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由于字数限制,下卷分为(一)、(二)、(三)】
[承诺:下卷] (一)
阴历的二月末,年虽然已经跑远,但空气中那股节日的气氛却还到处充斥着。商场里挂的红色装饰物仍然在飘荡招摇,行道树上缠的彩灯还没撤下,大街小巷除了放些港台流行歌曲外,董大姐唱的那首《春天的故事》也夹缠在中间……1996年的S市,一切都显地那么祥和……
贺帅开着车,慢慢行驶在街道上。多年前的苦读给他带来的后遗症就是脸上的那副眼镜,除了这个,除了老点沧桑点,贺帅和10多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边抽烟边开车,贺帅开地并不快。BP机响了,贺帅拿了过来,看了下。是贺盈发来的,让他记得去吃碗长寿面。贺帅扔了BP机,看了看副驾上的烟和酒,眼又转向了前面。今天是他的生日,31岁的生日。
车子开出闹区,一直还朝前开着。也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到了每年的今天都要来的地方。下了车,转到副驾上把烟和酒都拿了出来,贺帅朝河边走去。风有些大,天有些冷。即使是在这个很靠南的城市里,2月依旧是冷的,更何况还是在晚上。贺帅里面只穿了个毛背心,外面也只套了个薄外套,但却似乎没什么感觉。也许是浑身都冷,已经没了感觉。
酒打开,倒进水里;背着身弯腰把烟点上,放酒瓶下面压着……贺帅面朝着南边坐下,自己也点了根烟,慢慢抽着。今天,是阴历的2月23,是贺帅的生日,也是陆卫军的忌日。
贺帅抽着烟,望着缓缓流过的河水,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贺帅把最后一瓶酒倒进水里,然后把烟连盒子一起点了起来。看着一切成了末,成了灰,再被风刮走,贺帅转身,走回了车里。
大哥大在响,贺帅拿了起来。“贺帅,离婚协议收到了吗?”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贺帅却陷入了沉默,望着阴暗的水面,他良久没出声。
“贺帅,我不能再拖了。我怀孕了,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所以,我希望你能把协议尽快寄给我。”听了这话,贺帅握电话的手越来越紧,手都发白了。蓦然,他把手里的大哥大扔了出去,砰地一声落到了干枯的草地上。远远地,电话里还传出“喂”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几滴雨带着风顺着开着的窗户飘了进来。贺帅掐了烟,开门下了车,把大哥大给拣了回来。被他那样摔,还没坏,质量也真够好的。贺帅苦笑了下。
BP机再次响了,贺帅走回车里,看了下留言。然后摸出大哥大,拨了个号码。
“少红,我是贺帅。你在宿舍?”……“我想过来坐坐,方便不方便?”……“那好,等会见。”
挂了电话,贺帅启动了车子,朝市区的方向开去。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王少红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是那种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大。停好车,就上了楼。
来开门的少红看到他有些湿湿的头发,问了句:“外面下了?”
“小雨。”贺帅脱了鞋子,走了进去。
“你什么时候走?”刚才那BP机留言是少红留的,说是明天去北京,问贺帅要不要给家带什么东西。
“明天中午。”
“我派司机送你。”
“打的很方便,不用。”
“那随便你。”
溜墙摆了两把椅子,一个茶几。贺帅走过去坐下,说,“我没什么要带的,谢谢。”“那好。”王少红也过来坐下。
贺帅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说,“这普洱不错。”
“算你有口福,领导出差特意带的。市面上不好买。”说着又给贺帅倒了一杯。两人又开始沉默,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坐着只是坐着,话都很少。
“少红,我今天过生日。”
“你比我小了一岁,31了吧?”
“是啊,都30多了。真快啊。”
“30而立,你这有家有业,是立着了。”
贺帅苦笑了下,看着手里的杯子,说,“这家快要没了。”
“什么意思?”
“老婆要和我离婚。看上她导师了,拿了绿卡,不愿意回来。我这绿帽子戴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也就我自己不知道。她连人家孩子都有了……”贺帅依旧苦笑着。
“贺帅……”
“不管她说想要什么,我从没拒绝过,我什么都依着他……她要和我离婚……我哪里做错了?”贺帅头越垂越低,握着杯子的手有些发白。
少红没说话,他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如果说10年前的他还能对人敞开些心扉,那么10年后的他已经把自己给完全包了起来。面对这样的贺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不开口。
两人又默默地坐了好久。贺帅喝了最后一口茶,放下杯子,站了起来,说时候不早,他回去了。少红送他,到了门口,拍了拍正穿鞋的贺帅,说,“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活地开心点!”
贺帅稍微震了下,他拉开门,跨了出去,没回头,顿住身形,低声说了句,“今天是班长的忌日。”说完,走了。贺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句话,只是突然就说了出来。
自从他和王少红半年前碰到,他们之间就从来不提过去的事,两人就像是完全忘了那段共同交集过的日子。战争,炮火,猫儿洞,杀戮……这一切,就像是上辈子的经历,而这辈子,他们都想完完全全忘掉。
外面的雨又大了,贺帅却仍然是慢吞吞地走到了车前。刚坐下,大哥大就响了起来。
“贺帅,你到底什么意思?”传来的声音有些愤怒。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贺帅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温和。那边沉默了,似乎也在调整情绪。
“你不是不是如他,你好多地方都比他强。你年轻帅气有钱,家世又好。但只有一点,你不如他,他爱我,而你却不爱我。”
听了这话,贺帅苦笑了下,说,“我们算是青梅竹马,你是我老婆,我长这么大,也就你一个女人。你告诉我,我不爱你,我爱谁?”
“贺帅,你谁都不爱。你一直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没人走地进去,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你爱我,那我问你,你知道我生日吗?你知道我穿多大的鞋子?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我最喜欢的颜色我最爱看的书是什么?你背地出我的身份证号码吗?”
“莉莉,你不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吗?你背叛了我,如今却把过错都推到了我身上。我并不认为记住你说的这些东西就代表我爱你。”
“贺帅,你还不明白吗?爱就是这些点点滴滴啊。我在外面,冷了热了病了,你从来不问,那是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Jason不一样,我挨着他,感觉温暖。他就像座山,我一直都能依靠。我爱他,我不能没有他。他也爱我,这让我有种满足感,我们互相支撑着,谁也离不开谁。我现在有了他的孩子,贺帅,我恳求你放了我。你既然一点都不爱我,为什么不能给我完全的自由呢?”贺帅的拳头又握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帅……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很遗憾挑了这么个日子和你说这个。你从来不过生日,但我知道这个日子你总一个人单独出去。今天也是班长的祭日,是吗?”贺帅震了下,没出声,“是你有次无意中喝醉酒说出来,我才知道的。贺帅,仗早已经打完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做噩梦,每次都喊着班长。一个大男人,睡觉却从来不敢关灯,连眼都不敢紧闭……贺帅,我心疼你。但你却从来不打算让我走进你的心中,我努力过,但一点用都没有。你自己舔着你的伤口,谁也不让看。你什么都不关心,有时我觉得你只是为活着而活着……贺帅,去看看心理医生吧,在国外那么多年,你知道那不代表是神经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很优秀的医生,他……”
“闭嘴!”
“贺帅,看看,这就是你。固执自私冷血!你的那段过去难道真就不能提吗?那就是个脓包,你只有把它拎出来,把脓挤出来,才会彻底好。如果你一直这样藏着掖着,你这辈子就完了。还有你那班长,他就是你的噩梦,他就是最大的那个脓包,你不把他忘了,你这辈子就别想幸福!”
