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瘫诗人余秀华:走红诗坛

诗人余秀华:不回避“脑瘫”事实希望更关注我的诗
一首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在网络“病毒般蔓延”

近日,随着一首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在网络“病毒般蔓延”后,余秀华火了。这个湖北钟祥市石排镇横店村的农妇,被学者沈睿誉为“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美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但是余秀华对此呵呵一笑,“我不认识艾米丽·迪金森”。她在博客中回应突然的走红,称自己的身份顺序应是女人,农民,诗人。“但是如果你们在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问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她觉得,任何身份的标签都不能凌驾于诗歌本身之上。余秀华生于1976年,出生时因倒产缺氧造成先天性脑瘫,这让她走路不稳、手发抖、说话口吃。她说,这对学习、工作、婚姻都带来了影响。(据《新华网》)

《诗里诗外余秀华》
人民日报记者 程远州 王锦涛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12月17日,中国人民大学第三教学楼,当余秀华朗诵完自己的诗歌《我养的狗,叫小巫》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对于一名脑瘫患者,仅仅是朗诵也耗费了她许多力气。现场一片安静,短暂的安静后,是热烈的掌声。掌声中,余秀华摇摇晃晃地走向座位,低着头,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2014年《诗刊》9月号重点推荐了余秀华的诗,编辑刘年如是推荐。写了16年诗的余秀华,终于被大众所识。
  38岁的余秀华,来自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因为出生时倒产,脑缺氧而造成脑瘫,余秀华无法干农活,也无法考大学,高二下学期便辍学回家。从此之后,诗歌成了她忠实的伙伴。
  
诗歌、残疾以及私密的旅行
  
“你可以想象,一个农村的中年妇女心怀锦帛地坐在电脑前面,一指敲打出文字,让它们按照我的心意组合,完成一个下午私密的旅行,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美好到我心忧伤”
  ——未完成小说《泥人》
  12月4日,横店村。
  1个小时后,汽车导航终于败给了这个水塘密布的村庄,问了3次路,我们才沿着曲折的田间小路,来到余秀华家门口。
  5间平房两道门,这是一座普通的农村院落,略显破旧但并不衰败,院里厅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残疾,余秀华走路摇摇晃晃,说话也模糊不清,但是当她拿起扫帚扫地时,却和常人无异。
  很多年来,余秀华在家中所能做的,就是扫地、做简单的饭菜。干活时,扫帚充当了她的拐杖,一如诗歌在她生命中的角色。
  在给《诗刊》配发的自述中,余秀华写道,诗歌“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这根拐杖,让她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自觉安稳。“当生活很单调很无聊的时候,总要有一种东西让你对生活有点希望,那就是写诗喽。”她说,正如邻居们冬日打麻将一样,自己写诗也成了一种习惯,一天不写,心里就痒。
  余秀华很高产,有时候一个下午就可以写五六首诗。在搁笔良久的小说《泥人》中,她把写诗称作“一个人的私密旅行”。只不过她的旅行用一根手指完成——因为脑瘫,她只会用左手食指打字,打字的时间远远超过构思。她的电脑是2009年钟祥的网友们捐赠的,因年久失修,屏幕会随着余秀华敲字而闪动。
  1998年,余秀华写下了她的第一首诗《印痕》,诗中不无悲观地称自己“在泥水里匍匐前进”。当时,她结婚已有3年,有了儿子,但“从来与爱情无缘”。时至今日,她仍坚持16年前的看法。
  无怪乎在她的博客上,有网友称,读余诗,常常让人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感。她的残疾、她不幸的婚姻、她无法摆脱的封闭农庄,和她的诗歌对比,悲情仿佛是注定的。然而余秀华对此却不以为然:“悲伤是我人生的主旋律,悲伤的时候更容易写诗,但我不是一个悲情诗人,我高兴时也写诗。”
  “对我来说写诗是一种很小我的事情,写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觉,有时候只是自己一刹那的感觉。”写诗,对于余秀华来说,是一种个人体验和感悟式的写作,她不关心诗坛,也从不去想诗歌能给她带来什么。
  《诗刊》发表余秀华的诗后,给她寄来了1000多元稿费,这让她非常高兴,毕竟,“我每个月的低保救助金才60元钱。”她说。
  
