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诗歌理论版,“每月推荐”做了12期,每期是邀请了不同的三位评论家对近期文学期刊上的作品进行赏析推荐。今年换了一种方式,由我每月推荐三首诗作,请评论家来写。感谢组稿的刘波兄,感谢各位写稿的评论家(者)。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诗歌的标准是无法统一的。我推荐的这些诗歌,别人不一定喜欢。我尊重别人的标准,但我也坚决捍卫我自己的标准。当然,我自己的标准也应该是在不断地丰富和完善的。比如有的诗歌,十年前我可能觉得不好,但十年后的今天,由于有了相应的体验,可能会产生了共鸣。就像一首描写乡愁的诗歌,可能在一个从未离开过故乡的人那里,会被认为是一首矫情之作,但也许却会让一个背井离乡的人读得热泪盈眶。希望其中有你喜欢的作品。
本期推荐诗歌:
《晚安》
人邻
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
透过帘子,
月色如纤细温暖的笔迹。
不用别的方式,
也不在纸上,
只是低低一声。
低低的,别给人听见,
听见了,不好,
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
月圆的时候,
心里都会默念一声。
默念着,为自己感动,
为自己那么老了,还会那么念着、爱着。
也会独自望着东边的月亮,
望一会儿,再望一会儿,
再一次默念。
别听见,真的别听见了……那一声。
晚安。两个人那么老了,
还能暖着,多好;
头发都灰白了,
还能爱着,多好。
《下辈子》
老刀
如果可以选择,
下辈子,我愿意做一只蚂蚁。
做一只蚂蚁多好,一条缝隙就可以是我的家园,
一颗小树就可以是我的祖国。
不能做牛,不能做马,不能做青蛙,
读过一首诗后,我发现最不能做的是狗。
一条狗,可以被主人随意捕杀。
被捅上一刀之后,狗可以挣脱,可以逃跑,可以远走他乡。
一条狗你说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逃到你的家乡是野狗,逃到我的家乡是丧门之犬。
怎么也逃脱不出狗的命运。
你看,那条被捅杀了一刀的狗,它挣脱了,
它在村子里一边逃跑一边痛苦地叫喊,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它往回拉,
跑着跑着它就放慢了脚步,跑着跑着又回到了村庄,
朝一只手藏在背后的主人摇起了尾巴。
《脸谱》
雷平阳
博尚镇制作脸谱的大爷
杀象,制作象脸
杀虎,制作虎脸
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
白白的在心里藏着一堆刀斧
评析:
自语、失衡之美和灵魂摄影术
育邦
据说,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也就是瑞典文学院当年坚决不把诺奖授予博尔赫斯是因为博氏没有写过长篇小说。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谁能忘记博尔赫斯精妙绝伦的短篇小说,谁又能给予那些获得诺奖的长篇巨制以足够的敬意?这真是够荒诞的评判标准,长与短显然不足以成为文学评价的标尺。我相信,在小说和诗歌的领地里,短意味着作者需要更大的艺术勇气、结构才华和表达技巧。优秀的短制,在某种意义上,必然地成为作者深邃精神与艺术创造的结晶体。这期推荐的三首诗,就均是具有醒目特征和私人化写作意味的佳构。
人邻的《晚安》颇似叶芝的《当你老了》,但他的调门较叶芝大大地降低了。它剩下轻轻的喃喃自语,这个声音只有叙述者本人和他的另一半可以知晓,他所构筑的是在茫茫天地间独立存在的“两人”世界。也许用“清微淡远”可以概括《晚安》流淌出来的信息,流经读者短暂阅读的小小岛屿,似乎留下水痕,这样的水痕是情感上的微澜,再也无法消褪。
