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我的妹妹是跟屁虫
古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怎么没说认错会遭受皮肉痛啊?他遵照先人的话,怀着诚意到前妻家勇敢认错,万分希望他俩能破镜重圆,再续往日美好时光,可,他还没说明来意,她马上一个巴掌呼过来,外带一句:「滚!」 噢,痛痛痛痛痛!多年不见,她不仅变泼辣,手劲也变大,不过……依据他对她的了解,她根本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他努力装可怜、装无辜,一定可以堂而皇之住进她家,接下来只要拉拢他那早熟的儿子,与他站同一阵线,再使出「烈女怕缠郎」绝招巴着于香染不放,即使会被唤作「跟屁虫」,他也要厚着脸皮继续攻城略地……
楔子 窗外,晴空一碧如洗,东方,一朵流云漫不经心走过,在朗朗蓝天曳下一丝长长白影。
窗内,少妇凭窗而坐,凄迷的眸光随那朵流云游移,流云行踪不定,她的心亦茫然不安。
还会飘多久?还要望多久?
她不知道。只是对这样日复一日地等待,她,忽然觉得累了。
时光荏苒,人生苦短,她还有多少岁月能虚掷,多少青春能浪费?
她,不想再等了。
她拿起话筒,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在等待接通的时候,她转过头,对一个正低头专注堆着积木的小男孩微笑。
电话那端传来爽朗的男声。
「老乔吗?是我,香染。」她平静地打招呼,声调毫无起伏,「你知道立人在哪里吗?」
对方响应。
「是吗?我早猜到了。」她自嘲地牵唇,「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台湾吗?」
彷佛听出她语气不对劲,对方一串急促的解释。
「你不必解释,老乔,我都明白。我知道他现在做的是多么了不得的工作。」
堆罢积木的小男孩站起身,摇摇摆摆地朝她走来,伸出一双小手,她拉了拉那肥胖可爱的手,又俯下身,在他额头印上一记。
「……可你能想象吗?自从九二一地震以后,我只见过他两次面。一年了,我只见过他两次,你能想象吗?」她低声问。
对方默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厌倦再这么等下去了,我觉得好累。」她顿了顿,耐着性子听对方劝她,那些解慰的话,她早听过几十遍。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这么痴痴地等、惊慌地等,害怕有一天等不回他的滋味,她尝怕了。
她漠然地回话:「你告诉他,我给他三天时间,如果他再不回来,以后就别回来了。」抛下最后通牒,她果断地挂电话。
有几秒的时间,她只是呆呆发着愣,直到小男孩娇娇地唤她。
「妈咪,抱抱。」
她回过神,伸出双手,将小男孩抱上自己膝上,捏了捏他苹果般红嫩的双颊,一次又一次地亲他。
「轩轩,小轩轩。」她亲昵地唤他,低头磨蹭他小巧的鼻尖,「你想不想见到爸爸呢?」
「爸爸?」小男孩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偏过小脸,好疑惑的模样。
他可能到现在还弄不懂这名词的意义吧!儿子的反应让少妇心口一揪,酸涩不堪。
「妈咪,妳在哭?」白玉般的小手着急地抚摸她微湿的眼皮,「妈咪不要哭。」
「妈咪没有哭,我在笑呢!」她勉强扬唇。
「可是……」小男孩犹豫地看着她,清澄的眼底,满是担心。
就连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孩都懂得关怀她,那个曾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男人究竟哪里去了?
「小轩轩看错了,妈咪在笑。」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儿子,「你这么体贴,妈咪好开心呢!」
「小轩轩要永远让妈咪开心。」小男孩认真地立誓。
「好、好,妈咪知道,知道小轩轩最疼我了。」一定是儿子的贴心让她太感动了,所以她才会这样笑着流泪。她想,亲了亲儿子柔软的发丝,「妈咪也会一辈子疼你,让你开开心心地长大。」
是的,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照顾儿子,让他快快乐乐地成长。
所以小轩轩不需要父亲,她也不需要那个男人。
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因为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了……
第一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他回来了。
秋高气爽的早晨,姚立人站在街道上,仰望晴朗蔚蓝的天空。
久违的天空,久违的城市。他深深吸一口气,不禁微微一笑。
台北的空气依然相他记忆中一样,虽然不特别清新,但比起他曾经到过的许多地方,仍是好上太多太多。
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念这城市的空气,但今日这深深一嗅,他才恍然惊觉原来他从不曾淡忘过这记忆中的味道。
他走上人行道,拣了一张座椅坐下,翘起一双长腿,悠闲地看这城市逐渐苏醒,看日光一格格攀上对面公寓的百叶窗,看晨运爬山的老人们散去了,看上学上班的人潮逐渐涌现。
整整两个小时,他就那么游手好闲地坐着,毫不在意来往行人投来的奇异目光,直到对面公寓的大门,走出一个背着黑色书包的小男孩,他才绷紧神经,认真地打量起来。
小男孩约莫七岁大,五官十分俊秀,墨黑的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白色海军领衬衫,深蓝色短裤,脚上一双亮晶晶的黑皮鞋--贵族学校的学生打扮,加上他身上那股温煦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完全一副小绅士模样。
真不赖。姚立人微笑,投注在小男孩身上的目光流露出欣赏与骄傲。
小男孩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什么,姚立人站起身,正想朝他走去时,一道窈窕身影忽地出现。
姚立人脚步一凝,僵立原地,愣愣地看着那道倩影优雅地走向小男孩。
她穿着一袭粉色套装,露出笔直而修长的双腿,白色细跟凉鞋恰到好处地强调她纤细的脚踝,她牵起小男孩的手,与他手牵手走在街道上,轻快的步履晃动了肩头上微卷的发,也晃动了他的心。
她好美,比他记忆中还美,那洋溢在眉眼之间的自信神采,教他心魂激荡。
看样子这几年没有他,她还是过得很好……也许更好了。他黯然,怔望着她,胸口抽痛着,无法呼吸。
他开始跟踪母子俩,随着他们下了地下道,穿过两条街,来到一间私立小学的门口,她蹲下身,为小男孩整了整衣领,又在他前额印下一记,才笑着挥手送他进校门,然后她转过身,招手叫出租车。
姚立人坐上另一辆出租车,命令司机跟随她,十分钟后,两辆车分别在一栋办公大楼前停下,他下车,远远地目送她走进办公大楼。
这是她上班的地方吗?他抬头,观察了一下五层楼高、以石洗岩面为主体的大楼外表,门外一方小广场上,立了一座三角锥喷水池,玻璃大门旁,一座石碑刻着这家公司的名字。
这儿看来像是某家科技企业的总部。
国贸系毕业的她,在科技公司里做什么呢?他猜不到,漫无目的地在大楼附近逛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小男孩上的那所私立小学。
他倚着电线杆,耐心地等待小男孩放学,过了下午三点,校门口陆陆续续出现低年级的小学生,他全神贯注,深怕自己错漏了他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小男孩了。一天的课上下来,他身上的衣着依然整洁,连头发都一丝未乱,跟其它衣衫不整的小男生比起来,简直是异类。
他独自走出校门,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小女生,都对着他指指点点,显然对他仰慕不已。
看来这孩子很受异性欢迎呢!姚立人不禁微笑。正当他得意间,一个怀里抱着颗足球的孩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恶作剧地拿球当头打了小男孩一记。
姚立人愕然,小女生们也哗然,小男孩却像习以为常,瞪了那恶作剧的男同学一眼,男同学似乎撂下一句什么话,飞奔而去。
那位同学,是在欺负他吗?
姚立人蹙眉,跟在小男孩后头走了几分钟,到了一个岔路口,几个小女生们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小男孩回头一望,她们推着其中一个走向他,跟他说了些什么,又递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物,他不知所措地接了,红着脸站在原地,小女生们见他脸红,吃吃地笑了,也跟着脸红,转身飞奔离去。
小男孩傻傻地看了她们轻盈如蝶的身影好一会儿,才握着小礼物走上天桥。
姚立人跟着走上天桥,又下天桥。
小男孩在一家商店前停下,好奇地望向橱窗里,姚立人跟着调转视线,发现那是一家专卖游戏软件的商店,橱窗里,立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电玩人偶。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姚立人轻轻一笑,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顿时涨满胸怀,他走到小男孩身后,俊拔的身影映上玻璃橱窗。
小男孩愕然瞪着橱窗上的映影。
「想要吗?」他柔声问,眨眨星亮的眼,「我买给你……」
「又上购物网站啊?」隔壁的女同事靠过来,好奇地望向于香染办公桌上的液晶计算机屏幕,「这次打算买什么?」
屏幕上,显现的是一个相当受欢迎的购物网站,于香染正忙碌地切换页面,勾选她想要的产品。
从很早以前,她就发现了购物网站的妙用,趁着工作空档,搞定日常生活上所需的各项用品,省时省力,而且这些购物网站上陈列的商品还总是物美价廉呢!
「小声一点,盼盼。」她转过头,美丽的眼微微瞇起,对女同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经理在办公室吧?千万不能让他发现我上班偷懒。」
「放心吧,经理再怎么机车,也不至于介意这么点小事的,何况妳还是整个业务部的Top Sales呢,他捧妳都来不及了。」李盼盼笑道,圆亮的眼不像其它业务部同仁看她时总是微微带着妒意,只有纯然的友善。
于香染回她一抹粲然微笑。在这家公司,唯有在李盼盼面前,她才能笑得如此真心而自在。「还是别让他发现比较好,妳也知道,他那人一向最注重工作纪律,连上班迟到个几分钟他都要啰唆半天。」
「这倒是。」李盼盼深有同感地点头,「妳知道吗?我今天好衰,才不过迟到五分钟而已,好死不死就在电梯门口遇到经理,他刚好要下楼,一看到我马上脸色铁青,给了我一记好大的白眼,差点把我的魂给吓得飞到太平洋去了!」她夸张地形容着。
于香染噗哧一笑,「太夸张了吧?盼盼,经理哪有这么凶啊?」
「我形容得还算客气了。我跟妳讲啊,他那时候的表情……」李盼盼蓦地一顿,眼眸诡异地圆睁。
「怎么啦?」于香染奇怪她怎么不继续。
「经、经、经经经……」李盼盼指着她身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脸色发白。
她蹙眉,调转过脸,明眸陡然映入一张如雕刻般的冷峻脸孔,「梁经理!」
「跟我进来,香染。」梁以聪淡然命令,清锐的眸光扫了李盼盼一眼,后者不禁一颤。
他没多说什么,径自迈开步履,走向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于香染随后跟上,轻轻带上门。「请问经理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是力龙刚刚透过网络下的订单。」梁以聪将打印出来的文件递给于香染。「恭喜妳,妳这个月的业绩又破纪录了。」
「谢谢经理!」于香染接过文件,浅浅地笑。
梁以聪扬眉,「妳看起来好像不特别高兴。」
「我很高兴啊!只是这张订单我几天前就知道会拿到了,所以不觉得惊讶。」
「原来如此。」梁以聪颔首,锐眸定定凝视着她,「妳最近的表现很好,我很满意。」
「谢谢经理。」于香染神色自若地接受上司赞赏。
「只不过我没想到妳也会趁上班时间挂网……跟朋友聊天吗?」
「不是的,你误会了,经理,我从不上网聊天。」于香染解释,「是因为我儿子生日快到了,所以我才想趁工作空档上购物网站买点礼物送他而已。」
梁以聪深深望着她,「妳儿子生日快到了?」
「是,再过几天就是他七岁生日了。」
「妳买什么送他?」
「我订了一套百科全书。」
「百科全书?」梁以聪俊眉一扬,「七岁小孩看得懂吗?」
「我儿子很厉害的,梁经理。」笑意跃上于香染的眼,眉宇之际,满是身为母亲的骄傲。
彷佛被她不自禁的喜悦感染,梁以聪也微微一笑。
「我想,这个月的业绩奖金应该足够妳为他办个盛大的生日派对了。」
「我想也是。」于香染笑应,瞥了眼手表,「六点多了,我得回家做晚餐了。」
梁以聪闻言,眼底掠过一道异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考虑了会儿,终究只是点点头,「好吧,妳下班吧!」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路上小心点。」
「我知道,谢谢经理。明天见。」
步出经理办公室后,于香染回到自己座位,收拾了一下桌面,跟李盼盼道别后,提起公文包就下班;办公室内,其它同事有的才刚回公司,有的还在外头跑业务,像她这样时间一到便准时下班的人寥寥无几。
尤其自从梁以聪上任后,在他的默许下,她不但准时下班,连一些下班后的部门活动或例行会议都经常下参加,虽然有些同仁体谅她是单亲妈妈,对她的缺席一笑置之,但也有不少同事不满她耍大牌,常私下议论公司不该太纵容她。
她不在乎,只要她的名字还列在业绩排行榜的第一名,她不介意这些人怎么看她,实力证明一切,只要她的业绩数字依然漂亮,再多同事排挤,也灭不了她在公司内的光环。
何况她只是减少停留在办公室的时间而已,并不表示她付出的努力与心血就比别人少,如果他们知道她回到家以后,经常为了公事挑灯到半夜,大概就不会有此微词了吧!她自嘲地勾勾唇,搭电梯下楼,招手叫出租车。
她并没有直接到家门口,而是在附近的超市停下来,匆匆补了一些周末忘记买的酱料与食材,才抱着大大的购物袋回家。
「轩轩,我回来啰!」打开大门,迎接于香染的是一片漆黑,她愣了愣,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轩轩?你不在吗?」
还没回来吗?她蹙眉,瞥了眼手表,已经七点多了,儿子竟然还不见人影。
前天也是这样,他也是七点才气喘吁吁地回到家,说是到同学家写作业,一时忘了时间。今天又是跑到同学家去了吗?她疑惑,将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搁到餐桌上,刚整理好,儿子的身影也正巧出现。
「妈、妈咪,妳已经回来了啊!」姚轩匆匆踏进玄关,头发乱了,衬衫也松了一颗扣子,满头大汗,一副刚跑过百米的模样。
「怎么累成这样?」于香染赶忙到浴室取了一条毛巾,为儿子擦汗,「你该不会一路跑回来的吧?」
「对啊,我……呼呼……怕妈咪等太久,所以用跑的回来。」姚轩重喘着气道。
「怕我等的话,不会早点回家吗?」于香染轻声责备,「你这几天怎么了?为什么放学后都不直接回家?」
「我到同学家做功课……」
「那也要记得时间啊,在人家家里打扰这么久不太好吧?」
「因为他妈妈说要请我吃晚饭。」姚轩顺过气来,焦急地解释,「我一直跟她说不要,她还是一直留我。」
「所以啦,叫你别在人家家里待那么晚。」于香染瞪儿子一眼,赏他前额一个爆栗,「都到了晚餐时间,她妈妈当然会请你吃饭,不然怎么好意思?」
「我知道了,对不起,妈咪,以后我会早点回家的。」姚轩乖顺地道歉。
「知道就好,先去洗个澡吧!妈咪去做饭,等你洗完后就可以吃了。」
「是,我去洗澡了。」姚轩拿起擦过汗的毛巾,「这个我拿去放洗衣篮。」
「那就谢谢你了。」于香染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站起身,「快去吧!」
「是。」
吃过晚餐,于香染忙完一些必要家务,洗了个澡,照例提着笔记型计算机来到餐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桌边,姚轩早已经乖乖坐在那儿,认真地一面查字典,一面写作业。
她微微一笑,打开冰箱取出精力蔬果汁,为自己和儿子各斟一杯,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打开笔记型计算机。
「今天在学校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她柔声问。
「嗯……」姚轩偏头,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啊,对了。」他转身打开书包,拿出一张成绩单,「我段考考了第一名,妈咪。」
「第一名?真的吗?」于香染眼睛一亮,接过成绩单,眼见儿子几乎每一科都满分,赞叹地笑开了,「哇!儿子,你真厉害,上小学第一次大考就考第一名,不简单哦!」
「妈咪开心吗?」姚轩仰起小脸,期盼地望着她。
「当然开心啊!」于香染眉开眼笑,毫不吝惜给予儿子赞美,她俯过身,亲了儿子脸颊一记,「这是妈咪给你的奖励。」
姚轩笑着接受,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
想起李盼盼曾抱怨过她那上小四的儿子怎么也不肯让她亲,于香染就忍不住庆幸自己的儿子还没到那种别扭的年纪。
「你以后该不会也推开妈咪吧?轩轩。」她喃声问。
「什么?」姚轩没听清。
「我说,等你上了高年级,会不会就不让妈咪亲你抱你了?」她认真地望着儿子问。
姚轩俊脸一红,「妈咪妳说什么啊?」
脸红了啊?真可爱。看着那嫣红粉嫩的脸颊,于香染忍不住探出手来,淘气地捏了捏。
「妈咪!」姚轩尴尬地抗议,「我告诉过妳别这样捏我了,我又不是小baby。」
亲亲可以,抱抱也行,就是不能当洋娃娃捏吗?好可惜啊!于香染在心底暗暗叹息,不过为免儿子提早进入别扭期,她还是选择尊重他。
「好吧,不捏就不捏。」她收回手,笑道:「不过你这次考得这么好,妈咪一定要送你一份大礼物。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姚轩摇头,「妈咪开心就好了。」
真是孝顺的儿子啊!于香染感动得无以复加,倾过身,又捏了儿子小脸蛋一把。
「妈咪!」姚轩又红了脸。
「好好,妈咪不闹了。」于香染笑着缩回手,「明天要跟客户开会,妈咪要认真工作了。」她插上无线网络卡,上网找寻会议相关的资料。
姚轩捧起蔬果汁,一面啜饮,一面望着她的动作,墨密的眼睫不停地眨动,看来欲言又止。终于,他开口轻唤:「妈咪。」
「嗯?什么事?」
「呃,礼拜六那天,请客的名单真的完全由我决定吗?」他犹豫地问。
「当然啦!」于香染笑着回应,「是你的生日派对,你高兴请谁,请多少人都行,只要别忘记告诉妈咪一声,免得到时我食物准备得不够。」
「可是……」他神情仍犹疑。
「怎么啦?」于香染察觉不对劲,抬头望向儿子,「你在担心什么?」
「没、没什么。」姚轩连忙垂下眸。
是她太过敏感吗?还是儿子真在躲避她的视线?「轩轩,是不是跟学校同学相处上有什么问题?有同学跟你处不来吗?」她关心地问。
他默默摇头。
「你交到好朋友了吗?」
他还是摇头。
「那那个同学呢?就是你到他家做功课那个?你跟他交情应该不错吧?不然怎么会跑到人家家里做功课?」
「啊,他啊……」姚轩似乎有点慌,「嗯,还可以。那个同学……嗯,人还满有趣的。」
「是吗?那不是很好吗?」于香染微笑,「那个同学或许会成为你第一个好朋友呢,那天也请他来吧!」
「什么?请他?」姚轩惊吓地瞪大眼。
于香染蹙眉,奇怪儿子怎会是这种反应,正想追问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她瞥了眼屏幕,是一个客户打来的。
「你乖乖做功课,轩轩,妈咪去接个电话。」她温声交代,怕打扰儿子做功课,拿着手机到阳台讲电话。
这一讲,足足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她好不容易说服那位龟毛的客户,挂断电话时,已经十点多了。好累啊!她对着手机屏幕重重叹了一口气,旋过身,却发现姚轩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她。
「还没上床啊?轩轩,已经超过十点了,是你听英语CD的时间了哦!」
根据她定下的规矩,姚轩应该在十点以前上床,入睡前要听英语CD,而他也总是乖乖遵守,时间到了自动回房,从来毋须她催促。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灵光一现,「啊,对了,妈咪还没检查联络簿,你先去刷牙,我待会儿就去……」
「妈咪。」姚轩忽地唤她一声。
「嗯?」
「刚刚那个电话,是公司打来的吗?」
「是客户打来的。」
「他骂妳吗?」
「嗄?」于香染一愣。
「那个客户是不是一直骂妳?」姚轩仰起头,忧愁地看她,「我听妈咪一直在道歉。」
「原来你在为我担心。」于香染嫣然一笑,总算明白儿子为何迟迟不回房。「傻瓜,没事的。」她蹲下身,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只是有点误会,妈咪跟他解释一下就OK了。」
「真的吗?」
「怎么?你不相信妈咪的办事能力吗?」她故意逗弄儿子,「我可是公司的Top Sales呢。」
「我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妈咪好辛苦。」
「妈咪不辛苦,你这傻儿子,就别穷担心了好吗?」于香染觉得又好笑又感动地捏了捏儿子的鼻尖,「快去睡吧!」
姚轩却不动作,垂下头,呆呆地站在原地。
「又怎么了?」于香染颦眉。她这个儿子,今晚怎么这么奇怪呢?
姚轩默然。
「是不是有心事?」她握住儿子的肩膀,「你不是答应过妈咪吗?有什么心事都会坦白告诉我的。」
姚轩没说话,抬头望向她,大大的眼底盛着无助的迷惑。
于香染一阵心惊,她从不曾见过儿子露出这样的眼神,即使她在他五岁那年,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向他解释离婚的意义,他都不曾这样看过她。
「到底怎么回事?」她开始着急了,「轩轩,你说话啊!」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好片刻,才幽幽开口:「妈咪,其实我想问妳……关于爸爸的事。」
于香染脸色一变,姚轩以为她生气了,焦急地摇手,「妈咪,妳不要生气,我不是……我是因为……」
「没关系。」于香染打断儿子惊慌的解释,微微一笑,「妈咪没生气,只是惊讶你怎么会忽然问起他。」她顿了顿,「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们离婚了吗?还让你看过他的照片。」
「我……我知道。」姚轩垂下眼,不自在地绞扭双手,「我知道你们离婚了。」
因为他们离婚了,所以爸爸才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这些,他五岁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知道自己是所谓单亲家庭的小孩,这没什么,他们班上有不少同学都跟他一样。而且幼儿园的老师还告诉他,比起别的单亲小朋友,他算幸福的了,因为他们家经济状况还不错,物质生活不虞匮乏。
他比大部分小朋友都还幸福许多,所以他从来不抱怨……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轩轩。」
听见母亲比平常还温柔几分的声嗓,他心跳更加剧烈。
「我想、我想知道……」他紧张得喉咙发干,望向母亲的眼底掠过祈求。
「你想知道什么?」
「你愿不愿意……跟爸爸复合?」
「她不愿意。」姚轩语气沉重地向交代他这项任务的男人宣告结果。
秋天的午后,公园里阳光和暖,老人们下棋喝茶,太太们聊天说八卦,孩子们堆泥沙城堡玩,笑语频闻,一片欢乐景象,在这彷佛全世界的人都欢笑的时候,唯有坐在公园凉椅上的姚轩,俊秀的眉宇纠结,小小的脸上忧心忡忡。
才七岁大的孩子啊,为什么会有这种高龄老头才会出现的成熟表情?姚立人深深望着他,在心底暗暗叹息。
「……她还追问我,为什么会忽然这样问?」
「你告诉她了吗?」
「我不敢说。」姚轩摇头,「我怕她会生气。」
「所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啊……」姚立人低声喃道。
姚轩置若罔闻,还沉浸于郁闷的情绪中,「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妈咪不可能答应了,她说过,人生是一列火车,过站就不停。」
「人生是火车?过站不停?」这富有哲理意涵的比喻令姚立人挑起眉,已届而立之年的他当然能了解这样的比喻,但小孩懂吗?
姚立人正狐疑之际,姚轩以为他不懂,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妈咪的意思是火车是不等人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往前看,不要为过去的事情后悔。这样你懂了吗?」
这孩子居然还问他懂不懂?姚立人哭笑不得,他倾身,望入小男孩澄澈的眼底,「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像个小老头?」
姚轩眨眨眼,不语。
是他的错觉吗?还是这孩子眼底真掠过一丝受伤的情绪?姚立人心一紧,「对不起,是爸爸说错话了。」
「你还不是我爸爸。」姚轩阴郁地宣称,「我还没有承认你。」
姚立人一愣,半晌,唇牵起自嘲的弧度,「的确,你是还没承认。」
虽然这孩子最近天天跟他见面,虽然他早认出他就是那个跟他母亲离婚的人,但他仍坚持不承认他是父亲,从不肯喊他一声。
「你要记住,我会帮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是因为我希望妈咪过得幸福。」姚轩神情凛然地教训他。
一个超过三十岁的大男人竟被自己的儿子教训?姚立人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但这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谁教他错过了儿子最关键的幼年期!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姚轩忽然问。
「这个嘛……」姚立人涩涩苦笑,沉思地揉弄下颔。
他要是知道怎么办的话,就不会拖到现在才回来面对这现实了。这几年之所以在世界各地奔波,一半是为了理想,一半也是因为害怕。
他怕一闲下来,就让无尽的相思给啃痛了心,磨伤了魂。
人生是一列火车,过站就不停--他咀嚼着她告诉儿子的这句话,愈是细想,愈能感到这话中隐含的沧桑况味。
他真伤她如此之深吗?深到她不愿意再回头看过去一眼?他,还能挽回她的心吗?
「看来正当的手段是不成了,得用些非常手段。」他低声道。
「非常手段?」姚轩疑惑地扬眉。
「非常手段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妈咪教过我。」姚轩打断他的解释。
姚立人愣了愣,「你妈咪还有什么事没教过你的?」他在儿子还没来得及板起脸孔回答前,便主动比了个停止的手势,「算了,你还是别跟我说吧,免得我这个做父亲的自惭形秽。」他自嘲。
「你说的非常手段会伤害妈咪吗?如果会的话,我可不会饶过你。」姚轩煞有其事地警告。
伤害他最爱的女人?在儿子心目中,他这个父亲的形象如此不堪吗?姚立人自嘲地撇撇嘴,蹲下身,揉了揉儿子的头,「放心吧,我保证不会伤害你妈,只不过……」他顿了顿,星眸点亮类似淘气的光芒,「会让她吓一跳而已。」
「吓一跳?」姚轩不解,「什么意思?」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姚立人没回答,只是神秘地微笑,他牵起儿子的手,「走吧,跟我来。」
姚轩却站在原地下动,落下视线,望向那交迭在一起的大手与小手,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你要带我去哪儿?」他怔问。
「还用问吗?当然是回家啊!」
「回家?!」
第二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你、你、你……」
极度的震惊让于香染说不全话,她瞪大一双眼,看着那穿着白色围裙、右手还拿着一把锅铲迎接她的男人。
他是姚立人,她的前夫,四年来不曾见面的男人,如今,玉树临风地站在她面前。四年了,他似乎变了不少,年轻时要帅留的长发剪了,皮肤也晒黑了许多,卷起袖子的手臂隐隐能见到隆起的肌肉。
他变得更加阳刚了,阳刚得让她清楚地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是个男人,不折不扣的男人。
而这个大男人,穿着围裙,拿着锅铲,不但一点也不显得不协调,反而露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性感。
性感?!她在想什么?于香染蓦地一凛,对掠过脑中的想法相当不满,她深深呼吸,咬牙切齿道:「你干嘛穿我的围裙?」
四年不见,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别说她自己不敢相信,就连他,好像也十分意外。
「啊,妳介意吗?」他眨眨眼,星亮的眼神看来好无辜,「我只是借一下而已,煮完饭就还给妳。」
煮饭?他煮饭?!
「你什么时候学会煮饭的?」她近似指控地问道。
他却只是潇洒地耸耸肩,轻轻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妳不知道我这几年学会多少事,亲爱的。」他俯近她。
她直觉往后一仰,「滚开!」她厉声斥他。
「亲爱的香染,我们这么多年下见,妳非要对我这么冷淡吗?」他好遗憾、好委屈地问她。
「离我远一点!」这是她的回应。
他彷佛早有心理准备,脸上表情丝毫不变,仍是大大咧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
「好吧,四年不见,我明白妳当然会觉得害羞。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不介意?不介意?!该介意的人是她吧?
于香染气绝,心头怒火威胁着要爆发,她举高公文包,用力地、不停地、毫不容情地打他,一步步把他逼到墙面。
「你给我老老实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回台湾的?你到底在我家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你说啊,给我说!」她像泼妇骂街,一连串地逼问他。
他好像没料到会见到她这如此强悍泼辣的模样,呆了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上礼拜回台湾的,打算在这里住一阵子,至于是谁让我进来的,很明显,不是吗?」
他说什么?于香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张口结舌。
她有没有听错?他刚刚的意思是,他打算赖在她家吗?