村庄、宿命以及无望的抗争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在横店村,余秀华没有读者。
  “字都认识,但不知道她写的啥,你说,她写得行不行啊?”在村口的小卖部,一位村民说,当地媒体报道后,大家才知道余秀华写诗。小卖部是余秀华经常来的地方,看人下棋,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在余秀华的诗中,横店村是一个常见的意象,爱恨交织,充满矛盾。“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以后还要死在这里,它给了我一个归属。但是这个地方又不是那么好,偏僻穷困,我爱它,又想摆脱它。”
  余秀华曾尝试着逃离。2012年7月,她随同乡一起去温州打工,在异乡,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了故乡,并写了一首诗《在异乡失眠》。
  但是不到一个月,新奇劲儿还没过,她就被父亲余文海叫了回来。“他不放心我,而且我手慢,挣不了钱。”那次打工,余秀华不仅没拿到工资,还白贴了两趟路费。来回40个小时硬座,302元钱。
  在邻居们的眼中,余秀华有她的幸福:“有父母养着、不用做农活、整天上网。”对这种残酷的“幸福”,余秀华甘苦自知。
  余秀华的诗里,宿命的色彩浓郁。她顺从于生活本身的困顿,却又不甘心只是“临摹生命的图案”,因而竭力“在命运的漏洞里获取形体单薄的快乐”。
  “这样的命运谁甘心呢!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你想飞,但飞不起来!”余秀华咬牙切齿地说。诗歌,是她穿透平庸生活的唯一的希冀。
  “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在编后记里,刘年如此评价余秀华的诗作。
  “有明显的血污”,余秀华喜欢这个评价。“我写实,写我自己的生活经历,我是脑瘫,也是一个撒泼骂街的农妇,相比诗人身份,我更能接受这个身份。”她说。
  
亲情、爱情以及长久的等待
  
“我得去爱一次了/那个没有眼鼻的男人,那个没有手脚的男人/会为我吐出/满是玫瑰的春天”
  ——《犯病》
  61岁的余文海,看起来像是刚过五十。
  “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他有白头发/也不敢生出来啊”。一年前,在诗歌《一包麦子》里,余秀华这样写他的父亲。
  更多时候,在诗中,父亲不止是承苦受难的形象,还要承担余秀华的抱怨与痛诉。在引起争议的诗歌《手(致父亲)》中,余秀华声泪俱下:“来生,不会再做你的女儿/哪怕做一条/余氏看家狗。”诗中,余秀华对父亲的情感真挚而热烈,同时又充满矛盾,爱得深沉、怨得无奈。
  “有人说是表达我对父亲的不满、仇恨,也有人说是表达我对父亲的爱,我自己更倾向于是爱。”因为这首诗,余秀华的读者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派。
  余家有8亩田地,1亩堰塘,田里劳作全靠余文海、周金香夫妇。对于父母的辛苦,余秀华只有苦笑,“这不是对等的,应该由我来照顾他们,给他们幸福,而不总是被照顾,被给予。”
  除了亲情,爱情也是余秀华诗中常见的题材,这或许因为她的爱情还未盛开便已凋零。
  1995年,19岁的余秀华刚刚辍学就被安排结婚了,她无法预料,多年以后,自己会经常想起结婚时的场景,悔恨交加、泪流满面。
  “他性格火暴,心胸狭窄,斤斤计较,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互相猜忌、打闹,跟他结婚是我人生的最大败笔。”在采访中,对于余秀华坦言“家丑”,记者一度愣神——余秀华的直言直行、敢说敢为,或许可以解释她在诗歌中为何能够如此直白地表露情欲。
  她一直渴望爱情,但从未如愿。她只能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春暖花开;等待梦中“没有眼鼻”的男人,为她吐出“满是玫瑰的春天”。
  然而,“我都快40岁了,人老珠黄,也就不奢望爱情了,现在我等着抱孙子。”余秀华说,儿子已经18岁了,在武汉读大一。
  等待未完,除了爱情,还有诗歌被人认可,还有走出这封闭的村庄,还有回报父母。余秀华说,聊以自慰的是,目前已经有湖南出版社和长江文艺出版社跟她联系,希望可以为她出版诗集。

  《 人民日报 》( 2014年12月22日 14 版)


