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即使无比厌恶沾染血腥,却不得不经常沾染血腥,这是身为一柄剑的宿命,也是这世上最无奈最悲哀的事情。——巨阙心语。
同炉五个兄弟姐妹,我是最后一个出炉的。甫出炉的我,锋芒毕露,越王大喜,持起我随意一挥,剑锋初动,剑气纵横,百步之外的一辆马车轰然断为两截。从此,越王对我爱不释手,视为至宝,唤我为巨阙。
享尽尊贵的日子并不长久,改变我命运的那个人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悠然而至。
“所谓宝剑,金锡和铜不离。巨阙,质地趋粗,金锡和铜已离,算不得宝剑。”薛烛平淡的声音如一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锋利无双的我居然不算宝剑?!我茫然四顾,看到越王惊讶、失望的神情,看到薛烛不屑一顾的神情。铮——我愤然发出一声剑鸣。
越王不愧是越王,瞬间便恢复了平静,淡然一笑,道:“此剑虽非宝剑,却算得旷世难寻的利器。”略作停顿,又道:“如此利器,不可闲置宫中,就让它为我灭吴去斩将杀敌、建不世功勋吧。”
阳光,依然灿烂。
而从此,我的生命中,杀戮不断。
正文
——上古名器,有德者佩之
传说,巨阙噬主,我为之哂然。一个三流武功的江湖人士拿着我炫耀,就好像三岁的孩童手拿夜明珠一样,没有人觊觎才会奇怪。
可是,显然人类并不这样想,我继嗜血之剑、杀戮之剑的恶名之外又添了一个不详之剑的名号。可即使身负诸多的恶名,我仍然是世人争相抢夺的不二利器。
千百年来,我换过无数只手,没有一只手的主人能被我奉为主人。是的,虽然我只是一柄剑,但我也有属于我的骄傲。
而因为我的恶名远扬,在某一天,我被某几位侠客联手封在铁匣、镇在灵隐寺中,据说是要借佛法消弭我的杀性。这个方法是否灵验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在那段黑暗的日子中,我的性情渐渐不再火爆,杀气不再流于外表。
在我以为,这样的黑暗要伴随我一生时,我意想不到的重见了天日。须发皆白的老者打开铁匣,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这就是巨阙,传说中的杀戮之剑。昭儿,你可以降伏它么?”苍老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期待。
“剑由人使,制造杀戮的是人,不是剑。”被唤为昭儿的人没有一丝犹豫的说道。声音清朗温润,令我莫名的舒适。
“好,很好。”老者微微一笑,郑重地把我交到那人手中。
我好奇地抬眼打量,只见他年方弱冠,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中规中矩的俊朗容颜,再配上温文儒雅的气度,一看便是可以任人欺负的模样。我心底嗤笑一声,就凭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想要驾驭我,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可是恶名昭彰的巨阙。“铮”,我轻啸出声,随之溢出一股深藏的杀气,即使经过上千年的封印,我的杀气依然凌厉不可当。
“果然是旷世难寻的利器!”他不由赞叹一声,左手食中二指并拢,轻轻划过我的身体。
我不着痕迹地微侧身子,本欲尝一口他鲜血的味道,却不料,一眼望进了他的眼眸。那双眸子,墨黑如夜,幽深如海,灿烂如星,温润如玉,眸中的神情不是我常见的贪婪、邪恶、骄横、轻狂。我有些困惑,凝住心神细看,那眸中,是欣赏,是喜爱,更隐隐露出一丝怜惜。
不由自主地,我敛尽了杀气,任他收入腰中剑鞘。事后回想,我懊恼不已,饥渴难耐的我居然放弃了到口的鲜血,莫非是那长久的封印令我变得迟钝了?
展昭,是暂时拥有我的这个人的名字。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任何一个人拥有我的时间少则数日,多不过数年,展昭自然也不会例外。不过,看在他初见我时流露的那一丝怜惜的份上,如果他被杀,我会有一点点伤心的。
跟着展昭的日子既刺激又无聊,他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恨不能管尽天下不平事,可是,他却轻易不让我出鞘,甚至,连我的剑气都被他封住而不得施展。自跟他以来,我还一次都没饮到鲜血!一个久饿的人面对美食却吃不到嘴是什么滋味?那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我恨展昭,我宁愿再次被封印也不要受这样的折磨。
也许是上天都可怜我的悲惨生活,在一个平常的日子的平常的午后,在例行的行侠仗义之前,在三元镇一个普普通通的酒店里,展昭,遇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包拯。
“这位兄台,如不嫌弃,你我共饮可好?”
展昭看向眼前这位主动邀请他的书生,只见此人面色黢黑,便如刚刚烧制出的黑炭,又似新研就的墨汁,额头上一个疤痕,状如月牙。容貌清奇,一身浩然正气。便也抱拳施礼,“既是兄台盛情,在下就打扰了。”
二人遂同桌而坐,新添了酒菜,攀谈起来。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小生姓包名拯,字文正。兄台如何称呼?”
“小弟姓展,单名一个昭字,表字熊飞。”
二人推杯换盏,甚是投机,三言五语之后,彼此已从初识的客套问话进入到朋友般的熟络。
“包兄这是要去哪里?”
“今年乃是大比之年,小弟要去京师赶考,若能金榜题名,也可一展胸中抱负。”说到此处,包拯目光晶亮,朗声吟道:“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史册有遗训,无贻来者羞。”
展昭闻言,肃然起敬,端起酒杯,“包兄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此去定能金榜得中,小弟先行敬贺了。”
我不以为然的大大翻了一个白眼,自古以来,豪言壮语的人多了,可真能说到做到的又有几个?
