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我抛弃她那天，是情人节。
从餐厅的落地窗里，远远地看见她走过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手里抓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和小册子，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什么“三分钟无痛流产”、“夜总会高薪聘公关”一类的乱七八糟的广告。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要接这些没用的传单，她告诉我，看见人家站在寒风中发传单，不忍心拒绝。她就是这样一个滥好人！
说实话，是我先勾引她的，但这不代表我不可以先厌倦。
8月的一天，酷热。我开车经过一个冷饮店，停下来买水，看见她站在路边的站牌下，穿着吊带连衣裙，用一本杂志遮着脸，白皙圆润的小肩膀完全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我在那一刻突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请问，到白云商场怎么走？我把车开到她身边，摇下车窗，很诚恳地问。白云商场是这个城市很著名的大卖场，我知道它就在附近。
一直向前走，到了红绿灯右转，然后直行，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在马路北边。她拿开遮在头顶的杂志，热忱地给我指点。我发现她声音甜润，容貌清秀，皮肤细腻得像孩童一般，不禁又添了几分窃喜。
我像个白痴一样装出很茫然的样子，先过两个红绿灯然后再右转吗？一个？你刚才说两个啊……
她耐心地重复了几遍后放弃了努力，无奈地看着我，我故意不看她的眼睛，我知道她在怀疑我的智商。
我装作万分为难地开了口，小姐，我真的很着急，你能不能带我去呢？你要去哪里，我一会儿开车送你去，好不好？
她犹豫，我眼中的恳求愈发殷切。万事开头难，就在我觉得已经无望的时候，她打开车门坐了进来。我简直按捺不住心里的狂喜，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一般的姑娘都会断然拒绝。但是，我说过了，她是一个滥好人。
那天，我得到了一个小时和她共处的时间。我还知道了冷饮店后面的写字楼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于是，两天后，还在那个站牌下，我又很“偶然”地遇到了她。
我不敢说自己是情圣，但也堪称个中高手，尤其是对付她这种傻姑娘。我们发展得很迅速，一个月后，就迎来了交往史上划时代的事件。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脸喷红喷红的，贴一下烫得很，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发烧了。我想停下来，她说她没事，我感觉她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猫。我心生爱怜，温柔地解开她的衣服，她的胸前有清凉芬芳的味道，如同晨风拂过竹林。我埋首，心醉神迷。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处子的气息。
我有过很多女人，但是初夜的落红也是第一次看到。不是想象中那样唯美，只是普通的殷红色血迹，沾染在床单上，时间长了也会干涸。她只看了一眼，就用手捂住了眼睛。我有一点点内疚，但是没关系，我随即想，我会对她好的。
我会对她好的，那是当时的想法。半年后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个女人身边蹉跎了一百多天的青春。
我能够拿出这么多的时间与她厮守，说明她确实是一个好女人。与我之前的那些女人不同，她的身体没有历史，像一座不设防的城，任我长驱直入；如一条无人涉足的河，清澈洁净。我想，没有男人能拒绝这种完全占有的感觉。整个夏天，一有闲暇，我就把她囚禁在我的身下，任自己在空调的嗡嗡声中汗如雨下。我承认我对她有过巨大的激情。激情来临的时候，像打喷嚏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但谁都不能没完没了地打喷嚏。激情褪却后，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留下的，只是纷沓旧事的满地残骸。
之所以对她突然厌倦，主要是因为我遇到了玫蝶。我是一个追求极致的男人，我喜欢玫蝶，不是因为她是富家千金，也不是因为她是商界名媛，纯粹是因为她的美貌。玫蝶的美，是男人心里的一道绮梦。
为了迎接玫蝶的施然而来，她必须离开。在那个到处都洋溢着甜腻腻爱情气味的晚上，我决定跟她摊牌。