诗人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网络“病毒般蔓延”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礼轻人意重

“千里送阴毛,礼轻人意重”
给你发了这样一个信息,我就去泡茶了
秋天,该喝菊花茶了,祛火,止伤
我知道你会恶狠狠地大叫:你这个疯子,变态狂
这时候菊花一朵朵浮了上来
沉重,忧伤
我能怎么样呢,一万根鹅毛编成被子
你也拒绝取暖
而我的心早就送给你了,这皮囊多么轻
最轻的不过一根阴毛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一个失眠的人

她本身就是一个漏斗,光滑,幽冷,附着不了一盏灯火
只有耳朵聪敏:没有月光。落叶翻了一个身
是的,还有一个醉酒的人,他在哪里
他的腹部有雪。
有她想吃的雪。和一个隐隐约约的春天

她拿出那副地图,看那个小小的圆圈
“他一定在,在梦的气泡里游泳”
她的身体上有一块疤,曾经的鳍掉落的地方
知道要重新长出来
是来不及了
一包麦子

第二次,他把它举到了齐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骂骂咧咧,说去年都能举到肩上
过了一年就不行了?

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麦子放到他肩上
我说:爸,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举不起一包小麦
是骗人呢

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
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
他有白头发
也不敢生出来啊

可疑的身份

无法供证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够燎原的火,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
能够覆盖路,覆盖罪恶的雪

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
从来不打开
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

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
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
但是我一贫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

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
没有蛛丝马迹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而我依旧在一个茧里
做梦
———八万里河山阳光涌动。
我的嫁妆,那些银器粼光斑斓

交出来!
他低吼。我确信有一盏灯把我渡到此刻
他的眼神击穿了我
不管一击而毙还是凌迟,我不想还击

能拿走的,我都愿意给
在这样风高月黑的夜里,只有抵当今生
只有抵当今生
才不负他为匪一劫

栀子花开

白成一场浩劫,芬芳成一种灾难
那些隐匿的声音一层层推出来,一层层堆积,再散开
是的,无话可说了
白,不是一种色彩。而是一种姿态

每一年,如期而至的突兀:存在即为表达
反正是绚烂,反正是到来
反正是背负慢慢凋残的孤独:耀眼的孤独
义无反顾的孤独

那些喷薄的力从何而来?它不屑于月光
它任何时候都在打开,是的,它把自己打开
打的疼
疼得叫不出来

从它根部往上运行的火,从一片叶上跌落的水
还有万物看它的眼神
这些都是白色的
无法阻挡地白,要死要活地白

麦子黄了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
然后是汉江平原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
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荡里,找到一粒白
住进去?

深夜,看见父亲背着月亮吸烟
——那个生长过万倾麦子的脊背越来越窄了

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
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


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
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

日记:我仅仅存在于此

蛙鸣漫上来,我的鞋底还有没有磕出的幸福
这幸福是一个俗气的农妇怀抱的新麦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
和睡衣上残留的阳光的味道

很久没有人来叩我的门啦,小径残红堆积
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
隐匿于万物间

但悲伤总是如此可贵:你确定我的存在
肯给予慈悲,同情,爱恨和离别

而此刻,夜来香的味道穿过窗棂
门口的虫鸣高高低低。我曾经与多少人遇见过
在没有伴侣的人世里


我是如此丰盈,比一片麦子沉重
但是我只是低着头
接受月光的照耀

苟活


每天下午去割草,小巫跟着去,再跟着回来
有时候是我跟着它
它的尾巴摇来摇去

这几天都会看见对面的那个男人割麦子
见着我一脸谄笑地喊秀华姑娘
我就加快割草的速度
好几次割破了手指

这个上门女婿,妻子疯了20年了
儿子有自闭症
他的腰上总是背着个录音机
声音大得整个冲子都听得见

我的一只兔子跑到了他田里,小巫去追
但是他的镰刀比狗更快
他把兔子提回去以后
小巫还在那里找了半天

溺水的狼

一匹狼在我的体内溺水,而水
也在我的体内溺水
你如何相信一个深夜独坐的女人,相信依然
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明艳的部分
我只是把流言,诤言都摁紧在胸腔
和你说说西风吹动的事物
最后我会被你的目光蛊惑
掏出我浅显的一部分作为礼物
我只是不再救赎一只溺水的狼
让它在我的身体里抓出长长的血痕
你说,我喝酒的姿势
多么危险

