷硬的肩头上。“瀑布”是单向的,他们沿着另一条路径上行,钢板携着固结的土层从他们头顶 上翻起来。“我想娜塔莎那边已经得手了。”史蒂夫说,“我们在原先那间旅店汇合,然后再换个地方。”他应该是还想说些别的,但迟迟没开个好头。巴基拽过他 的手肘,向林间小径走去。
“果敢点,罗杰斯。干你该干的事情。你是该对我问责,长官。”
“为什么?”
“我没上报真实信息,让你不能完全掌握队伍动向?”
“这不是一次军事行动,巴克。”史蒂夫说,“这也——”
“不是一个队伍。是啊。我知道你的队伍该是什么样的。”巴基使劲儿揉着鼻梁骨,“你们正在试图建立它,对吧?”
“我会给你留个好地方。”史蒂夫说。
他们正跳下一侧山坡,沿着常人难行的石阵慢慢下移。史蒂夫在前头,回转过来就那样张望着他。这场景万分熟悉,一个邀请:你愿意跟着美国队长出生入死 吗?他们没有身穿制服,也没有敬酒的机会。史蒂夫的神情还是同过去一般,只待着十万分的诚恳能够打动他。巴基终于将手从衣袋里掏了出来,展平手臂维持平 衡,暴露出非人的那边胳膊微微震颤着。
“天啊,不。”他说,“不。这和过去不一样了,史蒂夫……我不能始终跟着你,或许有更多东西都不会完全跟你讲,这完全不对。这不是过去的队伍了,我也不能加入它。”
“就因为你在被弗瑞当枪使?”史蒂夫问。
巴基跳下地面去,落在他旁边时一个踉跄,被他稳住了肩。差些滑跤的人哈哈大笑,眯着眼睛凑到近前去。“我被人当枪使的次数多了,史蒂夫,”他说,“过 去一直这样,现在我好歹知道自己后头站着的是谁,我不担心这个。”他梗着脖子,笑容满面,就差拍拍对方的脸颊,声音却被往肃穆里放去。“我只问你一句,哥 们,”他说,“当我自个儿回去干那些活、这次甚至不在队伍的时候,在你问不到详细的时候,你还会信任我吗?”
“我永远会,”史蒂夫说,“直到最后。”
巴基缓缓点头,刚刚绷上的肩头又平塌下来;而史蒂夫放低了手,凑在他近前几乎放松成一个安全的拥抱。
他们回到旅店时,娜塔莎已经顶着南希·罗什曼的脸孔在他们的房间门口用脚打拍子了。他们在一刻钟之内迅速离开,山姆在驾驶座上踩了油门。娜塔莎在前边 拉下镜子,装作在补妆而迅速低声地朝她自己的线路念了串密信。他们终于转上公路时前后都还安全。娜塔莎这才把背包甩到身前来,从里头抽出一个档案袋往后头 一抛。
“施密特动过这些老资料。”她用鼻音嗤了一声,“销毁了又添加了一部分,上个世纪的手法,非常经典,也容易辨认。”史蒂夫无声地咧了咧嘴,抽出文件来翻了翻。巴基则看也没看那些纸本,直接向后头一倒。
“你的评估,罗曼诺夫娃?”
“他在九头蛇内部有明显动作了,看起来不打算继续藏下去。”娜塔莎说,“意思就是,哪天我们打开新闻台看见他公开露脸发布一个复活声明,或者宣称为某次恐怖袭击负责,我们也不用惊讶。”
“听起来真像那么回事,”他说,“如果我们还查不到进一步的东西,大概就真的只能盯着电视台了。”
“还有互联网。”娜塔莎冷静道,“等我连接一下。”
“我们是在往瑞士走吗?”史蒂夫插嘴道,“佐拉的老家?那里会有点线索?”
“如果说九头蛇有劲头在全欧洲扩张时会最后插足哪个地方,那就是瑞士。”女间谍陈述道,“我们现在可以——啊——向柏林进军了。你见过那堵墙吗,队长?”
“我不确定我真的想看。”
他们各自坐回去,娜塔莎收回了文件。她在进行一连串冗长的分析,史蒂夫在认真听。巴基把头侧回去,他在等待下令。他们不会一路直奔终点去,但光只当下 这段路就还很长。他在车身平稳前行的过程中竟然有些犯困了,然后有只手伸到他脑后,在他还没条件反射地掰断那手腕前就叫他认出了那力道。他放松下来,微微 疑惑地往史蒂夫的方向偏过头去。
史蒂夫把松松垮垮的橡皮圈捋了下去,然后将一顶被他落下的帽子由侧面扣回他头上。“在等待命令吗,中士?”他说。巴基笑起来,给了他一个轻轻的肘击。
“看情况,长官。”
第28章 枯荣墙
其实史蒂夫应当算活着经历过登陆日。他和巴基都经历过,毕竟那是在他们分自掉进冰层里睡上一大觉之前的那个年头。但登陆进行时他们正在别的地方窜跑, 照着九头蛇留下的踪迹狂追猛打,而没有实地经历那纪念性的日子。当他们短暂地回去西线时,军队快乐地哼着歌往巴黎推进。记者们都赶着上前沿去了,一些不用 相机而且上不动前线了的人还留在诺曼底,在农舍里给自己灌上大批的苹果白兰地,大着舌头拉住愿意听的人多讲点自己的故事。“那才不激动人心。”他们说话时 拍着自己再也没法正常行走的腿脚,讲着软和法语的年轻姑娘轻轻摸着他们的头发,“我们被绊倒在海滩上,向着石头和沙子倒下去,亲吻美丽的法国土地,差点就 没再站起来——他妈的我一点也不想亲它。”他们讲更多话,海滩拥堵成沙丁鱼罐头,炮弹从舰艇和登陆的坦克上掀过去,他们认得的人变成一堆碎片,血肉都铺在 他们的头肩上。
史蒂夫会说他没有赶上登陆日,他说是因为参战的时间太晚。美国队长参战的时间太晚,来不及解决他能负担的任务而去给其他人都搭把手。“我到得也不比你 早太多,小子。”巴基反复告诉他。他们在中歇期跟着喝白兰地,那东西没法供应从西侧缺口涌进欧洲大陆的全部士兵,但紧凑点还能分给美国队长一批。史蒂夫本 来不打算让它们耗费在自己身上,但巴基替他接下来,强硬地把他踹回木桌前头,点上半支融化的蜡烛。他们没有喝得太多,没试出酒量的底线来,没像过去曾有过 的那样各自酩酊大醉地挤在一块胡乱嘟哝。烛光在酒桶倒空前熄灭了,史蒂夫先是撑着脑袋,随后趴伏下去,有一双眼睛在夜里沉默地看他,有个人将手掌搭在他头 发上,安抚似地轻轻地摩挲过去。他没有做梦,只是设想起战争的另一种可能,他加入登陆战中,然后被淹没在死去的人潮里,星盾早早地被糊上鲜血和烂泥,海浪 都不能将它们冲走。
他确切没有赶上的是欧战结束。那时候莫斯科已经举行过胜利阅兵,波茨坦会议尚未开始,欧战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却还没完全结束,没有全然被葬进坟墓 里。他在经历他自己的最后一次战役时刚满二十七岁,美利坚合众国刚满一百六十九,他的故土或许正在播放《星条旗永不落》,然后他披戴着星条旗图案被埋进冰 层中。他没赶上看见时代广场降下半旗;当他苏醒过来终于站到那地方时,他的时代已经过去。和他交换过一个亲吻的英国姑娘已经老去,那个未赴的邀约仿佛还没 过多久;而詹姆斯·巴恩斯的亡故于他而言只是约隔数日的事情,一次离去发生之前的俏皮话都还被他记得。在他逐渐学会在当下生活的历程中,那死亡才日益清晰 起来。每一回他感到自己活着他就记起有人真的死去,一个断层被隔开,他只是幸运到可以把两端的生活重新拼合,但两端永远不可能被真正拼合。他去到阿灵顿, 探望所有过去的墓碑,但没有去看他自己的。
现在他来到柏林,传统意义上战争终结的地方。在他沉睡的年头里这儿从发动罪恶的源泉变为经受创伤的地界,从废墟里飞不出和平鸽,但足以长出鲜花。有人 同他描述过那道他没实际见过的墙,他记在纸本上,回去翻找它的模样。现在他实际看见,在墙壁东侧他们目睹了另一片墓地,白色十字架似林木般并肩而立,松枝 环落在它们的足边与颈项上。它们大多只书写过去那些空白的日期,却不曾留下一个确切的姓名。
娜塔莎转过身来,领着他们走远。
街头没有明显的新动向。黑寡妇在这城市里布下了线,吐丝结网,殚精竭虑想从那些轻微的震颤中判定出一些东西。她变得暴躁了些,轻松地向派不上用场的男 人们冷嘲热讽,在他们拒绝还击的时候简单地摊手说声抱歉,背过身去时眉头已经冷硬地撇起来。山姆在夜间悄悄掠过近空,史塔克给他的铁翅膀上加了点小玩意, 撑开一片力场能在非图像监控上化作一只隐形的鸟。史蒂夫或者留下在聚居点归总一下他消化得慢的消息,或者伫立在那片小墓地旁边,帽檐压住额头。这不是他直 接作为英雄的国度,没有他的大幅贴板画,没人再认出他。
他认真想过自己在这边的口碑能是怎么样。巴基把他拖到地下室,在搏击场上听见这嘀咕,摇摇头叹了口气。“他们最先侵略的是他们自己的国家。”巴基说。 过去曾有一个时代,自由对于每个深陷泥沼中的国家及其人民而言都是平等的。史蒂夫还记得这个说法,他也没有过多究探,一回过神来他的练手对象已经到了他近 前,一记重拳照着他脑袋挥过来。
这类没有盾牌和匕首的搏击练习只在白日生发,结束之后各自倒上一点冷饮瘫回去休息。夜晚来临时房子里便再寻不到巴基·巴恩斯的人影,史蒂夫打开窗户时,瞥见一个遮蔽了面目的影子迅速擦过沿街,攀附在近旁的建筑物上,最终上升脱离了视野。
然后终有一天娜塔莎摔上门回来,满面寒霜。她早在脱离巴符州时就换上了另一张脸孔,那平庸微老的面目下彰显的怒气却是真实而清晰可见的。她也懒得袒露 真面目,坐回沙发里将脚蹬到茶几上。正在大嚼薄荷糖的山姆便没了声,隔着沙发背冲史蒂夫招了手。在场的人全数围坐在一起,一时间谁也不肯先吭声。
“詹姆斯,”娜塔莎说,“把你那套引蛇出洞的把戏收起来。”
史蒂夫也不惊讶,也不去专注地看任何人。他瞥过巴基·巴恩斯袒露的脸孔,一道侧光堪堪掠过那双灰蓝眼睛,将他余下的轮廓都藏匿到阴影中去。巴基直直坐着,并不动弹半分,沉吟许久之后才缓慢地开口:
“这是最便捷的方法。”
“上回托尼·史塔克想走捷径,把自己的住址在全世界媒体上曝光,紧接着就被轰掉了房子,自己差点没挺过剩下的半条命。”娜塔莎说,“何况现在我们还不能借助任何的势力的庇佑,我们只能谨慎行事。这样做的风险太大,我们不安全,你也不值得。”
“我触动了线吗?”
“这不是——”
“你收到动静了吗?”
他们彼此的目光倾轧在一块,各自将嘴唇死死抿起来。娜塔莎抄着胳膊,肩膀缩紧了一些,眉头上皱紧又松开。“我收到了。”她终于松口,“记得希特维尔 吗?那个被你扔到车窗外头的倒霉鬼,他活着逃到了这边来。过去他的地位不低,九头蛇大概留着他还有用。你的确触到了一伙人的神经,而那边好像挺有兴趣跟你 算算旧账,可惜他这会儿腿骨还没好,而且我觉得我让它变得更糟了一些。”
“线上还传来了什么?”
“施密特,他的确在往回爬。九头蛇里能派上用场的话事人不多了,皮尔斯死了,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头儿。各方派系争执不下,希特维尔在被抢救回来之后没倒向任何一边,然后他把赌注压在了施密特身上。我还是得说句他的口风真的不严。”
“这条线被捏在你手里了吗?”
“是的,只要你停止在外兜转并招来更多眼线的话。”她说,“我不确定下一个被触动神经的是谁,有多好对付;所以到这一步就够了。”那张假面孔上仍然结着寒霜,直到巴基简单地点头过后才解冻了一些。她轻轻哼了一声,将地图摊出来,开始标绘她收到的消息。
“你应该——”
“谨慎点?我又不是个间谍,史蒂夫,我不需要遮掩自己的身份。我的活儿就是尽快完成任务,现在看来它的确有效,这就够了。”
娜塔莎在房间一角拿德语念念有词的时候,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去。九头蛇或许已经圈定了一块区域来探查他们可能的藏身地,完全闭门不出反而更遭怀疑。 山姆早一步戴上随身听慢跑出行去了,一路扔下只留人声的摇滚乐;这会儿他们也被黑寡妇给赶出门去,她严正地警告如果不想功亏一篑,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在近期 都别再碰战斗制服了,他们跑出门去还安全些。假若藏身地当真不幸暴露,她也是最有逃脱办法的那一个。“我们各自有办事的方法,现在别质疑我的办法。”她这 样说,意味深长地转过巴基·巴恩斯的方向。
“我也不认为她会出事,所以别再露出那张苦瓜脸了。”现在他们回到街道上,巴基缓步慢行着往前走,微微行在史蒂夫前头,“他们真的要行动的话,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熟悉他们的手段。”
“你想他们会抢派一个杀手来吗?”
“他们手头没有比冬兵更听话的兵器了。”
巴基说话的时候声音平板,话语里惯常透着的一点微末的笑意都被遏回去。他肩膀下沉,史蒂夫则轻轻拍上。“当心些,”他说,“可能的话这回我们可以看见 事态在柏林结束。”而巴基摇着头,带着某些不容置喙的否定意味,起先拒绝透露这样做的缘由,直到他们乘上公车去才终于松了口。硬币落进凹槽里,车辆往市中 心驶去,两个座位被占据下来。
“我见过那堵墙。”他说着,含糊地咬着字音,“在它刚建起来不久的时候就见过,之后还见过不少回。有时候我被扔到东柏林去,帮史塔西[1]干点活儿,墙边擦过了不少子弹头,其中至少有我留下的一颗。”
“你记得了?”
“还不是全部。也不消更多了。”他闭着眼睛静默了片刻,然后又讲,“我记得你死了。”
墙壁通道间,无人的哨卡被瞭望台环护着,行人在拆除栏杆后的过道间自由穿行,有多少人在经过那过去遗留的界线时郑重地停滞数秒,随后再坚定地踏出步子。他们停滞下来时,灰翅膀的鸽子正一路蹦过足边,不怕生地咕咕鸣叫着,随后抻开翅翼扑飞走远。
“他们说你死了。”巴基说,“最先开始,我头一回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试着清洗我的脑袋,并且让我弄明白我当时的处境。他们说战争已经结束, 德国已经分裂,苏联这个过去的盟友成了仇敌,结果到头来我还得替它干些活儿——他们说美国队长死在了战争的尾巴上。这差点让我醒过来,结果他们把我弄回去 当冰棍。”
史蒂夫把这些话缓慢下咽,连着当中显而易见的苦痛一起。他们走过一道墙,曾经只被他记在纸本上,但巴基早就亲眼见过,离开的时候旁边还没竖起一个新墓来。一断枯墙抒写一个断裂的世界。“后来他们不提了吗?”
“是啊、是啊……佐拉不提了。但每回我睡起来总得了解当下是什么年代,拿着美国的资料时总会间接知道过去有一个英雄在战争的尾巴上死了。后来我习惯了,也忘记了那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巴恩斯的亡故于他而言只是不久前的事情,抛开那些他没经历过而被划过的年头,在他的认知中也长不过两三年。巴基经历他的死亡则要漫长得多,经 受认知然后被洗去自我意志,最后将死亡当成一个事件与一个旧时代的前提。世界从中断裂开来,他们各执一词,不会争执却也无法妥协。直到当下墙壁倾颓世历翻 覆,人们从墙壁当中的空缺处一一走过。他们在人群从通道另一端缓慢散去时仍然聚合在一块,各自想不出可以进一步交换的话语。
紧接着他们几乎同时绷紧了神经。巴基先一步眯起了眼睛,利用狙击手的警觉和经验四处搜寻起来。鸽子从墙壁顶头一路蹦跶过去,一下两下地扑腾着翅翼,落下灰泥染过的尖羽。它发出急促的咕咕鸣叫,那离通报和平的讯号相差甚远。
然后枪声响起。
[1]Stasi,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国家安全部。
第29章 铁蒺藜
冬兵第一次远远望见那边境时,它不过是道刺绳拉成的路障。狙杀者的眼睛只盯着瞄准镜,当中一个小十字标在没朝目标校准前悄悄掠过那些线网,透过还不成 形的屏障瞄向对头的目标。有些人精明得很,刚嗅到苗头不对就赶忙逃窜走了,去往那边象征资本主义的自由地界去,去活在另一重欺骗底下。他瞄准其中一个,那 人的往昔由来都被标记在任务资料上,略过他的婚姻和家人,略过生命中鲜活的那些部分。
狙杀者的眼睑抖动了一下。两下。准心校正。他扣下扳机。镜头中目标倒下,捕捉失效,连带周遭早不被留意的景象一同失焦。一滴雨水落下,渗入逐渐留长密集的丛发而落在他的头皮顶上,冷得像一小片错季的雪花。
现在只有地点相似,但所站的方位和涉及的人都全不对。詹姆斯·巴恩斯反应迅速地仆倒错开那准心,摁着他的同行者一块栽倒在地。能派得上用场的大件装备 大都被遗弃在被他们抛下的那栋房子里,现在他们只能伺机藏入人群,想办法离开再换身装束,并祈祷九头蛇不会再弄出一个疯到往人群里无差别攒射的围猎计划 来。他在一片尖叫声中抬眼瞥见一个隐藏得并不高明的狙击手正晃身移位,接着打消了关于围猎的念头。
“水平太次,胆子也小。这不是九头蛇的隐藏班子。要么是外围的人,要么纯是个警告信。我们现在的处境比看上去的要安全。”他从地上爬起来,寻了个人多的方位拉人一块逃窜,全部过程里根本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你还好吗?”