“你TMD给我闭嘴!”贺帅按键结束了电话。外面的雨打了进来,打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贺帅最终还是把离婚协议给周莉莉寄了过去。当赵云芳知道自己儿子儿媳离婚的消息时,很是震惊,她已经退休,如今就等着抱孙子,这个消息让她很难过。贺帅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赵云芳心疼儿子,也不再说什么。她一直很喜欢自己这个儿媳妇的,如今,却要成路人了。贺帅离婚这事,贺连胜与贺盈也都没说什么。贺帅早已经是个大人,他的事情自己能解决,别人说不了什么。
日子就这样朝前继续慢慢滑,太阳每天依然升起,一日三餐也一顿不落地吃着。贺帅也没有什么变化,工作吃饭睡觉,和以前没什么大的区别。
如果非要说有变化,那就是离婚后,贺帅身边开始多少出现了其他女人的影子。赵云芳更是趁他回北京的日子介绍各种女孩子给他,贺帅却提不起兴趣。周莉莉的离去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不知道下个老婆会不会也因为同样的理由离开他。事情就这样拖着,日子也继续无声无息地朝前走着。
有天早晨,贺帅醒来,拉开窗帘,看到一群鸽子从空中飞过,夹着尖锐的鸽哨声。贺帅突然就觉得周莉莉那句话没说错,他似乎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想想这么多年怎么过的,贺帅几乎没了什么大的印象。一切都陷入了一种模糊的状态……
伤病退伍后,重新上了高中。一年多几乎自虐式的学习给他带来的后果不仅是那所全国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有脸上的一副眼镜。在大学里待了一年,然后就在那个“你出国我出国人人都出国,你下海我下海统统都下海”的潮流中,考了出去,继续学习,选的专业是经济管理。
国外待了三年,回来后碰到周莉莉,然后继续了高中没完成的事情,谈起了恋爱,继而结了婚。又赶了拨潮流,跑到了南方发展自己的事业。这次,是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又借着贺连胜赵云芳的“无形资源”,贺帅越做越大,有了自己的公司,主要做进出口贸易。接着并购了一个工厂,做加工出口。别人求爷爷告奶奶都得不到的一些许可证,他则是因为朝里有人很容易就拿到。所以,排场越来越大,到如今,他赫然已经是这个年轻城市中成功的企业家了。这期间,周莉莉单位有个出国的名额,贺帅帮她跑了下,很容易也就出去了。这之后,两人就很少碰面。说起来,两人的婚姻似乎早就已经出现了危机,只是没人发现罢了。
说起他和王少红的相见,也是有些戏剧性。半年前,贺帅突然要动个手术。临到头,发现主刀的人竟然是王少红。两人相见,都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少红说起了他的过往,更是简单,几句话了事。原来,他从越南回来后,当年退伍后就出了国。他有个姑姑在国外,在出国大潮中借着这个关系很容易就出去了。然后在国外重新上了学,学了医。他国内已经没了什么亲人,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因为他姑姑的海外关系被迫害,都去世了。所以,他出国后,就没回来过。一年前,因为医院间进行交流,他才回来。不过,这个交流的时间也就两年,等时间到了,他还回去。两人就此联系上,然后有时间就出来喝喝茶。
说起来简单啊,几句话把11年的过往说了。10多年啊,合成月合成天再合成分合成秒,多少个日子啊……
鸽子早飞地没了影子,天很蓝,云也很白,贺帅的心却是灰的。电话响了,是郑斌。郑斌是他的副总,也是他发小。早几年辞了工作来了S市,跟着贺帅一起下了海。贺帅让他入了干股,除了发高薪,公司股份分了他10%。这让郑斌对这个公司很是死心塌地,很是卖力。
郑斌电话里说是刚出口的一批货质量有问题,对方要索赔。贺帅听了,没觉得什么。处理索赔几乎是他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了,这次是比较大的,郑斌才惊动他,不然销售部自己就解决了。他说等下就去工厂,然后挂了电话,就去洗了个澡。随便吃了点东西,驱车朝工厂开去。
一上午都在处理这个事情,等解决个差不多的时候,看表都已经一点多了。郑斌也一直陪着,没吃。两人商量着出去解决。离厂子不远有个不错的饭店,贺帅不是个挑剔的人,对吃不讲究,但郑斌嘴却叼。
郑斌开车,贺帅坐了副驾。其实那饭店不是很远,但贺帅却懒地走,他腿不利索,两人也就开车过去。出厂门的时候,就瞥见离门口不远处停了辆大货车,有俩人蹲车旁马路牙子上低头扒拉着盒饭。
“这车怎么回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等回来问下。可能是送货的车。”两人说着,车开远了。
饭吃完,很快回来,还有工作要做。车刚拐过弯,就看到厂门口聚了一堆人。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郑斌加了速度。开近时,喧闹声就大了起来。郑斌把车停到了旁边,两人下了车。乱哄哄的,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这种纷乱的状况,贺帅看到就头疼,根本不想凑近,无奈他是总经理,这碰到了,不问都不行。
“怎么回事?”郑斌抓了个人问。这群人穿着工作服,都是车间工人,这上班时间怎么都跑门口来了。
“打架呢。”那人头也不回,伸着脖子朝里瞅。
“我问你出什么事了?”郑斌声音大了点,夹着怒气。那人终于回了头,看到郑斌与贺帅,愣怔了下,“郑总……”话刚开口,围着圈的人哗啦一起朝后退,那人被推了下,差点撞到郑斌身上。而圈子里似乎更热闹了,大家看耍猴似的,竟然喊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郑斌真生气了。自家厂子门口耍开了猴,能不生气。
“就是那俩送货的和我们的人打起来了。我们急着用这货,要卸,他们不让卸,就吵了起来,然后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一大群人打两个?”
“他们挺能打的,刚开始打不过,这才叫的帮手。”
“妈的!”郑斌骂了句,他回头看了眼贺帅阴沉的脸,心里更沉,这叫什么事啊?快成黑社会了。
转了头,朝人群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外围的住了手,里圈的还在蹦达。
“谁不住手,我开除谁!”这声怒喝是起了作用,打的人都住了手。然后回头看着这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老总,眼神都有些闪躲。
“当你们黑社会啊?散了,都散了。吴建群呢?还有这货的采购,都给我找过来!”郑斌是真生气了。人群渐渐散去,有几个是被人搀着一瘸一拐离开的。更有人跑着去找生产经理和这货的采购。
郑斌走上去,看着刚被围住的那俩人。那俩人都受了伤,如今,其中一个扶着另外一个,慢慢站了起来。
“那个,要不要去医院?”郑斌看着那个高些的人,问。那人眯着眼,盯着他,说,“刚才是我兄弟先动的手,这事就到此为止。如果你们一定要卸货的话,我不介意再打一架。”他冷冷的话让郑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眼神让郑斌有些不舒服,他不太能懂那眼神代表着什么,只是觉得最好别再惹他。
生产经理吴建群和一个采购同时跑过来,郑斌抓到发怒的对象,指着眼前的一切,说,“给我个解释!”
吴建群擦了把汗,喘着说,“生产急用这批原料,我就让人过来和他们商量看能不能先卸掉。他们不愿意,就……就……不过是他们先动的手。”
“妈的,你们硬要卸,我们能不急吗?货老板可说了,必须等到他电话,才能卸货,不然所有的损失由我们赔偿。妈的,这车货就是把我们俩卖了,我们也赔不起啊,我们敢让你们卸吗?你们上来就搬,我能不动手吗?”另外一个矮些的人嚷嚷了起来,他受伤比较重,这一说话牵扯到嘴角,他直吸气。
郑斌转向那个采购,问,“这笔货的付款条件是什么?”