下午,摔了一跤

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
一篮草也摔了下去
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
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
还有一条白丝巾
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弄伤了手
好包扎
但10年过去,它还那么白
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这些,睁开眼睛
云白得浩浩荡荡
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

横店村的下午

恰巧阳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杨
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边的水草
照到匍匐的蕨类植物。照到油菜,小麦

光阴不够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
被一头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鸭子分取
被一个个手势分取
同时,也被我分取

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
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
只有万物欢腾
——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

我们在这样的春天里
不过是把横店村重新捂热一遍

我的身体是一座矿场

隐藏着夜色,毒蛇,盗窃犯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暴露着早晨,野花,太阳和一个个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
五脏六腑,哪一处的瓦斯超标
总会有一些小道消息
怎么处理完全凭一个绑架者给出的条件
他住在村子里,不停地吸烟

这是一座设备陈旧煤矿,黑在无限延伸
光明要经过几次改造,而且颜色不一
我会在某个塌方前发出尖锐的警告,摇晃着蛇信子
那些在我心脏上掏煤的人仓皇逃出
水就涌进来
黑就成为白

袒露着虫鸣,月光,狐狸的哀嚎和一个经年的案件
隐藏着火焰,爱情,和一土之隔的金黄
总有人半途而退
一个人往里面丢了一块石头
十年以后
就听到了回声

淡青

起雾了。我踌躇着在北山脱下尾巴
在子时之前翻过山头,与一经野花达成共识
让我比它们的香味先到

那时候你拨了拨蜡烛,以袖口挡住
屋檐的风

假如你满屋的书香还没有迷惑我,那一定是
你一身青衫
我怀疑它收拢了我一辈子的烟色

我一个恍惚,就是今生今世
我在江西,你在江东,大雾茫茫

小雪漠漠

脑瘫诗人余秀华:走红诗坛
诗歌里的柳絮,生活里的食盐
我一撇嘴,你就快速抽烟
365天里,你大部分是黑的
我也相信这样的黑,和晨起时候的灰
而如果你今天不穿上那件毛衣

为什么要下呢

活着

不堪。累赘。孤独。绝望……我再无法有个清白的人生啦
哦,背叛,背叛。从开始到现在
没有人说:余秀华,因为我,你要好好的
贞洁是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却还是让我一次次哭
但是一定有一根稻草一次次打捞起我
一次次从我身体里掏出光亮,放在我眼前
让我安静的时候写诗
穷苦的时候流浪
让我对路过的人和灯持永恒之爱
让我总是在该掏出匕首的时候掏出花朵
让我在能够申辩的时候保持沉默
即便如此,这世界还是没有给我一个春天
即便如此,我今天还在,打算喝一点酒后
去风里转转

对话

他在篱笆边,一声咳嗽,火苗般挂在牵牛花藤上
春天在荒原那头,与她隔着一个招呼

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到这里的,一场雨水还挂在
马车上。如果是坐火车
却看不到经过隧道时他脸上的夜色

她搅动勺子,玻璃杯被碰响了一下
没有谁听见,除了她

他又咳嗽了一声,拨动了一下火苗
春天在荒原那头,与她隔着一个手势

一只黄鹂在女贞树上,呼唤一朵云落下来
他不知道她是个哑巴
把春天裹进心里了,就不会说出来

在荆州古城上

向外望,车水马龙。向里望,熙熙攘攘
而姐姐,在我望向你的时候,我确定:此刻,存在

我们不停地走,黄昏欺近,却发现,又回到东门
小小的惊恐摁回内心:我们在历史的隧道里回到原点
一定是幻觉

“荆州城”字未褪色。仿佛等着时间一回头
就能找到它。它说:我在,一直在,永远在
我从来不怀疑历史的颜色就是这城墙砖的颜色
我相信此刻每一块砖里都有烧沸的霞光

姐姐,抱抱我。如抱住护城河里的一片水
一片水里一棵柳的倒影
一棵柳的倒影里刚刚飞走的燕子
姐姐,此刻的春天让我饱含热泪
我如一滴水回到一条河,一块砖回到一个城

当初刘备三借荆州,关羽千里走单骑
历史的潮流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滚滚而来
英雄辈出的平原上,一眼望去
姐姐,我想紧紧抱住城头,不让风把我带走
而今世,他们一定魂落古城
在旖旎春光里,等我辨认