展昭一口饮尽杯中酒,起身抱拳道:“包兄,小弟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辞了,后会有期。”二人互道了珍重,拱手相别。
这一次萍水相逢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在短短数月之间,展昭救了包拯三次。虽然,以展昭行侠仗义的频率,被救之人多不胜数,但这样救同一个人的情况却是绝无仅有,不要说展昭,连我都不免同情包拯的遭遇。
金龙寺火烧凶僧、土龙岗收服劫匪、天昌镇擒拿刺客,前两次也还罢了,最后这次是安乐侯庞昱派项福行刺包拯,让我恨得牙根痒痒。展昭居然宁肯用袖箭也不肯让我尝一口项福的鲜血,若不是我修行未到,尚未修成剑灵,我早就脱离剑身弃他而去了。展昭自是不知道我心里所想,只一径躲在暗处,看到项福被包拯的手下捆成粽子样带走,才悄然离去。
清风习习,不断吹起展昭的袍角,轻轻拍在我的身上,居然很有些舒服。我的怒火莫名就熄灭了,硬如铁石的心头泛起一丝酸软。
这之后,我们着实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游游山,玩玩水,捎带着仗义疏财。而我,居然认为这样也还惬意,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立刻被吓了一大跳。我昏了头不成?居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嗯,是了,一定是我的错觉,是平静太久导致的错觉。
江湖上纷纷传说包拯破了狸猫案,被封为龙图阁大学士,继而接任丞相,同时仍摄开封府尹一职。展昭立刻坐不住了,当机立断决定带着我奔赴汴京,据说是要探望兼贺喜。我心中窃笑,包拯在还是县令时,便接二连三的遇刺,现在做了丞相,树大招风,遇到危险的情况比从前定是只多不少。唉,展昭就是这点不好,包拯的安危与他有什么相关呢?他这么放不下。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多几日,已近汴梁。眼见天色已晚,便赶至城下想必也早就关了城门,展昭只得随便找了一处道观借宿。这道观名为通真观,照例是供了三清圣像,香花果品,倒也洁净。
这晚,月色迷蒙,更有大朵乌云随风飘荡,遮得月亮时隐时现。一向沉静稳重的展昭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天近二更时候仍不能入睡。他索性起身在观内闲逛,这一逛,便逛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两个小道士言来语去地说到观主师父被庞太师请去,在太师府后花园设坛作法要害包拯,今天已经是第六日,而一到七日,包拯便魂飞魄散。两人只顾说得高兴,全不知道这隐秘的事情被展昭听了满耳。
乍闻此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展昭的预感真是超强啊,急着赶路就是为了来救包拯的。再看展昭,又惊又疑,不敢耽搁,施展轻功急奔汴梁。不过顿饭工夫,已到城下,展昭飞身进城,直奔庞太师府,来到花园墙外,足尖轻点早已掠进。只见园中法台高搭,点烛焚香,一个道士正手执桃木剑,披发作法,法案上放置着一个净瓶,一个木人,木人上写了包拯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果然是上古流传的魇魔之法。那么,净瓶里封着的必是包拯被拘来的魂魄,七日一满,三魂七魄拘齐,包拯必死无疑。
展昭薄唇紧抿,眸中寒光一闪,居然将我从鞘中擎出,飞身上了法台。我又惊又喜,不待展昭使出招数,我便催动剑气凌厉地袭上法案,净瓶哪里能够承受我这压抑了上千年的剑气,“啪”一声裂成数片。那道士见此变故,吓得拔腿便逃。展昭怎肯容他逃跑,右手向前一递,我锋利的剑刃已经斩下那道士的头颅,呜,久违的鲜血味道令我感动地几乎要流下热泪。
“好剑!”展昭赞叹一声,仔细拭去我身上的血迹。只尝了这么一点鲜血的我还没有过瘾呢!我十分不满地瞪向展昭。却见他正注视着我,眸中仍然是熟悉的欣赏、喜爱和那么一点点怜惜,便如安静而温柔的月光。我沉浸其中,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丝满足感,这是我豪饮鲜血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展昭收我入鞘,又抄起法案上的木人放入怀中,随即飞身奔向开封府衙。一进府衙,公孙策便迎了出来,深揖一礼。
“展义士果然到了。”
展昭急忙还礼,问道:“公孙先生此话怎讲?包大人可还安好?”
公孙策将展昭迎入书房,边走边道:“大人昏睡不醒已经六天六夜,小可虽略通医理,却诊不出大人所患何疾,眼看大人的脉息越来越弱,小可忧心如焚,无计可施。不料,适才大人突然清醒过来,恢复如常。说多蒙展义士相救,才脱此厄,大人已在书房,吩咐我在此迎候义士。不知展义士怎样救了大人?”说话间二人已进书房。
包拯见了展昭,起身下座深施一礼。“本府性命蒙义士多次相救,何以为报?”
展昭还礼不迭,谦逊数句,三人分宾主落座。展昭从怀中取出木人,呈与包拯。公孙策亦上前观看,看到木人上包拯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公孙策倒吸一口冷气。“这是魇魔之法?!”
“是。”展昭遂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包拯捻须沉吟片刻,将木人放置一旁,对展昭道:“本府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展义士能够允肯。”
听到包拯这句话,本已昏昏欲睡的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突然感觉不大妙。果然,包拯接下来的请求让展昭进退两难。
“展义士能否供职开封府,助本府一臂之力呢?”
