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的读书方法
□ 石恢/文
一
鲁迅谈读书的文字不少,但专门谈读书的文章却也并不多,比较重要的有两篇:一篇是1926年在广州知用中学的一个演讲,经他人记录整理并经鲁迅本人校阅后,发表于当时广州《民国日报》的副刊,这就是《读书杂谈》,后来收入鲁迅的《而已集》。另外一篇是鲁迅在1934年写的一篇杂文《随便翻翻》,后收入《且介亭杂文集》。
1926年的那个演讲,鲁迅说是“因为知用中学的先生们希望我来演讲一回,所以今天到这里和诸君相见。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讲。忽而想到学校是读书的所在,就随便谈谈读书。”简单来说,鲁迅在这里把读书分为职业的读书和个人嗜好的读书。职业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而嗜好的读书“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鲁迅鼓励“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而且是“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的情况下。最后鲁迅的结语是:“我们自动的读书,即嗜好的读书,请教别人是大抵无用,只好先行泛览,然后抉择而入于自己所爱的较专的一门或几门;但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通观全篇内容,即知当时鲁迅的确只是现场发挥,“随便谈谈”,决非刻意要向年轻朋友们讲什么读书方法。
1934年的杂文《随便翻翻》,倒的确谈的是鲁迅自己的一种阅读方法,而且这于他自己是由来已久的。随便翻翻是消遣,还有助于恢复疲劳,而且可以使人冒充博雅。这消遣看的闲书就会很杂,而一杂,实际上就是大大开了眼界,也就不那么容易被别人蒙,所以鲁迅主张要多翻多看。
二
在上述两篇文章中,鲁迅说的都是大白话,也是大实话,也根本就没有打算说出多么深刻的道理出来。但后来还是有无穷多的好事者,硬是给鲁迅总结出了许许多多深刻含义,说鲁迅在博览群籍的基础上,形成了很多有自己特色的读书方法,说鲁迅向青年读者介绍了多种读书的方法。这些读法方法有被总结为五法的,也有被总结为八法的,还有被总结为十法的。我现在就把这些被深刻总结出来的鲁迅读书法罗列如下,除了重复的之外,它们还有:
泛读法、硬看法、专精法、活读法、参读法、设问法、跳读法、背书法、剪报法、重读法、多翻法、抄书法、博览法、主体法、浏览法、略读法、思考法、标记法。
咦——有十八法之多嘞,不服都不行!
你说这些方法都是空穴来风吧?倒也不是,大多数也还是有点影儿。比如你从字面上肯定搞不懂的所谓“活读法”是什么意思吧?其实就是说的《读书杂谈》中的最后一句“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须和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你可能更弄不明白所谓“主体法”又是什么法吧?还是《读书杂谈》中的说的,看了别人的评论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那么从字面上看,所谓的“泛读法”、“浏览法”、“多翻法”,肯定就是来自《随便翻翻》啰?你猜对了。
这你就可以看出来了,我们的学者们具有多么非凡的本领啊!能挖掘出这么多的“有自己特色”的读书方法出来。
三
但我这两天突然死较劲,在这些“有自己特色”的读书方法中,还是真有搞不懂的。比如:硬看法?跳读法?设问法?翻查了鲁迅其它几篇谈到读书的文章,还真没有找到什么影子啊?怎么回事呢?这些所谓的读书法又是如何被总结出来的呢?
