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抗战史上,有这样一段传奇。一九三七年的上海,日军铁蹄来袭,中国军队奋起抗战,松沪会战,以弱敌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十月二十六号,为掩护大部队撤退,谢晋元团长率领官兵,死守苏州河畔四行仓库,数百名铁血战士,激战了四天五夜,以寡敌众抗击日军上万人,史称八百壮士,四行孤军。
这寥寥数字记录的一段历史在过去的几十年间随着空间的挪移,时间的交替,因着种种原因已经离我们远去,好像很少再有人提起。但就是在最近,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说其实这段历史仍旧离我们很近,可以说就在我们的身边,因为当年的八百壮士还有一位仍然健在,只不过多年以来他隐没在人群当中,而他的故事也隐没在他自己的心里。
五月的一天,根据重庆新闻界朋友提供的线索我们来到了重庆南岸弹子石老街,寻找据说是目前唯一健在的“八百壮士,四行孤军”的幸存者杨养正。重庆弹子石老街并不大,但我们的寻找却并不顺利。
费尽周折,我们终于在一片工地包围的一座破旧的小楼里,找到了杨养正家。杨养正老人今年九十一岁,原名杨德余,湖北随州人。老人的左眼已被摘除,右眼十多年前患白内障,因一直没有条件医治也近乎失明,只有微弱的光感,通过收音机“听”世界成了老人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
晓楠:说实话,出发的时候我们其实并没有完全想到,我们要寻找的这一段传奇是在如此班驳的一扇木门之后向我们敞开,而在那一段烽火记忆中等待我们的,其实已经是一位双目近乎失明的老人。弹子石老街,据说是重庆最破旧的一段老区,乍看上去,真的有点像是镶嵌在小土山的一块化石,五六十年代建成的房子,空间很窄,很阴暗,很潮湿,山下不远处推土机运土车的不断的轰鸣,好像也在时刻昭示着一个现代都市的忙碌和改变。但那些和这一片老屋没什么关系,屋子里面特别暗,所以后来我们索性在小巷子里架起了摄像机,猛然之间,倒真觉得这背景让我们有点恍如隔世,似乎靠历史更近。
解说:见到我们时,杨养正老人刚从医院回家,身体感到不适还在休息,但听我们说明来意后,不顾老伴和我们的劝阻,就坚持要老伴马上搀扶自己到小院中接受采访。老人到院中一坐下,甚至没等我们提问,就提高嗓音目视前方独自开始了讲述。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晨九时,六千余名日军在第三舰队司令官长谷川清的指挥下,以租界为依托,突袭闸北,占据八字桥和持志大学,同时日舰猛烈轰炸上海市区,凇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在张治中将军的率领下,奋力抵抗,战况异常惨烈。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国民党步兵八十八师五二四团少尉排长杨养正随部队紧急驰援上海。
杨养正:我们南京的部队马上赶到上海,和敌人在虹口区发生巷战,全部是巷战,因为有街道战,街道宽一点,有时候他有坦克,后来就通过房屋,一个房屋,几个房屋,穿洞,打起洞来,穿过去穿过来的,非常猛烈,双方死伤都有,就形成一个拉锯战,你退我进,敌进我退,这样拉锯起来。
解说:日军遭遇中国军队顽强抵抗,不断抽调精兵增援,但战事依然呈胶着状态,双方均伤亡惨重。十月日军调第六、第十八、第一百一十四师团等,编成第十军于杭州湾突然登陆,威胁南京,并对上海形成夹击之势,中国军队被迫战略撤退。十月二十六日,中国步兵八十八师五二四团一营在团长谢晋元率领下奉命坚守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掩护主力撤退。
杨养正:其实我们没有八百人,我们多少人,我们一个营只有四百多点人。
晓楠:那他为什么这么讲呢?
杨养正:兵不厌诈嘛,你不吓着敌人,不多说一点能信吗。
晓楠:所以说你们这八百壮士,其实是四百五十壮士。
杨养正:嗯,只有四百多人。
晓楠:你们刚刚去的时候,谢团长怎么跟你们讲的,这个命令是怎么下达的。
杨养正:他们喊我们死守四行仓库。
晓楠:你们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当时。
杨养正:我们的反应,当军人的只有以服从为天职,我们知道这个死守是危险,四面八方全部是敌人包围的,你无路可走,只有死路一条。
晓楠:当时你们知道,会守多少天吗?
杨养正:守死为止,不知道是多久。
晓楠:守死了为止?