天上,一弯新月,清冷冷的月光洒向开封府衙的屋顶。展昭已在这里坐了大半夜,一坛女儿红已经见底,一向清朗的俊颜也微微泛红。借着三分酒意,他从鞘中将我抽出,随手挥动了几下。这可是我难得的表现机会,我催动剑气,方圆几丈的树冠无一幸免,连枝带叶纷纷落地。展昭横我于膝,手指从我身上抚过。
“巨阙,若你是我,会怎样决定呢?”此时的展昭,声音低沉中略带一丝沙哑,却如重锤一般敲中我的心。
他居然在对我说话,当我如自家兄弟一般地对我说话!感动、兴奋,还有那么一丝丝幸福甜蜜,一时间全都涌上我心头。在我已逾千年的生命里,这样的场景从未有过,世人对我的态度从来都是既想追求却又很厌弃的。
我要是能说话该有多好,这是此时此刻我最强烈的愿望。我已经隐隐预感到展昭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却苦于不能出口劝阻。“铮”,我急得发出一阵阵剑鸣。他真是想不开,我们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有多么自在。一旦答应了包拯所请,从此便占了官身,哪还能任意行事?到那时,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没有多么高远的志向,只想这一生仗剑天涯,扶危济困,可是以一人之武力,终是难护全天下百姓。”他凝视着我,微叹一声。“可包大人却不同,他是一个难得的清官、好官,他铁面无私,执法如山,敢铡当朝驸马,敢铡国舅,敢参太后。包大人在,律法便能公正,吏治便能清明,奸恶之徒便能胆怯,而天下百姓便能因此受惠。包大人,是百姓头顶的一方青天啊。”说到此处,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便如煦暖的春风醺人欲醉。
展昭就是为别人考虑太多,为自己考虑太少。看到他眸中坚定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做了决断,我心中的郁卒到了极点。
次日,包拯下朝回来,带来的消息令我更为郁卒。我看了一眼展昭,只见他脸上是不情愿加无法推拒的神情。看来是我和展昭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包拯是开封府尹又是当朝丞相,他一纸任命就可以令展昭供职开封府。谁想到他奏折呈报当今天子,不只说了展昭对自己多次相救的不解之缘,还盛赞了展昭武功的三绝,剑法精深,袖箭精准,轻功精妙,大大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御批要展昭当面献艺。
若依我的性子,管他什么金批御批,早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随便包拯去头疼了。可恨展昭却不会这么做,我知道他对献艺百般不情愿,但更知道他绝不会像我一样选择闪身走人,只因为呈奏天子的人是包拯,他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连累包拯陷入任何困难、尴尬的境地。再看展昭,果然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温和。
我长叹一声,当然,作为一柄剑,我的叹息在人类听来只是“嗡嗡”的剑鸣。
展昭终是随了包拯入宫,丹墀之下,对天子行了叩拜之礼后,便随着小太监到了耀武楼前。他长身玉立,待天子下令,便从鞘中抽出我,施展开家传的一路剑法。为了此刻,我心中着实掂量了许久。我可以不把天子、包拯、一众朝臣放在眼里,却不能不顾及到展昭,不能不管不顾地给他招来祸事。唉,我将剑气收敛了五分,剑锋动处,依然是剑气纵横,却不致凌厉得吓到观看的天子,与此同时,这五分剑气也能令展昭精妙的剑法得到充分展示。我郁闷地忍到展昭使完一整路剑法,任他把我放到一旁的桌案,才大大叹出一口浊气。
袖箭是展昭自己设计改造的暗器,十几年的苦练,自然是箭箭命中靶心,最后一箭更是力度大到穿透了靶子。天子声声喝彩,展昭面色肃然。只有我知道他平静神情下隐忍的屈辱,他本是搏击长空的雄鹰,如今却不得不低头献艺,心里定是不甘的吧。
我心里五味杂陈,却无力做任何改变,只能默默看着展昭继续施展轻功。他的轻功独步天下,施展起来潇洒飘逸,便如传说中的仙人御风飞行一样。不得不说,江湖侠士我也算见了不少,能胜过展昭的还真没有。我颇有些自豪地欣赏着展昭的轻功,却听天子一声赞叹:“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朕的御猫!”
天子也未免有点少见多怪了,轻身功夫除了高下之分,无非都是飞檐走壁、辗转腾挪,与猫有什么相关?真是好笑。我正暗笑天子,却见展昭身形一僵,我顿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人类是把天子的话叫做金口玉言,是要谢恩的。天子的金口玉言,于别人是天大的恩宠与荣耀,于展昭,却不啻为羞辱。一向侠肝义胆、铁骨铮铮的展昭,如今,却被天子称为猫,展昭可能忍受?
我担忧地看向展昭,见他面色沉静,肃然而立,整个武场的气氛很微妙地紧张起来。我看到展昭薄唇紧抿,眸光掠向包拯。我随着看过去,包拯眼中隐含了担忧和紧张,瞬间便令展昭平静下来。
“谢万岁隆恩。”他双膝落地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心底深处疼了一下。
耀武楼前,展昭被天子封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四品武职,以当朝重文轻武的情形来说,是天大的恩宠。可是我知道,他接受这个官职只因一个人——包拯,他要护卫心中的一方青天,护卫青天背后的公正律法,护卫天下百姓。
我止不住地叹息,一向引以为傲的铁石心肠居然也感到酸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般婆婆妈妈、多愁善感了呢?作为一柄剑,尤其还是一柄恶名昭彰的凶剑,这真是非常不妙的一件事。
清明时候,微风细雨,杏花幽幽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传来,碧绿绿的柳丝随风摇曳。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走在这烟雨江南的朦胧景色中,我也诗情画意起来。
前些日子,趁着衙中公事不多,展昭告了假回乡祭祖。此时,他已是在赶回开封府的路上了。真是天生的劳碌命。我已经懒得叹气了,比起叹气,我还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去观赏眼前美景更有意义些。
都说“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现在,展昭就在杭州西湖边的一个小酒家里临窗而坐。
“店家,可有新鲜的活鲤鱼?”展昭温声询问。店家忙捧了几尾出来,却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恰在此时,湖边水波荡漾,“嚯啦”一声,湖水分开,钻出一个人来。只见他一身皮衣皮裤,手里抓了一尾鲜活的红鲤,正是一个渔郎。
店家急忙赶上前,赔笑道:“小哥,你这鲤鱼卖给我可好啊?”