“好得能够追上去把话给问出来。”史蒂夫答道。
“我不建议那么做。后续的麻烦太多。”
他们不能冒险跑丢,索性各自拽住了手,在一批惊魂未定的哭泣声浪赶到平静的地界中爆发或平稳下来时才暂缓下来。史蒂夫摁住了耳边,随后告诉他山姆会在 五分钟内驾车赶到这一带来,娜塔莎在房子里倒没出事端。穿过快餐店时巴基把外衣从肩膀上甩下去,翻了个面再重新披上,旧把戏从来都老套但好用。接着他们踏 向另一道门,巴基留意到史蒂夫的帽子不知飞往何处去了,他正从兜里掏出眼镜,迅速架回自己鼻梁上。
“你得想办法遮住颧骨,不然还是容易曝光。”巴基咕哝道,“还有你的头发,黄金男孩……不,现在你在哪儿都很显眼。”
“如果他们全程盯着我们的话,我不觉得这点变化就能掩人耳目。”史蒂夫耸耸肩膀,“这和监控到行踪才来找我们的行动小组不一样,我们没法靠演戏避过视线——”
“我才是更擅长潜行的那个,队长。什么演戏?”
“上回我和娜塔莎躲风头,假扮新婚夫妻约会出行,嗯就像是,互相傻笑两声再接个吻?”
巴基撇过头去时,史蒂夫正一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的傻愣样。那窘迫只多持续了一秒,接下来就恢复了正常战备状态,严肃地凑过来捋上他的额头,把 一顶还扣在脑袋顶的棒球帽给掀了下去,手指在他脑后收紧握起一束头发。他无声发笑,一点不明所以的暖热东西正逐渐淌开。他们离得很近,近似拥抱,呼吸相 触。“听上去你害羞得很。”他调侃道,“那是一九四五年之后头一遭,嗯?”史蒂夫刚刚皱起一点眉头,巴基就循着摁在脑袋后头那点不成形的力道往前去了。他 扯下那个恐怕还不明白他咀嚼的年份有多沉重的旧友的衣领,在枪声和暴乱都暂时远去的间歇当中,把他们一同拖入一个吻里。
一九四五年往后有一个空档,在空档结束后是另一段沟壑纵横的年岁,直至冰封舱被拆毁而他最终被唤醒。在那即睡即醒断断续续的五十余年里,他将“美国队 长已死”的消息听了半个世纪。起先它是一道咒令,被多次清洗后沦为一个约定俗成的平面消息,甚至算不得新闻上陌生的讣告,而只是早就书写下的一段历史记 忆。历史记忆对于生活在断裂年代当中的冬兵来说毫无必要,时值它被倾覆时他也不像寻常人那般惊讶。旁人会对美国队长的死而复生感到震惊,继而是担忧或狂 喜,他连第一步都略过,只依稀记得那消息在很久以前或许会凿穿冰层落到他心头上。早就不了。
直至巴基·巴恩斯捎着那段被清洗的过往重新存活时,他才记起来要感到欣慰,那真正全然绽发的欣慰一度盖过他刚从断层后苏醒时急求的悔过与光荣的战死。 他急切地需要一些东西以证实那生者存活的确切性,而它在那时与现在都到来了。史蒂夫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慌乱,握住他头发的手在系完一束后悄悄松弛下来,虚贴 着他掩下来的发层和藏在其后的颈子。史蒂夫的手指在他的颈后滑动时他甚至来不及颤栗,那本该是个足够危险的动作,换成一把刀片就足够致命,然而他睁着眼, 一直看进对方固化下一小片天空的眼睛里,将所有的惊惧都压制得服帖下去。
他们没有维系太久,各自松开后挪动脚步撞出了侧门,身后或许有些夸大的口哨和友善的笑意。这个世界在一些层面上远比七十年前要来得宽容。他们各自沉默 一段路后巴基依然缓慢深重地换着气,无法确定自己是想将那阵缓流了太久的喜悦继续激发得更高、让它恣意澎湃一阵子,还是更想由于过去的断层被提点起来而延 续一个苦涩的由头走下去。史蒂夫将那顶推落的帽子夹在肘下,在露天的地界下也不遮挡任何一人的脑袋顶。他或许是眯起了眼,巴基在短暂地游离视线时恍惚见 到,他眯起眼来不全是为了展露一个笑,但他的确低声说了:
“通常没有特定的人。”
巴基花了一阵工夫才完全辨清这话语的意思。现在史蒂夫走在他前头,而他将视野整个阖起一半,所见的全部都在离准失焦,最终定在一个没有十字标定位的背 影上头,他庆幸自己当下不需要再通过那东西找到那目标身上去。他们又缓步走了一阵,遵循不急切跑动的隐蔽规则,穿过重重店面和灯口,直到一辆车终于在他们 面前刹下来,山姆通过下降的车窗比出个拇指。
“有人在我脚边上放了一发,差点把我打成瘸子,不过没别的事。”驾驶员在空车里塞进两个乘客后大咧咧地讲,“谁有什么好主意吗?我们是该回去换上战场装备去清算麻烦,还是就这么由着他们去?”
“这取决于我们会不会在下一个街口就被围追堵截打烂窗户。”史蒂夫说,“九头蛇在公路袭击上很有心得。”巴基嘶叫了一声。他想说明在缺乏有效后援时九 头蛇不会那么疯,没有绝对优势就不会进行追围,摆平警方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但史蒂夫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他展露的担忧和平静对等。巴基用好的那边手指捏 住他的手腕,疲惫地将头抵在他肩上。
“没有那么糟。”他把这些讲给史蒂夫听,让山姆也听见,他自己也想相信——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在后头加上“一切迟早都会好起来”。
他们最终没有遇上公路堵截。近郊时娜塔莎在十字路口截停他们,跳出驾驶座从后备箱里拎出他们当下需要的全部东西。“八成还是警告信。”她冷静道,“希特维尔最近够窝火了,他当然会打抱不平;但他不冲着我来,说明我们的地方还没暴露。”
“也说明外头的眼线到处都是。”史蒂夫说,“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们从踏上欧洲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安全了,队长。而这里是柏林。”娜塔莎说,“过去他们说战争会在柏林结束,我一直巴不得这样。”
“我记得施密特一直对柏林敬而远之。也许还要去掉尊敬的那部分。”
“那恐怕是因为他还没发展到把顶头的人都给掀掉的时候,一直到盟军替他这么干了也没有。”她说,“现在恐怕终于是时候了。”
他们没有回去那栋房子,两辆车靠着停下来找了间汽车旅馆凑合了一夜。他们各自从车上抱走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东西,定下了轮守的钟点,免得在入夜之后有 人掀了楼下的座驾或者朝窗玻璃再开上一枪。以防万一被一次性端去,他们仍然分着三间,通讯在睡眠中需要保持开启以随时警示。在彻夜连通前他们各自还清醒的 时候,频道被屏蔽了一会儿,让他们去听点音乐舒缓神经或让广告从电视屏里流畅地晃过去。娜塔莎说她知道事件起头的地方,或者终结的地方,那都不要紧。他们 需要等待到天亮,鉴于他们并不能光凭暗杀就解决事件的源头,鉴于他们更情愿让一些勾当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鉴于他们需要养精蓄锐也需要花上一个夜晚去仔细想 清过去的经历和还未算清的后路。但他们恐怕没有人实际地想清了,除去从来都抱定一个目标而并不担心这纠缠错综的一切的山姆·威尔逊。过去他是一个纯粹的士 兵,参与一个计划也是能坦荡地记录在案的那种。而今想起这个来,这甚至是足以叫人羡慕的。
“你还记得施密特吗?”在两人间里,他们分自进入并走出洗浴间,巴基是先出来的那个。他没有去纠缠遥控器,四肢铺平在被单上头,眼睛冲着天花板,舌头 在浴室门重新开合后才恢复运作。“在佐拉抓了步兵团的军士们开始做实验的时候,他的脸皮还在,看上去并不比他没了那东西之后强多少。有些人就是那样,从来 都不够好,还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再烂得透彻一点儿。”
史蒂夫走到他旁边,俯身看他,就像他刚从重重工事包围中被自己找到,只是现在没有任何枷锁披挂在他身上。巴基伸高手臂,将他缓慢地拉下来,呼吸和自己的缠绕在一块。他吃力地发笑,在昏黄的灯光从视野中被遮掩去的时候,也不乐意完全闭合眼睛。
“可是你,史蒂夫,”他摩挲对方的侧颌,摁着耳廓和后颈,“你一直在成为更好的人。”
“你说一九四五年以前,还是之后?”
“一向如此。”
接着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去相互亲吻,彼此拉得更近,滚落在床铺上互相抽离呼吸,而再没有人谈及一个同往昔、同未来相关的字。史蒂夫的手上留不下茧,但仍 有粗糙的部分反复刮过巴基的颈后。他亲吻那血肉被钢铁断去的堑线,反复而长久。他们用拥抱和抚摸彼此慰藉,并不更近一步,但这在当下就足够。
最后他们躺回被单底下裹紧,通讯终于被打开时呼吸已经趋于平静。巴基陷进那张相较于军旅生活时仍然过于柔软的床铺里,进一步下沉。他阖上眼睛意识到这 是一些事态发生的前沿,一些人借此互相铭记来预防道别,尽管他们不是真的会在下一日就在战场上死去,尽管并不是每个人都得见硝烟铺满天际。
他仍然并不期望尽快天亮。
第30章 启明星
多年以前有人对她念过一首诗歌。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头发服帖在并不饱满的脸颊上,手头揪着那人的衣角,被他领着走了很久。她不记得那些词,只依稀觉得韵尾压得挺好听,在那个战争并未爆发却依然动荡的年代里,歌唱着雪松与白桦林。
多年以后她在东欧漫游,一个男人给她念另一首。他们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搏击,接着双双死里逃生,在安全屋里互相包扎时,他和着血和药膏的气味轻轻念出 来。她的头脑有一半分给了昏沉,剩下的一半塞着任务,最后依然不记得那些词。韵尾仍然压得好听,有关天竺葵和春日假期,他给她落下一个吻,只贴在脸颊上。
只有在她仍然不注意去听时,那些零碎不成形的记忆才会被提点起来。在她专注于它物、沉浸在任务中却没有信息需要解析时,那些来自过去的甘蜜与花香才会 散出芬芳来,雪粉扑簌落在她耳膜之外,一些人温柔地对待过她。一些近似亲人,一些被称为朋友,一些暧昧不清,她也没有想过非得下一个定义。她给自己定下的 界限都模糊,无暇再去区分他人的。
而只有在她确信自己应当反击时,她才会用上自己全身的解数;那时候或者她自己被动摇而急需一次报复行径来稳固本心,或者她身边的人遭受了迫害。过去她上过一次战场,因为她和他们一同去复仇;现在依然如此。
娜塔莎倚靠在床头调整频率。她在希特维尔那边留下了窃听器和信号追踪器,就那样光明正大地贴在他身上,当时她告诫他如果不想让另一条腿也断掉的话就别 冒险动它们,然后放翻了他身边所有的护卫力量毫发无损地翻出窗外。时至如今它们仍然在起作用,而不是让她的耳机里发出一阵毁坏的爆鸣。黎明未至而将至,这 并不是她轮班的区段,但她清醒地屏息静气,维持监听。
“……他们需要一个代言人。”一个声音说,“我可以给他们最好的一个。”
那过于刻板冷静,并不来自希特维尔。娜塔莎阖上眼去,细心想象该如何还原那声音。它摩擦粗砺,似乎纯由骸骨中掉落出来。一个念着雄心壮志的野心家,全 然自负,也足够疯狂。她不曾亲眼见到过约翰·施密特,他在过去也难得有公开讲话,保存下的音像记录少得可怜还失真得厉害,时至如今她得通过另一次失真给反 向还原,并去推断他们将要面对的物事。
“九头蛇和神盾局被他们当作同一枚硬币,正负两面都有利用的价值。”那声音并不直接显露,大抵是透过另一方通讯传来,“神盾局在重组的过程中冒出一些 新势头,依托另一个构架来建立,他们在通过另一条路来重生,就好像那会更顶用似的。硬币的两面如果想要取得比率平衡的话,九头蛇也得换上新面貌来。这样硬 币才能被握在手里,当成赌本,再换得收益。”
“好比喻。”希特维尔终于说,“但是硬币的两面已经凑不到一起去了,它被劈开了。如果神盾局真的借助史塔克工业完成重组,把什么劳什子复仇者的旗号打出来,我们将和它毫无联系。”
“这就是为什么得由我来掌握属于我们的这一面。”施密特答道,“我和美国队长最初是同一人的造物,我了解他过去的弱点。我们是相当的,他永远没法否决这联系。如果他被那一头推到足够显要的地位上,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很好,只除了关于比喻本身的部分——甘心当别人的赌本,这听上去不像传闻中的您的作风。”
“这的确不像,但我懂得暂时妥协。”那声音依然粗砺而模糊,“我过去的手段被证明不管用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去换上新的。最终我们将把人们从自由中解放出来,所有人一起。九头蛇万岁。”
希特维尔在那端沉默,不多时也跟着回应:“九头蛇万岁。”
“你在听吗,罗曼诺夫探员?”
娜塔莎从假寐中迅速睁开眼睛时,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误忘记了掐断讯号。希特维尔在那边不急不缓地问话,像是胜券在握,而身边已经有人捻着那窃听装置追 查锁定了他们的方位。她几乎想立即弹身起来,和所有人一块在两分钟内离开,这些念头转悠了不到一秒,那头的声音紧接着补上了一句:
“你们没有被锁定。我只想跟你传个话。”
娜塔莎悄悄放松下来,肌肉仍然绷紧,耳边嗡鸣不止。她如果再不多动弹一下的话骨头都会散架,倒头便能睡去,她正处在任务前沿却真的需要一个假期,她闹 不清这是大病的前兆还是她过累的后遗症。她只分了一半注意力去听,另一半留给昏沉。曙光还没完全自天际跳脱而出,外界只微不可察地亮起了一丝。她半阖着 眼,没说无谓的话,耐心去听这单向联系。
“上一回我们听见类似的说法时,是在两年前。当时神盾局里剩下的人大都听过。”希特维尔说,“那个神域来人平地冒出来,朝着弗瑞谈的那番话,你记得吗?他要将人们从自由中解放出来,因为自由本身是最大的谎言。”
她记得。她把这归结到潜在的联系之一。所有的独裁者都妄图剥离他人的自由,把朝拜者归到自己建立的新秩序之下。这甚至不算是一个巧合,而不过是一个噱 头。这个噱头构成古往今来千百年的历史,每每都惊人的相似,过去的事例被当成典故来提点使用。她耐心去听,轻轻挪动稍微酸麻的肩膀。一个声音在那头念着毫 无韵律的话语,她陷入凌晨之前奇异的安宁里,像听一幕剧,一出滑稽戏,老旧的典故被重新翻出。
“自由——自由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被人相信,又骗得他们团团转。其实我站在自由的那一边,罗曼诺夫探员。”希特维尔说,“你们也不消来找我帮上更多 忙,因为我不会那么做;你们也不需要信任我,我只是想让人知道。以及天啊,九头蛇当然会杀了我,可我现在还活着也算是幸运。我还是想找冬兵算个帐,他过去 给九头蛇帮忙,现在又不了。我也懒得管,不过总归是得等我先靠自己站起来。”
他胡言乱语,逻辑全无,最后也没说清他究竟在帮谁的忙。娜塔莎熟悉这一套把戏,她自己过去也这么干。经受过多重背叛或两面清洗,辨不清自己是在朝哪边 走,执拗地记着过去的一个喜好或一个仇恨,等找到新路径时那过去的执拗也就消散了。娜塔莎压平呼吸,继续耐心地等。她从来不会是一个好的引导者,现在也不 打算扮演那角色。
“九头蛇背后另有其人。”他说,“他们拿到了洛基的权杖,那个叫施密特复活的引导器,那个心灵控制器——他们在干一些被自己称为‘奇迹’的事情,不止 这一件,而是更多。他们喜欢那一套破除自由的论调,并且收集这类论调试图引出些事情来。我们当前还对付不了他们,当前的九头蛇也还不行。施密特不高兴屈居 人下,但他懂得忍。你知道要怎么叫他们完全失败吗?”