“先付款……财务那边出了点纰漏……”采购声音不大,头也低着。郑斌心里一阵气闷,这内部是要整理整理了,付款出了问题先别提了,而原料竟然会接不上……还有上午处理的那个索赔……工厂的事情贺帅早就转给他负责,不是大的事情贺帅是不问的。如今这么没名堂的事情正好被“老板”碰上,也该他倒霉。不管他与贺帅是什么关系,贺帅始终是他的老板。但这些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晃了一下,郑斌知道现在不是他抱怨的时候。沉吟了下,他开了口,“这货先不卸,等那边电话来了再说。你们俩个先到厂子里休息一下。”
“我怕你们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偷偷卸掉。”矮个子冷哼了声说。
“我是这家公司的副总,我以我的人格担保这货在没收到你们货主的电话前,绝对不卸。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我们相信你!”高些的人开了口。矮些的哼了声也算认可了。
直到现在,郑斌算是舒了口气,他回了头,走到贺帅旁边,说,“贺总,您看这样行吗?”旁边的人似乎到现在才发现还有个大BOSS在,吴建群和那个采购同时擦了把汗,决定今天回去后翻翻黄历。
从刚才人群散开后,贺帅站在原地就一动没动……如今,郑斌喊他,他竟像是没听见。看着似乎入了魔障的贺帅,郑斌有些不知所措。顺着他直愣愣的眼神望去,却看到另外一张瞪大眼睛惊讶的脸。瞬间,那张脸由惊讶转惊喜,急走两步跨到了贺帅近旁,摇着贺帅的肩膀,喊,“贺帅!”贺帅的眼神根本没从那人身上移开过,但仍然是愣怔的,看着跟前摇着自己肩膀的人,还是不说话。
“贺帅!我是陆卫军啊!你不认识我了?”听了这话,贺帅的嘴就抖了起来,然后手也开始抖,接着是全身。他的眼开始花,有些看不清。于是拼命睁大眼睛,还是看不清。他想把眼镜摘掉擦擦,但浑身却因为抖地厉害,动不了。只有拼命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眼却花地越来越厉害……
“傻瓜,哭什么啊?”一双粗糙的手伸到脸上,替贺帅擦了擦,但竟是越擦越多……最后,手的主人索性作罢,改用胳膊搂住了眼前无声哭着的人,很紧很紧地搂着。
贺帅不止一次地被这双胳膊搂住过,训练场上,猫儿洞里,战场中,丛林里……当再次体会到那种安心的感觉时,贺帅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人是真的,他不是在做梦……
突然,贺帅就放声哭了起来,哭地肆无忌惮,哭地一塌糊涂……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地像个委屈极了的孩子……
距他上次流眼泪,已经过去了11年,最后那次,是在陆卫军坟前。曾经,贺帅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哭了……
贺帅的办公室里,两人面对面坐着。陆卫军面前放了三个杯子,一杯咖啡,一杯绿茶,还有杯白开水。是贺帅刚进来时,无意识倒的,倒好后,一杯接一杯全端到了陆卫军面前。陆卫军笑了笑,三样东西,一样接一样喝。贺帅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慢慢坐到了陆卫军跟前。他情绪还是有些不稳定,强忍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还没坐下,电话响了,贺帅看了看电话,又看了看陆卫军。
“接啊,电话。”听了这话,贺帅终是站起,拿了听筒。是国际长途,关于上午那个索赔的。贺帅叽里呱啦地就说开了。这通电话时间不短。等讲完这个电话,贺帅竟然感觉自己心情放松了许多。他果然是工作狂,工作就是他的放松方式。
重新坐下,陆卫军咳了声,还没说话,大哥大又响了。贺帅又站了起来,去接。等接完这个后,回头,却看到陆卫军站了起来,看着他,说,“贺帅,你看你这挺忙的,我就先不耽误你了。我那边还得卸货。哪天等你忙完了,咱们再好好喝一杯……”陆卫军话还没说完,贺帅手中的大哥大却又响了起来,贺帅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蓦然狠狠砸了出去,砸到地上,“砰”地一声,那东西四分五裂,竟是被分了尸。陆卫军愕然地看着他,贺帅竟是没完,抓起BP机也砸了出去,“啪”地一声,陆卫军震了一下,然后,又听到“哗啦”一声,贺帅竟是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划拉到地上……
“疯了你?”陆卫军吼了声。贺帅却根本不理他,把他看到的能砸的东西全摔到地上,狠狠地砸!陆卫军跨步到他跟前,抓住他,阻止这种几乎有些歇斯底里的举动。贺帅抓不到东西,却是抓着陆卫军打了起来。陆卫军紧紧箍着他,不让他动。最后,贺帅像是条快要渴死的鱼,努力呼吸着,不再动弹。
陆卫军拥着贺帅,让他靠着自己坐在沙发上。看他终于平静了,问好好地怎么了?贺帅闭着眼,一动不动,说,“班长,我好累!”说完这话,贺帅靠着陆卫军,就不再说话。很快地,竟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贺帅这一睡,却是真地睡过去了。仿佛很多年没睡过,这次要一次把本讨回来般。醒来,却是清晨。像是无数个同样的早晨,窗外传来了鸽哨声。贺帅下床,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透进来,细微的沉埃漂浮在空中。贺帅伸手去抓,却只是握紧了拳头。伸开手,什么都没有。那么昨天的一切,是不是也就如这空气中的沉埃?
门被推开,贺帅回头。“醒了?再不醒,就打算喊你了。你这觉睡地可真够长,快洗洗,吃早饭,上班快晚了。”说完,陆卫军转了身。
贺帅理了下头绪,尽量从自己纷乱的情绪中理出一条线来。然后,慢慢走向了卫生间,开始洗脸刷牙刮胡子。然后换了衣服,走了出去。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很慢,仿佛是个生了锈的机器,在努力地使自己运转着。
“你可真磨蹭,快来吃饭。”贺帅慢慢走到餐桌旁,看着眼前的豆浆油条白粥,还有桌子旁坐地笔直的陆卫军。
“粥是我熬的,尝尝。你厨房里什么都没,也只能熬点粥了。快点吃,要凉了。”
贺帅没坐,死盯着陆卫军,很慢地说,“我一直以为你牺牲了。”陆卫军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说,“先坐下吃,边吃边说。”贺帅还是没坐,仍然盯着他,说,“我要解释。”陆卫军放下筷子说,“你看到了,我根本没死。”
“那你的墓是怎么回事?”
“我也没搞清楚具体的原因。可能是负责后勤的部队搞错了,那里面埋的是谁我也不知道。说起来,那么多人,那么多墓,埋错的不是我自己,好多都炸地都看不出原样了,大概猜个差不多,也就埋了。我还跑自己坟前坐了坐,给自己敬了根烟,倒也有意思。”陆卫军笑了下。
“我听到你拉响了手榴弹。”贺帅依然沉着脸,一动不动。
“手榴弹是拉了,也确实不想活了。可是,老天不收我,那个光荣弹是个哑弹。后面追我的人踩了地雷,我也受了伤,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就已经被俘了……”陆卫军低头,苦笑了下,低声说,“当时要死了就好了……”贺帅也不出声,只是仍然盯着他。
良久,陆卫军抹了把脸,抬起了头,抬高了声音,说,“89年换俘,我换了回来。刚开始是四处跑着讨生活。这几年,全国都到这来淘金,我也来了,这边的钱确实好赚点。真没想到竟然能碰到你。更没想到,你都成总了,这以后,可得拉兄弟一把。”陆卫军自顾着笑了起来,眼成了条缝。等注意到贺帅握地发白的拳头时,笑容才敛了去。
“你89年就回国了?”
