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象与情意的关系看三首小诗 诗情画意的图片

叶嘉莹

我很早就有这样一个想法,觉得学科学的人,应该也跟文学结合起来。因为从古今中外的历史上都可以得到证明:最好的天才,富有创造性的科学家,像牛顿、瓦特,他们都是既有很锐敏的直觉感受,而且也具有很丰富的联想能力。在中国历史上,东汉的张衡,他曾经创制了浑天仪和地动仪,是关于天文学和预测地震的两种很重要的科学上的创制发明;而同时,他在文学上也留下了不朽的、伟大的成就。他在东汉时代,是五言诗的一个非常好的作者。他的《同声歌》在早期的五言诗的作品之中,是很值得注意的一首诗。他不仅在五言诗的创作方面很有成就,而且对七言诗的创立也有很大影响。从他有名的《四愁诗》:“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我们可以看到,他是把楚辞里有“兮”字的体式,跟没有“兮”字的七言字的句子结合起来了。他是从楚辞的有“兮”字的七言形式过渡到没有“兮”字的单纯的七言诗的一个重要的作者。不但如此,张衡还写有那长篇伟制的《两京赋》,以及短小的抒情赋,可以说没有一种体裁他写得不好的。他是同时在科学上、文学上都有成就的一个人。我认为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

还不只是从中国和外国古代的科学家及艺术家可以得到这样的证明。我在台湾教过很多年书,历代文选、诗选、词选、曲选,还有各种诗人的专书,我除了教这些课以外,我还教过一门课大学国文。那时的台湾,他们在高考时也是举行“全国”的联合招生考试,按成绩来录取的。那时候台湾大学在台湾省里是成绩最好的一个学校,大家总是把第一个志愿填上台湾大学。到了台湾大学以后,无论是文科、理科、工科、商科……所有的科系,一定要必修大一国文。而在联考招生时,学生的程度不整齐,有的高,有的低,要是把程度不一的学生放在一个课堂来教,老师就很伤脑筋。讲快了,程度低的同学跟不上;讲慢了,程度高的同学感到很无聊。所以,他们把各学科学生的大一国文、英文,按照入学考试的成绩来分班。他们把国文成绩最好的一班让我来教。而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那些国文最好的学生,大部分不是文学院的学生,而是理学院的学生。因为我同时也教中文系的课程,所以二者一相比较,我就发现许多颇有文学天才的学生都去读理学院了。因为他们觉得,比较起来,学中文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所以他们虽然也很有文学的兴趣,但是当他们填报大专志愿的时候,他们都填报了理学院的志愿。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就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我认为他们学理科是好的,他们可以作出更大、更多的科学方而的贡献;但是我同时也就觉得他们有那么好的文学天才,而他们以后竟跟文学疏远了、脱节了,把他们那么好的天才,白白地浪费了。我认为这是天下最可惜的一件事。所以,我是从一、二十年以前,就有了这个念头,我觉得理学院的同学们,他们学理科,这是好的,是应该鼓励的,可是同时,他们如果有文学的兴趣,我们也应该帮助他们发展这方面的兴趣,使他们成为文理兼长的,富有创造性的人。这样的人,我相信:文学,他们可以有成就;而理学也可以从直觉的锐敏的感受,和丰富的联想,能够有更好的科学上的创造和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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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听说,这里的科技大学要成立一个文史的部门,而我居然这么荣幸,能够有机会与大家见面,交流学习古典文学的经验,这对我说来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虽然我自己所知不多,我还是愿意把我所知的,如同古人所说的“野人献曝”提供给大家作为参考。缪老刚才谈到我写过一首诗,我说,“钩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要建筑祖国的大厦,大家都是人材,这不用说了。我是个散木,不成材的木,但是我的根也仍是植在故乡的,我是由祖国培养起来的。我今天所知道的,所学习的,所具有的,都是我从祖国学习的。刚才介绍了,我是辅仁大学毕业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从祖国培养而获得的,所以我也愿意把我自己的所学贡献给祖国。我说“书生报国成何计”,像我这样一个读书人,我虽然有报国的感情,有报国的志思,可是我没有什么能力,没有什么做出伟大贡献来的能力。我说“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因为我学习的是古典文学,而我这几十年沉浸在古典文学之中,我也研读,我也写作,我也教书,我就发现,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最美好的一面,是保存在我们的古典文学之中的。屈原、陶渊明、杜甫、李白、苏东坡、辛稼轩……那些古代的诗人们,他们的作品里边,所含蕴的那一份丰富的、美好的、崇高的品质,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品格,他们的志愿,他们的感情,他们的修养,我觉得那是非常可宝贵的,我觉得应该让我们的年轻人在这美好的文学里边,汲取到我们中华民族最宝贵的一份文化上的营养。我们是应该要把我们所知道的传给我们下一辈的人,这是我们的责任。我虽然是散木,但是我“难忘诗骚屈杜魂”,我没有办法忘记他们这些人的品格、感情,因为我真是被他们感动了。我的一个亲戚写信来开我的玩笑,他说:“我们大家都不理解,你这么大年岁了,还东奔西跑”(我1945年毕业,明年就毕业四十年了,毕业四十年了,也就是教书教了四十年。我从来没有休息过,连暑假我还不休息,从外国地回国教书)。他们说,“我们不理解这个做人的态度。”缪老还看了我亲戚的信,信中说;“你这是苦行僧,还加了传教士。”我说,“是的,如果说我传的是诗教,而且是广义的诗教,要把中国诗歌里边这一份崇高、美好的思想、感情、品格、修养传下来,那我真的是有这样的理想,我也真的是有这样的意愿和感情的。”