《下辈子》是一首言左右而顾其他的逃逸之诗。诗人打破惯有的规则与平衡,使得这短短诗作呈现一种失衡之美。我们也许期待在“做一只蚂蚁多好,/一条缝隙就可以是我的家园,/一颗小树就可以是我的祖国”之后,将迎来更大范围围绕着蚂蚁的陈述,或者另表一枝——“下辈子”做一种什么另外舒心自在的小动物。但是,诗人从这里游移出去了,他对平衡丧失了兴趣,当然这定然是诗人早就了然于胸的策略。他不再专注于“蚂蚁”,他临时起意,不能做牛马和青蛙。随即把重点延宕到狗的命运上——悲惨且卑微、被奴役被宰割的不可更改的命运。最为荒诞的本质在于作为狗,无论他如何忠诚于他的主人,他的主人依然是微笑面对着他,而那把刀(实质上就是随时可以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永远不动声色地藏在身后。其实,我们明白,狗命运也就是我们不可逃脱的命运,是我们在现实尘世中的真实镜像。
《脸谱》作为一首短制,蕴含了诗人众多的学养和才情,蕴含了诗人独特的精神面貌,展示了诗人精妙的灵魂摄影术。假如它作为一滴海水,无疑也倒影了大海的本质。对于这首诗,诗人的自供状无疑是我们深入作品腹地的有效交通工具。雷平阳这样说:“这也是我在云南临沧市博尚镇‘看’到的,尽管我看到的那位制作脸谱的大爷他未必想杀人进而制作人脸。但‘看见’与‘写作’中间相差了六年时间,也就是说六年前我看见,‘脸谱’便斜插在我的大脑之中,时时显像,折磨了我六年,直到差强人意地写出这短短五行文字。这种时间差,说的不是‘现场’的消失,反而是强调‘现场’的难以消除。它存在于博尚镇,被我的眼睛所看见,它存在于我的大脑之中,我却得花六年时间用我的内在视角去看,并为此调动写作经验、变幻的美学观和常常受到无端冲击的人文精神。”六年的日思夜想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五行诗。我们应该明白,一名优秀的诗人总是注释着另一位伟大的诗人,我以为雷平阳的这段话注释着里尔克在《布里格日记》中所言的那段相对极端的话:“应该耐心等待,终其一生尽可能长久地收集意蕴和甜美,最后或许还能写成十行好诗。”
诗人运用他精确的摄影术(这种摄影术既简单直接,又繁复深远),诗意地呈现出木刻画般的效果。汉语成为诗人手中锐利而精准的刻刀,他等待了“六年”,他酝酿了“六年”,在一瞬间,如庖丁解牛,“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浑然天成地完成了作品的书写。如作者自己说的那样,在那个瞬间,他“会努力地去寻找历史和心灵的依据,还会无休无止地将‘瞬间’变成‘漫长’,找出它们的深度、广度和长度,将我所体认到的写作可能性尽力掌握在手中。”在精神向度上,他复原了“现场”。在《脸谱》中,我们却毫不费力地看到一个人——制作脸谱的大爷的精神面貌和灵魂真相。从这精妙的短制中,我们也能窥见雷平阳渐入佳境的诗歌写作状态,传统、文化、生活、经验、内心均成为他体内有机的组成部分,因而我们也不难理解诗人的写作已然进入通达澄明的自我抒写阶段。
温暖之诗,疼痛之诗,大义之诗
江雪
人邻的诗有一种温暖,人世的温暖;一种感动,舒心的感动。读着读着,可以让你忘却曾经的酸苦岁月、患难真情、人间大爱,诗人只有经历或体验了那种心路历程,才会在诗中呈现出人生的淡定与宁静,进而在一种娴熟而无痕的诗艺表达中,进入诗歌的澄明之境。诗人在诗中开头提及“夕照”、“月亮”,这其实并不是“温暖”之词,然而他用一种清冷的笔调开篇,呢喃细语,两个老人相互偎依、相互取暖而自然落笔,诗情画意逐渐升温,的确高妙,如此可以反衬诗中表达的“暮年之爱”,是为诗思的力量。《晚安》一诗,虽然细述的是一对老人暮年的温暖,但透过这人生大起大落的遭际中彻悟出来的智慧,何尝不是一种出世后的孤独之境,幸福之境。近几年,我读了不少人邻的诗,他的诗歌语言普遍让人感觉到从容淡定之美,静默孤寂之美,抑或追怀忧伤之美,这三种美,或许就是人邻在现代汉诗中追求的汉语古典之美。诗人通过月亮的意象,精心构筑出来自暮年的诗意人生,与古典诗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
