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欢2·乱舞》-4 凝欢2乱舞结局是什么


  
第二十五章 皇后
  嘉顺元年在永安城纷纷扬扬的瑞雪中悄然而至。开元大吉,举国同庆。虽说先帝刚崩半载,怎可让新帝守足三年?皇帝乃天子,自然要享尽天下人不能享的特权。天下礼法,俱要为天子让路。
  新元大庆,新的宫人,新的朝臣。多的是想精忠报国的,多的是想飞黄腾达的。倒下一批,马上又站起来一批。总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新气象。
  采选亦要开始,大量美女将充盈宫房。当中重要的一环,即是替皇上完成全新的世家与朝廷的连接。
  于采选正式开始之前,楚正越的大婚先轰轰烈烈地举行。他的人生将迈入第三十一个年头,如此才历大婚于锦朝楚氏皇族里的确算是少见。尽管姗姗来迟,却是人间至极风光。他位尊九五,他的婚礼,自然当得天下恭贺。
  二月十八,叶凝欢按大婚仪制,入端阳、端玉、端方三门,于皇极殿行封后大典,入驻心宫行合卺礼。她,成了锦泰嘉顺朝的皇后。
  她人生中的第三次婚礼,一次比一次恢宏壮烈!
  驻心宫内彩灯绚照,宫内宫外焰火冲天。锦绣罗叠,红灯排列。鹤雕灯架上,俱是龙凤双烛,交展出红光耀眼。平日呼奴唤婢的宗室贵妇,朝廷诰命,此时皆聚簇于下,成国母身边仆妇,分担各类喜妇之责。她是一国之母,放眼天下,除了她的夫君,除了两宫太后,无不是她的奴才!
  楚正越娶了自己的婶子,叶凝欢嫁给自己的侄儿,一起遗臭万年!
  叶凝欢穿着大红色的皇后吉服,民间嫁娶,多喜大红色。亦也由后服正红而来,凤衣如血,边缀龙凤和鸣。招展妖艳,裙裾开九袂相连,直将喜床绣毯皆尽铺满。
  眼尾饰金彩,嘴唇点红胭。在这红灯暖照之下,宛如精心修饰的瓷娃娃。她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床上撒着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圆溜溜地滚满龙凤褥上。并有一方雪白的绢帕垫在下面,以备承新嫁娘的初红。真是讽刺至极!
  她是媚颜祸主的狐狸精,勾搭了侄子怀了孽种。诈死在东临,又矫饰身份回到宫廷,好与侄儿双宿双栖。
  他是逼害两位叔叔的窃国诸侯,与艳媚的婶子联手夺取天下。
  东临王尸骨未寒,暴君与妖后就迫不及待地凑成了一双。
  这是近来朝野盛传的奇闻!天下人说天下事,嘴长在别人身上,如何杀得光?
  刻意做宽大的裙裾掩住了叶凝欢圆滚滚的肚皮,这肚皮下跃动的另一颗心脏,支撑着她活到今天。
  楚正越亦穿着红色的吉服,帝服的服制分得详细,有明黄、有玄紫亦有红、白等色,以配不同的场合。这身红色缀龙,边缀龙凤双舞的吉服。为皇帝大婚时所穿,若皇帝登基前即经过婚礼,则一生也不会穿。不过他在北海未娶嫡妻,封后当以大婚仪操办。于是,他今日穿了这身龙袍。
  依旧肤如玉,双眼媚如狐。秀美而妖冶,冷冽与温柔在眸光中交叠流转,残酷与阴郁尽渗在眼底深处,不见分毫。
  楚正越拿过两杯酒来,像摆弄一个木偶一般掰开她的嘴,硬灌了一半进去。接着又抬起她的手,连同她的手一起捏着半杯残酒,完成了合卺礼。
  自始至终,她看都没看他一眼。楚正越扔了酒杯。她的身子这才微微震了震,喘了口气,捧着肚子站了起来,蹒跚着往外走。
  他将她扯回来,让她直接跌进他的怀中:“哪也不许去。”
  她轻声说:“我要回雁栖宫。”
  他的手掌准确无误地摁在她的肚子上,毫不意外地感觉到她颤抖起来。
  她半掀了睫毛,竭力忍着不与他厮打:“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完成大婚,就许我回去住。”
  “今晚不可以。”楚正越将一床的圆溜溜拨到一边,抱着她笨重的身子,“明早要与我一起祭太庙,受百官朝贺。待过完祭礼再让你回去。”
  叶凝欢直直地看着前方:“瑞娘和冯涛呢?何时让他们回来?”
  “你们凑在一起,只会想着如何弑君。”楚正越懒洋洋道,“我将冯涛调入司掌局,简芳瑞入六尚司,让他们俱享高位!只消你在我手上,他们连死都不敢。”
  “弑君的是我,不干他们的事。”
  楚正越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低声道:“你老实些。就不干他们的事。”他将下巴挂在她的肩上,似如呓语。
  叶凝欢歪在他的怀里,倒真像一对亲昵的夫妇,她淡淡地说:“你带我回来,立我为后,是拿我腹中的骨肉让太皇太后继续为你撑下去。”
  楚正越笑:“是啊,你教得好。一个任迤让太皇太后甘愿为我宣旨,眼下多一个,还有可能成为嫡长子呢。她如何不撑下去?”
  “可近来人人都说,这孩子……”
  楚正越揽着她,说:“太皇太后不会信的,你这般频频要我的命,她还如何相信?”
  叶凝欢闭上了眼睛,话也懒得多说一句。门轻轻响动,大太监张莹亲自捧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张莹是北海人,早年家贫进宫。后来入了司掌局当差,辗转跟北海在京的探子套上关系,近年也给了不少消息。宫变那天,他出了力,楚正越提了他为都太监。
  奴才和官儿不一样,不分直隶的还是藩地的。宫里挑奴才,会首选直隶的,但也会往各地召。实际上,这样也的确给了各地往朝廷安探子的机会。不过像这种情况,朝廷也早清楚,对藩镇来的很是提防。只是奴才需求量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此,就看攻防间,谁更胜一筹了。
  而张莹,算是最成功的一个。虽然一直地位不高,有时也能给些有用的消息,也说明这人有眼色知轻重时局。楚正越觉得此人可用,抬了居安府总管并领都太监职。
  张莹赌成功了,一朝腾达。太监做到他这个位置就到头了,要保住他这个位置,只有一个前提,就是尽快培养与楚正越的关系。成为不可替代的唯一!
  他是因功得提拔的,但不是早年服侍楚正越的旧人。说白了,张莹现在唯一可凭的价值只有当初的功劳。若楚正越用不习惯,他再是积功有为也不行,必要让楚正越事事舒坦,离不开他才行。
  张莹事事尽心,想楚正越所想,忧楚正越所忧,且不让他厌烦。这几个月下来,楚正越对他颇满意。
  楚正越接过来,将药递到她面前:“该吃安胎药了。”
  叶凝欢微张了眼,嗅到药汤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抖出一丝笑容来,每当她这般笑,都让他的眉头锁紧起来。他不耐烦地又送了送:“快些。”
  叶凝欢撩起宽大的袖子,露出手来捧着药碗,乖乖饮了下去。道:“每每饮你的血,我都十分快慰。看来你的断金花毒是真治不好了,新进宫的嫔妃真可怜,跟着你没指望了!”
  她十月里到了京城,肚子显了形。因为身体太弱,楚正越最初将她安置在启元殿,十月底挪到了雁栖宫。
  宫里人由此知道她是内定的皇后人选,居安府遂按皇后俸例给她拨东西和人。
  楚正越没替她改姓,还是姓叶。且是祭完东临后带回来的,加上又有双身子。这一下流言四起,说东临王妃早与楚正越勾搭上了并怀了孽种。联手害死了楚灏,现在又诈死回来当皇后云云。
  叶凝欢得知,想到楚正越纳她为后,并借她肚子里的胎让她不能求死,委屈苟且痛不欲生。如今流言四起,连同楚灏都声名狼藉,死不瞑目。叶凝欢怒不可遏,借着领皇后例的便利,三番四次差不同的人往御药房拿药,并且借着人多化整为零。
  今天弄一味甘草让人煎,明天弄一味琼花让人煮。众人也不明白,只当听命。结果三弄两不弄成了毒药,又想毒死他,巧夺名目往启元殿送,把楚正越搞得断金花毒再度发作,且这次十分厉害,连续十日高热不退,几次濒死。
  得知楚正越垂死,叶凝欢在宫里摆宴相庆,高兴得手舞足蹈。
  太医院的勒蛮尼急了,跑来割她的血来给楚正越当药引。他们两人俱中过断金花的毒,叶凝欢体内也残留了少量毒性,而两人阴阳有别。勒蛮尼是用蛊术以毒引毒来彼此制约。楚正越极少用叶凝欢的血来入药,但当时他病得快死了,勒蛮尼急得没办法才跑去的。
  叶凝欢拼死不给,生让四五个仆妇给摁住,被勒蛮尼得了手。也就是那次,叶凝欢得知,因楚正越食毒培血,断金花入体之后与体内蛰伏的毒性相冲发生异变。毒性积存得太深不可拔除,坏了他的阳本,以后不能生育。
  叶凝欢虽然未能再次将他弄死,但得知他从此绝后,也高兴得继续庆祝,搞得宫里上下都觉得这个东临来的叶氏是疯婆娘!
  楚正越醒过来以后,二话不说就将她宫里的人全遣走了,又调来两个新人给她。名贵摆器全部搬空,并且还夺了她的月例,只让她领最低的充侍例,又拿瑞娘和冯涛来威胁她。
  叶凝欢没钱又没人,空顶个未来皇后的名头只能乖乖当穷光蛋,再没办法兴风作浪。楚正越也没少收拾她,料理卢松王的时候,故意将她拎到启元殿看他下旨,并大赞东临襄助有功,大肆封赏东临群臣,将东临牢牢攥在他手心里。
  之后诸如放广成王楚任迦归藩,以及重新启用昌益郡王以及南安郡王,并且允准兴成王呈请世子的要求……他或是料理或是笼络,比先帝高明百倍,来证明他和楚澜的截然不同。
  就算娶了婶子闹得人尽皆知,也不能撼动他的皇权,把叶凝欢气得口眼歪斜。
  近来两人交锋得少了,一则是叶凝欢月份大了,身子笨重且精神也愈发不济。
  二则是楚正越新元也忙得很,开春有采选,各地秀女也将入宫。不过他的妃嫔人选基本上都定好了,无一不是世家之女,帮助他稳固朝廷。有些家里在京的,过完年提前进来了。楚正越忙着应付新人,疏通朝廷诸党巩固权势,也就没再来折腾她。
  今天是大婚,叶凝欢又开始扑腾起来,死不肯上轿过三门,非要砸楚正越的场子。楚正越知道她的目的,就答应她来日仍让她住在雁栖宫。她达到目的也见好就收,闹急了真让绑着过仪也一样,勉强挺着肚子完成了大半典仪。
  就是不想住在中宫那里。一是离乾元宫太近,就算自己宫里没人,往来还是人太多,不方便她搞小九九。
  二是雁栖宫曾是太皇太后封夫人住过的地方,遭遇过一场大火,宫中残剩的檀木雕了一根簪子。也就是楚灏送她的这根。楚灏幼年的时候,雁栖宫也重新修缮好了,那里靠近御花园比较幽静。当时楚灏体弱多病,王氏怕人害他,将他移出专育皇子公主的凤仪殿而养在雁栖宫这里。她就是听楚灏说过这些,对这里极为偏执。
  从此以后,她即为嘉顺帝皇后,连腹中的骨血也被认定是楚正越所出。她没资格再祭楚灏,不能替他守节,无法替他报仇,甚至连死也不行。她要保护的人越多,被禁锢得越牢,除了雁栖宫,她哪也不想去!
  今日见她又露出那种巴不得他早死的诡笑样,楚正越气不打一处来,手掌顺着她的肚子往上抚,放在她因怀孕异常丰满的胸部上。
  只消他不往她肚子上摁,她的反应都完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猪样。之前肚子没这么大,她还有些力气的时候,会张牙舞爪地挠他咬他,拿簪子捅他之类的。现在肚子沉得很,她也懒得理他了。
  楚正越轻声说:“你黔驴技穷,再也料理不了我了。只会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她轻声说:“我料理不了你了,会陪着你的。”
  他微悸了一下,不由看着她。
  叶凝欢漠然道:“你一日不杀我,我陪你一日。你一世不杀我,我陪你一辈子。”
  楚正越露出笑容:“这样可真好!但愿你生的是个儿子,我将江山也给他。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元桢,桢,刚木也,栋梁也。若是女儿,亦叫元贞,坚贞不二。好不好?”
  叶凝欢战栗起来,咬牙切齿:“他是楚灏的孩子,与你同辈!”
  楚正越再度将手掌放在她的肚子上,眼波迷离。看在叶凝欢的眼里古怪至极,好像肚子里这个,真是他的孩子似的,弄得叶凝欢一阵毛骨悚然:“楚正越,你少在这儿惺惺作态!就算你将江山给他,仍然是他的杀父仇人!”
  楚正越说:“现在你是我的皇后,你还怀着我的孩子……”
  叶凝欢颤抖更剧,怒视他:“他是楚灏的孩子,不然我何须在此受你的威胁摆布?”
  楚正越的脸色发白,捏着她的下巴盯着她怨毒的神情,冷言道:“有你在我宫里,我便知如何警惕天下,日日都不放松。是你没本事弄死我,又怪得了谁?”
  叶凝欢的眼微微闭了闭,胸口起伏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厥过去。
  楚正越微喟了声:“好了,我不说了,你也累了,早些更衣歇了吧!”
  楚正越示意张莹去唤人。一会儿工夫,宫婢鱼贯而入,扶着叶凝欢往偏殿去更衣沐浴。
  叶凝欢双腿直打晃,由着人扶下大床去。
  楚正越犹自歪在床边,张莹这才悄悄凑过来,低声说:“皇上,郑大人从东临回来了,现在在启元殿候着呢。”
  楚正越说:“今日朕大婚,要他回府休息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是,那奴才也伺候皇上去更衣吧?”张莹说着,扶了楚正越起身,边上侍立的宫女这才开始整理床铺,以待两人安置。
  夜色渐浓,殿内灯盏灭了大半。叶凝欢着轻薄的小衣,睡在楚正越的身旁,肚子高高地隆起,将被子也撑成一个圆弧状。她近来月份大了,睡也睡不安生,怎么卧着都不适,各处的毛病也都显出来了。
  楚正越歪在床外侧,借着床头的灯光看着折子。叶凝欢在身后动了动,楚正越本能回身一捞,握住她的手。回头看了看她,额上的血管异常的清晰,蜿蜒着泛着青光。他半俯了身子在她额间轻吻了一下。
  微凉的触感带来丝丝火电,朝思暮想与咫尺天涯生成强烈的碰撞,身体总以不可思议地速度贲张,形成攻击掠夺的姿态。她是丑是美,对他的诱惑总是不减。奢望在心底深处焚了许久,短兵相接时,总是这般战火熊熊。
  他的唇在她额上变得火烫,亦颤抖起来。移到她的眼皮上,接着是鼻子,最后颤抖着寻到了她的嘴唇。身体的欲望与内心的渴求是如此强烈,咆哮着势不可挡。他的神情总是淡然而平静,吻也只是轻浅而温柔。
  只看他的表情,半分觉不出他是何等煎熬。
  一边垂眼服侍的张莹却明白得很,张莹是近身的人,如何不知他的细微?不过他无论如何贲张,都能若无其事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张莹在心里竖了十个大拇指给他,好定力!