瓮城里,有人卖葫芦丝,戏服
这景象让人感慨又着迷:我们都有一个瓮,自入其里
姐姐,如果我吹起葫芦丝,而你穿上戏服
一曲奏完,一舞终了
我们躺在古城上,渐渐化进城墙
而无人看见
姐姐,你可认可这样的幸福

余热

余热,一个网友的名字
(他的余热一半对付更年期
一半对付对桥头女的想象)
温度不高了,泡不开一杯茶
容易消逝,迅速冷却

余热的老婆尿毒症死了
他在网上写悼文
把老婆写成巾帼英雄,贤妻良母
他一边看网友的回帖
一边给小琴打电话:
你老公出差了,我能来吗

余热说他的老婆死是医院失职
(其实现在的医院草菅人命
实为正常)
关键是余热说想跳楼
说医院不给他老婆磕头认错
他就跳楼

我很期待他这样发出耀眼的光
把余热聚集为火球
但是他没有跳
我们最后都很失望
我们感觉对不起他

在打谷场上赶鸡

然后看见一群麻雀落下来,它们东张西望
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来都不合适
它们的眼睛透明,有光
八哥也是成群结队的,慌慌张张
翅膀扑腾出明晃晃的风声
它们都离开以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
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
天空逼着我们注视它的蓝
如同祖辈逼着我们注视内心的狭窄和虚无
也逼着我们深入九月的丰盈
我们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伤害
这样活着叫人放心

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
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
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
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
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
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泥人

蓝色的小帽子,灰色瞳孔
她拨弄着他:捏它的手,它的鼻子,眼睛

从春到夏,黄昏慢慢长了起来
树木的绿厚了起来
她偶尔抬起眼睛,看从树上掉下来的风
看毛了一圈的夕阳

这个泥人是她从地摊上买来的,2块钱
当时她吃惊:多么像他啊

她捏烦了,把它摔在地上
踩了几脚

太阳落下去了
她回屋的时候,顺手把它捡起来
拍了拍它树上的灰
经过墓园

如同星子在黄昏,一闪。在墓园里走动,被点燃的我
秘密在身体里不断扩大,抓不住的火
风,曳曳而来,轻一点捧住火,重一点就熄灭我

他们与我隔土相望。站在时间前列的人
先替我沉眠,替我把半截人世含进土里
所以我磕磕绊绊,在这座墓园外剃去肉,流去血

然而每一次,我都会被击中
想在不停的耳语里找到尖利的责备
只有风,在空了的酒瓶口呼啸似的呼啸

直到夜色来临,最近的墓碑也被掩埋
我突然空空荡荡的身体
仿佛不能被万有引力吸住

井台

许多井散落在地里,你若有醉意
就无从寻觅。
哪一口枯了,风声四起
哪一口丰盈,拍一拍就溢出蜜

而井台,蛊惑里的善良和敌意
让日子一砖一砖扣得紧密
漏风,漏雨无非一种象征意义

汲水的人消逝于水的自身
大地饥渴

红衣的女子用乳房一遍遍
搽去井台上的几粒鸟粪
整个胸堂,都弥漫云的回音

梦见雪

梦见八千里雪。从我的省到你的省,从我的绣布
到你客居的小旅馆
这虚张声势的白 。
一个废弃的矿场掩埋得更深,深入遗忘的暗河
一具荒草间的马骨被扬起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窟窿
你三碗烈酒,把肉身里的白压住
厌倦这人生粉扬的事态,你一笔插进陈年恩仇
徒步向南
此刻我有多个分身,一个在梦里看你飘动
一个在梦里的梦里随你飘动
还有一个,耐心地把这飘动按住


致雷平阳

我以诗人的身份向你致敬,以农民的身份和你握手
他年,我流离失所,我就抵挡一辈子的清白沽酒一壶
邀你对酌
为只为,一只狗在你心头吠过秋风
为只为,牧羊的时候,你的孤独,对峙,和解和贪图
为只为,一条河弯弯曲曲,只有你清楚他的去向
为只为,一个老诗人离去,你在异乡的佛像前长跪,泣不成声