对于我的决定，她还一无所知。我冷眼看着她带着无知的欣喜走进餐厅，喜孜孜地从包里掏出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这个礼物坚定了我要跟她分手的决心。她竟然送给我一个抽水马桶形状的烟灰缸。
你要让我对着这只马桶吃牛排？我冷冷地问。
这个很有趣的。她兴趣盎然地给我演示，你看，这个烟灰缸可以像真的马桶一样冲水，你把烟灰弹进去，按一下这里，烟灰就被冲走了，很适合你这种懒人。
有没有搞错？我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抽水马桶成为一个良好的契机，我就此和她恩断义绝。
第二天，我约玫蝶。玫蝶送我的礼物也跟烟有关，一只登喜路的烟斗。我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不在乎礼物的价格，而在乎女人的档次。有人说，女人是男人的终极品位。我不能让一个俗气的女人降低我的品位。
在美国长大的玫蝶果然不同，当天晚上就在车里与我亲热。我没有理由拒绝，但也不是特别欢喜。作为男人，我希望掌控一切，对过于主动的女人，总觉得意犹未尽。
把玫蝶送回去后，已是深夜了。我回到自己家，惊讶地发现，一天的时间，这个房子已经迥然不同了。所有属于她的痕迹都消失不见，完全恢复了半年前我独居时的样子。我迷惘地在房间里转了个圈，连她的气息都没有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消毒液和清洗剂的味道。
我欢天喜地地辞旧迎新，准备开始和玫蝶的新生活。但这崭新如瓷的生活这么快就出现罅隙，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由于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玫蝶急于融入这个城市的社交圈子，频频地要我陪她出席各种活动。几次香鬓云影、锦衣华服的酒会过后，我渐渐觉察出端倪。我承认玫蝶艳光四射，但是男人们眼神中的那种戏狎，绝对不是欣赏，甚至不仅仅是欲望。作为一个男人，我太了解那种眼神的涵义了。
于是，一个周末，我邀请几个从美国回来的青年才俊打高尔夫。几句漫不经心的谈笑之后，我就已经心中了然。玫蝶在美国的年轻华人圈中，有着凛冽的坏名声。虽然他们说得隐晦，但那种暧昧的表情足以令我不快。毕竟，自己女人的床技和身材被一群男人津津乐道，并且评判的依据是他们都跟这个女人上过床，对任何男人来说，都不是一件感觉舒服的事情。
玫蝶所到之处，处处都有知情者意味深长的目光，可见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一般的放荡。我不是卫道士，但是跟玫蝶在一起，总让我觉得自己的头顶隐隐地冒着绿光。我提出分手。
玫蝶很痛快地答应了，但要我给她十万块作补偿。
我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冷冷地说，你不缺钱，别把自己弄得像只鸡。
玫蝶轻快地笑了，用戴着卡地亚彩钻的昂贵手指戳戳我的胸口，温柔地说，亲爱的，我美丽的身体从不白白交付给任何男人，这是我的游戏规则。
但不是我的！我有点愠怒。
你最好能遵守，否则……哼！她用一个鼻音结束了这次谈话，瞪了我一眼，就扭着她美丽的身体娉娉婷婷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幻觉中一个又一个男人在她身后出现、交叠。我有点想吐。
当时我老爸和玫蝶的老爸正在合作一个投资巨大的项目，我不想让我们的胡闹搅了他们的正事。我虽然年轻气盛，但还算有分寸。签十万块的支票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骂，婊子！
然后时间哗哗地过去了六年。在这六年里，我遇到了很多比玫蝶更美的女人，也渐渐看厌了各种各样躲在爱情背后的物欲嘴脸。美色依旧是盛宴，但我失去了大快朵颐的胃口。风流荒诞的年少时光渐行渐远，在父母的安排下，我结婚了。
一天晚上，应酬回来，浸满酒精的胃渐渐觉出空虚，我对太太说，想喝一碗粥，配一道小菜，凉拌彩椒。
凉拌彩椒端上来，我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这道菜，无论太太怎么练习，也达不到我的要求。太太忿忿然，怎么就不酸不甜？我放了好多糖和醋，从哪里吃来的这刁钻口味？
从哪里吃来的？我亦在思索。一刹那，太遥远的一张脸，她的脸，从记忆浮云的层层遮掩中逐渐浮现出来，像一缕阳光竭力要穿透阴霾。但是，我残醉的大脑太过混沌，以至于这点微光转瞬即逝。
几天后，我们要搬家。太太清理旧物，从壁橱深处发现一只小箱子，我一时手闲，撕开了封在箱子上的胶带，一只马桶状的烟灰缸赫然出现。我把箱子搬到书房，慢慢翻检里面的其他物件。
一个日记本、一条水晶项链、一叠钞票。我翻开泛黄发脆的日记本，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在这个夏日午后渐渐凸现。
