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九九《鸳鸯锦》 凌九九

08年兵荒马乱,09年后工作开始越来越忙,以至于很久没有心情闲下来看些什么,直到最近才想起三四年看的一些杂志来,想去翻一翻,才知道《南风》已经停刊。多少有些惋惜,这本从大学开始到毕业刚工作时一直陪我的杂志就此消失了,陪同消失了的我们曾经的年少情怀。整理一下留下来的故事,除去已经放到博客中的《断眉》和《一直很安静》,剩下的,就是这篇《鸳鸯锦》。《断眉》让我们看到浮世之后内心深处最初的情感,故事虽然简单却在读懂其中的含义后,让我们懂得珍惜无声之中的爱;《一直很安静》像是曾经情犊初开的我们,因为爱却不知道怎样表达而不断犯错,致使一错再错,直到最后谜底揭开时,“一边笑一边流泪”;而《鸳鸯锦》让我们痛到心在流血,却找不到任何的出口,那样悲惨的故事给我们更多的是无奈和震撼,震撼之后是对于现在情感的思考,我们需要好好珍惜我们现在的幸福。

我自还未出生起便是不祥。

还在腹中,爹就死了。爹的家人恼红了眼,说我娘克夫,收拾几件衣服扔出来,赶出家门。她屈辱地回到娘家,忍了兄弟和街邻的白眼将我生下来,一病不起。没捱几天,便郁郁辞了世。

从此,我成了没爹又没娘的孩子。

从此,所有人痛恨我,说我是灾星。

我果然是灾星。四岁,外公的绸缎庄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倾家荡产。事后,他含泪给我穿戴整齐,把一只小布包袱挎到我身上,以带我出外游玩为名,狠心弃在异地街头。

直至如今,我仍不恨他。他也是万不得已。

捡到我的,便是二娘。

我在街头饿了整整两天,却不哭不闹,好在民风淳朴,才未被拐走。街口的二娘见我可怜,带回家里,给饭吃,给水喝。问我家住哪里,叫什么,我只是摇头。她打开包袱,里面除了一些银子和衣裳,还有一方极精致的锦帕,鲜红的底,绣了两只鸳鸯,紧紧依偎,活灵活现。

她怔了良久,最后叹息说,苦命的孩子,我既无儿无女,便收了你吧。

因着那方锦帕,取名鸳鸯。

第二年,小镇发了洪水,淹没了大片土地和房屋。我对二娘说,扔了我吧,我是灾星。她却不肯,带着我,颠沛流离,辗转到了另一个小镇,开起一间豆腐坊,勉强度日。

二娘并不是二房,也并非行二,可是大家都喜欢这样叫她。听起来,多了些灵巧,又不失厚重。她却不让我叫娘,说是娘只有一个,不可渎了亲情。于是,我便跟了乡邻一起唤她二娘。二娘二娘,每次叫出来,她都脆脆地应。

二娘是寡妇。捡我那年,她只二十二,寡却已守了两年。我大些,懂了事,问她丈夫是怎样死的,她只摇头笑笑,却不肯答。眼睛里分明写着落寞。

怎么会不落寞,一个女人,少了爱情,便像枯了的花吧。

我早早便懂得了爱情。

二娘是识字的,从小教我读些诗书。想她出身也是不俗,只是不知经受了怎样的变故,才来这偏僻的小镇卖起了豆腐。我识了字,却并不安分,不肯安心地读四书五经,只找些小说来读。《桃花扇》、《西厢记》,读了一遍又一遍。二娘有时看到,只怔一怔,却并不制止,我便越发放肆起来。十二,别的女孩仍是懵懂,我却已对爱情有了憧憬。总是想,会有那样一个男子,带着浑身的威武之气,护着我走到白头。

我从来便不喜欢文弱男子,像许仙,像张生。男人就该英武,否则怎样顶天立地?我渴望着岳飞那样的英雄,纵使枉死,也是万古流芳的浩然正气,让人感动到落泪。

我的童年是那样残破,我期待着一场爱情,让我如牡丹般绽放。

认识三少时,我正迷恋刺绣。

十六岁的某一天,忽然开始,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上天下达的旨意。我找来各样的布,找来箍子,找来彩色丝线。我央二娘去邻里借来花样印子,小心地刷在布上,如获至宝。从来没有人教,竟绣得活灵活现,最喜欢的是牡丹,大朵大朵,层层叠叠绣出来,无尽雍容。绣好了给二娘看,她便痴了,仔细地看,然后出神,我叫她,她才笑笑,说好个鸳鸯丫头,竟像天生神赋似的。