周末闲极无聊,决定来探个究竟。
“硬看法”——许多文章中是这么解释的——“对较难懂的必读书,硬着头皮读下去,直到读懂钻透为止”。我确信鲁迅一定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于是在网上查询“鲁迅硬看”,除跳出一大堆的读书方法外,终于找到了一条鲁迅语录:“但学外国文须每日不放下,记生字和文法是不够的,要硬看。比如一本书,拿来硬看,一面翻生字,记文法;到看完,自然不大懂,便放下,再看别的。数月或半年之后,再看前一本,一定比第一次懂得多。这是小儿学语一样的方法。”(《书信•致曹白》,《鲁迅全集》十卷300—301页)
这就清楚了,那个所谓的硬看的读书法,实际上是偷梁换柱,无中生有。鲁迅说的是学习外语。竟然被发挥到“对较难读懂的必读书,硬着头皮读下去。”遇到这样做学问的人,还不可悲可叹啊。
不过,那一个“但”字,表明这段鲁迅语录也分明是个半截话,“但”字前面讲的是什么呢?为了探明究竟,找到《鲁迅全集》第十卷,翻到300-301页,唉,根本就没有嘛。再找出鲁迅全集的电子文档,检索“硬看”,竟查不到!这是咋的?不信邪,再查《鲁迅全集》,我查的是2005年版的,那个语录出处估计是以前的版本,全集中收录有鲁迅书信的从十一卷开始,我从目录上找“致曹白”,十二卷,没有;十三卷,没有;十四卷,好!终于找到了。在第十四卷第94-95页,19360508致曹白。原来,鲁迅在劝青年曹白学外语,说“研究文学,不懂一种外国文,是非常不便的。”并教诲说“但学外国文须每日不放下”,那意思就是我们今天的老师也常会说的,不能死记单词或只看语法书,要硬看原文才行。
这就是那个所谓的“硬看法”了。
“跳读法”——还真有人引用了鲁迅的原话——“若是碰到疑问而只看到那个地方,那无论看到多久都不会懂。所以跳过去,再向前进,于是连以前的地方也明白了”。鲁迅其他谈读书的话的出处,我都知道了,就这句话不知道。到底这话是出自哪里呢?
又辛苦的查找和检索,最初的整个下午几乎没有结果,都是只有这句话,没有前言后语,没有出处。最后,谢天谢地,终于还是找到了!原来这句话不是出自《鲁迅全集》,而是出自日本人池田幸子记录的鲁迅和她的谈话,出自她所写的《最后一天的鲁迅》,此文最初刊载于1936年11月25日的《作家》第2卷第2期。文章中记录鲁迅的话:“我学外国话的时候,当初乱读了很多。若是碰到疑问而只看那个地方,那么无论到多久都不会懂的,所以就跳过去,再向前进,于是连以前的地方都明白了。只要多读多译就好,没有别的秘决了。”
各位看清楚了吧,鲁迅在这里说的仍然还是外语学习。我们的研究者把“我在学外国话的时候”这句话给生生掐掉了。不过一定要说是鲁迅的读法方法,也还是勉强说得过去吧。
但这个“设问法”,还真让我觉得可能说不过去了——“鲁迅读书,爱向自己提出问题。他拿到一本书,先大体了解一下书的内容,给自己提出一大堆问题。例如:书上写的是什么?怎样写的?为什么要这样写?自己对这个题目又该怎样写?”把鲁迅谈读书的所有内容全部在脑子里过一遍,还真想不起鲁迅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是我看漏了呢?也是可能的。不过我刚好记得数学家华罗庚曾经说过他的读书方法就是这样,他称为“推想法”。我还记得物理学家李政道说过他的读书法,好像也是这样的,他称为“推读法”(就是先推想再阅读的方法)。是不是他们都得了鲁迅的真传?而我还真不知呢?
不瞒你说,昨天我上卫生间,顺手操起一本书,是日本鹤见祐辅的《思想·山水·人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大家小书洋经典”中的一本。其实这本书远称不上什么洋经典的,它所以今天还有人阅读,就是因为这本书是鲁迅翻译的,这本书亦收入《鲁迅全集》。在这个小册子中,有鹤见祐辅写的一篇《读书的方法》的文章,其中就介绍到《罗马盛衰史》的作者吉朋,以及“韦勃思泰(D·Webster),斯忒拉孚特(Th·W·Strafford)这些人所实行过了的方法”。书中引吉朋的话说:
“我每逢得到新书,大抵先一瞥那构造和内容的大体,然后会合上那书,先行自己的内心的试验。我一定去散步,对于这新书所论及的题目的全体或一章,自问自答,我怎么想,何所知,何所信呢?非十分做了自己省察之后,是不去翻开那一本书的。因为这样子,我才站在知道这著作给我什么新知识的地位上。”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有人把鲁迅翻译著作中提到的读书法,也一股脑儿地算到鲁迅自个儿的头上去了。唉,这不折腾我嘛。
四
还是用鲁迅先生自己的话来结束我的这一大篇“东拉西扯”吧。鲁迅说:“中国的作文和做人,都要古已有之,但不可直钞整篇,而须东拉西扯,补缀得看不出缝,这才算是上上大吉。所以做了一大通,还是等于没有做,而批评者则谓之好文章或好人。社会上的一切,什么也没有进步的病根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