当科技大学的王先生邀我来的时候,我本来想我有很多话愿意和大家交流的,可是因为时间不凑巧,我己经快要离开成都了,只有今天这一个上午的时间,现在也所余无几了,所以我就不敢选择那些重大的题目,像我刚才所说的——屈原、陶渊明、杜甫……,这些伟大的诗人,你怎么能够在一、二个小时把他们介绍完呢?他们的诗歌是和他们的品格、思想感情结合在一起的。所以,为了时间的缘故,我就只能介绍几首很短小的诗。那我要讲的是什么呢?我为什么选择了这几首小诗呢?

我以为在批评、欣赏、学习中国古典诗歌这方而,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大家常常讨论、常常伤脑筋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究竟怎样衡量判断,哪一首诗是好诗,哪一首诗是坏诗呢?这不仅在中国,在西方也是很成问题的一件事情。你要给学生一首诗,告诉他作者是莎士比亚,他就盲目崇拜,认为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就一定都好。如果你不告诉他作者是谁,你就给他几首诗,他就很难判断,那究竟是好诗还是坏诗。也许有一些人,他自己有一点点直觉感受,他说我喜欢这个,我不喜欢那个。可是你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你能说出那个缘故来吧?而且你所说的那个缘故,果然就是衡量一首诗歌好坏的正确标准吗?所以,时间虽然不多,但是我还是很想利用这个时间来谈一谈——什么是衡量一首诗歌好坏的标准。

中国古人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要说到一首诗歌的好坏,先要看那作诗的人,是不是内心真正有一种感动,有要说的话,是不是有他自己真正的思想、感情、意念;还是没话找话,在那里说一些虚伪、夸张的谎话。就是说,是不是果然“情动于中”,这是判断一首诗歌的最重要的标准。既然要“情动于中”然后“形于言”,这“情动于中”是诗歌蕴育出来的一个重要的质素,那么什么东西才使你“情动于中”呢?晋朝的陆机有一篇《文赋》说过,“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在那强劲的、寒冷的秋风之中凋零的落叶,人们看了,就有一种萧瑟的、凄凉的、悲伤的感觉。“喜柔条于芳春”是说,当芬芳、美好的春天,我们看见草木那些柔条发芽长叶了,我们就有一种欣喜,这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种感动。后来更有名的一本关于诗歌批评的书——钟嵘的《诗品》,它前面有一篇序,第一段开始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气之动物”是外边的冷暖、寒暑,中国所说的“阴阳”二气,它感动了外物,所以有花开,所以有叶落。所谓“物之感人”,是说随花开叶落的“物”的现象,就感动了人的内心。“摇荡性情”,所以就使你的内心有一种摇荡的感动。“形诸舞咏”,所以才表现在你的歌舞、吟咏的诗歌之中。所以,人心之动,是物使之然也。也就是说“情动于中”的一个因素是由于外在的大自然的物象。而如果说外在的,没有感情的,没有思想的草木的荣枯,都能感动你的话,那么跟你同样的人类的悲欢离合,难道不感动你吗?像孔子说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所以,杜甫在诗中才写下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才写下了“三吏”、“三别”。像这些人世间很多人生的事情当然就更使你感动,不只是你自己个人的死生离别感动你,你看到别人的死生离别也同样地感动你。而诗人是有锐敏的感受的能力和丰富的想象能力的,于是就不只是你自己的生活遭遇感动你,也不只是你看到别人的生活感动你,不只是你今天看到的当代人的生活感动你,古人及千百年前发生的事件就也一样地感动你。所以,中国才有咏史的诗,“万古长留楚客悲”,“楚客”——屈原的悲哀为什么万古之下还感动了后代的人呢?所以,诗人就是要有一种中国古人所说的“民胞物与”之心,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对事物我都以同情的心对它,更不用说与我同类的人类,我当然就更会有同情和关怀了。当然,最好的、最能感动人的诗篇是诗人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自身的体验所写出来的。可是我刚才说过,好的诗人有锐敏的感受能力,有丰富的联想的能力,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不只是草木,不只是现在的人事,我所没看见过的,没经历过的人事,都可以感动我,这才真正是一个有博大的感情、襟抱的诗人。所以,古人才会写出来很多美好的诗歌。白居易写了《长恨歌》,他是唐明皇吗?他不是。他是杨贵妃吗?他也不是。他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虽不是唐明皇或杨贵妃,但他能够想象唐明皇跟杨贵妃的死生离别的感情。