无疑，这个箱子是她临走前放进壁橱的，但不知为何放得如此隐秘。水晶项链是我送给她的惟一一个礼物，钞票是我付给她的分手费。她都没有带走。她带走的只有悲伤。在这个本子里，我读到了一种自己从未有过的体验：最初的忐忑、羞涩、喜悦，随即而来的甜蜜、憧憬、全身心的投入和付出，以及最后的肝肠寸断。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太太总是调不好凉拌彩椒，因为用的调料不对，白糖和醋放得再多也枉然。而她用的，是冰糖水和柠檬汁。
很多事情，看上去相差无几，其实本质迥然不同。她对我的爱，岂止是仅仅体现在一道菜上？我点燃一根烟，把烟灰弹到小马桶里，是谁说的，生活就像马桶，水一冲什么都没了。
我必须去寻找她。这里面还有自私的因素。早年糜烂放纵的生活给了我报复，我得过一场大病，虽然治愈，但是从此我的精子全部死掉了，除了倾泻欲望以外，再无其他意义。而她在日记中提到，已经身怀有孕，本来打算在情人节那天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桃花巷五十六号，是她写在扉页通讯录上的一个地址。
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小巷，是这个城市最落魄的所在。车开不进狭窄的巷口，我只好走进去。我走得磕磕绊绊，城市是这么大，城市又是这么逼仄。
门被敲开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她。终究不是，眼前的女子，没有她那么柔美，却比她干练。
我说我是晓芙的中学同学，很久以前去了国外，难得回来，想看看她。
女子说自己是她的妹妹，叫晓蓉。坐在窗下的老妇，是她的母亲。晓蓉苦笑着说，现在难得有人怀旧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来看她的人。
阳光从狭小的窗口投进来，细小尘埃在光柱中轻轻浮动。晓蓉轻缓的诉说，像一记记重锤，砸得我隐隐作痛。
我们是单亲家庭，我和姐姐很小的时候，爸爸就跟一个女人走了。妈妈对我们姐妹惟一的期望，就是找一个可靠的男人，稳妥地生活。六年前，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是巷子里一起长大的男孩，老实本分，人人都说他们般配。但那年夏天她突然悔婚，妈妈气得打她耳光。她鬼迷心窍，宁死不回头。有一天晚上，她跪在妈妈面前说，遇到那个男人之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二十几年来她都在做一个听话的乖女儿，这次她想自己做回主。妈妈哭着求她，两个人都哭得昏天暗地，但她还是毅然走了，搬去和那个男人同住。妈妈从此不许她再进家门。
半年后的一天深夜，她突然回来了。她说他们吵架了，想在家住几天。妈妈把她推了出去，以为她会哀求，谁知道半天没有声响，急忙打开门，门外已经空无一人。我记得那天是情人节，飘了点雪花。我追到巷口，哪里还有她的影子。三天后，我们得知，她投了江。
晓蓉说完后，屋子里一片静默。老妇突然厉声喝道，晓蓉，去给你姐姐开门！我一惊，晓蓉说，不用理她，她患了老年痴呆。
我心下恻然，问晓蓉，你恨那个男人吗？晓蓉说，她的尸体打捞上来后，手心里还死死地攥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那男人的照片，可惜已经濡湿，看不清面目。晓蓉一声长叹，轻轻地说，如果我知道他是谁，一定要杀了他！
我是流着泪走出桃花巷的。我开车来到了江边。
我想起六年前的那个情人节夜晚，她哭泣着拼命地往我的怀里钻。我不知道一个人能流那么多的泪水，以致于我的衬衣前襟都成了一块咸苦的布，在夜风中冰凉粘湿地贴着胸膛。我用尽力气把她一把甩开，她像个破陀螺一样歪歪扭扭地仆倒在马路上，嘶哑而绝望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对她说的最后一个字是“滚！”
一对情侣坐在江边，女孩靠在男孩肩头，轻轻地哼着一首老歌：
整个我的人整颗我的心，交给你的时候，有白色的梦有红色的情，单纯而又执着，轻轻挑着我的黑发，你是这样温柔，给我最深情的吻，春天来的风春天开的花，秋天悄悄飞落，象从前的你和现在的你，转变后的冷漠，明明该有一个结果，偏偏留下伤口，给我最伤痛的泪，吻和泪，爱情的滋味，总是这样叫我跟你飞呀飞，吻和泪，甜蜜和心碎，熊熊火中我是一只飞蛾，永远不后悔……
这姑娘唱得我心中凄惶。那一百多天的爱情，对我来说，是一场游戏，对她来说，是飞蛾扑火。
我为了一段欢情，轻易舍弃了真爱；她为了一个浪子，轻易舍弃了生命。
原来在爱情中，不只有吻，还有泪，不只有甜蜜，还有心碎。这么简单的道理，可笑我今天才明白。
我无声地哽咽，浪迹花丛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在这个人死了六年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