“是……”
“你89年就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贺帅突然大吼起来,浑身激烈地哆嗦着。“轰隆”一声,桌子陡地被他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砸向了陆卫军……陆卫军愕然,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就大发脾气的人。
贺帅浑身抖着,怎么也停不下来,“你早就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贺帅,你坐下,先坐下……”陆卫军站起来去拉贺帅,想让他冷静下来。贺帅猛地甩开他,眼里喷着火,怒视着陆卫军,用尽全力大声吼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
滚烫的泪水伴随着他的吼声突地就迸了出来,陆卫军想靠近他,可贺帅却只是用力地甩开他,就像看个仇人般地怒视着他,继续吼着,“我这么多年怎么过的?你知道不知道?不吃安眠药,我就睡不着,睡着了我就做梦。梦见自己拿刺刀去刺人,我拼命想停,就停不下来,刺着刺着,那人就变成你,浑身是血对我笑,然后我就吓醒了……我睡觉不敢关灯,不敢闭眼……你见过这样的男人吗?我还是个男人吗?我快疯了,我TMD已经疯了……”
贺帅吼到这,抱着头蹲地上呜呜哭了起来,陆卫军也蹲下,去搂他,贺帅却猛地把他推开,忽地站了起来,盯着陆卫军,继续说,“你拿你的命换了给我,告诉你,这条命,我根本不想要。我TMD早活够了,我宁愿10年前就死了。我这条腿废了,废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瘸子!你要我考大学,我考,为了考大学我眼都快瞎了,摘了眼镜我就一瞎子!你要我成家,我成,可我老婆跟人跑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给我生孩子,却跑去给人家生……我告诉你,我TMD早活够了,要不是你说的那些屁话,我死的心都有了。可现在,你突然出来了,活过来了,告诉我,你早就回国了,那你告诉我,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我受的这些罪又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你说啊!”贺帅的眼神是种仇恨,刻骨的仇恨。
听到这里,陆卫军慢慢站了起来,盯着他,沉着脸,“贺帅,你那条腿,还有你那所谓的噩梦,你认为这些和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算什么?”贺帅听了这话,瞪着陆卫军,嘴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你竟然活地如此自暴自弃,我很失望。”陆卫军转身,拿了沙发上的外套,径直朝门口走去。看着就要打开门的陆卫军,贺帅心就像被谁拿刀子割着一样,陡地大声喊了声“班长”,陆卫军站住,但没回头……
“我难受,我难受啊。我说说不行吗?这么多年,我日子不好过啊。我想着我这条命是拿你的命换的,我难受啊我……我说说怎么了……我就说说……我憋屈,我憋屈啊……”贺帅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陆卫军叹了口气,转过头,走到贺帅跟前,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说,“这两天把长城都快哭倒了。”贺帅一把抱着他,死死抓住,却是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陆卫军反身搂着他,拍着他的肩,“回来后,我去找过你。”贺帅听了这话,抖了下,陆卫军更紧地搂着他,接着说,“换俘回来后,我办了退伍手续就去了北京,去了你家。还记得打仗前我让你们写的通讯录吗?我怕丢了,所以都背了下来。我顺着地址就找了去,当时吓了一跳,没想到你家还有把大门的。你家就你姐夫在,他说你出国上大学了,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回来了。我听了,即高兴也难受,高兴的是你大学都考国外去了,就知道你肯定行,难过的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托你姐夫给你带个信,说我回国了,让你别担心……”听到这里,贺帅陡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有次他回国,他姐夫给他说过有个战友来找他,但把名字给忘了。他当时也没在意。如今想来,真是造化弄人啊。
陆卫军顿了下,“在俘虏营里,想的尽是你,想你说的那些笑话,唱的那些歌,想着等回去后你带我去看天安门带我去溜冰……这样撑着,带着希望,也就活下来了……出来后,什么都不想,就想着去找你。只是没缘分啊,你出了国。如今,这缘分没尽,咱们兄弟又见了面,不该高兴吗?”听了这番话,贺帅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好了,把泪擦掉。是汉子就站直了。你老婆跟人跑了,我压根就找不到老婆;你废了条腿,我聋了个耳朵瞎了只眼,咱们也算是难兄难弟了。”听到这里,贺帅忙推开陆卫军,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眼前的人笑着,指着自己的左眼,说,“这只眼睛几乎瞎了,左耳听声音吃力。你以后给我说悄悄话,记着对我右边的耳朵说。”
“怎么……回事?”贺帅咽了口唾沫。
“俘虏营里,没少个胳膊缺条腿,没把命丢了,算是好的了。好了,不提这个了,都过去了。你再去洗洗,这早饭全喂我衣服了。对了,你这动不动就砸东西的习惯一定得改改,这几年不见脾气见长啊。”
陆卫军虽然是笑着说的,贺帅多少也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转头朝自己卧室走去。他知道陆卫军不愿提及过去,就像他根本不愿意去回忆他过去的经历一样。
推门前,贺帅站住,没回头,低声喊了句“班长”,陆卫军问怎么了,贺帅还是低低地说,“我一直都不如你!”
“傻瓜,说什么呢?你都成总了,我是个民工。你哪里不如我了?”
“你一直是条汉子!”说完这话,贺帅推门走进了卧室。
陆卫军对自己的过去没提什么,但贺帅却知道,这10多年来,比着陆卫军的日子,他几乎是在天堂里度过的。他又一次知道了,和陆卫军相比,他始终像个孩子。
贺帅钻进浴室,站在水莲蓬下,把水开到最大,冲着。头绪太乱,他想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收拾下。也不知道冲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贺帅关了龙头。
“贺帅,我要晚了,快来不及了,要走了啊……”陆卫军话还没说完,面前的门刷地就开了。贺帅裹着个浴巾,浑身湿漉漉地站到他跟前。
“你这个澡洗地够长。我外面刚收了下,等你下班回来再好好擦擦。早饭你出去吃吧。我可得走了,再晚刘涛要骂娘了。”陆卫军说了这话,转身就走。
“等等,我送你。”贺帅有些忙乱。
“不等你了,我自己还快点。对了,我们今天还是给你们厂送货,送完就没事了。你下了班要没事,咱们喝两杯。”
“没事,我今天没事。”
“那好,晚上好好喝。昨天还想着和你不醉不休,谁知道你一觉睡到今早晨。也真能睡。你别跟过来了,回去洗澡,别冻着了。”陆卫军已经在换鞋了。
“我还没你号码。”
“我住那地没电话。”
“你呼号多少?”
“我没那玩意。我今天反正给你们厂送货,你要临时有什么事,来找我。”
“好。你换身我的衣服……”刚那桌子饭全喂陆卫军衣服了。显然刚是擦过了,不过上衣还有些污渍。
“你衣服我哪穿地上。没事。你快回去洗澡,别冻了。我走了啊。”陆卫军拉开门,拎着垃圾走了出去。一阵冷气袭来,只裹个浴巾的贺帅打了个哆嗦。门当啷一声关了。
贺帅是没休息时间的,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他的爱好也就是工作。他也没什么朋友,除了探讨工作,甚至和郑斌,他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说。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把自己给包了起来。就如一个茧,谁也戳不破,谁也不知道茧里面的他在想什么。而他,也不想去了解别人在想什么。他冷漠,但能力高,公司一天天做大,贺帅也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卖命。大半年前,正因为他的这种毫无节制毫不在意,肚子里多了点东西,也正因为这个去开刀,才遇到了王少红。碰到少红后,贺帅会找时间和少红一起喝茶。他们不谈过去,不谈将来,不谈政治经济娱乐八卦……他们只是坐着而已。而那样,对他们两个来说,似乎已经够了
贺帅每天上班的地方在市中心,工厂那边要是没什么大事,他一般不去。但今天,就是工厂那边下刀子,他也肯定会去的。
很快洗完澡,精心选了套衣服穿上,贺帅开门走了出去。他住的地方是个高档公寓,房子是四室二厅,什么都好,就是没人气。直接去了地下车库。他想着昨天肯定是被郑斌送回来的,那辆车怕还是在厂里。贺帅开了另外那辆。他有两辆车,一辆沃尔沃,一辆路虎,都是水货。贺帅边发动车,边想着自己昨天真他妈邪了门了,怎么睡那么死,什么都不记得。想着肯定是陆卫军把自己背回来的。
开车到了工厂,贺帅没看到送货的车。进了办公室,都已经打扫干净了。刚坐下,电话就响了,却是郑斌,没提昨天的事。说让人把新的大哥大BP机送过来。贺帅说好,就挂了。这坐下就有事,忙不完的工作。直到肚子响了起来,才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打电话到车间问送货的车来没?那边说来了。贺帅就推了手中的东西,站起来朝车间走。
一辆车停在仓库那,正是昨天那辆蓝色的货车。工人进进出出的正在卸货。贺帅走近,昨天那采购在,见他来,忙走了过来,喊了声贺总,贺帅点了下头,问,“看见送货的人没有?”采购转头找了下,说“刚刚还在……”话没落,又说,“在那!”贺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人正用肩膀接住车上递来的一箱东西……
“陆师傅!”采购喊了声。陆卫军朝这看了看,接了东西,用手扶住,朝这走来,“贺帅,你上班了?”那采购忙走几步去帮陆卫军,陆卫军笑着阻住他说,“没事。王先生,今天可真谢谢你和吴经理了,借我这身工作服穿,还找人帮我卸货。不然,这么多东西,我得卸到天黑了。”然后又看向贺帅,笑着说,“我这完了得回去,有点事。你下班先自己回去吧,我等晚上再去你那,我带酒过去。你有事?”贺帅木木地摇了摇头,“那我就先过去,还得卸货。”说完这话,转身就要走。
贺帅在陆卫军转身的时候伸手猛地拉住了他,把陆卫军拉了个趔趄。那采购忙上去扶住他肩上那箱子。“怎么了?”陆卫军有些困惑地问。贺帅看着他,终是别开了眼,松了手,说,“没什么……”陆卫军就又转身走了。
“贺总,我那还在点数,我先过去了。”贺帅听到这话,转了头,看着这个小采购,眯了眯眼,说“你在这做多长时间了?”
“快3年了。”
“英语能不能交流?”