杨养正:嗯,那叫你死守你就要死守的嘛。
晓楠:心里一点害怕都没有?怕不怕。
杨养正:那个没有害怕的,死不了就死不了,死了马上死也没有问题。
解说:“八百壮士”高喊着“死守”孤军奋战,以简陋的武器坚守弹丸之地,抗击着数万日军飞机、坦克、大炮轮番猛烈的进攻。“八百壮士”誓不投降死守危楼,孤军抗击日军的消息迅速传遍上海,传遍中国,为国内外所瞩目,成为一面不倒的精神旗帜,鼓舞着中国民众抗日的信念。激战中,上海市民不顾日军枪弹,纷纷聚集苏州河南岸,声援“四行孤军”。
杨养正:何香凝,他在苏州河对岸,他向我们招手致意。
晓楠:你是什么感觉。当时。
杨养正:当然有上级关心我们,慰问我们,当然我们心里感到很高兴的嘛。
晓楠:其实就是离河对岸没有多远,都能看得(清楚),招手都能看得清楚。
杨养正:能看得清楚,苏州河只隔几百米的。
晓楠:你能感觉到有好多上海市民在看着你们在打这一仗。
杨养正:嗯,那是感觉到,我们在里面四天五夜,面包,饼干,所有吃的东西都给我们送,我们要吃,我们要生活嘛,冷了还要穿衣服嘛,送了棉毛的衣服,给我们送进来。
晓楠:怎么送进来。
杨养正:通过敌人封锁线,偷偷地,拼命也要送过来。
晓楠:其实对我来讲,这是第一次在镜头前面和一位看不到我的人交谈。杨老先生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不说话,两眼会越过我,目视前方,我觉得眼睛里面好像有点空洞。但是一旦他开口,一旦他讲到战场,讲到炮火,他的腰板就会突然挺直了,嗓门放大,眼睛里面有一种特殊的内容,甚至我觉得是正常人都难以释放的一种神采,我想,在那一片黑暗当中,他一定是重回了杀场。
解说:十月二十七日下午至三十一日,在上海各界群众和爱国人士的支援下,“八百壮士”孤军激战四天五夜,击毁日军坦克两辆,重创一辆,毙敌二百多名,伤敌无数,阻止了数万日军的前进,在中国的抗战史上写下了壮烈的一页。
晓楠:这四天五夜里,就一直炮火都没断。
杨养正:嗯,没断,那个不断的。
晓楠:怎么坚持下来。
杨养正:士兵可以调着睡,你们两个换,换他们两个下来睡,歇一会儿,倦一下瞌睡,坐在那儿休息一会儿,这样子。
晓楠:但是你不能跟人家换一换吗?
杨养正:我没谁换啊,哪个换,我要检查他们,不得不检查,你不去看看他们的话,他们要睡着了怎么办,我看到一个士兵,趴在轻机枪上,守着轻机枪,对准敌人的时候,当时睡着了,打呼噜,他在守着打呼噜,我脚一踢他,一看,他睡着了,我快点喊他们班长,让人替他换下来。
晓楠:当时你自己是四天五夜没合眼?
杨养正:嗯,我是没睡。
解说: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十一日,“八百壮士,四行孤军”完成了掩护主力部队撤离的任务,上级命令撤出战斗,退入租界。
杨养正:十二点钟以后才准撤退,为什么要十二点钟以后才撤退呢,因为敌人向来吹牛,三个月要灭亡中国,他说三个月灭亡中国,但是我们都不相信,我们在上海就要跟你打三个月,八月十三号打到十一月三十一号,差不多三个月,这是我们的一个自己抱的一种决心。
解说:三十一日凌晨二时,谢晋元率部开始撤退,杨养正奉命掩护。
杨养正:敌人坦克,日本坦克在那边,封锁起来,你要通过,走出一个两个来,“嘣嘣“会打到路上来,打死了,退不出去。我看我们里面的人退不出去,我就着急,我就说把枪拿给我,我就把轻机枪接过来了,我说你把弹给我换钢芯弹,我好打得坦克,结果轻机枪果然在射击到坦克的时候,一梭的子弹是二十发嘛,在一梭子弹还没打完之后,可能敌人的坦克已经被我们打到了,但是我在那个时候也受伤了。
晓楠:怎么受的伤?
杨养正:敌人的炮弹,看到你打他的坦克了,他的炮弹打到房子顶上爆炸,炸了的炮弹皮炸到我的眼睛了。
晓楠:当时什么感觉,一下子。
杨养正:当时不知道痛,只知道像打了一巴掌这么样,后来血就淌下来了,血淌下来人脚就软了。
解说:“四行孤军”一进入英租界即被外籍军队解除武装,押入位于上海胶州路四周围有铁丝网的“孤军营”软禁。昏迷中的杨养正被战友抬进了“孤军营”,由于伤势严重左眼做了摘除手术。
(未完)
接下篇
该文,是两年前凤凰台的冷暖人生栏目对杨老的采访记录。如果你有凤凰宽频的账号,可以观看视频。
“我对得起国家"冷暖人生 抗日老兵杨养正(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