  次日一早,叶凝欢随楚正越祭太庙,受百官朝拜。转入内宫,觐见两宫太后。去年的时候,王氏的身体本来很差了,叶凝欢进宫后,身子倒真的比之前强了些。
  流言传得最盛的时候,王氏没疑心过这个孩子的出处。不是王氏相信楚正越的话,而是王氏相信叶凝欢的表现。怎么看他们俩也不像是早有一腿的,加上冯涛和瑞娘的话,王氏也信几分的。不过楚正越居然会立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当皇后,王氏也想不通。她在宫里久了,拿情字说事儿王氏都半信半疑,况且还是楚正越这样的人。
  只是她现在是真没那精气神了,直当这孩子是楚灏的,楚正越是有心替楚灏留血脉。做个糊涂人,日子也好过些!况且楚正越待她极好,她顶着太皇太后的尊衔,诸事不理,每天身边也少不得人伺候,倒也怡然自乐。所以,身体倒比以前强多了。
  王氏见了叶凝欢无非还是那些话,为了孩子多保养,别闹腾之类的。叶凝欢是一见王氏就特别老实,王氏说什么都应。
  申太后与叶凝欢没什么瓜葛,不过是走走过场。
  各宫主子也来拜见叶凝欢,如今除了沈雅言,宫里新进了四位妃嫔,俱是在京的世家,或为勋臣,或为朝中有望巨族。北海来的妃嫔仅沈雅言一人,楚正越与北海早成一体,不需要再借助女人来平衡。
  叶凝欢身体笨重,见过两宫太后径自回了雁行宫闭门休息。没见任何一个妃嫔,包括沈雅言在内。
  沈雅言只在十月那会子见过几回叶凝欢。待叶凝欢进了后宫,反而再没见过。她不愿见到叶凝欢,叶凝欢也不想见她。虽说现在沈雅言住的毓景宫,紧挨着雁栖宫,但面儿是真不碰了。
  旧日的情谊,随着叶凝欢身份的变化,是再也不能延续了。
  沈雅言的心情打从楚正越当了皇帝后就没好过,开始是替楚灏和叶凝欢伤心,又对在京的日子忐忑不安。后来可以说是五雷轰顶,叶凝欢诈死,直接让楚正越从东临给带回来了,还是挺着肚子进来的。
  不久后,流言四起,说叶凝欢早与楚正越有一腿。当时东临王出事,叶凝欢一直与楚正越在一起。而从楚正越非要立她为后来看,必然是楚正越的孩子了。
  而且楚正越也不避讳,虽然宣布了东临王妃的薨逝。在立叶凝欢为后时,仍说她是东临人,且是姓叶。
  锦朝男尊女卑,女人取名不按谱系排,有些家族因为女儿太多,甚至不给取名。因此诏书仍书东临叶氏,不具其名。但只东临叶氏就足够了,本来叶凝欢的闺名也是没几个人知道的,如此一来,等于由着天下人这样说他。
  南丰、西宁闻之楚正越立东临叶氏为后,当即上奏,开始质疑东临王之死。言下之意,就是楚灏是被楚正越和叶凝欢合谋害死的。
  东临虽为楚灏旧地,但陆霜凌和[花/霏/雪/整/理]赵逢则弃官逃亡后,东临成了北海所辖。不但不替东临王出头,反而与北海连成一线。加之卢松王被楚正越赐死,卢松一地直接归了东临。东临诸臣只管自家前程,自然与朝廷联成一线。得知南丰、西宁上奏质疑后,东临马上请奏大骂二王不臣无义,毁谤东临先主。
  瑜成早年依靠北海,早就巴不得楚正越继位称君,免了他夹在当中的苦楚。同样附议东临,指责西宁、南丰二王。
  兴成王呈报世子的奏书亦被楚正越批了,得了楚正越的好处。自然也要在此时尽忠,向着朝廷一并指责西宁、南丰。
  东临、瑜成、兴成三王联成一线,结成浩然之势。而西南一带,广成王楚任迦被楚正越放归,亦感激他无比。慕成王楚任迎的父亲与楚任迦的父亲为同胞手足,慕成王见楚任迦归藩有心拉拢,见楚任迦亲朝自然也不言语。
  至于简郡王楚渭,更因同胞兄弟楚沛被楚正越杀死而惊惧不安。简郡地小势微,郡王本不该有藩权,他本就与卢松都不在十藩之列。简郡王怕受牵连,去年就自请去藩留爵,全家搬来京城了,哪里还敢说楚正越的是非?
  诸王都被楚正越或是拉拢,或是因利分化,一边倒地全都向着朝廷。只剩南丰、西宁二王隔空击掌也是无用,闹了一阵见无宗室附和,只能偃旗息鼓。
  宗室不吭声了,朝中更是无音。王祥是造反而保全家的,且得了兵权。从此长了记性,再不牵涉后宫事,楚正越爱娶谁娶谁,他一概不管。
  况且王祥跟太皇太后通过气,叶凝欢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是楚灏的。不管是不是,叶氏当了皇后对他都没什么坏处,他更没必要议论这些。
  至于北海一党更不管楚正越的私事。
  楚正越用内外兼治的手段扫清了一应立后的障碍,后宫这些女人对他而言连屁都算不上,沈雅言眼见连姐夫卢树凛都不吭声了,哪里还能张这个口?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婶子成了自己的姐妹。
  叶凝欢返回雁栖宫后,楚正越在启元殿召见了刚从东临赶回来的郑伯年。郑伯年道:“近来东临太平,诸人都各司其职并无异动,现在卢树凛仍在东临查访。”
  楚正越听了这话,思忖道:“过了这么久,难道他未回东临?”
  郑伯年犹豫了一下:“皇上为何一直觉得东临王未死?”
  兴成那里着人打捞的尸体并非楚灏的,是楚正越着人矫造的。
  靴子以及楚灏的配匕,俱是楚灏所带的行囊中的,楚灏有数双同款同花纹的靴子,叶凝欢大恸之下也难以分辨。当时唯有证实楚灏的死讯,才能避免不安定的因素。楚灏的尸体至今都没有找到,云栖蓝的也一样。
  楚正越忖道:“鬼子沟经兴成官派用大船打捞,许多早年沉的尸骸都被捞出来了,偏生没他们的,你不觉得奇怪么?”
  郑伯年道:“的确有些异常。”
  楚正越道:“还有,十九叔的功夫是灵觉大师教的。朕当年与叔叔讨论功法奥妙,知叔叔练的内功有一特点,即受大创身体转入龟息,以保障心脉存续不绝。纵然陷入水底,他若真是龟息了,也不至溺毙。兴许,缓过来挣扎脱了身也不一定!”
  郑伯年说:“但听皇上说,当时他左胸中剑深达没柄。如此大创,即便龟息也难以相续。且云栖蓝的尸体亦未寻获。虽说打捞出不少尸骸,但仍有不少沉河失踪的人口未对上。想来即便兴成官船,也难尽探河底。”
  兴成当时大肆清河打捞,许多百姓听闻都赶去。有许多是失踪人口的家属,特地赶来认尸的。翻查早年官府的存档,从那里掉下去的,好些仍是找不到的。
  楚正越说:“也有这个可能。可不管怎么说,一日未见叔叔的尸身,朕一日也不能死心。”
  郑伯年道:“皇上,若东临王真的没死,却仍久匿不现身。皇上又撤了暗局,不让再去找陆、赵二人,微臣担心……”
  “真活着不许杀他。”楚正越沉声道。
  郑伯年眼眶微濡,低声道:“皇上!”
  楚正越看着他:“不可再逆旨了。”
  郑伯年浑身颤抖,跪倒在地:“微臣万死不辞,绝不敢有负圣恩。”
  楚正越勾了嘴角:“你去吧,近来也累了,好生歇息几日。”
  郑伯年强忍了泪,道:“谢皇上,微臣告退。”
  楚正越与先帝不同,他同样会排除异己,但前提是必须真是异己。他用人不疑,且肯托付。也是因此北海群臣俱与他亲厚。不管有姻亲的,还是没姻亲的,总因许许多多原因,结成密不可分的共同体。
  楚澜不仅在用人上不如楚正越,于军事才能上更逊于他。从楚澜对付诸王就看得出来,他根本是一个不具备军事谋略的目光短浅之辈。
  卢松王楚沛事发后,楚正越将简郡王楚渭扣在京里,不仅是因楚渭与楚沛同出一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楚正越要回收简郡。
  简郡与卢松,都不具备藩王的资格,是祖皇帝时期诸子夺嫡而产生的特殊情况。
  楚澜在时于处理藩王问题上十分盲目。他认为卢松、简郡地小贫瘠不足为惧,更纵容卢松王养出影月门这样的江湖组织,利用他来为自己逼害宗室。是大错特错的一件事!
  卢松、简郡二地。虽地势狭小且贫瘠,实则在军事上极具重要的意义。
  卢松夹于北海与东临之间,距离北海的青马以及东临的郁林都十分近。二王若从卢松眼皮下有异动,卢松尽可获知。简郡也是一样,夹于西宁与南丰交界处。其战略意义与卢松是一样的。
  楚澜忽略了他们所在位置的重要性,章合年间全数对付各成王,削掉了武成王、广成王以及永成王之后,不但令诸王戒备日深。更令卢松与简郡失去了原本的监视职能,导致除东临外的其于三个四方王都持续坐大。
  楚澜在宗室问题上主次不分,搞得一塌糊涂。十三年来没打起来,算他命好!
  楚正越捡了他的烂摊子,自然要替他一一料理。虽说现在西宁、南丰根本不是一下子可以收拾得了的,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慢慢来。
  卢松王事发后,楚渭又被楚正越扣下了。利用其恐慌心理,顺利让楚渭自请去藩留爵,拿回了简郡这个重要的军事哨塔。
  楚正越承楚渭所请,遣虎骑营入简郡接管其兵权,并在简郡设司马府,但未干涉简郡所有行政安排。
  简郡一地的食禄,依旧全数交由简郡王楚渭享受,并加恩禄。且为简郡王重修在京府邸,并给了他一个肥缺,让他在土兴州管直隶工事,令楚渭可以举家在朝安养。
  对人对事,楚正越皆有主次轻重,且才干韬略乃至眼界心胸都远胜楚澜。由他来当皇帝,才是天下之幸!
  北海一众近臣,最初选择支持楚正越大多是出于对家族利益的考虑,而在追随楚正越多年的过程里,逐步认同并真的拜服他。
  是他们有幸得遇英主,一颗丹心才不会被辜负。若碰上楚澜那样的,竟不知都是何等下场。
  他们的丹心,楚正越从未辜负。是他们,辜负了他雄心之下的晶心!
  
第二十六章 煎熬
  三月初,各地参选的秀女陆续进京。楚正越刚大婚毕,且又有四名嫔妃提前进宫。但这一点也影响大选的热烈程度,皇上嘛,天天新婚都可以。
  根据脉案上的妊娠期推算,叶凝欢该是二月底临产,但一直没动静。不过这事也说不准,像是先帝的淑妃,当时也是四月当产,结果拖到了五月初三。
  依据实际的情况,她的确该是这几天才临产。雁行宫里添了两位稳婆,余的一应东西仍是两位服侍叶凝欢的宫女锦玉和锦琳在打理。
  锦玉和锦琳是去年底才从西苑瑞映台调来的,两人虽说早年入宫,但一直被分配在瑞映台服役,虽无什么前程可言,却也得以幸存。避开了去年五月底的宫变惨祸。
  当时宫里的奴才杀的差不多,许多外派去各皇苑的因此得以回大内侍奉。去年底,锦玉和锦琳也接到居安府的调书,进入大内并指派到叶凝欢身边。刚进雁栖宫的时候,两人着实吓了一跳,这哪里像是一个内定为皇后且还怀着龙裔的女人的居所?
  两人觉得这不是好主,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服侍。后来或多或少听了些流言。至二月里,叶凝欢真是当了皇后。本以为就此出了头,可以移宫到驻心宫去,头天晚上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哪想叶凝欢过完婚仪,连诸妃朝贺的礼都省了。第二天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还是住这儿。
  这两人的心也凉透了,皇后娘娘算是跟皇上闹崩了,只怕封后也是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一生,还不知怎么个下场呢!
  二人整日战战兢兢,活得跟惊弓之鸟似的。
  楚正越立在毓景宫的兰采轩三楼顶阁上,倚着窗看着一墙之隔的雁栖宫后殿天井。叶凝欢现在身子笨重得动弹不得,估计在屋里躺着。前些日子,她常会捧着个肚子呆呆地坐在廊沿上,从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总是他的福星,不管她是愿意为他筹谋,还是不愿意。总是能助他!借着立她为后,果然看出来哪个藩王不老实。为了应对,他就得用最快的速度或是分化或是拉拢。这样,却恰逼着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她七拼八凑地配毒药,却误打误撞,让他在十天的高热里,令断金花的毒性有减弱的趋势。
  他不敢告诉她,怕她活活气死。于是让人传假消息,说他不能生育。
  这样说,是为了安她的心。
  随着她的月份增大,她越来越害怕。这个支撑她活下去的骨肉,出生后的未来让她不寒而栗。替她保胎的姜焕也说过,她整日垂泪哀伤,对母体和胎儿都不好。若他真不能生育,她才会觉得这个孩子能更安全些。
  三十年来,刀剑时来去,生死间轮转。反恩为仇历过,手足相残经过。他是最终幸存的一个,亦是最坚强冷酷的一个。他从未想过,也从不相信。他会有一天,为了一个女人,搞得自己不进不退,不伦不类,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认,十足的可笑,也十足悲哀。
  但,总是不后悔!
  他龙袍加身,她亦凤服相配,他们过了合卺礼,也算做过夫妻了。
  楚正越的神情一如的淡漠,手中握着白玉盏,杯中晃着醇香的美酒,香味幽缠,一如心底盘缠的相思。
  沈雅言沿梯上楼,看着他立在窗边的玄色影子。便是当了皇上,楚正越也偏爱素色暗纹,常服多为此制,龙纹隐隐折光。一如他这个人,甚少喜形于色,永难揣测其心。
  她去年十一月即从刚入宫所居的永福宫搬来了毓景宫,他虽未说,但她明白,叶凝欢住在隔壁,这蓝采轩建得高,三层阁顶上,可以尽览雁栖宫。
  他常常会来,就是常常来,助她成为后宫专宠。只是他来了,也是站在这里看着雁栖宫的方向,不喜不嗔而双目迷离。
  沈雅言忍了心里的难过,笑着说:“皇上别总是饮酒,臣妾配了些小菜,皇上下去用些吧?”
  楚正越回了头,带出浅浅微笑:“怎么是你?”
  沈雅言涩然笑了笑,这么些年他从来分辨不出她的脚步。叶凝欢的脚步,他从来不会认错,有时他在窗边靠着,好好地就转头往外看。凑过去一看,必然是叶凝欢从里面出来了。离得这样远,简直是拿心肝来听的!
  她一直以为,只消她有心就可以了。那,不过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后日是臣妾的生辰,臣妾也不想大张罗,就在宫里摆个小宴。皇上,可愿来凑个趣?”
  楚正越说:“自然要来的,朕这几日都在你这儿。”
  沈雅言低头,掩住眼底的涩然。天天来看叶凝欢吧?
  三月初九凌晨,叶凝欢临盆。他倚在蓝采轩上看,锦玉和锦琳急急忙忙地传递东西,两个稳婆跑进跑去,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倒,始终没有孩子出世的消息。
  叶凝欢挣扎了一日一夜,至初十也生不出来。锦琳吃不住,跑过来找他。
  楚正越没有见,仍让宴乐起。这天也是沈雅言的生辰,宴乐声隆,叶凝欢听得到,她听到必愤怒。她愤怒才有力!
  楚正越坐在殿里,脸白得没了血色,握着杯子的手一个劲儿地抖。沈雅言看着他往死里忍的样子,真是有如万箭穿心。她活了这么大,头一回见他怕成这样,眼瞳都是散的,好像那边一旦传了什么噩耗他就得当即死在这里!
  至了傍晚,叶凝欢总算将孩子生出来了,真的是个男孩儿!他赐名元桢,为嘉顺朝嫡长子。百官朝贺,举国同庆。
  断金花积于体的残毒却再次发作,别人都是产后血崩才会很危险,叶凝欢恰恰相反。血滞凝结,污浊皆堵在身体里,恶露排不出来,脸憋得紫胀,气出得多进得少。
  楚正越跑过去将叶凝欢狠狠地气了一顿,甚至让沈雅言装大肚子以证明他的毒全解了。叶凝欢气吐了血,沈雅言的心亦也死灰了大半!
  楚正越从未做过这么无稽的事,但面对叶凝欢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之后,叶凝欢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将养了一个来月。
  楚正越坐在启元殿里有些心不在焉。刚才经中都园的时候,看到叶凝欢坐在荷塘边。他知道她这么堵着他,无非是想见孩子。
  本想过去的,但一想,见了面必然又是闹一顿脾气。她的身子骨愈发孱弱,当初气她是要她吐出那口瘀血,现在气她那就是要她的命了。
  恰逢卢树凛又从东临回来了,索性先拐到了启元殿这边。楚灏依旧没有消息,这近一年来东临都翻遍了也没有。
  楚正越出神间,张莹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他甚少这般没规矩过,更不会在他接见近臣的时候胡乱打扰。此时见他一脸惊慌失措,楚正越心里乱跳,脱口而出:“皇后出什么事了?”