我更是欢喜,不停地练,花鸟风景,惟独不绣鸳鸯,只因心里,一直记着那方鸳鸯锦帕。懂事后,时常拿出来端详,这才知道这对鸳鸯,怎样绣工了得。羽毛色彩鲜艳,层次分明,丝丝不乱,不过一对水鸟,双眼竟也像含了情,最妙是雄鸳鸯头上一撮鲜红,光亮照人,竟然惊心动魄,直指人心。

这样的一对鸳鸯,任我,无论如何不能超越,便干脆断了念头。

即便这样,我仍是悄悄出了名。整个小镇都在说,二娘家的鸳鸯,无师自通,绣出的物件有如神助,栩栩若生。更有人说我是天上掌管刺绣的仙女转世,这才天赋异秉。十七岁,二娘盘下豆腐坊旁边的一家店铺,给我开了间绣坊,以我的名字命名,鸳鸯绣坊。

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三少。

他来那天,绣坊门前的桃花开得正艳,闲了去数,一朵两朵三朵,数到二十朵的时候,他便来了。溅了满身的桃香。

你便是鸳鸯姑娘?他问。笑着,带几分邪气。

我说是。他眯了眯眼,抖抖衫子坐下来,笑道,娘说差了老妈子便可,我偏要自己来,亏是来了,否则白白错过这样的美人。一双眼盯在我身上,笑得肆无忌惮。

我皱了眉,一句话也不说。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忙退后,他怔,又走一步,我又退一步,他笑起来,再进一步,我急急又退,退得手忙脚乱。他大笑,转过身,高声唤来人,有人端了几匹料子走进来,我瞄一眼,都是上好的绸缎,大红。

鸳鸯枕,龙凤被,拿出你看家的功夫,限期两天,酬金双倍。他说,慢慢敛了笑,显出些许严肃来,即便如此,眼底眉间仍是留了三分风流。

我从不绣鸳鸯。我说。

不绣鸳鸯开哪门子绣坊。送布料那下人插嘴道。他回头,一眼盯过去,没带丝毫凶狠,那人却刹时闭了嘴。

他看回来,笑说,破例行不行?

我说,不行。

他又眯起眼睛笑,饶有兴致地看我。我垂了头,索性再不说话。富家登徒子,我本是厌恶,只希望他速速离开了才好。莫说绣鸳鸯,哪怕只绣些牡丹鱼鸟,也恨不得断然拒绝。

他站起身,背了双手踱圈子,几圈下来,忽然喝了声好。这一声洪亮又清脆,我惊抬了眼去看,他挥了手说,你会绣什么,尽管绣,不绣鸳鸯就不绣鸳鸯,花鸟鱼虫,你绣得出,我就照了单收。

我还未出声,他身边那下人早忍不住惊呼起来。使不得啊三少爷,这是夫人专程从北平丽丰祥订的上好锦缎,总共就匀出这几匹,就是再订也赶不及送过来,万万不能这样糟蹋。

他眯眼,慢条斯理道,什么糟蹋?

三少爷,咱们从平遥坐了大半天的马车来这里,也无非就是慕名讨个好手艺,现下这姑娘不肯绣鸳鸯也就罢了,大不了把料子带回去找别人,可她若是真在上面绣了花鸟鱼虫,您难道能枕着它成亲不成?

他不动声色,只低头呷着茶,喝够了,这才抬起脸,笑眯眯说,顺子,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到今天才总算说了句聪明话,没错,她哪怕是绣了乌龟王八,少爷我也真枕着它成亲,你要是再聒噪,我出去就撕了你的嘴。

凌九九《鸳鸯锦》 凌九九

说完起身,又抖抖袍子,大步走出去,看都没再看我一眼。那顺子苦了一张脸,想跟我说话,张了几次口又说不出,最后终于顿足长叹一声,甩甩袖子追出去。

仆人倒是忠心,可惜跟了这样骄纵的主子。跟到门边看出去,两条人影转了弯就已不见。桃花还是一样妖娆着,似是一朵也没有少。

我倚了门,出起神来。

那顺子说,他们来自平遥。

平遥。

闭上眼,便是那林立的街铺,雄伟的城墙,还有城中间高耸的金井楼。隔了这许多年月,耳边似乎仍能响起清早时分,同兴公镖局的武师们清脆的练功号子。镖局不远处便是间药铺,我每次给外公买药,总能听到。