「我知道妳会觉得有点意外,香染,不过妳也知道我爸妈跟哥哥都移民美国了,我实在找不到地方投靠。」姚立人低下脸庞,笑意盈盈地直视她的眼,「我想,妳一定会大方又热情地收留我这个妳最爱的男人吧?」
她的回答是赏他一记清脆的耳光,他不避不闪,由她发泄,热烫的感觉烧上颊,他自嘲地弯唇。
「我不爱你!早就不爱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将话掷落,「我不想收留你,请回吧!」她摆出送客的姿态。
「妳不会真想赶我走吧?外面天那么黑,风那么大,妳真的要把我这个爸爸赶出门吗?」他忧愁地揪拢眉宇,厚脸皮地耍赖,「好残忍啊!」
「真正残忍的人是谁,你应该很清楚。」她故作冷漠地瞪他,唯有明眸中跳跃的火光泄漏了她内心的激动,「请你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这个家不欢迎你。」
「真的……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他表情伤感地望着她。
她忽地呼吸一窒,没法直视他忽然沉郁的眼神,别过了头,「四年前,我给过你机会。我说了,如果你那时候不回来,就别回来了,你不也签了离婚协议书寄回给我了吗?」她给过他机会,是他不懂得珍惜,是他自己选择忽视她,忽视这段婚姻,不能怪她,她给过他机会,太多次了……
她咬牙,「我们早已经一刀两断了,请你离开。我跟轩轩现在过得很好,请你不要任意来打扰我们母子俩。」
他沉默许久,终于启口:「那……如果是我儿子希望我来打扰呢?」
「什么?」她倒抽一口气,陡地扭回头瞪他,「你说什么?」
「我说,」他弯弯唇,嘲弄般地微笑,「如果轩轩希望跟他父亲多相处呢?」
轩轩!于香染一凛,这才惊觉自从进门后,她还没看到儿子的人影。他人呢?她焦急地移动视线。
「我在这儿,妈咪。」微弱的声音从长沙发另一面传来,跟着,一个矮小的身躯立起,一张俊秀的小脸自椅背后探出来。
他一直躲在沙发后面偷听吗?他都听见了?于香染顿时惘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片刻,才哑声开口:「你都听见了?」
「嗯。」
「是你开门让这个男人进来的吗?」她质问。
姚轩小脸一白,犹豫了几秒,才垂下头,细声应道:「是我带他回来的。」
「你带他回来?什么意思?你们在路上遇见的吗?」
「是……其实是……」姚轩绞扭着小手,局促不安地道:「其实是上礼拜在学校附近……」
「上礼拜?」于香染尖声打断儿子,「你的意思是你们上礼拜就见过面了?你、你们……」一个念头闪电劈过她脑海,「你该不会这几天都跟他在一起吧?这几天你说到同学家做功课,其实都是跟这个人见面?」
姚轩惨白着脸,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睁大一双眼,祈求地望着她。
她完全明白了,脸色顿时发白,「你骗我?你居然跟妈咪撒谎!」
「我、我不是故意的。」见母亲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姚轩连忙跑过来,抱歉地拉住她的裙,「对不起,妈咪,妳别生气。」
「你对我……说谎?」于香染仍然不敢相信。
「对不起,妈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故意的?」她疾言厉色地斥责儿子,「妈咪没教过你吗?不可以说谎!何况你欺骗的对象还是我,你、你……」
她闭上眼,强忍住晕眩感,一阵刺骨的寒凉罩住她全身,让她微微发颤。
轩轩说谎!她最爱的儿子竟连同那个男人一起欺骗她,他们父子俩,联合起来骗她……
「妳没事吧?香染,妳还好吗?」
她听见那男人焦虑的嗓音,他握住她的肩,有力的臂膀紧紧撑持住她,似乎怕一松手,她便会跌落黑暗的深渊。
她倔强地张开眼。她不会认输的,在这男人面前,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丝软弱。「算你厉害!姚立人,竟然懂得先对轩轩下手。」她恨恨地瞪他,「你说,你们父子俩私下还达成了什么协议?你还打算教他说多少谎言来骗我?」
「我没打算骗妳,轩轩也没有。」他叹气,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知道妳恨我,也知道妳不想见到我,不过妳能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
她讥诮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妳先坐下来。」他推着她在餐桌边坐下,又斟给她一杯温开水,「喝下去。」
她接过水杯,防备地瞪他,「你到底想搞什么花样?」
「别急,妳先喝水好吗?喝完我就说。」
她冷哼,忿忿然饮了半杯水,然后用力搁在餐桌上,清脆的声响惊跳了姚立人的眼皮,他微微苦笑。
「快说啊!」她催促他。
他比出三根指头,「三个月。」
「什么?」她莫名其妙。
「我要求三个月的时间。」
「干嘛?」
「跟我儿子相处。」他快速地解释,彷佛很怕又挑动她紧绷的神经,「妳也知道,我现在的工作没办法让我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我总是要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很少有机会回到台湾。所以我想趁这次我休假三个月,能多和轩轩相处。」
她不说话,明眸圆瞠。
「我知道妳不高兴,不过请妳体谅我身为一个父亲,当然希望能跟儿子多相处,还有,我相信轩轩也想多认识我这个做爸爸的……」
「轩轩不想多认识你。」她机械化地反应,「他很好,不需要爸爸。」
「妳确定他不需要吗?」他柔声问她,「所有的孩子都渴望同时拥有父母,妳确定轩轩会是个例外?」
「我当然确……」于香染蓦地顿住,惶然望向站在一旁的儿子。
他苍白着脸,紧咬着唇,那双最神似她的眼底,盛着某种她不理解的哀愁,牵动她的心。
「轩轩。」她轻声唤他,「你坦白告诉我,你希望跟这个人多相处吗?」
姚轩一震,没料到她会这么间他,呆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不要。」斩钉截铁的回答同时震动了两个大人。
「为什么?」于香染问。
「因为他让妈咪伤心。」姚轩很认真地看着她,「我不要妈咪伤心。」他蓦地仰起头,瞪视姚立人,「你骗我,你说只会吓妈咪一跳,可是她明明很难过,你走开,我不要再看到你,你走!」说着,他开始推起比他高大好几倍的姚立人,小小的双手,坚定地推着他。
奇怪的是,姚立人挺拔的身躯竟然教他给推动了,摇摇晃晃,重心不稳。
一个小男孩的力气有这么大吗?于香染困惑地想,还是因为那男人对儿子的排挤太过震惊,所以才不堪一击?
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赶出门,任谁都无法承受这样的难堪吧?
「轩轩,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出去,我不应该让你进来的,你走开!」
「轩轩……」
「你出去啦!快点出去!不要来惹妈咪难过,走开!」
「轩轩……」
「轩轩!」于香染清亮的声嗓忽地扬起,「别这样。」
一大一小听了这声斥喝,都是愕然。
「妈咪?」姚轩疑惑地唤。
「轩轩,我要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她严肃地凝视儿子,「如果妈咪不会伤心,你希不希望他留下来?」
「我……」姚轩怔然,傻在原地。
「老实地回答我,不可以说谎。」她低下头,不放过他眼底任何一丝迟疑。
「可是他害妈咪伤心……」他嗫嚅着说。
「如果我说,我一点也不伤心呢?」
他眨眨眼,不说话,但那黯然的眼色已泄漏了他的秘密。
终究,还是个孩子啊!于香染心口一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迎向姚立人。
「你可以留下来,至于留多久由我来决定。不过你最好少惹我,否则别怪我随时将你扫地出门。」抛下森冷的警告后,她旋过身,提起公文包往房里走。
姚立人怔望着她的背影,眼角眉梢一点点、一点点飞上难以形容的喜悦。
「妳先洗澡休息一下吧,香染,我保证等妳出来的时候,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已经等着妳啰。」热情的言语追上她,她步履稍稍一顿。
他没注意到,喜孜孜地望向对这一切转变感到茫然的儿子,眨了眨墨深的眼,「不是我吹牛,你老爸的厨艺不是盖的哦,吃过的人都说赞。嘿嘿,你等着享受大餐吧!」
姚轩傻愣愣地看着他老王卖瓜。
姚立人轻声一笑,蹲下身,揉了揉儿子的头,「下次别再说要把你老爸赶出门了,你知道你刚才说那些话让我有多伤心吗?」他抬起手臂,比出个挥泪的动作,大装可怜,不过也只装了几秒,他又笑嘻嘻地重新卷起松落的袖子。
「好啦,该干活啰。」
吃过晚餐后,见前妻一副避他唯恐不及的模样,儿子也一径躲着他的视线,姚立人识相地自行闪回客房,整理他的行李。
这个晚上,他的妻与子,都受够了,他应该给他们一点空间与时间,好好厘清情绪。
既然香染已经答应他暂时留下来,许多事情便不忙于一时解决,还是先收拾收拾他那箱千里迢迢、一路从美国提回台湾的行囊吧!
他打开行李箱,将里头塞得一团乱的衣物一古脑儿取出来,抛上床,仅有的两件衬衫皱得像菜干一样,西装长裤也惨不忍睹。
他叹口气,所以他讨厌穿衬衫西装裤啊,T恤牛仔裤多方便,不用老是洗洗烫烫,费神又费力。只是为了某些场合,这样正式的服装还是必要的,起码不能让儿子觉得他这个父亲老是邋邋遢遢的吧?所以他还是决定把这两件衬衫拿衣架挂好,打算有空时好好洗熨一番。
至于T恤、牛仔裤、毛衣、夹克,他全数折起来,收入抽屉里。
钢笔、日记本、PDA、随身碟、MP3笔型随身听、牙刷、钢杯、电池、手电筒、简易瓦斯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从行李箱一一被翻出来,虽然塞进去时粗心大意,取出来后倒是归类得整整齐齐,而且动作迅速利落。
这是多年来漂泊的生活养成的习惯,不论是将衣物收入行囊,或取出来,他已练就了在几分钟内打点妥一切的本领。
直到整个大行李箱都空了,他才拉开边边的拉炼,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方形木质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多年前的他和于香染,两人面对着镜头,甜蜜地笑,他怀里,还抱着个刚出世的小婴儿。
好多年以前的相片了,那时候的他与她,都还好年轻。
他坐在地上,取出相框里着照片,怔怔地凝视着。六乘四大小的相片残缺了一角,右下边还染上淡淡的烟熏色,他眼神蒙眬地看着,拇指轻轻抚过那片烟熏处。
残缺一角的相片,不知陪伴他度过多少漫漫长夜,在那寂静又荒凉的黑暗里,他唯有看着这张相片,才能安心入睡,唯有看着这相片,他才能确信自己还活着,而这世上,还有他挂心的人。
他将照片重新放回相框,小心翼翼将相框放上床头柜,黝黑阳刚的脸孔,对着相片中的人绽出淡淡笑意。
门外传来一阵细微声响,他转过头,发现其中一个令他挂心的人正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好奇地注视他。
是姚轩,他的儿子。
他微微一笑,无声地比了个邀请的手势,姚轩却像吓了好大一跳,急急离开门边,他大步追上,却在走廊遇上了于香染,她冷冽地瞪他一眼,随着儿子进入卧房。
他瞥了眼手上的运动型电子表,十点了。是儿子的上床时间到了吗?如果可以,他真想到儿子床前给他一个晚安吻,但儿子的母亲肯定不会同意。
他自嘲地撇撇嘴,虚掩上门,来到客厅,自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一面喝,一面倚着落地窗看月亮。
是他的错觉吗?还是台湾的月色真的比较温暖?这么安静的、柔和的、教人全身精神放松的月色,让他既惊奇又无法想象。
真的是太久没回来了。
他默默喝啤酒,十分钟后,于香染走出姚轩的卧房,也来到客厅,看见他倚在落地窗边喝酒,她似乎吓了一跳,严厉地瞟他一眼。
他笑开一张脸,「别老是用那种眼神看我嘛,香染。幸亏我这人命够硬,否则不知道要被妳那样的眼光杀死几遍了!」
「你在干嘛?」她不理会他的玩笑。
「妳看到了,我在喝酒。」他举高啤酒罐朝她一敬,「要不要跟我一起喝?」
「我从不在家里喝酒!」她冷声拒绝,「你要是还有作为一个父亲的自觉,最好也别在轩轩面前喝酒。」
「连喝酒也不成?」他惊讶,「轩轩的家教那么严格?」
「那当然,他是我的儿子。」她骄傲地抬起下颔。
「也是我的。」他好整以暇地补充。
她不情愿地白他一眼,彷佛很讨厌听见他这么说。
如果父子之间的关系也能以一纸协议书来作废,她肯定一秒钟也不浪费,立刻帮儿子拟草稿吧?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轩轩已经睡了吗?」
「应该快了。」
「所以妳刚刚是讲床边故事给他听吗?没想到那个有着七岁脸孔、却比十七岁还思想老成的孩子也要人讲故事哄他入睡。」他微笑,「他都爱听些什么样的故事?」
「他不爱听故事,也不需要我哄他入睡。」于香染反驳,「他是个很独立的孩子,我刚刚进房是拿新的英语CD给他。」
「英语CD?」姚立人觉得新奇地扬眉,「妳是说我的宝贝儿子才七岁,已经听得懂英文?」
「那当然。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很多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英文的吗?」她撇嘴,嫌他少见多怪,「更何况轩轩读的学校是双语小学,有四分之一的课程是用英语教学。」
「四分之一上英语?」他摇晃着啤酒罐,深深凝望她,「看样子妳的确花了许多心血栽培轩轩。」
「那当然。我怎么能让他输在起跑线?」
「这么小的孩子,就心急着上田径场跟人赛跑,不觉得累吗?」他低声道。
她瞇起眼,「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抬眸望月,若有所思地道:「七岁的孩子还是像七岁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我给轩轩太多压力吗?」她尖锐地问,「你质疑我的教育方式?」
「妳误会了,香染。」他垂下眼,星亮的眼眸回到她身上,「坦白说,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质疑妳。」
「你是没资格。」她绷着一张脸。
他忽地俯过身,细细看她,「妳老了,香染,瞧妳这里,都出现小细纹了。」他恶作剧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眼角。
她倒抽一口气,急速躲开,怒火在心头蔓延。竟敢说她老了?他是故意惹她生气吗?哪种男人会没神经到这种地步?
她气极,正想厉声教训他一顿时,他接下来的话却教她顿时失了魂。
「可是还是很美……不,比以前更美了。」覆着粗茧的大手拂过她的脸,刺得她心头发麻,「岁月在妳脸上留下了痕迹,也留下了难以形容的韵味,这张脸,还有这沉淀着沧桑却还是透明漂亮的眼睛……妳简直让人六神无主,香染,没有男人可以逃过妳现在的魅力。」他恍惚地补上一句,「尤其是我。」
她也同样心神恍惚。他在说什么?前一秒钟他还嘲弄她老了,下一秒钟,他又用一串如诗的言语赞得她如痴如醉。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受他影响?
「你别碰我!」她愤慨地甩开他的手。这愤慨,一半是针对他,另一半却是针对自己,她恨自己,还会为这个男人心旌动摇。「你什么时候学会作诗了?姚立人,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说出这种话。」
他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妳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就像我,也对现在的妳感到陌生,在我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于香染了吧?她有哪些地方变了?哪些地方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完全不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她语气尖锐,「已经四年了。」
「妳说的对,已经四年了。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个女人,改变一个男人,当然,也能改变一个孩子。」他幽幽道,眼神深邃难懂。
她被那样的眼神看得一阵狼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熟悉现在的妳。」
「什么?」她惊愕。
他俯下脸庞,好近好近地看着她。
他也老了。她恍惚地想,他的眼角,同样刻画着岁月的纹路,那细微却深刻的纹路,看来好沧桑,又好疲倦……看着看着,她忽地心悸。
「香染。」暖暖的气息如风,撩拨她细密的羽睫。「难道妳对现在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第三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她当然没有兴趣,一点点、一滴滴都没有!
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干她何事?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了……于香染在茶水间停留,怔怔地望着玻璃窗外,窗外细雨绵绵,天色阴暗。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懂得作梦,还懂得期盼蔚蓝的天与金色阳光,如今的她,在生活日复一日的磨损下,骨子硬了起来,灵魂却褪了色。
还记得刚离婚的时候,哽着一口硬气,她坚持不动用姚立人按月寄来的生活费,因为她认为他既然已经留给他们母子俩一间公寓,已算尽了父亲的责任。
余下的,该由她这个母亲来承担。然后她进了这家公司,为了多赚点钱,自行请缨,冲上第一线跑业务,刚开始,她口才笨拙,对产品行业亦不熟悉,加上客户常欺她是个女人,待她若非鄙夷,便是轻薄,令她十分挫折。
三个月下来,她业绩挂零,过了半年,也才稍有起色。
那半年,她整天在外头冲锋陷阵,往往到了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愧疚地从保母手中接过轩轩,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小轩轩一直等着她,每天只要她一回来,他即使入睡了也会忽然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用那对漂亮安静的瞳眸,迎接疲倦的她。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就这么抱着他,蹲在房子角落里,悄悄哭泣,而他,彷佛也能理解她的痛楚,那双可爱的小手,总是温柔地抚过她的颊,擦干她的泪。
「妈咪别哭。」小轩轩总是用那童稚的嗓音说道。
那轻柔软嫩的嗓音呵,是她在那样漆黑无边的夜里,唯一的安慰。
眼泪,在那时候就已经哭干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她的心逐渐结上一层冰霜,这冰霜,就连在面对她仅有的几个朋友时,都不肯融化--事实上,现在的她几乎没有朋友了,学生时代常联络的几个差不多都断了联系,竞争激烈的工作环境里,也难能觅到真心相待的朋友。
偶尔能有像李盼盼或梁以聪这样能说上几句话的同事,她就感到满足了,不敢奢求。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相依为命的儿子。
她不去依赖,也不作梦,理智而坚强地活在这世上。
从很早以前,她就已经认知到这一点了,也明白她只能这么做,但为什么,在多年以后,他却要这样突然回来,搅翻她平静无波的生活?
他凭什么这样霸道地、放肆地出现,然后要求要与她重新熟悉彼此?
他当自己是谁?他什么也不是!
若不是轩轩与他的血缘关系斩不断、切不开,她不会容许他在她四周闲晃,惹是生非,偏偏,就算她再怎么不情愿,仍无法否认他是轩轩的父亲……
「可恶!」于香染懊恼地低咒一声,泄愤似地紧握手中的马克杯,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将杯子往墙上砸去。
「香染,原来妳在这儿。」也进来茶水间倒咖啡的李盼盼笑着打断她阴郁的思绪,她一面提起咖啡壶,一面问道:「下礼拜部门的庆生会妳一起去吧!经理刚好也是这个月的寿星,大伙儿说要盛大举办呢!」
「庆生会?」于香染眨眨眼,好片刻才抽回沉沦的思绪,「经理是寿星吗?」
「嗯,他也是十一月生的。」
「我知道了,我会准备一份礼物送他,不过庆生会就晃了吧,妳也知道我一向不参加这种活动。」于香染回绝李盼盼的邀请,走出茶水间。
李盼盼追出来,「香染,妳听我说,我们这次不搞聚餐这一套了,大伙儿说要来点特别的,打算到经理家去开派对呢!」
「到经理家?」
「对啊,经理特别提供场地。妳相信吗?」李盼盼兴高采烈地俯向她,眨眨眼,道:「我们经理居然在阳明山有一栋别墅呢,听说还有座游泳池。」
梁以聪有一栋附泳池的别墅?于香染讶异。这倒是新闻,瞧他平常那么低调的样子不像有这样的身家。不过,能让公司特别挖来当他们业务部的主帅,想必他从前也是一等一的业务高手吧!
「还是算了吧!」她摇摇头,「那天是礼拜五,大伙儿一定会闹很晚,我不放心我儿子一个人在家。」严格说来,不算一个人。于香染在心底修正,不过让轩轩跟那个男人单独相处一整晚,她说什么也不放心。
「可是香染……」
「得了吧,盼盼。」一道尖锐的嗓音打断李盼盼,「我看妳就别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
「丽丽!」李吩盼惊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发话的是一位女同事,挺年轻漂亮,平常跟李盼盼交情还算不错,她挑起两道翠眉,一双丹凤眼不善地瞟过于香染。
「经理的生日会又如何?我瞧就算是总经理大寿,也未必请得动香染,人家是大忙人呢,哪有空跟我们这些人穷搅和?」
「丽丽,妳别这么说,香染是担心她儿子……」
「谁没有家人?我们部门里十有八九都结婚了。」
「可是她是单亲妈妈……」
「单亲妈妈了不起了?单亲妈妈就能有特权吗?」
「丽丽……」
「算了,盼盼。」于香染阻止欲替她辩护的李吩盼,「别说了。」她环顾四周,看几个在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朝她投来不赞同的眼光,便知他们都站在丽丽这一边。
树大本来就招风,更何况她还我行我素呢!她习惯了。她自嘲地撇撇唇,也懒得为自己多加辩解,回到座位上,收拾了公文包,提着便往外走,昂首挺胸地承受数道凌厉目光。
来到电梯口,只见梁以聪也正等着电梯,门开启,两人同时踏进,她对他礼貌地一笑,默不作声。
电梯来到一楼,她正准备踏出时,他拉住她手臂,「我送妳回家。」
「不用了!」她好讶异,「我自己可以……」
「我送妳。」他温声坚持,「我有话要跟妳说。」
见他神情严肃,于香染只得点头应允,跟着他来到地不停车场,坐上他那辆银白色Lexus。
「妳应该想办法改善这情况。」车子开上街道后,梁以聪低声说道。
毋须他解释,于香染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经理刚刚都看到了?」
梁以聪瞥她一眼,「再这样下去,妳在公司会完全被孤立。」他皱拢眉。
她早被孤立了。于香染讥诮地扬唇。
「我知道妳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妳,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难道妳真的希望在公司一个朋友也没有?」梁以聪顿了顿,「难道妳真的不能拨点时间参加公司的活动吗?」
「经理也知道我的状况……」
「就是知道才劝妳。」梁以聪叹口气,「妳儿子都七岁大了,不是那种事事要人操烦的小婴儿,就算妳不放心他,也可以请邻居代为照顾啊!妳虽然是个母亲,也有享受生活的权利,不该这么封闭自己。」
「我没有封闭自己!」她尖锐地反驳,「我很享受我的生活。」
「真的吗?」他深思地瞥她一眼。
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好像她昧着良心说谎似的!「我过得很好。」她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不是封闭自己,我只是不喜欢参加无谓的社交活动。」
「是吗?」梁以聪默然,半晌,哑声开口:「如果我希望妳来呢?」
「什么?」于香染一愣。
「我希望妳来参加。」他停下车,认真地望向她,「既然是为我办的庆生会,我希望那天能见到妳。」
「经理,你……」她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太认真了,认真到让她莫名地有点心慌。
「妳来不来?」
「还没来吗?」星期六中午,于香染一面从厨房走出来,一面扬声问。
为了让儿子七岁的生日派对尽善尽美,她忙了一早上,在屋里结上五彩缤纷的彩带,插上几瓶娇艳欲滴的鲜花,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西式自助餐,又命姚立人到附近有名的西点屋买来一盒精致的巧克力蛋糕,一切准备就绪,却不见儿子请的小客人们登门造访。
「你那些同学会不会迷路了?」她望向姚轩。
他穿着衬衫和吊带短裤,颈上系着蝴蝶结,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派俊秀斯文。
于香染走过去,温柔地替儿子抓拢一绺稍稍垂乱的发丝,左右打量了下文质彬彬的儿子,又是骄傲又是欣赏。「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看?」
姚轩摇头,小脸有些苍白。
事实上,整个早晨他神情一直很紧绷,看着她在家里忙进忙出,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于香染以为他是紧张,因为毕竟这是儿子第一个正式的生日派对,也是第一次邀朋友回家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是不是太紧张了?妈咪倒杯果汁给你喝吧!」
「妈咪,我……」
「你等等,我马上来。我买了你最爱喝的葡萄柚汁哦!」说着,于香染翩然又回到厨房。
姚轩无助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一会儿,眸光一转,落向一旁的姚立人。
他正倚着阳台落地窗,垂下脸,近乎懊恼地瞪着身上烫得笔挺的衬衫和西装裤--为了不让儿子丢脸,一早他就在于香染的催促下换上这套衣服,甚至还打了条深蓝色斜纹领带,只是太久没这么穿让他很不自在,不停地拉扯着领带结,好让自己畅快呼吸。
和不听话的领结搏斗了好片刻,他总算察觉儿子投过来的求救视线,剑眉一扬。「怎么啦?」
姚轩没立刻回答,从沙发上跳下,走向他,仰起略显苍白的脸,「你能不能帮帮我?」
姚立人心一动。这还是他们父子重逢后,儿子第一次有求于他呢,他几乎是兴奋地蹲下身,恨不得手上有把长剑,帅气地挥洒,好为儿子屠龙。「什么事?」
「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妈咪说……」姚轩绞扭着小子,难以启齿。
「说什么?」姚立人笑望儿子,鼓励他说出来。
「其实我……呃……」姚轩咬着下唇,挣扎许久才轻声道:「没邀请任何人。」
「嗄?」姚立人惊讶。
「我没给同学请帖。」
「你没给?为什么?」
姚轩不语,只是忧郁地望着他,姚立人却忽地懂了,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与儿子对望一会儿后,转过头,迎向正蹙着眉走来的于香染。
「你们说了些什么?」她近似指控地问他,神情满是防备。
姚立人不回答,黑眸中若有所思。
于香染转向姚轩,「轩轩,你告诉妈咪,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
「我……」她咄咄逼人的口气让姚轩很是慌乱,不禁退后一步。
见儿子逃避的举动,于香染秀眉皱得更紧,正想更进一步追问时,姚立人忽地扯住她手臂。
「我们改变计划吧,亲爱的。」他低下一张俊脸,眼眸如黑夜调皮的星子,闪闪发亮,俊唇弯弯,笑容灿烂到近似无辜。
她一阵眩目,剎那间竟有些喘不过气,「什、什么计划?」
「我们去淡水吧!」他拍拍手,兴致勃勃地提议,「去看夕阳,还可以骑单车,多好玩。」
「去淡水?你搞什么?」她莫名其妙,「等一下轩轩的同学要来……」
「嘘,告诉妳一个秘密。」他拿手指懒洋洋地揪住她柔软的唇,不让她说话,俯望她的俊颜迷人到令她满腔挫折,只想放声尖叫。
「他们不会来了。」
才吃过午餐,姚立人立即催着母子两人换上轻便的休闲服,自己也换回最爱的牛仔裤:出门后,一行三人搭上公车,又转捷运来到淡水,到站的时候,差下多是下午四点,秋阳的威力减弱了,温和的金光罩落,不觉刺眼,只有一股懒洋洋的暖。
转进淡水历史悠久的老街,三人先是在巷弄里转了一圈,游赏商品琳琅满目的商店,偶尔买一两味小吃,边逛街边品尝。
经过一家年代久远的老铺子,姚立人忽然停下来,「要不要吃铁蛋?轩轩。」
「什么?」姚轩像未曾听闻,困惑地眨眼。
「淡水铁蛋!这么有名的小吃,你不晓得吗?」姚立人颇觉惊奇,转向于香染,「妳带儿子来这里玩时,没给他吃过铁蛋吗?」
「我们只来过这里一次。」于香染瞪他,「那时候轩轩还小,我不敢给他乱吃东西。我想他们能把蛋做那么硬,里面说不定有些不好的化学添加物。」
「偶尔吃一颗不会死的。」姚立人啧啧摇头,从小卖铺的老人家手里接过一袋铁蛋后,取出一颗递给姚轩,「你试试看吧,儿子。」
姚轩接过,却不敢动口,瞥了眼站在一旁的于香染。
姚立人见状,便知这个乖乖听话的儿子不敢违逆母亲,他暗暗叹气,跟着看向于香染。
今天是他生日。他用眼神对她说道。
她的响应是狠瞪他一眼,只是转向姚轩时,却一派温柔,「你吃吧,别吃太多。」
「嗯,我知道。」得母亲允准,姚轩开心地点头,咬了一口铁蛋,他猝不及防,被硬邦邦的口感吓到,「好硬!」他捂住唇,紧张兮兮地抬眸,「会不会弄坏牙齿?」
姚立人朗声大笑,「没这么夸张吧?」他拿起一颗塞入嘴里,「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个了,真怀念啊。」他一面吃,一面口齿不清地称赞。
「你以前常吃这个吗?」姚轩好奇地问父亲。这么硬的东西,哪里好吃了?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嗯,的确还满常吃的。」姚立人顿了顿,续道:「以前我跟妳妈念书时常来。」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定于香染。
她一震,没想到他会当着儿子的面提起过去,心房不听话地颤动起来。
「念书?」姚轩更好奇了,「你们以前在这附近念书吗?什么时候的事?」
「大学时候的事。」姚立人微笑,「你妈是我大学学妹。」
「原来你们是学长学妹啊!」姚轩眼眸一亮,彷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那时候是你先追妈咪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我们俩参加同一个社团。」
「社团?什么是社团?」
「社团就是一种学生活动的组织。那时候呢……」
「别说了!」于香染不悦地打断姚立人的解释,「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
「为什么不?」姚立人深深望着她,「因为火车过站,就不停吗?」他低声问。
「你怎么知道?」她呆了呆,灵光一现,转向姚轩,眼神凌厉,「你告诉他的吗?」
姚轩吓了一跳,「啊,是。」
他连这比喻都告诉他父亲了,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于香染沉思,脸色阴晴不定。
她想起中午的时候,姚轩宁可跟父亲求救,却不敢跟她坦承他并没有发生日邀请函给同学,而当她想追问儿子为什么时,姚立人却老是插科打诨,暗暗阻止她。
她很不舒眼,隐隐有种他们父子俩共享一个秘密,而她却被排拒在外的感觉。
她感到……嫉妒。
虽然姚立人才与姚轩相处几天,虽然姚轩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还抱持着某种戒心,但她仍感觉到,有某种情苗在两人之间滋长。
毕竟是父子天性,只要他们再多相处一阵子,轩轩或许就会对他父亲敞开心胸了吧?到那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僵站着,看着姚立人牵起姚轩的手,父子俩一同踏进一间单车出租店里。
因为姚轩坦承不会骑车,姚立人于是挑了一辆两人座的协力车。
「妳呢?妳要骑哪一辆?」姚立人问她。
她蓦地回神,「我?」
「这辆捷安特如何?十六段变速,骑起来应该很顺手。」姚立人指向一辆单车。
「我不想骑车……」
「骑吧!外面夕阳这么美好,骑着自行车,享受微风拂面的感觉,不是很棒吗?」姚立人诱哄她,「而且轩轩说他没骑过车,很想试试呢!」
轩轩想骑车?于香染惘然,忽地想起很久以前,轩轩读幼儿园的时候,她曾试着教他骑自行车,只是看着儿子跌了几次后,她忽然一阵舍不得,将膝盖撞成淤伤的他抱在怀里时,还含着眼泪,她自此打消了教他骑单车的念头,想着等他再长大些再说。
现在的他,够大了吗?