  “皇后娘娘她……她跌进荷、荷……”
  楚正越蹿了起来,直在郑伯年和卢松凛面前卷起一阵狂风。二人互看了一眼,面上不觉又浮起悲愧来。
  叶凝欢直挺挺地躺在荷塘边,身上全是淤泥,一帮宫女太监围在边上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摁胸口。能及时救上来,得亏于张莹的细心。楚正越见臣工的时候,张莹守在外头,他见楚正越和郑伯年回来了,可派出去传话的徒弟小林子却没回来。
  张莹心细,自己过去看了看,发现小林子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且塘边还摆了张半新不旧的椅子。这种半旧的东西敢往这边摆,那只有一个人了。内宫中身份最高,但跟皇帝关系最差的女人。
  楚正越的心思,张莹明白极了。当即让人下塘去救,所幸是荷塘,烂泥多也沉不得多深,很快让翻出来了。楚正越赶到的时候,叶凝欢口里开始呛脏水,应该是无碍了。
  楚正越也不管她脏不脏,抱起来就近往启元殿送,并着人去找姜焕以及勒蛮尼。
  叶凝欢做了一个绵长至极的梦,梦里她回了东临,与楚灏成婚。
  宗室之间,纵然有情也要与权谋分不开,不能只想着情分而冲动妄为,但这情分可贵,亦也是旁人不能体味的。为爱翻天覆地何其惊心动魄,但那只是刹那的莽撞炽烈,远不及权情交织的缠绵!
  是楚灏教她的,让她的至情有了全新的滋味。所以,当她的世界坍塌,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依旧记得他的话!可是她真的好累!她不能替他报仇,她的把柄都在楚正越的手上。她累到不能呼吸,累到无时无刻不想断了这口气。
  当她被丢进荷塘的时候,她甚至是觉得轻松愉快的。可是,她的命总是这样硬,就是死不掉!她真怀疑自己是九命猫妖托生的。
  叶凝欢怔怔看着床顶,梦果然只是梦而已。她还是要醒过来,接着熬!
  沈雅言怀孕了,在她生完孩子的当天,看她到大腹便便。这场景,与当时她弑君失败醒来,发现自己怀孕了一样!
  希望与绝望相伴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楚正越坐在床边,手里又端着一碗汤药,捏着她的下巴要灌。她死死咬着牙关,声音挤出来:“不想喝。”
  他捏着她的腮帮子,却没硬去灌她,声音竟比以往都缓软:“我让人把元桢抱来了,喝了就让你见他。”
  叶凝欢眼中泛出潮意,气涌当喉,没待开口先呛出一口瘀血来,他趁机将药送到她的唇边。她吞咽得极其困难,每一口都要直直脖子才能硬咽下去。一碗药下肚,叶凝欢有数次欲呕。她开始学他,自己掐着自己的喉咙不要吐出来,难受得直着脖子望天,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楚正越偏开了眼,待她顺平了气。这才示意奶母将婴儿抱来,婴儿见风长,一个来月的工夫大了好几圈,不再是皱巴巴的小老头,而成了粉嫩的一团。他睡在襁褓里,好梦正酣,嘴里还不时吐着泡泡,一身奶味。
  她一见就把什么都忘了,急不可待地要去抱。楚正越将孩子接过来放在她的怀里,婴儿似是感觉到了母亲的味道,眼也不张,头却一个劲往她怀里钻。叶凝欢本能地掀小衣就想喂,毫不在意楚正越就在边上。
  楚正越摁住她:“你在吃药。”
  她眼泪糊了一脸,却是反应过来,一迭声地说:“对对,不能喂……不能喂……”再没了平日里跟他说话的阴森劲儿,哑着嗓子一副不知该怎么办的慌张样儿。
  她盘膝坐在床上,将孩子横抱着拿腿托着。孩子重得很,她纵是无病抱起来也吃力,弯弓着像个虾子,拿自己当摇篮晃着哄他。
  楚正越心里难受,要将孩子抱走。她慌了,怕伤着孩子也不敢跟他硬抢,张着手臂可怜巴巴地说:“再抱一会儿,我再抱一小会儿行吗?”
  “你刚缓过来,吃点东西就让你抱。”
  “我不饿。”
  “他也得吃。”这话成功地让叶凝欢收了胳膊,眼巴巴地看着奶母将孩子接过去。
  楚正越揽过她,示意人架炕桌,拿过汤来喂她。她没拒绝,很配合地直着脖子咽。楚正越这才说:“让你在床上将养,又出来做什么?”
  想到孩子在他手上,气焰到底是涨不起来了,闷声道:“我想见他,没有你的旨意,凤仪殿不让我进……”
  “我说过,你老实将养。自然让你见孩子,你不听我的话,那……”
  “我听,我听!”她急忙扒住他的手,奋力又吞了一口,“你怎么折腾我都行,别伤了他。”
  孩子一出生,她就知道。她再没机会了!原本以为他不能生育了。况且太皇太后也知此子是楚灏的,必定会千方百计保住他。他不敢让太皇太后有事,他要保江山嘛,就得好好伺候先帝的老娘。孩子既然无碍,为免他再利用孩子来整治她,她打算生完孩子就去找雁行的。
  可他的毒解了,孩子随时有可能毙命。太皇太后岁数在这儿,她看不得几年。她这口气,只能熬下去。她宁可他折腾她,折腾她,能保住孩子也行!
  楚正越默然,继续一口一口地喂她。待她喝了半盏汤水,这才又将婴儿送来她边上,陪她一起睡着。有了孩子在边上,她成个听话至极的大宝贝,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一大一小并排卧着,很快就睡过去了。
  楚正越这才往前殿去,张莹凑过来轻声说:“奴才问过小林子了,他没看见是谁打他。当时园中只娘娘一人在塘边坐着……内廷监四班轮值,恰是换班的时候。”
  满宫之中,有理由且有能力这么干的。只有两个人!一为太皇太后王氏,叶凝欢名声不堪,而且屡生事端。王氏本就与她没感情,且孩子又生了。为免触怒楚正越祸连其他,趁她自己出来送死的时候料理了了事。
  二,就是沈雅言。她的理由就更简单了,嫉妒。
  不管是哪一个,他都不能料理。王氏不用说了,她的身份极其敏感。他只能善待不能加害,这也是楚灏料定天下时局后还能义无反顾地抽身出逃的原因。楚澜自毁,他救不了了。而王氏,不用他救。楚正越不能也不敢害她。
  沈雅言则复杂些,一则有卢树凛的关系,一则是十几年的情分。
  楚正越歪靠在榻边,玩着腰间悬佩,眼中带出一团萧索,摆摆手示意张莹去了。瞥见郑伯年和卢树凛仍候在外头未去,随口说:“你们去吧,没什么事了。”
  卢树凛忍不住,上前跪倒在地,垂泪道:“微臣想面见皇后,亲自禀明。要杀要剐……”
  “到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
  郑伯年哽道:“毕竟当时皇上亲自送他们,若是知情,如何以身犯险?”
  “也有可能做戏做全套。”楚正越淡淡地说,“朕的确是靠她才说服了王祥,一切皆在计划之中,得益的是朕!若换了是朕是她,朕也不信。”
  楚正越低头看着这块双龙衔珠的玉佩,嘴角微微勾起,笑容若有似无却异常妖艳夺目,“当下,唯有一人能替朕辩白。”
  卢树凛哭道:“就算东临王真活着,也必要认定是皇上设局害他。如何会替皇上辩白?”
  楚正越抚着玉佩上的龙纹:“十九叔若能脱死境,在外看着……他一定会明白的。”
  “可东临王至今无踪,大半是真死了!”
  “那只能这样了。”楚正越依旧玩着玉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朕也习惯了。”
  卢树凛俯在地上,一副要哭过去的样子。楚正越低头道:“行了,朕还没哭呢。你们在这咧咧什么?快些盯着去吧!”
  叶凝欢悠悠醒转过来,险没被眼前的景象给吓死。楚正越闭目歪在她的身边,兜臂将她与孩子一起轻轻拢着,帐暖光绵,幽幽清香暗伏。那一脸满足相,当真如一个最好的丈夫怀抱着自己的妻儿睡得安稳。
  叶凝欢瞪了他半晌,楚正越眼未睁,懒洋洋地开口:“看什么?又想拿簪子捅我?”
  她喉间咕哝了两声,没吐出半个字来。楚正越将手插到她与孩子之间,兜揽过她来:“这地方太小不宜安养,但我又要理政……还是乾元宫最合适。过两天挪过去吧?”
  叶凝欢郁气顶颅,想都不想就去解他的扣子,一条细腿往他腰上勾。楚正越握住她的爪子,嗔道:“又干什么?”
  “装什么装?反正现在孩子也生了,随便啊。我伺候你!”叶凝欢咬牙切齿,披头散发怎么看怎么像小鬼。
  怀孕的时候她丰腴了一些,为了孩子努力吃喝,结果全长在肚子上了。孩子生出来一过秤足快八斤重,她一下就瘪下去了,再度气血两虚。
  这一个月虽养在床上,却整日胡思乱想,月子坐下来不胖反瘦。整俱身子干细成一小条,哪有当年那妩媚灵动之色。暧昧的动作配上她狰狞的表情,怎么看怎么骇人。楚正越对她这副德行早习惯了,扯过她的小胳膊挂在自己颈上,嘴里却说:“别闹,孩子还在边上呢。”
  孩子就是她的死穴,一戳一个准儿。
  叶凝欢僵着半趴在他身上,瞪着眼喘粗气:“楚正越,你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何必折腾孤儿寡妇?你都能留下元枫、元栎……任迤为先帝长子,你也能留下。我毒害你,你弄死我就是了。现在你什么气都出了,何苦……”
  他看着她,眸子变得黑漆:“现在知道讨饶了?”
  她微微抽搐着表情,几近趴在他的怀中。以最亲昵的姿态,眼底传递的并非痴缠,而是最深的痛楚。
  楚正越勾了她的脖子摁在他的胸口上,轻声道:“你就当我是惺惺作态吧。总归你好生听我的话,我自然不为难他。你若再不老实,也别怪我不客气。”
  “恨死你了!”她被他摁得动弹不得,又不敢大声惊了孩子,咬牙小声骂。
  楚正越静静地闭了眼,竟然泛起笑容:“恨吧,反正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恨也好,爱也好。不过都是一生!就算是虚妄,欺骗甚至卑劣,他总算保住她的性命,这样就足够了。
  沈雅言端坐在殿里饮茶,神情很是寡淡。看着阿宁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冷言道:“慌里慌张的做什么?规矩都忘了吗?”
  “娘娘可听说……”阿宁顿了顿,将宫人屏退。这才趋近了平了口气,面上浮了阴晴不定,“皇后娘娘在中都园遇溺了。”
  沈雅言略垂了眼皮:“死了吗?”
  “没有,只呛了几口水也没什么大碍。”阿宁看着沈雅言的表情,惊疑道,“此事,此事……”
  沈雅言垂头不语,阿宁跺脚:“奴婢以为娘娘只是说气话,皇上眼里揉不得沙子,娘娘做得再谨慎也难保万一。”
  沈雅言眼中泛了潮,吸了口气冷冷道:“他没真凭实据就不敢杀我,一如叶凝欢杀不了他一样。他最心疼卢树凛,如何忍心让他难堪?他不能杀我,还得养着我。心里很恼恨吧,总比视而不见好!”
  阿宁滚下泪来:“娘娘真的好糊涂!这法子皇上用得,娘娘却用不得。皇上有满宫的嫔妃,可娘娘呢?娘娘真是要拿自己的一生去跟皇上赌这口气吗?”
  沈雅言哽咽道:“他有满宫嫔妃,眼里也不过只有叶凝欢一个而已。他何尝不是拿自己的一生,去跟叶凝欢赌这口气?恨也好,爱也好,总比视若无睹的好。杀不了叶凝欢,也不让她的病好,偏让他沾不上手。让他焦让他恼让他恨!我就等他来整治我,夺我的权下我的人,赶我去冷宫,随他的便!”
  阿宁哭道:“皇上什么也没做,只是将皇后移到启元殿去了。娘娘这么做,等于是把皇上往皇后身边赶。”
  沈雅言扔了杯子,面色煞白。她本不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是楚正越一步一步将她逼成这样的。她知道,当她变成一个歹毒妇人的时候,她的相思也面目全非了。她将成为楚正越最讨厌的那种嘴脸,就像当年,先王的侧妃路氏一样!
  她没有办法,她就是贪婪。以前想着如果能嫁给他就好了。嫁给他以后,又想着,若他也爱她就好了……总是贪心不足的。天下间哪个人,不是这样的呢?
  楚正越将叶凝欢和孩子挪到了乾元宫,这里可大多了,前后主殿、配殿、角殿南书房、北卫房兼备。
  楚正越为了方便议事,将兴华阁充秘院移至乾元宫南拐廊下,毗邻崇德殿南书房,并在此设班房,召相应臣工在此轮值,并将北卫房一分为二,驻列在此,允许四品以上侍卫在此行走。
  启元殿位于外廷宣英门内,其实就是天子书房。以前楚正越不爱往这边来,一则他每日于宣英门御门听政,返回启元殿后即可接见臣工。所以拿启元殿当家。但现在为了方便女人孩子,遂将整个议事班子挪至乾元宫界内。
  叶凝欢在乾元宫养下来,孩子也没抱走,放在叶凝欢边上。有孩子,叶凝欢就跟当初的王氏一样,人就跟吃了仙丹一样日日回魂。
  乾元宫整天荡漾着奶香和药香,时时南书房也充盈着这样的气息,味道明显得连焚香都掩不住。大臣们在南书房议事,也时不常能听着婴儿穿透力极强的号啕声从后殿飘出来。
  楚正越安之若素,众臣只当他是得了儿子太高兴,没几日也就习惯了,能一脸平和地在婴儿的啼哭声中说着国家大事。
  五月里抵京的秀女过了三围选拔。入晋的皆送进宫来教规矩以备殿选,这里除了一些直隶各部大族之女早亦内定为妃嫔之外,余者就全看楚正越个人喜好了。宗堂操持东临王祭礼,两府除了应端午还要教导各位入三围的吉人,也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碌。
  端午节后,近了楚灏的死忌以及太皇太后的千秋,或者说,是楚正越夺宫一年的纪念日。这个日子对于王氏以及叶凝欢而言,都是痛苦的。
  太皇太后一早就跟楚正越说了,罢千秋。楚正越不想让老人家难过,亦不愿王氏以后年年都不过寿了。遂提议以延寿为名,将千秋挪到六月初,五月里则让宗堂为楚灏操办祭礼,王氏也应了。
  而叶凝欢的情绪,却是无法安抚的。楚灏五月初七出的事。一年过去,她成了嘉顺朝的皇后,别说为他持节,连祭礼也不能替他做,她甚至还将他的名声败得一塌糊涂。
  但她未再与楚正越闹,每日他在前头上朝理政,她在床上养着兼看娃。待他下朝回来,一道用膳,一道休息,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六月初五,楚正越为太皇太后大办千秋宴。叶凝欢要在床上静养,不能列席。倒是王氏提前过来看了看她,顺便也是来看孩子,无非还是劝叶凝欢别再生事,老实过日子之类的话。
  这阵子楚正越冷眼瞧着诸人的反应后,心下也有了准谱。不过他待沈雅言如常,并未再提及叶凝欢溺水的事,且亦未找借口削她的权,她仍是当宠的贵妃。
  六月又有新妃入晋,仍是一水的连接朝廷的纽带。楚正越要应付后宫雨露均施,但就算雨露均施也不过夜,晚上还是回乾元宫来。伺候叶凝欢的两个宫女也彻底安了心,到底有孩子就是不一样。皇后争气一举得男,与皇上重修旧好,总算不必整日摸着脖子度日了。
  
第二十七章 情归
  夏日炎炎,午后却不闻蝉鸣,早让奴才们给黏干净了。院内梧桐如华盖,蔓张碧色大伞,长春藤盘缠如锦绣,芭蕉舒展葱郁。
  乾元宫少培花朵,多植青葱壮健的树木,以配天子威凛。只在宫门口的聚水鎏金大缸内,养了几株白莲,莲叶青青,花朵含羞莹莹在水间,早早便引来蜂飞蝶舞,碧丛间唯一的斑斓。
  叶凝欢窝在楚正越的怀里,半眯着眼将眠未眠。
  素面无妆,长发绾成乌蛮髻,仍簪着那支檀木簪子。她一径颠沛,几经生死,但这支簪子,她都视若珍宝从未遗漏过。镂花暗绣垂带翩翩,宛如一件华丽的丧服。阳光透纱隙而来,洒在她的面上。流光异转,亦也带起淡淡绯红。老实将养了两个月,又有孩子在身边相伴,终是比以前不死不活的样子好了许多。
  楚正越近来就拿她当个枕头使,一时将她拎到这个殿里的床上,一时又将她拎到那个殿里的榻上。看折子就把她塞怀里,故意把外廷的好些事告诉她,来证明自己有多英明神武,十分的无聊!
