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胡兰成:爱是不问值不值得



时光是条河,我们是旅客,走了好远,脚上沾满了土尘,坐在河边,一边涤尘,一边顾影自怜,风平浪静的时候,或许能够看清自己的影子,疲惫的、忧伤的。失忆并不能让你忘记一个人、一件事,磨炼反倒可以。人生要成长,不应是直线的,必须翻越。张爱玲评价过自己人生的三个阶段: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爱玲的美国几十年漫长又急迫,她像是躲在古墓里的人,避见来客,修炼着什么。她洞见内心,写家族史,为了那点烦恼与依恋。提笔的时候,自自然然也把胡兰成写进去,并没有刻意绕开。

她是爱过他的,起先甚至是崇拜,往日的少女动心她只是直视。就如那年战火纷飞,沦陷区却有短暂的平静,胡兰成天天来,她也就天天陪着,一坐坐到晚上七八点,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人跟淘虚了一样。恋爱是飞扬的,需要全身心投入。临走时他让她摘掉眼镜,冷不丁给她一个吻——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她也会留他在家里吃个便饭,饭后,她递给他一块小方巾,又烫又干,他笑着问怎么回事。她说再去绞一把来。其实这方巾是她特地去热水龙头下烫过,又绞得特别紧,手都烫疼了。爱总能让人细心到不可思议,一点一滴,方方面面,比对自己还仔细。

爱玲诚实到近乎赤裸,恋爱的纠结,连房事的细节,痛苦,快乐,她都用一支笔细细描摹,对一个人的厌恶到身体就足够了,相反也是一样,对一个人的喜欢,不但要谈得来,身体上的接触也是一个必经通道,《色戒》里王佳芝与易先生的肉搏,一点点软化了一个女间谍的心。“这个人是真爱我的。”男与女之间,有时候回复到动物性,反倒变得简单,就是征服与被征服,太阳与月亮,天与地,虎与伥。爱玲有些地方真是非常传统。她像许多平凡的女人一样,需要一个让她崇拜男人,哪怕他有些孩子气,她有智慧,也有才华,但她却宁愿给足男方面子。她是仕女坐在一盏台灯下,光照在脸上,别有一种雅致端然。

不过张爱玲也知道,她和胡兰成的情况是如此不同。他三十九岁,眼下还有两个太太,情史丰富,而她却刚刚才初恋,二十三岁,是一张白纸待描画。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我已有妻室,她(张爱玲)并不在意。”显然有些一厢情愿,又或者对自己的魅力过于自信,爱是自私的,爱玲虽然包容,但如果要长长久久在一起,有个名分,就要结婚。如果要结婚,胡兰成就必须与往日婚约划清界限,离婚成了必须。不离婚,怎么结婚?张爱玲是希望胡兰成离婚,她兴奋到跟闺蜜讲。但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钱根本办不到。离婚这事也要靠自觉。终于,他离婚了,有一天带着两份报纸来,上面都并排登着他跟两个太太离婚的启事,看着非常可笑。
张爱玲与胡兰成:爱是不问值不值得

战时的姻缘总那么不确定,胡兰成去了武汉办报,爱上一个护士小周,逃到温州,又爱上了范秀美。胡兰成说:“……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胡兰成或许错了,张爱玲不是不吃醋,她只是在礼节上努力克制着自己,胁迫自己去理解这个她爱的人。她实在太明白这个男人,“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当然客邸凄凉,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情趣……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的一个枝干?”不知情的人只是不懂爱玲何必太痴情,懂的人才知道,爱玲只是太善解人意,所以陷得很深。她哪里会不妒忌?爱情是女人的命,她选择听天由命。