「……我载儿子,妳呢,就骑这一辆,我们来比赛谁比较快。」姚立人童心未泯地提议。
「比赛?」
「从这里骑到河堤那边去,输的人请吃冰淇淋。」随口抛下一句后,姚立人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径自踩动踏板,与儿子共骑一辆协力车率先离去。
她愣愣地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记得坐上自己那辆单车,追上去。
姚立人说的没错,今天的晚霞确实很好。璀璨的秋阳收敛了光芒,却还是不忘帮天边的云朵刷上轻淡的胭脂,金橙、浅紫,以及那镶在最边缘、一圈迷离的烟蓝,暮霭如诗如梦,教于香染思绪也朦胧起来。
多年以前,她也曾这样骑在淡水的霞光夕影里,也曾这样注视着前方俊挺的男性身影,他的肩好宽,他的背很厚,他像能为她担起一片天地,遮去一帘风雨。
他能保护她,他也会保护她,当年的她,如此坚定地相信,不曾有一丝怀疑。
她曾经有梦,梦里,她会和他就这么一辈子共骑一辆协力车,也许,再加上一个清纯可爱的孩子。
如今,她的梦想,算是实现了吗?
她涩然苦笑,看着前方那父子俩共乘的协力车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迷蒙。
她偶尔会听见姚轩的笑声,那清朗的、像风铃般悦耳的笑声,一串一串,迎着风清脆作响。
她想,一定是姚立人正说着笑话,生性风趣的他很会说笑话,也爱说笑话,从前的她常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对她说笑话了?或者,是她不想听了?她心一紧,猛地加快踩动踏板的速度,不一会儿,便追上了那辆教她心神怔忡的协力车,然后,又超越了它。
「哇塞!不得了了,轩轩,你妈咪居然超过我们了!」姚立人在她后头大声嚷嚷,「我们两个大男人居然骑不过一个女人,真丢脸哇!」
「妈咪真的骑得好快哦!」姚轩赞叹。
「快!加把劲,我们追上去。一、二、一、二……」姚立人数着拍子,跟儿子协调好节奏,全速冲刺。
但两个人骑车,毕竟不如一个人轻巧,何况于香染又像吃了什么兴奋剂,发飙地闷头往前冲,没几分钟,便率先冲过「渔人码头」的大招牌。
「你妈赢了。」姚立人回头朝儿子露齿一笑。
「原来妈咪骑车技术这么好。」姚轩好羡慕,「她怎么不早点教我?」
「你现在学也来得及啊!前面好像有个公园,你可以在那边练习。」
「真的吗?」姚轩睁大眼,兴奋得几乎坐不住,「我真的可以自己骑车?」
「嗯哼。」
「太好了!我们快去。」
沿着修着木栈道的河堤骑过,两辆车终于一前一后抵达了河岸公园。姚立人买来冰淇淋,要母子俩边吃边坐在草地上休息,自己则骑着车折回老街,又跟商家租来一辆适合孩子骑的单车。
牵着车回到河岸公园后,姚轩早耐不住东张西望等着他,他也不啰唆,马上教儿子骑单车,折腾了半个小时,姚轩已能摇摇晃晃地前进,姚立人这才放他独自练习,走向坐在附近草地上的于香染。
「妳看轩轩,已经能自己骑了,不愧是我们的儿子,骑车天分不错嘛!」他赞道,在她身边坐下。
「他一个人没问题吗?」相较于姚立人的信心,于香染显得忧虑,秀眉轻颦,「你应该在他身边看着他的。」
「放心吧,他可以的。」
话语方落,姚轩单车一晃,差点翻覆,于香染轻喊一声,站起身,姚立人忙拉住她。
「你放开我,轩轩跌倒了!」她焦急地瞪着他。
「谁学脚踏车不跌倒的?」他潇洒地应道,「让他去吧,多跌几次他就掌握诀窍了。」
「可是……」
「不必担心。妳瞧,轩轩不是自己爬起来了吗?他没问题的。」
闻言,她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姚轩正牵着单车站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毫不迟疑地又坐上去,继续练习。
「坐下吧!」姚立人拉她坐上草地,「轩轩不会有事的。」
她不情不愿地坐回草地上,一双眼却仍紧盯着儿子,不曾稍离。
姚立人看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好久没来淡水,这里变好多,连公园都修起来了。」他感叹,「还有那排河边栈道,在上头散步的感觉一定不错吧!」
她不语。
「咦?那里还有一座桥!桥下那些是游轮吗?我有没看错?」
她还是不理他。
她一定要这么紧绷吗?纯粹是因为担心轩轩,还是不想在他面前放松?
姚立人叹气,「妳给自己太大压力了,香染。」
她这才扭头看他,神色愕然,彷佛不明白他说些什么。
「妳没必要这么紧张。」他幽幽说道。
「我没有紧张!」她尖锐地否认。
「我知道妳很关心轩轩,不过有时候,妳也该让自己放松一下,喘口气啊!」他柔声劝她,凝视她的眼里带着七分关怀,还有三分不舍。
她不喜欢他这么看她。她板起一张脸,「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管轩轩太紧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瞪他,「你说,中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轩轩不发邀请函给同学?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厉声追问。
他没回答,看了她好一会儿,轻轻叹息,「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她狐疑地瞪他,不相信。
「他什么也没说。」他补充,「是我自己猜的。」
「你猜到什么?」
「难道妳看不出来吗?」他定定望她,「轩轩没有朋友。」
她一震。
「他没有朋友,当然不晓得应该把邀请函发给谁,请谁来都很尴尬,不是吗?」
「怎么……可能?」她惊愕地呢喃,「我以为他只是没有比较谈得来的好朋友。他只是小学一年级啊,这年纪的孩子不是大家都玩在一起吗?」
「可是轩轩不一样,他总是一个人。这几天我去学校接他放学时,从来没看过他跟哪个同学走在一起,难道妳没发现吗?」
她是没发现,从不曾注意到原来儿子在学校里处于如此孤立的状态。愧悔在于香染心头漫开,可瞥向身旁那神情平静的男人时,她又禁不住一阵懊恼。
「你怪我吗?」她突如其来问道。
「嗄?」
「你在怪我吧?」她语声尖锐,「你该不会认为,都是我这个做妈的管太严,才会害他交不到朋友?」
「妳误会了,我没这么想。」姚立人赶忙解释,「我只是觉得……」
「怎样?」
「轩轩太成熟了,不像个孩子。」他摇头,「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团体里格格不入吧!因为那些孩子不理解他的想法,他也没法子跟他们打成一片。」
「……」
「虽然轩轩口头上不说,不过我想这问题应该很困扰他吧,就算是个孩子,也需要朋友啊!」
姚立人感叹,于香染却默不作声,容颜微微刷白,闪烁不定的眸像想起了什么。
见她这般神情,姚立人心一跳。该不会他又说错了什么吧?「香染,妳……」
「朋友很重要吗?」她忽地幽幽启唇道。
「嗄?」
「朋友,有那么重要吗?」她直视他,美眸蒙眬,如掩上轻纱。
他一怔。
「当然有朋友是很好,不过人最终还是得靠自己,不是吗?我认为有没有朋友,不是那么重要。」她近乎冷情地低语。
他惘然,胸膛漫开复杂的滋味。是他,让她变得如此冷情吗?
「当然,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想法。」她讥诮地勾唇,「毕竟你是个为了朋友可以赌上一切的硬汉嘛,就连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
他心窝一痛,「香染!」
「我说错了吗?」她冷笑。
「妳……」姚立人怔望她,一颗心乱了、慌了,满腔言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傻傻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容颜,良久,涩涩牵唇,「妳真的很恨我,对吗?」
「没错,我是恨你,恨透你了。」她一字一字掷落,森冷的语调似雪,冻结他的心。
他黯然,「我很抱歉,香染,我知道自己伤妳很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如果我当时肯多站在妳的立场为妳想想,考虑妳的感受,也许我们现在就不会……」
「别说了!」她尖声打断他。
他却坚持地继续说道:「妳也知道,辰中跟我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我的『麻吉』,跟我的感情比我哥还亲。九二一那次,他被压在残骸底下,过了一个礼拜才被挖出来,我赶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说到这儿,姚立人忽地气息一促,忆起当时与友诀别的情景,他仍鼻酸。
「他为了见我一面,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拉着我的手,拚命想跟我说话……妳知道吗?他那时候已经意识不清了,连视线也一片模糊,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可是他却握着我的手,一直握着不放。」姚立人眼眶微红,嗓音沙哑,「我真的、真的好希望自己能救他,如果他能早一点被发现,也许就不会……」他喉头一紧,再也说不下去。
于香染心酸地听着。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他倾诉失去好友的悲痛,她知道他很苦,明白他很舍不得,但她……也很苦啊!他为了弥补不能解救好友的遗憾,不顾她的反对远走他乡,将她和两岁大的儿子丢在台湾,他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死去的至交,他有没有想过他还有妻儿?
他要她等他,
「好哇。」姚轩笑应,转过车头,没等父亲准备好,便抢先离去。
「嘿!你偷跑!」姚立人笑斥。
回应他的,是一串得意的笑声。
「好小子,看我怎么教训你!」姚立人半真半假地威胁,跨上单车,「我来也!」
于香染目送着那一大一小、前后追逐的影子,点亮明眸的笑芒随着影子渐远,渐黯。一切,真的已经太迟了吗?她茫然地想。
调皮的星子,躺在夜幕上嬉戏眨眼,沁凉的微风拂过,送来淡淡的、湿润的味道,她伸出手,明知不可能,却莫名地想抓住那在空气中浮荡的味道。
那是河水的味道,也是,记忆的味道……
第四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自从那个生日的周末过后,父子俩的情谊明显变好了,虽然不到和乐融融、如胶似漆的地步,却也像好不容易跨过一座峻岭,极目所及,只是平缓起伏的丘陵。
姚立人买了一辆越野自行车做为儿子的生日礼物,姚轩对那辆帅气的单车爱不释手,每日放学回家,总急着骑着它在附近四处游晃;相对于父亲送的礼物,于香染送的大英百科全书似乎就不那么得他喜爱,虽然他收到时仍绽出一脸笑容,但整整齐齐摆上书柜后,还未曾取下来读。
毕竟是孩子嘛,当然抗拒不了新奇的事物,厚厚的书籍本来就比较不讨孩子喜欢。于香染这么安慰自己。
但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仍隐隐感觉被划了一道伤痕,有说不出口的疼。
她是否,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了解自己的孩子?那总是乖巧听话的孩子,是否也有想任性的时候?她甚至没发现他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
「来来,儿子,再戴上这副墨镜。」于香染一面在厨房洗碗,一面听着姚立人在客厅里极力劝说姚轩,「瞧!你戴上以后多酷,保证到学校迷倒一群小女生。」
「我才不要迷倒女生呢!」姚轩颇为尴尬,「不要啦,好奇怪。」
「有什么关系?今天是难得的便服日啊,当然要好好打扮才行。」
「可是……」
「没关系,戴上吧,听老爸的准没错。」
他到底将儿子打扮成什么样了?于香染再也忍不住好奇,匆匆擦了手后,便踏出厨房。
只见姚轩站在客厅,卸下了平常穿的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帅气的运动外套,一条牛仔裤,裤管潇洒地往上翻,足蹬名牌慢跑鞋,头上则歪戴着一顶棒球帽,脸上还挂着副会反光的墨镜。他看起来好可爱,好率性,却也好叛逆……
「老天!你对轩轩做了什么?」于香染尖叫。
这声尖叫吓坏了姚轩,赶忙扯下墨镜,「妈咪。」
于香染焦急地奔向他,「轩轩,你怎么会穿成这样?这些衣服哪来的?」
「这是……」
「我买给他的。」姚立人在一旁接口,「我听说每个礼拜五是学校的便服日,所以特地买了一些便服给他……」
「他有便服!」于香染怒斥他,「不需要你帮他买。」
「他的便服是小老头穿的,不符合现在年轻人的流行品味。」姚立人眨眨眼。
「流行品味?」她鄙夷地瞪着他。这个老是一身牛仔裤的男人居然跟她谈流行品味?「把孩子打扮成街上的小顽童叫流行品味?」
「当小顽童总比老学究好吧!」姚立人不以为意地回道。
「你!」
「妈咪,别生气。」眼见两个大人一触即发,姚轩连忙做和事佬,「我换回制服就是了。」
于香染一愣。
「我马上去换,妳别生气了。」姚轩讨好地说道,跟着旋过身走向房间。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儿子走回房里的背影真显得有些落寞?她心一扯,「不用了!轩轩。」
「什么?」姚轩不敢相信地回头。
「不用换了。你今天……就这样去学校吧!」她低声说,忽然觉得全身虚软无力,「把墨镜拿下来就行了。」
「真的吗?」姚轩眼睛一亮,「我真的可以穿这样去上学?」
他似乎很开心。于香染涩涩地想,「嗯,可以。」
「谢谢妈咪,那我马上收拾书包准备上学。」姚轩笑道,步履轻快地回房。
「别拿书包,拿我送你的背包。」姚立人对着他的背影喊。
「嗯,知道了。」他精神饱满地应道。
于香染怔然站在原地。
「妳还好吧?香染。」姚立人倾过身,关怀地问。
她直觉退后一步,「我没事。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忽然对一切都不确定了。她扬起眸,极力藏住心中的伤感,「你认为这种方式能让他在学校交到朋友吗?」
「很难说。」姚立人耸耸肩,「不过试试看也好。」
「试试看?」她儿子的人生能让他这样胡乱试吗?
「别太紧张了,香染。」彷佛看出她的想法,他低下头,对她温煦地微笑,「妳跟我都不是教育专家,难免会出错,知错能改就好了。」
知错能改?她傻傻地看他。
他的微笑更加温柔,抬起手,轻轻替她收拢一绺垂落的发。「别紧张,放松一点,好吗?」
他说话的语气好温柔,眼神更是温柔得能醉死人,她呼吸一停,偏过脸,避开这致命的诱惑。「我今天……会晚点回家。」她冲口而出。
「为什么?要加班吗?」
「不是,是部门的庆生会。」她涩涩说道,仍不敢相信自己竟考虑参加公司活动。「我们要去经理家开派对,可能会闹得很晚。」
「OK,我会在家里照顾轩轩,妳尽管好好去玩。」
好好去玩?她茫然,奇特的滋味在心头翻搅,近乎无助地抬眸望着他。
以为她是怀疑他,姚立人煞有其事地举起右手,「放心吧,我保证不会带轩轩趴趴走,一定乖乖在家等妳。」他顿了顿,开玩笑地再补上一句:「这个家的天花板也绝对不会塌下来,会好端端地顶着,这样行了吧?」
她睨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天花板几乎要震垮。
从晚上八点开始,这个家的天花板便踏上了浩劫之旅,尖叫声、嬉闹声、咆哮声,一声比一声高亢、激昂,震撼四壁。
若不是几根梁柱忠实地杵在原地,屹立不摇,怕姚立人会毁了自己的诺言。
只是他完全不在乎,沉浸于游戏当中的刺激与快感,浑然忘我,只顾着拚命按钮,催动屏幕中的电玩人物一次又一次地回旋踢;姚轩也不遑多让,同样激动地猛按摇杆,不许他操纵的角色有丝毫示弱的迹象。
「看我天下第一的回旋踢!」姚立人嘶声警告。
「你才要小心我的升龙拳!」姚轩也跟着哑嗓呛声。
「嘿!你居然偷袭,儿子,你怎么老来这招?」
「谁偷袭了?是你反应太慢好吗?」
「我哪里反应慢了?你不要过来,啧,又挨一拳,都是你挡到我的视线啦!」
「那么高还怕人挡视线?你不要牵拖啦!」
「走开,走开!看我使绝招。」
「你才不要挡我视线啦,过去一点。」
电玩场上无父子,两人愈玩愈亢奋,你推我挤起来,意欲干扰对方的操控,一阵毫不留情的厮杀后,姚轩跳起身,大肆欢呼,「YA!我赢了!」
「这不可能。」姚立人瞪着屏幕,不敢相信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电玩主角竟然像具死尸摊在地上--也对,那家伙的确是死尸,因为「他」被他玩死了。
「靠!究竟怎么回事?」他出声诅咒。
「哦--」没风度的反应引来姚轩扭过小脸,不屑地挑眉,「你骂脏话。」
「我哪有?」姚立人不害臊地否认。
「那你刚刚那句话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你说『靠』?」领悟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姚立人忽地窘迫,「呃,那不能算脏话,顶多只能算是个发语词。」他强词夺理。
「发语词?」
「总之那不重要啦!」姚立人按下按钮,重新设定游戏进度,「我们再来一次,这次我一定……」他猛地一顿,眼角余光瞥见腕表的数字,「呃,儿子,你睡觉时间好像到了。」他不情愿地宣布。
睡觉?姚轩瞥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针果然已指向十,他颓丧地拉下脸。
见他如此失望的模样,姚立人也一阵不忍,「不然我们再玩十分钟好了,反正明天礼拜六不上学,晚点睡觉应该没关系,而且你总要给我个机会,证明我真正的实力啊!」他半真半假地强调。
不过话说回来,这恐怕才是他愿意对儿子上床时间放水的主因吧!
「好吧!」姚轩小脸一亮,对父亲的提议相当乐于赞同,他故作慎重地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再给一次机会好了。」
「什么啊?搞到后来变我求你了?」对儿子这番宛如施恩的说词,姚立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揉揉姚轩的头,「小鬼,你别得意,看我怎么教训你。」他摆好架式,「怎样?可以开始了吗?」
「我随时都OK啊!」姚轩闲闲应道。
这小子!居然一副胜利者口吻。姚立人眼角一阵抽搐,「好啊,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他磨牙,「很好,这次我一定让你好看,来吧!」
于是,又是一阵浴血厮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父子俩玩到疯狂,一次次延长加赛,对时间的流逝视而不见,只顾着在电玩对战时取得优势。
杀声震耳,吼声激昂,再加上热血澎湃的电玩配乐,两人根本没注意到大门外一阵钥匙开门声响,直到门屝开启,玄关处传来高跟鞋声,父子俩才神经一紧,惊颤地互看一眼,手忙脚乱收拾一切。
关电视,关主机,拔插头,藏起操纵杆,两人默契十足,动作飞也似的快,却仍快不过忐忑不安赶回家的于香染。
她冻立在客厅入口,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眼看藏匿不及,父子俩只得僵着身子回过头,同时朝她送去颤抖的微笑。
「妈、妈咪,妳回来了啊!今天晚上好玩吗?」姚轩讨好地问。
「看妳的脸好红,该不会刚刚跑过百米吧?」姚立人则故意开玩笑。
但讨好也好,玩笑也罢,都灭不了陡然从于香染心口窜起的熊熊火苗--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尖锐凌厉的怒吼,终于让这个家的天花板今晚的惊吓达到最高点。
她在生气,非常非常生气。那紧颦的眉,冷厉的眸,抿成一直线的唇,在在说明了她现在的心情差到极点,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一阵狂风暴雨。
他这祸,看来闯得不小啊!
「呃,香染,妳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消夜?」送姚轩上床睡觉后,姚立人从厨房端出一锅晚上做的卤蹄膀,「我记得妳很爱吃这个,特地留了点给妳。」他谄媚地说道。
她冷冷地瞥了那锅黑乌乌的玩意儿一眼,「你晚上就给轩轩吃这个吗?怪不得他会消化不良,闹到三更半夜都不肯睡觉了。」
「啊,妳这是嫌弃我做的东西难吃啰?」姚立人拉下脸,摆出受伤的表情。
于香染可丝毫不同情他,「你那些大杂烩,谈得上好不好吃吗?」
她还记得他来到这里第一天做的晚餐,根本算不上正常的料理--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古脑儿全丢在一块儿煮,能称得上料理吗?
「哈哈!」姚立人干笑两声,「其实我也知道我做的东西是粗糙了点。」
「是非常粗糙!」她毫不给面子,「简直比军中的大锅饭还糟糕。」
「嘿!这我可不承认。」姚立人夸张地提高声调,一副备受侮辱的神态,「我们的大锅饭比起军中料理可是有创意多了。」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这几年都吃大锅饭吧?」
「当然啰。」姚立人理所当然地摊摊手,「我们出任务的时候总不能还把厨师带上吧?当然得自己弄东西吃啰。」
于香染怔然。这还是她初次听他提起这些年的生活细节,她曾猜想过他这样东奔西跑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好过,但没想到连饮食都得自己张罗。
「我还以为灾区会帮你们备餐。」她低声道。
「就算有,那也还是大锅饭。」他耸耸肩,「何况我们大多数时候也不好意思去跟那些灾民抢东西吃。」
她默然,坚固的心房不知怎地有些动摇起来。
「不过我跟妳保证,这锅卤蹄膀可不是随便乱做的,是我照着食谱做的。轩轩都说挺好吃的,怎么样?给个面子尝尝嘛。」姚立人哄劝她,不等她回应,径自盛来一碗白饭,在上头淋了些卤汁,又夹了一块炖得软嫩的蹄膀肉。
「试试看好不好?」他讨好地将筷子递给她。
她却动也不动。
「香染?」
「我……我不饿。」她推开筷子,近乎逃难地站起身,背对他,「我刚刚在派对上吃得很饱了。」
「是吗?」他的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失望。
她心一扯,一时之间竟对他感到不忍,但只一会儿,她又对自己莫名的心软愤怒起来。「你别想转开话题,我要跟你讨论轩轩。」她转回身,板着一张脸孔,「你怎么回事?居然买那什么电动玩具给他!」
「PSX。」
「什么?」
「我买的,是PSX游戏主机。我问过店老板了,他说这可是日本最新款的主机,在游戏迷之间很发烧呢!」他竟然还颇为得意。
于香染气得脸色发白,「我不管是PSX还是PSY,总之你不应该买电动玩具给小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迷上打电动,以后都不念书怎么办?」
「不会的,香染,妳想太多了。」对前妻的担忧,姚立人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轩轩那么乖的孩子,不念成书呆就不错了,买电玩给他,不过是让他的生活有些调剂而已。」
「调剂?你说调剂?」
「妳不觉得那孩子太严肃了,应该学着享受生活吗?」
「用这种方式?」
「老是窝在家里打电动当然不好,妳放心,我会再多帮他安排一些户外运动,比如说踢足球什么的。」
「你还要带他去踢足球?」于香染简直快晕倒,「又踢足球又打电动,他什么时候念书做功课?」
「他念书做功课的时间已经太多了。」姚立人一本正经地响应,「他现在需要的,是喘口气好好放松自己。」
「你!」她倒抽一口气,猛然逼近他,狠瞇起眼,「别以为你不正经,就想把我儿子教成跟你一样。」
「难道妳希望他像妳一样,每天汲汲营营,忙上学跟考试,却一点也不快乐?」他反问。
他说什么?她呼吸一窒,脑海瞬间空白。
「妳不快乐,香染。」他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她。
「你……你胡说,我很快乐。」
「真的吗?」
「我很快乐!」她终于找回理智,明眸燃起烈火,「这些年来我跟轩轩过得很好,很快乐。」
「也许妳跟轩轩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快乐吧,但一个女人的生活重心,不该全放在孩子身上。」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妳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姚立人轻轻叹息,捧起她的容颜,直视她,「轩轩告诉我,这些年来妳从来没参加过公司活动,连跟朋友吃顿饭都没有,每天一下班就赶着回家。」他顿了顿,眼眸点亮调皮的光,「我敢打赌,妳今天参加那个派对时,一定不停地看表,巴不得每十分钟就打电话回来问候一次吧?」
「我……我没有!」她慌乱地否认,「我才……只打了三次电话。」
「一次是七点,一次是七点半,还有一次是刚过八点。」他微笑,「如果不是我哀求妳别再打了,说不定还有第四次、第五次。」
「我才、才不会那样做!」她窘迫地反驳,淡淡红了脸,「我只是担心你晚餐给轩轩吃什么,所以才打回来问问的。」
「连打三次电话,妳怕我下毒吗?」他逗她。
「我、我……」她咬了咬唇,无从辩解,索性悻悻然地瞪他一眼,「谁知道?我看吃你煮的饭也跟中毒差不了多少。」
「哦,香染!」他捂住嘴,猛然后退一步,装出连续剧里悲情女主角大受打击的模样,「我这么尽心尽力煮饭给我们的儿子吃,妳不但一点也不感谢,还这么侮辱我?哦,天啊!我不想活了。」举手挥泪。
「你发什么神经!」她瞪视他,费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忍住爆笑的冲动。
可恶!她明明很冒火的啊,为何唇畔一抹笑意硬是要勾起?她挫败地转身,故意以一个重重坐上沙发的动作,掩饰想笑的情绪。
他也看出她的软化,乘胜追击,快手快脚地进厨房泡了一杯热牛奶,端出来奉上。「喝点吧,妳今天在庆生会上的神经肯定很紧绷,喝点牛奶放松一下。」
「你别搞错了,我是因为你才神经紧绷!」她睨他一眼,愤然接过马克杯,啜饮一口。
奶粉与蜂蜜以适当的比例调匀,浓郁香醇,又带着些许甜味,正是她最爱的口感,他竟然还记得她泡牛奶的比例……她怔忡地握着温热的马克杯。
他在她身旁坐下,侧转过身子,一条臂膀闲闲横搁在她身后的沙发椅背上。
「今天的庆生会好玩吗?」
「什么?」她还没回过神,傻愣愣地看着他,刚沾过牛奶的唇缘画出一条淡淡白线,他看了,不禁轻声一笑。
「你笑什么?」她茫然。
他不回答,只是一径笑望着她,那深邃又淘气的眼神啊,看得她一颗心发慌。
「你到底在笑什么啦?」她不悦地娇嗔。
「我在看妳。」他倾过身,拿拇指轻轻擦过她的唇,「妳这里长出牛奶胡子了。」
「啊……」她顿时尴尬,想退开,他的大掌却扫住了她脸,不让她动,她脸颊发烫,「你……」她想抗议,却被他忽然温柔似水的眼神给电得全身发麻。
他看她的样子,就好像在看一个想碰又不敢碰的珍宝,端俊红润的唇一寸一寸靠近她,就是不敢轻易接触。
她震慑,芳唇微微颤动,他渴望地盯着那两瓣玫瑰般娇艳的红唇。
「不……不要,已经……够乱了。」她气息急促地低语,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张开双掌,狼狈地挡住他令她不安的进逼。「拜托你不要也跟我们经理一样……」
「经理?」姚立人一凛,陡然定住身子,原本染上温柔的眼恢复精明。
「嗄?」于香染眨眨眼,没发现自己无意之间说了什么。
「妳刚刚提到你们经理。」他定定望着她,「他对妳做了什么吗?」
「他?」她一颤,脸颊一下红一下白,眸光闪烁不定。
看她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一股不祥预感在姚立人心头泛开,他想起今晚她刚进门时,那看来异常红润的容颜。「你们经理该不会吻了妳吧?」
她身子倏地一僵,像被雷电劈过。
他果然猜对了。姚立人心一凉,「今天晚上是你们经理送妳回来的吗?」
她点头。
「他在楼下大门口吻了妳?」
她敛下眸,「嗯。」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在交往吗?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听妳提起过他?连轩轩也没跟我说过!」一连串的追问迫切得像是质问。
她没好气地抬眸,「我们没在交往!就算有,我也不必跟你报告。」
他们没交往。姚立人松了一口气,但不旋踵,一股怒火在胸膛窜起,「既然他不是妳男朋友,他凭什么吻妳?他以为他是谁?」
这气急败坏的质问激怒了她,「他想追求我!不行吗?」
「什么?」他一愣。
「他想追求我。」她挑战似地瞪他,「怎么?这也需要你这个『前夫』来批准吗?」
他愕然,方才还嚣张狂烧的怒焰忽地灭了,只余一片清冷的灰烬。
是啊,他现在只是她的「前夫」,凭什么过问别的男人要不要追求她?他才是那个该认清自己身分的人啊!他涩涩苦笑,别过头,深吸口气,重整自己纷乱的思绪后,转过一张笑容爽朗的脸庞--
「要不要说说那个男人?妳喜欢他吗?」
第五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姚立人坐在床上发呆。
晨光从窗扉透入,爱抚似地图抱他全身,他凌乱微翘的墨发,黝黑端正的脸庞,宽阔的肩膀,半裸的胸膛上隐隐突起的肌肉,他看起来,既阳刚又可爱,性感得足以让任何女人发狂。
只可惜,现在看着他的,只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杀风景地是个小男生。
「妈咪要我来叫你起床吃早餐。」姚轩走向床边,秀朗的眉微微皱着,「你看起来精神很差,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嗄?」听闻儿子嗓音,姚立人这才宛如从梦游中回神,抓了抓头发,「糟透了。」他自嘲地弯弯唇,「我几乎整个晚上没睡。」
「整晚没睡?为什么?」姚轩讶异,凝思一想,眸色忽然一黯,「是不是妈咪骂你的关系?她后来骂你骂很凶吗?」
「简直像被她甩了几巴掌。」姚立人若有所思地苦笑。
「啊?」姚轩小脸一白,「她真的那么凶吗?」
「凶倒不凶,只是随口几句话就把我打落地狱。」
「对不起。」姚轩垂头道歉,「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以后我一定不打电动了。」
「什么?」姚立人一愕,看着儿子那落寞又郁闷的神态,赶忙解释,「你误会了,轩轩,跟你打电动没关系,你妈咪也只是随便说我两句而已,老爸我根本不在乎,我是因为别的事失眠。」
「什么事?」姚轩抬起头,好奇地问他。
他呼吸一窒。能告诉儿子是因为他妈有人在追,所以他这个老爸才会颓丧得几乎整晚睡不着觉吗?