  叶凝欢烦得没办法,可死穴掐在他手里也只得咬牙忍。
  夏日天长夜短,近来补药吃多了总是犯困。她歪着脑袋僵窝着打盹,头顶被他拍了一记,很不耐烦地闷声道:“又干吗?”
  楚正越仍盯着自己手里的折子,随口说:“我想了个法子探探南丰的情况,你听听。”
  “听你咽气。”叶凝欢低头嘀咕。
  楚正越耳尖:“你再说一次?”
  “不了。”她强忍了郁堵,有气无力地说。
  楚正越抱了她,随手拿了茶喝了一口说:“去年兴成大肆打捞沉尸。”他觉得她在怀里打冷战,随手抚了抚她的头,转口道,“泊阳河连着淮河,并也与京城的渭广河相汇。我想若能连通三河,清理河道,修成一道京淮大运河。既可疏通南北水道,又可缓解北方干旱,南方洪涝,还有……”
  “还有就是把南丰掀个底朝天。”叶凝欢身子一抖,困劲而没了,怒视着他,“楚正越你真毒啊!到时你成千古一帝,让兴成王和南丰王搭钱又搭人,搞不好连藩地也没了。”
  他笑得很开心:“你不是说我和楚澜一丘之貉吗?我的方法比他好很多吧?”
  这话至今还记着,可见有多心胸狭窄。
  “你这辈子看不见了。没个三五十年修不成,南丰王会压折子压到死。”叶凝欢话说了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怒,“你诳我!”
  楚正越飞起眼角:“你说得对,工期太长要准备的太多。他一定会拖的,现在用这个来试探不行。”
  “你……你……”叶凝欢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楚正越安抚地拍拍她的头:“别恼,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叶凝欢气道:“你总找南丰的茬子,到底想干什么?”
  “我一提南丰你就急眼,又是为什么?”他噙着笑,随手拿了朱笔勾几下。
  叶凝欢眸中星火乱蹦,想一头撞死他。楚正越似有所觉,摁着她的脑袋说:“你放心,若想逮他们早就去了。先从南丰下手,纯粹是因南丰比西宁威胁更大而已。”
  叶凝欢呆住,又惊又疑地看着他。
  楚正越勾完一本折子,放了笔随手又将她拖回怀里塞着:“从你封后之前我就知道了,流言四起,最先跳起来的就是南丰王。那个老头子最精明,若不是手里有人证,哪敢?他就是想挑唆起诸王,再亮出陆霜凌和赵逢则来,说我杀两位叔叔,蒙骗太皇太后,夺位之后再娶婶母。好让天下反我。”
  “你早就知道了,你抓了他们是不是?你杀了他们?所以南丰王才不敢出声了。”叶凝欢怒不可遏,扑上去揪着他的衣服要跟他拼命。
  他很轻松地攥住她两个小拳头:“没有,只有一个西宁王应和,简郡也让我看住了,连不成线自然偃旗息鼓。我没必要再去杀他们了吧?”
  楚正越看她一脸惊疑的样子,轻声说:“真的没有,你若不信,我只好把他们逮到京里来让你看看?”
  叶凝欢盯了他许久,拳头慢慢松开:“你为何放过他们?”
  “不想再跟你怄了,你当我惺惺作态也好,当我补偿你也好……”
  她颓然跪坐在榻上,垂了头。一滴泪带着光影落下她的睫毛:“那你能把楚灏还给我吗?”
  楚正越的脸微微发僵,低声说:“凝欢,真要恨我一辈子?”
  她垂着头,喃喃低语:“我恨你,害我与楚灏永诀,让我的儿子成了你的儿子。我成了你的皇后,害他到死也要被人取笑,我现在连找他也没有资格了。可是恨得太多了,恨不动了……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我只想死。真想补偿的话,就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给我一个痛快吧!”
  楚正越的眼微微有些潮润,掂起她的下巴看她空茫的眼神:“凝欢,你不想看着元桢长大吗?你就那么想和叔叔在一起?”
  叶凝欢怔怔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话,视线却飘移到窗外去。
  楚正越注意到她的眼神,回头看去。窗外芭蕉叶上,追着两只麻雀,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在嬉闹,追逐飞舞着在树梢间纠缠。
  他揽住她:“……算了,你睡一会儿吧,我不闹你了。”
  叶凝欢乖乖任他放倒在身侧,揭了薄毯盖住她,她合了眼皮静静睡去。
  楚正越看着她,她眼里心里,只有楚灏一人。他得到的,只有一夜的虚妄梦境,在那梦里,他不过也是替身。他们总是这样亲昵的姿态,心却离得越来越远。她只剩一个躯壳,陪他在这里虚耗。
  叶凝欢的身体渐渐痊愈,当时姜焕说她得卧床个一年半载,不过元桢在侧,比什么九转大还丹都管用。身体恢复得比预计的要快,八月的时候,基本上活动如常。她仍不爱出门,也不见人,除了偶尔陪陪王氏外,余者都一概不见。
  孩子五个月大了,恰是五感渐生的时候,瞧见亮就笑,晃来晃去东西他更是喜欢。眉目渐出雏形,像叶凝欢更多些,粉雕玉琢的可爱。
  楚正越抱着孩子逗弄着,他咯咯笑着抓楚正越的手指,抓住了就往嘴里送。叶凝欢歪在边上看着,每每看他这般温情脉脉,形象总与楚灏重叠在一起,心底锥痛异常,眼泪就不觉间胀满。
  楚正越没忽略她的表情,近来她总是这样。以前,只消他一抱孩子,她全身的汗毛都像要竖起一般地与他戒备。或是若她错了眼,他进来先去瞧了眼孩子,她必要翻来覆去将孩子检查一遍,生怕他下黑手。
  但这两个月,她倚在边上看着他们。那眼神一时恍惚迷离,一时又悲凄哀婉。却没了戒备,不管孩子是不是在他怀里哭了闹了,她都不再往那歪里想。
  她不再像生产之前表现出那样刻骨的憎恨,甚至连厌恶也没有了,总是形容寡淡,不喜不悲。
  “雅言也快生了吧?”她主动开口,楚正越愣了愣。这还是她入宫来,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弄得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楚正越将孩子交给奶母,拉了她道:“小产了。”
  叶凝欢任他拉着,垂眼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月里。”楚正越淡淡地说,“那会子你下不得床,自然不知道了。”
  叶凝欢面上没有喜色,也无悲意,半晌轻哦了一声。他拽着她往另一头走:“可能我身上的毒真是去不掉了。”
  一时说着,又觑着她的表情。她没露出那种气人的雀跃,仍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宫人上来服侍,她往边上一站当闲人。
  楚正越对此早习惯了,随口说:“你现在身子好了,明日中秋阖宫家宴该可以去了吧?”
  叶凝欢脑仁阵阵疼,她一年不怎么见人了,人多她就烦。
  楚正越睨着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又说:“称病推了也一样。今日月色也好,提前陪我过了也一样。”
  叶凝欢没什么表情,半掀了眼瞅着他。张莹在侧听了,张罗人去传话备席。待楚正越更完衣,殿内即置了一桌席。大多是叶凝欢爱吃的菜,什么杏子炖山鸡,冬菇扒火腿,烩鸭掌、蒸米肉,还有燕窝鹧鸪汤,边上还有她向来爱的细点梅子酥,连带着各类的月饼也提前呈上了。外头院里还捧来了花房里养的各品菊,招展着十分应节。
  楚正越拽她坐在身边,倒了酒给她:“去年今日,你陪我一起饮了断金花。所幸勒蛮尼的医术好,没荼毒了孩子。”
  叶凝欢僵了僵,是今天吗?去年这会儿,她过得像游魂一样,哪里会数日子?
  “那也就是我的忌日了,当过一下的。”叶凝欢当着一院子的人张嘴就来,拿着杯子直接往嘴里一倒。
  宫里的人早见怪不怪了,连锦琳和锦玉两个都习惯了。满宫上下,敢这么蹬鼻子上脸的只她一个。
  楚正越又给她蓄上:“你肯陪我也是好的,这一年,我过得很高兴!”
  叶凝欢指节微微有些发白,直接拿起杯子又往嘴里倒:“能给你添趣,也是我的福气。”
  他笑意更深:“别说这气话。来日,真见不着的时候,你未必不会想我。”
  叶凝欢:“希望此生不复相见。”
  楚正越盯了她半晌,瞥了眼道:“我却是会想你的。”
  叶凝欢直着眼睛投向未知的地方:“放心吧,我不会死的,这口气长长久久地熬着,随便你怎么折腾。”说着,她索性抄起壶,自斟自饮。喝了一会儿,发现楚正越支着肘只看她,却不喝,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你怎么不喝,不是在酒里下药了吧?”
  楚正越笑得十足可气,拿起壶来直接往嘴里倒。他就是能将粗俗也变得极致优雅,晃了晃一滴不剩的壶道:“我下药也会直接往你嘴里塞,何必下在酒里这么麻烦?”
  叶凝欢夺过壶来看到里面真空了,将壶重重往桌上一放:“没酒了,散!”
  楚正越一把将她扯回来,叶凝欢踉跄着跌回到他身上。他随手捞起地上的坛子:“谁说没有,多得是。”
  叶凝欢睨着他:“你不必用酒助兴了,我随时都可以!”她说着,斜着眼睛盯着他,讽刺道,“难道说,你不仅被断金花毒得不能生育,连人道也不能了?”
  他露出戏笑:“我能不能人道,娘子最清楚。”
  叶凝欢面无表情:“我比较清楚南廊下的侍卫!”
  楚正越的脸拉下来了:“凝欢,别胡说八道。”
  叶凝欢认真地看着他,楚正越在她的目光下竟似无所遁形。叶凝欢轻声道:“这样就恼了?你娶我的时候,怎么不怕流言呢?”
  她不愿记起今天,他非要她记起,还指望她陪他把酒言欢吗?
  他垂了头:“你怄我罢了,何必胡扯?”
  叶凝欢勾起嘴角:“未必是胡扯啊,待我身体再好些,我就……”
  他掐住她的脸,认真而危险,声音却是柔缓动人的:“再胡说八道,我就给你打个金项圈把你拴在床边。你想这样看着元桢长大吗?”
  叶凝欢识相地闭了嘴,拿眼神剐他。楚正越视而不见,继续倒酒给她喝。
  月亮渐渐顶上树梢,明天就是中秋,月亮明晃晃的。照得院里一片霜白,斜斜透几殿内。两人相拥而坐,看似最和谐般配的一对,只是话里话外全是刀,表情看来都柔和,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并不违和。
  叶凝欢被他灌得眼睛渐渐发直起来,雾蒙蒙地看着面前的楚正越。这是她酒劲儿上头的表现,不闹腾反而比平常更安静。只是这样子,楚正越已有好久好久没见过了。
  唯一的一次,是在郁林。那是章合十二年的上元节,他们把酒言欢。她醉得一塌糊涂,将他的家底兜个干净。
  楚正越忽然问:“凝欢,若没有叔叔,你会看我吗?”
  她盯着他:“我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拿了一杯酒来灌她,她喝得很痛快。
  楚正越抹去她嘴角的残酒,掂了她的脸道:“这一年,我过得很高兴。”
  叶凝欢半晌扭着下巴想拨开他的手,落下泪来:“可我过得很痛苦……我痛苦你就高兴,你浑蛋……”
  “对,我浑蛋。”楚正越抄起酒壶,将酒倒进口中,垂首衔住她的嘴唇。她拼命晃头,还是被他扳得死死,将浓冽的酒浆共享,诱哄她启开齿关,与她唇舌纠缠。
  他浮起淡笑,又亲了亲了她的嘴唇,轻声说:“跟我去见叔叔吧!”
  她的脑子轰轰乱响,大张着迷茫着眼似乎听不懂他的话。楚正越一把抱起她来,大步往外走去。
  白玉石鼓,朱漆梁柱。精雕玉砌,亭台水榭。东临王在京的行府一如宫廷,总是不改那斑斓颜色。夜色正隆,明月亮晃晃地顶在当空,廊下红灯排悬,与月影相偎带出流光媚影。厅内灯影下,有人独立在当中,高修而挺拔,长发过腰随风丝缕流泄。
  听到脚步声,他飞快地转过身来,几步迈出门槛。眼线清晰如绘,眸子若星,那直挺高尖的鼻在月影下打出淡淡光影。
  叶凝欢醉醺醺地被楚正越拖进院子,犹自破口大骂:“你怎么有脸来这里?你这个混账!”她又发了癫,跳着脚地想踹他抽他,还不止一次地低头啃他的手背,像只闹脾气不肯让人牵的小兽。
  楚正越站住了脚,看着不远处灯光下的人影。衣袂与长发翩飞,四周的灯光聚拢在他的身上,齐汇入他的眼底。
  叶凝欢似有所觉,慢慢停止啃咬楚正越手背的动作,直起身体向前看去。那身影何其熟悉,让她魂牵梦萦至死难忘。
  楚灏赫然站在不远处,长发束起,丝丝缕缕垂泄而下,是那样分明缠绵。整个人形销骨立,胡子拉碴地添了几分沧桑劲儿。一双眼漆深动人,眼线分明,如细细描绘一般。
  叶凝欢连续眨巴了几下眼,怔怔看着他。眼睛越眨越模糊,最后只觉蒙蒙眬眬一道影在眼前放大。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指间的茧抚摩在她的下巴上,飞快从微凉变成滚烫。
  楚灏的声音哑得厉害:“傻子似的,瞧见我,怎么只知发呆?”
  叶凝欢心里像堵满了棉絮,涩胀到了极致。她张了张口,竟吐不出半个字来。唇角一痛,让她那有些迟钝的脑子清明了起来。好痛!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揪住他的面皮用力一扯。耳畔传来楚灏低沉地闷呼:“傻蛋,我有影子!不是鬼!”
  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叶凝欢只觉心脏被人猛地一攥又猛地放开,胀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急促地喘着气,胸口窒得很,空气变得极度稀薄。她不顾一切地去扒他的衣服,裂开的襟口下,看到左胸那狰狞的疮疤。
  时隔一年多,成了扭曲裂开又愈合的图腾!
  “雁……雁……”她张着口,一个劲儿地抽气,眼泪拼命往下掉。
  楚灏见她眼直翻白,生怕她就此厥过去,攫住她的唇给她渡气,泪水就此与她的融在一起,跌落进他们的口中:“我没死呢!你还在这儿,我怎么死?”
  他掂着她的耳垂,唇舌更深入地去纠缠他。
  叶凝欢紧紧地抱住他,不是梦,他回来了,楚灏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楚正越立在院门口,静静看着廊下的两个人。他的嘴角仍牵着淡淡浅笑的弧度,眼底是盈光乱舞的裂痛。
  她是他不能放逐的生命,爱她超过了爱自己。他这一年很快乐,而她很痛苦。他终是不忍,将他的快乐建筑在他所爱的女人痛苦之上!
  楚灏既然肯冒着极有可能被他局杀的风险而来,他自然不能输给叔叔。叔叔的人,由叔叔带去吧!
  热息交缠间,叶凝欢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推开楚灏。楚灏呆住了,叶凝欢瞪圆了眼睛:“他……他故意的,他引你上钩!你怎么还敢来?快走!”
  楚灏一把拉住她,调侃:“对,他引我上钩!死一块儿不挺好的?”
  她泪水纷纷落,哽咽道:“可我改嫁了,我把你的名声全败坏了。”
  “再改回来,遗臭万年配红颜祸水,不挺合适吗?”