我骗了二娘。

我分明是记得的。我的家乡是平遥,那里有我苦命的母亲,薄情的亲人,还有唯一疼我,却又只能无奈遗弃我的外公。

我却又没有骗二娘。我是决计要忘记了的——那些苦难的,不堪回首的岁月。从她捡到我那天起,我便没有了过去,从此,我成了鸳鸯,就只是鸳鸯。

可是今天,有人在我面前说,他们来自平遥。

平遥。

风吹过来,一瓣桃花轻飘飘落了下来,打着旋。

平遥,也是有一样的桃花吧。

第三天一大早,那少爷便来了。我刚刚梳洗好,扫干净院子,一开门,便看到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朝着我笑。

早,三少爷。我说。

他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是三少爷?

我只是笑,并不答话。往后看,却不见那顺子,想来是少爷嫌他多嘴,撇了他自己来。

开门请他进去,自己回房取了绣好的被枕。

我自然是没有绣了乌龟王八的。

他抖开,看完却一怔。你绣了鸳鸯?

我低头不语。

你说你不绣鸳鸯。

我还是不说话。

他仔细看,笑说,绣得这样好,为什么不绣?笑完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我忍不住问。是我绣得不好?

他摇头。不是,是绣得太好。

我说不出话,怔怔看他。他与两日前不同,细分辨,又辨不出,只觉眉宇间,少了些轻佻,多了些心事。

这样的纨绔子,能有什么心事?

他临走,放了双倍酬金在我桌上,我追出去,把多余的还给他。无功不受禄,我说。他深深看我一眼,没有推辞,把银两收回去。

看他的背影,走得极稳健,倒不像是轻浮之人了。

大富大贵的人家,远比我想象中复杂,就是简简单单一个人,心思也是极难揣测。

过了会,顺子却来了。急三火四地冲进来,第一句话就问少爷来过没,我淡淡说,来过,又走了。他一下跌在椅子上,满脸颓然,只喃喃说,完了,完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没完,我没绣了乌……那些的。

见他发愣,我又道,我绣了鸳鸯。

他这才笑起来,一直给我作揖,转身欲追了他家少爷去。我忍不住叫住他,问,我绣了鸳鸯,你家少爷却说可惜,不知可惜什么?

他扑哧一声笑,说,过几天我家少爷便成亲,可那程家小姐他看不中,就想变着法的戏弄她,幸亏姑娘你深明大义,否则这还怎么得了。

我不解,既然不喜欢,不娶就是了,为何要戏弄?

他摇头叹息,鸳鸯姑娘,大户人家里的事,咱们穷人是不明白的,老爷夫人要他娶,他就只能娶,什么喜欢不喜欢,门当户对就是喜欢。

我想起那少爷轻佻高傲的模样,心下先就犯了疑。他看出来,笑着说,鸳鸯姑娘,我七岁开始跟着我们家少爷,对他最是清楚不过,你别看他横眉立目的,一副混世魔王模样,心里却是最善良不过,又是极孝顺,他是宁可自己一万个不情愿,也不肯违了老爷夫人的意。

我忽明白了他眉间的心事。淡淡笼在那,像抹浓云,浓虽浓,偏又是极小的一朵,便也落得不着痕迹。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

到了月末,有些传闻便飘了过来。听到隔壁茶馆里的客人闲聊,说前些天平遥城有件大事,两家最大的富户联了姻,方家三少爷娶了程家的五小姐,婚事办得极排场,舞龙舞狮踩高跷,宴席一直摆到了院子外面去,热闹了整三天。

我心一动。程家五小姐。

程家。

有人问,那程家做何营生,答说,听说本是做绸缎生意,早年生意也就了了,还曾被一场大火毁了铺子,亏得程家老爷子有股子韧劲,咬牙挺过来,关了绸缎庄做起染行,近年生意越做越红火,接连吞了好几个铺子,成了全省第一大家。

又有人问,那程小姐样貌如何?该是极美吧,否则方三少那样的纨绔子,又怎看得上眼?答的人笑道,那程家说来也怪,老爷子下一辈,净出男丁,少有女娃,只有一个女儿,克夫又克家,早早就死了,到了孙儿这一代,却又全是女子,一个男儿也没有,又都相貌平庸。程老爷子说,自己曾做过一件错事,这是老天爷在罚他无后了。

我靠在门上,心里疼起来。

程家,果然是程家。程家老爷子,那该是我血肉相连的外公。

外公,你说的那件错事,是不是遗弃了我?