“复仇者。”娜塔莎说。
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些变化,但她不会点破。在场两个真实年龄过九十的年轻人之间多了些巧妙的化学反应,过去她曾在剧烈的变故之前或之间给予他人一点相似 的托付,一些东西,叫你除了自己的命之外还能惦念着别的。她只是在车前座拉好安全带,接着垂下头去,轻快地讲述她分析出的境况。
“复仇者。”她重复道,“尼克曾经提及过这个计划,这个计划在两年前还不成形,因为阻力太多。相当一部分阻力来源于我们自身,那时候我们没有足够的勇气把它们都破除掉。现在神盾局已经变成废墟,重建起来要容易得多。”
“它会集结世界上最伟大的一批英雄,能够入选的战士,或者愿意为之奋斗的人。他们既然叫这个名字,就不是在平日里为了维护正义和公理的秩序而合作,但到了世界需要的时候,所有人会为同一个目的去奋斗。”
“希特维尔相信这个计划的存在及其实施的可能性。他想借助这个势头将九头蛇背后的势力给揪出来,揪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认为当下的九头蛇不可能办到,于 是想借助神盾局的力量——或者神盾局投入的新建制的力量。我仍然不知道他是站在哪边的立场上提议的,因为看起来在这对抗中即便九头蛇和我们互为正反,也位 于同一枚硬币上。他是想叫这枚硬币弹回去,打中抛币的那位的脑门,也许击中太阳穴一次致命。”
她将沉默的余地返还给他们。“好好考虑,士兵们。”她说,“车还在路上,我们随时可以调转方向。”她捏下一个偏离更远的地点,远在意大利,旧罗马,或 任何地方。从象征意义上来讲更为古老,不可撼动的律法,几次成败不定的复兴,一个虚妄的帝国。有的人先一步赶过去,已经在那边寻找征兆。她记得那些秘密通 讯,她讲话时还有一个小挂坠贴在她的颈子上。
他们当下的这一行人真正上路时只挤在一辆车里,三个当中最年轻的那一个抽空在驾驶座上比出个拇指,把注意力抓了过去。他显然没有过多考虑,他从来都是最快下决断的那个。“你记得我讲过什么吗?”他哈哈笑,“最开始把我们惹毛的是九头蛇,也只有九头蛇。”
“而如果我从过去的教训中学到了什么,”娜塔莎平静道,“在战争开始后,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也不要和你确定的敌人合作,因为谁也无法确认彼此的诚意。”
“你们替我说了很多,”史蒂夫出声道,“这很好。”
他终于陈词。娜塔莎从后视镜里看望他,他满脸就写着“和施密特合作根本是活见鬼没可能”或更糟的意思。美国队长把制服藏在高领下方,天气已经暖和起来 了,但他的额头上没冒出多少汗渍来。他剃短的头发精神地耸立着,看上去像任何能够维持这外貌的人一般年轻,但话语和神情都带着旧年代的痕迹。
“复仇者。”他认真地咀嚼这个词,“神盾局想把它建设成一个队伍,我们过去就知道这个,娜塔莎和我也都参与过一次。他们现在恐怕是想把它重建起来,作 为一个固定建制来维护国家所需要的安全。复仇者组建是为了抗击共同的敌人,如果固化成为一个建制的话就说明我们的敌人始终存在。近来的所有事情都说明了这 一点:我们的抗争还不能结束。”
“所以你会加入吗,队长?”娜塔莎说。史蒂夫在后头发笑。
“我已经许诺过把简历投递到史塔克大厦去了,千万别让我觉得那会是个坏主意。”他说。巴基在一旁挪动了一下肩膀,或许是搭住了他的手。娜塔莎从前头看不太清。她索性收回了视线,平视着窗外。“但现在,”史蒂夫说,“现在阶段性任务还没完成,还没有到最终集结的时候。”
“我只是不想再和那群人被划归到一边去了。”娜塔莎说。
“而当那个队伍真正建立起来的时候,”巴基终于开了腔,带着一点隔离事外的生疏和更多的信赖,“我想它光靠自己也能成就更伟大的功绩。”
第31章 回形针
娜塔莎谈及硬币的比喻时,史蒂夫留意到有个人的鼻尖耸动了一下。
他还记得一枚硬币。一面几乎被磨平,光亮可鉴,然后被刻下一个洛林十字。为自由,他们在过去的年头里互相敬酒。那个十字纹的象征意义也不记得是从哪里 得知的,一本画报,小教堂的牧师,一个邻班的梳着不同式样发辫的法国小姑娘,跟着父母驻扎到布鲁克林,嘴唇在褐发男孩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一个符号被记 录下来,这是他压下的那一面;一枚硬币是一个赌本、一条命,总有人没能将它收回口袋里。
一个赌本,一张被落下的黑七牌,它被人取走了,不由他自己握着。除了他自己的命之外,他总得牵念点在别处的东西。
史蒂夫想起他还没有向巴基询问那张牌的下落。那不是件大事,不值一提,就像过去一封被遗忘的信,被送交他眼前,里头写着他的名字,曾经摆放在生者贴近 心口的位置。许多细枝末节在加上限定背景的时候都显得不值一提,可它们总会寻一个时刻固执地浮现而出,虽然也容易再度消隐。
上一回他们去往施密特最后的基地时,那疯人把自己藏在阿尔卑斯山底下,航舰承载着足够轰平半个世界的火药。他一个人骑着一辆摩托就去闯大门,剩下的人 都觉得他是在寻死。战争在那时本该已经胜利,军队都推平到柏林去,只消打熄九头蛇仅存不多的猖獗气焰就能最终迎来崭新的年代,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值得为此赴 死。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最亲密的友人已经亡故,沉睡在群山之间冰雪之下,而他也不惮在另一处完成自己的使命,生得精彩而死得光荣。
这一回他们有了结算一切的机会,又或许依然没个尽头,但那也不打紧。巴基在他旁边咧嘴发笑。他不再提及缆车或其它玩笑话,也不代入任何类似的情境。他 们往城市西南向[1]去,上世纪里这国家连同其心脏一起四分五裂任人宰割,光凭借残存的势力本身耍不出什么花头,唯有在正顶头的庇护下才得以暗中滋生一些 自己的东西。废弃的驻军基地被标记出来,一些机密连被扶持的政府都不曾知晓。过去的一个鬼影整个没于地下,却不是老实地被封存在坟墓里。
“嘿。”他们接近空军基地外头之前,史蒂夫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动员令。人们都足够清楚自己在做的事情,过多的鼓舞也起不到作用。所以他只是偏过头去,挑 起眉头向巴基笑了一笑。“你这会儿还是在跟着美国队长出生入死。”而很早以前那中士和过去的暗杀者重叠在一块,半是宽慰半是沉稳地瞧着他。
“我跟着你。”
山姆是对空军基地这类东西更熟也更烦的那个人。猎鹰留在外头屏声静气,保证停机坪或者任何隐蔽出口一有动静他就能迅速追击。“我才不相信在神盾局能给 自己搞到三艘母舰的时候九头蛇就没点存货,”他说,“虽然那三艘都没落得好下场,而今他们啥都没了——好吧你们明白我意思。”他在外头也闲不下来,自打他 们的牌照出现在监控里他们就开始受到亲切招呼了,连个惯常的问询都没有。汽车在他们各自侧身翻出后四分五裂,金属片嵌进周遭来不及逃离的血肉和铺平的地板 上。史蒂夫将盾牌竖在前头,抵着弹道向前冲。这会儿没有宇宙魔方武器,没有能将整个难得被记名的军士炸成碎片的蓝光片阵在扫射。过去有很多东西没能被贮存 至今。过去的立场延续至今也不够明晰,只有对抗是相似的——引力和拒力,硬币的两面,不能用非黑即白来区分,但敌我依旧。
“就像旧时光,嗯?”巴基在一旁笑,下颌都微微发抖。他持枪的手稳固得很,准头也一样。有一整部纪录片能在史蒂夫脑子里放映完整,泛黄发灰,精心剪 辑,焦点投注在美国队长和他的星条纹制服上,突击队其他成员也都入镜,巴恩斯中士凑在他身边,一个神情互通就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不确定。”他说,“上回我有一整支军队当后援。”
“但这回你不需要同一整支军队为敌。”
史蒂夫从来不会费劲去描述自己战斗的架势。
他那些有关搏击的经验在过去的生死战斗中练成了本能,从一个只会费尽心思涂抹的大男孩变成一个军人,再从一个被教官责骂的新兵蛋子成长为一个领导者。 到他在七十年后醒来参与战争时那些本能还没随着年岁逝去而生疏,瞅准时机然后行动,无论是搏斗还是突击。他对自己的表现只剩下那些被精心挑选出的镜头,除 此以外就是一些零碎的所见,一些闷哼和扭曲的脸孔,枪弹和血花。他就看着这些从自己眼前过去,像同步观看一部默片,一帧帧从他眼前断续淌过,从突破围剿到 大门被轰开,视野倒转偏移又被拉回正道上,他仍然在最前头,持着盾牌像一面旗帜在指引。
他们凿开上下流通的路径时抵抗力度骤然消退,有人在刻意给他们放行。九头蛇为他们打开一道关隘。这不是两军对垒,这是试探和对峙,一次战争任务,但比 排兵布阵更为复杂危险。他们孤立无援,单兵突入,朝着一个特定的目标前去,那目标本身引了一条道下来。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敞开,里头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一 滩空气沉默地应对他们身后歪曲铺平的身躯和一切狼藉,引着他们向前。他们被装进匣子,向下坠落,一沉到底。
“这时候通常都有古怪。”娜塔莎说。
“我以为你会阻止这个。”史蒂夫向她说。女间谍早就卸去了面具,她真实的面容年轻而明艳,微微背着他站在最佳的隐蔽与伏击角度上,露出个侧脸勾起嘴角。
“即使前头是个陷阱,也总比我们捱不住在半路就死了要强。”
他们轻易谈论死,就像真正在战场上那样。他们会轻易谈论死,那不是个值得避讳的字眼,它每时每刻都在成真,一个人总要面对一些过去他曾熟悉的游魂,并 做好自己也加入它们的准备。你会成为谁的那一个呢?现在他们都实打实地站着,呼吸倾吐,各自频率不同,也不费心去调整。现在他们不去思考那些东西,但就在 他们不去刻意想的时候,往事总会萦绕不去。匣子沉到了底,双门在面前滑开,他们从谜底中走出来。
“你知道你看见的是什么吗?”他们走到通透的灯光下时,娜塔莎用做梦似的声音讲,“回形针。”
史蒂夫见过一次类似的景象。那时候他和尼克·弗瑞站在一架电梯里,听独眼局长泛泛讲着他祖父和手枪的故事。他实际见到的东西比手枪都要大得多,更不消提一枚回形针。现在将过去与当下区别开来的首先是那道在裂开前全然封闭的门,门后的秘密也没人替他们做周全的解说。
路径被铺好了,领着他们直向前去,跨过宽阔的地下校场与钢铁丛林,一直接驳到那足以唬住人的庞然大物上去。娜塔莎在路上絮絮讲着她从前解说不够的话,她的声音平稳如机械倒带,以此维持绝对的镇静。
“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它就有了前沿,我猜想你也该听过,队长——那时候它还叫‘云遮雾绕’[2]。现在两个名字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是的,我听过。”史蒂夫说,“有一派人完全反对这个,说不愿和自己过去的敌人共事。霍华德·史塔克从头到尾都没表态。”
“我们也不知道那是害了他,还是暂时救了他的命。”娜塔莎说,“看看这些、这些。回形针把通过筛选的人接引去美国,绕过了无数战争罪的条令限定,把那 些人接到本土上,把他们的成果一弯通向华盛顿。国内反对的势头始终存在,有一批人被派遣回来,和一些没有通过筛选的人一起,通过另一弯被送回欧洲。铁幕已 经落下,美国在欧洲撒棋,这是他们留下的成果。这是棋子本身留下的成果,跟着欧洲独立的势头摆脱管制跳脱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形针。”
“没有通过筛选的人被藏下来,也没有被判罪。”
史蒂夫枯涩地讲。他用力咽下唾沫,叫自己喉头不要发紧。佐拉或他的班底,他们那些借着争夺的机会缓慢复苏的人,当下无法查证他们是被保留的对象还是被遣返的一批。有一些人早就不是在为国家效力,不论指定的是哪方。他们信赖并唾弃自由本身。
“他们研究过如何提取并转换能量,一些新方式,”娜塔莎说,“他们研制火箭和导弹,他们发展了高速空气动力学——这一切加在一起的话,这也不那么叫人吃惊。”
而巴基只是沉默。他们一同停驻在航舰下,他们曾在华盛顿见过类似的三艘。这一艘或许还不如在纽约之战中出镜的那东西来得先进,但它的存在本身已经和当 下的时代和区域都格格不入了。他们沿着扶梯上行,到了架设好的通道入口。没有迎宾人员,敞开的舰门像一张嘲笑的嘴,随时都能吞下更多隐蔽的秘密。
一个地界上能拥有多少秘密?一些旧的功勋,一些烧毁的文件,和着骨头碾碎而成的灰烬被抛掷在易北河里,在落日余晖中拉出一道绵长的血渍来。战争推进到 河流边时他们没有实际见过,也并不知道其间沉坠了多少骸骨。一些本该是骸骨的人则活过来,顶着血肉枯干的脸孔发出声响。约翰·施密特的声音在舱道内重重叠 响,引导他们一路往舰桥去。他们在行走过程中没有互相交换眼色,每个人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无从得知。
武装力量在他们周围悄悄聚拢,各自持着枪械,面貌被埋藏在头盔底下。他们不受阻碍,也不停留,一直到拐折的尽头,施密特在那儿等他们起航。他像过去一 个守礼的将领一般,悠悠转身时还斟着一杯酒。他的面貌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早就脱离的人的范畴成为一个活着的鬼怪。“队长。”他细细咬着音节,向这边遥遥 敬了一杯,“我真不意外你们能找到这里。”
“因为战争还在继续。”
“的确如此。”他说。
他把剩下的酒泼洒在地板上,扬声下令起航。史蒂夫没有喝止,他迅速将视线转了一遭,娜塔莎和巴基也都不动弹。各自有枪口抵在他们的后心上,也不出声威吓,仅仅是划出一道警示线。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现在他们的赌本还在各自的胸膛里。
“你放我们进来。”史蒂夫说。
“你们像是拼了命也要冲进来,我可没有太多人手损耗在这上头。”施密特回答他,“现在哪里的人手都不够充足,我还不如省点力气叫你们直接进来。你们又 能做什么呢?”他提高了音调,或许是颇为自得,但那面貌上看不出那类细微的神情。“即使这东西重新起飞,你们又能做什么?我看过你们的战绩了,上回你们有 个能和神干上一架的怪物,还有一个真正的神,一支内讧的军队,这一切加起来才让那艘航舰差点栽下去。现在——哪里的人手都不够充足。”他把杯子摔碎,靴跟 狠狠碾在那上头。
“我不觉得九头蛇做好了重新面世的准备。”史蒂夫说。
“没有。”施密特答道,“但是地下已经不够安全了。地下——那是你们在搜罗的地盘,还有另一些赌棍也在侵占它们。所以我们要藏进天空,云遮雾绕。”
他们大抵是做足了功课,整个起飞过程中都没遭到阻碍。也许早已有人渗入他方,将这一带的监控准时变成了瞎子。航舰平稳托高时一连串飞行境况数据用德语 播报出来,监测正常,而娜塔莎稍微垂下手去,试图给山姆·威尔逊传个讯。她只挪动了一下手指,或许掀动了一个按钮,或许只是叫音讯足够传递到那边去,让他 自己抉择是配合行动还是远远离开。史蒂夫短暂地瞥过去时,她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
“这不明智。”她说。
“你们也没法阻止。”施密特这样说。
“我在想佐拉会怎么看这境况。”娜塔莎说,“他替九头蛇打了大半个世纪的白工,连身体都没留下来,然后被完全扔下了。在他的努力下你倒是被重塑起来。”
“佐拉在被当弃子扔掉前,最后还和我好好谈了会儿心。”施密特在说话时会轻轻龇起牙,那叫他的相貌比以往更骇人,“他的躯壳孱弱,毫无价值,我的则不 同;他是命定要替人干活的那一类人,不是个组织者。九头蛇被他领着就是被人利用,我们理应获得更显赫的地位。现在时机还不到,但总会到的。”
他嘿嘿发笑,终于正面转向史蒂夫,眼珠在眼眶里慢慢滑动。
“看看现在,队长。”他说,“过去你所为之奋斗的东西是什么?胜利的信念?它们已经不在了,被你维护的那批人自己弄砸了。而我过去的业绩至今还在,有人替我捡起来。你不比我强,你缺少的不只是一点掀开面具的勇气。”
“他没有那东西。”有人说。
这声音甚至抢在史蒂夫本人之前。那是巴基·巴恩斯,自他旁侧而来,压抑着某种勃然的怒气,容不得人去反驳。“有些人不撒谎,是因为他本身诚实。”他说,“他所认定的事情也不是谎言。”
“巴基。”
“包括自由。”
航舰升得更高了。他们渡过了一个气流层,但几乎没经受多么严重的颠簸。施密特一次一次地从那酒杯残骸上踱步过去,反复用坚实的靴跟将它碾得粉碎。他的颌骨咧开,露出的神情勉强能叫人识别为他是被逗乐的。“你,中士,”他说,“你是想要赎罪吗?”
[1]苏美英法分区占领柏林时,美占区即西南分区。不过后文驻军基地相关并无查证,纯属胡扯。
[2]1944年,在德军先后将V-1、V-2火箭投入战场后,盟军各国展开对纳粹先进武器装备及其技术人员的争夺,美军称这一计划为“云遮雾绕”工程。在国内反对势头强烈的情况下,后被迫改称为“回形针”,任务实质不变。
第32章 救赎主
“你是在赎罪吗,中士?”
上一回这么问他的是尼克·弗瑞。前局长一好一坏两只眼睛都不冲着他,但仍然把问题明白无误地抛了过来。弗瑞本来讲得很清楚,一桩归一桩,情报换活路; 可用的人手也不多了,能拉到一个助力是一个。他们本来各自不过问更多,直到他们谈到冬兵计划的疑点,谈到有些东西没被巴基·巴恩斯完全记起来,然后弗瑞在 拿过杯并不晃荡的水时抛出这个问题。“很明显你在赌命。”他说,“你剩下的东西不多了,这是你唯一可赌的。你本来可以更轻松地活下去。你是在赎罪吗,中 士?”