我们今天所看的这三首小诗,题目都是《玉阶怨》。所谓“玉阶怨”者,是一种怨情,什么样的怨情?中国古人喜欢写女子的闺中的怨情。因为那个时候,中国古代的封建时代的女子,她在社会上是没有独立自主的生活的能力的,她也没有独立自主的地位,她的一生一世,就完全依靠在别人的身上。所以,中国古人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因为她没有独立的生活,她永远是等待的,永远是被动的,她可以被选择,也可以被抛弃。所以,中国古代的那闺中的女子,才会充满了这样一份哀怨的感情。另一方面,诗人也可以单纯地设身处地站在一个同情的地位来写女子的怨情。因为,古代的大多数诗人都是男子,女子是根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的,她有再好的文学天才也被埋没了。所以,那男子写了很多代言体,替女子说话,写女子的怨情,也同样有些人是写得很好、很动人的。除此以外,中国的男诗人喜欢写女子的怨情,还有一个原因,就因为在古代的那个封建社会里,以“三纲五常”为道德标准,夫不是为妻纲吗?那君还为臣纲呢。所以,一个男子在家庭里边是大丈夫、男子汉,他是独立自主的。他的妻子是归属于他的;可是当他站在君臣这一纲的时候,他就也是被选择的了,他就也是可以被随便抛弃的了。所以当他们写代言体的闺怨诗的时候,有一种可能是单纯的只是写女子的怨情;可是另外就还有一个可能,写女子的怨情同时也寄托了他男子自己的怨情。这是中国有许多男子之喜欢写闺怨诗的缘故。我们要讲的这三首诗,就是所谓闺怨的诗。

“玉阶”是很珍贵,很美好的玉石做的台阶,像大理石、汉白玉,所以叫“玉阶”。“玉阶”是闺中的,她的园庭之内的台阶。这里我们还要说,中国古代写诗的时候,所用的这些名词,你不用很死板地去解释,说“玉”,它就是真正的玉吗?是什么玉?是绿玉还是白玉?不一定这样说。当中国古代的诗人,他用了这样珍贵、美好的字面的时候,他不只是写现实的,一个玉石的台阶而已。那珍贵、美好的形象是一种陪衬,是那人物的陪衬,是那感情的陪衬。在我们国内有一位前辈学者,已经去世了,是一位书法大家——沈尹默先生,他曾经写过这洋的两句诗,他说“珠楼十二玉为房,幽静难成时世妆”。他说的是有珍珠妆饰的楼,是“珠楼”,而“珠楼”里边的每一个房间,都是玉做的。“十二”者是极言其多,这么丰富,这么珍贵,这么美好。你说沈尹默先生他有过珠楼吗?他有过玉房吗?他没有。这首诗他所写的形象是代表一种珍贵,美好的品格。一个人要知道珍重、爱惜自己,你要把你自己的品格、思想看得是可宝贵的。他说,在这样一个“珠楼”、“玉房”之中的一个美丽的女子,她这样的幽静,这样的美丽,她不喜欢,不愿意,所以她“难成”,她不容易妆束成那时世的、摩登的模样。有些人是喜欢跟风的,自己没有主张,没有见解,人云亦云,不管好的坏的都跟。他说有一个女子她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盲目跟从呢?你的美好是在于你自己的品质的美好。所以“珠楼”、“玉房”都是一种象喻。那珠玉的台阶是一种珍贵、美好的象征。这三个作者写的都是《玉阶怨》,第一首是虞炎的,第二首是谢朓的,第三首是李白的。为什么会有同样的题目呢?因为中国古代本来有一种乐府诗,是因为汉朝有这种乐府的官署,这个官署里边有掌音乐的乐府的官,把歌谣配上音乐,可以歌唱,可以成为流行的歌曲。简单地说,这《玉阶怨》是乐府的诗题。这首诗是五个字一句的,有四个句子的小诗,我们普通说是五言绝句。五言绝句包括三种不同风格的作品。我们一般所念的五言绝句,是律体的绝句,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或“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它平平仄仄是按照律诗的格律的,这是所谓律绝。还有所谓古体的绝句,也是五个字一句,也是四句,但是不用律诗的平仄,像柳宗元的诗“千山岛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翌翁,独的寒江雪。”它不是律诗的平仄的格律。除了律体的绝句、古体的绝句,另外就是我们今天所要讲的乐府诗题的绝句。

现在我们就要看这三首诗了。第一首是虞炎的《玉阶怨》。他说

紫藤拂花树,黄鸟度青枝。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

谢朓的诗也是《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李白的《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大家看这三首小诗,哪一首是好诗,哪一首是坏诗呢?现在我们就要把它分辨一下。一般说起来,大家在课堂上,总是挑好诗讲。因为中国有那么长的文学史,好的诗我们都讲不完,谁讲坏诗呢?可是,我们为了给大家一个批评衡量的标准,所以我们就要把坏诗、好诗都看一看。