他叹气,想起自己昨晚还强颜欢笑,装作毫不在意地听香染讲那个经理,一颗心便像海绵吸饱了水,沉沉得直坠下去。
最惨的是,那个叫梁以聪的男人,听起来相当不错,虽然沉默寡言,但工作认真,能力过人,对香染不但从没摆过上司架子,还常常私底下照顾她。
听她描述她和经理平素相处的情形,他便猜到那姓梁的肯定暗恋她许久了,亏她一向聪明细心,居然看不出来,真可怜那家伙了。
想必昨晚那个吻,也是借着酒意才爆发出来的吧……
等等!他在做什么?居然同情起自己的情敌?姚立人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
「你干嘛打自己的头?」姚轩追问,「你跟妈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就是什么也没有才让他神伤。
姚立人又叹口气,拉儿子坐上床,双手定住他肩膀,认真地瞧着他,「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会希望你妈妈再嫁吗?」
「嗄?」姚轩愣了愣,「你的意思是说,妈咪要再结婚?」
「如果那样,你赞成吗?」
「跟谁结婚?你吗?」
是就好了。姚立人苦笑,摇摇头,「跟别的叔叔。」
「哦。」
「哦?」姚立人觉得怪异地扬眉,他这么殷勤地请教儿子的意见,他居然只是一声「哦」?「这什么意思?你是赞成还是反对?」
「只要妈咪开心,她跟谁结婚都可以啊!」姚轩眨眨眼,彷佛他问的是废话,「我有什么好反对的?」
好淡然啊!姚立人在心底为自己默哀。为什么她要教出这么一个年纪小小、度量却大大的孩子呢?教他想从中作梗都难以得逞。
「不过妈咪以前说过,这辈子她是不会再结婚了。」姚轩补充。
「什么?」姚立人一怔。
「妈咪说,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够了。姚立人心一揪,这短短五个字听来多沧桑啊,言下之意沉重得几乎压垮他。
「都怪我。」他哑声自责,「是我让她对婚姻失去了信心。」
任何女人,在忍受了一年的独守空闺,怕都不会轻易原谅那个远离家园的男人吧?更何况,她还带了个那么小的孩子,他实在没资格求她回心转意……
「这是什么?」姚轩紧绷的声嗓拉回他游走的思绪。
他定定神,看见姚轩正直直瞪着他搁在床头的相框。
「这个小婴儿……是我吗?」姚轩颤着手拿起相框。
「的确是你。」
「你一直把我跟妈咪的相片带在身边?」姚轩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望向他。
他默默点头。
姚轩一颤,彷佛很意外他会这么做,呆了许久,「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不在乎我们。」他低声道。
「我当然在乎你们。」姚立人放柔声音道。
「那你为什么要跟妈咪离婚?」
是啊,为什么呢?姚立人苦涩地自嘲。
「这里怎么会这样?」姚轩忽然指着相片右下角那一片熏黑处,「还有这里,好像缺了一角。你都把相片带在身边了,为什么不好好保管它?」他恼怒地问。
姚立人怔然。这样的问话太令他措手不及,教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愣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音开口:「我其实很想好好保管的,轩轩,你相信我。」
「那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姚轩逼问。
是啊,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呢?为什么原本该是幸福美满的婚姻会以一纸冰冷的离婚协议书收场?
「因为我太自以为是了。」姚立人怅然低语,「因为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可以同时处理好许多事。」
「什么意思?」
「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儿子。」他取出相框里残缺的相片,轻轻抚过那一片不完美的焦痕,「关于这张相片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于香染对着办公桌上的相片发呆。
这张相片,是她刚刚在抽屉深处找出来的,早该丢弃的相片,却好端端地夹在一本旧手记里,教她不知所措。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她与姚立人,而他怀里,还抱着刚出世的小轩轩。
那时候的他们,笑得好甜蜜、好灿烂,宛如全世界的阳光,都集中在一家三口身上。
当时的他们,相信这个家会永远幸福完满,从没想过,它也有破碎的一天。
当时的他们,天真得近乎可笑……一念及此,于香染忽地不敢再看,猛然抓起相片,重新丢回抽屉里。
刚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的李盼盼,见到她激烈的动作,不禁好奇地挑挑眉,「怎么啦?香染,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她一凛,「我没事。」小心翼翼地转过一张平静的容颜面对李盼盼。
「真的吗?」李盼盼不太相信,却也不再追问,径自在隔壁的办公桌前坐下,「对了,经理叫妳进去。」
于香染惊跳一下,「经理叫我?」
「嗯。」
「他找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李盼盼耸耸肩,觉得怪异地瞥她一眼,「奇怪了,妳干嘛这么慌张?别人还可能怕经理叫他们进去骂,妳怕什么?妳以前也从没慌张过啊!」
「我哪有慌张?」于香染急急否认,「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没想到他已经知道我回办公室了。」她随口编借口。
「是我告诉他的。他今天一直在找妳,已经问了好几次了。」李盼盼顿了顿,忧虑地攒眉,「妳该不会搞砸了什么吧?」
「拜托妳别想那么多好不好?」于香染白她一眼,「我才没有。」
「说的也是。」李吩盼回心一想,也觉好笑,「妳一直都是我们部门里表现最好的,怎么可能搞砸什么事?好啦,妳快去吧,免得经理等急了。」
「我知道了。」为了怕李盼盼看出什么不对劲,于香染故作镇静地站起身,缓缓走向经理办公室。
他到底急着找她做什么呢?该不会要跟她讨论上礼拜五晚上那个吻吧?她仓皇地想。
那突如其来的一个吻,惊得她当场不知所措,草草跟他道别后便飞也似地奔上楼。
她不想跟他讨论那个吻,甚至不愿去思考他们的关系会因此如何转变,为什么他跟她不能只是单纯上司跟下属的关系?她根本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她忐忑不安地举手叩门,进了经理办公室,梁以聪正低头批阅文件,拾眸一见是她,立刻掷落签字笔,站起身。
「妳终于来了。」他意味深刻地望着她。
他说这话,彷佛她一整天都躲着他似的……虽然她的确是拖延着回办公室的时间。
「有什么事吗?梁经理。」她故意强调后头的正式称谓。
他眸光一黯,「妳先坐下来。」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
她依言落坐。
「要喝点什么吗?我让秘书倒杯咖啡……」
「经理,我们现在是在自家公司,我是你的员工,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吧?」她提醒他。
「说的也是。」梁以聪自嘲地撇撇唇,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签字笔,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却是沉吟未语。
他该不会也不晓得如何处理这尴尬的状况吧?于香染心中忽地升起一股同情,发现自己不是唯一慌张的人,让她感觉好上许多,樱唇甚至能浅浅扬起笑弧。
「经理是要跟我说礼拜五晚上的事吗?」
他一愣,没料到她竟会主动提起,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好片刻,「其实我早就想跟妳说了,香染,我对妳……」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她急急地打断他。
他愕然。
她尴尬地拂了拂秀发,「我还没有心理准备,经理,我……呃,离婚才四年,小孩才刚上小学。」
梁以聪深深瞧着她,「妳的意思是,妳现在还不想谈感情吗?」
「嗯,是这样。」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呢?」
「嗄?」
「妳什么时候才能有心理准备?」他挑明了问。
「这个……」她抚着前额,正不知所措时,清脆的叩门声忽地传来。
她气息一缓,暗暗感谢这个前来打扰的人。
探进头来的,是业务部门的秘书小姐,「经理,有个男人送快递来。」
「快递?」梁以聪讶然,「你们签收就好,何必跟我报告?」
「可是他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寄件者说要亲自交给你本人。」
「要亲自给我?」梁以聪更莫名其妙了,「好吧,妳让他送进来。」
「是。」
秘书小姐退下后,于香染也跟着站起身,「经理,既然你有重要文件,我还是先出去……」
「留下来,香染。」梁以聪没给她趁机开溜的机会。
她悄悄叹息,「是,经理。」无奈地重新坐回沙发上。
不一会儿,那送快递的男人敲敲门,推门进来,「哈啰!是梁以聪先生吗?」
爽朗的声嗓宛如落雷,当头劈向于香染,她猝不及防,被电得一骨碌跳起,仓皇转身。
果然是姚立人!他竟打扮成快递送货员,忝不知耻地混进她公司来。
「你、你、你……」极度的震惊让她语不成句,只能朝他愤慨地点起莲花指。
姚立人也没料到她会在梁以聪办公室里,星眸先是闪过一丝异芒,但很快地,便若无其事地勾起唇。「请问这位漂亮的小姐有何指教?」他笑容可掏地问。
他竟然有脸装作不认识她?她不敢相信地瞪向他。
「该不会妳就是梁以聪吧?」他抓抓头,摆出伤脑筋的表情,「糟糕,我还以为梁以聪是个大男人。」
「你白痴啊!我当然不是梁以聪。」她没好气地啐道。
「我才是梁以聪。」正牌男子跟着声明。
「我说嘛,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呢?来来,梁先生,请在收货单上签名,谢谢。」姚立人转向梁以聪,热切地将纸笔和一个包装漂亮的水果篮递上。
梁以聪接过水果篮,搁在办公桌上,有些茫然,「这个水果篮就是重要快递?」
「嗯哼。」
「是谁送的?」
「是个男人,梁先生。」
「哪个男人?」
「他交代我我不能说。」姚立人故作神秘地挤眉弄眼,「我在猜他可能是你的秘密仰慕者吧!」
*「我的仰慕者?男的?」梁以聪眼角抽搐。
于香染也跟着大翻白眼。这家伙是来乱的吗?居然使出这么拙劣的伎俩!
「这里有张卡片。」盯着梁以聪签名后,姚立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如果梁先生不介意,请写上几句话,我想那个托我送水果的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还要我写卡片?」梁以聪整个人呆住。
「随便几句就好了,意思意思。」
「这……」梁以聪说不出话来。
「只要几句话就好了,梁经理,你该不会连写几个字都吝惜吧?」姚立人催促他。
「喂喂!你会不会太过分了点?」一旁的于香染实在看不下去,「你是来捣蛋的吗?请你出去!我们这里是公司办公室,不是让你胡闹的地方。」她凶悍地下逐客令。
「哇!这位小姐,妳有必要对我凶吗?我只是个快递员啊,这是客户的吩咐,我也只是尽忠职守嘛。」姚立人好冤枉的口气。
于香染气白一张脸。
倒是浑然不晓得自己被捉弄的当事人,很有风度地开口:「没关系,香染,别为难他。」他接过卡片,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句话。
「恕我无法接受这份礼物,梁以聪。」姚立人念着卡片上的话。
「麻烦你把这篮水果退回给你的客户。」梁以聪提起水果篮,连同卡片一起塞回姚立人怀里。
「你真的不考虑接受他的心意?」姚立人煞有其事地问。
梁以聪摇头。
「为什么?难道你已心有所属?」
「他不必跟你报告这种事!」于香染尖声插嘴。
「我的确有了喜欢的人。」梁以聪的声调一派冷静,「请你这么转告他。」
「该不会正是这位漂亮小姐吧?」姚立人问话的口气几近无赖。
至此,于香染残余的自制力正式宣告破功,她气冲冲来到他面前,嘶声冲着他喊:「请你马上滚出去!」
「你到底来干嘛的?」
办公大楼的屋顶上,于香染支手扠腰,怒气腾腾地对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咆哮。
一阵狂风吹来,催滚她发尾波浪,衣袖和裙襬亦放肆地飘动,衬得她整个人更加威风凛凛,宛如女武神一般凶狠无情。
真好看啊!姚立人近乎发呆地欣赏她这般美丽又泼辣的姿态,果真「任是无情也动人」。
「你发什么呆?没听见我问你话吗?」她口气凶恶地问。
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友善啊!姚立人暗暗叹息,什么时候,他才能听见她像从前那样俏皮又温柔地对他说话呢?
或者,一辈子都听不到了?他心一沉,情绪霎时低落,但表面上却勾勾嘴角,摊摊手,摆出一副教人气绝的无赖样。
「妳看到了,我来送快递啊!」
「送快递?你什么时候变成快递小弟了?」她瞇起眼,没接受这样的蠢借口。
「今天客串一天。」他毫不羞愧地回道。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莫非妳希望我扮演别的角色?」他眨眨眼,「推销员?水电工?暴力讨债公司的人?任君挑选。当然,妳要直接公开我是妳的前夫,我也不反对。」
「姚、立、人!」
「是,于小姐有何指教?」他笑嘻嘻,一派自得其乐样。
她气得想杀人,如果现在手上有把刀,她恐怕会不假思索直接砍在他身上。她一咬牙,藕臂一探,抓住他领带--话说回来,快递小弟干嘛穿衬衫打领带?打扮这么正式,他是想给谁留下好印象?
她嘲讽地挑眉,没时间细想,明眸愤慨地盯住他,「老实说,你根本是借机来挑衅梁经理的对不对?」
「挑衅?我看起来像挑衅吗?」他扮无辜,「好歹我也送了一篮那么贵的水果给他啊!」
「是啊,然后告诉他是个暗恋他的男人送的!」她冷嗤一声,「你明摆着想恶整他!」
「我是想恶整他啊!」姚立人理所当然地承认。
「嗄?」于香染一愣,不敢置信地瞪他,「你说什么?」
「妳猜对了,我的确是想整整他。」星眸流动不知廉耻的笑意。
「为什么?」
「因为我想试试那家伙会是什么反应。我想知道,他是会骂我一顿呢,还是索性将我整个人丢出门?」他顿了顿,嘴角忽地自嘲一弯,「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有风度多了,那种反应简直不像平常人该有的。」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无赖?人家是绅士!」
「是啊,他的确是个绅士,风度翩翩的君子。」姚立人承认,虽然这噙在口里的话像颗酸得不得了的梅子,他还是吐了出来。
于香染愕然放开他的领带,虽然他嘴角还是微扬,虽然他说话的口气还是一贯潇脱,但她却敏感地听出了些什么,感觉到他深藏不露的思绪。
「你究竟来……做什么的?」她又问了一次,这回不再盛气凌人,反倒带着些许犹豫。
「我是来试探他的。」他也不再吊儿啷当,认真地回答,「我想看看,这个想追求妳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
「你的意思是……你来评鉴他的?」
「可以这么说。」
「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她冷哼。
姚立人眸色一黯。他是没资格,这资格,他很早以前便丢失了,现在想找回,徒然显得荒谬可笑,但就算再荒谬,再可笑,再怎么惹她生气,他也不能不这么做。
他抬起头,看看霞光遍染的天空,看看邻近一栋栋格调相近的建筑,看看遥远的前方、那唯有在脑中幻想才描绘得出的地平线,他看着,一颗心也跟着那不存在的地平线颠倒起伏,迷了路。
这里究竟是哪里?他究竟回来做什么?
他低下脸庞,重新望向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她也正看着他,清澈的眸里带着恨,她恨他,不想再见到他,可他,却是为了她而回来……
他怅然,「我很不甘愿,香染。」
秀眉颦起,「不甘愿?」
他扯扯唇,苦笑,「想到有别的男人在追求妳,我就嫉妒得发狂,知道他吻了妳,害我整夜睡不好觉,我不停在想,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他长得帅吗?脾气好吗?他跟我比起来,谁比较好?」他停顿下来,唇畔的苦涩漫移,攀上眼角眉梢,「虽然我不想承认,不过那家伙看来是不错,很稳重,如果妳跟他在一起,大概会很幸福。」
大概会很幸福?于香染瞪着他,一颗心打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帮妳,香染。」似看出她的疑问,他主动开口。
「帮我?」
「轩轩告诉我,妳跟他说过,这辈子不打算再结婚了。妳这话是认真的吗?」他不答反问。
她一震,咬唇不语。
「是因为我伤妳太深,才让妳对婚姻却步吗?」他低声问她,脸色微微发白。
「你别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我才不会让从前的事绊住我!」她倔强地反驳,藏在衣袖里的手,轻颤着。
「因为人生是一列火车,只会往前开吗?」他哑声问。
「没错!」
他神色黯然。她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够明显了,他不该继续奢想,若是他有风度的话,就该大方祝福她。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轻快地开口:「我知道这些年来,妳为了轩轩,牺牲了很多社交生活,不过现在我既然可以帮妳照顾他,妳可以不必这么做了。」
「什么意思?」她狐疑地望着他。
「去约会吧,香染。」他微笑,「好好谈个恋爱。」
「你说什么?!」她震惊。
「别为了儿子牺牲自己的社交生活,妳还年轻,不需要这么快就放弃追求恋爱的快乐。妳不想再谈一次吗?那种甜蜜的、喜悦的、会让妳一颗心小鹿乱撞的恋爱?妳不曾幻想过跟哪个男人重温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吗?」他丢出一连串的问题,俯望她的眼神好认真。
认真得让她的心房一阵阵揪扯。他是说真的吗?他真的愿意她去跟别的男人谈恋爱?甚至还自愿替她照顾轩轩,以便让她空出更多时间去约会?
他是……认真的吗?
「你到底回来做什么的?」她问他,嗓音好轻好细,看着他的眼,淡淡蒙上一层恍惚。他厚着脸皮回来,难道不是想和她破镜重圆吗?
「我回来,是希望挽回妳的心。」他沙哑低语,证实她的猜测,「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妳和轩轩能够重新接纳我,希望这个家能允许我回来。」
「那你……还那么说?」她心窝颤动,哀怨、愤怒、慌乱、不解,种种复杂的滋味在其中交织,「你在耍我吗?你如果真的想挽回我,又怎能将我推给别的男人?」
「因为我不敢束缚妳,也没资格束缚妳。因为我们的婚姻已经不存在了,我不应该再利用过去的感情来绑架妳。」他颤着手,捧起她苍白的容颜,「香染,其实我……」
「你怎样?」
他低下脸,与她前额相触,「我真的……好不甘心,非常不甘心。」温热的气息随着喑哑的嗓音,撩动她伏敛的羽睫,「我知道妳听了可能会不高兴,但我还是要告诉妳--我爱妳。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妳,没有一天不思念妳,真的,每天每天都想妳。」他心痛楚地坦承。
她顿时无法呼吸。这沉郁的表白震撼了她,她张唇想抗议,言语却哽在喉头,不争气的泪水,泛上眼眸。
「我曾经考虑过,利用妳对轩轩的爱,霸道地把妳抢回我身边,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妳说不定会投降。」
「你……别太过分。」
「的确很过分。」他苦涩地同意,俊唇轻颤着,偶尔会不小心贴上她的肌肤。
她应该推开他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像被下了某种魔咒,动弹不得,迷蒙不清的神智里,唯一清楚感觉到的,是他的抚触。
他的唇,好冰,捧住她脸颊的手,也凉透。明明是激动的、热烈的表白,他的身子却是冰凉的,可见这无形的囚网,束缚得他有多紧多强硬。
她闭上眼,不自觉地期待着,他果然来到她的唇,先是迟疑的轻触、温柔的试探,然后,宛如天雷勾动地火,悍然攫住她。
吸吮、侵入、交缠,他热切地吻着她,吻得她晕头转向,他坚硬的身子与她柔软的娇躯紧紧相贴,冰冷霎时逸去,火苗窜起。
他深深地、激烈地吻她,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鼻尖渗出细细的汗水,然后,他才不甘愿地停止这偷来的缠绵,星亮的眸凝视着她。
「我等妳!」他忽地宣布,语气有七分洒脱,却也藏不住三分懊恼。
她怔怔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拇指柔柔抚过她被他吻肿的唇,吐逸出的气息好温暖,暖得几乎要融化她的心--
「这回换我等妳了,香染。」
第六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你是笨蛋吗?」
儿子毫不容情的批评教姚立人眼角略略抽搐了下,「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笨蛋?」姚轩竟还不给面子地重复。
「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是说,要让妈咪回到你身边吗?为什么现在反而叫她出去跟别人约会?」姚轩蹙眉,「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虽然只有七岁,问起话来的架势倒是不输一个大人嘛!姚立人苦笑,「你不懂,轩轩。」
「那你就解释给我听啊!」姚轩不以为然地瞟他一眼,「我又不像你那么笨,应该不会听不懂吧?」
啧!姚立人眼角再度抽搐。经过这阵子的相处,他可以发誓,这孩子对任何人说话都绝不会这么没礼貌,可悲的,他竟是唯一的例外。
他在公园的凉椅坐下,决定既然逃不过儿子的逼问,只好坦然面对。
「你不觉得你妈咪最近快乐很多吗?她最近比较常笑了,对你的要求也没那么严格,甚至允许你周末可以打电动。」
「嗯,妈咪真的变了好多。」姚轩同意地点头,在凉椅另一边坐下,若有所思,「而且她现在也都让我礼拜五穿便服到学校了。」
记得他第一次穿上父亲替他买的便服时,妈咪还大惊小怪地尖叫,现在看他每个礼拜五搞服装秀,却都只是笑笑而已,上礼拜他戴上一顶别致的报童帽,她还直赞他可爱。
当然,赞他可爱的不只妈咪,连级任老师都很惊艳他的造型,班上好多同学也追问他是从哪里买的……一想及此,姚轩不禁微微红了脸。
最近因为多变的造型,他在班上可成了大红人,换座位时,女生抢着要坐他旁边,而自从他开始打电动后,他跟其它男生也有了共同的话题,放学时,也有几个同学愿意跟他一起走回家。
他开始有了朋友,这一切,也许都应该感谢这个耍无赖硬要搬来家里住的父亲。姚轩神情复杂地望向坐在身边的姚立人。
虽然他到现在仍然固执地不肯喊他一声爸爸,但在他心底,他早就承认这个男人是父亲了。所以,基于一个孩子童稚的期盼,他真的希望他的父母能够破镜重圆。
「我也想跟你妈破镜重圆,」彷佛看出他的思绪,姚立人涩涩说道,「问题是我不该困住她。」
姚轩困惑地蹙眉。
「你知道你妈最近为什么那么快乐吗?因为她的压力忽然减轻了,因为她终于可以放松自己,真正地去享受生活。她可以参加公司聚会,找以前的姊妹淘出来聊天,还可以大大方方接受一个男人的追求……这么多年来,她好不容易才能拥有这么一点小小的自由,我怎么能自私地去绑住她,给她更多的压力?」
姚轩眨眨眼,饶是他比同年龄的小孩早熟了许多,父亲这样的论调,他仍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你跟妈咪和好,反而会让她不快乐吗?」
「……也可以这么说。」姚立人深思后回答,「现在不是逼她去想要不要重新做我老婆的时候,她有权先得到做一个女人的自由。」
「我还是不懂。」姚轩苦恼地揪着小脸。
这些年来,他被迫懂了很多事,但这男女之间百折千回的问题,他真不懂。
「我以为我很聪明,原来不是。」他闷闷不乐地黯下脸色。
姚立人啼笑皆非地望着他,「你已经够聪明了!儿子。」他揉揉他的头,「这种感情问题你不懂是应该的啦,就连你老爸我这个三十岁的大男人都不容易搞清楚了,何况是你?」
姚轩嘟起小嘴,横他一眼,并没因为他的安慰感到宽心。
见他这表情,姚立人失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本来就认为你老爸是个笨蛋。」轩轩肯定是认为,被一个显然是笨蛋的人称赞聪明,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吧?他自嘲地摇头,「我说儿子……」
一道直直朝姚轩飞来的球影打断了姚立人,他一凛,大掌一张,反应迅速地为儿子拦截住危险。
「是、是足球?」看清他替他挡下了什么,姚轩愕然。
「还好,没砸到你。」姚立人宽怀地对儿子微笑,然后站起身,迎向几个气喘呼吁追来的小学生。
「叔叔,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一个看来最年长的孩子慌张地道歉。
「没关系。」姚立人笑容未变,一只大手转着足球玩,「刚刚那球是你踢的吗?」
「是……是又怎样?」孩子有些犹豫地承认,似乎怕这个叔叔因此找他算帐。
「踢得很好啊!」姚立人赞美道,突然停止要球的动作,倾下身逼向那孩子。
他惊跳着往后退,「你、你想怎样?」
「别怕成这样嘛,叔叔又不是坏人。」姚立人朝他眨眨眼,颇觉委屈似地说:「只是想跟你们一起踢球而已。」
「你、你要跟我们一起踢?」另一个刚跑过来的小男生气喘吁吁地问道。
姚轩瞥他一眼,惊异喊道:「李学儒!」
「姚轩!」
两人惊愕地互叫对方,似乎都不敢相信会在这座公园巧遇,李学儒更直接摆出不快的神色。
姚立人敏感地察觉出两个小男孩之间紧绷的气氛,他好奇地转向儿子,「你们认识?」
「是我班上的同学。」姚轩有些不情愿地回答。他并不想告诉父亲,好动的李学儒一向视他为眼中钉,有几回上体育课,甚至还当着其它同学的面讥笑他娘娘腔。
「你是姚轩的爸爸?」李学儒不客气地问姚立人。
「我是啊!」姚立人礼貌地回应,他微微皱眉,忽地觉得这孩子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你还骗老师说你是单亲家庭!」李学儒恶狠狠地指责姚轩。
「我没骗老师!」姚轩辩解。
「明明就有。」
「嘿!嘿!别吵架好吗?」姚立人赶忙当和事佬,「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李学儒。」小男孩挑衅地回应。
他想起来了!姚立人脑中灵光一现。这孩子,该不会就是那一次他跟踪姚轩时,拿足球打他头的同学吧?