那时候阐述一个回答比现在要容易得多。他曾经可以坦然陈词,但不是在面对一个面目可憎的鬼怪时。施密特问话的语气要轻蔑许多,那便是他想表达的:这些 行为无功无过,这些努力不值一提。施密特以为自己能够成为神,在他站到制高点前他会先将不够完备的人一一踩碎,简单轻易像他碾碎那些玻璃片。它们会在靴跟 上留下划痕,但不会真的伤害到穿靴子的人。
他就这样快活地、带点怜悯地踱着步子,像多年以前告诫史蒂文·罗杰斯说“你被骗了”时那样,带着诡谲的肃穆与令人心烦的知者优越开口道:“你被当作拳 头使了那么久,你该为此自豪,那比你的过去要强得多。看看,你过去的全部意义就是被和美国队长的名字书写在一起,衬托他的人格和功勋,那更可悲了。”
“那不由你裁定。”巴基说。
他有想过假若那会成真。当时战争已经快要结束,只除了九头蛇还在负隅顽抗。在突击队登上雪山之前,他们设想过战争完全结束时的场景。他们每每都会设想 假若自己在最后一役中献出生命后会是什么场景,过去它从未成真,那一回他们以为也是那样。一点想象是简单的,轻薄地浮在云雾里,叫人看不清死亡原本是件多 冰冷的事情。那时他想象假若最糟的情况成真,他终究是奉献出性命,他的功勋会被标记在美国队长的后头,他干过那些不光彩的业绩也不会被算在美国队长头上。 他会保留自己的名字。他提前想过,这是件好事情,因为他真正向雪谷中下坠时真正经历的时间太短,来不及他想个通透。幸而那时他只消抱定一个最简单的思虑, 关于他最终是否毫无懊悔,甚至不包含是否死得光荣。
施密特还在讲话。“你以为你还是过去那个人,一个多少还挺勇敢但天真过头的普通士兵?”他说,“很感人。现在你把自己当过去那个士兵看,然后调转过来想给九头蛇一击——你是想要赎罪吗,中士?”
巴基在身侧卷握着手指,好的和人造的两边一起。枪口仍然抵在他后心上,它这会儿慢慢上移了,似乎准备干脆点抵住他的脑袋。他数着节拍,甚至没有讲话, 他数着身后那一位的呼吸速率,挪移的方位,弹道终于打不穿心脏了,现在的疑问只剩它会打碎哪一根骨头。他跟着一呼一吸,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剩下一点精力足 够叫他勾出个笑来。“我做给谁看?”他说,“不,道理很简单,我不高兴有人动我的脑袋,所以我得轰回来。你可以管这叫复仇,但还算不上赎罪。”
他计着数,藉着从实打实的生死场上练出来的经验判定后头那人最紧张和最松懈的时机,他将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轻,尽管说话时一点也压不下声音。施密特那副令人心烦的优越相一点没改,这会儿稍微站定下来。“我还以为你会假装自己更高尚一些。”他说。
“我从来都不是最高尚的那一个。”巴基回答,“即使是在过去——是啊——当我还只是个普通士兵的时候,我也不是。我替最伟大的一代干最不光彩的活儿,我从来都不会成为一个最纯粹的英雄。”
“巴基。”有人在他身旁轻声喊他。他没有歪过头去,就这样继续勾着笑。这番话让施密特困顿了。那张骷髅脸僵停下来,那点刻板凝固的快活散去了,一双眼珠死死瞧着他。
“哼。”施密特说,“被人当枪使,你过去未来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这点打击不到我。”他回答,“区别只在于枪在谁的手上,又是在帮谁的忙。过去有一段时间我情愿为此而死。那时候即便我登不上光荣榜,至少也不会被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他终于数到一个呼吸的错落点,那枪口堪堪移过他的颈后,微微抖动了一下。他在顷刻间歪开了脖子,一把匕首划过持枪的手,自己转回来抄起枪对准施密特的 脑袋。红骷髅也不慌乱,他歪着嘴嘿嘿笑。“你大可以在这里开枪,中士,只要你记得过去我也死了一回,可我现在还是站在这里。”
“我不会。你们的枪口还比在我同伴身上。”巴基说。然后他迈向前去,在右手平稳地端枪瞄准的同时,抄起那人造物狠狠地、狠狠地往那骷髅脸上揍了一拳头。
“先别开枪。”施密特命令道。他的颌骨没有开裂,在音调古怪的错合声中咔咔复位。“我不会陪你玩搏斗,因为我可不仅仅是个士兵。我站在远比这高的地位 上,也不想用这类手段来解决问题。”他站直起来,竖起一根手指。“但你再动一下,你的两个同伴当中就会有一人的脑袋先开花。”
他一拳砸在冬兵的肋骨上。巴基没有动弹,甚至也没有吃痛地弯下腰。他对疼痛的感知和反应能力远比过去要鲜活,但他硬撑着顶住了,只让眼睑抖动了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们做一个选择,”施密特说,“死还是活?”
“你是在赎罪吗,中士?”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
“因为你仍然想跟美国队长并肩作战?”
“不。”那时他说,“不。那听起来真理想化。即使在过去,我拿起枪也不是为了捍卫理想。理想从来都是属于史蒂文·罗杰斯的东西,不是我的。是啊,他是 个夸张的混账,他是个好过头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回去他那边,甚至加入他的队伍里。即使九头蛇被我们拔干净了,战争彻底结束了,有些事情也不能将功补 过。”
“你知道,”那时弗瑞说,“我跟罗杰斯讲过,说你们那最伟大的一代也干过不光彩的事情。”
“干那些事情的从来不是他。”
“但他替别人承认下来了,说那是妥协的结果。”
“那有什么不同吗?”
“只是觉得你该知道。”弗瑞说,“我一样不是个理想化的人,但我不否认有些理想听起来的确很感人。你最初是为什么拿起枪的,巴恩斯中士?”
“因为有人需要。”他说,“因为我的国家需要,我的父母在后头。因为纽约城里有一堆姑娘等着有人回去亲她们。因为有的人个头太小,叫他们去做傻事太危险,得有人替他们做了才行。”
巴基回想这些时呼吸平稳,愈发平稳。他知道施密特想叫他往什么方面去想:他过去不是个完人,现在也不是个凡人。即便他把九头蛇给轰平了也改变不了这 个,现在已经不是理想化的年代了。但他从来都知道。娜塔莎在旁边低声发笑:“上回也有人试图动摇我,那混蛋骗子被关在玻璃笼子里想动摇我们所有人,最后他 是成功了,但还是被我套出了话。”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氤氲着灰绿的烟雾。巴基稍微点了点下颌。
“也许我该叫你来对阵。”
“你做得很好。”她说。
“是吗?”他咧嘴笑,“我还有很多话没讲。可他不值得听,因为他永远不会明白。”他环顾四周,也不将声音压低一些。
他们被强塞了一个抉择的机会,死或者活。施密特不是个仁慈的疯子,他给出的两个选项的结局都是毫无价值的。他们被请往一处走,兵卒们不再去管冬兵的背 后,转而抵着史蒂夫和娜塔莎的脑袋。没走多远他们俩就都皱了皱眉头,说这格局真叫人讨厌。他们的胳膊上都没有枷锁,也不上任何镣铐,但被卸去了武器,连印 着红五星的机械臂上都被定下个小型干扰装置。没人会在这当口就做出反击。娜塔莎说如果这地方当真是和神盾局那边的格局相似,他们去往的尽头会是一个透明的 牢房,虽然防御级别大概不是针对浩克的,所以也不需要雷神之锤才能轰开它。说完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地叫他们静观其变,好像即使真到了那地步她也总会寻到 个由头打开这笼子。
施密特给出的两个选择听起来很简单:要么活着看九头蛇安全地重新隐蔽、继而逐渐壮大;不然就再强行闯出门去,但这回途中他可不会再叫人不开枪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向前走,施密特远远吊在他们后头,估摸着能听到八成对话,可谁都不那么介意。
巴基环顾着撇回头去,脚步也没缓一下,他看见施密特像把持战利品一样握着那面星盾。他嗤笑出声,毫不遮掩。“他觉得他和史蒂夫能是一类人,因为他觉得 血清能让人走在人类的前头,现在他恐怕把我也拉进了这个行伍里。”他说,“但他烂透了。血清根本不重要,什么东西加在他头上都只会变得更糟。”
“重要的不是力量本身,”史蒂夫说,“而是为什么用它。”
史蒂夫说话时的神情叫人想起过去那个布鲁克林小个子,仿佛他头一回被人教会这道理时自己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对施密特维持着平静的憎恶,那是他 对待敌人的方式。他厌恶任何仗势欺人者,更不消说试图独裁的疯子。这憎恶恐怕一直延续了很久,血清的共同性只会强化这个:因约翰·施密特掌握了力量却不用 它去维护自由,而是反过来剥夺它。
“而你,巴克,你比你想得要更好。”他说,“你把傻事都做完了,但你仍然比你自己想得要好。”
他的面孔上依然浮着那类叫人振奋、叫人信赖的神情,这几乎能为在最暗淡的场景中为他镀上理想的光彩。他看上去依然年轻,连同一些古旧的、虔诚的信念一 起都没有完全过时。巴基抿下嘴来,想起他过去就是因为这些而跟随其左右,理想太光亮他就藏匿进影子里。那时他心甘情愿,随时可以为此而死,而现在恐怕也是 一样。
现在如果有一枚硬币的话,它的两面无论是否磨得光亮都写着死和活。他们没有那东西,他们拥有的赌本是他们的命。过去的旧物已经遗失了,现在仅剩的替代 是一串手写的数字,一张纸牌,贴在他心口上。他的制服还完好,贴藏着他更多的小玩意儿,不含血肉的半边胳膊裸露在外,只是现在没得动弹的余地。他眯着眼想 他经历过更严峻的阵势,他一个人就能对付所有这些持枪的人,他那被押解的两位同伴也不是会拖后腿的那一类。娜塔莎认得这里的构造,她也该认得能够毁掉动力 引擎的区域以及能够逃离的路径。在被关进牢狱之前他们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逃出升天或者叫九头蛇的班底不得好死,但施密特把抉择塞给他们,上头只书写着最单调 的那一种答案。
除非它并没有那么简单。施密特自有他的那一套疯人哲学,他靠它来研究历史,从中掘出神话的苗头,他给出的答案可能只是谜面。巴基本人不擅长解谜,他通 常是在听取指令。他将视线往娜塔莎那边投去。他们正走在最后的横道上,下一个拐角他们就会直面那囚笼,通过几层阶梯迈向脱去自由的地界。那姑娘忽然眨动了 一下眼睛,一下、两下。她有话要讲,而那话语就传到了他们各自的耳朵里。
“我们能够逃离这里。”她说。
他们就停下来了,堪堪停留在那路口前头。娜塔莎昂着头,面对着那空荡的牢笼,冷静地剖析他们的处境。她大抵是面对过相同的阵势,区别只在于身前和身后哪个更为安全。有机会她会讲一些,但永远都讲不完全。
“这一路上我们都能够逃离这里。有很多个拐角,很多个监控不严的地方。这东西和神盾局过去那艘相差不远,我知道安全通道和死角,我知道哪里有空乘可以离开,获取停机坪的指令也不困难。”她这样说,“这看着是一条死路,但其实我们能够活。可结果不会那么简单。”
她偏过头,神情坚决地朝着施密特远远站立的方向。他在控制台前,准备摁动按钮让牢笼开启,这会儿却暂停了举动。他不解答也不给任何回话。
“你在造一个局。”娜塔莎说,“你藏在天空里,载着成堆的武器,即使不足以毁灭半个世界,也绝对足够威胁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但其实你只是在重现一个 局,这回美国队长依然在,这回你只消叫他看着而不得反抗。我们的态度根本不重要,而如果他真的反抗了,你甚至可以舍弃这东西把他困死在这里,并且控制这东 西随便撞向哪座城去。一整艘舰艇,所有人的死,换一条命。”
“没错,女士,”施密特倒不犹豫,咧嘴枯笑,“但我有我自己的办法,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不论怎么走我都会赢。”他甚至鼓起掌来,短促而难听。“你最后讲的那一种,那是最后的手段。那样做的话对谁来说损失都太大,我相信美国队长会谨慎考虑的。”
“你这疯子。”
“你们闯进来的时候就够疯了。你们没有军队,自己也没有建成一支军队。你们的重武力都在纽约,在那幢倒霉的大厦里。你们管你们自己叫什么,复仇者?”他哈哈笑,“希特维尔提过几次,就好像他还有点信过去的那一套。”
“我们闯进来是为了确定我们需要面对什么。”这回是史蒂夫开的口。他终于接腔,声音沉稳。“我想我们看到的已经够多了。”
他神情平定,下一秒他和娜塔莎同时行动。巴基没花半秒就反应过来,半分钟后那些拿枪比划的卒子都被放倒在地,而他用力抠掉了那紧贴在他胳膊上的干扰 器,花了几秒钟去适应它的重新运作。更多地方在伸出枪口,但史蒂夫已经向施密特那边冲过去,那段路并不长,但也足够远。他两手空空,子弹沿着他跑动折转的 路径碾过去。巴基夺过那些空余的枪,试着攒射掉一批火力点,他自己也不安全。娜塔莎已经翻下一层栏杆去,他则毫无蔽体。但枪声忽然歇止了。他听见扭打声, 正濒临末尾,有人给了对方一记重拳,把盾牌夺回了手里。巴基回过头去时,史蒂夫正将施密特的手臂扭在背后,将那骷髅脸抵在墙壁上,像肺部撕裂一般喘着粗 气。
“让我们把事情变得简单些。”他说得流畅,仿佛已经深思熟虑,“我已经开始抵抗了。要么你下令让母舰自毁,我要把你扣押在这里倒也容易,然后你和我都 死在这里;现在没有宇宙魔方,我不知道你那起死回生的把戏还能使上几回。要么我们离开,你不损耗,今天没有人需要送命。”
“你真的愿意选后一种吗,队长?”施密特吭哧咳嗽着,“我还以为你乐意奉献出性命,而不是当一个逃兵。你可以用命换来我们的一次败亡。这东西坠毁的 话,九头蛇可得花费很久才能喘过气来了。而你的功绩会被再记下一笔,如果你殉职的话,也没人会把那些无辜的人命再算到你头上。”他仍然在试图动摇他无法动 摇的一部分信念,但他当然在说谎,他应当是比看重什么都更看重自己的命。史蒂夫低着头,那角度让他的神情不够明确,但他保持沉默的意思倒还明显。当然,巴 基意识到,当然。困难的始终不是寻到如何去死。他们有太多个机会可以光荣地战死,但他们仍然会觅求生机。那些在农舍里喝苹果酒的年轻人,他们会愧疚,然后 重新迈上战地去,把死亡留给下一次。
困难的事情是,在过去的缘由已不成缘由后,继续寻到为何而活。
第33章 断流海
“我们刚离开陆地边界,下头是波莫瑞湾。”娜塔莎说,“猎鹰没有跟上来。虽然得到了史塔克的帮助,但他的翅膀毕竟不是钢铁侠的装甲。说到这个,他正和史塔克工业的人一起。”
她正在查看定位,平稳播报,手指在一触即发的局势里快活地跳舞。现在明处暗处的枪口仍在,但有人给他们摁了暂停,操控的中介就在他手里。史蒂夫继续锁 着施密特的胳膊,巴基在那头举着枪。他正露着属于冬兵的那类眼神,看不出波动,不带怜悯也不带仇恨。过去的年头为他留下了多少印痕,叫他在面对带那蛇纹徽 记的人时仍然会下意识维持兵械的情状。但过去的绳索被挣脱了,他有点算是自由了。可自由的代价永远是高昂的。
“史塔克或许可以弄出一点东西来接引我们,但我们没有其它支援。”娜塔莎继续说,“他不是过去那个钢铁侠了,史塔克工业也不可能大规模出动武力,除非他想立马被踢出欧洲去。我们联系不上其他人。我们没有重火力支援。我们得靠自己离开这里。”
“听上去还轻松。”史蒂夫说,“你认得内部构造的话,也知道我们能从哪弄架东西飞下去吧?”