现在我们先来看虞炎的这一首诗。他说;“紫藤拂花树,黄鸟度青枝。”写的不是很美丽吗?很多人误以为,文学上的诗歌创作,只要用一些美丽的辞藻,有一些美丽的形象,就是好诗了,说“诗歌是重视形象的”。其实不全然如比,有形象的诗不一定都是好诗,没有形象的诗,也不一定都是坏诗。“藤晓”、“花树”、“黄鸟”、“青枝”,都是大自然界中美丽的事物,都是美丽的形象。然而我以为,这两句不是好诗。为什么不是好诗?我就要给它作一个分析、说明。其实说它不是好诗的人,还不从我开始。刚才我们介绍的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本专门的诗歌批评的著作——钟嵘的《诗品》,在它前面的序文里边,就有这样一句“学谢朓,劣得‘黄莺度青枝’。”他说谢朓的诗是当时写得好的,有些人看到谢朓的诗写得好,他们就想学习谢朓。“劣”就是优劣的劣,坏。他学谢朓,但是他写得不好,他只写出“黄莺度青枝”的句子来。可见很早就有人说它不是好诗,也可以见得学别人的时侯,不要盲目去学。你说他用了“黄鸟”、“青枝”,我也用“黄鸟”、“青枝”。他一用就是好诗,你用了就是坏诗,为什么呢?因为把“黄鸟”、“青枝”结合起来的方式不一样。诗歌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形象就产生作用的,整个一首诗是一个生命,是一个感动、生发的生命,是在成长的,它的每一个部门都要组织结合起来,才能够判断它是好诗,还是坏诗。