方家三少爷。原来他是姓方的。却不知道名字,只知是三少。

三少,方三少。

一个月后,忽一天有人送了帖子来,指了名请我,地点是福乐居,镇上最大的酒楼。

落款处,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方之遥。

我问来人,方之遥是谁?那人笑说,我们从平遥来,这是我们三少爷。

原来是他。我展了帖子再看那落款,潇洒有余,稳练不足,又隐约显了几分风流。是他了,果然是他。

二娘问,可有深交,我说没,二娘便又说,那就回了吧,不要有什么危险才好。我笑说,回了也不是不可,只是显得小气了,况且他再是嚣张,这里毕竟不是平遥,说到底,咱们才是地主。

他总没有理由对我不利。总不至我没有绣了乌龟王八,便来找我的麻烦。

何况,何况他是五姐的丈夫。

早忘记她的模样,却仍记得儿时她撕烂我精心编制的花环时那份跋扈。那样趾高气扬地踩几踩,再大声说,我爹说你娘被休回来,丢光我们程家的脸,你们最好躲到天边去,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如今,我果真躲到了天边,她却管不住自己的丈夫,任他风尘仆仆地来寻我。

这样的约,如何不赴?

刻意迟了整整一个时辰。早就梳洗妥当,坐在家里稳稳地绣花,日头自当中偏了西些去,这才起身。

到了楼上雅间门口,看到顺子坐在椅上打瞌睡。听到声音,睁眼看到我,苦了脸叫姑奶奶,你可来了。我按了食指在唇边,他便止声。

倒要看看,这方三少究竟怎样的霸道。

挑了帘子望进去,他却坐得端端正正,悠然自得在饮酒。明明听到我进来,却不抬头,仍将一盏酒送到唇边去。

我倚着门,并不进去,看着他稳稳将酒送入喉中,再抬起头来看我。微笑着的一张脸,没有丝毫不耐,倒像江边垂钓的从容老者。

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他会心急如焚,暴跳如雷。

我不说话,他便也不说,只笑嘻嘻地看我。忽然,大声拍了桌子喊来人。小二急匆匆跑进来,他立着眉毛说,把这些菜全部撤下去,原样再做一份。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前,身子倚在门上笑。我绕过他,走到桌子边去,坐下来。

他跟过来,也在我旁边坐下,距离说近不近,留了好大处空隙,没丝毫亲密,说远却也不远,我垂着头,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花纹,清晰可辨。这样的距离,不知怎的,竟让我感觉极暧昧。暧昧得含糊,朦胧,还有股子扰人心魄的迷乱。

我有些坐不住,正要站起来,他却忽然趴到桌子上,枕着胳膊,偏了头看我,笑着,柔声说,我想你了,小绣娘。

他总是唤我小绣娘。唤的时候,必定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透出柔亮的光。

我有时问,为何会回来找我。他答道,谁说我回来找你?声音懒懒厌厌,再用手抬起我的下巴,轻轻一刮。

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十足的登徒子。我并不爱他。我爱的男人,是岳飞一样的英雄,顶天立地,气吞山河。而他,方之遥,方三少,不过一介纨绔子,不学无术,挥霍金钱,用一些花言巧语,哄骗年少无知的女子。

我不会爱他,永远不会。可是,他是我五姐的丈夫。

我从不知道,仇恨,原曾深深在我心里埋过一颗这样茁壮的种子,平日无声无息,一旦水饱温足,它便破土而出。

二娘问,鸳鸯,这方三少,可有家室?我说没。她犹豫了,还是说,可是听人讲,他是刚刚成了亲。我走过去揽她的腰,柔声说,那是谣言,二娘,我有分寸。她叹息,搂我的肩膀,幽幽说,鸳鸯,这大户人家的公子,还是敬而远之吧。

我从不曾违背二娘,只除了这次。

他从不提平遥。有时我故意问,我绣那鸳鸯枕,龙凤被,可还可了你家夫人的意?他只笑而不答,我问得紧,他躲不过,就笑说,可了我的意便好,我夜夜盖了它,就像见了你。

我沉默,他过来哄我,笑嘻嘻地。我站起来到桌边,一声不响地倒茶,让他知道我在生气。他却没有跟过来,只坐在椅子上,忽然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不回头,他继续说,瘦仃仃,清冷冷,让人远也不是,近也不是,单单薄薄的,偏又倔强得紧,不讨好,不献媚,与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我心软下来。却仍然不肯回头。他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搂住我。