  叶凝欢再不说话,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但什么都不及交颈缠绕紧紧相拥,不如此不能以慰相思,不如此不能诠释这一年来的苦楚煎熬。
  两人紧紧纠缠,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心里有多想念,欲望就有多强烈,何需言语来表达?
  楚正越立在太尉府的秋兰苑,满园金桂飘香,明月当空。十五了呢!今天是中秋,待晚上明月再来,必比此时更为圆满。
  郑伯年捧了温好的酒过来,递给他:“皇上,这是北海的雕头。臣去年带了来,一直埋在花根儿下,方才启出来,也不知劲道够不够。”
  楚正越接过来嗅了嗅,微笑:“宫中美酒无数,总不及雕头够劲。”
  他拿着杯子坐在桂枝下,北方桂花比南方差得远,地栽出来的也细细袅袅的娇弱。犹记当年在东临王府,桂树壮大如梧桐,花如夜空满天星。花朵细小,偏生香气霸道得很,纵瞧不见婀娜,亦绝不可忽略。
  郑伯年轻声道:“东临王府所驻旧奴,一早已遣入静园。府中一应皆为臣等的人,不会走漏半分消息。”
  楚正越轻“嗯”了声,眸光潋滟,神情悠然:“你行事稳妥,朕很放心。”
  郑伯年忍住心里翻涌,楚正越瞥他一眼:“坐吧,这是你家里。”
  “谢皇上。”郑伯年微哽了下,曲身坐在楚正越的边上。一老一少,俱看着满园的秋景出神,没有再开口。
  楚灏的确未死,不仅得益于他所练的内功,更因云栖蓝的至死纠缠。云栖蓝是杀手,干的是索命的勾当。既然做这营生,身上必带伤药。当时她被拧断了脖子,周身骨锁就此僵硬难拔,贴得紧密,怀中伤药并未掉落,且插在胸口的剑亦也一直未拔出,令经脉并未尽断。
  楚灏随同云栖蓝一并沉进河底深谷,之后又随暗潮冲到滩坳死角。那里尚有许多尸骨,那些沉尸难寻的人,想必也是因这个水潮涡动的缘故,俱被冲积到了这里。楚灏回气后,见云栖蓝仍僵缠不放,摸走她身上的伤药勉强撑着,后来避开人迹匿在山谷里将养。
  待他可以活动如常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年的光景。这也是郑伯年与卢树凛始终未能寻获他丝毫消息的原因,这些,都是他现身以后他们才知道。
  实际上,若非楚灏主动现身出来。卢、郑两人就算再怎么密罗织网,依旧是找不到。楚灏深处权谋倾轧多年,太了解如何藏匿了。
  他肯出来,只有一个原因,来找已经是嘉顺帝皇后的叶凝欢!
  楚正越矫匿叶凝欢的身份,仍让她姓叶,仍来自东临,就是要引楚灏出来。楚灏一旦得知,刀兵林立也要来确认的。确认这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妻子。
  他真的来了,只身一人。凭着对京城环境极其地熟悉,摸到了卢树凛的家里,摁了卢树凛的老婆沈雅佩。楚灏向她下手,原因就是沈雅言是她的亲妹妹。且从卢树凛待沈雅言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他是爱屋及乌,对这位发妻感情甚笃。
  即便叶凝欢已成了楚正越的皇后,即便她在三月里产下一子,人尽皆知为楚正越所出。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来,要来见她一面!
  他是值得叶凝欢托付终身的男人!
  夜幕笼罩王府,一派寂寂无声。暖阁里熏炉正旺,昏灯点点,内里散了一地的破衣。叶凝欢窝在楚灏的怀里,手依旧抚着他瘦削的下巴,一时又抚着他胸口的疤,眼底又泛出泪花来,一时要笑,一时又哭,活像个傻子。
  泪眼蒙眬,却努力张大眼,仔细看着他的样子,生怕还是梦。梦一醒又是一场空。
  楚灏将她更紧地抱住:“放出消息的是他的部下,并不是他,他们不想错过这个天赐良机。当时为藩使的卢树凛与郑伯年得知正越要送你我的时候,决定兵行险招,密报暗局,并告诉卢松王车马徽记以及行进路线……”
  叶凝欢泪哗哗地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是全天下唯一可以替楚正越辩白的人,也唯有他的话,叶凝欢才能相信。他若死,此恨难平。他若生,此愧难消!
  楚灏抹着她的泪道:“文信与齐谨武功高强,加上北海亲护以及正越自己。到时自保完全可以,一旦事成定局。正越必可借你我之死而策反王祥,从而一举据占京师黄袍加身。到时他们再以死谢罪。”
  叶凝欢哽道:“我差点毒死了他。”
  楚灏又说:“我开始也是疑他的,但后来所见俱是反常。遂决定无论如何先来京里见你们一面再说!赌错了,大不了一死也没什么。”
  楚灏捧着她的脸,露出璀璨的笑容:“你看,他不是把你还给我了吗?”
  叶凝欢又抱住他,像个受气包。他只为解她的心结,却不肯细述他是如何死里逃生。这一年多来,他必是多次在生死间苦苦挣扎,看他创口的狰狞便能猜到。
  他才是最有情有义的人,她做了楚正越的老婆,跟他在宫里过了这样久。他还是冒着可能会被楚正越一网打尽的危险主动现身出来,总不肯丢下她!
  叶凝欢哭了半晌,揉了眼睛咧着嘴问他:“要是我没生孩子,你还来么?”
  楚灏抽了口冷气,捏着她的脸往边上一扯,瞪着眼道:“孩子找谁生不行?你个死丫头居然还怀疑我了?”
  她凑过去,再度吻住他,讨好地说:“你别恼!”
  他扣紧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吻回去。胡茬子扎得她又疼又痒,他一向有贵人病,只怕这下全治好了!
  楚灏刚想再来一回以慰相思,忽然叶凝欢又翻身坐起来了,动作又快又猛,差点撞翻他的下巴。
  叶凝欢急急地说:“孩子,孩子还在宫里呢!”
  楚灏一把摁倒她:“再说吧。”
  叶凝欢刚要说话就被他用嘴堵了回去,脑子乱纷纷什么也顾不得了,好吧,他现在最大!
  
第二十八章 乱舞
  楚正越静静靠在床上,看着明黄颜色的帐幔发呆。以前浮着药香,浮着奶味。一时孩子哭,一时女人闹,奶母丫头太医穿梭不绝,将这里折腾个够,哪像个皇帝料理政事的地方?偏生他在外头坐着就自在。
  现在都没有了,孩子送回了凤仪殿。叶凝欢送回了东临王府,偌大殿阁,霎时变得阴森而空旷起来。
  楚灏自动现身,这次郑伯年和卢树凛没有逆他的意。不仅没有,亦倾尽了全力,协助楚灏匿藏并封锁所有消息,且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他。
  他与叶凝欢,这一年来的纠缠折磨,快慰与痛苦终有了一个了结。
  以后,诚如叶凝欢的那句话,此生不复见!她在他的身边不快乐,纵然她不再戒备,不再反抗,亦也是煎熬!
  张莹悄悄进来,近来他心情烦躁得要命,搞得张莹也不敢惹他。小心翼翼地摆出最柔软的腔调,低声说:“皇上,寿康宫那边今天又问了。”
  楚正越心不在焉地说:“平日也不见她这么关心皇后,现在倒频频来问了?”
  皇后八月十四晚上跟了皇上出了宫就没回来,楚正越说她嫌宫里人多,避到西苑去了。王氏知道叶凝欢的脾气,想着她身子好了,却不愿见人。当时宫里要办中秋宴,往来拜贺的人多,远远地避出去也是应当的。但眼瞅着好几天也没动静,王氏有些诧异,所以这两日差人过来问。
  张莹道:“奴才说皇后身子不爽,且下月又是万寿节。皇后只想静静躲个懒,老祖宗倒没说什么。”
  “你让两府准备着,到时就说……她又病了。”楚正越垂头道。
  张莹人精似的,不该问的一句不问。点头道:“是,奴才省得。”
  楚正越将折子一扔,心里烦得要命。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他已经习惯了叶凝欢睡在他边上,睁眼闭眼全是她的脸。召幸妃嫔就更烦,他清楚地能分辨出她们的不同,连想象都不能够。
  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楚灏还没走。只要他一声令下,剁了楚灏,再把他老婆抢回来。可是想到她这一年来的样子,他的心又软了。的确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啊!这辈子总得被她盘剥。
  张莹的徒弟小林子恭身凑到了门边,跪在地上说:“皇上,皇后娘娘回宫了。”
  楚正越脑壳撞在床框上,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要不是张莹扶得快,真又得出一次丑。他半晌没回过闷来,直至张莹小声又唤了他两下,他才反应过来,僵了声音问:“在……在哪……”
  “郑大人护着凤驾刚过了西华门。”小林子笑着说。
  楚正越眼眶一阵阵冲撞,一时间,竟不知想哭还是想笑。他走出宫门的时候,恰看到叶凝欢拐过龙壁,向着他缓缓而来。她第一次恭恭敬敬向着他盈盈跪拜:“臣妾从西苑回来,参见皇上!”
  身姿袅娜,笑颜如花,那清澈无瑕的美好笑容,再度丝毫无遗漏的尽展在她的脸上。唯有楚灏仍在她的世界里,她才绽放得如此娇艳迷人。他所欣赏的,所爱的那个至情美好的女子,在一刹那间全回来了。
  楚正越眼底微濡,唇边却浮起动人的笑意,上前扶了她:“我将叔叔还你了,不恨我了吧?”
  叶凝欢眸中带出艳艳霞光,泪也落下来:“现在是我欠你了。你当恨我!”
  “如何恨你呢?”楚正越说着,刚想如往常一般去勾她的腰,却生生忍了。
  叶凝欢咬了咬唇,凑过去拉住他,面却红了:“眼下,我还是你的皇后。总不能扔个烂摊子给你!”
  她的手心再度变得温暖,而不是冷冰冰,亦也不是任他抓着僵而不动,而是很柔和地缠着她。她迷离动情的时候艳夺惊人,让他的魂魄都要让她搅散了去。但那是药性催发的虚妄,竟不及此时牵手含笑地惊心动魄,仿佛神魂都让她吸尽了。
  “是替我着想,还是舍不得元桢?”他轻声凑在她耳边问,看起来像一对小情人在喁喁细语。
  她的脸红艳艳的,却是水光莹莹地狠瞪了他一眼。虽也不是瞪,却不若平常像个死鱼眼,流光溢彩地动情:“你嫌我事多,那我走了就是了!”
  说着真要走,楚正越一把将她扯回来,又轻声问:“叔叔不恼?”
  叶凝欢的脸更红了,小声说:“不会,我都跟他说了,你没有轻薄过我。”
  其实轻薄过,还不止一回。叶凝欢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也轻薄过他!但那时两人都如疯兽,怒恨堆出来的,哪有半分欢愉可言?且那时她还是个大肚子,楚正越也不能真把她怎么样。当然这些叶凝欢当然不敢告诉楚灏。
  楚正越的脸也诡异地红起来了,红粉绯绯再配上他那副很是不自在的表情,搞得在侧的张莹以及一众宫人都开始想入非非。
  叶凝欢瞄了一眼四周,挽了他进了内殿,见张莹很有眼色地屏退了众人并闭了殿门,这才轻声说:“我身子也不济,过一阵就说又病了,最后不治也就完了。太皇太后那边,也不打算告诉了,她如今经不得大喜大悲。况且……不能再生事端了。”
  楚正越莞尔:“叔叔亦助我安天下……孩子呢?你不会,连他也想一起带走吧?再说,若说他跟你一道去了,太皇太后更受不了了!”
  叶凝欢垂头半晌没说话,楚正越掂了她的下巴抹去她的泪珠:“你真是回来讨他的?”
  她摇头哽咽道:“我也知我害苦了你,应该把元桢留下来的。雁行也说让留下,他说带着孩子不方便……可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她总算认同了楚正越给孩子取的名儿。
  楚正越微笑:“何止有点?你瞧这半年,有他在你边上你好得多快?”他微喟了声,“先养在这儿吧,待以后……以后我让你常常见他就是了……”
  他顿了顿,微哽道:“还是说,你们不打算告诉我去哪里?”想了想又摇头,“算了,不说也是应当的。大不了你想见孩子了,知会我一声,我带出来就是了。”
  叶凝欢心头热浪翻腾着,前所未有的充盈。楚家的男人个个精明,但也是如此,顶在权势上没几个好下场。她所幸,认得了两个俱是精明强干,却又仍重情怀的人。楚灏亦有幸,亲情荒原上,犹有幸存!
  叶凝欢红着眼圈说:“我们去汤原县,他提前去准备了。”
  楚正越愣了愣:“汤山那边?”
  叶凝欢说:“嗯,离得不远。勒蛮尼的疗法为互换血引,这与中原医术不同,若再换诊或是断了都不益。他术法高明,元桢未受半分母体的贻害足见他的本事。继续治,兴许有一日能好。你若毒发了,让人过去找我们就是了。”
  楚正越怔怔看着她半晌,喃喃道:“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总让我准备准备,下月是……”
  叶凝欢说:“下月是你的万寿,也是嘉顺朝头一个万寿节,总不好弄个白事出来让你别扭……十月里吧?”
  楚正越拉了她的手,拇指微微抚摩,低头道:“好!”
  叶凝欢默了一会儿又说:“雅言那里,你跟她解释一下吧?是我的缘故,倒让你们疏远了。”
  “不必了,怪没意思的。”楚正越浅浅笑,“她与先王侧妃也没什么不同……”
  叶凝欢恢复了正常,脑筋也正常了。楚灏回来了,她的世界又生机勃勃。她轻声道:“不一样,若她是路氏,不该将我扔在塘里,而该一棍子敲死我。”
  楚正越愣了下,喃喃道:“你早知道了。”
  也是,她不傻,之前不过懒得想罢了。四月溺水那会儿,她仍住雁栖宫,与他的关系仍是恶劣至极。但毕竟是嫡长子的生母,当朝的皇后。谋害皇后,罪名可不小,没什么深仇大恨真没必要这么干。
  太皇太后是有可能,但后来楚正越见她亲自去看叶凝欢,态度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仍是劝她不要生事,老实将养之类的,而且瞧那表情,好像更相信是叶凝欢自己往塘里跳找死。后来楚正越也去试探过几次,太皇太后仍是往和里的劝的。显然,她不愿招惹楚正越的任何不快,那她杀叶凝欢的可能就微乎其微。
  余者就只有沈雅言了,她掌握内宫权柄,熟知内廷监的岗换动向。加之她之前宠冠后宫,愿意替她卖命博前程的估计也不少。帮助宠妃料理一个早就被皇帝厌恶的皇后,对于不知天意的宫人而言,是一个博上位的绝佳机会。
  叶凝欢挪到他身边,表现出与他关系修复之后。诸宫都会想方设法来请安探视,唯她不动如山,所以,楚正越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她无疑。
  原来,叶凝欢也早猜到了。
  叶凝欢说:“她并非心肠歹毒,只是接受不了。我说千句,不及你去说一句,真心可贵,能惜就惜吧!”
  楚正越牵了牵唇,不置可否:“你不必理会这事了,安心去吧!瑞娘和冯涛,你也一并带走吧?若他们知道叔叔还在,定然高兴。”
  叶凝欢抿了唇笑,又恢复以往的戏笑无赖,期待地看他:“等毒性散了,我们再寻去处。东临王楚灏已经死了,这辈子他也不会出来扰你,你安心当皇帝吧!”
  他的眼圈微微泛红,握紧她的手没说话。他希望,他这辈子断金花毒也治不好。
  九月二十五,为楚正越的万寿。嘉顺朝首个万寿节,自然举国大庆。
  宫中一早开始准备,京中九龙游街,各地亦祭山河以庆。楚正越率群臣祭太庙及五方台,之后开两宴。庆祥殿赐宴宗亲重臣,集星殿赐宴群妃以及宗妇诰命。
  叶凝欢中秋就没冒头,避到西苑去了。万寿亦也不去,只说身子又不爽了,又往西苑躲去了。她有了中秋的先例,这第二回王氏就不大理会了,由着她爱怎么样怎么样。
  其实当晚,叶凝欢和楚灏于东临王行府给楚正越摆了酒。楚正越逃席出来,说是往西苑去,转出西华门溜来了这里。
  叶凝欢复光彩,薄妆即浓艳,行止亦翩翩。还绣了个荷包给他当礼物,明黄锦织,衬金龙盘飞,最合他现在的身份!