如果说人邻的《晚安》,给我的是一种温暖的阅读,那么老刀的《下辈子》给我的感受则是疼痛,来自时代心灵的疼痛,幽暗的疼痛。诗中的疼痛,让我想到命运,想到狗的流浪,人的流亡,虚妄式的流亡。“一条狗,可以被主人随意捕杀。/被捅上一刀之后,狗可以挣脱,可以逃跑,可以远走他乡。”但是,有的人像狗一样,无论曾经多么英勇,多么反叛,如何经历苦难,颠沛流离,他最终还是抵挡不了历史或政治的虚荣主义诱惑,还是逃脱不了狗一般的命运,乞怜主人怀抱的命运:“跑着跑着它就放慢了脚步,跑着跑着又回到了村庄,/朝一只手藏在背后的主人摇起了尾巴”。诗人同时告诫我们:人类可以卑微,像蚂蚁一样,但不能像狗一样卑微。蚂蚁虽然渺小,但它有它的独立与尊严,小树虽然不能像人和动物一样运动,但是它却有顽强的生命力。而狗呢,除了卑微,更多丧失的却是生命的尊严与自由。所以诗人进一步告诫我们:一些人在非常的岁月中曾经逆流而上,反抗过,呐喊过,但是随着历史风云的变幻,他们妥协了,屈服了,躺上犬儒主义的温床。“一只手藏在背后”,这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呢?手上会拿着什么东西呢?是一块带肉的骨头,还是一把带血的刀?读到这里,我们完全可以展开丰富的想象力,去想象主人背后藏着的那只手,是暴力的手,还是同情的手。而这一句,也是此诗隐喻最为高妙之处,点晴之笔。
雷平阳是一个有着大气象的诗人,无论是写长诗还是短诗,均袒露出强大的气场与力量。雷平阳很少写短诗,而像《脸谱》这样的短制,更是罕见。区区五行,却有着史诗般的精神气度。诗中的“大爷”,仿佛是一个来自乱世民间的洞彻历史真相的“大师”,手起刀落,象脸成了,虎脸成了。然而制作动物的脸谱,并非他真正的理想,更不是他人生意义的全部,他想杀人,“他一直想杀人”,为什么想杀人?我们需要“为什么”吗?米沃什说,我们对正义和非正义的理解并不适用于那个一直指向上帝的指控,那个指控往往被压缩成一声惊呼“为什么”。因为世间存在着“一堆可杀之人”,所以在他心里才会藏着“一堆刀斧”,看似在赤裸裸地表达一种暴力,杀人的合法性,实则不是,应是诗人在诗中深埋的关于人性的全部正义与伦理。“他已经老朽”,那谁来完成他“想杀人”的理想?诗人没有作出回答和呼应,但是他在诗中留给了读者宽广的想象空间,去想象他为什么要杀人,想要杀什么样的人。杀人的抱负与奥义,仅是暴力美学之一种,但是并非人人合法持有此种美学,它的合法性来自于正义,如果真的需要这样的杀人者来洗涤众生的耻辱,只有当他彻底陷入黑暗中,才会产生如此惊天动地的抱负。同时,这种伟大的理想,注定是时代的悲伤,个体的悲鸣。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诗人言说的“脸谱”是什么?我的理解,它就是记录人类关于暴力记忆与美学修辞的活化石。
“暮年写作”或刻画姿态
李路平
“暮年写作”是我生造的一个词,它直接对应的是萧开愚先生提出的“中年写作”。我所理解的“暮年写作”,并非是诗人进入晚年之后平稳、开阔的状态,而是正当壮年的诗人提前感觉到的一种暮年心态。它不是身体上的迟暮,而是心灵上的提前成熟,在诗的感觉上呈现出一种苍凉意味。进行“暮年写作”的诗人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份设置为年老之人,或者习惯于端详眼前的蹒跚背影,揣摩他们内心的隐秘之境,以简洁的文字挤压出年轮的凹凸质感,令读者也沉浸于他所营造的氛围之中。“暮年写作”是一种提前走到终点回过头来看的写作,也是一种坦白和模拟的心态写作。