“可以”
“想去总部上班吗?”小采购有些愣,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好,把工作交接下,一个星期后去报道。”说完,转身走了,留下那个眼睛越睁越大根本是完全傻掉的小采购。
人的一生中,有时候是需要人拉一把的,而问题是你根本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亦或当他出现时,你根本没在意。或者是机会本就在你身边,而你根本就让它溜走。这世上的事,没人说地清。
也许是饿过了头,贺帅反而不怎么感到饿了。回到办公室,他喝了点咖啡,继续工作。到下班的时候,贺帅打了个电话,直接打到了医生值班室,恰好是少红接的。贺帅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到最后,才说,晚上要有空,一起吃个饭吧,有点事。少红说那好,晚上不值班,问去哪?贺帅就说去我住的地吧。王少红那边愣了下,说怎么想去你那?我们俩都不会做饭,吃外卖?贺帅就说反正你下班就来吧,真有事。说完就挂了。他没说陆少军的事,电话里他说不清,也不想说。
贺帅下了班,去了超市。买了不少酒,还买了许多熟食。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的时候,却看到了同样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等他的陆卫军。贺帅忙开了门,说你怎么比我还快。陆卫军拎着东西跨了进来,说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就过来了。把东西都拎进了厨房,贺帅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厨房几乎就是个摆设,他从没用过。里面不多的东西都是他妈他姐和周莉莉来这里时买的,她们走的时候什么样,来的时候还什么样,没变过。
陆卫军竟然比他好像还熟悉,伸手开了橱柜门拿盘子,然后把菜给盛进去,说刚打的包,要快点放盘子。贺帅在旁手忙脚乱地帮他拿东西。
“班长,等下有个人来。”
“好啊,正好一起吃。是郑总吗?”
“他叫郑斌,我发小。你别喊他郑总,就喊他名字。”
“不都是这样喊他吗?我怎么不能喊?”
“你不一样。我也是总,你怎么不喊我?”
“你喜欢啊?那我以后就喊你贺总。”
“班长,你……”
“哈哈……开个玩笑……贺老总……”
这时,门铃响了。贺帅没动,说,“班长,你开下门。”陆卫军擦了下手,朝玄关走去。贺帅从厨房跟了出来。
玄关的灯没开,走廊里并不明亮的灯光把站在门前的人严实地包了起来。陆卫军并没怎么看清来人的长相,但也知道不是郑斌,因为跟眼前的人体型差别有些大,但也只是愣了一下神,就笑着开了口,“你是贺帅的朋友吧?正等你呢,酒都摆上了。快请进请进……”门口的人没动,陆卫军愣了下神,又仔细看了下。不确定地喊了声:“少红?”
“啪嗒”一声脆响,却是少红手里拎的东西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很多很多年后,当那首关于2002年的一首歌唱遍大江南北时,贺帅就想起了他的1996年。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一生中,有些年头很容易忘记,但有些年份却会永远地烙在了脑海里,挥也挥不去。对于贺帅来说,1996年就如同他的1984年一样,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就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骨子里。
1996年,不仅对贺帅来说不一样,对陆卫军对少红也如此,甚至对于类似路人甲的郑斌来说,也一样印象深刻。因为他的顶头上司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他不可能没什么感触。
郑斌与贺帅是发小,郑斌当然知道贺帅是参过军打过仗的,只是贺帅从来不提那段过去,他想了解也无从了解。其实从贺帅参军回来后,就似乎换了个人,他有些不适应。后来因为读的不是同一所学校,贺帅又比他们低了一届,也就来往地不怎么多了。再后来贺帅出了国,联系就更少了。等贺帅回国后,因为周莉莉的关系,他们联系才慢慢多了起来。当时,谁又能想到两人会凑到一起干事业,而这一搭档就搭了那么多年。
这么多年,与贺帅接触最多的莫过于郑斌了。而事实上,两人在一起除了谈工作外,其他几乎没什么交集。贺帅过的是种近似于苦行僧的生活。所以,当知道周莉莉要与贺帅离婚时,郑斌很惊讶。说实话,他替贺帅难过,也替周莉莉可惜,如今象贺帅这样的男人是不好找了。但那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郑斌很少见到贺帅笑,更别说哭了。所以,那天,在厂门口,当他看到号啕大哭的贺帅时,他几乎感觉这天上要下红雨了。而在送睡着的贺帅回去时,从那个陆班长口中,他知道了些他们这群人的过往。看着眼前的那两个人,他感觉自己和他们竟似是完全割裂开,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而那是他永远都走不进去的。叹息之余,却也没感到任何遗憾的地方,因为那样的经历没人会羡慕。
从那之后,贺帅的脸不再是冰山一块,多少有了松动。和他谈论工作时,有时会走神,有时会笑,这多少让郑斌感到了这人身上的人情味。而不时地,他开始不时地与贺帅开个玩笑什么的,会说他又买了栋房子,说他参加了一个俱乐部,说刚不久参加了什么聚会,聚会上有个二流歌星,近看吓死人之类的……贺帅也听着,偶尔也发表个议论什么的。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前进着,季节也进入了盛夏。这天,讨论完工作,郑斌说他去年买那别墅装修好了,想搞个PARTY,问贺帅赏不赏脸?贺帅想了下,问什么时间。郑斌说下周六。贺帅点了下头说要有时间就去。郑斌又说想请班长一起来,但没他电话,让贺帅帮问问,看有没有时间?贺帅看着他说行啊你,知道曲线行事了。郑斌就笑着说知道你空闲时间总是和咱们班长在一起,怕耽误你们。再说了是真心想请他,这人是条汉子,想跟着学点侠义之道。贺帅也笑了,说好,那就帮忙问问看。又说他们如果去的话,有可能再多带个人。郑斌说谁啊?贺帅说就是上次给他开刀的那个王医生。郑斌问就是那个外国回来的挺招眼那个?贺帅又笑,说就是他,我们是战友,同生共死过的兄弟。郑斌说没想到你们战友还都挺有本事,成,你就是把你们全连的人都请来,我那地也站地下。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郑斌也就去忙他的了。临走出贺帅的办公室时,郑斌回了头,说,“贺帅,能重新看到你过去的影子,很高兴。你耍了那么多年的酷,我跟着遭了不少罪,如今,总算是到头了,唉!”作势长叹一声,但却完全掩盖不住眼角的笑意。在贺帅开口之前,拉门走了出去。贺帅看着关上的门,嘴角有些翘,点了支烟,思绪飘了起来。
从遇到陆卫军的日子算起,也有近三个月了,贺帅觉得日子过地挺快的,呼啦一下都到盛夏了。说起来,这几个月过地……怎么说呢,说不太清楚。但心里就像是这城市上空那方蓝天一样,很高,很空,很远。自闭般过了10多年,突然就开了个口子,突然就看到了头上的那方天空竟然很漂亮。
凑到都有空闲的日子,他们三人肯定会聚到一起。只是这样日子不是太多,因为陆卫军很忙。他的工作是押车,跟着刘涛送货。如果跑长途,往往是很多天见不到人影。贺帅与少红都不想让他干这个,劝他换个工作。贺帅很认真地考虑过让陆卫军到公司来上班,如今他虽然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人,但给自己的班长在眼皮子底下找个他能罩着的工作还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陆卫军不愿意,说刘涛如今刚开始让他摸车了,等学个差不多就能弄个照了。他还说自己除了干体力活,其他也做不了,真去了贺帅的公司肯定给贺帅丢份。说什么都不愿意去。贺帅跟少红劝不动他,这事也就搁下了。