他身子一凛,强自抑不满腔不悦。对一个孩子发脾气无助于解决问题,他该想想其它办法,「李学儒,你不喜欢我们家姚轩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李学儒冷哼,「谁会喜欢娘娘腔啊?」
「我才不是娘娘腔!」姚轩抗议。
「明明就是!」
「我不是!」
「别吵了!」姚立人再度制止两个孩子的唇枪舌剑,他蹲下身,一手按在李学儒肩上,另一手则按着姚轩,「一起踢球怎么样?」
「要我们一起踢球?!」两个小男孩同时瞪他,责怪他天方夜谭的提议。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将一颗足球利落地运上大腿,拿双腿膝盖交叉顶运,利落灵巧的动作教一旁观看的小学生们啧啧赞叹。
「叔叔好厉害哦!」几个孩子同声赞叹,就连李学儒也看呆了。
姚轩自然也惊讶不已,他没料到父亲竟然很会踢足球。
「我高中时可是足球校队呢!」姚立人朝儿子眨眨眼,星眸一转,「有没有人想跟我一起踢球?」
「我!」
「我!」
「我也要!」孩子们抢着举手报名。
姚立人却单单望向李学儒,后者看了热切的同伴们一眼,只得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你也来吧,轩轩。」姚立人没给儿子拒绝的机会,强拉他下场。
一伙人便这么在公园草地上踢了起来,姚立人当教练,教这群孩子传球运球的技巧,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就连姚轩,也在他半强迫半鼓励下,下场跟这群小朋友一块儿踢,虽然技巧显得生疏,还经常被李学儒嘲笑,但他渐渐掌握基本诀窍,也慢慢体会到踢足球的乐趣。
也许是因为要在李学儒面前争一口气,也许是因为父亲在一旁观看,姚轩居然整整踢了将近二十分钟,都不曾停下来休息。
「喂!娘娘腔,你挺卖力的嘛。」李学儒不屑地瞪他,「你应该很累了吧?还不下去休息?」
「你才应该下去休息。」姚轩喘着气反驳,「我一点都不累。」
「你愈来愈跩了哦!不要以为现在你在班上比较有人缘,就可以跟我这样呛声!」李学儒摆出一副小流氓的神态。
「哼!」姚轩不理他,径自转身,跟着其它人继续追逐足球。
「喂!我跟你说话你竟敢不理我?」李学儒忿忿然拔腿跟着跑,眼看着就要追上姚轩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唤--
「学儒!学儒!」
他愕然停下步履,转过头,迎向一个长他数岁的男孩,对方是一位邻居大哥,平素跟他感情不错。「干嘛?」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玩?你家失火了!」
失火了。
因为一间瓦斯行意外爆炸,大火迅速延烧邻近几家民宅,熊熊火焰映亮了凄迷夜空。
望着空中那张牙舞爪的火龙,姚轩整个人呆了,家里惨遭祝融之灾的李学儒更是惨白着一张小脸,不知所措,姚立人则是冷静地环顾四周。
周遭一片混乱,几辆消防车开进巷弄里,全副武装的消防员架起几条水龙,全力灭火,无奈起火点是家瓦斯行,伴随着不定时的气爆,火势滔天,情况危急。
「学儒,学儒!」李学儒的母亲一见到他,立刻奔过来搂住他,她一面紧紧抓着他,一面哀哀嚎哭,「学儒,你妹妹在里面,她困在里面了!」
「妹、妹妹在……里面?」他震惊得口吃。
姚立人和姚轩交换一眼,也同样震惊。
「他们说太危险,不知道怎么救她……都是我,都是妈妈不好,我不应该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都是我不好……」
「这位太太,妳说有个小女孩困在里面?」姚立人猿臂一伸,攫住李太大的颤抖的肩头,「她在哪一间?」
「你、你是谁?」
「我是妳儿子同学的爸爸。」他迅速解释,「妳别管我是谁。告诉我,妳女儿困在哪一间房子里?」
「就在、在那间。」发颤的手指向瓦斯行隔壁两栋的公寓,「在二楼。」
不妙。姚立人心一沉,看那栋公寓三楼以下全逃不过火舌的侵略,小女孩恐怕凶多吉少,只是既然公寓还没倒塌,就表示还有一线希望,他还有机会抓住。
不定决心后,他蹲下身,抱了抱姚轩,「爸爸要进去救她。」
「什、什么?」姚轩不敢相信。
「你在这里等我,记住,离火场远一点,很危险的。」他慎重地交代,转过身,找到一个手拿无线对讲机、显然正指挥着现场的消防队长。
「我要进去救那个小女孩。现在情况怎样?你们手上有什么设备?」
「你是谁?」正忙乱的消防队长怒斥他,「没看到我们在忙吗?要看热闹滚远一点!」
「我是姚立人。」他伸手探进夹克内袋,抓出黑色皮夹,在他面前一晃,「这是我的证件。」
「姚立人?你是姚立人!」消防队长吃惊得瞪大眼,显然久仰他大名,「我听老乔局长提过你,原来……」
「现在没空说这些!」姚立人没给对方时间发表感想,快速下令,「我需要一套个人装备,还要呼吸器、照明灯、隔热毯、刀具组,你们还有什么设备?」
「你……你真的要进去吗?太危险了!」消防队长大叫,「那里头随时会爆炸的,冷静点,别光顾着逞英雄啊!」
逞英雄?姚立人一震,他是在逞英雄吗?过往的回忆如潮水,一幕幕推涌而来,他曾经无数次出入灾难现场,他救过许多人,也曾意外被困,他曾经非常接近死亡,差点让死神给带走,而当他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后,面对的却是一片黑暗的未来……
他是英雄吗?他从来就不是!
「我不是逞强。」他冷静地开口,「我评估过,现在起火点的火势已差不多控制住,气爆的危险已经大幅降低,只要我动作快一点,还是有机会救出她。」
「你真的要进去?」
「我要进去。」他坚定地响应,他不能见死不救,「没时间了!快把东西给我。」
「好吧!」消防队长点头,叫人拿来他所需要的各项物品,看着他穿上消防衣,「你要怎么进去?下面三层楼整个起火了。」
「你们有云梯吧?我从四楼破窗进去。」
「你要破窗进去?」
「没错。」不过几秒钟,姚立人已经整装完毕。
消防队长禁不住在心底赞叹,受过专业救难训练的人毕竟不一样。他将一具呼叫器递给姚立人,「我们设备不多,这个你拿着,如果你遇上什么麻烦或需要什么,请联络我们。」
「我知道。」姚立人点头,踩上一辆架好云梯的消防车,与上头的消防队员迅速沟通他拟定的救援计划,然后,当他正打算站上云梯车时,一道惊慌稚嫩的声嗓喊住他--
「爸爸!」
他一震,僵硬地垂下头,望向不顾一切推开人群、挤到车下的姚轩。
他没听错吧?这孩子叫他……爸爸?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哦!爸爸。」姚轩又唤他一次,小小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担忧。
姚立人心弦震荡。他的儿子,终于肯开口喊他一声爸爸了,他想不到,让一个孩子叫爸爸的滋味,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他心酸又感动。
他扬起唇,温煦地、充满爱意地对儿子许下最诚恳的诺言--
「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
他曾经无数次向她保证,他会回来,而她,也无数次勉强自己相信。
他会回来,他会平安,他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他是她的丈夫,她最爱的人,他怎么可能弃她于下顾?怎么可能在她最需要他、最盼望他的时候,不在她身边?
但他,总是不在她身边。
她生下轩轩那一晚,在医院里痛得死去活来,他在一家意外爆炸的化学工厂,忙着打火救人。
轩轩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有一回发高烧,她急得call了他一次又一次,可忙着救灾的他根本没空回电。
九二一地震那天,全台大停电,他急匆匆赶去消防队待命,撇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她最爱的人,她的丈夫,他是所有人的英雄,却总是忘了自己的妻儿。
他是别人的英雄,不是她的……
「妳怎么了?在想什么?」餐桌对面,传来梁以聪低沉的嗓音。
于香染蓦地回神,尴尬地发现自己在进餐时竟走了神,都怪桌上这道梅干扫肉,让她联想起最爱吃这道菜的男人。
「怎么不吃东西?不舒服吗?」梁以聪温柔地问她。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这道菜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她夹起一块梅干扣肉,送入唇里。
「听我朋友说,这道菜是这家餐厅的招牌菜。好吃吗?」
「好吃。」她点头,忍不住又夹了一口。
他微笑欣赏她品尝美食的模样,「看来妳果真很喜欢客家菜,带妳来这里算来对了。」
她秀眉一扬,「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爱吃客家菜了?」
「妳是没说。不过我注意到几次我们上中式餐厅吃饭,妳总爱点酸菜肚片汤、梅干扣肉、客家小炒这几样,所以我猜想,妳大概很喜欢吃客家料理。」梁以聪温声解释。
于香染一愣。她没想到这个男人竟会这么细心观察她的喜好,更没想到自己无意间透露许多习性。
「妳是客家人吗?」他问她。
她怔怔地摇了摇头。姚立人才是客家人,她之所以爱上客家菜,完全是因为他。
「妳自己在家里也会做这几道菜吗?」
她又是一愣,「嗯,偶尔,最近比较常做。」最近常做,也是因为那个赖在她家的男人吗?于香染拿筷子抵住自己的唇,神思一时恍惚。
「怎么又发呆了?」梁以聪温和地取笑她,「妳今晚好像魂不守舍啊!」
「啊,不好意思。」她连忙定定神,朝梁以聪送去歉意的一笑,「我今天大概比较累吧,抱歉。」
「妳不需要跟我抱歉,香染,我们现在是约会,不是开会,别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我没紧张。」看出梁以聪是有意逗她,于香染也跟着开玩笑,「我干嘛紧张?这个月我还是稳坐业绩女王的宝座,我『摇摆』都来不及了呢!」她朝他俏皮地搧搧眼睫。
梁以聪不禁轻声一笑,「是是,公司的摇钱树,让我敬妳一杯。」他拿起啤酒瓶,为两人各斟了一杯。
「那怎么敢当?」于香染抢先一步端起酒杯,「怎敢让经理敬我酒?应该是我敬经理。」
两人干了一杯,相视一笑,于香染五颊嫣粉,眼眸莹莹,较平常更明媚几分。
梁以聪心一动,「香染,我……」他正想说些什么时,一串手机铃声忽地响起。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于香染抱歉地比了个手势,拾起搁在桌角的手机,一看屏幕,正是那位最龟毛的大客户打来的,她翠眉一颦。
「是Business Call?」见她的表情,梁以聪便知这电话麻烦。
「是啊,可能又来抱怨的吧!」她无奈地叹口气。
「算了,别接,现在是下班时间,有什么事明天再处理。」
「这是一个经理该对员工说的话吗?」她睨他一眼,「我还以为做主管的都希望员工工作至上呢!」
「我现在可不是以一个主管的身分对妳说话。」他若有所指。
意思是,他是以一个追求者的身分吗?于香染不笨,自然不会猜不出梁以聪话中含意,她微微一笑,「不接的话,这家伙明天一定要骂死我了!」
她按下了通话键,对方果然劈头便是一阵痛骂,她认命地听着,几次想打断对方,却都逮不着机会。
「……好吧,我马上过去一趟。」最后,她还是拗不过对方的要求。
她结束通话,芳唇还没来得及开启,梁以聪已主动接口:「对方要妳马上去处理?」
「嗯。」
「有这么严重吗?」他皱眉。
「听他说起来好像很严重,我看我还是过去看看好了。」
「那好吧,我送妳。」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
「我送妳。」梁以聪很坚持。
「那好吧!」于香染也不再推拒。
两个人匆匆用完饭,在他前去付帐取车的时候,她一个人站在店门外,一面呼吸初冬沁凉的空气,一面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街道对面的大楼,立着一面巨型电视屏幕,屏幕上的主播语气激动地报导着一则新闻:「……今天傍晚,台北市一家瓦斯行发生气爆起火,大火延烧至民宅,一个三岁小女孩被困在公寓二楼,情况十分危急,消防员不顾危险冲入火场营救小女孩,请看记者来自现场的报导。」
屏幕切换至火灾现场,一个拿着麦克风的女记者情绪亢奋地进行播报:「各位观众,记者目前的位置在火灾现场,请大家看上面,一个消防员正站在云梯车上,准备破窗而入……」
于香染跟着调转视线,果然发现消防车架起了云梯车,一个男人正站那儿,一手抓着围栏,一手拿工具敲四楼的玻璃。
在他正下方不过几公尺,火苗迅速窜烧,烟雾弥漫,教人不禁为他捏把冷汗。
他真的要进去救人吗?起火点是家瓦斯行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还会再发生爆炸?那栋建筑随时可能倒塌。真是太危险了!
不过,那名消防队员显然心意坚定,不管火焰多凶猛无情,仍冲跳进公寓里。
「……他跳进去了!进去了!」年轻的女记者不知在兴奋什么,尖锐地喊道。
镜头在她附近转动,照到一个跪在地上痛哭的中年妇女,她身边,站了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是轩轩!
于香染一震,不敢相信地瞪着双手紧紧交握、正苍白着脸望向高处的姚轩。
他怎么会在那里?他在那里做什么?他不是应该跟姚立人在一起吗?瞧他这副担忧的模样,该不会……不祥的预感攀上于香染背脊,她倒抽一口气,单手捂住唇。
那个不顾生命危险冲进火场的男人,莫非是姚立人?她僵立着,寒毛在一瞬间全数竖起,细细的毛孔,渗出一颗颗冷汗。
他在里面吗?不!他不可能在里面,那个男人不可能是他!
于香染拚命安慰自己,她告诉自己,轩轩只是凑巧在那边的,小孩子贪玩好热闹,难免会被这种场面吸引。
那个男人……不可能是他父亲,不可能是立人,不可能!
「香染,上车吧!」银白色Lexus在她面前停下,梁以聪头探出车窗喊她。
她置若罔闻,一心一意瞪着对街的大屏幕。
「香染!」梁以聪又唤了一声。
她还是没听到,绷着身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梁以聪只好亲自下车走向她,「怎么了?香染,妳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她没回答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他蹙眉,跟着调转视线,这才发现她盯的是电视屏幕上的火灾现场。
「香染……」
一阵轰然声响从屏幕里传出,像夏季落雷,狠狠劈中于香染,让她惊跳一下。
爆炸了!那栋公寓有一半当场应声坍落,另一半也岌岌可危,现场一片混乱,尖叫连连。
他死了吗?看着不停晃动的画面,听着记者微喘的报导声音,于香染眼前逐渐迷蒙,冰寒的冷意袭来,冻结了她的血液,她呆呆展臂,环抱住全身发颤的自己。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那种说不出的惊慌,说不出的恐惧,那种足以夺去她每一缕神魂的可怕感觉,又回来了。
她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索,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人来人往,梁以聪不停地喊她,她看不见也听不到,整个人陷在无边黑暗中,她含着泪,颤着手摸索,想找一条出路,找一丝光亮,可找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挣脱不了的黑暗。
她好怕,真的好怕。她怕这种牵挂一个人的感觉,怕这样惊惧的、不安的、焦心的等待。他会回来吗?他能平安吗?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好怕,怕总有一天,她会等不回他。
「不、不要,不要这样……」她忽地全身虚软,跪倒在地,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自己,「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眼泪,在她思绪迷茫间一颗颗坠落,像失去生命的星子,燃尽了最后的光芒。
她无神地看着,无神地探出手,抓着空气中不存在的物体。
「不要死,立人,你不要死……」她喑哑地哀泣,「你回来,你回来啊!」
她不在乎他救不救得了那个小女孩,她只在乎他能不能平安归来,她不在乎他可以是多少人的英雄,她只想他当她的丈夫啊!
「不要这样对我,我求你,求求你--」她抬起泪眼,狂乱地对屏幕恳求,对上苍恳求。
「香染,妳怎么了?怎么回事?」见她这模样,梁以聪整个人慌了,他拉起不停颤抖的她,「妳怎么哭了?妳说话啊!」
她说不出话来,像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瘫软在他怀里……
第七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历劫归来。
一进屋里,全身狼狈的姚立人觉得好疲累,可他却不敢倒上客厅里那张干干净净的沙发,也不愿灰扑扑的身子弄脏了于香染前几天装着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找出来给他用的冬季床单,所以他只好坐在地上,让筋骨酸痛的身子靠着茶几休息。
「爸爸一定很累吧?」姚轩同情地看着他一身烟灰,自告奋勇道:「我去帮你放洗澡水,泡个热水澡会舒服一点哦。」
「太好了,那就谢谢你啰。」
「嗯,你等我一下哦。」姚轩比了个要他等待的手势,冲进浴室里,先拿莲蓬头冲了冲浴缸,才开始调热水,确定水温适中后,他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身进厨房替父亲倒了一杯温开水。
「爸爸,给你喝。」
「啊,谢谢。」正闭目养神的姚立人睁开眼,定了定神,接过水杯,一口仰尽,逸出满足的轻叹。
「还要吗?」
「再给我一杯。」
「没问题。」姚轩又斟来一杯。
姚立人同样一口仰尽。
可怜的爸爸,一定又累又渴吧!姚轩看着父亲,小小心中一阵不忍。
「干嘛这样看我?」姚立人察觉到他异样的眼神。
「没有,我只是在想……」姚轩顿了顿,唇慢慢弯起笑弧,「爸爸你好厉害,你救出了李学儒的妹妹。你是英雄!」他赞道,清透的眼里,毫不掩饰浓浓的崇拜与仰慕。
他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扫的大英雄。
「我是英雄?」听见儿子真心的称赞,姚立人好像不是那么高兴,他勉力抬起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傻小子,你爸爸我只是尽自己的力罢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的工作就是救人啊,因为我是一个……」
「救难员。」姚轩笑吟吟地接口,「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工作这么了不起。」
了不起吗?姚立人微微苦笑,「小鬼,别给你爸戴高帽了,小心我得意洋洋起来。」
「你得意也没关系啊,你本来就应该得意。」姚轩眨眨眼,「爸爸救了人,难道一点也不开心吗?」
开心?姚立人茫然。
「你知道吗?看到你抱着那个妹妹出来的时候,李学儒跟他妈妈好开心!他妈妈本来一直哭呢,其实看到房子塌的时候,我本来也在哭……」姚轩吐吐舌头,彷佛很为自己当时的软弱感到不好意思,「幸好你很快就出来了。」
「你也哭了?」听到儿子这么说,姚立人一凛,僵着脸看向他,「对不起,轩轩,爸爸不是故意让你担心。」
「你不用道歉啊,你干嘛道歉?」姚轩奇怪地看父亲一眼,「应该是大家要跟你说谢谢啊!」
「可是我……」姚立人涩涩一顿,很难跟儿子解释内心复杂的情绪。
他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跟他说谢谢,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会因为成功救人一命而高兴吧,但愈到后来,他愈发现当个别人眼中的英雄,并不简单。
「帮助别人是好事,不是吗?」姚轩问,「爸爸应该觉得好光荣才对嘛。」
「这……」
「我觉得很光荣哦。」姚轩继续说道。
姚立人惊愕地拾眸,望向满脸笑意的儿子,那灿烂的笑容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天真、纯洁,毫无一丝杂质。
在那双神似他母亲的眼底,他看见了毫无保留的孺慕与爱恋。
他心一揪,不觉展臂用力抱住儿子的腰。
姚轩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爸爸?」
爸爸。多好听、多动人的称谓啊!今晚已经是儿子第几回这么叫他了?
「再叫我一次,轩轩。」他厚脸皮地要求着,「多叫几次。」
「爸爸!」姚轩彷佛也懂了父亲内心的震撼,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淡淡红了眼眶,回抱姚立人,「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真的很高兴你回来。」他低低地吐露心声,「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他的爸爸,有点无赖,又爱耍痞,有时候笨笨的,有时候又好厉害,他陪他打电动,教他踢足球,喜欢帮他打扮得很酷,鼓励他去迷死一票小女生。
他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爸爸,他不希望他老是关在家里念书,反而带着他四处玩耍。
他真的好怪,可是他,好喜欢好喜欢他啊!
「我不是个好爸爸。」姚立人哑声自责,「我让你们母子俩受了这么多苦,我……」
「我喜欢爸爸。」姚轩忽地在姚立人耳畔低语。
姚立人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姚轩却不肯再说一次,只是吃吃地笑着。
「儿子,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姚立人急急捧起姚轩的小脸蛋,专注地望着他,「再说一次!」
「我才不要!」姚轩淘气地摇头。
「拜托你,再说一次。」姚立人没骨气地开始求起儿子,「算老爸求你啦!」
「不要!谁教你刚刚不听清楚?」姚轩退出他怀里,朝他吐舌弄眼,扮了个鬼脸。
「你真的不说?」软的不行,来硬的。姚立人威胁地瞇起眼。
「就是不说。」
「好!看我怎么教训你!」许是心情大好,姚立人精神一振,忽地一骨碌跳起来,开始呵儿子痒。
「哇!你别这样,走开啦!」姚轩哇哇叫,笑着挣扎,「讨厌!我最怕痒了。」
「谁教你不乖乖听老爸的话?这么小就学会拿乔,以后怎么办?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治治你。」
「不要啦!爸爸你好过分,我要跟妈咪告状哦。」
「你尽管去说啊,我才不怕呢!」
「才怪!爸爸明明就最怕妈咪,只要妈咪一皱眉,你整个人都乖乖地不敢乱动,好像老鼠看到猫一样。」姚轩故意嘲弄父亲。
「我哪有?可恶!」姚立人脸热地低吼,「你这小鬼,居然敢这样嘲笑你老爸?看我的升龙拳!」
「哇啊!」
父子俩缠斗成一团,玩得尽兴,不但忘了浴室里还放着热水,连玄关处传来声响都浑然不觉,直到一道森冷的嗓声乍然扬起--
「看来你们玩得挺开心的嘛。」
于香染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她倚着玄关边的鞋柜,双腿还微微瘫软着,身子骨也还不争气地一阵阵发颤。她容色苍白,眼皮红肿,秀发披肩散乱,她整个人狼狈不堪,而那个让她沦落到如此境地的男人,竟那么开心地与儿子玩闹着。
她忽然觉得自己傻,甚至有些恨。她为何要傻到为这男人的生命安危担忧?为何为了他差点在街头晕倒?她为何为了他一路赶回家,不但把客户的抱怨抛诸脑后,还把一向气定神闲的梁以聪惊得手足无措?
她在做什么?这男人明明已经跟她毫无关系了啊,她为何还要为他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她简直是白痴!
她死瞪着姚立人,姚立人被她阴冷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放开儿子,站了起来,「妳回来了啊,香染,不是说去约会吗?怎么那么早回来?」
「我回我自己家,不行吗?」她一字一句,冰冷地掷落话。
「当然可以啊!」他讨好地微笑,走向她,一看清她脸上的疲倦,笑容一敛,剑眉忧虑地收拢,「妳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发生。」她狠瞪他,唇弯起冷峭的弧度,「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平平安安回来了。」
「嗄?」姚立人一愣,初始还弄不懂她话中含意,但转念一想,不祥的预感忽地浮上背脊,他毛骨悚然,咬了咬牙,决定先支开儿子。
「轩轩,你去浴室看看浴缸水满了没。」
「嗄?可是……」见母亲脸色不善,姚轩犹豫着想留下来。
「去吧!万一水淹出来怎么办?」
「哦,好吧!」
送走不情不愿的姚轩后,姚立人才转向于香染,「香染,妳听我说……」
「你不必说,我都看到了。你好了不起啊,大英雄,你救出那个小女孩的画面可是SNG现场联机呢,恐怕全台湾的人都看到了吧!」她嗤声讽刺。
他脸一白,木然呆站原地,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却怒上心头,忽地举起公文包不分青红皂白,对着他一阵乱打。
「你怎么敢这么做?你居然丢下你儿子一个人冲进火场里?你居然让轩轩站在外头看着你?你怎么敢这么做?你怎么敢!」她一面嘶声怒骂,一面没头没脑地痛打他,他不避不闪,由着她发泄怒气。
「你光只会逞你的英雄!你有没有想过,轩轩在外头会怎么想?你让他亲眼看着你冒险,你不怕伤了他的心吗?」不怕伤了她的心吗?
她责备他,字字句句都是利刃,穿透他的心,也穿透自己的心。她恨他,更恨自己,她恨自己像个疯婆娘一样发神经,也恨浮肿的眼里,那再度漫开的泪雾。
她恨他,她恨他!
「你走!你给我马上搬出去!」她停止打他的动作,藕臂一横,指向大门口,「我不要再看到你,你听到了吗?我不要再见到你!」
「香染,妳冷静一点……」
「我叫你滚!你没听见吗?」她歇斯底里地嘶喊,「你凭什么赖着不走?为什么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肯回来?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偏偏缠着我?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你凭什么这样折磨我?凭什么!」
她一连串地问,每一句,都问得姚立人哑口无言。
他心痛地望着她,「香染,对不起……」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只要你走!」她拿公文包用力往他身上一砸,然后又曲起臂膀,拚了命地把他高挺的身躯往外推。「现在就走,马上就给我搬出去,离我跟轩轩愈远愈好,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妈咪!」见她这么疯狂发飙,从浴室匆匆赶出来的姚轩惊呆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说话的声音,「妈咪妳别这样。」他冲过来,着急地拉母亲衣袖,想让她冷静下来,「妳别赶爸爸出去,不要赶爸爸出去!」
「爸爸?」于香染一愣,惶然低下头,望向神情焦慌的儿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叫他爸爸的?」
「今天。」姚轩小小声地回答,他咬着唇,漂亮的眸底满是恳求,「拜托妳,妈咪,妳别赶他走,他是……他是我爸爸啊!」
最后一句话,宛如响雷,劈得于香染头晕目眩。
她的儿子,竟为这个抛妻弃子的男人求情,他明明伤害了他们啊!
一声呜咽威胁着冲出她喉头,她单手捂唇强忍住,泪雾里闪着火光的眸,激愤地射向姚立人,姚立人一震,不仅脸色发白,连唇色也白了,粗大的冷汗一颗颗自他沾染烟灰的额上滑落,他咬紧牙,转身回到他房里。
随手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物,他提着旅行包走出来,停在她面前,他静静看着她,湛黑的眼底,掩不住淡淡的忧伤。
「我知道妳现在不想看到我,香染,这样吧,我先去饭店住几天,让妳好好想想,如果妳还是希望我搬出去,我再来收拾其它东西。」
她不说话,垂敛着眸,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姚立人叹气,长长看了她最后一眼后,走向玄关。
「我跟你一起走!」姚轩清脆的声嗓忽地扬起。
两个大人同时一震,不敢相信地望向儿子。
「我跟爸爸一起走。」姚轩坚定地说道,走过去他父亲身边,小小的手紧紧握住父亲的大手。
于香染惊怔地望着他,「轩轩,你……」
「妈咪如果一定要赶爸爸走,那我也要跟他一起到饭店住。」姚轩抬起头,倔强地迎向母亲的目光。
于香染不敢相信,「轩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颤着嗓音问。
「我当然知道!妈咪今天不应该对爸爸生气的,爸爸救人明明是做好事,为什么妈咪要骂他呢?爸爸又累又饿,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呢!他这么辛苦,妈咪还要赶他出去,太过分了!」姚轩为父亲叫屈,「如果妈咪非要赶爸爸走,那我也要一起走。」他强硬地宣称。
于香染身子一晃,差点站不稳身子,是姚立人展臂及时撑住了她。
「你放开我!」她毫不感激,使劲挣脱他,蹲下身,狂乱地抓住儿子的手,「轩轩,你刚才说的不是真的吧?你不可能是认真的!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你告诉妈咪,别怕,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爸爸才没有伤害我!」姚轩尖声反驳,「他对我很好。」
于香染震惊莫名。她一向乖巧听话的儿子,竟然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她慌乱地低喃,「一定是搞错了……」
「搞错的人是妈咪。」姚轩瞪着她,清亮的眸含着泪光,「爸爸那么好,妳为什么一定要赶他走?妳都不管我怎么想吗?」
「我是为了你好啊!」
「我才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想要有个爸爸,我想要爸爸陪着我!」
于香染愕然,「你想要爸爸?」
「对,我一直不敢告诉妈咪,可是爸爸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姚轩哽咽着坦白,眨落几滴泪水,「我真的很想要爸爸,为什么妈咪非要夺走我的梦想不可?我讨厌这样的妈咪!」
轩轩讨厌她?于香染茫然,脑海一片空白。
「我跟你一起走,爸爸。」姚轩拉拉父亲的手,「我们走。」
姚立人却一动也不动,低下头,沉思地望着一脸激动的儿子,「轩轩……」
「我要跟爸爸一起走!」彷佛怕父亲说出拒绝的话,姚轩抢先一步尖声喊出来,他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不要丢下我,你不可以丢下我!」童稚的嗓音,因焦慌惊惧而几近破碎。
姚立人心一扯,「……好吧。」他思索几秒,还是答应了儿子的请求,然后转向于香染,「妳别担心,我只是让他跟着我在饭店里住几天,过几天就会带他回来。」
于香染不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她喉头紧缩,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在她朦胧的眼前逸去……
她赶走了伤透她心的男人,却没想到,她最疼爱的儿子也跟着离去。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一直那么照顾轩轩,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栽培他,让他受最好的教育,吃穿用度都不用愁。
她那么爱他,那么疼他,他却那么生气地跟她顶嘴。
我想要有个爸爸,我想要爸爸陪着我,为什么妈咪非要夺走我的梦想不可?
「笨蛋儿子,傻瓜儿子。」她软坐在地,双手蒙住脸,嘤嘤啜泣,「妈咪是为你好啊,你怎么一点也不懂?梦想会伤了你的,这个梦会伤了你的,你知道吗?随便作梦只会让你落得遍体鳞伤啊……」
她哭泣着,泪水如陨石,在黑夜里飞坠,一颗一颗,重击她胸窝。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得她无法呼吸,只能一声一声,断断续续地抽噎。
长夜未央,这样令人难以承受的心伤,才刚开始……
一缕游魂。今晨的于香染看起来,简直就像无主的游魂,从一进办公室,脸色便死白,眼皮下浮着淡淡黑影,憔悴得令人大吃一惊,再加上她又无精打采,踏着轻飘飘的步履在办公室内四处晃,六神无主的姿态跟魂魄出窍没两样。
她怎么了?一向精明干练、自信又利落的她,究竟为什么搞成这副模样?
几个同事轮流表达关切,对他们的询问,于香染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竟然会得到如许人情温暖,若是从前,这些人恐怕只会在她背后暗嚼舌根吧?