他的状况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在和同为血清强化者的对手搏击时,他不可能占到完全的上风。他胸骨生生发疼,嘴里尝得到血;那批子弹在那段他接近过来 的路途中给他留了点小纪念,没有擦中腿脚,但恐怕有颗子弹从肋骨的夹缝里穿了出去。他不是浩克,贯穿伤对超级士兵来说和凡人一样糟。他还在淌血,他的气力 会逐渐减退,如果他们真得谨慎地退往停机坪的话,他的战斗状态恐怕不足以支撑到终点站上。他嘶嘶抽着气,尽力神色不变地将当前的局面维持下去。娜塔莎担忧 地看了他一眼,她显然察觉到了血渍的部分。她屏息静气,然后吁叹。“不会那么简单。”她说。
巴基在缓步走近。他持枪的架势仍然平稳,踩着机械似规整的速率一路走来,一直将枪口直接抵到了红骷髅的脑门边上。直至此时他终于挪开了定焦的视线,望 及史蒂夫时神情忽然鲜活过来重成为人。“我是真的想打爆这家伙的脑袋。”他说着,语气轻松,词末狠狠咬下去刻在骨头里。史蒂夫温和地叹着气。
“我知道。”他说,“但现在不行。”
局势维持着微弱的稳定,不止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其中一颗会在施密特反抗之前就穿过他的颅骨。但史蒂夫没有立即撤开手,他在胳膊上使力,并不迟疑地弄脱 了这混账的骨关节。红骷髅发出像嘶声惨叫一样的怪笑,齿骨在下颌里咔咔作响。“来啊,巴恩斯中士,”他说,“给我一发子弹,接着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了, 然后你们,复仇者们,你们都可以死得像个英雄。”
“我不属于复仇者。”他得到的回话是,“我只是个复仇的人。”[1]
巴基没有开枪。他仍然看过来,眼睛里连仇恨都淡去,剩下的大多是忧虑。他吸着气,鼻尖耸动,嘴唇抿紧,几乎就是在问:“你还好吗?”史蒂夫轻轻摇头。 当前的稳定太脆弱,他不能显出多少负伤虚弱的趋势。而他的确想说些别的。“你比那更好。”他说。这不是演说的场合,他寻不到更多赞扬的辞藻和任何安慰的话 语。那远比演说有价值。巴基耷下眼角,哼笑出来。
“可能只对你而言是这样,小个子。”
“我们有两个选择。”娜塔莎说。
她竖起两根手指,然后一同放下,蜷进掌心里去,攥成一个拳头。她向着所有明处的枪口投去毫无惧意的一瞥,全数略过后才慢慢放下手去。
“一个是我们当一回绑架犯,带着施密特一路离开,乘上一架能带着我们平安降落的东西,直到我们安全脱身。我不确定这一路都安全,也不确定九头蛇内部所 有人都对他忠诚到不会把他和我们一同轰掉的地步。我们不了解这里,变量太大,他也不会好心到一路都不给我们添乱。”她说。她昂头转向施密特,微微挑起眉头 来。“你是个煽动者。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不是个本地人。你没他那么牙尖嘴利,但结果是一样的,和你们这类人打交道的时间越短越好。”
史蒂夫点了点头。“说下去。”
“第二个需要冒险。”她说,“施密特会留在母舰上,我们会完全地无功而返;而我们还需要分开。”
“我们已经看到了够多的东西,娜塔莎,”他回答,“我们只是没能阻止它发生。”
“这可算不上功绩。不过你说得对,今天没有人需要送命。”她说,“尤其是你,你不应当死在这里。你还有队伍需要带领,你还没有结束服役。世界还一团糟,队长,你需要帮助它从混乱中走出来。一切都在重新开始,这一回你要做奠基人。”
史蒂夫望着她。女间谍惯常不将真实情绪表露在外,她阐述时过于镇定自若,叫人全然听不出她的真实意图。“娜塔莎?”他试探地喊。红头发姑娘在那头笑,仍然带着令人心慌的镇定。
“第二个选择的变量更小,但风险更大,大到可能让我们每个人都送命。”她说,“我刚刚看过,这里的构造和洛基的笼子一样。意思是但凡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就近打通一条垂直通道——这回用它来逃生,而不是找死。”
她掀动了按钮。有一轮通道在底下开敞,在高空里泄着清晰的风声,轰响的成分炸裂成一个空洞。这里恐怕有三万英尺高,甚至更为夸张。他们躲避在云雾里, 现在她打通一条从云间坠落的道路。娜塔莎抿着嘴角,一边轻轻勾起来,她的红发末梢没有跳舞。史蒂夫以为她就要进行下一步分析了,尽管当下的局势他们都看得 出来:尽管谁都想这么干,但他们不可能把施密特弄进笼子,否则不论谁在外头被留下,在玻璃门闭合的一瞬间都会被乱枪扫射;他们也不可能自己单独走进去,他 们当中有人超越了人的正常界限,但谁都不曾成为索尔和浩克,被关起来然后从三万英尺高空摔下去只会叫那玻璃匣变成个棺材。史蒂夫等着她这样讲,然后听她的 下一步分析,但她没有。她甚至没有明确地指出求生的正确途径来,而只是抄起一边胳膊,挠着自己的手肘,微笑敛去,神情肃穆。
“我欠你的,罗杰斯。”她和缓地念着,“现在我要你相信我,你做得到吗?”
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可捉摸的成分,她整个人亦是如此。她难得请求他人来信任。但当她这样讲时,史蒂夫点了头。“我相信你,”他回答说,“而我不会说谎。”
娜塔莎垂下眼睑去,似乎要这样将感激维持多一阵,但下一秒她把手干脆利落地甩回操纵台上。史蒂夫等着那笼子骤然沉降,一个空的愿望匣从他们视野中消 失。它没有,它仍然稳固在那儿。而那个本该许愿的声音说了其它的话。“詹姆斯。”她叫着,随即拔出枪来。巴基反应迅速,一手扼住施密特的肩膀,让这已经断 了胳膊失去大半反抗能力的骷髅脸从史蒂夫的钳制下脱离出来。他一脚凿在施密特的膝骨侧边,把他往娜塔莎的方向踹过去。娜塔莎接替了拿枪对准他脑门的工作, 和颜悦色地歪过了脑袋。
“在神盾局的母舰上,这笼子有个小装置。尼克嘱咐他们加上的,以防万一,他是个会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她说,“你们照搬了那设计吗?”
“我可不懂你的意思。”施密特回答。
“我猜你们的改动也有限。这是个多好的审讯方式,高空坠落再救回来。而且你们的胆子只会比尼克更小。”她说。她还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这才是九头蛇该有的口风严实程度。”
她将注意力集中回操纵台上,玻璃门在下一秒平滑地裂开,她又摸索了一会儿,有一瞬那笼子顶端发出了轻微而沉闷的响动。她用手势向巴基示意,那意味史蒂夫没有看懂。但另一位前苏联遗民理解了她的意味,长声吁叹,用俄语讲:“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为了自由。”她回答。她在望向史蒂夫时已经讲回了英语。“许个愿吧,队长。”她说,“虽然祈祷也没有作用。”
下一刻那带着红五星的机械臂骤然转向,推着史蒂夫往牢笼的方向走。巴基没有多解释一句话,神情是活络的,目光并不空洞,凝焦在他的脸上。史蒂夫微微绷 着身子,每每被强制性地后退一步,都感觉自己失血的症状更糟一些。还没有糟到底,他的气力应当还足够支撑很久。他们终于完全置身于牢笼之内,而巴基从他手 上夺走了盾牌。娜塔莎摁动牢门关闭的那一刻,那盾牌的边缘被金属臂操纵着砸在了缝隙之间,留下一道不均匀的缺口。史蒂夫终于醒悟过来他们的计划将如何执 行,他想出声嘶吼这行不通,这危险过头,这牺牲不值当,但终于被填上的匣子在一瞬间扯着他们骤然下沉,向一侧歪去。他失去重心跌落在光滑的壁垒上,抬头时 天空正从四周环绕回来挤入视野。他们朝着死路沉降,而有一个人被留在上方。
“相信她。”在这封闭区域内的另一人说,并没有言明这恳求是针对谁的命。
他们在高速下沉,当航舰终于在视野中均缩为寻常的远景、而再也不似能产生引力的骇人模样时,他们下坠的态势骤然一缓。降落伞开展的边缘从弯曲的玻璃屏障外翻卷过去,重力场被逐渐扯回濒临水平的均衡中。史蒂夫瘫坐在金属地的外围,背倚着透明壁垒,深深吸气。
“所以,保险措施?”他说,“索尔知道的话,他会恨死这设计的。”
“我不清楚这东西作为逃生通道能派上多少用场,”巴基说,“不过这显然符合九头蛇的趣味——先把人从三万英尺高的地方扔下去,然后再把他从必死的境况中拉回来,一来一回能叫人吐出不少话。”
“那降落伞也展开得太早了些。”
“取决于最后是谁在设定它。”
“娜塔莎。”史蒂夫仍然深深吸着气,胸口窒闷,仿佛氧气在没能滋养到他肺部时已经迅速流失了。“我们不应当把她留下,巴克。这牺牲不值当。”
“相信她。能从苏维埃的废墟里跑出来的人都没那么容易死。”巴基说。他伸过没有稳在盾牌上的另一只手,在空中虚晃着挥动。他的眼角微微皱起来,并不完全是带笑的。“嘿,史蒂夫,”他说,“过来。”
他的手空空抓着像在请求接引,尽管他恐怕才是现存气力更充足的那个。史蒂夫侧过身去,叫他属于活人的那条胳膊摸索到自己。巴基并不完全在笑,他被困在冬兵的躯壳和巴基·巴恩斯的界限之间,但他声音平定,咬字清楚。
“你是我们当中最应当活下去的一个,”他说,“为你这么做是值当的。”
他所指的可以更多。他不会轻易替任何人做决定。除去娜塔莎同他讲过的部分之外,这也是他自己的看法。他的话语一路沉降到冰层底下去,迁跃过七十年到达 曾经那个雪谷当中,迁跃到那些灌不醉人的酒里头,一个声音曾经发出劝慰。在中间长段的空白被抹去之后,那并不是多久以前的回忆。史蒂夫任他抓着自己的胳 膊,手指在制服上收紧,力道一直陷进皮肉里。
“在你栽下火车之后,佩吉抓到我喝酒,”他说,“她要我尊重你的意愿——她说你肯定觉得为我牺牲是值得的。”他甚至没得到一秒的犹疑,巴基在点头的同时终于咧开笑意,他眼神温和,像过去的魂灵完全复苏过来。
“对,”他这样说,“那是值得的。”
对于詹姆斯·巴恩斯而言,战地上应当没有任何好记忆。当他们的酒存够丰厚时,他会把自己灌到吐出任何话都不足为奇的地步,然后舌头打结地跟史蒂夫抱怨 一些话。那是美国队长加入战争之前的故事,那些迫击炮轰炸散兵坑留下断开的血肉残肢,战地记者偷偷摸摸地跟在大兵们身后,把相机从面前放下来时看上去比实 际受伤的人还要难过。那些抄镜头的人说没有人被允许随意写战争的实情,他们只能照下来,留下一堆黑白模糊的残片叫大洋彼岸他们故土上的人去传阅。“你看到 过吗?”巴基反复地问话,“你在和同一批新兵蛋子一块混的时候看过报吗?看见过这见鬼的东西是啥模样吗?你为什么要来?”他哼着声,闹不清是笑是哭,额头 抵在史蒂夫肩上。他不是最年老的那一批,也不是最年轻的,他见过更沉着的人也见过还不够时间沉着下来的。他把所有人都讲一遍,活着的和死了的,然后他睡一 觉醒过来,照例和所有说着“我们才死里逃生却又要被你叫回去”的人一样,跟着美国队长回去战地上。
然后他们一起去见剩下的部分,甚至一路赶去迟到的奥马哈海滩。他们和陆军一块跑,有时候也和空降师一起行动。士兵们从舱门边跳下去,在空中就遭到了截 击;行动变更,舱门关上,惨叫声距得太远被风给碾碎,被反复击穿的降落伞和底下毫无声息的人一同降下去,断了的强制开伞拉绳还留在舱门口。巴基就在旁边, 他本来该拉开下一根绳子。他脸色平静地坐回去,仿佛即使他已经拉开了下一根绳子也不会有所遗憾。“史蒂夫,”然后他说,“这真的糟烂透顶。”他不是没见 过,但他仍然又回来了。
他在战地上待到一切结束;结束是一次坠落,他们各自分离,手指不相触碰。史蒂夫望着壁垒之外,天空逐渐远去,他们缓慢地往海湾里下落。这远比过去的记 忆要好,只是被留在高处的人处境更危急。“如果她制得住施密特、能叫他完全不传令出去的话,”巴基这样说,“我们这一路就还能平静。”他的神情更加活络, 凝固成史蒂夫过去想念的模样。但一重可能的死亡让两人同时陷在难捱的境况中,史蒂夫捂住那处贯穿伤,尽力让血淌得慢一些。
巴基似乎想继续说话,然而他们下落的势头骤然加速,平衡歪斜。有枪弹从玻璃壁垒边扫滑过去,没能将它击穿。史蒂夫心下沉得更低,然而巴基反应迅速地站 起身来拧动机械臂,将盾牌从缺口处拔出来再狠狠凿回去。他的手指没有松开,史蒂夫被拽得一同直立,全身倒在下倾的玻璃壁上。他向下望去测算高度,距离灰蓝 的海面约莫不足一万英尺。九头蛇那批已经接到指令的护卫队从他们上方追击过来,猛烈开火。牢笼壁上出现裂纹。史蒂夫沉默地看着。许个愿吧,队长。娜塔莎 说。虽然祈祷也没有作用。然后他记起来十字纹。他记得赌本,他最后的赌本现在还在他的胸腔里跳动;有些人除了自己的命之外还牵挂着别的什么人,好像那会让 他们最后剩下的那条命活得更久,又好像他们会让别人一同死了。
高空坠落的老毛病,史蒂夫想。空降师的人跟他们讲过。跳伞高度越高就越容易受袭,落下地去就只剩一具尸体。他想着关闭的舱门。舱门现在被打开了,风口 窜进新鲜空气来呜呜作响。巴基终于将那道裂口破开成足以挤出人身的大小,断裂的边角还残余着四分五裂的蛛网形状。他仍然牢牢扯着史蒂夫的胳膊,低声说了句 “抓紧”。史蒂夫勉强明白他的意思,手臂攀到他肩上让他们贴紧到一起。接着巴基抱住了他的背,自己则最后一次顶着盾牌向残壁缺口上撞去。他们大概还有五千 英尺需要度过,现在他们提前脱离了牢笼自由下落,机械臂撑着盾牌准备拍击在对常人骨肉可能坚如磐石的水面上。
他们比那仍然招展着一部分失去作用的降落伞的大家伙落得更快,目标也更小。但在他们脱离那东西能帮忙挡枪的范围之后,火力依然会从他们身边掠过。笼子 在他们中弹前已经被打穿了,他们唯一的盾牌支撑在下方,其余则全无倚仗。史蒂夫吃力地向上看去时,有个并不丰厚的火力正在反向狙击那些追击的人。有一个黑 点在高空流窜,翅翼如铁形似猎鹰。那仍然不能阻断全部火力。巴基的肩膀搁在上头,他忽然闷哼了一声,而史蒂夫扣在他背上的那只手稍一挪位就触到了暖热浸潮 的部分。史蒂夫缓慢地翻动眼睑,一些信念支撑着他攀上那条前撑盾牌的金属臂。有子弹击中那金属臂的手肘时,史蒂夫正好翻过身去,将剩余的气力从身体里榨出 来了大半。他接手了盾牌,或说物归原主;他翻覆到上头,将背后袒露给集中火力攒射的人。四千英尺,三千五,三千。他提高声音说“抱歉,你可能得先撞到底下 了”的时候,有东西击在他的肩胛骨上。
“你个混球。”巴基说。
他的眼睛里映着天空,爆炸的烟尘和云,然后那些多余的东西都被洗去,在高速坠落中被扯离他的身体,然后上一次死亡前既存的部分被全数唤起来。他尚好的那边胳膊紧紧攀着史蒂夫的肩背,手指都快陷进皮肉里。
“但这一回我抓住你了。”他说。
他们交谈得并不费力,他们的头颅贴得很近,仿佛直到最后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史蒂夫吭声发笑,他的视野已经不算清晰了,他用最后的力气调整着盾牌拍击 水面的角度。那层灰蓝的波涛似乎还距离很远,巴基还在他耳边说着一些话。这过程比死而复生所需的更久,像是持续了一个世纪。史蒂夫花上那么久去思索他能思 及的一切,浮冰、海湾、舞曲和邀约,一个没能抓住的人,一声呼吸拍击在他耳边。我会一直陪你到生命终结。
然后他们沉入水中。他的气力甚至不够他及时将多点空气压进自己肺里。他往下沉去,底下幽蓝逐渐过渡成灰绿,最深处是黢黑一片。有人贴近他的颌骨亲吻 他,有气流压进他的呼吸当中。他的视野逐渐倾覆,侧边传来了模糊的光亮,他在水中看见一张来自过去的脸孔,近在咫尺依然真切。
在他阖上眼睑之前,有一刻他当真以为他们年轻如昔。
[1]大抵是“I’m not anAvenger but one who want to revenge”,词义区别可自行体会。
第34章 从战者
“你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士兵吗?”
她曾对着美国队长的肖像这样问。那时候她还是个肩膀枯瘦的小姑娘,战争的事情都听由别人讲。罗杰斯从空中坠落时是当年七月,普适意义上的战争已经在欧 洲消散,抛去那些还在和阴魂不散的九头蛇作战的人,其余士兵都早已打包回家和姑娘们亲热。娜塔莎看着那张肖像画,那画上的年轻人不比街头那些冲大姑娘傻笑 的工人们老。他在被记载为美国本土纪念独立的日期上销声匿迹,一个人陨落在战场之外,阖上双眼的时候依然年轻。那之后战争就完全结束了,那时候美国人还能 和苏联人坐在一起干杯,各自叨念对方不一定能听懂的话。
他应当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士兵。娜塔莎想。
后来她长大成人,再后来她投入她曾欺骗过的那一方。再后来她亲眼见到那活人,七十年过去还和肖像画上一般年轻。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想问过去那问题了,因为死亡已经被证伪,这士兵依然在战斗。
死亡成为需要迁跃的物事,又或者自他脱离凡人体魄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迁跃。他不是在被记载死亡时才成为英雄,他远比那来得强。现在他仍在试图继续作为 一个英雄而战斗,他始终有勇气去迁跃比死更难的关隘:他脱离过去而在这样的境况里继续活,从墟烬里走出来帮助这世界变得更好。
现在娜塔莎实打实地看着那张脸孔,它并不比两年前要显得更老。史蒂夫·罗杰斯的面目依然鲜活,他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稳有力,胸口正常地起伏。在另一边, 巴基·巴恩斯的状况和他相仿。残余的弹头都从战士的体内被刨出,捱上几个月或许连疤痕都留不下。娜塔莎哼了一声,然后走上近前去,像过去迎接士兵的好姑娘 那样,分自亲了亲他们的额头。
“我能指望我也有那么一下吗?”山姆在一边眨巴着眼。猎鹰这回战绩可观,而且他的背包还健康存活,这大概为史塔克剩下了一小笔经费。现在这真正年轻的 大兵抓着脑袋,为点根本不打紧的擦伤龇牙咧嘴,看上去倒不真的想索吻。娜塔莎拍了拍他的背,弹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山姆嘿嘿发笑,站起来冲她行了个礼。
“等你再救我一回或许可以,威尔逊,”娜塔莎说,“不过我会尽力不让那机会出现。”
“好吧,那最好了。”他回答的时候挑起了眉毛。
娜塔莎沿着这地下病房的外围走了一圈,在桌前翻起那堆古怪的什物来。那些从制服和制服内层取出的小物件,巴恩斯的那一堆远比罗杰斯的来得多。她绕过那 堆刀具和一些没拉开保险栓就报废的榴弹,手指点在一张扑克牌上。它看上去不很新了,又泡过了水,被晾干之后边角皱缩得更加厉害。她把它翻过来,一张黑桃 七。她不觉得巴恩斯会玩纸牌占卜,他未见得会记着花色和数字的含义,这更像是偶然随机。她看见纸牌底下写着一行什么东西,被水浸泡已经晕开再看不清。她没 来由地想到一块被抹去日期的石碑,那恐怕是因为棺木裂开而里头的人重新恢复生机,续接上断层的生命而继续活。
“收拾一下,你该带他们走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记得史塔克怎么说的吗?”