“紫廉”和“花树”何拟不是好诗呢?这其间有很精细的分别。“紫藤”,紫色的藤萝花,是一种花树里边的专类名词,指明了花树里边的哪一种?是藤萝。什么颜色?是紫色。可是“花树”呢?花树是泛称。紫藤算不算花树呢?算啊!所以,他把一个专指的名称与一个泛称的名称两个结合在一起,这在诗歌里边,就没有产生一个目的性的作用。因为它错综杂乱,它没有一个固定的引导你去感动的方向。“紫藤”、“花树”可不可以写?当然可以写了;“黄鸟”、“青枝”可不可以写?也当然可以写了。杜甫曾经写过这样两句诗,他说“扬花细逐桃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这里边也有花,也有鸟,也有黄,也有白。这两句诗是好诗,因为他结合得好。怎么结合得好?先说这两种同是专指的花,一个是“桃花“,一个是”杨花,“细逐”,动词用得好。“逐”是说“随”,在杨花(就是柳絮,漫天飞舞的时候,那桃花的花瓣,比较细小的,比较轻盈的,经春风一吹,也像雪片一样飘洒下来了,所以桃花随着杨花飘落了。你看杨花,那一片一片的柳絮;桃花,那一片一片的细小的花瓣。一片杨花,一片桃花,而且是慢慢地从空中飘来,所以说“细逐”。那么“黄鸟时兼白鸟飞”呢?“黄鸟”是黄莺,“白鸟”是白色的鹭鸶鸟。他写的是长安曲江的风景,这是他在曲江边上写的诗。“时”是偶然,偶然有一只黄莺飞过了,偶然有一只白的鹭鸶飞过了,偶热两只鸟同时飞过了。“细逐”、“时兼”这两个描述的词写得好。“黄鸟”和“白鸟”是同类的,“桃花”跟“杨花”是同类的。他所写的是什么呢?他要传达的是一种寂寞、无聊赖的心情。在曲江的江边上,长久地坐在那里的那一份感觉。你如果不是很寂寞,你一群人说说笑笑,你会注意到“桃花细逐杨花落”吗?你不会注意到。是寂寞孤独地坐在那里,而且是很久,所以看见“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他要写的只是孤独,只是寂寞,只是长久的坐在曲江的江边上吗?不是的。杜甫要写的是什么?是他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当他做左拾遗时,他屡次上奏疏给朝廷,他看到国家多少政治需要改革,而没有人听信他的话,没有人理会他的那些谏疏、奏章。所以他才写了这样寂寞的诗,所以他才会“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才会坐在曲江江边上,写“桃化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不只是杜甫这样的诗写得好,李商隐也写大自然的景物。李商隐写什么呢?他说“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很多人一讲到李商隐,就讲到他的《无题》诗,以为他写了很多爱情的诗歌。其实不然的,李商隐是一个非常关心国家政治的一个人,是非常有用世的志意、有理想、有抱负的这样一个诗人。当他不得志的时候,写到春天的景物,他说那“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你看他写得多么好,也是形象,有花、有柳。“花”用了一个胡须的“须”字,那是花中间的花蕊,我们说“花须”。杨柳是青色的,我们中国这个青色的范围很广泛,蓝、绿、黑都是青。那柳叶的样子像人的眼睛一样,而我们常常说人的眼睛是“青眼”,本来是指黑色的;可是青,也可以说是绿的,所以也常常说是柳眼。“花”跟“柳”是两种不同的植物,一个胡须的须字是人体上的一部分,一个眼睛的眼是人体上的一部分,他马上把这两个形象很密切地结合在一起了,而且就使得读者感觉到它和我们和诗人,有这么一份亲切的、互相感发的关系。我们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所以外物就感动了你,那“花须”、“柳眼”你就觉得它都跟我一样,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而当诗人不得意的时候,寂寞无铆赖的时候,所以他看到“花须柳眼”也“各无赖”。虞炎不是用了“黄鸟”、“青枝”吗?你看李商隐也用颜色,“紫蝶黄蜂俱有情”。“蝶”是一个种类的昆虫,“蜂”是一个种类的昆虫,可是要知道,蝶跟蜂有相似之处,它们都是采择花粉的,而采择花粉是一种多情的象征,所以词牌子里边还有《蝶恋花》呢,不是吗?所以他说“紫蝶黄蜂俱有情”,你看那“紫蝶黄蜂”在这花丛之间往来飞舞,都是这样的动情;这样多情的宇宙万物和世界,而诗人李商隐所过的却是这样的失意、落拓的生活。同样用形象,你看李商隐用得多么好。可是“紫藤”与“花树”,有何相干?不错,虞炎这句中间也有一个动词,他说“紫菇拂花树”,这不是把它们结合在一起了吗?可是这个动词用得好不好,是有很重要的关系的,你要掌握到一个最恰当的动词。法国的小说家福楼拜曾经给莫泊桑写信,跟他说过所谓“一语说”,就是你要找到你所要传达你的思想感情的最恰当的那一句话,不是最美丽的那一句话,是最能够真诚地表达你的思想感情的那一句话,适合于那个物性的那一句话。“拂”字好不好??“拂”本意是一个好字,是飘拂的意思。而能够飘拂的一定是能够垂下来,很长的,中国很多诗人,用“拂”字,都写得很好,像李后主有一首小诗,他说“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他说,因为我现在的年岁慢慢地老大了,我再没有那样的身体健康的情况,也再没有当年我少年时候的那种趣味、那种感情了。所以看到春天,我都觉得“羞”,没有相当的身体、感情去配合那万紫千红的春天了。可是在我经过的地方,看到花红柳绿,它们的芳魂,那种芬芳美好的精神,那种情态,是“感旧游”,就使我感动了,让我怀念起来了我旧日游赏的往事。他说“多谢长条似相识”。这个时候还有谁认识我呢?还有谁同情我这样的感情呢?只有那长长的柳条,它好像是认识我。“强垂烟穗拂人头”,它就垂下来,它那烟雾迷蒙之中的,己经快要开柳花,带着烟穗的长长的柳条,它飘拂在我的头上。李后主说“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这个“拂”字用得多么好,多么地多情,而配合那个长条,配合他对于旧游的感伤和怀念,是多么好的一个字。可是这“紫藤”跟“花树”怎么个“拂”法呢?一般人对藤的印象就是缠绕,这藤总是一直向上爬,缠得紧紧的,这是藤的一个特征。我在台湾的时候,有一首流行歌曲,它里边有这么两句,说“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所以那藤跟树的关系是死缠。可是现在他说“紫藤拂花树”,这个“紫藤”与“花树”,一个专名词,一个泛你的名词,中间加个“拂”字,这两个形象,它不给读者一个很明确的、很鲜明的一个感发的作用和目的,它不带领你去感发什么东西。他又说“黄鸟度青枝”,“度”本来是度过的意思。这个字本来也是一个很好的字,就跟“拂”是一个很好的字一样,你用得好,它就是最好的一个字。周邦彦有一首词,其中说“风樯遥度天际”。他是说,看那江上的远帆,因为是远远的船,所以在天际。“樯”是船上的船帆。他说你看那涨满了风的帆樯,远远地在天边度过去了。因为船在天边,很远很远的,所以这个“度”,你可以看到它慢慢、慢慢地在那里移动。“风樯遥度天际”,这个写得很好。可是“黄鸟”怎么“度青枝”呢?“表枝”是绿的树枝,“黄鸟”是黄莺,黄驾是从这个树枝飞到那个树枝,那不是“度”。这个“度”字描述得不恰当,好像黄莺在那里慢慢踱步。你看见过一个黄莺鸟在树枝上散步一样的走吗/而且黄莺鸟在树上散步,又代表了什么,给了你什么样的感发呢?所以他用这个动词是不恰当的。

就因为他前面两句结我们的形象和描述是不恰当的,不能够引起我们读者一种感发的感动,所以当他后边说“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时,我们也没有感动。他说,在这样春天的一个花园里边,一个女子怀念她所爱的一个人,当她“思君一叹息”的时候,她痛苦的眼泪就配合着她叹息的声音流下来了。他虽然写了“叹息”,写了“苦泪”,写了“思君”,这都是很明白地说明感动的字样,可我们都不感动。因为他没有带领我们进入到他感发的感动之中去。他前面的形象,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感动,所以这一首诗,不是好诗。