“不卖!”那渔郎干脆利落的拒绝,随手将鱼扔进鱼篓,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
“小哥……”
“店家,既然这位小哥不肯卖,就不要勉强了。”展昭忙出声阻止。那渔郎闻声看过来,见到展昭,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原来是这位兄台要这鲤鱼,小弟情愿奉送。”
“这怎么敢受?”展昭忙抱拳一礼。
那渔郎将鱼篓递与店家,随口吩咐:“好生去料理。”自己却走进酒家,直向展昭走来,抱拳行礼。
“兄台风度令小弟一见之下,便颇为仰慕,若兄台不弃,小弟能否与兄共饮几杯?”
“不敢不敢。”展昭急忙逊让了座位。
我抬眼打量这个渔郎。见他虽然肤色微黑,面貌却是英挺秀朗,一双眸子黑如点漆,光华内蕴,举手投足之间难掩华贵之气。鬓边斜簪了一枝杏花,却丝毫不觉浮浪,到显出俏皮活泼来。以我上千年看人的经验,我敢打赌这个人绝非什么渔郎。
“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姓展,单名一个昭字。”
“哦!莫非就是新近被朝廷封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天子更御口封为御猫的展大人?”
展昭闻言不禁赧颜,“惭愧。敢问尊兄高姓大名?”
“小弟姓丁,双名兆蕙。”
丁兆蕙,这名字很有点耳熟,我正费力回想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却听展昭喜道:“原来是江湖称为双侠中的丁二侠。幸会幸会!”
哦,是了,松江府茉花村的丁兆兰、丁兆蕙,是一对双生子,江湖人称双侠。
“小弟今日得见展南侠,才称得上幸会那!”丁兆蕙爽朗一笑。我不禁又看了他一眼,这个丁老二真不是一般的聪敏机变,见展昭不愿听那御猫啊护卫啊等字眼,立刻便换了称谓。
三杯五盏之后,二人越说越投机,丁兆蕙趁机邀请展昭随他一同回茉花村一聚。展昭迟疑片刻,见丁兆蕙殷勤热切,不好推却,便点头同意。
茉花村距西湖不过数里之遥,二人说话间,便已到丁府,早有小厮禀报了进去。展昭跨入府门,便见花厅外一人站立相候。只见此人除了肤色偏白、神色沉稳之外,样貌与丁兆蕙完全相同,自然便是那双侠之首丁兆兰了。
见我们进府,丁兆兰忙下阶相迎,展昭亦忙抱拳躬身施礼。互道久仰的客套之后,展昭便随丁兆兰进到花厅,分宾主落了座。丁兆蕙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不光展昭觉得事情有些异样,我也觉得不太对劲。哪有盛邀人家来做客,一进门这邀人的就不见了的道理呢?
丁兆兰也觉得眼前气氛略显尴尬,忙赔笑敬茶:“我这兄弟自小就淘气,还请展大哥多多担待。”果然是双生子心有灵犀啊,那丁兆蕙不以护卫大人称呼展昭,这丁兆兰便也只用江湖的称呼。
展昭不好说什么,只顺口谦逊了几句。二人寒暄之间,便见丁兆蕙已换了衣衫走进大厅,紧挨着展昭落了座。展昭没有发现,我却眼尖看到丁兆蕙分明对丁兆兰使了个眼色。不对,非常不对,必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暗自警醒,同时“铮”一声发出剑鸣,警示展昭。
“展大哥此剑就是上古名剑巨阙吧?可否赏小弟一观?”丁兆蕙笑嘻嘻道。
“正是巨阙,贤弟要看,自便就是。”展昭虽然心中纳闷,却仍然温润一笑,从腰间解下我,双手递过去。
“铮……”我忍不住发出一串剑鸣,展昭也太没有警觉心了,怎能轻易就把武器交给别人。
丁兆蕙从鞘中抽出我,我憋足了一股寒气挟着杀气向他袭去。“好利的剑!”他赞叹一声,开始端详我。我冷冷看向他,待见他只是单纯的欣赏、喜爱,并无异动之后,我才收敛了几分杀气。
“展大哥,你这剑虽好,但还有好过它的,展大哥有没有兴趣一看呢?”
比我更好的剑?!丁老二真是信口胡说。长兄湛卢没有一点音信,三哥胜邪碎于昆仑,四姐鱼肠沉于东海,干将莫邪双双化龙飞天。上古名剑至今已七零八落,还会有谁流落在这世间不成?蓦地我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二哥纯钧,想当年,薛烛唯一认可的宝剑就是比我先出炉的纯钧,从此,纯钧被养在深宫,尊贵无双。莫非丁老二说的是我二哥?我心里酸溜溜地十分不是滋味。
却见展昭微微一笑,“剑与人一样,各有特色,哪有好坏高下之分?不看也罢。”
“展大哥,不能因为你有了巨阙,就看轻天下名剑啊。你可知道,有句话叫轻剑便是轻人,可要有人来与展大哥讨个说法了。”
展昭双眉微皱,他从来没与丁兆蕙这样嬉皮笑脸、胡搅蛮缠的人打过交道,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怒,“丁二弟,愚兄何曾说过看轻天下名剑?”