看来这些日子,她在办公室的人缘确实有所改善了。她微微感动,却有更多心慌。自从姚立人重新闯进她生活,一切,似乎都在她不知不觉间有所改变了,她的同事,她的儿子,甚至她自己……
「是不是妳家那小子生病了?」一道担忧的声嗓忽地在她身后扬起。
她定定神,收回凝定窗外的眸光,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李盼盼不知何时也进了茶水间,正忧虑地看着她。
「妳说什么?」
「我问妳,是不是妳儿子生病了?」李盼盼耐心地重复。
「哦。」她愣愣地应,半晌,唇弯起苦笑,「没有啊,轩轩很好,只是跟我这个做妈的吵了一架。」
「跟妳吵架?」李盼盼惊愕地瞪大眼,「妳那个小绅士儿子?他不是一向很乖巧体贴的吗?」
「是啊,他的确是。」
「那他为什么……」
「因为我剥夺了他的梦想。」
「妳剥夺他的梦想?」李盼盼不解。
于香染也打不起精神解释,她提起咖啡壶,想为自己斟一杯浓浓的热咖啡,可却一时失了神,咖啡壶一晃,溅出几滴液体。
「小心点!香染。」李盼盼惊喊一声,连忙接过咖啡壶,「妳没事吧?有没有烫伤?」
于香染没回答,只是呆呆看着手背上几滴液体,虽然肌肤很快泛红,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烫,也感受不到痛。这样的疼痛比起她心窝承受的,根本不值一提。
「妳怎么了?不过是儿子偶尔不乖顶个嘴嘛,有必要这么失魂落魄吗?」李盼盼担忧地斥她,拉着她的手来到洗手台,打开水龙头冲洗,「妳瞧,都烫伤了,我那边有『小护士』,过来擦一点。」
「谢谢。」于香染漫应,跟着李吩盼回到座位。李盼盼拿出小护士软膏,拈了一点在她泛红的手背上抹匀。
正忙乱着,一道低沉的声嗓插入两人之间,「香染烫伤了?」
「嗄?」两个女人同时惊讶地回头。
是梁以聪,他直直盯着于香染雪白的容颜,「还好吧?香染。」
「我……很好。」
「跟我进办公室,我有话跟妳说。」他命令。
「嗯。」于香染柔顺地点头,跟着他来到经理办公室。
掩上门后,梁以聪才放纵自己流露出关怀,一把拉起她的手,细细审视,「怎么那么不小心?」
「我没事。」于香染连忙抽回手,藏在身后。
梁以聪打量她憔悴的模样,心一抽,「怎么那么逞强?我不是说了,妳今天可以在家里休假一天吗?妳又跑来公司干什么?」
「我……在家里也是无聊……」她困难地自喉间挤出声音。
独自呆坐一整天,面对一间没有人会回来的房子,她做不到,与其留在那屋里任寂寞啃噬,她宁愿到办公室来,至少还能做些事。
「我想把档案整理整理……啊,对了!」她惊叫,陡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昨天的客户……我放了他鸽子!」
这不可惨了,那家伙龟毛得很,又掌握了他们公司的采购大权,万一惹得他下快……「我得马上去一趟!」说着,她急匆匆转身就要离开。
「不用了。」梁以聪拉住她,「我刚刚才从他们公司回来。」
「嗄?」
「已经解决了,妳不用担心。」梁以聪温声道,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瞧妳心神不宁的,这杯茶刚倒的,给妳喝吧!」
她愣愣地接过他递来的纸杯,「真不好意思,经理,他是我负责的客户,还麻烦你亲自替我出面。」
「一点小事,别介意。」他身靠着办公桌缘,微笑望着她,「喝吧,喝点热茶定定神。」
「嗯。」她感激地点头,一口一口,慢慢啜着茶。
他静静地看着她。
她抬眸,猛然在缭绕的蒸气中认清他沉思的眼神,气息一颤,连忙放下纸杯,「呃,谢谢经理,我……」
「立人是谁?」他忽地打断她。
她身子一僵。
「妳昨晚一直喊这个名字。」他涩涩地道:「他是个男人吧?」
她咬唇,明眸闪过一丝倔强。
看出了她沉默的反抗,梁以聪更加放柔声嗓,「妳可以选择不回答,现在跟妳说话的人不是经理,是梁以聪。」
她一颤,望向他,在他眼底看出真诚的关怀,她心一扯,忽地感觉对不起这个男人。他对她如此温柔体贴,她不该冷淡以对,于是她卸下了防备的武装,涩涩开口:「他是我前夫。」
「前夫?」梁以聪挑眉,「我记得妳说过,他人在国外。」
「他前阵子回台湾了。」
「他昨天在那个火灾现场?」梁以聪猜测,「妳是不是在电视里看到他了?」
「嗯。」
「他住的地方起火了吗?他受伤了吗?」
她摇头,沉默半晌才哑声解释:「电视上不是说吗?有个男人冲进火场救一个小女孩。」
「就是他?」梁以聪惊愕地挑眉。
她点头。
「妳前夫是消防员?」
「以前是。后来他到国外接受训练,加入国际性的救难组织,正确地说,他现在是个救难员。」苍白的唇噙着讽刺的弧度。
梁以聪深思地望着她,许久,才低声道:「所以妳昨天是因为担心他,才会哭得那么厉害了。」
她一震,脸色阴晴不定。
「看来妳还深爱着他。」梁以聪叹息。
「我没有!」她尖锐地反驳。
「如果不爱,不会为他哭得那么伤心。」梁以聪幽幽道,「妳知道吗?我好几次都差点以为,妳要哭得断气了。」
「我才没有!」她惊恐地从沙发上跳起身,「别那么夸张!」
「我夸张吗?」梁以聪苦涩地扯扯唇,走向于香染,轻轻按住她发颤的肩,「告诉我实话,香染。」
「什、什么?」
「那个男人现在是不是住在妳那里?」他低头看着她,「他跟妳还有妳儿子住在一起吧?」
「你、你怎么知道?」于香染慌乱不已。
那么,果然是真的了。梁以聪心一沉,「我猜的。也许妳自己没发现,可是妳最近真的变了不少,比较活泼,比较乐于跟人交际,甚至还常常能拨出时间跟我约会。我想,妳跟我说最近帮妳儿子请了个家教,指的就是妳前夫吧!」
「他的确是……他是跟我们住在一起没错,不过你别误会,他睡在客房,而且我只是因为他回台湾休假三个月,才暂时收留他的,因为轩轩……我儿子想多跟他爸爸相处……」仓皇解释至此,于香染忽地一顿,想起昨晚儿子对她说的话,心房又是一阵疼痛。
「妳不必跟我解释,香染,我相信你们现在是清清白白的,否则他也不可能任由妳出来跟我约会了。」梁以聪顿了顿,似在思索该用什么样的言语表达心情,「我只是在想,也许妳没认清楚自己的感情。或许妳不肯对自己承认,但我想,妳还是爱着妳前夫的。」
「我说了我不爱他!早就不爱了!」于香染激动地否认,高亢的声调与其说是想说服他,更像是想说服自己。
这强硬的否认不仅丝毫没安慰梁以聪,反而令他一颗心更加低落。自从他认识她以来,何曾见过她情绪如此激动过?仅有的两次,都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望着她,深邃难懂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陌生女子,他不禁要想,也许自己从没了解过她一分一毫。
他这样的眼神震撼了于香染,她后退一步,有种遭人看透弱点的狼狈感。
「你、你弄错了,以聪,我怎么可能还爱着立人?我不可能……」
「弄错的人,是妳吧?」他表情深沉地打断她。
她惊怔当场。
第八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于香染傻傻地坐在喷水池边。
中午十二点多,办公大楼外人来人往,上班族们盼望了一早上,终于捱到午餐时间,三三两两结伴找餐厅去,唯有她,孤单一人坐在水池边发呆。
梁以聪不许她继续待在公司,要她回家休息,她提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却不知何去何从。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忙碌,不是忙工作,便是忙家务,还得时时为孩子的一切打算,即使是假日,也从不得闲,如今,平白得到一天休假,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拿出手机,期盼着哪个人会打给她,可今天不知怎地,她的客户们竟也像全体跟着放假去了,整个早上她的手机不曾响过一回。
而那个昨夜被她赶走的男人,以及也跟着负气离去的儿子,竟也不曾打过一通电话,她茫然、心痛,也忍不住愤慨。
就算轩轩因为跟她赌气,不肯跟她联络就算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从她身边带走儿子,难道也不会打电话给她报个平安吗?
他该不会……他不会从此一去不回了吧?天啊!于香染蓦地站起身,掩住几欲逸出唇间的尖叫。她为什么一直没想到,说不定他会借机带着轩轩远走高飞了呢?
他该不会从她身边抢走儿子吧?天啊!天啊!一念及此,于香染顿时手足无措,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却不知该怎么办。
姚立人甚至连手机都没有,她根本不可能联络上他,以他过去的纪录,他如果不交代一声,谁也不可能得知他的行踪,他很有可能……真的可能就此消失……
「妳怎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肚子饿了吗?」半戏谑的声嗓忽地在她身后扬起。
她猛然旋身。是姚立人!他站在她身后,穿着运动夹克与牛仔裤,依然是一副潇洒不羁的打扮,他对着她笑,墨黑的眼中眸光闪烁。
「我帮妳带便当来了哦。」他举高一个大大的餐盒,献宝似地说道,「五星级饭店的便当,呵呵,妳一定很想吃吧?」
他没离开,他替她送来便当,他还在台湾……,强烈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于香染身子蓦地一软,微微摇晃。
姚立人赶忙揽住她肩头,将柔软的娇躯护在怀里,「香染,妳还好吧?」
「轩轩呢?」她抬眸看他,嗓音发颤,「他人呢?」
「他去学校上课了。」
「他真的在学校?」
他挑眉,「不然妳以为他会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心慌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仰望着他的眸,凝漾泪雾。
姚立人目光一沉,嘴角嘲谑的笑意敛去,「妳以为我带着他离开了。」他温和地接口,「对吧?」
她没回答,滑落颊畔的一颗清泪却泄漏了她的心思。
他心一扯,小心翼翼扶着她在喷泉边缘坐下,「我不会这么做的,妳相信我,香染。我不是说过吗?我只是带着轩轩在饭店里住几天而已,他现在情绪还很激动,我会慢慢开导他,等他想通了就带他回去。」
「你真的……会让他回到我身边吗?」她不确定地问。
「会的。」他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妳相信我。」
他要她相信他,他说绝对会让轩轩回到她身边。她能相信他吗?她敢相信他吗?
于香染鼻一酸,一股难以形容的委屈忽地在胸臆漫开。为什么啊?她这么多年的付出,竟然还要担心这个男人会不会将她最心爱的孩子送还给她?为什么老天要如此捉弄她?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立人,我做错了什么?」她含泪问他,是心酸,也是不甘。「轩轩是我一手拉拔长大的,我喂他喝奶、替他换尿布,他半夜睡不着,我爬起来抱着他哄他睡;他小时候身体不好,老是生病,是我背着他上医院,是我在床边守着他照顾他;他上幼儿园,上小学,我想尽办法让他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不管花多少钱,不管我要怎么拚命赚钱,我都甘愿……我这么对他,为什么他只想着要爸爸?为什么他不要我了?」话说至此,她不禁哽咽,双手掩住脸,藏去不争气的泪水。
见她如此哀伤,姚立人也忍不住心痛,他横臂揽住她颤抖的肩,低声劝慰她:「他不是不要妳,香染,轩轩很爱妳的,他真的很爱妳。」
「他真的……很爱我吗?那为什么你回来不过一个多月,他的心就整个被你收买了?只因为你对他比较好吗?你让他打电动、教他踢足球,你不像我管他管那么严,所以他的心就整个飞向你那边去了。我觉得不公平,立人,真的好不公平……」她啜泣着控诉。
「香染……」
「我可不可以求求你……」她忽地转过泪痕交错的容颜看向他。
他一愣,怔怔望着那写满哀伤的眼瞳,「妳要求什么?」
「我求你,不要跟我抢轩轩好吗?」她认真地、祈求地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他了,我求求你,不要跟我……抢他……」她气息一促,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自睫畔坠落。
姚立人惘然。她真的很害怕,自从两人重逢以后,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强硬,也从不在他面前流露任何一丝软弱,可今天,她却哭着求他。
是他,让她如此恐慌惊惧吗?瞧她肿得像核桃似的眼,她昨晚,想必也哭了一夜吧!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她不必承受这样的折磨与痛楚。
「都是我不好。」他懊恼地自责,再次揽过她,将她泪湿的容颜轻轻压上自己的胸膛,让她不停发颤的娇躯,在他怀里找到温暖,「别哭了,香染,妳放心,我不会带走轩轩的,我不会再伤害妳。」他哑声哄着她,「嘘,别哭了……」
午后的河滨公园,水面洒落一片金粉,波光粼粼,在冬阳的烘耀下,显得温暖而宁馨。
微风轻轻吹来,撩起于香染鬓边细发,她坐在河畔的草地上,曲起双膝,膝头上搁着姚立人特地送来的便当,丰富而精致的菜色,送入嘴里,每一口都是绝妙滋味,她品尝着,方才苍白的唇,此刻红润了许多,明眸也不再弥漫水雾,清澄通透。
放肆地痛哭过后,她的心情似乎舒坦多了。姚立人微笑注视她,修长的双腿在草地上大剌剌地劈开,相对于她优雅的坐姿,他显得散漫而随便。
「要不要喝点果汁?」他拿起一杯刚从摊贩那里买来的柳橙汁,「现榨的,应该不错。」
「谢谢。」于香染接过,啜了一口,香浓的果汁在唇腔散开,她感动地瞇起眼,轻声叹息。
他禁不住朗声大笑。
她觉得奇怪地看他,「你笑什么?」
「瞧妳这副样子,像几天没吃东西了。」他柔声取笑她。
她脸一热,不情愿地竖起眉,恶狠狠地瞪着他。
「好,我不说了。」他笑着举手投降,「妳吃吧!」
她横他一眼,这才继续享受午餐,吃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吃过了吗?」
「现在才想到要关心我吃过了没啊?唉。」姚立人夸张地感叹,「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少废话!你如果还没吃的话,剩下的给你。」她把吃一半的餐盒递给他。
「不用了。」他摇头,恢复正经模样,「我吃过了,妳吃吧!」他温声道,笑吟吟地望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轻轻揪拧了她的心,她想起方才曾窝在他怀里尽情地哭泣,而他像哄着小女孩一样哄着她……她想着,桃腮热烫,连忙垂敛眸,继续吃便当。
他静静在一旁坐着,不打扰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吃罢午餐,收拾好餐盒,拿出面纸来秀气地擦了擦嘴,端起果汁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
他一直看着她,她终于受不了了,扭过头,瞪他一眼,「你干嘛一直看着我?」
他只是微笑,笑意明明温煦,可落入她眼底,却成了某种嘲弄,「姚立人!」她恼了。
「我看妳,是因为妳看起来很可爱。」他终于开口了,嗓音微微沙哑。
「可爱?」她脸颊爆红,「你不是……你之前不是还说我老了吗?哪里可爱了?」
「老人也有可爱的啊!」姚立人眨眨眼,毫不在意她娇气的指责,他坐近她,弯下头来,淘气地由下探望她嫣红的秀颜,「妳没见有很多女星明明年纪大了,还喜欢扮年轻装可爱吗?」
她呼吸一窒,玉手盖住那张令她心烦意乱的黝黑脸庞,「我才不会装可爱!」
「我知道妳不会,妳不需要装。」清朗的嗓音自她指闻逸出,「妳不用装,在我眼里就是最可爱的了。」
「你……」她心跳一乱,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他可以随口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为什么她还要因这样的胡说八道心神不宁?
玉手不甘地垂落,露出一双定定凝视她的星眸。他看着她,好深情、好专注地看着她,年轻时谈恋爱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看她,看得她心醉神迷、魂不守舍,才会误坠他的情网。
她曾经好爱他,曾经发愿与他相守一生,可是她再也不要爱他了,不要了……
「怎么啦?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姚立人忽地手足无措起来,焦急地问她,「妳怎么又哭了?香染,对不起,我不该乱说话。」
她又哭了?于香染抬手轻触脸颊,发现那儿又是一片水润,她牵唇,嘲弄自己,「我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她哑声道,「我想起我们年轻的时候。」
他默然望着她。
「还记得刚进大学那年,我完全不晓得要参加哪个社团,只是看班上每个同学都兴冲冲地投入社团活动,我才想,我也应该去找一个,修修社团学分。那时候,有个同学硬拉我到山地服务社。」于香染停顿下来,眼眸因回忆变得迷蒙。
「我第一天去,便莫名其妙被一个学长点名加入他那一队,隔天就出发到部落服务。我糊里胡涂跟上了山,一面背着沉重的登山背包,一面在心里咒骂那个学长--人家根本还没决定加入社团呢,也不给她考虑的机会,哪有人这样不讲理的?」
那个不讲理的学长,就是他吧?姚立人涩涩地想。
「……后来我跟那个同学打听,才知道这个学长在社团里可有名了,是人人都喜欢的人物。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他说,立功、立言、立德算什么?『立人』才算真正了不起。他这个『立人』指的不只是帮助别人,一方面也是在吹捧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学长还真狂啊,这么狂傲又自以为是的人,我最好离他远一点。」于香染顿了顿,自嘲地弯唇。
如果当时,她真的离他远一点就好了。
「……第一次到部落服务,我什么也不懂,笨手笨脚的,连生个营火,带小朋友玩游戏也不会。」她幽幽叹息,「我觉得那些原住民小朋友真调皮、好难搞,我也讨厌在山上吃大锅饭,觉得好凄凉,晚上在小学的教室里打地铺,我冷得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
「我好气,气自己被骄来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宿舍被窝多温暖,我干嘛来这里虐待自己呢?我气得坐起身,正想躲出去偷哭时,那个学长忽然把他的睡袋抱来给我,他骂我笨,怎么上山来还不懂得自己准备睡袋?他要我睡他的睡袋,他睡我的地铺。他说我笨,我看他才笨呢,山上那么冷,他还把自己的睡袋让给别人。」
她扬起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苦笑,虽然于香染没指明,但他知道那个捐出睡袋的人正是他。
「……一直到很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笨事不是他第一次做,也不会是他最后一次做。他这人就是这么傻的,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一直都很傻。山上那些小朋友很崇拜他,社团的同学们也很喜欢他,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认识他,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她停顿下来,容颜慢慢蒙上一层迷惘。
他怔怔地看她。她的脸苍白,翠眉颦蹙,菱唇发颤,她看起来,十足地困惑,她像只迷了路的小猫,孤单而无助。
是他让她露出这种表情吗?姚立人心一拧,满腔苦涩难以抒发,他探过手,握住她冰凉的柔荑。
于香染身子一颤,「究竟是哪里出错了?立人。」她咬着唇,表情凄楚地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觉得高兴的事,我却觉得痛苦?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他低声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是我对不起妳。」
她抬起容颜,哀怨地睇他,这眼神,令他难以言喻地心痛,他展臂拥住她,下颔抵住她头顶,「是我的错,香染。我应该给妳幸福的,我没有给妳,是我对不起妳。」
她不说话,软软依偎着他,嗅闻属于他的味道,他再把她拥紧了一些。
她没有抗拒,享受这得来不易的温暖,「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回来?立人。」她低声问。
他一震,肌肉绷紧。
「你知道吗?当我接到你签回来的离婚协议书时,我好痛苦,我没有想到,你真的选择放弃我们的婚姻,你甚至……连赶回来表示挽留都没有。」她涩涩道,嗓音好轻好细。
他闭了闭眸,千言万语在胸臆翻腾,却终究只化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只有这句话吗?于香染幽幽叹息。
「我好累。」她细声细气说道,像猫咪似的,低低喵呜。
真的累了,这一切的一切,她已心力交瘁。
「我知道。」他轻拍她的背,懂得她这一语双关的倾诉,「妳休息吧!妳昨天晚上肯定没睡好吧?来,躺着。」他伸直长腿,轻柔地帮助她换个姿势,枕在自己大腿上,「这里免费提供给妳当枕头,要睡多久都可以哦。」
她睁着眼,静静地、恍惚地仰望着他。
「睡吧!」他微笑,轻轻抚摸她脸颊,覆着粗茧的手,奇异地搔痛她心窝。
她掩落眼睫,慢慢地,沉淀整晚的倦意征服了她,她坠入梦乡。
虽是个阳光灿暖的午后,但冬季的微风毕竟会捎来些许凉意,姚立人轻悄悄地脱下夹克,盖在她身上,她在梦中微笑,贪恋地汲取染上他味道的温暖。
他抬起手,指尖在距离她脸庞寸许的上空拂过,从那两瓣微微扬起的唇,经过挺俏的鼻,在淡淡红肿的眼皮心痛地停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弯弯的眉飞过。
他专注地描绘着她的脸,她的五官,怕惊醒了她,他的手不敢碰她,只能用心,来记忆她。
她不再年轻了,眼角边已隐隐浮现细纹,她在梦中的微笑,虽然甜美,却已淡淡浸染沧桑。岁月,果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她依然如他记忆中那般美丽动人。
她是香染,他的妻子,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但为什么,他会那样重重伤了她呢?有什么方法,能弥补他犯下的错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再痛苦,只感觉幸福?
姚立人怔忡地想,抽痛的心中,隐隐约约已有答案。其实,这答案他早就知道了,经过无数个被相思啃噬的夜晚,他早已透彻领悟。
他放弃救难的工作,回到台湾,并非自私地只想与她破镜重圆,他更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使她的未来不再担惊受怕。
让她得到完全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割舍不下,无法割舍,可昨夜,当他见到了她歇斯底里的惊慌,他终于痛苦地明白,他必须割舍。
他必须割舍……
凉风吹过,摇落几办树叶,落叶在空中翻飞,无声地飘零。姚立人拈起其中一片,愣愣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腹部忽然传出一阵抗议的响鸣。
这鸣声,惊动了于香染,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响鸣再起,她眨眨眼,这才发现是从姚立人腹部传出的。
「你肚子饿了?」她哑声问。
他一怔,游走的心神这才重新回返,低头望向她,「妳醒了?」
「你骗我!」她拧眉。
「嗄?」他莫名其妙。
「你说你吃过饭了。」她坐起身,瞪他,「你骗我!」
「啊!」他这才恍然她在问什么,肩头一耸,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的模样,「我忘了。」
「忘了?」民生大事是说忘就忘的吗?于香染想骂他,可在心头漫开的,偏偏有更多不舍,「走吧!」她盈盈站起身。
「去哪儿?」
「去吃饭啊!」她翻翻白眼,彷佛他问的是废话。
可姚立人却从那样的不耐中看出了浓浓的关怀,他心一动,不禁微笑。
「也好,我们就去大吃一顿吧!」他跳起身,「轩轩也差不多该放学了,去接他一起吃东西。」
「轩轩?」于香染气息一颤,无助地瞥他一眼,「他会想见到我吗?」
「当然啦,妳可是他最爱的妈咪呢!」
「可是……」
「走吧!」姚立人不许她再犹豫,径自牵起她的手,领着她离开河滨。
她心头一震,怔怔地垂下视线,凝视两人交握的手……
在姚立人的坚持下,于香染与他一起来到姚轩就读的小学门口,等待儿子放学。
等了好久,姚轩终于出来了,却是跟着级任导师一起走出来的,他四处张望,一看到父亲,双眼一亮,可在看到母亲,神情又是一黯。
这明显的差别揪痛了于香染的心,她咬住下唇,要不是姚立人坚持牵着她的手,几乎没有勇气迎上前去面对儿子。
「于小姐,妳来了,太好了。」姚轩的导师一见到她,紧绷的神情一松,「轩轩发烧了。」
「什么?」于香染惊喊。
「妳别担心,保健室的医生已经帮他诊断过了,只是轻微发烧而已。」导师连忙解释,「我本来要打电话联络妳的,可是轩轩坚持说他爸爸会来接他,所以我就陪着他一起出来等。」她移动视线,好奇地看向姚立人,「这位就是轩轩的父亲吗?」
于香染还来不及回答,姚轩已经挣脱老师的手,来到姚立人身边,见父亲一只手正与母亲交握,他不禁愕然。
「谢谢老师,轩轩就交给我们吧!」姚立人对导师微笑。
「好,那我就放心了。」导师点点头,「回家以后要记得多喝开水,多休息哦。」临去前,她柔声交代姚轩。
「我知道。」姚轩漫应,目送导师离开后,茫然地抬头仰望父亲,「爸爸?」
姚立人蹲下身,抚上他微烫的额头,「还好,应该烧得不严重。」他放下心,朝儿子眨眨眼,「我跟你妈咪一起来接你,你高兴吗?」
姚轩不语。
「怎么不说话?烧胡涂了吗?」
「我不……我不回家!」姚轩突如其来冒这么一句。
姚立人一愣,「嗄?」
「妈咪是来强迫我回家的,对不对?我不要!」姚轩倔强地抬起下颔,「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轩轩!」于香染一声痛喊。
姚轩小脸一白,却故意不看向她,只望着父亲,「你不会丢下我,对不对?」墨幽的眼瞳里,满蕴祈求。
他很害怕,怕他这个做父亲的会抛下他远走。为什么他总是让他最爱的人害怕?姚立人心一紧,用另一只手握住儿子沁凉的小手,然后转过脸,温声对于香染说道:「我们先回饭店再说吧!」
她默默点了点头。
姚轩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室内灯光幽暗,他思绪迷蒙地眨眨眼,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妈咪?」他轻轻喊了声。
没有人响应,他困惑地再眨眨眼,蒙胧的视线逐渐清晰,他也恍然惊觉--对了,他现在不在家,在饭店里。这柔软得像会沉下去的床榻,温暖至极的羊毛毯,不是母亲替他准备的,而是五星级饭店提供的贴心服务。
他在饭店……爸爸呢?「爸爸!爸爸!」他猛然坐起身,惊慌地喊,「爸爸你在哪儿?」该不会不告而别,抛下他一个人了吧?
「你醒了啊?」
醇厚的声嗓在房内扬起,适时安抚姚轩志忑不安的心,他转过头,惊喜地望向那个正端着杯热饮走向他的姚立人。
「爸爸,你还在。」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以为我走了吗?」姚立人低声问,似看出他内心的思绪。
「嗯。」
「看样子你对我不太信任啊!」姚立人叹气,在床缘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嗯,烧好像开始退了。来,喝杯热牛奶。」
「好。」姚轩乖乖接过马克杯,慢慢啜饮。
姚立人静静看着他喝,姚轩喝完牛奶后,将空的马克杯搁到床边小几。
「妈咪呢?」记得妈妈明明是跟爸爸一起送他回饭店的啊,「她先回家了吗?」
「嗯,她先回去了。」姚立人回答,倾身稍微调亮房内灯光,以便能更清楚地瞧着儿子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他以为姚轩听见母亲先走了会很失望,但好像没有,他神态平静如常。
就这么有把握吗?姚立人在心底叹息,表面却不动声色,「轩轩,爸爸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姚轩抬起眸。
「你以后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愿意啊!」姚轩热切地点头,「我想跟爸爸在一起。」
「即使不能跟你妈在一起?」
「什么?」姚轩一愣。
「我跟你妈谈过了,她答应把你的监护权让给我。」姚立人淡淡微笑,伸手轻触儿子仍微微发热的脸颊,「以后你可以跟着我了。」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姚轩的脸明明还发烫,脸色却己刷白,小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是说妈咪不跟我们一起吗?」
「嗯,妈咪会留在台湾,你跟我一起去美国。」
「我去美国?妈咪在台湾?」姚轩震惊得张大眼,不敢相信,「妈咪答应了?」
「嗯。」姚立人意味深刻地点头。
「不可能!」姚轩尖锐地喊,几乎从床上跳起身,「妈咪不可能答应的,她不可能答应让你带我走,她不会……她不可能不要我!」
「她说她很累了,她说你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让她恍然大悟。」姚立人幽幽说道,「而且最近她不是跟一个男人约会吗?据说那个人对她很好,她说不定会跟他结婚。」
「她要跟别人结婚,所以不要我了?」姚轩颤着音道,气息急促,心跳像脱了缰的野马,威胁着要跳出胸口。
「她不是不要你,只是把你交给我……」
「那还不是一样!」姚轩惊喊,小手紧抓住毛毯,思索着父亲这番宣言的含意。妈咪不要他了,妈咪把监护权让给了爸爸,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妈咪了……
「不可能,不可能!妈咪不会这样对我,她不会这样对我!」姚轩拚了命地摇头,抬起雪白的小脸,愤恨地瞪视姚立人,「你骗我,你骗我!我不相信,妈咪不会不要我!」
姚立人无奈地叹气,「我没骗你,轩轩。」
「你就是骗我!」姚轩拉高声调,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妈咪她……她一直都在我身边的,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顾我。我每次生病,她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半夜发烧,她背着我出门,叫不到出租车,只好一路背着我跑到医院,妈咪她一到医院脚都软了,整个人跪在地上,可是她还是只想着我,一直求医生救我……妈咪不会不管我的,她对我最好了。」他哽咽着道,忽地哇一声大哭出来。
姚立人吓了一跳,倾过身,试着安抚他,「轩轩……」
「你骗我,我不相信你!」姚轩推开他,伤心地哭泣着,小手在眼前空挥,「我要妈咪,我要我妈咪,妈咪,妈咪!」
「我在这儿,宝贝,我在这儿。」柔软的玉手抓住他慌张的小手。
姚轩愕然停下动作,眨眨眼,确定出现在面前的确实是于香染微笑含泪的容颜,他惊呼一声,投入她怀里。
「妈咪,我以为妳不要我了,妈咪!」他嘤嘤啜泣,小手紧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脸颊埋入她胸前。
这是母亲的怀抱啊!多么柔软、多么温暖、多么让人依恋的怀抱啊!