刚碰到陆卫军没多少天,贺帅就跑到街上买了个BP机。陆卫军没那个,找他要先呼刘涛,不方便。买好后没想到竟然在门口碰到了少红。贺帅猜出他的来意,晃着手里的东西说给他省了笔,让少红请吃饭。少红笑着说好。
也正赶饭点,随便找了个茶楼坐了。两人的眼睛都没了以往的那种阴沉,就和门外这蔚蓝的天空般,是明亮的。闲闲地聊着这段时间的事,少红就问贺帅遇到班长后的感觉。贺帅转着手里的杯子,想了想,说故事般说了段往事。
“小的时候我喂过一只小狗,我妈觉得因为我和它玩耽误学习,就瞒着我把狗给扔了。我放学回来后,就到处找它。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天一直下着雨,很冷。最后,我决定放弃,但却在转头的时候,突然看到它。它就躲在离我不远的一个角落里,头朝里,夹着尾巴。我走近,喊它,它回头看到我,疯了般地朝我冲过来,扑到我怀里,拼命舔我的脸,浑身抖了好久。那天晚上,我给它洗了澡,搂着睡了一晚上。我给我妈说,她要是再把我的狗给扔了,我就离家出走。那之后,它跟了我好多年,直到老死……
我一直觉得我们中国的文化特别有意思,你就说那句‘惶惶如丧家之犬’,每次看到这句话,我就想到我自己,想到我那只狗。这么多年,我就是一典型的‘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说到这里,贺帅自嘲般地笑了。没看少红,只是转着手里的杯子,低声说了句,“我只是希望,这以后的日子,他不要再那么轻易地就把我们丢掉了。”
听了这段话,少红沉默了良久,看着阳光明媚人来人往的窗外,说了句,“他一直都没丢过我们,他是把自己给弄丢了。”贺帅也转头看向了窗外,不管是谁弄丢了谁,以后都千万别再走失了。
过了几天,到了周末,正好陆卫军有空,少红也不轮班,三人便找个地吃饭。贺帅就把新买的东西拿了出来,陆卫军有些惊讶,但却也没拒绝,拿来就别到了腰带上。他的衬衫本来是放出来的,如今别了BP机,就把衬衫给塞进了裤子,笑着说,人家都这样,得露出来。但等腰带露出来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把衬衫给拉了出来,说还是不露富的好,免地招贼。贺帅与少红当然看到了他那不知道有多少褶皱也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破腰带,但却都别开了眼,装着没看到。心里都有些酸。
饭后,三人商量着去哪转转。陆卫军就说要不去唱歌?对他这个提议,贺帅与少红不可能有任何反对,连陆卫军一不会唱歌的都说去唱,他们两个还有什么推的?这玩意其实也没兴多少年,如今特火。有钱的去高档的地,没钱的就找个路边摊过过瘾。
陆卫军说他知道个唱歌的地方,不过是个平民地方,问他们去不去?贺帅严肃地说,班长,你就是那王二小,即使带我们去包围圈,我们也绝不眨下眼。少红就笑了,说,班长,看贺帅那张阴阳脸看了好长时间,都已经习惯了,他现在又开始贫了,我还真不习惯。贺帅瞪眼说,我怎么成阴阳脸了,那叫酷!多流行啊。班长,你说是不是?陆卫军就笑,没吭声。
路上,少红收到了信息,说医院有急事,让他快点来。三人又赶忙转了方向,送少红去了医院。下车时,少红有些遗憾地说你们俩个去吧,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说完就匆匆走了。看少红没了影子,两人才转了头,还是去了陆卫军说的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确实是个平民地方,就是在河边,一排大排挡中夹杂着几个唱歌的摊子。所谓的摊子,也就中间摆一桌子,上面放一大电视,旁边放音箱。那音箱,不唱的时候也嗡嗡的。唱首歌三块钱,还要排队。每个摊子边都围一大圈人,唱地好给喝彩,唱不好也喝彩,是倒彩。这地,就是一成全平民老百姓明星梦的地。
看到这,贺帅拉了脸,这不就一菜市场吗这,这地,他还真没来过。灯不是很亮,陆卫军没看清他的黑脸,自顾兴奋地说,“我经常来这听。我就想,要是你在这唱,那听的人还不巴掌拍地山响,连做梦都这样想。”听了这话,贺帅的脸不拉了,看着陆卫军笑意盎然的侧脸,心里突然就高兴起来。蓦地就想,别说在这,就是跑火焰山上跑北冰洋里他也唱了。
陆卫军挤到老板身边去交钱了,贺帅站在那,气宇轩昂,不像是等着唱三块钱一首的地摊歌,而像是等着上台大展歌喉的超级歌星。终于快轮到了,前面那位老兄是一公鸭嗓,唱了首正流行的《大花轿》,又唱了首《纤夫的爱》,还一人唱男女声,那叫一个难听!完全忽视掉一圈子人的倒彩声,他接着还要唱。老板说了,一人最多两首,要唱接着排队。那人才总算作罢。
“贺帅,快,到你了。”贺帅朝里挤了挤,他那衬衫被人蹭地都是灰,也管不了了。这里,还真有“明星感觉”。
“唱啥?”老板瞄了他一眼,语气比对刚那公鸭嗓客气多了。贺帅好久不唱了,刚也没怎么想。被这样一问,一时有些愣。
“你唱过的那首月亮的歌,叫什么名字?”陆卫军这一说勾起了贺帅的很多回忆,他愣了下,但瞬即就把那些东西抛开,决定不去想。
“天涯孤客。”
“这歌会唱地可真不多。我这歌全,还真有这首。你要去别地,铁定没有。”那老板颇有些得意的说着。翻了翻碟子,拿出一个,开始播。那个掉了漆的黑色话筒塞到了贺帅的手里,漏风的音乐响起。贺帅看着陆卫军那张有些期待的脸,不知道怎么着,心陡地有些酸……
头上还真有轮月亮。河边的灯光不亮,但足以把月亮的光比下去。贺帅把视线转了回来,看着电视屏幕。那么多年,那些词他以为早已经忘了,但谁知道根本没忘。其实,有些东西,是我们根本忘不了的,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暂时强行地把这些东西统统埋到了记忆的最深处而已,如果不去扒拉,这一辈子都不会出现了。但是,如果出现一点契机,那些东西就会喷薄而出。
“唱啊,唱啊你。”有人喊。
“不会唱就别占地啊……”有人吼。
“会不会啊,不会换人!”有人不耐烦。
贺帅转头看着陆卫军,陆卫军看着他,似乎有些紧张。贺帅笑了下,对他说,“我没忘,我先找找感觉。”陆卫军忙说别急,慢慢找。贺帅笑了,转过头来。在另一段音乐起来时,他跟着唱了起来。
“夜静更深对朗月,朗月清辉亮。行遍天涯离开家园,沉痛看月亮。何堪天涯,回首家,夜夜暗盼望……”
唱完,一时间周围竟没了声响。贺帅拿着话筒,抱了个拳,说,“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好不好都给个反应,行不行啊?”他刚说完,就有人带头拍起了巴掌,一个当然是陆卫军,另外一个却是这摊子的老板,口里还大声喊着好字。掌声就响起了一片。贺帅笑了,看着旁边的陆卫军,说,“怎么样?我功力不减当年吧。”陆卫军朝他竖了竖拇指。可怜一首凄惨的思乡歌如今竟变地如此欢乐。
“还想听什么?”贺帅问。
“那首又见炊烟,还记得不?”
贺帅掐了下嗓子,说,“这个恐怕不行了,我30多了,嗓子再掐也变不了了。那些歌太柔,唱不了了。换个?”
“随便你唱什么,你喜欢就行。”贺帅想了下,突然笑了,说“要不咱来个又火又俗的?就刚那大花轿?”陆卫军也笑了,说“成,你喜欢就唱。”这歌是刚流行起来的,别说是大街小巷整天放,它就是不放,就刚听前面那老兄唱一遍贺帅也会唱了。那调子,简单。
那老板等着贺帅点歌,听他点了大花轿有些愕然,嘴里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还是放了。唱这个嗓子要够爷们才能吼,贺帅还真吼起来了,好家伙,那气势,连带着河里的月亮都抖起来了……刚一唱,这周围的掌声就真如陆卫军想象地那样“山响”了……
要想火,还得这些歌是不是?这一晚,贺帅真成了“明星”。人家老板不收他钱,后面排队的一点都不急,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尽听他唱了。这一下子,贺帅,真火了?
最后的最后,贺帅唱不动了,他们也终于离开了那处热闹之地。灯一暗,头上的月亮就显出了优势,大而亮,而且显地越发圆润起来。如果非要说象什么,那就像个笑地眯了眼的白胖娃娃。
“班长,梦圆了吗?”
“圆了。”
“比这月亮还圆?”