多少年来,人若问我在哪里
我只能回答他:活着。我没有写过诗歌,你也一样
一辈子,我们会遇见多少写诗的人,但是我不相信他们就是诗人
而你是。
冷冷地看着一条狗死去的你是
从容地面对落日西下的你是
当你长歌当哭,为一个无法回来的灵魂。你是

是又如何?
你依然心怀怜悯,独自西行
我不过是向你致敬以后,各自营生
但是我还是想再一次向你致敬,仅为一个让我在他文字里流泪
心莲盛开的人
仅为一个甘愿掏出心肺,以血供字的人

那些秘密突然端庄

关于你的生日,爱人,如同苹果的一个秘密
这个唯一的日子,你依旧打开秋风,波澜不惊
我的叙述一次次被打断,词汇干涩,眼泪盲目而不确切
把命运交给夜风,也就交给了你
日子还悠长呢,说到绝望有多少矫情
哦,你曾经给过我最薄最小的翅膀
嗯,我就飞成一只蜜蜂吧,多累,或死在路上
也是一肚子甜蜜
我想象你点燃的烛火。但是恳请你省略我的想象
我已经远远落在第一现场后面
我看见的是横店村过于明媚的阳光,和落在伤口边的菊花
这些,羞于为礼
原谅我又一次无端停顿。你不会意外
那么,一口气吹熄所有的蜡烛
我的忧伤,绝望,愤怒加上一个词汇就成为美
摇晃着。这一天突然地端庄

打谷场的麦子

五月看准了地方,从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许久的梦坠下云端
落在生存的金黄里

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
——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
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
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如果在这一打谷场的麦子里游一次泳
一定会洗掉身上的细枝末节
和抒情里所有的形容词
怕只怕我并不坚硬的骨头
承受不起这样的金黄色

我们在这样的夜色里去向不明

1.
这样真好,如同在深山里拨琴
听见的是些石头,枯叶。水也不大流了
欲断未断
后来,人也索然无味,不洗,不道晚安
惆怅睡去

月色照不照,深渊继续深着
我说时光的潭里,下沉的途中我们应该有
一些恐惧
我说的是应该。这与已经到来,未曾到来的
没有关联

夜色一次次降临,没有倦意
我们怎么对峙,都会蜷曲起来
阿乐,这与拥抱的姿势不同,相同的只是
一点可有可无的情绪
而我们从来没有道过晚安

2.
我一旦安静,就被套上枷锁与时间拔河
如果我不饿就会很使力
如果我没有吃晚饭,我就赖在地上
任由它拖着我
如一只不吠的狗

结果是一样的,让人欢喜,也忧愁
哦,对于另外的人也许不一样
他们在火车上去另外的地方
背另外的台词
一不小心,一语成菅

而你,一个小城市的戏子,主持人
泥鳅一般困在汉江边
困就是成全
一个人不应该把江湖之气全部收入
看一个城市的目光

3.
动荡的生活和生命是不会褪色的
我的向往
阿乐,我们都在犯罪
我在村庄里被植物照耀
你在城市里被霓虹驱赶

我们害怕失踪,把自己的黑匣子紧紧抱住
哪怕死,也是在自己的
血管里
我对我的热情和你的冷漠都失去了
耐心

活与不活真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只是我们明白无误地存在了好多年
真是不可原谅
你咳吧咳吧
只是不要吐出浓痰

4.
唉,我一直改不了洁癖
受不了爱的人在我面前挖鼻屎,吐痰
可是一个农民的尸体被挖出来
我不停呕吐
却还想触摸

不停涌来的死亡,我轻飘飘的
当然我不会去抓你,阿乐
你的存在不是让我去抓
而是让我拿起刀子就知道
如何去剔

但是还是算了吧
谁都会越来越轻,何况是你
写到这里,突然无语
你睡你的,我坐我的
春天八千里

风吹

黄昏里,喇叭花都闭合了。星空的蓝皱褶在一起
暗红的心幽深,疼痛,但是醒着。
它敞开过呼唤,以异族语言
风里絮语很多,都是它热爱过的。
它举着慢慢爬上来的蜗牛
给它清晰的路径

“哦,我们都喜欢这光,虽然转瞬即逝
但你还是你
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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