「妈咪我要跟妳在一起,我不要跟妳分开,要跟妳在一起。」他哭着声称,语气焦虑急迫,彷佛怕迟了几秒母亲便感受不到他的真心。
「我知道,我知道。」于香染轻拍着他背,柔声安慰他,「你爸爸骗你的,傻瓜,你怎么就信了呢?他骗你的。」
「爸爸骗我?」姚轩抬起泪涟涟的茫然小脸。
「是啊!」于香染心疼地替他抚去颊畔交错的泪痕,然后转过头,蹙眉斥责姚立人,「你也真是的,为什么要这样整儿子呢?我刚刚只是出去买点水果啊。」
「我只是想点醒这小子而已。」对她的责备,姚立人丝毫不以为忤,笑嘻嘻地望向姚轩,「懂了吧?轩轩,其实你最爱的还是你妈咪,最离不开的也是你妈咪,以后别说那些话伤她的心了。」他揉揉儿子的头。
「是骗我的?不是真的?」姚轩怔怔地呢喃。他毕竟是聪明的孩子,只敛眸沉思一会儿,便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
「对不起,妈咪,」他哑声对母亲道歉,「我昨天晚上说那些话,一定很让妳难过。」
这乖顺的道歉扯痛了于香染的心扉,她鼻一酸,泪水也忍不住窜上眼眸,「没关系,妈咪不难过,妈咪知道轩轩不是认真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乖,一直都很体贴我,你是妈咪的心肝宝贝啊!」
「妈咪!」姚轩哭得更伤心了。
母子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一旁的姚立人看了,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他眼眶也泛红,却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俊唇还故意耍酷地噙着一抹笑。
这种感人肺腑的场面,他怎能哭呢?他应该笑,应该高兴,只是不知怎地,他的心,乱七八糟地揪在一块儿。
轩轩昨晚之所以坚持跟着他,并不是因为他比较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太笃信母亲不会抛下他,又太害怕父亲会抛下他。
曾经被父亲忽视的孩子,怎能全心全意去信任父亲?
不仅他的儿子不信任他,儿子的母亲,也同样不敢信任他。
多悲哀啊!而最大的悲哀,是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姚立人闭了闭眼,微扬的唇,被一股浓浓的苦涩占领,笑再也无法强撑……
第九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因为劝导儿子有功,姚立人得到于香染特准,跟着儿子一起搬回家里住,结东短短两天的离家出走之旅。
于香染不再提起那天歇斯底里的发飙,姚立人自然也识相地当作没这回事,两人和平相处,相敬如宾。
要不是欠缺了某些夫妻之间的亲密交流,旁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个温馨的家庭,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加上一个聪明俊秀的儿子……呃,或许太聪明了。
「……人真的可以拔出卡在大石头里的剑吗?」「石中剑」的故事刚来到高潮,姚轩却忽然打断正兴致勃勃、连说带演的父亲。
「嗄?」姚立人拔剑的动作夸张地在半空中静止,「当然可以啦,因为他是英雄。」他笑嘻嘻地对儿子保证,「所谓的英雄,不是可以做到任何事吗?拔个剑只是小意思啦。」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合理。而且一开始这把剑怎么会卡进石头里的?那个放进去的人也是英雄啰?」
「这个嘛……」姚立人有些词穷,转了转眼珠,「我记得把剑放进去的是阿瑟的父亲,英雄的爸爸,当然也是个英雄啰。」话虽这么说,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过于牵强。
啧,都怪他这个聪明过头的儿子啦,他干嘛不像一般小孩,傻愣愣地直接相信童话故事编造的一切细节呢?干嘛非要追求科学的合理性不可?
「你到底还听不听故事?」英雄爸爸一瞪眼,摆出恼羞成怒的模样。
姚轩噗哧一笑,「好啦,你快说,后来怎样了?」
「这样才对嘛。」姚立人满意地点头,继续发挥表演天分。
又过了十分钟,「石中剑」的故事总算告一段落,姚立人志得意满地宣布:「下回阿瑟的冒险故事就要正式上场了,看倌们想知道阿瑟王是怎么遇上他的圆桌武士的吗?明晚请继续收看『姚爸爸说故事』。」
啪帕啪啪!一阵热烈的掌声,伴随几声清亮的口哨。
「安可!安可!」姚轩热烈的反应给足父亲面子。
「呵呵,感谢大家热烈回响!」姚立人作势拉起不存在的裙襬,行了个优雅的宫廷礼。
姚轩又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好了,别吹了。」姚立人食指抵住唇作噤声状,「万一被你妈听见麻烦就大了,又会怪我乱教你吹口哨。快快快!快上床,时间到了。」双手挥赶儿子上床。
「Yes!Sir!」姚轩调皮地行了个礼,跟着跳上床,以最快的速度钻入被窝里。
「晚安,爸爸。」他对父亲眨眨眼,道晚安。
「好好睡吧。」姚立人回他一抹笑,在儿子额头印上一记晚安吻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卧房,掩上门扉,刚一旋身,便和于香染碰个正着。
「姚爸爸说故事?」她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眉。
「妳都听见啦?」他些微尴尬。
「我都不知道轩轩什么时候学会吹口哨的。」她淡淡一刺。
他却整个人惊跳起来,「呃,这个嘛,妳也知道,小孩子对新鲜事总是好奇嘛,难得我会吹,他当然会缠着要我教他……」
辩解无效,儿子的妈仍然一脸诡谲。
「好吧。」他认命地垂下头,「我错了,下次不敢乱教了。」
哀怨的道歉惹得于香染唇角一扬,她得拚命咬紧牙,才能忍住威胁着要迸出唇的笑声。她端正表情,将手上的马克杯递给他,「帮你泡的。」
「给我的?」他兴奋地接过,嗅了嗅,俊眉一扬,「这是桂圆姜母茶?」
「今天天气冷,喝一点晚上睡觉会舒服点。」
她居然还顾到他晚上睡觉冷不冷?姚立人心一牵,说不出的感动,他啜饮一口,让辛辣微甜的液体温暖全身。
他捧着马克杯,感激涕零地看着她,星眸璀璨生光,那小狗摆尾似的表情让于香染更加想笑,不敢再多看他,旋过身往客厅走去,他巴巴地跟上去。
两人来到客厅,她一面收拾放在茶几上的笔记型计算机,一面问:「你今天跟他说了什么故事?」
「阿瑟王。」
「圆桌武士?」
「还没讲到那里,刚讲了石中剑。」姚立人笑嘻嘻地说。
于香染抬起头,默默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自从她允许他送儿子上床睡觉后,为儿子讲床边故事成了他生活的最大乐趣,她经常瞥见他上网或到图书馆查阅各国童话、传奇,只为了取得说故事的题材。他似乎很享受做一个父亲,或许是为了弥补他来不及参与儿子童年的遗憾,更加倍地卖力。
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还需要听床边故事来帮助入睡吗?对此她并不以为然,问题是他颇乐此不疲,而轩轩好像也挺期盼睡前看父亲表演的那一刻,所以她只好由着他们父子俩去了。
「哈!妳的表情就跟刚才的轩轩一样。」姚立人似乎看出了她内心思绪,不满地指责,「他刚刚也是这么看我。」
「怎么看你?」
「就是一副『你再掰啊,我看你怎么掰下去』的样子。也不想想我是花了多少时间恶补这个故事,居然还质疑我从石头里怎么可能拔出剑来?啧!」他气呼呼地倒落沙发。
轻柔的笑声如风铃,在静夜里悦耳地响起。
这悦耳的笑声,自然是属于于香染的,她矜持了许久,终于还是宣告破功。
姚立人近乎着迷地听着这样清脆动听的笑声。有多久没听见她这样笑了?他心神激荡地想。
「轩轩已经七岁了,难道你还期待他像三岁小孩那么好骗啊?」她柔声取笑他。
他在心底微笑,表面上却大肆抗议:「七岁也还是个小鬼啊!而且我这可不是骗他,本来传奇故事就应该带点玄妙的部分嘛,这样才吸引人,『魔戒』都一票大人在看了,为什么一个孩子会不相信『石中剑』?」
「你以为他跟你一样,都过三十岁了还像个老顽童?」她笑睨他。
「我这叫永远保持赤子之心!」他振振有词。
「所以才会每次跟儿子打电动时,大呼小叫,不成个样子吗?」她继续嘲弄他,「真不晓得你身为父亲的威严在哪里?」
「嘿!妳别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然妳来试试,就不信妳打电动时还能维持慈母形象!」
「我?」于香染一愣,「我打电动?」简直无法想象。
「没错,妳就来打打看。」姚立人愈想愈有道理,要改变这个女人对电玩的偏见,最快的方法不就是拖她一起下水吗?「来来来!」他兴高采烈地打开电视柜,捧出游戏王机,「我们就来对打一场。」
「我才不要。」于香染不屑地撇嘴,「这东西是给小孩玩的。」
「没试过的人别说大话。」姚立人不由分说,强推她在地毯上坐下,他将其中一个遥控杆递给她,「念在妳程度拙劣的份上,我们就先来玩个最简单的游戏好了。」
程度拙劣?最简单的游戏?于香染不服气地抿唇。
「我看看,先来玩『俄罗斯方块』……」
「我要玩你们俩常玩的那个游戏。」她打断姚立人。
「什么?」
「就是你们俩老对着彼此大吼大叫的那个游戏。」她挑衅地瞪他,「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游戏好玩到让你连一点风度都不剩?」
「妳真的想玩?」姚立人诡异地挑眉。
「嗯哼。」
「那就来吧!」姚立人放进游戏片,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于香染在一旁窥伺时常见到的游戏画面。
「这个游戏叫什么?」她问。
「快打旋风。是一种格斗游戏。」
「格斗游戏?」
「就是打个你死我活,不痛宰对方绝不罢休的游戏。会见血哦,妳确定要玩?」
「又不是我见血,我怕什么?」于香染冷哼一声。
「好!够爽快。」姚立人竖起一根大拇指,「哪,我先跟妳说一下,这几个按钮代表方向,这个代表防守,这个……」他快速地对于香染讲解操控杆上的按钮功能,「懂了吗?」
不懂。一堆按钮功能听得于香染头晕脑胀,完全状况外,但一触及姚立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硬是倔强地点了个头。「没问题。」
「好,那我们就开始对打啰。」姚立人摩拳擦掌,乐呵呵地直笑,一副准备痛扁于香染的架势。
她狠狠瞪他,「别废话,快开始吧!」
女王一声命下,两人正式开打,顷刻之间,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于香染一张文雅秀气的脸孔,逐渐狰狞起来。
「嘿!」她低喊一声,不可置信地瞪着屏幕,「不可能!我又死了?」连续换了好几个角色,她却老是撑不到一分钟便被KO在地。
「就跟妳说这游戏难度高啰。」姚立人在一旁得意地笑。
「不可能,再来一次。」于香染否决他的推论,主动按下重新开始键。「一定是我选的角色太肉脚了,这回选个强一点的。」她表情肃杀地瞇起眼,仔细评估画面上每一个人物,「这个不好,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这个脸长得太丑,这个是女生,体力一定比较差,这个我刚选过了,简直被打好玩的……」
她正专注地瞪着屏幕碎碎念时,一道嗓音忽地响起--
「妈咪,爸爸,你们在做什么?」
「嗄?」两个大人闻言同时一震,转过头。
姚轩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客厅入口处,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好奇地问。
「你怎么醒来了?」姚立人问,而一旁的于香染则是震惊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起来上厕所,听见客厅好像很热闹。」姚轩解释,「你们在干嘛?」
「没看到吗?我们在打电……」
「我们在研究、研究!」总算回神的于香染急急伸手掩住姚立人的嘴,「因为妈咪很奇怪为什么你们这么爱玩这游戏,所以你爸爸示范给我看。」她强笑着对儿子解释。开玩笑!怎么可以让儿子当场抓包她这个妈咪在打电动?
「对啊,是研究,研究,呵呵。」姚立人机灵地配合她的说词,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他对她意有所指地挤眉弄眼,于香染咬咬牙,很想扁他一拳。
「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姚轩不知是还没完全清醒,还是体贴地不想戳破母亲的谎言,居然不再进一步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那我去睡了。晚安,妈咪,爸爸。」
「晚安。」
目送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后,两个大人都是一语不发,气氛僵凝了好片刻。
姚立人看着于香染发白的侧脸,轻声一笑,首先打破沉寂,「我们还要继续『研究』吗?」他凑近她耳畔,故意放低音量道,温热的气息搔弄她耳窝,也搔弄她心窝,「还是放弃算了?反正妳老是输给我。」
胆敢挑衅她?!于香染白他一眼,「当然要继续,我就不相信没有打赢你的一天!」她低哼,「不过我警告你玩的时候千万别出声,吵醒轩轩我可不饶你。」
「遵命!女王陛下。」姚立人调皮地行了个举手礼,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一句:「不过刚才一直惨叫的人好像不是我。」
「你!」于香染怒瞪他,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偏偏发作不出来,她气得磨牙,「你别耍嘴皮了,待会儿看我怎么整治你。」
「哦~~我好怕哦!」姚立人拉长音,双手环抱自己,装出害怕的表情。
可恶啊!于香染拚命克制想当场掐死他的冲动。她是文明人,有什么争端当然要斯文解决,最多在游戏画面里来点血光之灾,扁得他血流如注就行了。
哼哼,她表情阴狠地抿唇,「少废话,来吧!」
长夜漫漫,一场厮杀惨烈的男女战争才正要开始……
「妈咪,妳昨天没睡饱吗?怎么有黑眼圈?」
餐桌上,姚轩担忧地打量直打呵欠的母亲。
「对啊,昨天太晚睡了。」于香染回答,手掩住唇,又是一个文雅的呵欠,「我需要咖啡。」
「来了!」刚从厨房转出来的姚立人似心有灵犀地奉上一杯热咖啡,「刚煮好的,保证香醇好喝。」
「谢啦!」于香染接过,啜饮一口,轻轻叹息,「真棒。」
「妈咪为什么这么晚睡?」姚轩好奇地问,「是因为昨天晚上跟爸爸『研究』得太晚了吗?」
「咳、咳、咳!」一口咖啡没咽好,于香染呛得直咳嗽。
「没事吧?香染。」姚立人赶忙替她拍背,「慢点喝,烫啊。」
「我、我没事。」她摇摇手。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她暗暗在心底补充,表面上却绽出一朵迷人的微笑,和蔼地对姚轩说道:「妈咪是因为忙着整理开会资料,才会那么晚睡的,跟那个什么研究没关系。」当然有关系啰,而且是大大有关系。
「那妈咪研究的结果如何?好玩吗?」
超好玩!「不好,一点都不好玩。」她一本正经地摇头,「妈咪真的不懂为什么你和你爸每次打电动都那么开心,我觉得很无聊啊。」
「是哦,我都不知道妳觉得无聊呢!」姚立人再度加入话题,拿着锅铲,将三个荷包蛋一一分配到个人餐盘中,分配到于香染那一盘时,他还故意倾下身,朝正喝咖啡的她淘气地眨眨眼。
「咳、咳、咳。」她又是一阵咳嗽。
「小心点,香染,我不是要妳慢慢喝了吗?」他装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
于香染狠狠瞪他,以眼神警告姚立人千万别在儿子面前泄她的底。
他接收到讯息,却只是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径自转向姚轩,「我说儿子,既然你妈咪觉得无聊,那吃完早餐后只好我们父子对打了,你妈咪应该不会想参加。」
「谁说我不想参加的?」于香染冲口而出。
「妳想参加吗?」姚立人好意外似地挑眉,「可是妳刚刚明明说打电动很无聊啊!」
「是很无聊。」她嘴硬地响应,「不过反正今天礼拜六,我也没什么事,就陪你们玩玩也无妨。」
还真冠冕堂皇的借口啊!姚立人不禁嗤声一笑。
她顿时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还真冠冕堂皇的借口啊!姚立人不禁嗤声一笑。
她顿时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他连忙摇头,「我只是以为,今天礼拜六,妳应该会出去约会。」最后这句话,有点酸。
「这个嘛,我不会再跟我们经理约会了。」于香染一面在上司上抹奶油,一面慢条斯理地宣布。
「为什么?」父子俩同时惊愕地望着她,「你们吵架了吗?」
「分手了。」她简单一句。
「为什么分手?」姚立人追问。
「……原因很复杂,总之我们之间又回复以前上司跟下属的关系了。」于香染避重就轻地回答。
父子俩面面相觑,不一会儿,姚轩忽然抿唇一笑。
「太好了,爸爸。」他意有所指地对父亲一眨眼。
「是啊!」姚立人也回儿子一记富含深意的眨眼。
「你们在高兴什么?」于香染脸红地啐道,她可没傻到不知道这对父子在交流些什么信息,娇瞋姚立人,「我警告你别胡思乱想,我跟梁以聪分手可不代表我就想要跟你……」她蓦地一顿。
「跟我怎样?」姚立人坏坏地追问。
她不说话,俏脸更红,像深秋的枫叶,刷染上含蓄的娇艳,见她掩不住羞涩的娇颜,姚立人笑得更爽朗了,正想说些什么,电铃声忽然响起。
「应该是来收管理费的。」于香染擦了擦手,站起身,「我去开门。」
她盈盈来到玄关,打开门,映入眼瞳的却不是她期待的管理员,而是一个身材壮硕、鬓发微白的中年男子,她顿时怔愣原地。
「忘了我吗?香染。」以为她是忘了自己,中年男子眉一挑,嗓声宏亮地报上身分,「我是老乔啊!」
老乔,姚立人从前的上司,现任的消防局长。
从姚立人服完兵役,加入消防工作以来,老乔一直很欣赏他,也特别照顾他。九二一地震后,姚立人想成为专业的救难员,也是他透过门路,安排他到国外接受训练。
他与姚立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看重姚立人,姚立人也很尊敬他。
「……你这小子,到国外闯荡了几年,果然大有长进啊!上回你把那个小女孩救出来的新闻我都看到了,人人都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呵呵~~后来我们消防署聚餐,我说你是我的弟子,大家都急着想认识你呢!」
客厅里,传来老乔对姚立人的称赞,他说得开心,厨房里的于香染却听得难受,她一面削着苹果皮,一面强迫自己平稳过于急促的呼吸。
「乔伯伯,大家真的觉得我爸爸很厉害吗?他们很崇拜他吗?」姚轩童稚的嗓音兴奋地加入。
「那当然啰,你爸爸可是英雄呢!」
英雄!于香染心一扯,削皮刀一歪,差点划伤手指,她连忙定定神。
「我也觉得爸爸是英雄呢!他好了不起,他救的那个女生是我同学的妹妹哦,他妈妈还一直要到我们家道谢。」
「谢是当然要谢啦,你爸爸可是从鬼门关前救回一条人命呢!呵呵。」
「乔伯伯,你知道很多以前爸爸救人的故事吗?爸爸都不肯跟我说,你告诉我一些好不好?」
「咦?你爸爸不跟你说?为什么?」
是啊,他为什么都不说呢?于香染也好奇地竖起耳朵。
「跟小孩子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姚立人的回应似乎很尴尬。
「我看你是不好意思吧!」老乔取笑他,「没想到你这种痞子个性,也懂得在儿子面前害羞啊!」
姚立人不说话,倒是姚轩等不及地催促,「乔伯伯你快说爸爸的故事,我想听。」
「好好,别急。这样吧,我就先说你爸爸刚加入消防队时的故事吧,那时候的他还是只菜鸟,却比谁都还有冲劲……」
故事开始,一老一小相互搭唱,气氛热络得很,相较于那两人的兴致高昂,姚立人显得异常沉默,直到于香染切好水果端出去,他几乎不曾说过一句话。
她在客厅茶几上搁下水果盘,笑吟吟地劝大家多吃水果,澄亮的明眸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就是不肯朝姚立人瞥去。她直觉地不想看他,说不出什么缘故,也许是因为害怕,害怕在他眼底看到她不想看到的。
送上水果后,她借口还有许多家务要忙,离开客厅。老乔说故事说得起劲,姚轩也听故事听得入迷,唯有姚立人朝她投来意味深刻的一瞥,她感觉到了,却不敢回眸确认,匆匆忙忙地拿出浴室里的洗衣篮,到后阳台洗衣服。
将脏衣服丢入洗衣机后,她站在后阳台,发了好一会儿呆,再踏进屋内时,正巧听到老乔在问话。
「对了,立人,听说你辞去了救难队的工作?」
他辞去了救难队的工作?于香染怔立原地,明眸不自觉朝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姚立人望去。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回台湾休假而已。
可姚立人并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她更惊愕了。
「这么说你打算长期留在台湾啰?太好了!怎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搜救队?」
「嗄?」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九二一地震以后,我们特别成立了一支国际搜救队,虽然队员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也送去国外受训过,但毕竟经验还不丰富,我想请你过来,把你这几年在国外学到的实务经验传授给他们。」
「这样……不太好吧?」姚立人表情很犹豫。
「你怕他们不服你?放心吧,凭你的资历,来当他们队长绝对够格。过来吧,立人,我们需要你。」老乔热情地游说。
姚立人却不响应,他抬起眸,朝于香染站立的地方望去,那湛深的眼,眸光幽微黯淡,隐隐带着点祈求的况味。
她心一揪。他干嘛这么看她?关她什么事?他要去的话就去好了,她不在乎!
她冷漠地转身,走回自己房里,没想到他却追了进来。
「香染。」他哑声唤她。
她冻住身子,一动也不动。
「我不会答应的,香染。」他继续说道,「妳别担心。」
「你……你答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她倔强地回嘴,旋身瞪他,「反正你只在这里待三个月而已,三个月后,我们各不相干,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香染。」他收拢眉,看着她的眸色好深沉、好黯然,那底不像藏着浓浓的苦,而她一点也不知道。
「你……随便你怎么做,我不……不在乎。」她颤着嗓音,好不容易说完一整句话。
他叹息,轻轻握住她止不住颤抖的肩,「其实我回来前就已经决定了,如果妳愿意跟我复合,我绝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让妳伤心。」
「什么、什么意思?」她屏住呼吸。
「我会退出这一行。」他深深凝视她,坚定的语气宛如立誓,「从今以后,妳不必再为我的安危担心了。」
「你、你要退出?」她不敢相信,「为什么?」为什么要为她放弃梦想?
「因为我爱妳。」他淡淡地、似有若无地微笑,「因为这世上我想保护的人,是妳。」他垂下头,前额与她相触,让温热的呼吸传递自己满腔的情深意重。
「我想保护妳啊,香染。」
因为他想保护她,所以他决定退出。
他曾经因为理想,决定以救人为己志,带着一份对好友的歉疚,他踏上了漂泊之旅,他想,只要他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救难员,类似的悲剧便不会再发生。
他可以救更多的人,更多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他们怀抱着渺茫的希望,只为了等到及时的拯救;为了保住那一丝希望,他愿意不计一切代价跟时间赛跑,跟死神赛跑,他愿意跟着队友们转战全世界每一个他们到得了的灾区。
灾民们敬他为英雄,他们总是感激地望着他,他也因此志得意满。
直到她透过朋友辗转捎来的最后通牒打碎了他的梦想。
他不敢相信,被所有人称为英雄的他,在妻子眼里,原来只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他拯救了许多人的生命,却无法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
他可以是每一个人的英雄,却保护不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错了吗?他惶恐、不安,原想立刻奔回台湾挽救他的婚姻,可是责任感阻止了他,当时的他正在一处地震灾区工作,眼看四周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他怎能说走就走?
他走不了。他走不了,只能选择留下来继续奋战,那个深夜,余震不断,又发生了爆炸,他一时不慎,竟孤身被困在坍落的建筑里。
他的腿,被倒塌的钢筋水泥给压伤了,他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看着火舌从另一边逐渐延烧过来;无线对讲机里,传来伙伴们焦急的呼唤,他们要他撑着,说他们会马上想办法救他,他却知道,那并不容易,他们根本没有这栋建筑的构造图,又怎么推测得出他被困在哪里呢?
他想,他就快死了。
在逐渐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一股深沉的恐惧,那恐惧,像一帘黑幕,密密地罩住他,教他什么也看不见,触目所及,尽是一片漆黑。
他慌乱不已,心脏狂跳,豆大的冷汗自全身肌肤迸出。身为救难队员,他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永远可以战胜死神,他知道总有一天,死神的魔掌会抓住他。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不甘心,他还有太多事没做,太多梦想没完成,他还没好好抱过自己的儿子,还没跟总是等待他的妻子说一声抱歉。
他不想死啊!他探手进救难服,找出一张总是带在身上的照片,这照片上,有他的妻与他的儿,他们在家里等着他。
「对不起,香染,轩轩。」他喃喃地道歉,怔怔地凝视着照片。
他想回家,好想回家啊!
一颗火星飞过来,燃起照片一角,眼看火苗即将吞噬妻儿甜蜜的微笑,他顿时惶恐莫名,有种错觉,彷佛死神正磨刀霍霍,狞笑着接近他最爱的两个人……
不!他不允许,他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股强烈的意志从他内心深处窜起,催动他挥动手臂,把火星甩落。
这一挥,挥出了他身上残余的力气,也挥醒了他求生的意志,他咬紧牙根侧过身,贴着瓦砾地面匍匐前进。
许是上天佑他,他的伙伴们也恰于此时找到了建筑结构图,推敲出他所在的位置,他们透过对讲机呼叫他,要他想办法到墙的另一边。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办到的,拖着一条伤腿,他费尽千辛万苦,竟然真的拿钻孔机在半场的墙面上钻出一个洞来,来到墙的另一边。
他几个队友也随后钻通了另一面墙,风尘仆仆赶到他面前,救出了他。
他得救了,但这并不表示迎向他的是一片光明,他的腿断了,医生替他开了刀,却告诉他复健成功的希望不大。
他抢回一条命,却可能失去一条腿。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妻子这个消息,她已经够委屈了,难道他还要以自己半残的身子来折磨她?他要队友们暂且先替他瞒住这消息,正挣扎间,又收到了她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她要跟他离婚!
那一纸黑字,宛若最无情的雷电,狠狠劈中了他,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她的决绝,她要与他分手,她不想再等他了……
从震惊到痛苦,从痛苦到懊悔,他终于决定,与其拖着她跟自己一起受苦,放她自由也许更好,于是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名,寄回台湾。
他知道,自己从此失去她了。失去他最爱的女人,以及年幼的儿子。
他只是没料到,失去至爱的感觉原来如此痛苦,他没想到,一个人面对复健会那么凄凉。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他好希望有个人能在背后支持他,他希望能听到她温柔的嗓音,听到她体贴的鼓励。
他需要勇气,他需要她!
「香染,我错了,我懂得妳的痛苦了,我不该丢下妳一个人的,我知道错了……」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一样,他怎能那么残忍地将她独自留在台湾?他怎能放任她独自撑起一个家庭?
他错了,错了。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道歉,再多的道歉都不能弥补他曾让她承受的苦,她是那么害怕,那么惊惧。
他都懂了,都明白了。
「对不起,香染,我错了,妳原谅我,求妳原谅我。」他痛楚地低语,痛楚地祈求她的原谅,「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第十章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他在作梦。
客房里传来的声响惊动了在午夜醒来的于香染,她原只是起来喝个水,却乍然听见那声音,虽然那呼叫声如此细微,几乎无法辨别,她仍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香染!香染!」
他在叫她吗?那嘶哑的呼唤似乎充满了绝望。她心一紧,一股冲动教她打开了门,闯进一片漆黑的房里,待眼睛适应黑暗后,她看见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正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她扭亮了床头柜上一盏夜灯,昏黄的灯光映亮他的脸,一张苍白的、紧蹙的、冷汗淋漓的脸。
是恶梦吗?她在床缘坐下,怜惜地望着他,犹豫着是否该唤醒他。
他继续挣扎于恶梦中,泛白的唇模糊呓语,虽然有许多音节她无法辨识,但她听到了,那痛楚的呢喃中夹杂着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他似乎在梦里不停喊着她。他喊她做什么?他想告诉她什么?
「立人,你醒醒。」她不忍地推他的肩,「醒一醒。」
他猛然弹坐起,睁开双眼,无神地瞪着她。
「香染?是妳吗?」他喃喃问,忽地一把抱住她,「不要走,我知道我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嘶哑地、沉痛地道歉。
他似乎还没醒来,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他紧紧抱住她的腰,湿透的脸庞贴在她柔软的胸前。
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分不清,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揪疼。
「我在这里,立人,我在这儿。」她心疼地摇晃着他,像摇晃孩子一般轻轻晃着他,「快点醒来,没事了,我在这里。」
「香染,香染,我好想妳。」他像孩子一样紧抱着她,像孩子一样对她诉苦,「我的腿断了,我好害怕……」
他说什么?他的腿断了?她震惊地捧起他的脸,端详他苍白的脸孔,他的眼瞳失神,表情木然,彷佛还陷在梦魇中?