丁兆蕙嘻嘻一笑,端杯饮茶,却不答话。展昭正在心里纳闷,却听厅外脚步声响,环佩叮咚,先走进两个丫鬟,接着,进来一位年轻美貌的小姐。
丁兆蕙忙起身迎过去,“妹妹怎么来了?”丁兆兰便与展昭引见,“展大哥,这是小妹月华。”又对自家妹子道:“小妹,这位便是名满江湖的南侠展昭,展大哥。”
丁月华上前敛袂一礼,展昭忙还礼不迭。我细细打量,丁月华,果然是皎如月华的美丽女子,面带英气,既有大家闺秀的优雅,又有江湖儿女的豪爽,更难得的是,这两种气质融合得恰到好处。手中持的宝剑通体墨黑,光华内蕴,竟是长兄湛卢。
“小五?!”湛卢难掩又惊又喜的神情。
我轻哼一声,冷冷地别过眼不理他。作为久负盛名的仁义之剑,湛卢早已修成灵体,可以脱离剑身四海遨游。他若当真记得手足之情,怎不去探望被封印的我?
“小五……”湛卢欲言又止。
我冷漠以对,才不要听他故作手足情深的各种解释。我转头去看展昭,却见展昭面色略显尴尬,再看厅里其他的人,丁兆兰面色一径沉稳,丁兆蕙却是眉间带笑,丁月华则是俏脸微沉,隐含怒意。
“刀剑无眼,若是一不小心伤到小姐,展某何以谢罪!”展昭话刚出口,我便暗叫糟糕,这话在丁月华听来,定会认为展昭有意轻视她。果不其然,展昭话音才落,丁月华便已从椅上起身,抱剑一礼。
“小妹请教展大哥的剑术。”
展昭无可推拒,只得提了我起身,还礼道:“如此,就请小姐手下容情。”
二人走到厅外空旷之处,展昭先在下首处立定,丁月华随即抽出湛卢,闪电般刺出数剑。展昭只随手招架,并不还击。
湛卢本无锋刃,全凭着剑气取胜,他的剑气浑厚柔和,自是不愧他仁义之名。我的剑气却是凌厉中更带了三分杀气。湛卢要让,可惜他的主人不肯,剑剑紧逼;我要胜,可恨展昭不肯,步步容让。数十招一过,我不耐烦了,觑个机会,嗤一声轻响,我的剑气削断了那丫头耳上的明月珰。展昭一惊,急忙收手,便是这一念之仁,那丫头的剑已刺到面门,展昭低头急避,却已被削落束发的长巾,黑如墨染的长发顿时飞瀑般散落一肩。
他退开一步,含笑道:“我输了。”随即泰然自若地绾上散落的头发。丁月华面上微微一红,抑不住盈盈笑意,返身回了内室。
我气结,明明可以一招取胜,他却一味退让,若非他刚刚不合常理的撤剑回让,怎会让那丫头得逞?
丁兆兰下阶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耳环,抬手抹了一把冷汗,对展昭恭敬一礼:“多谢展大哥剑下留情。”
“是展昭唐突了。”展昭歉然,耳际悄然飞上一抹红晕。
待三人重新落座,丁兆兰便开门见山道:“展大哥,我家妹子年方十八,尚未婚配,我二人有意与展大哥攀个亲家,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这……”展昭面红过耳,手足无措,“展某一介武夫,只怕配不上小姐秀外慧中。”
“展大哥就不要推辞了,这也是天赐良缘。”丁兆蕙哈哈一笑,插言进来。“择期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先订亲。咱们都是武林中人,也不用什么金银珠宝,展大哥便以巨阙下定,我家小妹将湛卢回赠。展大哥你看可好?”
订亲?交换佩剑作为信物?丁老二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我才不要跟着那丫头呢!绝对不要!我强烈的抗议以剑鸣声不断地传递出去。
“看,巨阙都等不及要交换了呢!哈哈。”
我差点气晕过去,倘若我已修成剑灵,此刻就能出手教训丁老二这张大嘴巴了。我焦急地看向展昭,担忧不已。一向好脾气、好说话的展昭会不会答应丁老二的提议?这毕竟是人类的婚姻大事,展昭会不会为她而舍弃我呢?
展昭低眸扫了我一眼,略一沉吟,笑道:“二位贤弟如此厚爱,愚兄自是欣然从命,只是巨阙过重,不宜小姐使用。”说话间,他已从袖中取出袖箭,“这袖箭乃是愚兄亲手打造,可连发六支,若贤弟不弃,愚兄便以此下定可好?”
我轻吁一口气,已提到嗓子眼的心方才落下。丁兆兰、丁兆蕙互视一眼,丁兆蕙便双手接过袖箭,道了一声失礼,起身离开,片刻便笑得合不拢嘴回来,展昭便知亲事已定。
“展大哥若是没有什么急事,能否在舍下多住两天?”丁兆兰含笑问道,展昭便也欣然答应。
丁府花园中,草木扶疏,阶下一树紫玉兰开得正茂,深深浅浅的紫色重重叠叠,如云似锦,更有清极雅极的香气扑鼻而来。树下,丁月华一袭浅粉色的衫裙,俏然而立,含羞带笑凝睇着展昭,微风拂过她的秀发,令她看起来更添了一分柔美。
“袖箭讲究的是准头和力度,眼到手到……”展昭却是不解风情,目不斜视地犹在教丁月华如何使用袖箭。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虽然这两天过得非常无聊,但是,看到展昭能够放松这么几天,还是令我很高兴的。嗯,如果湛卢不在眼前烦我的话,我会更高兴。
是的,自从那天与湛卢意外相逢,他便觑了一切机会在我耳边唠唠叨叨。我一径地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懒得抬起看他。
“其实在你未修成剑灵之前,封印对你倒是一件好事。”
不愧是同炉的长兄,深知怎样便能轻易刺痛我的心。他早已修成剑灵,可以五湖四海任意遨游,而我却无论怎么修炼,总是差那么一步不能成功。他说这话,不是摆明了嘲笑我么?