可以说,这样的作品非常多,就像人生中的诸多主题,是对未来之我的想象和预习。当然,无论是现实还是想象,那一刻我们都会如神灵附体一般庄重起来,以往不被注意的细节便会放大,以往不被重视的经验就会变得更加独特。人邻的《晚安》就是典型的“暮年写作”:“晚安”、“夕照”、“老”、“头发灰白”以及看似不厌其烦的语词重复和情景再现,既是明显的表白又像是模拟老年心态的絮叨的暗示,“夕照很美,之后是月亮很美。/透过帘子,/月色如纤细温暖的笔迹。”暮晚的唯美映照出来的是内心的平静和与世无争,他所专注的只是没有喧嚣的两个人的世界:“低低的,别给人听见,/听见了,不好,/听见了,就不是两个人的。”如此着重强调,可知“静”是多么令他着迷!他甚至会“默念着,为自己感动,/为自己那么老了,还会那么念着、爱着。”何其投入!他完全沉醉于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沉迷于似有似无的私语中,不断停顿,且不断重复,一些细微的情感不经意间便酝酿得分外浓郁。“晚安”具有特别的意义,诗中的“你”既可以是你也可以是诗人自己:“晚安。两个人那么老了,/还能暖着,多好;/头发都灰白了,/还能爱着,多好。”语言如此细腻,充满爱的垂暮之年还会凄凉吗?
老刀对“暮年”的感受似乎带着反讽和自嘲,而且已经透过垂老之年而进入了对“下辈子”(《下辈子》)的想象,又从“下辈子”反观“上辈子”,诗中的时空转化非常微妙,经由这种想象对现世人生表达了深刻的见解:“读完一首诗后,我发现最不能做的是狗。/一条狗,可以被主人随意捕杀。”挣扎逃脱的狗的命运不外乎两种:野狗或丧家之犬,“怎么也逃脱不出狗的命运。”“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把它往回拉,/跑着跑着它就放慢了脚步,跑着跑着又回到了村庄,/朝一只手藏在背后的主人摇起了尾巴。”狗这样,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下辈子要做的蚂蚁,谁又能肯定不是如此?也许诗人写到这里,也是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像是陷入了一种轮回,一种怪圈和一个永不可解的迷。
雷平阳更多的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打量这个世界(老刀诗中的“狗”就是对他的《杀狗的过程》的呼应),他对“暮年”的想象也是通过一个客体的介入而达到的:“博尚镇制作脸谱的大爷/杀象,制作象脸/杀虎,制作虎脸/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白白地在心里藏着一堆刀斧”(《脸谱》)。诗歌简短,但寓意深刻。制作脸谱的大爷也曾经年轻过,杀象杀虎轻而易举,威猛凶残的野兽在他而言只适合轻描淡写,但他一直想杀人,这个想法直到死也不会实现,身形瘦小、面相和善的人何以令心狠手辣的“屠夫”也不敢轻易下手呢?诗中的空白是最值得读者揣摩的地方,雷平阳做到了言简意赅,真正的举重若轻,意在言外!
然而作为一种超前的写作(即超越现行生命阶段的跨越式写作),无疑带有某种隐性的角色意识和生命姿态,带有角色意识的写作通常都值得注意,不是说这样的写作正确,而是许多东西很容易被角色所遮蔽,没有处理好的话便会流于平庸。上述三首诗可看作是诗人刻画生命姿态的写作,即在“暮年写作”意识下进行的角色预演,比如袒露自己的轻松与宁静,或者流露隐约的恐惧。姿态每个人时刻都表露着,并且各不相同,然而真要到那个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抉择呢?三首诗提供了三种可能性,皆可认为是本真生命的裸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