「我需要妳,我不能失去妳,不能没有妳,真的不能……」他哑声低语,字字句句都绞扭她的心。
他看起来好无助,无助得像个找不到路的孩子,无助得令她忍不住鼻酸。
她再次揽住他,「嘘,没事了,我在这里啊,你张开眼就能看到了,醒来就能看到了。你快点醒来啊,立人。」她哽咽地唤他。
他像终于听到了,身子一僵,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连续眨了眨,好半晌,他总算认出了她。「香染?」他呆呆地看她,「怎么回事?妳怎么会在我房里?」
他终于醒了。她松了一口气,颤巍巍地启唇,「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所以进来看看。」
「我说梦话?」他惘然。
「嗯。」她静静望着他,「你在梦里,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叫妳的名字?」这下,他全想起来了,脸颊一热,尴尬起来。
「那个梦很可怕吗?」她蹙眉问他,「你刚刚一直醒不过来,我好担心。」
「真对不起,吓到妳了吧?」他又尴尬又自责,「我没事,妳别担心。」
你明明有事。明丽的大眼瞪着他,不相信他四两拨千斤的说词,「告诉我,你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没有啊!」他装傻。
「你的腿受过伤吗?」她追问。
「嗄?」
她意味深刻地望着他,「你刚刚说你的腿断了。」
「我这么说?呃,我怎么会这么说?真怪啊!」他摸摸头,强笑道,「妳别理我,八成是睡胡涂了。」
真是睡迷糊了,还是在梦里吐露了真心话?她深思着蹙眉,眸光一转,忽地瞥见床头柜上某样东西,呆了呆。
「姚立人。」她忽然连名带姓喊他。
他身子一僵。通常她这样喊他就表示她在气头上,老天,他方才神智不清时该不会冒犯她了吧?「对不起,香染。」他道歉,松开环抱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的,妳原谅我。」
「你道什么歉?」她不解。
「嗄?」他一愣,「妳不是要骂我吗?」说完,还垂下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
她又好气又好笑,又是心悸,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呵,为什么他总有办法将她一颗芳心弄得乱糟糟?她微微抿唇,倾身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我是要问你这个。」她低声说,拇指划过相框上的玻璃,「这张照片你一直留着?」
他一怔,良久,才点了点头。
就跟姚轩第一次见到这相片一样,于香染也注意到右下角有一片熏黑,「这是怎么回事?让火给烧的吗?」
「是。」
她扬眉,「你把相片带进火场?」
「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他低声道,看着她的眼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顿时感觉呼吸困难,「一直都带着吗?」
「一直都带着。」他坦承。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能时时看到你们。」
「为什么?」她继续追问。
他却无法回答,眼底掠过一丝挣扎。
「告诉我,姚立人。」她命令他,「不许说谎。」
「因为我……」他别过头,良久,才涩涩开口:「我害怕。」
「你害怕?」她愕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如果没有你们陪着我,我会失去勇气。」他自嘲地低语,「妳大概想不到吧?这些年来,我总是失眠,尤其出任务的时候,看着灾区那一片苍凉景象,我总是很难入睡。我只有在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才会觉得心里有点踏实,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活着。他的用词震撼了她,她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还汗湿着的脸,他噙着苦涩的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回说话的声音,「你进灾区救人的时候,会害怕吗?」
「当然会害怕了。」他淡淡撇嘴,「妳以为我真是不怕死的英雄?」
她惘然,从没想过他救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她总是怨他爱逞英雄,怨他凭着一股粗率的勇气轻掷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你以前都不告诉我?」她哑声问,「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你也会害怕?」
「我怎么能跟妳说?我若是说了,只会更让妳担心,更不会赞成我做这样的工作了。」
因为怕她担心,怕她不赞成,所以他便选择一个人默默咽下所有的痛苦吗?
他真是傻瓜,傻透了!她不敢想象这些年来他经历了什么,方才的恶梦,梦中的呓语,那些都是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吧?
「你怎么这么傻?」心痛的泪水,不听话地滑落,她搥打他肩头一记,「你应该告诉我的,应该让我分担你的心事,我是你老婆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你老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他只会说这么一句吗?「我真是被你气死了,气死我了!你这个笨蛋,大笨蛋!」她抽抽噎噎地哭骂,玉手扯住他衣襟,脸颊埋入他宽厚的胸膛。
他揽住她,又是抱歉,又是感动。这是为他流下的泪水,是因为心疼他而流下的泪水,她心疼他,她还在乎他,还在乎着他啊!
「我们重新来过好吗?」他捧起她泪痕交错的脸,焦急地问她:「好不好?香染,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跌落眼眶。
「我已经辞去救难员的工作了,我会退出这一行,以后再也不会让妳担心了。所以请妳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恳切地求着她,一颗心高高提起,等待她的答案。
她泪眼迷蒙地望着他,「你真的愿意为我不当救难员?」
「嗯。」他点头。
「可救人……是你的理想啊!」她哽咽着问他:「你不是说立功、立言、立德,都不如立人吗?」
「就算立了人又如何?」他黯然摇头,「我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有什么用?」
「你……」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为什么如此自贬?被许多人捧为英雄的他,对自己的成就竟弃如敝屣?
「答应我吧,香染。」
看着她的男人完全不像个救人无数的英雄,他的眼神仓皇不安,甚至带着点绝望,彷佛正等待法官判决的囚犯。
那样的眼神令她心酸,更心痛,有股冲动想立刻点头答应,可胸臆间隐隐的郁闷却让她犹豫。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有哪里……错了,他的眼神,不该是这样……
「让我……再想一想。」
「……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真的很谢谢。」挂断电话后,有好片刻,于香染只是呆站在原地,秀眉忧愁地蹙拢着,容颜苍白。
「怎么啦?妈咪。」拿着本故事书走来客厅的姚轩见状,担心地问她。
她摇头,没答话。
「是不是很无聊?可惜爸爸不在,不然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玩大富翁了。」姚轩叹气,「刚开始放寒假的时候,爸爸就买给我了,可是一直没机会玩。」
对儿子的感叹,于香染置若罔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过了许久许久,才怔忡地开口:「轩轩,你知道吗?你爸爸房间里有一张我们的相片。」
「妈咪知道?」姚轩愕然扬眉,「妈咪不是从来不进爸爸的房间吗?妳进去看到的吗?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而且还停留了许久。忆起两人之后意乱情迷的亲吻,于香染脸颊悄悄发烧,「这不是重点。」她顿了顿,「所以你也知道那张相片啰?」
「我知道啊。」姚轩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妈咪?」
「因为爸爸不让我告诉妳,他说要保密。」
「保密?」于香染蹙眉。他究竟还藏有多少秘密没跟她说?「为什么要保密?」
「因为……」澄澈的眼闪过犹豫。
「姚轩,妈咪问话要乖乖回答,不许说谎。」她摆出母亲的架子。
「可是我答应过爸爸,我应该守信用。」小男孩还是犹豫,「妈咪不是也说做人要守信用吗?」
的确,她是这么教过。于香染暗暗叹息,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套出儿子所知道的。「这样吧……」她回房里抓来一只可爱的泰迪熊宝宝,「你对着熊宝宝说,到时候爸爸知道了,你就跟他说,你不晓得妈咪在旁边偷听。」明眸俏皮地一眨。
「这样不是等于作弊吗?」
「这不算作弊。」她抬起一根手指,阻止正直的儿子继续争辩,「作弊是坏事,可是让妈咪明白爸爸的心事能算是坏事吗?」
姚轩眨眨眼。
「你不希望妈咪跟爸爸和好吗?」她卑鄙地使出撒手钔。
「当然希望!」姚轩热切地点头,「好,我说。」语毕,他立刻抱起熊宝宝,乖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晶亮的眼对着熊宝宝的棕色眼瞳。「宝宝,你知道吗?爸爸说啊,他一直把妈咪跟我的照片带在身上,他说我们是他的勇气哦,他说只要看到照片,就好像我们在身边一样,他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我们的照片才睡得着。」
小男孩正经八百地对着泰迪熊诉说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心事,于香染躲在沙发后偷听。
「爸爸说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掉下来的水泥块压伤了,躺在地上不能走,他以为自己快死了,幸亏我跟妈咪救了他。」
她和轩轩救了他?于香染怔然不解。
「他说那个时候,他拿出照片来看,却不小心让火给烧着了,他怕火烧光了照片,拚命地爬起来,躲到一边。爸爸说要不是有这张相片,要不是有我跟妈咪看着他,他说不定就会死了。」
所以他才说,是他们母子俩救了他。于香染懂了,只是这样的领悟太过伤感,太过酸苦,让她一颗心紧紧揪扯着。
她可怜的立人啊,为什么他从来不告诉她这些事?
「宝宝我告诉你,我觉得爸爸好可怜啊。」姚轩继续说,「他上次救了李学儒的妹妹,回到家好累好累,可是他都不敢坐沙发,只敢坐在地上,我猜他是怕弄脏了沙发,妈咪会骂。爸爸很怕妈咪生气,他真的很怕。」
于香染身子一软,靠着沙发椅背滑坐在地。他真的那么怕她吗?她真的对他那么坏吗?连沙发也不敢坐,怕弄脏了……老天!她为什么这么不体贴?
「李学儒的妈妈一直想要来我们家道谢,可是爸爸一直叫她不要来,他救了人,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好像还很怕人家知道这件事。宝宝,我真的觉得好奇怪耶。」
是因为她吧?是因为怕惹她不高兴他才拒绝了人家登门道谢。他救了人,却一点也不感到荣耀,因为他知道,她不会高兴。
都是因为她啊!于香染鼻一酸,捂住唇,堵去一声亟欲窜出口的呜咽。
「我真的觉得爸爸好可怜,我希望妈咪不要再怪他了,我希望妈咪原谅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姚轩已经不是对着熊宝宝说的了,他来到沙发后,祈求地看着母亲。
于香染痛楚地扬起眸。
「妈咪哭了?」他大吃一惊,「怎么了?妈咪,轩轩说错话了吗?」
「没有,你没说错话,你说得很好,很对。」她哽咽地道,「错的人是我,是妈咪。我错了,错了……」
她错了。她一直以为只有她在受苦,却没想到,他承受的痛楚或许比她还重还深。英雄也需要有人支持啊!在历经劫难后,英雄也需要有个家可以回,那屋里会有个人为他点亮一盏灯,等他回来。
她会安慰他,鼓励他,替他拂去一身疲惫,给予他温暖,让他能有勇气再出发。
在她眼底,他不是英雄,只是个男人,一个她愿意好好爱他,温柔待他的男人。
她应该这么做的,可她没有。身为他的妻子,她不仅没有这样做,还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绝情地寄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
于香染啜泣着,想起方才在电话里,老乔告诉她的事。
他告诉她,立人的腿的确受过伤,医生甚至还告诉他那条腿可能会永远废了。他遭受了这样的打击,却瞒着她不说,连老乔也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件事。
想起他居然选择一个人承受折磨,她生气、难过,更心疼。她不敢想象,当时的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签下离婚协议书,又是怎么独自一人面对复健的痛苦……
「他花了半年多复健,一能走就马上回台湾来看妳跟孩子。他躲在一边偷看,看你们过得很平安,很开心,他觉得很后悔,不敢再来打扰你们母子俩,所以……」
「所以他就又一个人偷偷离开了?」
「这些年来,他在外头四处漂泊,我想他是很挣扎,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们。」老乔这么告诉她。
再想起他这句话,她的心,像深秋摇摇欲坠的枫叶,随时要四散飘零。
她的立人啊!他想回家,却不敢回家,他无家可归,只能在外头流浪,他一定很寂寞……
「妈咪别哭了。」姚轩沙哑的嗓音唤回她的思绪,小手轻触她的颊,替她擦泪。「妳知道吗?爸爸告诉我,他以后不会再当个救难员了。他说他可以当所有人的英雄,却当不了妈咪的英雄,让妳很伤心。」
「他这么跟你说?」她惶然望向儿子。
姚轩点点头,咬了咬唇,忽然问道:「妈咪,妳一定要爸爸当妳的英雄吗?我不可以吗?」
「嗄?」她一愣。
「李学儒的爸爸也在国外工作,很少回家来,他说他是男生,所以要负责保护妈妈和妹妹。我也是男生,我也想保护妈咪。」姚轩认真地说道,薄染忧伤的眉宇看得出他已思索这件事许久,「所以妈咪,以后爸爸去工作的时候,我会陪着妳。爸爸去救人,我来陪妈咪,当妈咪的英雄,这样好不好?」
她愣愣地看着儿子早熟的神情,「你要当……我的英雄?」
「对啊!」姚轩用力点头,「以后就由我来保护妈咪。」
她心一扯,「你要保护我?」泪水再度盈于眼。
「嗯。所以妈咪别再怪爸爸了,好不好?」
于香染说不出话来。她的儿子说要保护她,这么小的孩子,却说要当她的英雄,他还说他的同学也是这样--是不是所有的小男孩,都立志成为母亲的英雄?
好贴心、好可爱的孩子啊!于香染感动不已,一把抱住儿子矮小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住他,「我知道了。以后爸爸不在时,就让轩轩来陪妈咪吧!」
「那妳不再怪爸爸了吗?」
「不怪了。」她含泪摇头,「我本来就不应该怪他。」
她不该只等着他给她幸福,她也可以反过来给他幸福啊!
为什么她从来不曾这么想过呢?为什么到现在,她才忽然想通了这一切?
真傻啊!原来最傻的人,是她。
「怎么样?不错吧!」老乔揉着下颔,志得意满地问。
「是很不错。」姚立人同意,抬头仰望着消防局几名特别选出的搜救队员沿着高楼玻璃窗缓缓下坠,表演高楼救灾的训练成果。「你今天找我出来,就是特地要让我看这个?」
「嗯哼。」老乔承认,「我是想,让你看看我们队员的训练成果,说不定会改变你的心意,让你答应加入……」
「我不会加入的。」姚立人打断他,「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我要退出这一行。」
「你不是认真的吧?立人。」老乔皱眉望他,「我以为你随口说说而已。」
「我是认真的。」姚立人语气坚定,他不再仰望高空,湛幽的眸直视以前的老上司,「我要退出。」
「是因为香染吗?」老乔问,「她不赞成你做这一行?」
「我不想再令她担心。」姚立人简单一句。
「我能体会香染的感觉,我老婆也是这样,我们刚结婚那几年她也老是碎碎念,差点还跟我离婚,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挺过来了。」老乔顿了顿,意味深刻地看着老部属,「你老实告诉我,立人,你真的可以放弃这一行吗?」
「……我当然可以。」姚立人淡淡扯扯嘴角。
「真的吗?」老乔显然下相信,「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放弃理想了?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是为了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才加入消防队的,九二一地震那天,你的好朋友被倒塌的房子活埋,你不是一直说,如果台湾有专业的救难队就好了,如果我们不需要依赖国外的救难队,说不定你那个朋友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跑去国外受训的吗?」
不错,他的确是因为如此,才决定加入国外的救难组织,他也曾想过,有一天等他经验够丰富了,他便要回台湾来贡献一己之力。
只可惜,事情从来不如他所想象得单纯。
「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老乔。」姚立人涩涩地自嘲,「当初我能去国外受训,也是你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来帮我,我现在却不能回报你……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道歉,你以为我是在强迫你还这个人情吗?」老乔重重叹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啊!立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退出这行,我怕你迟早要后悔。」
「我不会的。」
「你……」老乔还想劝说,高空忽然传来几声尖锐呼喊。
两人同时一震,迅速抬头往上瞧,只见其中一名队员在几十层楼高的空中来回摇晃,情况惊险。
「怎么回事?」老乔立刻抓起无线对讲机问道。
「上面突然有一阵强风,小陈没抓稳,给吹歪了。我们想拉他回来,可是风实在太强。」
「他没问题吧?」
「应该、应该没……糟糕!风又吹过来了。」惊叫声传来。
老乔拧眉,正思索时,姚立人已抢过对讲机,「他在第几层楼?现在风速多少?往哪个方向吹?窗户可以打开吗?」
「你、你是谁?」对方犹豫地问。
「我是……」
姚立人还没来得及解释,老乔已主动凑过身来,吩咐道:「没关系,尽管听他的指挥,这方面他可是专家呢!」
「专家?」对方一愣,好一会儿,才记得应声:「是。」
「交给你啰,立人。」老乔对姚立人眨眼。
姚立人点点头,无暇去探究老乔这诡异的表情后隐含什么样的意味,他明快地下令,透过无线电指示队员们驰援的技巧,帮忙他们成功拉回队友。
前后不过几分钟,便化险为夷。
一旁观看的老乔又是惊叹,又是佩服,等到姚立人还他对讲机时,他不禁笑吟吟地评论,「瞧你这反应,立人,你根本摆脱不了这一行啊!」
姚立人一怔,彷佛这才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他懊悔地蹙眉。
「就凭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个性,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老乔啧啧摇头,「你根本是天生的救难员啊!」
「别说了,老乔。」姚立人止住他,「我已经决定了。」
「你根本还没决定,你只是以为自己可以放弃而已。」老乔笑望他,「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香染不高兴,你放心,刚刚香染打电话来……」
等不及老乔说完,姚立人已震惊得瞪大眼,「你说什么?香染打电话给你?你告诉她我在这里吗?」他急急追问老友。
「当然啦,我还告诉她,我还是希望你加入我们的搜救队,问她能不能同意……」
「你、你居然这么问她……」姚立人气息一促,差点无法呼吸。
老天!香染会怎么想?她一定以为他说话不算话,一定以为他昨晚对她说的,全是哄她骗她的话。她一定恨死他了!
「我真被你害死了!老乔。」姚立人懊恼地低吼,转过身,迈开步履,狂风似地奔过街道。
「喂喂!等等啊,立人,我话还没说完呢!」老乔愕然地想喊住他。
他没理会,头也不回。
他想回家。好想回家。
可不知怎地,急匆匆的步履,在来到家门口时,却蓦地彷徨起来,踌蹰不前。
他真的……能够回家吗?在那屋里的人,是否一点也不欢迎他?
这些日子,他厚着脸皮,不顾她的反对,硬是搬进了那屋里,虽然他表面上漫不在乎地耍赖,但心底,其实一直很惶恐。
他真的怕,怕哪天早上醒来,她忽然后悔了,赶他出门。
那天她崩溃地要他离开,他心如刀割,幸好还有轩轩肯帮他,让他不至于真的落得狼狈打包的命运。
他真的、真的很想留下来,这几年四处漂泊,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当他累了倦了的时候,可以回去寻求安慰的地方。
这样的心愿,难道太过奢求吗?姚立人苦涩地撇撇唇,低下头,前额抵上冰凉的铁门。这扇门里,住着两个他最爱的人,他好想见他们,却不敢轻易按下门铃。
他不敢想象,即将迎向他的会是什么……他好害怕,真的害怕。
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终于提起勇气,颤手按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姚轩,他一见到他,便咧开大大的笑,「爸爸,你回来了啊!」
他恍惚地看着那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你妈妈呢?」
「妈咪在厨房。」姚轩推开铁门,小手拉住他,「快进来,爸爸,我们今天吃火锅哦。」他愣愣地跟儿子进门。
「妈咪说我们今天要提早过年,一家人来围炉。」姚轩兴高采烈地宣布。
姚立人一震。围炉?一家人?他茫然移动视线,发现餐桌上摆满了一盘盘火锅料,而系着围裙的于香染正将一锅热腾腾的高汤搁上正中央的电磁炉。
「你回来了啊!」她抬起头,好自然地朝他投来一记温柔的眼神,「太好了,我们可以开饭了。」她浅浅地笑。
他怔立原地,为她温柔的眼神和微笑感到心悸,不论他之前期待什么,他都没想到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番情景。「香染,妳……」他吶吶地说不出话来。
「我怎样?」她柔声问他。
「妳不是打电话给老乔吗?」
「嗯,我打了。」她坦承。
「妳不生气吗?」他困难地问,嗓音沙哑。
这不安的问话教于香染一阵鼻酸,悄悄吸了口气,「我是很生气,我气你压断了腿却不肯告诉我,要不是老乔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曾经住院复健过呢。」
「妳知道了?」他呆怔,「老乔都告诉妳了?」
「是,他都告诉我了。要不是他跟我说,我到现在还被你瞒在鼓里。」她气愤地挑眉,走到他面前,双手抆腰,食指点他胸膛,装出一副凶悍样,「我警告你,姚立人,以后不许这样了,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乖乖回家来,知道吗?」她像训诫孩子一般地训他。
他却一点也不生气,激动地看着她,喉头像梗着一颗酸橄榄,说不出话来。
「你瞧瞧你。」她故意拉起他的手,审视他外套袖口,「才出去没几个小时,衣服就弄脏了,你是跟着人家一起救灾演习了吗?」
「我没有!」他心惊地辩解,「妳相信我,香染,我不会……」
「嘘,别说了。」她拿食指抵住他的唇,温柔地凝睇他,「我没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论你决定怎么做,我都绝对支持你。」
「什么意思?」他傻傻地问。
「意思是,你尽管接下老乔介绍的工作吧!那是你的理想,不是吗?」她嫣然笑望他,明眸充满理解。
他不敢置信,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一时间手足无措,「香染,妳不是……在逗我吧?」
「我怎么会逗你?」她拉下他的脸,深深地望着他,「我是认真的。」
他惘然。
「还有,昨天晚上你问我的问题,我有答案了。」她继续说道。
「妳决定了?妳该不会、该不会……」她该不会拒绝与他复合吧?所以才大方地要他加入老乔手下的搜救队。一念及此,姚立人脸色刷白,紧张得手心冒汗。
于香染感觉到了,她牵起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然后,十指与他紧紧交缠。「我愿意。」她轻声道。
「什么?」他没听清。
「我愿意。」她提高了声调,扬起莹亮的眸,红着脸看他,「我要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心跳一停,几乎怀疑自己的听觉,「这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在作梦?」说着,还掐了掐自己的脸。
这傻愣愣的模样逗笑了她,好笑也心疼,她忽地拥住他,容颜埋入他温暖的胸膛,「可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妳说,我一定办到。」他急切地保证。
瞧他如此紧张兮兮的模样,就算她要他去摘天上的月亮,他恐怕也会马上飞上去吧?于香染悄悄微笑,「不许为了我放弃你的理想。」她说,「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变得不像自己。」
「可是……」他犹豫地低头看她。
「你肯答应我吗?」
他不说话,困惑地看着她,渐渐地,他在那含泪的眼底看到了理解,看到了信任,看到她对自己的全心全意,他蓦地领悟,她是认真的,她真的愿意支持他!
「可是为什么?」他茫然不解。
「说来话长。」她柔声道,「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现在让我们先吃饭吧!哦,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她顿了顿,樱唇缓缓浅扬,「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她这么对他说,脸上的微笑好美好美,美得令他六神无主。
他心一扯,激动地拥抱她,紧紧地,彷佛怕手一松她便会忽然消失不见。
「香染,香染!」他一声声地唤她,胸臆间千言万语,都只化为这一声声深情的呼唤。
一只不甘寂寞的小手轻轻拉他裤管,「爸爸,欢迎回家。」姚轩认真地仰望着他道。
强忍许久的泪,终于自姚立人眼角滑落,他一手搂着他最爱的女人,一手牵着他心爱的孩子,感觉胸口满满的,全是幸福。
「嗯,我回来了。」
在外头流浪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回到家了。
尾声 『走开!跟屁虫 』 作者:季可蔷
大年初一。
吃了一顿料好丰富的团圆饭,给了儿子压岁钱,拚了一晚的电动,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朦胧睡去的姚立人,一醒来便对身旁爱妻动手动脚,不规不矩。
都怪昨夜和儿子玩得太疯太累,倒床就睡,忘了也该温柔娇宠他的亲亲香染,不知她在梦里,是否怨他不知情趣呢?
没关系,他这就立刻改善她的印象,让她见识见识她丈夫能有多浪漫。
他倾过身,俊唇贴着她小巧的耳垂,大手拂过微露的香肩,探入蕾丝睡衣里,握住那一团浑圆柔软,邪佞地揉抚,当然,也没忘了拿自己暖暖的大脚丫推开她睡衣下襬,摩挲那修长细致的玉腿。
嗯,真不愧是他的香染,肌肤还是那么光滑细腻,教人全身酥麻……
「你在干嘛?」羽睫忽地扬起,明眸圆瞠。
「还用问吗?」他邪邪地笑,舌尖放肆地舔舐她,「我想和妳做爱。」
「现在?」娇颜艳红,宛如一朵半开的海棠花。
「没错!」姚立人倏地翻身压住她,满腔欲望翻腾。
「喂!你玩真的?现在是大白天耶,而且轩轩说不定已经起床了……」
「管他的!那小鬼也不小了,也该教教他什么叫周公之礼,呵呵呵~~」
「你别闹了啦,放开我……嗯……唔……你好讨厌……」抗议声瞬间转成让人脸红心跳的娇吟。
姚立人更加情动,大手粗鲁地卸去两人之间的障碍物,正想为爱往前冲时,一道清脆声嗓杀风景地扬起--
「妈咪,爸爸,恭喜发财,新年快乐!」
两人一阵惊颤,两个大人在被窝里慌乱地滚动,好片刻,才强做镇静地探出头。
「轩、轩轩,你起来了啊,早、早啊,」于香染爆红的脸颊,细碎的嗓音,明摆着就是作贼心虚。
「你们在做什么?」小男孩眨眨清亮的眼。
「我们?呃,我们呢,我们……」她用力一掐老公的大腿。
「啊!」姚立人痛叫一声,备觉委屈地苦着脸,「我是哪里惹到妳了吗?亲爱的老婆,很痛耶!」
「是男人就忍着点。」于香染毫不同情地斥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对儿子解释。
姚立人只好接下任务,转向儿子,端正表情,「你听我说,儿子,我跟你妈咪正在做一件相当重要的事。」他语气极其严肃,「这件事,关系着宇宙万物的运转,是从古到今,所有生物都必须承担的使命,简单地说呢,不论人类或其它动物,为了能将基因的奥秘之处一代一代传下去,就算抛头颅、洒热血,前头有刀山,后面是火海,都必须肩负起这重大的责任……」
「你说够了没?」一本正经的解释遭于香染娇瞋驳回,「神经病!讲这样谁听得懂啊?」
「我听得懂啊!」没想到小男孩却如此宣称。
「你真的听得懂?」两个大人同时讶异地望向他。
「嗯。你们在交配。」姚轩理所当然地回应。
交配?!听儿子说得如此干脆又直接,于香染尴尬得手足无措,姚立人却是得意地哈哈大笑。
「呃,轩轩,『交配』这词不太文雅,也许你可以……」
「没错,我们就是在交配。」姚立人打断爱妻羞窘的解释,对儿子眨眨眼,「怎么样?轩轩,想不想要一个妹妹?」
「嗯,我想!」提起妹妹,姚轩眼睛一亮,「爸爸跟妈咪要生一个吗?」
「生几个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姚立人爽快地打包票。
于香染气得磨牙,「喂喂!你以为肚子长在你身上吗?说生就生,谁理你啊?」
「嗄?妈咪不想生吗?为什么?」姚轩忍不住失望,「妹妹很可爱啊!」
于香染一愣,「怎么?你这么想要妹妹?」
「嗯。李学儒的妹妹好可爱、好漂亮,我也好想要一个。」姚轩满是期盼地说。
「李学儒的妹妹?」
「就是爸爸上次救出来的小妹妹啊!她真的好可爱呢,我每次去李学儒家,她都缠着我叫哥哥,她的声音好软、好好听哦。」提起那爱撒娇的小妹妹,姚轩眉开眼笑,显得很开心。
「呵呵,轩轩,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上人家妹妹啦?」姚立人故意逗儿子。
「我……哪有?」姚轩忙否认,俊秀的小脸却是泛红。
这下姚立人兴趣来了,「还说没有?脸都红了。这样吧,爸爸以后上李家替你提亲,娶李学儒的妹妹做老婆好不好?」
「我才……才不要呢,这样李学儒不是变成我哥哥了吗?」姚轩抗议,看父亲的眼神愈来愈戏谑,他愈发脸热,转身就走。
姚立人呵呵笑,「喂,老婆,没想到我们儿子年纪小小,已经懂得喜欢小女生了耶。」
「你胡说什么?」于香染睨他一眼,想想不放心,随手套上睡衣,也不管老公还等着与她继续燕好,就追出房门,「轩轩,轩轩,你跟妈咪说清楚,你真的喜欢上李学儒的妹妹了吗?」
「香染!」姚立人瞪着她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抛在床上,他可怜兮兮地追出去,「香染,我们还没做完呢,妳怎么就这样走了啊?」
于香染不理他,径自苦口婆心劝儿子,「轩轩,你年纪还小,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啊,而且你不是说过吗?要一辈子保护妈妈的。」
不会吧?姚立人睁大眼。听这口气,他的亲亲香染莫非是在吃飞醋?
不成不成,这事态可严重了,他堂堂男子汉,在老婆心目中竟比不上一个小鬼。他赶忙抓住爱妻,「妳听我说,香染……」
「走开啦!跟屁虫,别黏着我。」她不耐烦地想甩开他。
他是跟屁虫?哦,老天!姚立人大受打击,可挥挥眼泪后,却更加强悍,长手长脚不顾一切地巴住她,「对,我就是跟屁虫,妳这辈子都别想丢开我了!谁都不准抢走妳,就算是咱们儿子也不行!」他转过头教训儿子,「轩轩你听着,你妈咪是我的!懂吗?」
「你说什么啊?」于香染教这孩子气的宣言给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你……」
一记突如其来的热吻堵去了她无奈的笑骂。霸道的、热烈的、不顾一切的吻,吻得她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连未满八岁的儿子在一旁笑嘻嘻地观摩,也浑然忘了。
幸福哪,就在咫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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