“你是有名的仁义之剑,我却恶名远扬,人类不是说过么,正邪不两立,你此时、现在、立刻滚离我身边!”我咬牙切齿。
湛卢长叹一声,看向我的目光带了三分忧伤。
“小五,你脾气火爆,性子毛躁,又经了大起大落,在你未修成剑灵前,封印能让你少造些杀戮的罪业,对你的修炼百利无害,你自己好好想想去。”
我默然不语。
“不是每一柄剑都能修成剑灵,我们虽然得天独厚,自从出炉便具有灵性,但是,剑灵之路仍然充满艰辛,每一步走错都有可能导致剑毁灵亡,胜邪、鱼肠便是前车之鉴。我一直担心你也……”湛卢语气略带了哽咽。想起胜邪、鱼肠,我也有些伤感,毕竟是同炉的手足。
沉默了良久,湛卢的情绪逐渐平复,郑重问我:“小五,告诉我你为何要修成剑灵?”
“因为我想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不假思索的回答。身为一柄剑,本来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听命于执剑之人,可是,一旦修成了剑灵,剑身便能由自己驾驭,可以不再由执剑人操控。湛卢弃吴投楚、干将莫邪双双化龙便都是如此,我极为羡慕,一直苦苦修炼,却总是到脱离剑身这一步便遇到阻碍,至今仍然困在剑身中无法再进,其中原因令我困惑了几百年。
“那么你是想成灵之后肆意妄为、大开杀戒吗?”湛卢似笑非笑,看着我的眼光含了讽意。
我瞪一眼湛卢,亏他还是长兄,居然也如世人一般看我。“我讨厌死了血腥的味道,第一次上阵饮血我几乎吐出来。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沉东海也不想去杀戮,可是,我无能为力,我恨死了我的无能为力。啊!”我突然住口,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我的嘴。我是被湛卢烦得胡说八道了吗?我不是一直渴望鲜血的美味吗?脑中混乱不堪的我下意识地看向展昭,他和煦如春的笑容、温润如水的眸光,奇迹般的令我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原来我脱口而出的竟是我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湛卢显然非常满意我的回答,眼中浮现出笑意,“既然如此,那么小五,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
我相信我的怒气已经充分传递给湛卢,因为湛卢甚至已笑出声来,笑够之后,他终于仁慈地赏了我一句话。
“你必须先认定一个主人,这是你修成剑灵的关键一步。”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不等我开口再问,湛卢已经潇洒地起身,凭空消失了。
“喂……混蛋!”我火冒三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空气里。
我严重怀疑湛卢是在耍我,可是,依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却又不像,莫非他说的真是修成剑灵的关键?我必须先选择一个主人吗?选谁呢?我把自越王以来所有执过我的人过了一遍,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出展昭的身影。我吃了一惊,难道我心里已认定展昭为主了吗?我不禁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直到我想得都快睡着了,也没理出头绪。倒是在我迷迷糊糊时觉得,如果一定要一个主人的话,那么展昭是我唯一肯承认和接受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自从抛下那个重磅炸弹,湛卢就再也不曾露面,我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心里暗暗骂他。
不知不觉间,我们在丁府已经住了四五天。自到丁府,展昭便飞鸽传书给开封府报备,但饶是如此,展昭仍然不能放心久住。
“二位贤弟,愚兄出门已久,明日便打算回开封了。”
“展大哥难得到此,再多住几天又有何妨?”丁兆兰、丁兆蕙齐声道。
“多谢二位贤弟盛情,但愚兄公务在身,不敢久留,只好改日请二位贤弟同往开封一聚了。”
丁兆兰、丁兆蕙不好再留,只得吩咐家人准备酒宴,与展昭送行。欢饮之间,一个家人捧了信鸽进来,禀道:“大爷、二爷,这里有开封府的信鸽。”
展昭闻言一惊,急忙起身接过信鸽,解下鸽脚上的信,匆匆看罢,面色顿时异常凝重。
“展大哥?”
“公孙先生飞鸽传书告知,锦毛鼠白玉堂盗走了开封府的尚方宝剑。”展昭语带自责。我暗自叹气,展昭就爱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必是认为若非这几日逗留在丁府,早早回去护卫开封,白玉堂便盗不走尚方宝剑。
我偷瞄一眼公孙策飞鸽传书的内容,原来不只是告诉展昭尚方宝剑被盗,更传达了一个重要消息,便是白玉堂指名道姓要展昭独自上陷空岛,否则,他便毁了尚方宝剑。我恼上心头,陷空岛五鼠聚义我是听过的,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据说也都是侠义之辈,那锦毛鼠白玉堂怎么就做出这等不讲道义的事情来。尚方宝剑是天子所赐,如今却在开封有失,包拯岂不是难逃其咎?展昭岂不是要被问罪?
“什么?!”丁兆兰、丁兆蕙大吃一惊。丁兆兰紧锁双眉,颇觉头痛,“那白玉堂貌美心狠,虽然是侠义之辈,但他行事总是带了三分邪气,盗走尚方宝剑之事到像他所为,可是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做这种事?”