“比那圆多了。”
这个夜晚,就如10多年前泉水边的那个夜晚一样,永远地烙进了贺帅的脑海……
郑斌请客那天,陆卫军在跑长途。贺帅问也没问少红,因为他知道如果陆卫军不去,少红根本是连门都懒地出。实际上他也不想去,但想着已经答应了郑斌,也就去过了场。场面挺热闹的,来和他寒暄的人一拨接一拨。郑斌特意给他介绍了一位淑女,不是特别漂亮,属于以气质取胜的那种。贺帅面对她,却是一点兴致都没。那女人对他倒是兴趣浓厚,一直在努力找贺帅感兴趣的话题。贺帅最后终于找了个借口脱了身。看着满屋子的灯红酒绿,俊男靓女,他只感到累。
待了没多长时间,贺帅就和郑斌打了个招呼,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郑斌说就知道大班长不来,你肯定没兴致。还悄悄问他,那美女你难道一点兴趣都没有?人
家世不比你差,就因为读书读时间长了,才错过了好时间。我看她可是看上你了,你不想试试?贺帅就说让他自己去试。郑斌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啊,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贺帅说对女人已经没兴趣了,说完就要走。郑斌却猛地拉着他,说你对女人没兴趣,你别是想搞同吧?贺帅听了,就要去抽他。郑斌却早已放开拉着他的手,边躲边笑着说,你要搞就找咱班长啊,千万别找我。咱班长挺合适,你啊,早就离不开人家。你们要是真搞到一起,我坚决支持啊!我特开明!说完这话,哈哈笑着就闪开了。郑斌的话贺帅没太往心里去,他知道那都是玩笑话,没多想。
他这次过来,觉得那个烧烤挺好的,就想着哪天他们三个也去弄一次。贺帅也有栋别墅,在海边,他买地早,也是郑斌撺掇着买的。买了后就没怎么住过,锁上门放在那。幸亏有人定期过去打扫,不然贺帅想怕是柱子都给蚂蚁蛀了。
贺帅也是个想干就干的主,征求了那俩人的意见后,他们三个的再次聚会就放到了他那栋很少光顾的别墅,内容是烧烤。到聚会前一天,陆卫军打电话说想带个人去,问贺帅可不可以。贺帅就问是谁啊?陆卫军说大勇你还记得吧?是大勇的弟弟,刚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这开学前还有点时间,就到这来玩玩。
大勇这个名字贺帅是有印象的,但一时根本想不起来是谁,听陆卫军说完,他开口又问大勇是谁?那边低低叹了口气,说,“他以前住你斜上铺……攻高地时为救我牺牲的……”贺帅听了这话,抓着话筒的手就有些发白。那场战争的情景就陡地从脑中迸了出来,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陆卫军又说了句什么,贺帅根本没听到,直到“嘟嘟”的声音传过来,贺帅才回过神来……
等到那天看到秦建飞,贺帅和王少红的眼都有些愣。秦建飞和他哥长地很象,只是戴了副眼镜。看着他们两个的神情,陆卫军拍着他们的肩膀,说,“过去的就别想了,过去都过去了。”两人转头看着他,暗自都叹了口气,却没说话。那段日子岂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建飞这次来,我一直在瞎折腾,都没带他好好转转。你说海边弄烧烤,我就想带他来看看,这个新鲜。他大学毕业了,XX大学,重点大学,留校当老师,不简单啊。他以后就是大学老师了,重点大学的老师。建飞也是你们两个的弟弟,你们有个做大学老师的弟弟,骄傲吧?”陆卫军重复了两遍大学老师,谁都能看出来他的骄傲。
“哥,看你说的。贺大哥跟王大哥那才叫了不起,我努力一辈子,能赶上他们如今一半的成就,就已经满足了。”陆卫军笑了笑,没说话。
四个人坐着那辆路虎朝海边开去,天气很不错。秦建飞比他们三个都小了好多岁,但却很稳重。说起话,走起路,都四平八稳,挺像个老教授。
陆卫军和秦建飞坐后排,陆卫军坐贺帅后面,贺帅开车,少红坐的是副驾。少红就闲闲地问了秦建飞些问题,少红问什么,秦建飞就回答什么。说他的学校,他的专业,他的将来什么的。
陆卫军中间插话说秦建飞学习特别好,学校本来要保送研究生,他不愿意上,真可惜了。少红问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上?秦建飞看了眼陆卫军低声说我留校当老师也很好,以后想考都有机会,说这话时显地有些局促。
陆卫军叹了口气,说,“他说想早点拿工资,好养家。没和我商量就把保送名额给让了,要不是建红和我说,我还不知道。唉!”秦建飞低了头,说,“我哥太苦了,我家拖累他那么多年,我想早点上班,让他能轻松点……”
陆卫军揉了揉他的头,说:“我哪里苦了,难道不供你上学,我就躺那当老太爷。”
“咱爹也不想让我上了,说让你也早点攒钱好结婚。说连累你这么多年,人家几个娃都满地跑了。你还没老婆……”
“老人家还真是……”陆卫军笑了笑,然后说,“好了,不说这个了,决定的事情就不提了。等以后想考再考,你又不是考不上。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这以后肩上的担子就重些了。建红也快上出来了,到时等你们兄妹俩都在北京安了家,就把爹娘都接出来享福。”秦建飞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哥,我会的。你放心!”
他们俩说这段话的时候,贺帅和少红均是一言不发,脸色都不是很好……
没人说话,一时静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陆卫军歪后座上竟然睡着了,还起了鼾。秦建飞小声说,“哥他昨晚很晚才回来,都没睡多长时间。”
贺帅掂量着想说什么,倒是少红先开了口,“建飞,你家里要有什么困难,直接和我们说。这么多年,我们都没照顾到你们,很惭愧。”“是啊,建飞,你别和我们客气,我们也是你哥的战友。”“谢谢两位大哥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开口。”听出那是敷衍之词,两人都暗自叹了口气。
建飞也叹了口气,说,“要是我哥早点能碰到你们就好了。他苦了那么多年,太累了!这么多年,他不只是照顾我家,还有其他家。但他从来都没和我说过。后来我无意中看到他的汇款单,套他的话,才知道那些都是他一个班的,和我哥一样。他说他是班长,要替牺牲的战友尽点力……但说起来,那是一点力吗?我们家,我和我妹上学那么多年的学费生活费,我娘的医药费……要没有他,我别说上大学,初中能读完就不错了。他一直供我们上了高中,大学,我要是再让他供我读研究生,我还是个男人吗?这么多年了,他都没结婚,不过没结也好,建红可一直……现在好了,我们都出来了,不会再拖他后腿……
说起来,我哥这事情,要如果是上了报,那不知道要感动多少人,雷锋怕也是做不到这步吧……”建飞笑了下,接着说,“可即使杀了他,他也不会让说。你们是我哥的战友,他才不说什么。碰到其他的人,他都说我是他表弟。这么多年来,别说是表哥,就是亲哥也只能做到他这样了吧。他做的那些事,用他的话说,那都是他应该做的,说他给牺牲的战友保证过的。我长这么大,我哥是我最佩服的人,他是条汉子,响当当的汉子。”
秦建飞的话,一字一句,半点不落地全进了贺帅与王少红的耳朵,“震”地他们嗡嗡的……
“如果哪位兄弟牺牲了,我们班活着的人要替死去的人尽孝。我们要让家里的老子娘知道,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他们得到了很多儿子!我陆卫军没爹,娘也去了,你们的爹娘就是我的亲爹娘,如果你们走了,我替你们去养老,百年后,我给他们披麻戴孝!”