现在我们看第二首诗,“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这是谢朓的《玉阶怨》。这首诗就比较好了。怎么好呢?我说,诗,一定要形成一种感发的力量。他说,“夕殿下珠帘”,这个写得好。刚才我说过,“玉阶”是珍贵、美好的,而这个珍贵美好的形象就是一个珍贵美好的人物的陪衬。需要陪衬的是诗歌中的主角,那个人物的美好。而且不只是陪衬人物外表的美好,还衬托出这个人,她的感情的整个的品质的美好。所以“珠帘”就写得很珍贵、很美好,跟题目的“玉阶”是配合的。既然是“玉阶”这么珍贵、美好的,所以想必应该是一个很珍贵、很美好、很高贵的一个背景的情况。所以他把这个背景的环境说是“殿”,是官殿之中。古代写女子的怨情,有“闺怨”——一般女子闺中的怨情,还有“宫怨”——就是在宫中的女子的怨情。“三千宠爱在一身”,那二千九百九十九就必定有怨啦。你看,他这里边的字就用得很好,第一个“夕”字,是黄昏的时候。古人说的“有约不来过夜半”。如果有约会,他早就应核来了,已经到了黄昏——“夕”了,这个人还没有来,所以她的“珠帘”就“下”了。这个形容字的“夕”和动词的“下”都用得好。因为它产生了一种要传达他的感情意念的一个正确的作用。他要写这个女子的孤独寂寞的怨情,所以他用这个“夕”,是黄昏。这“黄昏”就引起了后边所有的长夜漫漫的寂寞孤独。它有一个方向带领你。再看这个“下”字也用得好。因为把帘打开了是表示你有希望,你希望有人来;而帘子垂下来是说天已经晚了,你的希望已经断绝了。所以他第一句就写得好,他就隐约地已经开始带领你向这寂寞孤独的怨情在前进了,“流萤飞复息”,他说,在这样寂寞的环境之中,她就看到,外面的院子里边有流萤,就是萤火虫,一亮一灭地在那里飞动。你着他动词和形容词都用得好。“流”是动,飞动,一点一点地动,他后边加了一个“飞复息”,这个是只有萤火虫可以这样说的。普通的鸟你可以说它“飞复止”,“飞复停”,它飞了,它又停了。可是这个“息”,就不只是它在飞。你怎么知道它在飞的?黑夜之中你没有看见这个茧火虫,你是从它一闪一闪,一亮一灭的尾巴的火光那里看见的,它一亮而飞了,一灭又停了,所以说“流萤飞复息”。你说“流萤飞复息”与你何干?五代时候南唐的冯延巳写过一首小词,头两句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南唐中主就问他,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你说,那流萤的一闪一灭,一飞一止,与他有何相干?你要知道,诗人有一种很细微的,很锐敏的感觉,引动了你的感情的,是外面的一些动态。日本有一个诗人,叫做芭蕉的,写过一个很有名的徘句,就是日本的短歌,翻译成汉语是说:“青蛙跳入古池中,扑通一声。”青蛙跳入古池中与你何干?就是说当万赖俱寂的时候,忽然间有一个声音,或者忽然有一个光亮,是它使你的心一动。王维有一首五言绝句,他说,“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流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他写阴雨迷蒙的天气,在雨声飒飒之中,一只白色的鹭鸶鸟,飞起来转了一圈,又落下去了。那白鹭鸶鸟的飞起来又落下去与你何干?就是大自然的某一个动态引起诗人心中的一种感动。而在闺怨诗说起来,就是在萤火虫一亮一灭的那种飞闪的萤光之中,就衬托出那夜的漫长,夜的黑暗,夜的寂寞。所以,每一个光亮的闪动,就都带着她思君的怨情了。可是,他写得还不止如此,是“长夜”还“缝罗衣”呀。她所思念的人还没有来,她没有去休息,没有去睡眠,她还在继续地缝她的衣服。“罗”是一种最精细的材料。在漫长的夜中,她不断地缝。而缝衣服,是最富有女性化的一个动作,那针线的绵长,那种细腻的动作,都代表了女子的绵长和细腻的感情。不但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用它来写,中国唐代诗人孟郊还写过很有名的一首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写母亲的感情,当她缝衣服的时候,那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感情。总而言之,缝衣服的这个动作,是最有女性感觉的一种动作,是最温柔、最绵长、最细腻的。所以“长夜缝罗衣”,都是她长夜的相思和怀念。因为他前面三句写得好,所以他就带领我们进到一种感动之中,然后他第四句说“思君此何极”。这个“此”字,把前面三句都归纳在一起了,都结合融汇在一起了。“此”字在“夕殿下珠帘”一句,是指这样的时间;在“流萤飞复息”一句,是指眼中所见的这样的景物;在“长夜缝罗衣”一句,是指女子自己这样的动作之中,在这三种情形之中,你想我对你的怀念有多么深刻。“何极”,是哪里有什么终止呢,也就是无限之意。他所以写得好,因为他前三句结合起来归纳到思君的感情,而他前面所叙写的情景是有感发的力量的,是把我们带到感情之中的,所以这首诗就已比刚才那首诗好了。