“记得——‘我要这俩老头尽快被送回纽约,叫他们在复仇者大厦里醒过来。’那边真的已经叫复仇者大厦了?真的?”
“是啊,多么紧急。我恐怕他还是在针对詹姆斯,他大概还把冬兵当成不稳定因素。”娜塔莎说,“另外,你回去就能打听个够了。”
她抬起头时山姆正在困惑地笑。“你不和我们一起?”他这样问。娜塔莎被这似曾相识的情景逗乐了,她当然还是会回答“不”,然后对方也不会挽留她。她手 里拿着一部分档案袋,预备递给这大兵叫他带回纽约去,带给复仇者,假若他们当真要继续对付九头蛇的话;她自己留下了另一部分。
“你会加入我们吗?”山姆又问。
娜塔莎将那答案在舌尖上压住了很久,很久以后依然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成形。她困顿地后退了一小步,盯着虚掩的门。她揉动着空无一物的手腕,想着出去之后该去找回一块表系在上头,让指针替一些东西打转,也催促她去做一些决定。
她曾经和最伟大的战士并肩作战,他们互相交命。有一个新的希望被展现到她眼前。它也可能是最旧的那一类,但没有完全过时,眼下依然有人需要它。最初他 们只为复仇而集结,而今他们拥有了一个不会被轻易消灭的长久的敌人——又或者是在这番争斗过后终于正视了这世界并不安宁的现状。他们站立在废墟上头,他们 会将双手插入泥土中,挖掘并建立起更好的东西。
过去也有人这样同她讲,过去也有人说他们在延续最伟大的事业。那些亡灵盘踞一处不曾消散,叫她很长时间以来都难得相信自由的含义。娜塔莎轻轻呼着气, 最后还是没将确切的答案好好讲出来。“为什么不先启程呢?”她拉起嘴角,让声音沉降下去,让她的话语不成为一个纯粹的问句。她不完全相信自由,但她多少有 一些该和谁并肩的抉择方向。
然后她把烂摊子抛给山姆,自个儿走出史塔克的飞地边界去。
“所以你在罗马了。”
“我在罗马。老城区,这地方真够旧。到处都是人,明明还不到找个伴儿来度假的旺季。”通讯对头的声音说,“你不考虑过来度个假吗,南希?”
“我恐怕不会有能陪我度过整个假期的伴儿。不了,谢了,克林特。”
罗什曼小姐坐在斯图加特的房子里,桌上摊着一份花名册。她戴了块新手表,表盘翻在手腕内侧,当她撑着头颅一侧时,指针会安静地在她耳边转动。礼拜日午 后的太阳光扑簌在桌沿,在没拉帘幕时稍微有些晃眼。她把钢笔搁在一旁,手指从纸页上滑动过去,点着一些常见或否的姓氏,在“施密特”上无声停留了片刻。在 那层面具底下,属于娜塔莎·罗曼诺夫的那个部分的思绪缓慢转动,已经越过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而精密地思索起了另一些事情。那头的人闷声发笑,她好一阵子才意 会过来那轻微的爆破音象征着怎样的气流。“什么?”她说。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忙碌。”
“可我比我自己计划的要忙。”她说,“你知道我通常以什么形式休假,对吧?”
克林特在那头唉声叹气。“所以又是哪儿的人要倒霉了?”他说,“塔林?我记得你说过想去那遭走一走。我可不知道你的兴趣对那儿来说是好是坏。”隔着轻 微的通讯延迟,他的声音清晰而饱满,带一丁点儿倦意。娜塔莎都能想出他在那端支楞着下巴的模样,在罗马街头,在遮阳棚底下。南欧的光景应当不错,她希望那 里依然正被太阳袭击着,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那天空晴得能叫人以为有湛蓝油彩从穹顶上滑落,清洗在残垣断壁和石砖路上。克林特是在按自己的意愿行动了,随 口对别人的行径做出评判,归到自己头上则是享受任务也享受生活。他是那些从精神控制中走出来的人当中的一员,他们现在可以活得很好。
“在那以前,我对离得更近的地界更感兴趣。”娜塔莎说,“比如阿尔卑斯山。”
“你真的是要去度假,是吧?”
“没错,历史之旅,寻访一下美国队长坠机前最后待过的那片陆地。那里可能留着些他宿敌的痕迹,没完全被清掉的那种。或许有人特意留着它们呢。”她笑了,然后轻声叫他,面具调整下比她惯用的声线还高一些,更轻和一些,“巴顿。”
“是的?”
“我觉得你的兴趣不会比我强上多少。”
“别这么说呀,小姐,”他在那头叨咕,“我好歹是在做我觉得还行的事情。”
而这就是症结所在。过去她被植入忠诚,到了一个时段又轻易将它抛弃。她一向是无所谓正误的,却忽然有了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她没把这话对克林特讲过,鹰 眼只会漫不经心地凑过来问问:“你会感激我吗?”那时候他自己也是个混账,一个脏手救了一个好不到哪去的人。娜塔莎想着过去,想着一切。她想着告知她公正 的那些人,有人从不浪费口舌,有人作为秘闻流传,有人本身是活着的范例,恪守正义而永久诚实。
“你觉得跟着尼克干还行吗?”她问他,“你知道剩下的人在做什么吗?”
“我听说了复仇者的消息。”克林特回答她,“我猜你也知道史塔克从来和低调无关,我很难不听说这个。至于行不行——我也想问问你。”
“我不知道。”娜塔莎说。她并不认真,也没有刻意把话语压在口舌作用的边界上。她不确定自己在回应哪句话,又或是它们本质都一样。娜塔莎将腿脚在桌椅 下伸展了一阵,眼睛定在纸页上,视线草草缭过那些能被拼读的名字。“你看,我欠过不少人的债了。”她说,“通常我不愿意提,不过一旦我记下来了就会找时间 补偿回去。”
“所以你真的欠了罗杰斯队长一个人情?”
“也许欠他一条命。而我已经返还了。”
“我真想听你讲详细些,可惜我知道答案是‘不’。”克林特说,“照你这么说,你也没必要再加入他的队伍了。”
“如果还清欠债就值得一笔勾销的话,巴顿,我早就不会同你讲话了。”她说。她等了很久,直到男人在那头吭声发笑,那些断续的气流在异国迸发,一直砸到她的耳畔。娜塔莎又等了一阵,然后才绕着自己的项链说:“这也不是孩子气。”
“我知道。”他温和地回答。
娜塔莎将名册合上,塞进抽屉里。她一路走去暗间里,坐回封锁安全的档案桌前,切换了通讯频道。克林特仍在接入,他耐心一向很好,尽管娜塔莎确定自己在 重新连线时听见他刚把来自街巷里那些垃圾歌的一句调子给吞了回去。她终于用回自己原本的声音,她不确定这是否会叫人舒口气。至少克林特从来不介意,而她也 是。
“我想弗瑞不会想让人那么容易联系上。”她说,“替我警告他那艘天空船的存在,让他早做打算。”
“我想他是到俄国去了。”克林特说,“你对他可能的去向有任何头绪吗?”
“掌握冬兵计划书的那一批人?”她猜测道,“从那里入手更加方便。”她自己手上握着另一份档案,记录着被封存数十年的红房子。一些鬼魂仍然存在,悬在 被一些至今仍被擦拭得锃亮的红五星上头。她脱离那些鬼魂时一些多年前遗存的计划仍在执行,她又见识过了另一个活体。关于伟大苏维埃,她有自己的忧虑存在, 巴恩斯或许能懂,但巴顿未见得会明白。
“是啊,他可以去那边找出九头蛇混进去的蛛丝马迹来。”克林特自言自语着。某一时刻他忽然沉默了,再提起时语气强行平定了许多。“你不去帮他吗,塔莎?”
“任务还多,”她答道,“时间还长,我的罗马假日完全泡汤。”
“我不惊讶。”克林特说。
然后他断线。娜塔莎摘着那些被九头蛇刻意摘出重点保存的旧文书看,回忆起有多少人真的死去。任何计划都拥有延续的可能。她本来坚信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会儿那怀疑也只冒出了一丝端倪。她经历的死者复生太多,有了希冀的同时也有了恐惧的影子。
她曾经亲身成为地下故事当中的一个主角,一个带着假面藏着毒液的鬼。要她相信有更多的同类并不困难。在当前的境况下,出现更多来自过去的影子也不足为奇。
那天夜晚她梦见柴可夫斯基,舞曲和硬头鞋,琴弓拉着天鹅湖的一个残片。她绷着脚尖在舞台当中旋转,本身成为一个计命的轮盘;真正的指针应当就在近旁一 处哒哒走,但它转动得太安静,真实的时间流淌得悄无声息。她有很多年不曾回味过这些虚假的梦境了,这些被植入的念头,一些被抛弃的忠诚。她通常不叫它们主 宰自己,反正她也不记得真伪的界限在哪。
现在那界限骤然清晰起来,好像她记起来自己原本是谁,尽管那实质上并不要紧。她要彻底摈弃过去余留的一些忠诚,很长时间里她自知那是虚假的而叫它不起作用,现今她就那样轻易地打定一个主意,要将信任全然托付给另一些人。
娜塔莎被清早第一缕阳光叫醒,不确定那份花名册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她真的该先前去另一处度假胜地了,尽管那并不是一个假期。然后——在她拿到一些可能 对他们更了解那艘天空船起作用的东西之后——她会去翻找她有没有可能遇上另一些鬼。她没有在镜子跟前将南希·罗什曼的脸孔罩在真实的上头,她把那能用来固 定容貌的面具捻在手上掂量了一会儿。还有剩余的没定下形貌的,三个还剩一个,那能起到点作用,问题只在于该在何时使用它。
娜塔莎在午后上路。她在乘上列车时顶着她原来的脸孔,让它向着窗外,正对着游移后退的窗景。她哼着一首过时很久的老歌,模模糊糊地念着俄语。她将外套 拉链一直拉到颈上,四肢舒舒服服地摊在座位里。列车向前开去,她把帽檐下拉到遮住额头,闭上眼睛假寐起来。外头有山林和光。前方无人接引。战斗没有终结。 她阖着眼睑,让自己在做出决定后暂时放松别去想更多东西。她有了一点微弱的信念,也就有了让梦境看起来更好的可能性。
她在临行前把一条信息和一句话发往史塔克大厦,或者如今它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那条信息是一个特殊通讯频道的编码,她觉得贾维斯破解它不成问题。她允许钢铁侠弄出来的人工智能比自己聪明一些,不止一些也没关系。
“你们会需要我,”而那句话则是在这么写,“你们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
第35章 理想国
“巴恩斯。”有人叫他。
就像是过去。过去被分割成很多个部分。起头的一部分在教室里,粉笔刮蹭出难听的动静,教鞭打在那些惨白的字迹上啪啪作响;然后是指挥官和窝在一个壕沟 里的战友的喝令,一个换一个;接下来是一对一指令,一些不够光彩的行径,从一个国度跨越到另一个。很久以后才到了最后,最后是他记忆紊乱的那些时段,所有 这些全都搅合在一起。
现在他将一切都梳理平整了。他又经历了一次坠落,上头是离他远去的天空,他记得这个情境;上一回他没有够着一个人的手,他没够着任何物事,他一个人下 去……他将手指扣紧一个人的肩背时自己的心脏跳动正疯如擂鼓,却在某一时刻骤然沉静下来,连对死亡的畏惧都一同消失。他的背脊拍击水面,没有浮冰碎屑。他 感觉累得发慌,但并不很冷。
过去他们不祈祷,把什么教义都当平凡的故事听。突击队有个老油子跟他们讲中东那一遭[1],亚伯拉罕死后很久有一个人叫约伯,经受试炼时活在亚实基伦 城郊外,那边的村落有一口青春泉,当那永久诚实之人经受过一切苛责拷问后神明重新降福,叫他沐浴泉水消去病痛重归年轻,康健地活过一个世纪还多一截。说话 的时候他们正在攀爬雪山,那故事尽管不同于经科书的版本,也没有人多想它。他们只想着活过这一次,活过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世纪的门槛离他们还很远,没有人 在那时候就期望它。
然后他坠落、沉降、复苏,冰雪消融成为温凉的水。他在水中游移逐渐失去气力,亲吻另一人时拼着最后的劲头想他们不会死去。他们的呼吸比相互缠绕更加密切,有一刻几乎全然一体;他们将会存活,他们依然年轻。
“巴恩斯中士。”有人提高了声音叫他。巴基咕哝了一声,在眼睑下头平缓地滑动着眼珠。他终于将眼皮撑开,眯缝着眼叫自己适应光亮,当他终于适应时立刻就清醒了。他试着坐起来,然而背后扯得一阵疼,只能微微挪高些位后冲着喊他名头的那个人无言地瞪了会儿眼。
“我还以为我会在比这更糟糕的地方。”他说,“史塔克?”
“别太感激我,中士。你能安全待在这里是因为我给你加了点小麻醉,虽然我觉得那玩意用途不大——总之我又查了遍你的脑子。它健康得足够让我们把铁枷从 你胳膊上移开。”对方这么回答,也不在意诚实的话有多难听。他拍拍手,显出了一点不那么混球的郑重表情。“而且我办事的手段和九头蛇那群疯子比起来多少还 有点区别。”
他仍然好奇地盯着那条非人的胳膊,似乎在试图用目光拆卸它。在巴基感受到不适应之前他耸耸肩转了个身。托尼·史塔克在这陈设和正常病房差不多的单人间 里自由地踱着步子,从床头柜上摸了个苹果,自顾自拿起来,边啃边叫墙壁上拉下一个屏幕浮起一片蓝光上头出现个结构扫描图——那就是那条胳膊。这东西和那个 平定如机械指令的声音在普通病房里都不会有,不过这里总算没有枪支也没有镣铐。这里不在地下,采光良好,被帘幕遮住一半的窗口外头是天空和房顶尖。巴基打 量完这一切,缓慢地挪高背脊在床头坐稳。
他的背后还有些疼,但就那程度来判断伤势的话,于他而言应当是可以正常行动的级别。他像寻常检测自己体况那样微小地挪移着每一寸身体,来判定是不是每 根骨头都在正确的位置上。“你的运气还好,中士,”这一个史塔克回过头说,“你的愈合能力则好过头了,看上去不久就能复原。”
“史蒂夫在哪?”巴基开了第二次腔。他把这话一直压到现在,已经憋得足够久了。史塔克在那边挑挑眉毛,漫不经心地咕哝了句“他挺好的”。
“他的枪伤比较倒霉,比你还要惨一些;不过他的命还挺硬。我就不给你看示意图了。留着自己去问他吧,反正他肯定能醒过来。虽然我觉得他需要再睡上几天,谁都得一阵好等了。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问他呢,世界级焦点事件——所以这回你别和我抢时间,中士。”
他一手比划了半天,终于啃光了苹果,丢进垃圾篓去后拽过了纸巾。他一边缓慢地揩干净手一边叫了“贾维斯”,那光屏淡去了,而他扭过头来。他给自己拖椅 子坐下时动作缓慢,任谁也不知道那颗黑发脑袋下在转着多少古怪的念头。这一点可能像他的父亲,巴基想到。这一个史塔克有些地方的确像他过去认得的那一个, 血缘作为因果相连。
“你说要和我谈谈。”史塔克说,“洗耳恭听。”
他的眼睛比他的脸孔要年轻,像所有朝姑娘抛飞吻时连枪都断不好的烂头兵一样玩世不恭,但那后头有些足够坚定的、叫他精神矍铄的东西。这是个不会叫人看出他着实经历过苦难的人。巴基耸起肩膀,侧身想伸手给自己取水杯。
“过去我认得你父亲。”他说。这句话是一个开关,他本来不容易回顾过去,也不轻易谈及自己认得什么人。现在所有一切都通畅了,仿佛那的确是不久以前, 仿佛那断层并不存在。“霍华德·史塔克始终和我们站在一边,为美国队长和突击队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从一九四三年起直到我再没看见的时候。他创造了一些足 够伟大的东西。”
“但他不完全是个好父亲。”托尼说。
“冬兵在一九九一年接受了一桩任务,一方面毁掉神盾局内部的一些知情者,一方面为了苏维埃的共同利益,最后去清洗掉一些共产党员没能扳倒的人。不是为 了救命,是为了殉葬。”当事人的声音有些干哑,语调平静,像在谈论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过去,尽管那一部分记忆真实地横亘在他脑海里。“那桩任务要他干掉神 盾局的创始人,佩吉·卡特那时候已经隐退很久,也被保护得很好,贸然下手毫无意义。剩一个有威胁的就是霍华德·史塔克,还有那些知道他太多秘密的亲系者。 任务成功,苏联解体,九头蛇的触须被埋藏了一部分。”
他没能拿到那杯水。这些话语揭露了一部分过去,同他们两人都紧密相联。被剩下的这个年轻的史塔克看起来挺想揪住阐述人的衣领吼上一嗓子或干脆来上一 拳,他已经捏起了拳头,就差挥到那刚刚抬起来的下颌骨上。巴基没有抬手去阻拦他,几乎是耐心地等了一阵。托尼反而将牙齿咬紧,强行僵在半空。“任务成 功。”他说话时连喘带笑,眼睛里充着细小的血丝。
“那些过去不知道秘密的人活了下来。”巴基说,“他的妻子不能幸免,但他的儿子却逃了过去。”他出神地想着,从零碎的记忆边角里扒出那鹰徽更迭的轨迹 来。“他创立了神盾局,史塔克,你知道那是什么意味。他始终在支持美国队长。他和卡特探员带着一群人把那面盾牌画在最初的徽标上,还用它当名字。那当然是 为了保护一些人,神盾局可以庇佑国家安全,那些个人顾及不到的群众,像是美国队长的战斗精神——”
“很久没有那种战争了。”
“——美国队长的精神不是体现在国家上的,史塔克。”他说,“他只是个傻到想去保护别人的好人。他所谓的别人是每一个可能受到伤害的人。恐怕你父亲比你更明白这个。”
“他糟透了。”托尼嘟囔着,“他就——糟透了。”
他的眼睛更红了一些,但总算是放松了一点,缓速把自己弄回座位上去。巴基终于去够到那杯水,举起来就往喉咙里压。他仍然被一部分死亡掌控着心率,无论 是那鬼故事本身还是已经死去的人。一些亡灵经久不去,尤其是他认得的那一些。他睁眼望着霍华德的儿子,他们并不完全一样,过去消殒的永远无法完全留存。
过去相当一段时间托尼才完全平复。他跷起凳角,头垂直向后仰去,朝着平凡无趣的天花板。“他们管我叫钢铁侠。”他说,“我已经把装甲都炸成了烟花,当 成圣诞礼物送出去了。他们还是管我叫钢铁侠。我猜一旦被当成个挺了不起的人之后就再难得脱身了。这很糟烂,也没那么烂。”他哼出个鼻音来,也不完全像讽 刺。“九头蛇搞了艘天空船,不知道在哪里飘着,也不知道啥时候会轰击到我们头上来。神盾局没了对付他们的能力,老一辈的业绩——我能干得比他们更好。”
现在他看上去更像上一个史塔克了,那个创立神盾局、将它作为一个伟大事业的由头发展壮大的聪明男人。托尼·史塔克将神盾局残余的势头接手过来,他要建 立起比那更伟大的东西——重新开始。巴基闭上眼睛思量了一会儿,他的安静时光很快被打断。椅腿砰的一声砸回地面,那双年轻的眼睛看回他身上。
“然后,是啊,去他妈的分割管制。”托尼粗鲁地说,“那一套把谁都套了进去,给九头蛇套出一整艘母舰来。”
“你的父亲曾经有所察觉。”巴基提出来。他依稀记得弗瑞提过,尼克·弗瑞不是头一个为可能的内乱做出预备的人,事实上他接手了一部分预备方案。霍华德当然有预备方案,他想事还算周全。他做出预备,然后把自己的儿子推出那部分生活。
“弗瑞也有所察觉,而他差点像我老爸一样丢了命。”托尼说,“我们需要一个集体,联系足够紧密,叫人玩不出花样来。一个——没错——队伍。一个更有效 的新建制。对付威胁就得威胁回去。”他不谈论自由,也不谈论信念。那论调同过去冬兵听过的一些有些相似,那可能是威胁到自由信念的由头——但他没有提及。 巴基低下头去,轻轻呼气,在杯壁上结出一层快速消散的雾来。
“所以你们需要美国队长。”他说。去指引,去延续一些旧日的物事,去把那面盾牌竖在前方。托尼注视他的时候他摇摇头。“以及是的——”
“你不是给弗瑞帮忙吗,中士?”