“谁管他为什么?白老五这不是摆明了是要找展大哥的麻烦吗?!”丁兆蕙愤愤道。
丁兆兰略一沉吟,“展大哥,我兄弟二人与陷空岛五鼠虽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因离得近,也常有来往。不如我兄弟出面将卢方约来谈上一谈,请他压制一下白五弟,了结此事?”
“白玉堂此举怕是专为我而来,不会轻易善了,还是愚兄亲自去一趟陷空岛与白玉堂当面解决为好。”
“万万不可!”丁兆兰、丁兆蕙异口同声反对,“陷空岛地形复杂,机关重重,白玉堂又敌友不明,展大哥不可轻易以身犯险。”
展昭淡然一笑,“这件事既因我身上而起,自然该由我解决。陷空岛地势再险恶,也不是龙潭虎穴;白玉堂虽然任性胡闹,却也是我们侠义一辈。愚兄此去,料无性命之忧,二位贤弟无须担心。二位贤弟若想帮忙,便派一舟船渡我过河即可。”
丁兆兰、丁兆蕙苦劝未果,只得无奈答应。
陷空岛,与茉花村一水之隔,江湖传言岛上有各种机关暗道,生人闯入,有死无回。
展昭弃舟登岸,先捡拾了一囊石子系在腰间,才辨明方向,寻路上岛。岛上果然是一步一机关,两步一陷阱,展昭以石子开路,展开绝世轻功,如一朵轻云御风而上。
夜色初临,便已顺利到达岛中一处宅院,他无声无息跃上围墙,伏下身子,游目四顾。只见院中坐北朝南一溜房间,却是明三暗五的构造。居中一间,房门大敞,灯火通明,一个白衣男子卓然而立,手中所持正是天子赐予包拯的尚方宝剑。
“这尚方宝剑也不过如此嘛,待我试试它的锋芒。”白玉堂随手挥舞了几下,顺势便向桌案劈去。
“住手!”展昭大惊,手中紧扣的一枚石子已向白玉堂疾射而去。
听到石子的破风之声,白玉堂一惊,急忙闪身躲避,自然也就顾不上再试尚方宝剑。展昭要的便是这毫厘之机,发出石子的同时已飞身而下,轻飘飘落在院中,随即足尖轻点,身形迅如闪电,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已掠到白玉堂身侧。
甫一落定,便觉脚下一空,原本好好的地面突然从中间分开,露出深不见底的坑洞。展昭脚下没有了任何借力,身子便不受控制地直坠而下。好个展昭,临危不乱,忙将我带鞘向坑壁一击,随即提一口真气,借力上跃,飞身落在平地,只是落地时脚步踉跄了两下,我正奇怪,却听得白玉堂哈哈大笑。
“猫大人,这醉红尘的滋味还不错吧!”
我大吃一惊,久跟展昭在江湖行走,我自然听说过这醉红尘的威力。听说此药为红色粉末,带有清淡的花香,入水后却是无色无味。一旦吸入或食入,十二个时辰之内内力尽失,筋骨酸软,动弹不得。
展昭情知中了暗算,也不答话,“呛啷”一声将我从鞘中抽出,迅捷无比地向白玉堂刺出数剑,同时足下发力,向厅外急退。我知道此时情势危急,展昭正尽全力压住药性,若几招之间不能击退白玉堂,药效发作,怕是我们一个也走不掉。我催出十成十的剑气,顿时劲风四起,向白玉堂凌厉袭去。
白玉堂将尚方宝剑丢在一旁,只擎出画影与展昭缠斗。画影也是上古名剑,虽因当年圣战之时受创太重而致剑灵沉睡不醒,但其锋芒却是丝毫不减当年,我三五招内倒也制不住它。再加上白玉堂并不正面迎战,只贴身游走,缠住展昭不让他撤离。数招一过,展昭动作便显凝滞,白玉堂见机欺身上前,反转剑柄敲上展昭手腕。展昭此时早已手足无力,白玉堂一敲之下,他再也握不住我,“当啷”一声,我已应声落地。
我又怒又忧又恨,怒白玉堂狡计多端,忧展昭身中迷药,恨我自己未修成剑灵,无法助展昭一臂之力。
“白五侠,展某可是得罪过你?”虽是身陷困境,展昭仍是面色平静,语气温和。
“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白爷爷是对天子只知开封有御猫、不知江湖有五鼠不服气,便略施小计,请猫大人你来比试较量一番。”白玉堂扬眉而笑,嚣张得不可一世,“今日一见,闻名天下的南侠、御猫、展大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恨恨看向白玉堂,见他神采飞扬,容颜俊美,两道长眉斜飞入鬓,隐含煞气,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眸光却锐利如刀。
“展某既已失手被擒,甘拜下风,但望白五侠赐还尚方宝剑。”
“开什么玩笑?!尚方宝剑是白爷爷费劲心思盗来的,哪那么容易就还你!”白玉堂唇边噙笑,“宝剑就在我这儿,有本事你就自己取回去,三日为限,过了日子这宝剑可就姓白了。”他桃花眼中眸光一闪,又笑吟吟道,“三日之内猫大人若能取回这尚方宝剑,白玉堂甘拜下风,随你往开封府认罪。”
展昭双眉微皱,薄唇紧抿,沉默片刻,“此剑不论展某能否取回,还请白五侠以大局为重,将剑归还包大人。”
白玉堂哈哈一笑,“既然猫大人如此恳求,白爷爷也不会落井下石,如果三日之内,猫大人你不能取回此剑,就请你自行辞官,隐退江湖,从此见了我陷空岛五鼠便施礼退让!”