一首好诗和一首坏诗的分别是非常细微的,是有很多的层次的。有博大高深的,有浅薄狭隘的。你的感情,你的内容,你的表现,传达的每一个字的作用、质量,都是重要的。

现在我们再看一着李白的一首《玉阶怨》。他说: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我不是说从形象和情意的关系来看吗?我们刚才讲了两个诗人的诗,像什么“紫藤拂花树“啦,”黄鸟度青枝“啦,这个形象跟情意根求没有结合在一起,所以不好。那么,谢朓的诗,“夕殿”、“珠帘”、“流萤”,这都结合在一起了,所以好。那么李白呢?你看他用的是什么?他的《玉阶怨》开始就说的“玉阶”,下边是说“生白露”。先说这两个形象。刚才我们所举的谢朓的那一首诗,“夕殿下珠帘”,那“珠帘”不是珍贵、美好的吗?是的。我们也说,珍贵美好的事物可以代表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她品格的美好。可是比较起来,凡是要学习诗的欣赏,你一定要比较才能判断诗的好坏。你不比较怎么知道呢?如果你比较,就知道谢朓那一首诗的“珠帘”还是比较写实的,“夕殿”、“珠帘”是写现实的,一个真正的环境的美好,是一个美丽殿中的一个美丽的珠帘。你说李白写的玉阶,难道不是现实中真的玉阶吗?当然,他所写的很可能也是现实的,真实的玉石的台阶,可是还不止于此。在李白运用这形象的结合的时候(我们所要注意的,所用以分别诗歌高下优劣的就在这种结合的地方),他使那个现实的玉阶产生了一种象征的效果、象喻的作用。那么怎么知道它产生了象喻的作用了呢?我们是可以证明的。因为它两个形象的结合,那玉石的台阶不是汉白玉的吗?所以是洁白的,而凡是石头给人的一种感觉又大多是寒冷的,“白露”给人的感受和联想也是洁白、寒冷的。就因为这两种相似的品质这样一结合,就把那个品质强调了。而这个品质一强调,就强调到象喻的层次,不只是一个现实的台阶而已了,而且他下边还有“却下水精帘”,还有“玲珑望秋月”呢。他的“玉阶”,他的“白露”,他的“水精帘”,他的“玲珑”、“秋月”,那洁白的、寒冷的、光莹皎洁的,是他整个这一首诗这么多形象的一个共同的品质。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他是先想了一想,“哦,这四种都是品质相近,我把它们堆在一起去吧”,是吗?一个真正伟大的有才赋的诗人,他不需要这样笨的一点一点去想,他是带着一种本然的直觉,他就觉得这样说出来就是好的。这种感受的能力,不只是对外边的花开花落你有感受的能力,还有对于文字的感受能力,就是这个字和那个字在感觉上是怎么不一样。所以,他把两个形象一结合就把这首诗提高到一个象喻的层次了。这在李白不见得是有意,可是却产生了这样的效果,所以“玉阶”、“白露”的形象就好。他说“玉阶”就“生白露”,这“生”字是多么好。你看“紫藤拂花树”的“拂”字就不恰当。“黄鸟度青枝”的“度”字就这么笨。如果说“玉阶有白露”,好像是差不多,相似而实不同。“有”就是存在于那里,可是“生”呢?“生”是这个白露的露水越来越多了,越来越浓了,越来越寒冷了,夜越来越深,时间越来越久了,她的思君的怨情也越来越深刻了。这个“生”字,有白露寒冷的增加,也有时间长久的消逝,所以说“玉阶生白露”。凡是好诗,它是一个整体,它整个的生命是联合起来的,所以接下来就是“夜久侵罗袜”。李白的第一句“玉阶生白露”的“生”字,就跟他第二句的“夜久”有密切的关系。那“生”就正代表“夜久”,也就是时间的消逝。如果你在屋子里边,根本不注意外边,你怎么知道“玉阶生白露”呢?是因为这个有怨情的女子根本就没进到房间里边去,她自己就站在那玉阶之上,所以接下来就是“夜久侵罗袜”。这个“夜久”是和那个“生”字的时间结合起来的,这个“侵罗袜”是和整个“生白露”的“白露”结合在一起的。什么“侵”她的罗袜?是白露的露水。“侵”是透进去,是露水侵透了她的罗袜。如果她只出去一下子,一秒钟,一分钟,露水湿不透。是她站在玉阶之上,站了那么长久的时间,感觉到时间的消逝与黑夜的来临,而一直到露水打湿了她的罗袜。这不只是打湿在表面,是透在罗袜的里面,让她肌肤上真正地感受到寒冷。像这样的感受,他所写的不是身体上的寒冷吗?不是罗袜内脚的寒冷吗?但是,不只是如此,是从身体的寒冷一直到心灵的寒冷。五代时候词人冯延巳(冯正中),他曾经写过这样的两句小词,“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他说,他站在一座小桥的桥边,看到水波摇动,那梅花的倒影映照在水中。我以为“梅蕊”就是梅花的花影,而并不是梅花的花瓣。他的这个“当心白”的“心”字,是跟这个“波”字联系在一起的,是梅花花蕊的影子在水中心的摇动。因为我们是用人的心来说那水波的波心的,所以当我们说到水波的波心的时候,就返回来可以想到我们的人心。