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坛
——史铁生《我与地坛》赏析
杨雪松
原著选读: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圯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
○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面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把一个歌舞凝练为永恒,这个欲望有怎样的人间姓名大都可以忽略不计。
读书手札:
有些作家我们喜欢,但不热爱。比如某某得了什么奖,当了什么主席,写的叫好又叫座,但他就是不能给我们亲人的感觉。而史铁生不是这样,他离世后,全国各地的读者,自发举办追掉活动,有的在一个简陋小屋子里,三五个人,就着烛光;有的在网上的一个小贴吧里,轻轻呼唤和诉说,就那么星星点点的,零零散散的,汇聚成思念的河流,团聚成朝拜的野火。我当时想:怎么样,看见了吧,这是文学的力量。
思念史铁生,因为他兄长般真诚的文字;朝拜史铁生,因为他发自灵魂的言说。我们热爱他,视他的文字为宗教,是因为,他在替我们发出天问,替我们苦思冥想。也许,是他替我们残疾了身躯。
有人写作是为了糊口,有人写作是为了抒情,史铁生不是,他把自己残疾的身躯悲壮地放在了祭坛上,用笔声声啼血般鸣叫,誓要向老天要一个说法。他始终在问:人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活?为什么要写作?
于是便有了《我与地坛》。反复读,发现文字里没有卖弄,没有指手画脚。他摇着轮椅,孤独、自闭,又悲凉。卑微得一如草木。他没有伪装成牧师,而是作为一个忏悔者、流放者、救赎者,来到地坛的园中,一呆就是十五年。
这让我想起释迦牟尼,我祖也曾在年少时目睹人世变幻无常,感到生老病死难以解脱,于是到尼连禅河边静坐沉思,六年过去,终在菩提树下觉悟成佛。
再说《我与地坛》,文字的力道诗性十足,恰如一把古剑,已经纯青炉火之锻造,削铁如泥。剑舞之时,一道道光焰击破夜空,每一记印痕经久不散,如泣如诉。他说道: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他写石门落日,说“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又说雨燕,“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说唢呐声,“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说园神成年累月地对他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他最后说:“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把一个歌舞凝练为永恒,这个欲望有怎样的人间姓名大都可以忽略不计。”其诗性令人震撼,震撼又绝非停留在形式美本身,而延绵于思想的骨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我不知道在中国现当代的作家中,还有谁被称为“思想家”。鲁迅当之无愧,他把孔乙己和阿Q当镜子让国人来照;巴金晚年的《随想录》,振聋发聩地喊出“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然后是史铁生,他摇着轮椅带着悲愤走进地坛,十五年苦修,顿悟了生命的真相:“别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
世上有各种坛,酒坛、酱坛、醋坛、肉坛......多装着口腹之欲,而史铁生的地坛,装载着菩提灵光。我相信一个龌龊潦草的人,是不能与地坛对话的。只有高贵的血,才配得地坛之丹。
前不久到北京看剧,空闲时四处逛,却始终回避着地坛。有网帖讲,那里如今被老大妈占据着跳健身操,所以更不敢去。生怕看它一眼,便碰碎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