“是的。”他回答,“但你不会容忍。我不会留下。就当你在缺乏武器的时候捡到一把敌人的枪,史塔克,有时候你非得忍受别人替你用它不可,就算它打死过你的亲人——尽管让它去对付当初开枪的那批人就行。”
史蒂夫迟迟没有醒来。一再有人向他保证罗杰斯队长的状况稳定,巴基才闷不做声地转身离去。他走出大厦时接受了询问,他说自己只是想出去走走。走?去哪 儿,中士?有人问他。这不是七十年前的纽约,这不是他们的时代了。巴基站在那儿久久不能回话,他斜上颌角往天空看去,看见云雾和钢铁丛林。
然后山姆出现在门口,冲他点点头,自告奋勇地充当了导游。“这不容易,”他挠着头说,“我猜我也不是最好的陪同人选,不过至少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补课 用的东西——我觉得队长八成还没补完呢。”他们踏踏走过人行街道,山姆领着他去时代广场看那些五光十色的新鲜招牌。巴基仰着头去环顾四周,试图想象史蒂夫 站在相似位置时的感受如何。
他还没有过问史蒂夫那些不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生活,那部分生活相比他的要空白得多,就其本身而言足够纯正,可惜他们置身的环境并非如此。他们或许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去互相过问,问及身上每一处随当次的战役一起消散的疤痕。一些令人作呕,一些足够光荣。
他走过街区,和山姆进行简短的闲聊。威尔逊坦白自己在互助会见识过太多的PTSD,史塔克估摸着也不能把他一直扣在大楼里,不如先派个熟脸来仔细验证一下他有没有更古怪的创伤综合症。“要我单说的话这也不麻烦,你就是得去习惯。”他说,“可是习惯是最难的一个部分。”
习惯当下意味着过去有一部分事物要被遗忘。布鲁克林老城区一直在翻新,过去破败的公寓楼或被翻修或被拆除,连一把钥匙都不会被留下。他们居住过的地方 早就变了模样,他们的过去校园里教学楼和那些稚嫩的脸孔一同更迭。树木长高或被砍伐,空地被推平或填充。足球飞过去打碎临街的玻璃,篱墙外头落下一只蝴 蝶,倏忽间扇过一个金发男孩的鼻尖。巴基可以冲着一切事物出神,下一刻就果决地拔腿离开。“这并不难。”他告诉山姆说。生活的这一部分并不难,难的是脱离 战斗,而他从没想过离开它。
他们在河水涨潮的时候走过小路,眺望高处的布鲁克林大桥。高架桥当前还在正常运行,山姆咂着嘴说自己前几回来它一直在维修。反复修缮,吊车叮咣作响, 班车经过桥上时恼火地想鸣笛。这桥梁比过去更加古老,但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它不通向过去或未来,它只是沉默地铺平道路,在摇摇欲坠的边缘被人们修正稳 固。
他们不走桥梁。他们向河岸走去,也不打算叫水在眼前分开。山姆在一个时刻停下来,坦然接受了他的感谢,自己戴上随身听的耳机哼起歌来。巴基一个人往前 走了一阵,向着铺散青烟和粼光的河面去,粼光渐渐消失了,接下来可能是一个阴雨天。他静静站立,也不迈进。他记清了往昔未来,再没有什么需要拉近,也没有 人在另一端等待他。
他在布鲁克林游荡很久,渐渐也不再打听美国队长是不是清醒过来了。他的时间还够,足够他多歇息一阵,也足够去等别人来找到门前。有一日他回到复仇者大厦去时,那个被叫成贾维斯的机械声温和地同他讲,在纽约三小时车程外的华盛顿,有人想见他。
他在第二天早上出发。他没有被引导向某处机关大楼,司机把他放在一处家门口,有人露着好奇的目光引导他进去。在最安静的那间卧房里,窗帘都被全数拉起 好叫人感触到光热和风息,时节在那些细末之处缓慢更迭,可惜阳光在今日没法光顾。过去那位卡特探员躺在卧榻上,呼吸平稳几近微弱,在无人搭理的时候昏昏欲 睡,露在外头枯瘦的手甚至难得再握紧一本书。巴基在一旁坐下时挡住了一侧暗淡的光线,她忽然撑开眼睑,微微撇过头来。
“巴恩斯中士。”她叫他。
她说话很慢,字音一点一点从枯萎的嘴唇边溢出。旁人说她已经不完全清醒了,但此时她的眼睛还算明亮,似乎在经历漫长的休憩后恢复了一点精力。“卡特探员。”他回应道。佩吉吭声发笑时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从未像史蒂夫那般接近过她。“我很抱歉。”他这样说。
“为什么?”她问。
为了一切。为了他过去作为一件兵器逐渐拆毁她的事业的根基,为了她差点也被归在袭杀名单上头,为了她作为那般美好的人却已经老去,自己却在这里呼吸平 定心脏强健。“为我过去忘记强迫你的士兵学会如何跳舞。”他回答,“我比他更加遗憾。”佩吉无声发笑,她笑起来时看起来还跟所有的年轻姑娘一般快乐。她微 微歪着头,发梢打着老式的卷儿从肩膀上擦过。
“记得教会他。”她说。
巴基就不知道该如何接续了。他摩挲着自己的指节,皮肉的擦着金属的。佩吉的眼神从他的动作上扫过,轻轻落在他的脸孔上。“要重新开始一切,这很难,”她缓慢地说,“史蒂夫在这上头一直做得不太好——他是个夸张的人,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挺严重。”
“我想是的。”
“所以让他看到有人、有个人和他一起做出尝试,”她说,“这不会改变本质,但会让事情看起来容易很多。”
“这太体贴了。这都快叫我嫉妒他了,探员。”巴基倾过身去,冲她耸了耸鼻尖。佩吉则维持了一阵缄默,只是呼吸和微笑,似乎要许久才能恢复过说长串话的气力来。
“因为他值得,”当她终于再次开口时,她这样说,“他的确影响了我一生……而你又如何呢,中士?”她望来的眼神是全然信赖的,他们之间有一些共通的东西。巴基并不迟疑,压下头去点了点。
“是的,他值得。”
佩吉开始笑出声了。她爆发出一阵细小的笑声,仿佛她的气力再充足些的话,她就能笑得开怀而响亮了。巴基就这样看着她,想着他们之间的确有一些东西是共 通的。她在战争结束后就留在了美利坚,将一个遗留的精神维护下来,永远惦念并感激着,恐怕连埋葬之时都不愿意回去大洋彼岸。而他们谁都没有怨言,因为史蒂 夫·罗杰斯值得这一切,为他结束或延续一条命都是如此。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中士。”佩吉轻声说。巴基在她的指示下往床头柜那边摸索,在底层翻找出来一封信笺。信封很新,仔细地封好了,然而表层空无一 字。他询问地望着她,她回以微笑。“战后他们把史蒂夫的一些东西留给了我,有一些被封存在神盾局,有一些被我自己留下。”她说,“我把它们锁在很安全的地 方,不知道完全封存是不是个好主意,那简直就是搁置了……直到我听说他回来了,才拿出一些来看看。”她咳嗽了几声,并不严重,清清嗓子之后继续。“时间隔 得太久,有些已经弄坏了,不能完全留下来。我可惜它们,但我高兴他本人还活着。那都不重要了。”
她温和地望着他,看上去和过去那个操着英国腔的褐发姑娘一样坚定而干练,也一样美。巴基摩挲着信封的边角,原本满腹狐疑,这会儿忽然隐约猜到了里头是什么。他的手指收紧,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他说。佩吉满意地将眼睑搭沉下去,再讲话就像梦呓一般了。
“原先的信封本来就磨得厉害,后来彻底烂了。”她说,“不过我想,真正重要的是里头的东西。”
史蒂夫回来华盛顿的时候堪堪和他擦肩而过。他刚离开佩吉的住所,便装的美国队长就出现在了街口。巴基笑起来,告假说不打扰这个约会,自己则往博物馆跑 去。他走过旧海报前方,路过一群比试着身高的孩子们;他回去看那展厅,同他上回见的相比,突击队成员正中多出了那件星条旗制服的展示假人。他看见自己过去 的装扮,还有自己过去的脸孔。一个展板上写着他的名字,在世人眼中他的生命仍然终止在一九四五年。那个展板上处处与史蒂文·罗杰斯的姓名相联系。人们从那 前头走过去,有的停留有的则不。有一部分人始终将历史惦念,有些人则不愿顾及他人的生活。
巴基将重心自如地换回另一只脚上。他恐怕真的是站了太久,因为在人群开始散去时,有人从侧边撞了他的肩膀,然后从帽檐底下递来个笑。“嘿。”史蒂夫说,“嗨。”
“这样好蠢。”巴基说。他去戳史蒂夫鼻梁上的眼镜架,稍一碰就沿着鼻尖滑下来。史蒂夫摇头解释说他来这里时经常被认出来,后来学会了戴帽子,也依然会 被那些有英雄症结的小男孩抓包。“那是因为你的脸被画在整面墙上,而且到处都是你的录像和照片。”巴基哼道,“我的曝光率就小多了。”史蒂夫的神情相当温 和,他冲着这边看,甚至还退了一步,似乎要将巴基·巴恩斯本人和那展板上的黑白留像一同纳入视野之中。巴基本来还有很多话想问出来,那一刻储存话语的地方 忽然空了。他低下头去,告诉自己过一会儿再去拥抱他。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他们随着人群离走时,史蒂夫在门外生出了这样的疑问。巴基听他叨念说应当没有人来得及把这里介绍出去,失笑着搭过那大兵的肩膀。
“我来过这里一回,”他说,“为了搞清你是谁。”
史蒂夫就不再问了。他们换去了别的话题,巴基问到他伤势如何时他正经地说沿湖跑上三圈没问题。“不过短期内不建议进行外出任务。”他这样说,“安心点,如果我的情况太糟的话他们也不会放我出大厦的大门。”但他很快又要回去,他回来华盛顿是要从他过去的居所里收拾走一些东西。他同史塔克谈过,复仇者建 制竖立起来的初期他需要长久地留在纽约;何况他还是那个布鲁克林男孩,他更想念那里。
他们不赶时间,挥别了绕着附近打转的车辆,冲着车尾的牌照毫无理由地发笑。他们在天色开始完全变暗之前从林肯纪念堂前离开,胡乱塞了满嘴垃圾食品,在 天黑的时候赶回罗杰斯的小公寓楼。他们在过道里遇见隔壁的CIA,史蒂夫管她叫莎伦,向她道谢,金发姑娘微微抿嘴笑,跟他说别客气他搬走后她可以尽情用他 的洗衣机。他们各自道别又各自关在门板后头,巴基开始快活地大笑。“洗衣机?真的?”他戳着史蒂夫的胸口,“你可真是不怎么擅长干这个。”
“我忙得叫自己没时间认真考虑约会。”史蒂夫回答。巴基冲他不留情面地摇头,在记起自己该说什么之前已经退远了一些。
“得了吧,”他说,“你只是还没结束上一个邀约。”
他听说过那个故事了,上一个邀约在一九四五,有很多别离都发生在那个年头,那个年份被排列成一小串数字抄在纸牌的边角。现在那数字被洗去了,一些故事 重新建立,一些微末的痕迹被抹去。那张纸牌在他游荡于布鲁克林街头的时候被弄丢了,一个不成器的赌约,活过了战争却在和平之地里显得不值一提。他们真正的 赌本还活在胸腔里头,搏击有力,节奏鲜明。那远比一个孤独伶仃的纪念品更好。
“记得我上回来这里吗?”他说。
“那回一切都一团糟。”
“至少没留下更多子弹头。”他漫无目的地四处环视,把自己塞回先前坐过的位置。不拿匕首,不举盾牌。“我拿走了一张牌。打赌吗,大兵?”
“我从来不是手气最好的那个,”史蒂夫答道,“但也说不准。”他摇着头,缓步走近。“我也有很久没玩过牌了。”
“我觉得卡特探员不会高兴看到你连个能玩牌的人都没的。”巴基深思熟虑地讲。史蒂夫已经到了近前,而他微微放松向后仰去,歪倒在靠背里去看那双蓝眼睛。史蒂夫温和地望过来,带着一丁点儿困惑。
“嘿,”他说,“她同你讲了什么?”
“她还给我一些东西。”
巴基把手往外套内侧伸,从胸口暗袋那里掏出那个信封。史蒂夫不太理解地看着,也不主动出声询问。巴基把信封外侧翻给他看,空白一片,没有邮戳也没有字 迹。他将手抬高叫史蒂夫握住它的边角,最终完全递交过去,让他拆开封口。史蒂夫从里头拽出信纸来,那东西被时间磨得轻薄,泛黄发脆,他展开它的动作很缓, 又花上更漫长的时间去凝视里头的内容。他的嘴角颤动,叫人不确定那是一个笑还是其它。
“我以为我将它塞回去了,”他说着,声音微微堵塞,词节断得厉害,“塞回制服里,备用套的内层,我不知道——我以为它被埋在墓碑底下。”
“看起来它又被人给取出来了。”巴基说,“我不惊讶。他们给你埋了什么,你第一块报废的盾牌?都有人能把它挖出来贴在神盾局的徽标上呢。”他看着史蒂 夫低下身来,似乎只想叫微笑的成分清晰一些。他伸手去刮蹭那点短弧,指节停留在史蒂夫的颌骨旁边。“真好,”他低声说,“我都没想过要把它寄出去。”
“你带着它多久?”史蒂夫问他,“从你标的那个日期开始?”