那一团光影的摇动,己经不只是摇动在水波之中,也摇动在我的内心之中,是“波摇梅蕊”的影子便你心中荡漾。接下去,“风入罗衣贴体寒”。他说,我站在小桥上,风就吹到我这样薄的罗衣之中,使我“贴体寒”。是我的身体这么贴切地感到这一份寒冷。而这一份寒冷写得这么亲切,已经不只是身体的寒冷了,是他心灵上的寒冷。再看李白的《玉阶怨》,他说“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在那种寂寞寒冷之侵袭中所暗含的怨情已经写得很好了。如果是按照虞炎、谢朓的写法,后边就读写思君了。可是李白没有这样写,他下两句反而更扬起来,说“却下水桔帘,玲珑望秋月”。你要一比较这三首诗中所写的女子,就会看到诗人在诗里边所写的女子是不一样的。《古诗十九首》写的“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牗”,那是一种女子,她“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她化妆得很漂亮站在楼口,在那里表现她的美丽。可是《古诗十九首》还写了另外的一个女子,“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阿悲!”那个女子就始终没有出现。同样是好,但她们的品格和感情是不一样的。刚才谢朓所写的《玉阶怨》那个女子写得很好、很多情。“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你看多么缠绵,多么细腻,多么温柔的女性。这个女子他去“缝罗衣”,而李白所写的这个女子则没有缝罗衣,这是又一种类型的女子了。她的罗袜都打湿了,那就去睡眠好了,可是这个女子不但没有睡眠,她还更要垂下那水精的帘子。“水精帘”是什么样的帘呢?是玲珑的,剔透的,光明的,皎洁的。她要垂下来这水精的帘子做什么?她要透过这水精的帘,在水精帘的陪衬下,去仰望天上的那一轮光明、皎洁的秋月,是“玲珑望秋月”。这个“秋月”是和“玉阶”、“白露”结合在一起的,是寒冷的、肃杀的、寂寞的,是秋天的月夜。苏东坡说,有一次他跟妻子说话,是在春天的一个晚上。他妻子说,春天夜晚的月亮和秋天夜晚的月亮,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春天的月亮,看起来是比较温柔的,是花好月圆,而秋天的月亮给人的感觉是比较凄凉的。苏东坡就对他妻子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作诗,你说的真是诗人的话啊。苏东坡的妻子也许没有作诗,可是是有诗人的心灵的。那秋天的夜月和春天的夜月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秋天,因为气候的关系、空气出较清爽,尤其在北方,像我的故乡北京,一到秋天你就看到,天特别高特别晴朗,月亮就显得特别高特别亮,特别有一神高寒之感。我们不是说广寒宫吗?那真是一种高寒的感觉,这是秋月。而什么是玲珑呢?中国古人是讲究玉器的,玉是配合中国古代礼法的,有很多的讲究的。有玉环,就是一个圈圈;有玉璧,是整个的一片圆的;有玉块,是玉璧缺了一半的。而玲珑也是一块玉,是中间刻穿的,雕刻得玲珑剔透的,那真是精巧,而且是透明的。月亮里边含有一片光影,那真是像一块玉雕的玲珑一样。这个女子,当她的罗袜已经被白露打湿了,她为什么不回去睡眠?她为什么反而垂下来水精帘要望那天上玲珑的秋月呢?这个时候,李白的这首诗,已经从写实进入到一种象喻的境界,已经把这个女子思君的怨情从现实更提高了一步。她自己的怨情,她所怀念的那一个对象的品质,是那样的高洁,那样的光明,那样的美好。他本来是要写“玉阶”的怨情,思君的怨情。他的“怨情”没有说“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没有说“长夜缝罗农,思君此何极”,而是“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而“玲珑望秋月”中,都是他的“怨情”。而这一份怨情之中,已经不只是思君的怨情了,是那一种对崇高的、光明的、皎洁的、美好的品质的追寻和向往。他把他的诗已经提升到了更高的一个层次。

所以,我们要批评、欣赏诗歌的好坏,是可以从它的传达、表现;它的用字、造句;它的形象,它的整个的章法、结构来判断,来感受、体会的。

(由杨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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