她也知道他的荒唐。他在武汉办报,做报社社长,副社长却和他同时喜欢上护士姑娘,两个人争风吃醋,不欢而散。他每次回来,都要细细说“小周的故事”。引她的话,就像新做父母的人转述小孩的妙语;他要让护士小周受教育,好好培植;他痛苦地惊叫着,说她那么美!“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干净”!疯疯魔魔,痴痴缠缠,爱玲怎么不妒忌?谁不会洗衣服?爱玲心想自己洗的衣服也可以很干净。他最后还是回来了,与小周“生离死别”,他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他觉得她哭的也很美。那时候院子里灯光凌乱,人来人往,她一直躺在床上哭。爱玲从来不觉得小周是个简单的女孩,尽管只有十七八岁,但估计早熟,有心机有手段,况且已经在外面历练了好几年。

胡兰成和张爱玲终于秘密结婚了。爱玲去买了婚书,尽管觉得秘密结婚有点自骗自的意味,但在四马路的绣货店看到橱窗里的大红龙凤婚书,她还是忍不住乘电车去,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最大的。没有仪式,所有的约定只凝在这张婚书里:“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字句是胡兰成拟的,因为爱玲不喜欢“琴”,所以胡兰成没用“琴瑟静好”,两人签了字,张爱玲收好,太大,没处搁,卷起来又没丝带可系,只能压箱底,从来没给人看过。

战后胡兰成逃到乡下,写信来,张爱玲想着他的种种处境,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去见他的家人流泪。有朋友到上海来,提起胡兰成,她还是流泪。哪知道带消息的朋友却不经意一提,说听他似乎是想那位护士小姐的多。爱玲立刻就有些坐不住了,她要去一趟,亲自去看他,写信没用,他最近说话总是玄乎其玄,她的女人雷达响个不停,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他又有新故事了。她需要当面问一问,她迫不及待。中国民间故事里有鹊桥相会,一年只有一次,张爱玲等了那么久,终于要主动去寻找一个水落石出。

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分手关键点在小周。到老张爱玲都还承认这一点,她只是不理解他的逻辑,疯人的逻辑,那年她让他在小周和自己之间选一个,他却执意不肯,只是笑说:“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他是一个人也不可能放松。那天他带了本《左传》,两个人一块看,他笑着说:“齐桓公做公子的时候,出了点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说:‘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说永远等你吧。’”等?他也让她继续等?等到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再来个三美团圆?她做不到,她还没那么慷慨。临走那天,她还没开口,他就微笑说:“不要问我了好不好?”她果真没再问。但过了好几个星期,才恍然明白,他的“不让问”,就已经是对她的回答。张爱玲就此死了心,才有了那封绝交信。

一条路走到了尽头,一件事结束了,淡淡的。曾经说好一起走到世界终结的人,转眼咫尺天涯,清晰如大雨过境的空气,又模糊如深夜电视完结时分,屏幕上纷繁的雪花点,让人昏沉。闯进你的生活,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这样的人毫无疑问是场灾难。晚年张爱玲写小说,痛快地说自己,“毫不介意”。真的毫不介意吗?也许写出来之后便能释怀。她说自己有情书错投之感。也许是错的,但也曾经美丽,爱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相遇的时候,她把他想得太美好,他也把她想得太平凡。张爱玲写《小团圆》,结尾处是个梦,那个胡兰成的化身又出现了,他拉着她,要把她拉进屋。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陈年旧事,变成老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又是美好的结局,她醒来快乐了好久。初恋像一个肥皂泡,飞到太阳底下,五光十色,风来了,越飘越高,终于破了。留下怅惘,但回味起来,也有喜悦。毕竟是初恋。其实一直到晚年,张爱玲都谈不上原谅胡兰成,但也没有特别不原谅,她宁愿忠于自己的感觉,哪怕那些感觉过几个十年再看起来,甚至有些羞耻,但那毕竟是自己走过的路。爱玲说:“虽然当时我很痛苦,可是我一点不懊悔……只要我喜欢一个人,我永远觉得他是好的。”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以上来自《蚤满华袍:张爱玲后半生》,伊北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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