这段10多年前陆卫军说过的话就那样突然从贺帅脑中蹦了出来,很清晰很清晰,他甚至能回忆起陆卫军说话的神情,但如今,这话除了让他惭愧之外,似乎没别的。
秦建飞说完,不再开口,眼光转向了车外。贺帅与少红更是一言不发,脸色都很沉,似乎能拧出水来……
一直到了地方,陆卫军也没醒。三人等到都收拾好,才把他喊醒。陆卫军有些不好意思,说扛东西那些体力活应该让他做。建飞就作势比划自己的臂膀,让他看自己的二头肌,说自己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那种……旁边三人都笑了,一直笼罩着的阴郁气氛也散开了些。
这晚,四人也算尽兴,吃着烧烤,喝着冰镇的啤酒。陆卫军是海量,啤酒对他来说简直是白水。今晚,想着不用回去,也就敞开量地喝。那三人,陪着喝。最先醉的是建飞,然后是贺帅,最后是少红。
醉了的贺帅与少红一直在发着酒疯。贺帅拿着酒瓶递给陆卫军,非让他崩了自己,说自己这么多年只顾着赚钱,只想着自己,什么都忘了,把当年的话都忘了,全忘了。还说整天地玩阴沉,说自己良心都被狗吃了,说自己什么玩意啊。只想着自己,从来不抬头看看别人,牺牲的战友都躺在地下,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还整天地埋怨抱怨。说自己不是人,这么多年都白活了。他语无伦次,想到哪说哪,最后抱着酒瓶子竟然放声哭了起来。少红也很激动,不停地说着什么。
陆卫军没说话,一口一口地喝酒,看着他们。他没醉,知道贺帅和少红说的都是心里话。所以,有些感慨。大勇是救他牺牲的,所以,从那时开始,陆卫军就觉得自己身上背的不单是自己的命。所以,他理解贺帅的想法,那种沉重有时是让人难以承受的。他回国后,先去找贺帅。没想什么,就是想去找他,似乎只是想看看他,想和他一起看看天安门,想告诉他自己没死。没找到人,心里的感觉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似乎一下子没了方向。正赶上北京闹腾的时候,他没看上天安门。坐了车就回了家,给父母上了坟,然后就去了大勇家。到了那个已经要垮掉的家时,他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就是替大勇把担子担起来,替他孝顺父母,带大弟妹。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这么多年,也算尽了点力。建飞和建红很争气,这让陆卫军有种说不出的自豪感。
当年他把大勇家事情安排好后,他又去了其他几个人的家。他们班12个人,牺牲了六个。除了大勇外,还有金贵,大舟,赵鲁,李刚,赵小明。他一家家地跑,地址是记在脑子里的。
金贵家穷,和大勇家差不多。他见到了金贵的爹娘,他娘想儿子眼睛都快哭瞎了。金贵家就他一个儿子,上面就一个姐姐。后来,陆卫军赚了点钱,带老太太去北京看眼睛,看好后,就去看了天安门,长城没爬,就在下面看看。照了几张像。老头去世的时候,陆卫军给摔的盆。他替金贵做了一个儿子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到大舟家后,陆卫军才知道大舟家很有钱。他家在沿海城市,他父亲是经商的,母亲好像也是一个很有实权的人。对他们,陆卫军照顾地不多,反而是每次去,大舟他妈给塞很多东西。现在,陆卫军跑车,如果到了那里,都会去看看。
当年找到赵鲁家时,他家已经搬走了,有人给了个地址,陆卫军去找了下,没找到,后来也就作罢。李刚和赵小明是老乡,两家离地不远,家庭情况也相似,都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人撑家,所以,贺帅照顾地也不多。逢年过节给汇点款,他们有事也开口,陆卫军都尽力去办。
似乎,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再多的人,他似乎也帮不了了;似乎,他也没做什么事,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陆卫军没想到贺帅和少红反应会这么强烈,这些事情他没给贺帅与少红提过,因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他说的,如果不供建飞上学,难道他能躺那做老太爷?这么多年,做这些事情,他反而平静了许多,再说,他又根本没失去什么是不是?还是那句话,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这次带建飞来是凑巧,他本没想太多,如今刺激到贺帅与少红,陆卫军有些……不过意,就想着等他们酒醒后和他们说说。
看着或倒或趴的那几位,陆卫军站了起来。这哥几个他要一个个全扛屋里去……
背着贺帅,贺帅还在嘟囔着什么。抬头,又是个大月亮。陆卫军笑了下,似乎他很多记忆都和这月亮有关……
建飞过两天就回北京了,因为开学前要做很多工作。少红也有事去了英国,说是可能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贺帅依然忙着他的工作,他已经计划在开另外一个工厂了。陆卫军现在已经能上手开车,说是再过段时间就去考个本。大家各自忙碌着,充实而快乐。
中秋那天,贺帅飞回了北京。这是这么多年的惯例,中秋和春节他肯定是和家里人一起度过的。走之前,虽然贺帅想让陆卫军和他一起回北京,但想想陆卫军肯定不愿意,也就没提。十五那天,月亮挺应景,又大又圆。贺盈一家子陪着早早吃了个饭就去了夏家,贺帅陪着贺连胜与赵云芳坐自家院子葡萄架下,喝茶聊天。赵云芳自己做了那种仿月饼的千层饼,贺帅一直都挺喜欢吃的,吃了不少。
葡萄架下,秋虫啾啾,凉风习习,这一家子却也是其乐融融。这么多年了,贺帅一直是老两口的骄傲。看他小时侯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成不了材,而如今,30多岁的男人已经给这个家撑了一片天,也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了。贺连胜与贺帅探讨着当前的国际形势,赵云芳听着,不时也插上几句,说不到一年,香港就要回归了,如今彭定康一直在上窜下跳的,不知道到时会出现什么事情。贺连胜有些不以为然,说国家不可能乱,还说我们现在终于开始能强硬了。国家就像人一样,弱的时候都欺负你,如今站起来了,就一定不能再被人踩下去。说到这里,老爷子很激动。他亲眼见证了自己国家从弱到强,那种感情是很强烈的。
贺帅看老爷子激动起来,忙转了话题,说重阳节快到了,想给他们报个旅游团,到时让他们出去旅游。他们不是一直说想去格瓦那战斗过的地方去看看,如今开放旅游了,要不就去转转?格瓦那60年代初到中国访问时,贺连胜还没被打倒,当时他亲眼见到过这位英雄。
听到这里,老头老太太相互看了眼,都有些激动。他们同样有自己的偶像,格瓦那就是。赵云芳喃喃着说,“老贺,趁咱们还能走地动,要不去看看?”贺连胜就很爽快地说“好,去看看。”这后面,三人的话题就定格在了这位英雄的身上,格瓦那不仅是60年代的英雄,一直到现在,他都是无数人心中的偶像。贺帅小的时候就读过他的传记,对这位人物的向往不亚于自己的父辈。这一聊,就没了时间,等赵云芳不自觉地捶腰时,贺帅才发现已经很晚了。忙劝老头老太太去睡觉,说这里自己收拾。老头老太太也真累了,和自己儿子也没什么好客气,就回屋休息了。贺帅回头看见石桌上的千层饼,转头喊了声妈,赵云芳回头问怎么了,贺帅就说那饼还有吗?他想带点回去。赵云芳笑了说有,知道你爱吃,我做地多。贺帅就笑了,忙催他们去休息。
贺帅看他们进了屋,收拾了下,然后坐葡萄架下抽起了烟。他们住的是花园洋房,贺连胜从位子上退了后,除了门口把门的小兵没了,其他也没什么变化。这葡萄都长那么多年了,看着越发精神,墙角那棵桂花树也高了不少。这还没全开,等花都开了,院子外好远都能闻到香气。
抬头,就看到月亮,又大又圆,这样的月亮总能让他想起很多东西。贺帅的心有些烦躁,他掐了烟,走到屋里去拿大哥大。顺手看了下BP机,却发现好几条留言。有条是陆卫军的,很官话:祝你和家人中秋快乐,幸福安康!贺帅看了这留言,摸起电话就打了呼台。没过多长时间,大哥大响了起来。贺帅挂掉,打了过去。
“贺帅,什么事?”听那边,似乎有点喘。贺帅愣了下,他留言是“速回电”,其实……好像根本没什么事。
“你在哪?”那边似乎有点吵。
“我在听人家唱歌。”
“你又去河边了?和谁?”
“就我自己。”贺帅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妈做的千层饼,我带回去给你吃。”
“那我就等着了。”陆卫军笑着说。贺帅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两边就沉默了。
“还有事吗?要没事就挂了吧,这长途挺贵的。有事回来聊。”贺帅抓着大哥大,说了声“好”。陆卫军又低声嘱咐了句让他早点睡,就挂了。
贺帅找了个干净的盒子,到厨房,把千层饼给装了起来。然后洗了下,就躺下睡。他房间窗户朝南,月亮的光毫无遮拦地通过窗户洒了进来,洒地一地都是。贺帅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眼睛也睁了半个小时。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老想着陆卫军一个人坐河边吸烟的情景,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坐那,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的那种。他的心就有些揪,越想越难受,最后索性坐起来抽烟,一根烟没抽一半,就摁掉了烟蒂开始换衣服。10多分钟后,贺帅已经拿着简单的行李,拎着那盒千层饼,坐在了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客厅里留了个条子,说生意上有点事,要急着回去处理。
坐在飞机上,那盒千层饼就放在贺帅腿上,他怕放行李架上给挤变形。飞机上,别人都睡地呼呼的,他一点都不悃,精神无比地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然后继续神采奕奕地赶往了陆卫军的住处。等站到陆卫军门屋前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了。
当睡眼惺忪的陆卫军打开门时,很是惊讶,担心地问,“贺帅,出什么事了?”贺帅拉着箱子朝里挤,手里的盒子到现在才放下,说“没出什么事。公司忙,就先回来了。这就是千层饼,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这是贺帅给自己的理由,他大半夜的飞了几千里总要有个原因是不是?
“你吃吧。我好困,我今天不回去了,就在这睡。”贺帅扔了箱子,踢了鞋,衣服没脱就朝床上滚。不知道怎的,刚在车上时还一点不困,这到了地,一放松,就是觉得累地不行了。陆卫军此时也完全醒了,看了看表,快五点了。揉了揉脸,决定就起床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