小绣娘,我见到你,心里是欢喜的,别让我再想不开心的事,好不好?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轻而沙哑,我扭过头看,他脸上没有笑容,没有调侃,不知是否我看错,似乎还有几丝疼痛。

我迷茫起来。

最后他喃喃说,小绣娘,小绣娘。然后搂着我,轻轻一声叹息。

我心一紧。这叹息,竟是叹到我心里去了。

初冬。

小镇的冬天,冷得阴凉凉。不干不燥,湿漉漉,凉气沁到心肺里去。

三少今天要来。大早晨便派人带了口信,这一次出来办公事,可以多呆些时日。还特地说,要我备了他最爱的菊花糕。

忽然想亲手做给他。想着他送到嘴边,轻轻咬一口,再斜了眼看我,笑着刮我的下巴。

我既不爱他,却为何渴望他的赞许与疼爱?

去河边打水。路很滑,满满的木桶晃了又晃。一不留神,脚底忽然就滑开去。我大惊,扔开木桶去抱身边的小树,手指滑了个边,终是没握住,整个人直挺挺就落到河里去。

凉,刺骨的凉,浑身尖锐地疼痛。挣扎,沉浮,我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我要死了吗,在这样沉寂的冬日,消逝得不落痕迹。

意识消失前,眼前最后闪现的身影,青色长衫,满面惊惧。

是三少。

醒来的时候,裹了厚厚的棉被,遍体温暖。二娘在床边捧了碗姜汤,迫我喝下去。

谁救了我?我问。

三少,方三少,顺子说他根本不会水,却毫没犹豫跳下去,竟又真的将你救上来。

他在哪?

客房,顺子守着他,高烧,昏迷不醒。

掀开被子冲下去,鞋子都忘了穿。

他的额头很烫,嘴唇已经干裂,紧紧拧着眉,拧成一个川字。

我立刻就流下泪来。

我以为他只是游戏,只是风流。他从没有说过他爱我,一次都没有。可是原来,他可以为了我,连性命都不要。

原来,做比说珍贵得多。

他并不是我梦想中的大英雄,并非顶天立地,气吞山河;他只是个纨绔子,浪荡不羁,言语轻佻。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如最初一样气他厌他,鄙夷他。可是如今,我却卧在他床前,为他落泪。

懂事之后的第一滴泪。

他说,跟我回平遥吧,小绣娘。

我的针一下扎到手指上去。

他笑起来,抓住我的手指,放到唇边,将血珠吻到嘴里去,摸着我的头发,轻轻说,可惜,我不能给你一个正室的名份。

我倏地站起来。你要娶我?

他笑而不答,趁我惊讶,飞快在我额头亲一下。我呀一声,捂住额头,呆呆看他,再问,你要娶我?

他仍笑而不答。

我整颗心忽然升到了嗓子眼上,又飘忽忽的荡起来。原来自己一直渴望着这样一个名份,不管是妻是妾,只要是他的人,只要名正言顺的跟在他身边。

平遥,我竟然要回去平遥。

下了马车,第一眼便看到街心巍峨华丽的市楼,还有两边檐宇相连的店铺。

一切如旧。

我忽然有些后悔。我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个平遥,一座小镇,还有程家,还有外公,还有我不堪回首的苦难童年。

他握紧我的手,在我耳边说,别怕,有我。

我看着他,想说我怕的并非是你方家,言语在嘴边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何必让他困扰?

方家果然气派。朱门大户,石狮镇守,院子一重又一重,一进又一进。下人丫头成了群,先就早知我要来,见了三少,低眉顺目地问安,看向我时,却是毫不避讳地打量。

这就是妾室的地位,连下人都可瞧你不起,还没过门,就先失了尊重。

没人来见我。老爷夫人,一个也没有。

坐了整整一个下午,茶饮了一盏又一盏,凉了一茬又一茬。三少坐不住,背着手踱圈子。看得出已有怒意,只强捺着不发。

既不想见我,又何必同意我来?难道无权无势的孤女,就能全无尊严地被呼来喝去,玩弄于股掌?只是这些话,我万不能说,只怕说了,会让他伤心。

我只是爱他罢了,进不进方家,有没有名份,谁又稀罕。

决意要走的时候,她却来了。

裹了件深藕色披风,额上覆一副貂皮昭君套。明明年纪与我相仿,却硬生生打扮得长了几岁。或是刻意如此,在我面前以示她正室的威严。

你叫鸳鸯?她问,轻挑了眉,不可一世的模样。

是了,定是她无疑了,即便下人没喊了三少奶,我也可一眼认出她来。那份跋扈,与儿时一般无二。

她见我不答,便提高声音,再问,我说,你叫鸳鸯?眉目间已难捺恨恨之意。我仔细看她,五官倒也算清秀,只是唇薄眉疏,满面刻薄。

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拉着三少的手,一脸笑容地立在她面前,轻声道,好呀,五姐,可还记得我吗?