  面对名义上的两位丈夫,叶凝欢有些尴尬,布完席就躲回屋里去了。两人也尽由她,楚灏执了壶给楚正越倒酒,说:“这一年于我们三人而言,皆是一场历心的巨变。尚能欢聚一堂,是正越你的成全!”
  楚正越握了杯子,眸中若明若暗:“叔叔,其实我……”
  楚灏轻声道:“若不是你,她撑不到今日……不管过程如何,总算都过去了。说起来,你也该把元桢带出来给我瞧瞧吧?藏着掖着的,还真怕我抢不成?”
  楚正越指节微微泛白,面上竟飞起几分异样的红,眼神跳簇火焰与寒霜,交叠反复,复杂到不能形容。他微哽了喉咙,盯着楚灏竟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忽然觉得,他那不能与外人道的心思,楚灏猜到了。甚至于元桢的事,楚灏也有所觉。
  难道叶凝欢也跟他说了?就连那个梦……也说了吗?
  他的心狂跳纷乱,竟不知是喜是悲是怨。他有无数情绪,总没有后悔这一种。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
  可楚灏真若连这点也猜到了,他以后,岂能无痕无怨?
  楚灏给他倒酒,说:“过去种种,就由它去吧!你不后悔,我亦无恨。”
  楚灏的眼神很清澈,那份清澈足以见底,态度很坦然,如天高淡云流隙般爽朗。
  楚正越看了他许久,忽然微笑了:“谢谢!”
  不愿说,不忍说,亦不能说!或者是,根本无须再言说。
  情到深处无怨尤,这兜转往复,全是因一个女人。要她快乐美好,要她平静幸福,如此足够!
  当然难免嫉妒,各嫉妒各的,都不要紧。
  楚灏看着楚正越,那晦暗与光明皆渗在眼底。是他将叶凝欢送到北海的,局势所逼,不去北海即去卢松,而卢松王是靠不住的,只能去北海。原是天意!
  那日叶凝欢起鼓舞,楚正越不愿她知道那些鼓为人皮所制,当时他的反应,就像是莽撞而无措的少年,不愿在心仪的女子面前露出任何缺点。不是正越装得不好,而是他是过来人。心动不受人控制,但正越矩于礼,他又何尝忍心宣之于口,让两人都难堪?
  这一年间,生死往复,大起大落。世间的风光与惨烈,他都经历了。他想保存的平衡,终抵不过时势的汹汹。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是叶凝欢的情深不渝。
  尽管,她成了楚正越的皇后。尽管,那个她一直认定的儿子,约莫并非是他的血脉。
  但这并非是她的瑕疵,他不该也不忍让她来承担愧悔与折磨。
  如何不嫉妒,只是嫉妒不及爱深远。
  叶凝欢未瞒他,包括那个梦。那个他来向她告别,那场旖旎又悲绝的梦。经历了太多波谲云诡,真与假,何尝不能分辨?
  这两日,冯涛在楚正越的帮助下出宫见了他。冯涛坚信此子是楚灏的,原因是楚正越对外宣称此子为去年四月下旬所怀,宫中一应脉案也都是这样写的。
  就算流言四起,太皇太后仍然坚信不疑,就连叶凝欢自己也从未怀疑过。
  孩子已经平安出世,天下皆说此子为楚正越所出,但他依旧要叶凝欢坚信这个孩子为楚灏所有。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楚正越要保住的,是叶凝欢。他只要不说出那场梦境的真相,叶凝欢此心,就永远无瑕。
  他们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所爱的女人可以快乐平安地活下去。楚正越此心,不比他少分毫。
  因爱生贪,亦因爱止贪。当这份爱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时候,那些痛苦、贪婪,甚至嫉妒虽然仍在,却也没那么重要。真相如何,就更加不重要。爱太深,以至无怨尤。
  楚正越牵起艳冶动人的微笑,亦是坦荡:“不后悔。只是叔叔得知音长伴,从此自在林泉,正越难免嫉妒。”
  楚灏眉目如画,眼底沐洒清风:“那就各妒各的吧?”
  两人将杯中浓浆尽饮,那份且烈又柔的芬芳,就此盘桓胸臆。
  楚正越沉默了一会儿,问:“叔叔以后有什么打算?”
  楚灏说:“汤原那里虽小,却把着各处要道,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既在那置了户,自然再置两间铺子。”
  有楚正越,户籍自然不是问题,楚灏之前在那也置了宅子,只待接了人就可以过去了。
  楚正越怔忡了会,说:“叔叔洞悉天下,知时局晓人心。将这本事用来做买卖,岂不大材小用了?”
  楚灏说:“我在外的几年,性子养散了。这些年也累够了,只想过些安生日子。”
  楚正越说:“叔叔当年夹在先帝与太后之间,早已身心俱疲,再无心权党之争。可正越心底是真的希望能仍与叔叔携手,还能得到叔叔相助。”他带出浅笑,补充道,“我意欲在十年内平西南,若我能成,藩镇割据的情况将不复存在。此事,唯有叔叔能助我。”
  楚灏道:“西南已成连袂之势,想在十年内平定,绝非易事。”
  楚正越说:“可再拖下去,便成后世之祸根。”
  楚灏说:“南丰与西宁是先帝处置不当造成。可你若动手,必失声名。到时天下谤毁……”
  楚正越说:“以我恶名,换后世千秋万载。当然值得!我不能将这烂摊子交给下一代。叔叔可愿成全我?”
  楚灏看着他,楚正越想让他帮忙,当然不仅仅为江山稳固。更多的,是出于他的私心,楚灏明白至极。楚正越不愿此生不复相见,他斩不断,也不肯斩。事实上,楚元桢的存在,亦成为不可断斩的羁绊,楚灏亦不忍心。
  到了这个时候,是权谋还是情分已经分不清,也不需要再分了。
  因叶凝欢的关系,他们竟比任何时候都要通达彼此。多么奇妙啊,本该反目成仇,你死我活。却偏偏成了这样诡异的境地!
  楚正越轻声道:“若叔叔不愿,我不强求。”
  楚灏眸光璀璨,笑容动人:“宗室之中,唯正越知我。如何不助?到时与正越官商勾结吧?”
  楚正越微笑着对上他的眸子,开怀道:“好!”
  悬月高挂当空,伴着疏影倾斜浅照,悠悠明月心,最是醉人无双。两人看着月色撩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同时投向屋内,楚正越低笑道:“有酒无演乐,难免空寂无聊。今日是我的生辰,明日她就打算闹病了,叔叔可再愿大方一回?”
  楚灏弯了眼,拢着手道:“凝欢,皇上让你献艺!”
  楚正越的脸竟有些奇异的窘红,摸着鼻子一副很尴尬的模样,看着楚灏那戏谑笑容却也发作不得。
  屋内一阵脚步声,叶凝欢露出半个脑袋说:“我好久不练了,骨头都硬了。不好意思啊!”
  楚正越扬起笑容:“院里就咱们三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想看呢。”
  叶凝欢的眼瞟向楚灏,楚灏站起身往廊下走,说:“跳《影缭乱》吧?我把灯灭了。”
  她笑了,点头:“好,我去换衣服。”说着,头一缩就不见了。
  楚灏去挑灭廊灯,跟楚正越说:“她以前跳过一支《影缭乱》,亦是以战歌为辅的。你不喜欢靡靡之音,这个你定喜欢。我为你抚琴,以贺圣上万寿!也谢圣上宽宏,成全我们夫妻二人!”
  楚正越怔怔看着他,轻笑道:“那朕洗耳恭听,整襟以观。”
  这不足与外人道的心事,终有一人可得体会。虽然这可体会的人,是他的情敌。不该称之为情敌,叶凝欢从未有一日爱过他。不过,就算不爱,亦会思念,会感激,会愧疚。他在她的心里,终不是了无痕迹的。他总要退而求其次,习惯了!
  况且,如今肯退而求其次的,亦不仅仅是他了。
  院内一团黑漆,只悬月清辉独照。叶凝欢换了一套衣服,抖抖腰间的长绦,缓缓走了出来。屋内响起朗朗琴音,叶凝欢身姿曼妙,弦音一起即凌动如仙。
  梧桐成凤栖之地,雕梁成凤舞之台。旋姿如霞,身若飞鸿。不见娇颜,唯得影缭乱。楚正越看着她的身姿在梁间树间飞舞,飘飘扬扬尽数纳进心底。听得那切切琴音如马踏兵戈,与她配合何等默契天然。
  这一天,是他一生之中最盛大的一次生辰宴,他成了皇帝,全国为他拜寿。
  亦是他一生之中,最刻骨铭心的生辰宴!他所爱的女人,终心甘情愿只为他,惊鸿一舞。
  十月初九,皇后叶氏薨于瑞映台明熹殿。皇后生产之后即气血两亏,一直缠绵病榻,皇上于乾元宫殷殷照顾数月,稍见起色。中秋前,皇后为避宫中喧闹,移往西苑静养。至万寿后,日渐沉疴终引不治。
  帝恸,举国大哀。
  满城飘满白幡,而此时,楚灏牵着叶凝欢的手立在枫悦山头,身后是瑞娘和冯涛。一起看着方方正正的永安城如沙盘,处处白幡飘如雪浪。
  叶凝欢喃喃道:“我前后成了三回亲,还死了两回。”
  楚灏笑了:“嗯,我不如你。我成了两回亲,死一回。”
  瑞娘也笑了:“我们不也死了吗?总算能殉一回主了。”
  冯涛低头笑着不说话,皇后薨时,也算成全他们殉主的意愿。为此太皇太后还挺难受的,甚至比叶凝欢死了还难受。
  瑞娘和冯涛服侍过王氏十几年,后来又服侍楚灏二十几年。转回宫后,又跟在王氏身边服侍了一年。王氏对他们的感情比对叶凝欢深,得知他们双双殉了皇后,王氏真挺难受的,眼泪大半替他们流的。
  “元桢该是任字辈的。”叶凝欢喃喃道,“正越都没抱出来过,你都没见着。”
  楚灏抚着她的头,看着永安城的方向有些出神,牵起戏笑,说:“老婆在这儿呢,接着生呗。谁要你害得正越生不出孩子,活该赔他一个。”
  叶凝欢瞪他:“他也是你儿子诶,说的跟件玩意似的,一点也不心疼孩子!”
  楚灏抱住她,嬉皮笑脸调侃:“放在宫里好,让正越养去!来日真当了皇上,占大便宜了。”
  叶凝欢张大嘴巴:“你可真坏!”
  他狠狠亲她一记:“嗯,我真坏!这一个来月两头跑,真跟嫁了两男人一样,见他的时候比较多!”
  叶凝欢勾了他的脖子:“那我就是嫁了两个嘛。你瞧,我的葬礼多隆重!”
  楚灏盯着她不言语,叶凝欢马上赔笑:“一个一个,只有你一个!”抱着他亲了又亲,说,“你不要恼,以后,你去哪我都跟着。”
  楚灏攫住她的嘴唇,喘息间低语:“还用说么?”

第二十九章 番外:韶光
  汤原县是汤山脚下的县城,周遭有四五个小镇。汤山因温泉丰沛而植被繁盛,又靠着瑜成界,往来的商贸也多。这里有虎骑驻营房,也算太平。因此县镇虽不大,且距离京城不远。但百姓却怡然安居于此,并不思慕天子脚下
  檀温阁与醉仙居是近几年兴起于汤原县的食馔客栈,檀温阁是温泉客栈,醉仙居为酒楼。短短数载,往南北蔓延,大有延盛全国的意思。有眼热的商家纷纷效仿,总不及这里的老板会做买卖。拼不过倒了一家又一家,眼睁睁看着他们赚满钵。
  嘉顺六年的上元节随着细雪飞扬而来,节后两日,街上的灯市还未散。华灯如星列布,点得整个汤原县恍若银河。
  叶凝欢盘着腿穿着家常小袄坐在暖阁的榻上,抱着个乌梅罐子吃得高兴。瑞娘另还捧了一盒酸枣糕往她面前送,眉花眼笑地说:“以前总道自己不能生,瞧瞧现在,再没这么好生养的!”
  新年刚过,喜讯又来。叶凝欢又怀上了,眼下两个多月了。楚灏揽着她,一脸志遂意满。
  这几年,他们也没闲着,日子过得既充实又闲适,亦很快乐。
  嘉顺元年十月,叶凝欢与楚灏一起到了汤原县定居。
  楚灏最初开的两间铺子,就檀温阁和醉仙居。开檀温阁,是看中这里的好泉,醉仙居纯粹是因叶凝欢这个馋嘴的。
  就在他们忙里忙外张罗自己的小日子的时候,孩子悄然而至。
  嘉顺二年九月初八,在楚灏的生意准备往南扩张的时候,叶凝欢为楚灏产下一子,取名任邈,为高远超卓之意,小字檀。
  楚灏隐姓,取楚字上半为林,取灏字中间为景。任邈也是随之易为姓林。
  至嘉顺三年中,楚灏成功将铺子扩到了南丰境内。领着叶凝欢去南丰玩了一大圈,顺便见赵霜凌和赵逢则。
  陆、赵二人逃往南丰后,即投效了南丰王楚沅。这是必然的,要借南丰王之手来给楚灏报仇。楚沅曾试图借叶凝欢立后一事挑起争端,但被楚正越提前分化诸王以至不能成事。楚沅由此不肯再擅动!
  陆霜凌急不可待,觉得楚沅不可托付,遂与赵逢则密谋准备上京搞暗杀。楚沅惧受连累,但又不想放掉这两个可以掣肘楚正越的把柄,遂将赵逢则以及陈紫烟的生母一并扣下,致使这他们不得不屈留南丰。
  这点是叶凝欢料到的,算足了两方的心态。想着天长日远,陆、赵二人也就把心思收了,好好在这儿过日子。
  楚正越也早知二人在南丰,有心料理的话早料理掉了。楚正越得知楚沅只是扣留两人,并未伤及其性命后,遂撤了暗局不再理会这件事。
  实际上,若不是楚灏太了解二人性情,见到叶凝欢后第一件事是先设法与二人取得联络的话,只怕这两人是真要冒死蹿到京里来搞出一场谋刺的事端来。
  后来因叶凝欢有了身孕,要安胎生产。楚灏遂拖了一年多,至嘉顺三年中,趁着扩张生意兼游山玩水,这才至了南丰去见他们。
  重逢之后的欣悦自是不必再说,当抛却了身份与地位的时候,仿佛又重归少年。再无利益牵绊,无前程筹谋,有的只是少年时的朗月清风与兴趣相投。
  嘉顺三年秋,楚灏安排好南省一切,即借商路助他们成功脱离南藩的控制。再度返回汤原。而这时,宫中传来消息,太皇太后王氏病危。楚灏秘密入宫,见了王氏最后一面。选择在这个时候再告诉王氏真相,是杜绝所有权争的变化。这一面,只为母子之情。
  叶凝欢没跟去,倒不是因为楚正越,而是王氏本就不大喜欢叶凝欢。况且她又做过楚正越的皇后,再让王氏瞧见她,实在不能给她什么临终安慰。
  嘉顺三年十月二十二,太皇太后王氏薨于寿康宫长青殿,年六十六。这位历经三朝的女人,终于走完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谥太祖孝昭仁皇后,与太祖皇帝楚延思合葬。
  嘉顺四年,楚灏的六哥,南丰王楚沅薨。而楚灏也在这年完全打通直隶至南丰的商路,这不仅得益于他对藩镇大局的了若指掌,更得益于他精准的目光与对商机的把握。这给他带来了大笔的财富,还有就是极为广泛的信息网。同年,楚灏建聚星斋商号,将生意扩展,不仅仅只做酒楼客栈。
  嘉顺五年,楚灏继续借助生意,通开与西宁相连的慕成商路。聚星斋此时已成为集客栈、瓷器、绸缎乃至旱漕两镖,兼并南北的大商号,散布各处的伙计不计其数,每年跑来平年总计的各地账房就有几百号。
  而这一年,陆霜凌与陈紫烟总算修成正果,两人成亲了。当初霜凌天天想着脱身往京中搞暗杀,哪有心思儿女情长?至楚灏的消息到来,霜凌才消停了。
  陈紫烟与他朝夕相伴,两人日久情浓。见着楚灏后,忙着准备离南,婚事也就耽搁了。至嘉顺三年底的时候,太皇太后又薨了,遂又拖到嘉顺五年才完婚。
  赵逢则早年在东临娶的妻,有儿有女。就是因为这样,叶凝欢才执意要放生他们。
  陈紫烟的肚皮争气得很,刚成婚一个月就怀了孕,这会子有八个月了。如今大家重聚一处,真成了个大家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整日都是热热闹闹的。
  楚灏买卖越做越大,但他真没有当藩王的时候忙。商人一年到头不着家的事,在楚灏身上是一点没发生过。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老婆孩子,有时需要出去谈生意也带着叶凝欢,顺便游山玩水。
  这几年,楚灏与叶凝欢在外吃喝玩乐顺便赚钱,楚正越也没闲着。
  嘉顺二年,乌丽新帝继位,弃毁前盟与锦泰交恶。和谈无果后,楚正越宣调北海、东临两藩兵马亲征乌丽。逼乌丽国退疆三百里,七星、明月、安碌等地尽归锦朝,锦泰国威大震。
  嘉顺三年,楚正越罢十三项丁赋,废军甲滥加徭役十五项。致使南丰、西宁两藩有近十万百姓迁入直隶,朝廷与南丰、西宁二地交恶。
  嘉顺四年秋,南丰王楚沅薨。世子归藩继任南丰王。同年,楚正越启动悦江大运河工程,缓解北旱以及南涝之祸。南丰拒不肯开关放监河官员入南境,楚正越遣虎骑营征南。西宁王楚任迄发兵攻占简郡,相助南丰。自此,锦泰展开内战。
  楚正越对南的态度,取决于楚灏的商路进程,这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官商勾结。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携手合作,无须往来商议布划,却步伐一致默契到有如一体。
  朝廷对西南开战,楚灏不再领着媳妇四处玩了。这一年老老实实在直隶待着,结果刚转到嘉顺六年,叶凝欢又怀孕了。
  前两年楚灏刻意避孕。一则是因太后过世,二则也是他觉得叶凝欢头两胎离得太近,对身体无益。这两年养下来,好了很多。叶凝欢穿着镂花的家常小袄,拿楚灏当靠枕,抚抚自己依旧平坦的肚子,又吃了两块酸枣糕,说:“我也不觉得怎么着,生檀儿的时候五个月才开始害喜,这个也没什么动静。”
  瑞娘喜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那兴许还是个男孩!”