“是啊——是,同行的每个人都带着那么一封,似乎打算瞅准在欧洲落地的时候就寻个时机把它寄出去。我早就写好了,在临行前还用得上好钢笔的时候。可那 时候我还不知道该寄给谁。”巴基这样讲。他从史蒂夫手里轻轻扯过那页信纸,戳着下两行和结尾日期。“我把写收信人名字的地方空下来了,我不打算填上那个说 过等我回去的好姑娘。上战场的士兵都不值得等,她值得更好的人。”
“所以你还是热衷于坑害我。”
“我差点死了。”他恶声低吼,嗓音都梗进喉咙,像塞着土灰和血。他花上好一阵子去找回声音。“那回还算走运,我过来而且活得很好,然后我想起来,”他说,“你叫我等你过去再结束战争。”
他把信纸叠好,塞回封里,交还回史蒂夫的手头去。“我以为你想留着它。”史蒂夫说。
“你是收信人。”他说。而这迟到了七十年。他一拳擂在自己胸口上,微微弯起眼角来。“敬你,史蒂夫。”
那就是信笺本身的意义,叫你维系着另一人的命,它永远停留在需要它的人手上。史蒂夫将它握好,大抵是为了将它收起而短暂地离开。巴基放松地瘫进椅背里去,再睁开眼时对方已经站回了原地。“谢谢你,巴克。”史蒂夫这样讲,然后俯下身来亲吻他。
他们早该这样做。巴基模糊地想。早在一切令人忧烦的变故发生之前,早在他们自知会互相陪伴的时候,早在他们还是实打实的大男孩、一个拾起另一人的家门 钥匙时。过去他请求一个准许,他早应该请求更多。因为史蒂夫·罗杰斯是那样好,值得所有的一切。现在那个浮着尘土的年代完全过去了,公寓楼里的家门口没有 一块砖头,没有一把钥匙能被翻找出来。直到现在——现在,一切都迟得太久。
史蒂夫的手指碰着他的耳廓,滑到那些零碎伸展的头发里,一直向后摩挲到他的颈子。有一瞬巴基像过去那样绷紧背脊,因这动作足够危险,因他的命都跟着脆 弱起来。史蒂夫将手掌贴在那里,温和而令人安心。有一刻他想即便那变成刀片也不会要了他的命。他这样以为了,他这样相信。很久以来他再难得相信什么事情, 但此刻他放松下来,把自己投进那拥抱里。
他们花了很久去互相亲吻,比即行前更加长久,像是久别重逢后蓦然发现一些东西可以失而复得。那些亲吻延续绵长,松松落在额前颈侧,从客厅绕回卧房里 去。他们在全身赤裸时互相安抚,手指碰到新愈的伤口,划动的轨迹沿着肌肉线条走过去,做得轻缓而放松。巴基去仔细地观看所有那些伤痕,赶在它们随着上一次 战争的痕迹一同消失之前,赶在新历的战役到来之前。美国队长生着一副战士的身躯,而他不需要更多痕迹去证明自己的功勋。这具身躯伏在他身上,坚定地连同他 非人的那部分肢体一起拥抱。
他们依然年轻,史蒂夫是更年轻的那一个。他没经历过沟壑重重的年代,他纯正的部分依然如新。巴基引导着他完全接近自己,肢体和呼吸都互相连接。那一时刻有人感受到自己多少还存着希望的由头,生机从历经修补的躯壳内部缓慢榨出,叫他感受尚还鲜活的一切。
这永远比想象得更好。
[1]此处为伊斯兰教义的说法。
*5.1更新完结*
第36章 英雄墓
“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1]
有人用枯干的手指拂动书页,浅浅在上头划过一句话。她变得沉默寡言,因为讲话会让她气喘咳嗽,她变得安静而加倍温和,全然沉浸在流逝的时间里。她昏睡 的时间愈发长久,或许不知何时便不再醒来了。史蒂夫将鲜花放在她床头,好奇地想着她是否还会做梦。梦里洒着香水的姑娘们成群结队走过贝尔格莱弗广场,个个 都还不到换上军衣的年纪;伦敦的雾气浮动在清晨乍来时,萦绕在废墟上头让它们显得像枯碑。那一些温柔的异乡人的记忆,在生命逐渐走向末端时或许会浮现出 来。但佩吉并不会同他讲。她醒过来时只安静地看望他,像要将他的脸孔整个烙在脑海里,陪伴她到生命的终末。他过去和今日都是一般模样,而她惦记了他一生。
史蒂夫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俯下头去亲她的鬓角。医生说她无病无灾,但她的情况仍然不容乐观。从前她仿佛还吊着一桩心事,现在她却像是不再担忧任何事 情了,这让她显得平静也叫她少了一股子决心。她也不吝求更多陪伴,醒来的途中自个儿将书页翻得很缓。她这一生活得够长,而今自然老去,像常人的生命一般轻 易地衰败枯竭;她活得还不够长久,史蒂夫清醒见到她的时间不过三五年。
她又昏睡过去了,而他悄悄离开。
史蒂夫每日拾掇一些东西,有人替他送去纽约。他还有时间在华府晨跑,在天刚亮堂起来的时候远远望着方尖碑。他回到家时,碟机上转着山姆硬塞过来还来不及收拾走的一些唱片,巴基坐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这安宁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纽约的动静逐渐闹大,一些明面上的消息和一些暗地里的同时在生发。新闻里开始拼命猜测史塔克又要闹出什么大动静,搞不好他一 掀帘幕叫人发现后头多了一批从前没见过的新盔甲,然后钢铁侠会重新蹦跶到世人前头。“他们也想得太简单了,”托尼懒洋洋地讲,“这是最容易猜到的一个部 分。”他说佩珀也懒得就此找他麻烦,她完全理解他需要做些事情,让自己让其他人都变得更好一些。
布洛克·朗姆罗逃出监护室的消息也秘密传到了美国队长手上。特战队其他人都没出类似的麻烦,要么确认已经丧命、尸身和档案记录都比对得上,要么在干脆 那场混乱中不知所踪,剩下的几个倒霉蛋跑得还算快,可惜还是被扣回了监牢里,在被唬住之后倒也光棍地大开金口抖出大笔情报来换自己的命。朗姆罗是态势最古 怪的一个,他全身伤重地被从废墟里抬出来,当时只剩了半口气,吊了好久才被救回来,醒来后成为唯一活在他们眼皮底下却又三缄其口的人。这会儿他终于做出了 符合他风格的反应,行动干脆利落,一路打昏了大堆的看守人员,留下一堆狼藉和一间空屋。
“你们早该把他弄到我眼皮底下来。”托尼不无遗憾地说,“神盾局剩下的设备不怎么中用,是不是?”
朗姆罗的出逃似乎成为一个讯号,此后四处暗线都传来了明确的叛反消息。一些人终于不再遮掩,跟上了一个先驱者的离走势头,登上不知在哪的巡航船去。所 有人都曾经艳羡过那个天空堡垒或为之自豪,但那是在它不落在敌方手里的时候。“所以这不是一个完满的英雄故事,”托尼说,“坏人没被打倒,那倒霉的天空船 还飘在我们脑袋顶上,谁也别想睡好。”他们或许正在经历一个更坏的时代,一个制造混乱的阵营遁入天空,还有更多东西被藏得更深而一时叫人挖掘不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有人明了战争永不歇止的含义,有一批人愿意为此奉献出生命,而这一切本身也会成就生命本身的意义。
“我该走了。”然后巴基这样说。
他说话时史蒂夫正托着他的颧骨,手指压过凹陷进去的轮廓一直压到耳后,碰到一绺褐色柔软的头发。他笑着接受一个亲吻,并不介怀地昂起头来,叫更多的落 在自己的肩颈上,一直蔓延到他左肩上的断口处,那一刻他蓦然低叹了一声,重复了一次他的话。“我该走了,史蒂夫,”他的手掌小心地贴在他友人的侧颈上,向 下顺滑过半面脊背,一直落到腰后将他们拉近成彼此触碰鼻尖的距离。“你知道我现在的任务。”
“我知道你在为谁办事,”史蒂夫说,“我依然不喜欢他办事的手段。”
“你可是早都放我去了,队长。”巴基说,“没有战士会天真到不事杀戮。”
他冲澡出来之后找史蒂夫问一把剪子。他这些天都没去刻意寻找过,尽管从过去的习性来看他更习惯把所有带刀片的利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也不知道那会叫他 更焦虑还是更安心。史蒂夫将拇指覆压在刀脊上轻轻摩挲,同样不知道自己是更焦虑还是更安心。剪刀并不会完全从人的后颈上擦过去,但那滑动的势态发生时巴基 仍然抿紧了嘴唇。史蒂夫抬头时留意到巴基正从镜子里望过来,视线游离着捕捉他的眼睛而没有专注于自己的模样,每接触上一次都会将肩膀放松一些。时隔很久, 詹姆斯·巴恩斯过去的模样正在逐渐跳脱出来,那却不是他本人最介怀的事情。
再然后,赶在一次离别之前,他们遇上了另一次更为彻底的离别。消息就从市内传来,恐怕也传到了纽约去。另一些人从那边赶来,和他们汇聚一路。人们都换上了黑色的外衣,去参加佩吉·卡特的葬礼。
过去有一个姑娘同一个大兵许下一支舞,战争结束时她没等到他归来,后来她也没有留在自己的家乡。时至如今她到了把最后的心愿留给自己的时候,她却用文 书留字去嘱咐人们让她沉眠在这片土地上。史蒂夫曾短暂地设想过她该有的去向,那些画面中往往有一个情景,是他抱着骨灰盒将尘屑撒入河流或大海,期许洋流能 将死者最后的一些心愿和念想捎回大洋彼岸去。但她的心愿和念想都留在这里,过去引领自由的国度,过去她为之奉献的地界,过去有人将它的名字冠在一个人的荣 誉头衔上。
史蒂夫想象着她临终前的模样。她没叫任何人赶上那一时刻,只是安静地阖上双眼便不再睁开了,在无病无痛的夜晚永恒地睡去。她的十指在身前微微交叠,不成祈祷、只是祝愿,她的头发散落在她的脸庞周围,衬托出一个恬静的微笑。他想着一切,沉默地在棺木盖上撒下第一把土。
他去旁观过二战老兵的聚会,那些过去一起玩牌的年轻人把自己的旧军服翻出来,勋章擦得锃亮,冲着昏昏欲睡的那一批骂骂咧咧,好像这样就能将他们从半截 身子入土的境况中给吼起来。然后有人告诉他每一年到场的人都更少,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最后被剩下的那一个。每个从过去走到现在的人都会逐渐倒在路途 上,这是谁都必将经历的一环。时至今日他所熟识的最后一个从旧世历中以寻常方式遗留下来的人离去了,并没有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告别。
当日天色阴沉,却没有雨丝斜落而下。拂风时有灰翅膀的鸽子扑簌而过,落在临近的墓碑上,爪尖扣着历时更久的灰岩,阴影覆盖上新草和青苔。最后所有人轮 流走上前去告别,史蒂夫留到了最后一个。他背过身去时所有人都还等待着他,似乎指望他能另外发表些感想。史蒂夫冲着那些眼睛压低眉头,缓声开口。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发布讲话。”他说,“没有演出,演出已经结束。我没有替她念诵悼词,因为我不确定我该缩得更短还是讲得更长。今天我站在这里 只是为了告别。过去我忘记将邀约结束,我不知道这是否为她留下了希望——任何形式的希望。我很高兴她沿袭了过去的理想,也安然度过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我站 在这里完成一次道别。愿她安息。”
这的确不是一番能被计划的讲话,他在话音落下之后仍然毫无头绪自己究竟讲了什么,然而有人鼓掌,有人再次擦拭了眼睛。最后人们终于散去,有人在上前来拍拍他的肩之后转身走远,有人则远远站定下来打算多留一阵。托尼·史塔克待了很久,终于磨蹭着走近,微微咳嗽了一声。
“所以,”他说,“旧时代——”他打了个梗,尽管要吐出那些词来于他过去的腔调而言并不困难。他远有一百种更伤人的方法去讲话,但如今他蹙着眉头,像是全无概念那是否该由他来宣判。史蒂夫轻轻摇头,接下了他的话茬。
“——过去了。”史蒂夫说,“看起来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候。新时代,新建制。过去的已经全部归墟了,也不用下定决心去打破一些旧框架。”
“是啊,”托尼把目光沉到墓碑上,低声嘟囔着,“最后一个。”
他们本该露出更加悲戚或涵盖更多希望的神情来,然而都没有。托尼不安地蹭动着脚踝,而史蒂夫也不急着打断他。还有其他人留下来,但不属于这方谈话,安静地停留在外缘等候着。史蒂夫的耐心不错,他知道他们还需要更长远的耐心,去推动并等候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这样一个团队作为核心,比那些秘密建制要好得多,没有什么要互相瞒着,没有什么见不得光。”托尼说,“我们的身份都不是秘密。这样很好。”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史蒂夫说,“只要不弄出个类似的算法来监控别人的一言一行的话,就永远有秘密存在,秘密是自由的一部分——”
“我们不会完全牺牲它,队长,”托尼平声道,“只是需要奉献一部分,作为自由的代价——你的说法。”
这是一个史塔克,史蒂夫意识到。史塔克的名字留存在神盾局的初始档案里,长期以来都作为它的一个支柱而存在,那是其业绩的一部分。这一个史塔克或许同 他的父亲不那么相像,但总归是继承来了一些东西。他将理想付诸实践的方式可能尽随自己的心意,他永远不会采用史蒂夫·罗杰斯最喜欢的那类做法,他们能在一 些事物上取得一致的观点,但他们永远不会毫无分歧。
“我只是个士兵,”史蒂夫这样迁跃性地回答,“我负责战斗和下令。”
“我对这方面不太关心也知道士兵的职责是遵从指令。你是该改改你的老顽固脾气。”托尼说。他哼笑了一声,伸出手来。“合作愉快,队长。你负责下令。”
史蒂夫伸出手掌和他的交握,停顿很久。他隐约知晓这会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在一块新碑之前,一个结束昭示一个开始。这之后他们不再多说,各自告别,然 后各自迈步往不同的方向去了。史蒂夫跨过道路向最后剩下的一个人走去时,留意到对方正出神地望着托尼离开的背影。他走近时巴基回过神来,皱着点眉头冲他 笑。“我应当表示一下我的期望值吗?”史蒂夫去搭过他肩,带着他转了个向。
“走,我们先去看看别的。”他说,“我自己都还没实际见过它们。”
“葬礼怎么样?”有人问过他。
那时他刚参加完他母亲的葬礼,踢踏着挪上台阶去回到家门口,房门背后空空荡荡,今后里头也会只剩他一人。萨拉·罗杰斯是一个为工作和生活操碎了心的女 人,最终没能逃过病痛的折磨和现世苦难而沉沉睡去。她不消再操更多心了,也不用再吃更多苦头,但史蒂夫仍然替她难过。她葬在他父亲的旁边,他们得以在冥冥 中让魂灵互相依存。史蒂夫并不很信那一套,但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想那里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一方地,他说不上是忧虑还是平静。他想做些更有价值的事情,而不是早早死于病痛、被草率地埋下。他身后再不剩可以主持他葬礼 的亲人了,唯一能确定到场的人就在他近旁,叫他相信他不需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即便他一无所有时,巴基·巴恩斯仍然站在那里。
战争结束后一定有人替他们都举行过葬礼,然后将他们的名字刻写在历史当中。但那一场葬礼他永远无从得知详情了,也无法评判当时的情景如何。他希望不算 坏,他猜想应当不会太坏。他听闻过无数消息,也逐渐知道那里被当作一处伟大的纪念地:同一年代的亡者在周围排开,齐整如仍然在军列中排行,前方是领导他们 的人,一个人去引领在那个年代所有留下了姓名和性命的英雄,生于精彩死于光荣。
现在史蒂夫依循着别人告诉他的方位去辨识路径,和另一个留存下来的人并肩行走,最后终于站立到那一场他们都没能见证的葬礼的遗存物的前方。史蒂夫让目 光平平扫过周围的阵列,暗叹自己从来记不下那么多人,也没法为他们一一致哀。最后他终于垂下眼睑,想寻到一个由头让自己开口讲话。
“看起来他们还不急着把我的空坟墓撤走。”他说,“往好处想,至少我不用愁自己没有位置可去,也不用因为这个而着急。”
“我觉得看着这个挺伤人的。”巴基诚实地讲。他的脚底微微蹭着地。“这很古怪。”
“弗瑞冲着自己的名字也没多说什么,我觉得他挺乐见其成。”史蒂夫耸肩道,“以及是啊,叫他们看见死亡才比较鼓舞人心。”
“叫他们看见奋斗的代价?”
“没错。”
他们并立着凝视那墓碑。即使世人尽都知道史蒂文·罗杰斯已经跨过七十年的时间像个奇迹一般归来,重新投身于战斗事业当中,美国队长那无用的空坟前也永远少不了鲜花。巴基前去抚摸它的顶端,手掌搁置在上头久久不移开。然后他就这样低着头说:“你仍然在拯救这个世界。”
“我们都是这样。”史蒂夫回答他,“还有,我说过你的墓碑在我的旁边。”
史蒂夫看着他耸起肩膀,一个无奈的举动,也曾被短暂地用来示意一切安好。“你该学学正常的安慰方式了,小混球。”巴基说。他的话语里带了点儿漏气的声 音,但他看上去情绪还平稳。他抿着嘴唇思量了好一会儿。“战争不会结束得太快,我们也都看到了。”他说,“这可能比我们过去面对的东西还麻烦,触手一大 排,后头还藏着套——你得辛苦点了,队长。领导他们,给他们下令。可别太犯傻劲儿了。我不在队伍里了,没人看着你。”
“你犯傻的时候比我多。”史蒂夫说,“比如现在。比如你要去做的事情。”巴基退到他旁边拍他的背,随后微微往一侧转了步子。
“我们会打胜仗的。”过去那中士说。过去他从未这般笃定地讲过话,去陈述一个全然依存于理想的假设性结果,去肯定地表达不过是期许的愿望。他咧开嘴笑,站立在他自己的墓碑前头。
“小心别真的躺到那底下去,”史蒂夫说,“虽然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下去的。”他回答。
史蒂夫恒久地注视这场景,一个活人站立在哀悼自己死去的碑前。詹姆斯·巴恩斯并不严谨正式地站在那儿,肩背腿脚都放松,黑色外衣将他的胳膊完全裹了个 严实,只要不去留神手腕以下的部分就同过去无异。他的头发修短了,齐整地梳起来,看上去像他们临别之前、更早之前,一个承诺一世的友人将钥匙递到他手中时 的模样。他经历得远比那多,他眉头眼角的轮廓线都比过去要松垮疲惫,但此时他勾起点形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叫人放心他只是先行过一步,而那算不得不可僭越的 沟壑。
“是啊,”史蒂夫说,“我还记得你说你会活得比我长久。”
他走上前去。他们停在两块墓碑平摊开的区域中间,像每一次久别重逢或分别之前那样拥抱彼此。总有一天士兵会停止战斗,回来安度余生或许并不比死在最后 一处战场上来得强;总有一天他们会真正沉睡在棺木当中,再不知道上面的铭文是否还像过去那样。会有一个人先行或留到最后,而最终他们仍然将彼此相依。
他们结束那个拥抱之后,巴基往后走去,先一步走去,行将在他自己的路途之上。史蒂夫没有叫住他,但他在几步过后自己刹住了脚,回过身来站定了片刻。他的站姿忽然严谨地挺拔起来,头肩都摆正、腿脚都并齐,重心稳固地落回正中,然后抬起右臂来,缓慢地举到额际行了个礼。
天幕上云层低垂,正裂开一道缝隙,拨开落雨的势头拉下一道微末的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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