那将是怎样胜利的姿态?

如今她真的就在我面前,我却再不想说这样一句话。三少就在我身边,我伸手便可挽他的手臂,或将手缩进他的掌心。我已知足。我从来就不是贪婪女子,何况总是我欠了她的,到底是我生生抢了她的丈夫,在她不足三月,喜气都还未散去的新婚时日里。

三少拉了我的手走出去,看都未看她一眼。迈出门槛的时候,听到她在身后颓然跌坐的声音。

我心里,忽然轻快起来,仿佛这一坐,将我童年至今所有的委屈、不平、愤恨和怨怼,尽数碾碎,烟消云散。

他忽在耳边说,小绣娘,你可敢跟了我走?

我愕然望他。他笑得洒脱:既然这个家不能容你,我又为何不能弃它?

我摒了呼吸看他,连眼都不敢眨。这个男人,数月前仍在为一桩不如意的亲事愁云惨淡,如今却肯为了我,抛了万贯家财,纵情天涯。

他可以委屈了自己,来成全一段父母眼中的完美联姻,却不肯委屈了我,来成全礼数。原来他爱我,竟比爱自己更来得深刻。

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我握牢三少的手。从此水里火里,云里雾里,只要有这个男人陪在我身边,又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去的呢?

回到鸳鸯绣坊。

我们成了亲。仪宾和高堂都只有二娘一个人,跪下叩拜的时候,我看到她眼里有泪滑下来。亮闪闪,簌一下埋到衣服里去。

她是在心疼我吧。

她却说,鸳鸯,二娘是开心,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一个自己爱的男人,你比二娘幸福。

这是第一次,她在我面前,毫不隐藏自己的失意。

我不知道二娘的故事,只知道有太多女人都和她一样,寂寞一生。不是有了男人便会幸福,不是有了丈夫便不寂寞。名节这个词太飘渺,多少女人为了它,苦苦守了一世,直到满头白发,盍了双眼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白白到人世走这一遭,却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是幸运的。我有三少,那样疼我爱我。

绣坊依然开着,生意更是红火,很多人知道我的经历,打着生意的幌子,来看一看我是怎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有人羡慕,有人鄙夷,我皆笑脸相迎。我爱三少,三少也爱我,我们没有什么不光彩,我问心无愧。

三少坚持要出去工作。他笑着说,不必担心我放不下少爷的架子,这个少爷,我早做得厌了。

最后找到一家药铺,做起了帐房。依旧嘻嘻哈哈,不见有任何挫败和失落。二娘叹道,这个男人,是为了你,甘心放下一切了。

我听得满眼潮湿。

生活就这样过下去,自然是比不上朱门大户的大富大贵,却比任何人家更来得开心和满足。

我愿意就这样过下去,一辈子,再一辈子。

春天转眼就到了,院子里的桃花又妖娆起来,暖意横流。我搬了椅子和绣架到院子里,边刺绣边等三少回来。总是在天蒙蒙黑,眼前逐渐朦胧起来的时候,他迈着大大的步子踏进来,带着笑,溅了满身桃香。如同最初相见的那个下午。

又有人要绣鸳鸯,我一口应下来。从三少开始,鸳鸯反倒成了见证。绣到一半,忽然没了丝线,揉了酸胀的眼,起身去买。

不过一盏茶工夫,回来时,却见一顶轿子,安安静静地停在门口。二人抬,锡色顶,蓝呢轿身。虽开了春,仍挂着厚厚的皮毛帘。

我怔一怔,停了脚步,院门忽然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前面那人有些眼熟,仔细看来,竟是顺子,快步走到轿旁,躬身去掀轿帘。后面跟出一位老人,步子极稳,带了满身儒雅慈祥之气,头发花白,胡子飘在胸前,干干净净,一丝不乱。

我心里咯一下,急急转身,退到墙后。

是外公。

竟是外公。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头发已经这样斑白,脸上添了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印证着这许多年来的沧桑。我痴痴地看着,心里拧了结,酸酸苦苦揪在一起——这就是外公,是我十几年来时常梦到的老人,是我童年岁月里唯一给过我慈爱与抚慰的亲人。他可还记得我吗,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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