  “啊?不是妹妹吗?”随着一声稚嫩的童声,伴着噔噔噔的步子,任邈穿着宽大的小袄,手里还拖着个兔头灯笼,撞开暖阁的门往里冲。兔头灯被他磕在地上砰砰乱跳,里头的烛早灭了,所幸是琉璃灯,若是纸糊的早烧起来了。
  任邈晃到榻边,趴着榻沿努力想显得自己更高些,眼巴巴瞅着叶凝欢说:“娘,是妹妹吧?我不要弟弟。”
《凝欢2·乱舞》-4 凝欢2乱舞结局是什么
  “臭小子,还轮得着你来挑拣?一边待着去。”楚灏一手揽过叶凝欢,另一只手就去掐他的脸。
  他的一双眼生得跟楚灏极像,眼线清晰得跟细描过似的,特别是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完全就是缩小的楚灏。任邈很敏捷地把头一偏,躲开楚灏的魔爪,一双小肥手将灯笼举起来凑到叶凝欢边上:“娘,给你这个,大伯买的!”
  大伯是赵逢则,二伯是陆霜凌。一水全把姓改了,姓林。论年纪,楚灏最小,不幸成了三叔。
  叶凝欢探着手就要抱他,任邈十分配合地往上爬。楚灏一膀子将叶凝欢夹到里头,大手扒拉儿子:“下去,你娘怀孕了,别压着她。”
  任邈不吭声,使劲儿拿脑袋顶楚灏的手。两人的表情一模一样,一大一小两个倔头。叶凝欢无奈了,拍开楚灏的手,拽着任邈上了榻,拿帕子擦着他汗泠泠的小脸问:“灯市好玩吗?”
  “一般。”才三岁多点的小人儿却一脸老气横秋,把叶凝欢和瑞娘逗得眉花眼笑。
  任邈一直拱到楚灏和叶凝欢之间才停下来,靠在叶凝欢怀里,颇为挑衅地斜眼儿看了楚灏一眼,弄得楚灏又想掐他。
  楚灏咬牙,忍住把儿子扔到瑞娘怀里的冲动,盯着叶凝欢的肚皮说:“必须得是女儿,我已经受不了再来一个小老头儿了。”
  任邈扁了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叶凝欢,鼓着一张包子脸。成功地换得叶凝欢对楚灏的怒视。楚灏视而不见,变本加厉将任邈的头揉成一团草。
  叶凝欢气结,拉开他的手:“你怎么老欺负他呀?”
  任邈也不示弱,又爬过来抱着叶凝欢的胳膊:“没关系,不跟爹一般见识。大伯买了甜酪,咱们去吃吧?”
  楚灏气得倒仰,跳起来拎着小老头就往外走:“自己吃去吧!”
  任邈乱踹腿,肥滚滚地身子挣扎。楚灏一边走一边继续揉他的头,让他的脑袋彻底没法看。
  叶凝欢早习惯了,歪着没动,只冲天翻白眼,对这对父子十分无语。任邈九月里生的,今年九月才满四岁。没正式开蒙,不过早早地楚灏开始教他了。平时都还好,但一见了叶凝欢这两人就成两活宝。
  瑞娘也没追上去,笑眯眯地说:“爷三岁的时候,远离了父母去了拂台寺,总不及小少爷这样,有父母在侧周顾,多好呀。”
  叶凝欢有些出神,又想到宫里的长子,微喟道:“元桢今年六岁了,我走的时候他才半岁,也不知现在过得好不好。宫中诡谲,只怕难有檀儿的自在……总是亏欠他太多了。”
  瑞娘安慰道:“皇上将嫡长子指给德妃抚养。那王氏是王祥的女儿,眼下她又无出,能抚育嫡长子,于公于私都是莫大的好处,必然要保住他的周全。可见皇上是有心的!”
  叶凝欢有些难过:“早几年,我总想着他若毒解了,能把元桢还给我。是真不想让元桢也在那旋涡里打转。可至今也未听说有好消息传出来……一晃五年过去了,德妃是他的养母,正越是他的父亲,他渐渐懂事了,我如何还忍心再去断他们的情分?”
  楚灏打发完小老头,转回来听到话尾,进来将她抱起来坐在他腿上:“行了,眼下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再想这些对身体不好。”
  叶凝欢没看到儿子,问:“檀儿呢?”
  楚灏道:“给吴嬷嬷带去洗澡,跑了一身馊汗就往这儿乱滚。”
  瑞娘笑了笑说:“那我去瞧瞧。”
  楚灏抚抚叶凝欢的眉眼:“元桢在宫里会很安全,你不用担心。每年你都打点许多东西给他,你给檀儿做衣裳,也给他做。两年前我进宫的时候,见他穿的袍子还是你缝的那件呢。”
  叶凝欢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勾起浅浅的笑:“生的没有养的大,我再有心,不及正越和王氏,他平安幸福就可以。”
  楚灏盯了她半晌,低头吻吻她的嘴角:“弃了皇后不做,跑来跟我混,不后悔吗?”
  叶凝欢笑了:“这些年你都没问过,如何今日却又问这话了?”
  楚灏拢紧她,将下巴挂在她的肩上:“没什么,听你提起宫里的事嘛。”
  “我想的是元桢,不是宫里。”她随手将簪子拔下来,“墨痕琉璃色,坚韧节节丝。通心悟七窍,一念万念存!我是与雁行同归的雁,别说你现在是布衣,就算落草为寇,我也去当压寨夫人!”
  她的话极大地取悦了他,低头叼着她的唇不放。
  她咕哝着:“那我也想问问你,我嫁给他一年,人人都说元桢是他的……你不疑我么?”
  楚灏微松了她的唇:“你从未变改过,不枉我们相知一场。余的,我都不管!”
  叶凝欢眉花眼笑,用力亲他。楚灏抱住她,半晌挣扎着偏开头:“别闹我。”
  “偏闹你,就喜欢闹你。”叶凝欢嬉皮笑脸,引火却不管灭火的行为很恶劣。
  楚灏抓住她两只作乱的手,咬她一口:“再闹我不管了!”
  叶凝欢鬓发微乱地倒在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看他的眉目如画:“雁行,我以后要给你生好多孩子。”
  楚灏弯了眼睛,手指探进她的胸襟,握住她的左胸。心脏在绵软下跳得促烈,她的脸像小姑娘般烧烫起来,现在换她不自在了,扭着身子:“别闹。”
  他亲亲她的嘴角:“凝欢,今天放晴了。一会儿过了亥时,咱们去暖玉湖吧?”
  她的脸红彤彤的的,水汪汪的大眼看着他:“你真信那个?”
  楚灏咬她的鼻尖一口,轻声说:“当然信,下辈子……还在一起!”
  炉火旺烧,莹灯点点。他们相伴,无论是冬是春。
  上元节刚过,往来的商客并不算多。檀温阁虽在节后开业迎客,但这两日实则没什么生意,不过做些准备。几个伙计歪在店堂里打盹,掌柜的则在柜台里算账。
  外头传来散散的马蹄声,伴着一两声轻嘶。伙计警敏,急忙直起腰板,扶正小毡帽,抄着白净的巾子点头哈腰的出去迎客。
  几个着锦衣踏官靴的人进来,当中的是个眉目艳媚的青年。长发高束,虽未嵌冠,但那尾坠的大珠子一看就知价值连城。一身玄色云纹暗绣,衬在灯光下隐隐流光,解下的黑狐大氅毛色水滑均匀,细毛在根根分明立着。
  掌柜的恭身亲自迎出来,捧着店簿册子赔笑道:“几位爷远道而来,先温壶酒去去寒吧!”说着招呼伙计,“快将上好的醉仙酿烫上一壶,热热地端过来。”
  青年半噙了笑:“你们这里一进门先白给酒吃?”
  他打量着店里的环境。三层通顶,架花梁,两边环拱大梯,上廊一水隔断小厅,摆各色绿植。一层两沿十六开山水雕屏,绘南北风光。沿后门望过去,庭院里山景水榭,隐隐还有小楼,估计那里才是客栈。
  “爷几个金贵,进了门儿便是小店的活招牌,区区一壶酒又算得什么?”掌柜的很会说话,亲自捧了酒给几人都斟上,捧着向他,“请。”
  他接了杯子,随意拣把椅子坐下,饮了口酒道:“我找你们三爷,就说亲戚来了,让他招呼。”刚才在外头略扫看了一眼,这里连着整条街全是簇新的墙围子,街头是醉仙居,街尾是檀温阁。建筑风格也很统一,想必店宅相通。
  掌柜听他口气颇大,不由地仔细打量起面前的青年来。边上一个立着的男子面露不悦,不动声色地撩了撩袍子,露出腰间刀柄。
  掌柜觑见,忙垂了头,话也说得不利索了:“不不,不在!”
  青年放了杯子,诧异地挑着眉毛:“大过年的怎么不在?”
  掌柜老实交代说:“三爷和奶奶刚才往城外暖玉湖去了。”
  青年愣了愣:“这都近了亥时了,还出门?”
  “爷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暖玉湖有奇景,每至上元前后镜石畔……”
  没等他说完,呼啦啦人全走个干净。掌柜的半张了嘴,要叫也不敢叫,生生将话给吞了回去。一个伙计凑过来道:“这一帮子全去了,回来了爷要恼了!他那脾气谁惹得了?”
  掌柜的拍桌:“我有什么办法,惹这些吗?带刀的,穿官靴的,搞不好打京里来的。你惹得起你去!”伙伴耷拉下脑袋,不言语了。掌柜盯着桌上的酒壶,亏大了,穿这么好的衣裳也不给赏钱,难怪东家从不跟当官的往来,就是无良。
  暖玉湖畔水雾如蓝,虽是隆冬时节,这一带却草木森森异常的丰饶。林枝招摇,湖畔紫藤攀缠,各类细草娇花伴着暖水勃生,纷繁如三月春。
  湖畔有方大石如镜,斜斜插在岸边。楚灏揪着叶凝欢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挤血珠。叶凝欢一张小团,咧着嘴说:“疼疼疼,你轻点。”
  叶凝欢抽着气,被他拽着往镜石上摁,与他方才摁上去的指印叠在一起。
  楚灏兜过她来,笑着说:“去年这会儿下雪没瞧见,今年一定有了。”
  叶凝欢缩在他的氅里,看着湖面蒸腾的蓝雾:“隆冬时节,这里却如春一般。泉也好,难怪先帝都想在这儿建行宫呢。不过开温泉客栈,你是独一家。”
  楚灏抱着她,与她一起看着夜中的暖玉湖:“其实做买卖,跟当官也没什么大分别,都是看准时机,趋利避害。”
  叶凝欢说:“这八个字虽简单,可每人都有一颗心,每人都想趋利避害,缠在一起,就不容易了。如今西南动了兵,南丰驱赶外地商户,你在南省的那六间铺子也受了影响。你这几年弄起来也不容易,一下扔下好些。正越直当咱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什么官商勾结,光给他消息了。他也没给好处!”
  楚灏笑得开怀:“拿他的钱做买卖多无趣,我的老婆自然我自己养。受影响就受影响,反正现在商号的路也通了,之前我在南丰也不是光为了他。听说往夜滦那边可以走海船贩各国珍宝,六哥在的时候可是靠这个赚了不少。待过几年战事平了,回头咱们也弄一艘大轮,往外头逛逛去。”
  叶凝欢弯着眼睛连连点头,狗腿地拍马屁:“我家男人就是有本事。”
  他掐掐她的脸笑着说:“我家娘子就是贴心。”
  “好腻人!”不远处传来幽幽噙笑的声音,二人一起回头,隐隐看到一盏马灯摇晃。待近了,才看到楚正越拎着盏灯踏过草丛,往这边来:“大晚上的跑这儿来了,害我好找。”
  夜色之中,枝叶纵横招展。他几近与夜融为一体,只见幽光点点,恰映出眉目妖冶如昔。数年不见,毫无变改!
  叶凝欢霎时怔住,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楚灏的表情却扭曲起来,忽然大喝:“你站住,别过来!”
  楚正越莫名其妙,脚步却是不肯停,媚眼流光,若有似无总要投向那抹细小白影上。楚灏急了,一手勾着叶凝欢一手去推搡他:“退回去,退五十步!”
  偏在这个时候,月光斜斜抖照在镜石之上,湖面蓝雾妖娆,将三人的镜像折射于湖心当中。暖雾聚如烟,袅袅人影于雾中现,幽光阵阵,水光潋潋,三人如拥如簇在水雾中呈现,如真亦又幻。须臾间又融消于雾气,再无痕迹。
  众人俱被这奇景给震撼了。不待楚正越回过神来赞叹,楚灏先暴跳如雷:“好哇你,什么意思?下辈子还要来跟我抢是不是?”
  楚正越傻了眼,本能避开他的拳脚往后面躲闪:“叔叔……”
  楚灏撸胳膊挽袖子,扑上去跟他拼命:“早不来晚不来谁让你这会儿来的,你来干什么?你给本钱了吗?赔我六间铺子!”
  叶凝欢也傻了,张着嘴都忘记拉架。刚才谁一脸狂样儿地说要自己赚的,现在居然追着赶着要赔钱,比她还夸张!守在林口的齐谨看见楚灏追着楚正越猛打,犹豫着问边上的郑伯年:“要不要去帮……”
  “你活腻歪了?”郑伯年看也不看,抽出腰间的烟袋在树上磕了磕,拿出烟丝来塞上,准备享受闲散时光。
  齐谨嘀咕两声,抱了膀子靠在树边上,生生将脑袋歪到另一侧去:“你都不管,那我也不管了。”
  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东家气势汹汹地揪着刚才贵气逼人的青年回来,青年嘴角青了一块,且方才跟着一副张牙舞爪亮刀把的也都没了方才的气焰,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跟在后头。
  楚灏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样子,指着掌柜的鼻子尖:“你告诉他的?”
  “啊,我我我……”
  “明儿调到外三间去。”楚灏拖了贵客就走。
  掌柜的腿也软了,腰都塌了。伙计看到这一幕,擦了把汗凑过来说:“你看,我就说吧,咱们三爷才是活阎王。什么带刀穿官靴的,到了爷面前就得矮三分。好容易今年才调过来,这下又去外三间了。”
  掌柜的悔之晚矣,再次拍桌:“管他要酒钱!”
  楚正越被甩进后院厢房,直接跌到榻上,歪支着肘抚抚嘴角的伤,嗔道:“叔叔好无情,数年不见,一见就打我。”
  不提还好,一提楚灏的火又上来了,揪着他想继续抽。
  叶凝欢拿了药瓶挡在中间:“算了算了,他又不知道。再说,不是说有血印才作数吗?对吧对吧?”
  楚正越诧异:“什么血印?”
  “跟你没关系,问什么问?”楚灏拿过药瓶扔到楚正越怀里。刚要推叶凝欢去睡觉,叶凝欢却探了头,迫不及待地问:“元桢好吗?你来了,怎么不把他也带来呀?”
  楚正越瞥向她,胸腔内又乱撞无休起来。一晃数年,过得既快又慢,知道她过得很好,比在宫里快活百倍。但仍会想,心念作祟,由着他吧!
  楚灏犹恨方才被楚正越破坏了好景致,十分小气地轰人:“你还是先去看看檀儿吧,半夜醒来瞧不见你要闹!”
  “刚拿药的时候看了,睡得好好的。”
  叶凝欢笑着说,明显不愿放过打听元桢的大好机会。
  楚正越略带了笑意,说:“叔叔愈大愈小气了,连话也不舍得让说了。”
  楚灏冲天翻白眼,芝兰玉树的一个人,现在把自己的形象毁坏个无数。
  叶凝欢讨好地拉着楚灏坐在楚正越面前,说:“那你问吧?你问……我着人备些酒菜过来,顺便整理几间厢房。”
  楚灏缓了面色:“你别张罗了。快去睡吧,我叫人就是了!”
  叶凝欢看看楚正越,眼中有关怀。不仅因元桢,也因他!他看得出,如此这一眼抵足殷殷关切之语,心跃动如狂,唇边的笑更深了几分。
  楚灏呷醋,故意拿身子挡他的视线。待叶凝欢出了门,这才极度不满地说:“好好地跑这儿来做什么?我才消停没多久,你又来扰我清静!早知就不要管你,让你一辈子找不着。”
  楚正越歪在榻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叔叔当年没这么做,如今更不会。我这几年不都没扰叔叔吗?”
  楚灏嘀咕:“现在跑来也一样!”
  楚正越叹口气,端起茶道:“宫里怪烦的,在你这儿躲两日懒也不行吗?”
  楚灏瞪他:“你让人烦了,就来烦我?还跑去湖边,真够气人的。”
  楚正越说:“暖玉湖这般小,却被称为锦泰四大名湖。原来,还有这般奇景。”
  “都被你破坏了,明年还得重来一回。”
  楚正越:“那我还来,年年都带元桢来。”
  楚灏:“……”
  楚正越:“干脆在这儿盖行宫算了,反正先帝连地都圈了。”
  楚灏:“……”
  楚正越:“以后就在这儿理政。”
  楚灏撸着袖子,准备掀桌。
  楚正越勾着嘴角,露出癞皮狗相,轻声道:“好了,真的只是想来散散。”说着环视厢内的陈设,顾左右言他,“这里衬得景好,一侧是汤山,一则是花园子,自然风光与人工景致俱全了。难怪赵逢则和陆霜凌都不肯出仕,还是跟着叔叔好。”
  楚灏瞥了他一眼,拿过茶来喝了一口:“你明知她若见了你必要问元桢的,又不肯将孩子带来让她瞧……这几年拖下来,以后更认不得了。逗引得她挠心,你就自在了?”
  楚正越垂头玩着手珠:“元桢跟出来了,今日到得晚,卢树凛跟着留在汤山驻营房了。”
  楚灏盯着他没说话。楚正越抿了抿唇:“叔叔若肯,我就让他过来。若不肯……直当他没来过。”
  楚灏微喟:“若不肯,当年就不应你了。都带到门口了,又不领过来,怕她跟你抢儿子啊?”
  楚正越看着手珠说:“我从不担心这个,是有心让她看看,但亦怕她增了伤感。想来想去,还是先与叔叔知会一声。”
  楚灏叹道:“来都来了,如何不见?也让她尽尽心。这几年,她总是惦记。”
  楚正越眼中渗出笑意,如酒般浓冽:“好,那我明儿就领过来。早两年元桢小,不能跟着我到处走。且你们又刚养下檀儿……”
  楚灏笑道:“眼下她肚子里又有一个,两个月了。”
  楚正越嗔怪:“那你还大晚上地带她往山边去?”
  楚灏怒目:“你少提这个,一提我就来气!管好你自己吧?”
  楚正越哧道:“叔叔愈发小气了!”
  楚灏斜眼看他:“对你必须小气,宫中名医无数,凝欢近几年都没犯过,你不可能还没好吧?怎么一直没动静?”
  “不是,这二年事多得很,顾不上。”
  “你空悬后位,将元桢指给王氏照拂。忙着征乌丽,又急着扫荡西南……你如此尽心筹谋,哪里是顾不上?你不会真打算搞得自己子息凋零吧?”
  楚正越说:“不会,江山国本之事,如何能意气用事呢?李氏和张氏去年都怀了。”
  楚灏挑着眉毛:“好福气啊,一下得两个。”
  “皆是筹谋,跟福气没什么关系。”楚正越索然无味地玩着手里的杯子。
  昭华夫人李氏为李吉孙女,静华夫人张氏为张贸梁之女。李、张、王这三家原本互有姻亲,因此于章合朝时同气连枝而成一党。王祥反先帝时,李、张俱与之同谋,从而皆成为楚正越的大功臣。
  楚正越既得了天下,就不能让这三家继续抱成一团。必要彼此分划牵制,才能皆为他所用。权谋这档子事,只消不掺情字就能运用自如,将这三家之女俱纳入后宫给予高位,从而他们皆成皇帝的姻亲。这样一来,利益就不那么统一了。
  而王氏因母家功最高而位居德妃位,又获得了嫡长子的抚养权,占尽了先机。而在这个时候,李氏与张氏亦各自有了身孕。当她们的孩子降生之时,就是三家裂分之期。
  不管李、张二人谁有了儿子,王氏手中的嫡长子都将成为阻碍。而这个时候,楚正越必须控制住后宫的变化,这样才能将矛盾顺利转移到朝廷上。让这三家彼此牵制分化,各自在他面前展才尽忠。
  这就是帝术,情要拿捏,谋要恰当。更要兼具天时与运道,差一点都不行!
  楚灏对此再明白不过了,叹道:“难怪你烦,这档子事眼下也落到你头上,不烦都不行。”
  楚正越叹:“什么都瞒不过叔叔……以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还能替我盯着些。现在申太后是谁都不敢惹,只管吃斋念佛。没法子,只好累我一个人。”
  楚灏说:“沈雅言呢?她是你在北海纳的,在外又有卢树凛和北海一系,跟这几家都没什么往来,之前我看她也挺能持家务,应该能替你坐镇吧?”
  楚正越微喟,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蒙蒙山景:“她还忙着算计呢,巴不得我一辈子无出。不爱就恨嘛。”
  楚灏默然,当年他们四人相聚,何其融融?沈雅言温婉端庄,痴心一片。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她与毒瘤联系在一起。可这个情字,从来都是双刃剑。有人因情而美好,有人因情而丑陋。
  楚灏叹了口气,道:“以后日子还长呢,她这又是何苦?”
  楚正越出神:“随她吧!我只保住我要保的,不碍我的事随她们怎么闹。闹得太过分了,自然可以杀一儆百。”
  楚灏说:“早知如此,当年就不替你做这个媒了。由着她耗去吧!”
  楚正越莞尔:“叔叔可别这么说,若不替我做媒,只怕我被朝廷逼耐不过,早与叔叔成水火,哪里有今日相见之欢?要紧的,我都保住了。其他,根本不值得介怀。”
  北海的婚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娶哪一个。替他主持的人是楚灏,亦送来了叶凝欢。
  他得到了江山,成为了锦泰的皇帝!
  后位空悬,除元桢外,他将再无嫡子。挑起战火,西南一带的百姓必要憎恨他。他屠杀宗室更会劣迹斑斑,却可以替他的后世扫清障碍,帮助他的后世成为千古一帝!
  他的后世,与叶凝欢共同的后世!
  元桢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小飞弧,像极了叶凝欢。每每看着元桢,就像叶凝欢仍在他身边一样。
  是叶凝欢给了他一个梦,且上天垂怜,让这个梦有了希望的果实。
  是楚灏帮他成全了这个梦,他亦成全了楚灏。恩恩怨怨都结束了,仍是清新爽朗的一个人。以后,再多倾轧也无妨。
  冬阳暖融,天高气朗。院内天井梅花纷繁如霞,松柏长碧。院子里挖了一方荷塘,引了暖泉来,催引得塘内碧红无数,袅出淡淡水雾如仙。
  六岁的楚元桢手里拎着兔头灯,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奔出来。身形敏捷地几下上了树,攀着光秃的柳条子,一把油光水滑的乌发结成无数细细的小辫子,一并拢在脑后结成一条大辫,在身后晃来荡去。
  任邈像个肉球一样滚过来。楚元桢他咧着嘴,不住地挑衅:“来呀来呀,来抢呀!”
  眼睛笑弯了,是媚人的小飞弧。冬日暖阳照在他的身上,带出织光一缕,莹莹闪烁,将那风情与童稚天真,糅合得完美。
  任邈奔到树下,蹬着小短腿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清晰的眼线勾勒出敏狡的小弧度。小胖手从怀里摸了半晌,掏出个拨浪鼓,摆弄着发出清脆的砰砰声,想借此吸引树上的猴:“我拿这个跟你换。”
  元桢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晃着兔头灯说:“我早玩腻了,拿好的来。”
  任邈见拨浪鼓没用,扁着嘴踢了两脚树说:“那我也不要了,去吃米花糖喽,把你的也吃掉。”
  说着,真晃着鼓走了。元桢见他真走了,登时大为无趣。看看被他拖得一脸花的兔头灯,腾地跳了下来。任邈偏头看到,马上滚着冲过来要抢,可惜拼发育完败。
  元桢轻易地躲过去,也不上树了,跳着沿着树逗他,嘴里嚷着:“好奸滑的小子……”
  任邈气结,挥舞着四肢乱追,嘴里叫嚷:“还我……还我……”
  叶凝欢快步从门口进来,额上还泌着细细的汗。一双眼亮得惊人,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异样的光彩,高扬着双手,各是一个簇新的莲花盏,笑眯眯叫两个宝贝:“有好东西,快来看!”
  元桢看到新灯,随手把快烂掉的兔头灯往赶过来的任邈怀里一塞:“给你了。”说着,蹿跳着往叶凝欢这儿来,笑眼弯弯的样子跟叶凝欢像极了。
  任邈也把灯扔了,抢着跑来:“我的,我的!”
  叶凝欢将灯递给他们,母爱泛滥无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爱得跟什么似的。
  得知楚正越把他也带来了,叶凝欢高兴得快飘起来了。楚正越去虎骑营汤山驻营房领人的时候,她忙着弄这个做那个,急惶得比请神仙下凡还要虔诚。
  之后拽着楚灏到街口去等,望眼欲穿的样子让楚灏翻了十个醋坛。
  楚正越领着元桢一过来,这孩子比之两年前楚灏见着的时候还像叶凝欢。特别是他逆着光而来,眯缝着眼睛呆呆适应光线的时候,那傻乎乎的模样就是叶凝欢的缩小男版。霎时楚灏的心也汪成水,觉得比他家的小老头儿可爱十倍。
  元桢眼尾很长,估计是还没长开,以后兴许会更像楚正越些。不过楚正越本与楚灏同根,两人都是承太祖一脉,五官上有相似之处,所以并不很担心从容貌上让叶凝欢看出真相来。
  叶凝欢见着孩子,又哭又笑地跟个二傻子似的,把小元桢给吓了一跳。不过血缘这东西很奇妙,一天的工夫就跟叶凝欢亲近起来。
  不过在称呼上委实尴尬得很,从母系算,元桢与任邈是兄弟。从父系算,两人又是叔侄。无奈之下,楚灏只得自降一辈。楚正越要元桢拜叶凝欢为义母,楚灏为义父。多了个“义”字,叶凝欢心满意足。
  这三天来,叶凝欢天天陪着孩子打转。楚元桢在宫里长的,童年被压缩无几。叶凝欢给他做了许多吃食,有些是她这些年往来各地研得的,大内也见不着。元桢初来乍到,瞧着这些新奇有趣,却不若一般孩童放肆口欲。楚正越若不开口,他绝不动手。
  这里的日子自在,元桢难得爽朗无禁。孩子的淘性儿倒在这里尽展出来了,上蹿下跳猴似的灵巧。不过也凭此看得出来,楚正越没少教他,功夫底子垫下了,这皆是宫中自保的技巧与手段。元桢留在宫中,一如荒野初生的稚鹿,一出生便要马上站起来奔跑,方能于虎狼爪牙下生存。
  叶凝欢瞧在眼里,痛在心上,由此这几日千方百计地替他填补,唯愿他能开怀一二。
  有元桢在,任邈也活泛了许多。以往家里虽有赵逢则的两个儿子以及女儿相伴,但年纪差得比较多,玩不到一处。元桢只比他大两岁多,恰是能跟他逗的,玩得不亦乐乎。
  楚正越与楚灏坐在厅里饮茶,看着叶凝欢领着一大一小在院里玩,各自满脸羡慕。
  楚正越说:“任邈聪明得很,才三岁多点就知道智取了。不像元桢,三岁那会儿就淘得要命,跟他的人都得累死。若不是我管束着,真就只会野。”
  楚灏说:“男孩子就得淘。檀儿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不给吃的不动弹。”
  楚正越轻哧:“什么小老头儿?他还小,整日爬高上低就合你的意了?”
  楚灏眯眼看着院子里,元桢此时攀上梅树给叶凝欢折梅枝,阳光闪在他身上,笑得好像叶凝欢啊。
  他羡慕无比:“长得真像!”
  楚正越笑了:“这才是重点吧?你身边有个本尊还不甘,太贪心了!要不你跟我换,我把孩子给你留下,你把……”
  楚灏眸光潋滟地斜扫过来,薄唇崩出危险的一条直线,仿佛楚正越敢说全了就抽死他!楚正越弯着眼睛,改了口道:“我喜欢檀儿,要不我一并领走?”
  楚灏没好气地说:“你上瘾了?小老头我要自己养,不给!”
  楚正越说:“等他大些,进宫来陪元桢吧?任迤今年也七岁了,他也是叔叔的儿子。”
  楚灏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想了想道:“你担心?”
  楚正越坦白道:“毕竟是先帝血脉,朝中侍奉先帝的老臣也有不少。”
  楚灏说:“待他们长起来,那帮人老的老,死的死,也不能怎么样了!到时让任迤就藩东临也就是了。”
  楚正越忽然问:“叔叔真打算隐姓埋名一世?”
  楚灏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有些出神,轻声道:“待你江山稳固,即让任邈归宗。”
  楚正越笑了:“待我平定西南之时,便让任邈受藩于南丰。请叔叔于西宁与东临之间替我平衡,叔叔不愿死而复生,就隐于后吧?天下间,唯叔叔能兼顾三地。叔叔进宫送太皇太后时,不也跟我说,南丰那里山明水秀四季皆暖。恰是个好地方!到时,叔叔也不必担心我时常来扰了。”
  楚灏轻笑:“你想得太远了,到时再说吧?”
  楚正越莞尔:“我只当叔叔答应了。还是那句话,叔叔当好生待她。若让人觉得她没有娘家便欺负了去,正越可不依!”
  楚灏说:“在朝在野,都是一样的。你安心当你的皇帝吧!”
  楚正越含着笑意,似噙了梅香。这个中微妙的滋味,唯他与楚灏明了。与叶凝欢五年不见,她依旧如初。笑意缱绻,眉梢眼角俱是美满。这般美满,让人看了,心即成春水融融。他不愿断斩这份羁绊,但见与不见,其实都不要紧。
  他指点江山,睥睨四海。她的安稳,亦有他的功劳。他会为她撑腰,给她庇护。他将清楚知晓她过的美好。这就足够!
  他与楚灏在宗室倾轧中保存了温情,得到了楚灏的倾力相助。叶凝欢不再恨他,她会思念元桢,想到元桢就会想到他。
  在她心底,总是不会忘记他的。他亦不会是了无痕迹的过客。
  他,从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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