展昭闻言面沉如水,双眸黑若幽潭,喉结上下滚动,双手成拳,手背上青筋隐现。他眸光掠过白玉堂不羁的笑容,又掠过地上的尚方宝剑,神色逐渐平静,点头答应。
白玉堂微微一惊,随即恢复常色,拍手唤进家丁吩咐道:“请展大人到通天窟小住几日,你们都好生伺候着,若是委屈了展大人,就提头来见。”
我眼睁睁地看着展昭被一众家丁明请暗押的带走,焦急万分却无计可施。忽觉身体一轻,已被白玉堂从地上拿起。他飞扬的剑眉,灿然的桃花眼眸,嘴角边耀眼的笑容,无一不让我讨厌。
“我也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旷古利器。”白玉堂从鞘中抽出我,也如展昭一般左手食中二指并拢,轻轻划过我的身体。
我冷冷一笑,微微斜侧了身子,鲜血顿时从他手指流下,我轻尝一口,甘甜入喉,心里的愤怒才平息了一点。
“咝。”白玉堂随手一甩,甩掉手上的鲜血,“巨阙果然名不虚传啊。”他将我入鞘,伸手在桌案上一按,暗格翻出,他将我与尚方宝剑一起放入暗格,手指轻按机关,桌案已恢复原状。
我心里又是担忧又是焦急,自从跟了展昭,我还没有跟他分开过。今天的形势真算得是这些年来最凶险的一次了,以白玉堂亦正亦邪、全凭个人喜好的行事风格,我还真猜不透他会怎样对付展昭。我忧心如焚,展昭此时身中迷药,又陷在通天窟,情况不明,而我却仍困在剑身中,任我百般挣脱也无法脱离,我心里对自己恨到极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回想我修炼的每一步,想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突然,湛卢的话浮上我心头。人类有句话叫“病急乱投医”,用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是最准确不过了。我以前所未有过的虔诚向诸天神佛祈祷,此生我只认展昭为我的主人,上天有灵便保佑我修成剑灵,助展昭脱离此难,至少,至少让我看到展昭此刻安全,哪怕我因此剑毁灵灭也在所不惜。
我全力清空杂念,咬牙发狠第一百零一次尝试挣脱剑身的束缚。
月光透过窗棂照射到地上,月华影里,我翩然而立,眸中泪光莹然。是的,我终于脱离剑身,修成了灵体,我激动得要掬一捧热泪。顾不得测试我的御剑之力,此时此刻,对展昭的担心超越了一切。我飞身而起,盈盈立在半空,放眼四望,整个陷空岛尽收我眼底。
数里之外,一处石壁高逾百尺,我毫不迟疑地向石壁飞去,来到近前,果见石壁上的门楣处刻了“通天窟”三个大字。我穿门而进,一眼便看见展昭面色如常,盘腿坐在地上,正气定神闲地打坐。
我呼出一口气,担了半天的心才放了一半。此时,我才有余暇观察这通天窟的地势。只见石壁湿滑,越往上越窄,只可容一人出入,唯一的一道门又设有机关,只能从外面开启。若展昭未中迷药,又有我在手,以他的轻功,出此通天窟倒也不算难事。我轻叹一声,为今之计别无良策,只能等十二个时辰之后醉红尘失效了。
我心中起念,手指轻点,隐隐感觉到我的剑身与我遥相呼应,便放心敛袂而坐,五心朝天,听息入定。
天色渐明,门外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迅速起身,掠一眼展昭,见他兀自打坐,丝毫不为所动。
门开处,两名家丁提了饭菜酒水进来,放到地上。
“御猫大人,这是我家白五爷款待您老人家的,请您吃好喝好住好。”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御猫啊,我还以为长着三头六臂有多大的本事呢,这不也被咱们白五爷擒住了么?”三头六臂那是妖怪好不好,我一个白眼过去。
“就是就是,咱们白五爷是谁,是擒猫鼠啊。”还擒猫鼠,怎么不说是擒虎鼠呢,要不是白耗子偷施暗算,此时甭管什么鼠都已经被解往开封府了,哪轮得到这二人在此说嘴,我心里忿忿不平。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讥讽之能事。展昭却是面色平静如恒,好像没听见一样,一径屏息不语。我听得火冒三丈,若不教训一下这二人,真是枉费我修成的灵体了。我略一沉吟,捻指如兰,随即催出三分剑气袭向二人。这二人只觉一股冷气侵入骨髓,激零零打了个寒战,立身不住,便不敢再逗留,匆匆离去。
待此二人走远,展昭才睁开双眼,缓缓扫视一圈,眼光扫到我所立之处时,略略停顿了一下。我虽明知展昭看不见我,却仍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心里打鼓,难道是刚才的剑气令展昭生疑了么?
展昭思忖片刻,撩袍起身,将家丁送来的水倾了半瓯到地上,其余食物酒水丝毫不动。我暗自佩服展昭精细,只要今天天黑之前白耗子不过来,待醉红尘药效一过,我再将剑身御至此处,展昭脱困不在话下。
时间缓缓流淌,这一天漫长得好像足足过了一年,好容易盼到天近薄暮,我偷瞄展昭一眼,见他虽一天水米未进,精神却未减。此时,他正凝神运气,功力应是已逐渐恢复。
我捻指成诀,随着脑中冥想,剑身受召早突破了桌案暗格的禁锢,如一道疾电向我飞来。微微仰首,便见剑身已自通天窟顶直坠而下。我浅浅一笑,随手一指,剑身便半空中换了方向,稳稳飞落展昭身旁。
“嗒”一声轻响,展昭应声睁开双眸,待看到身侧的剑时,他霍然起身,脸上难掩惊讶困惑。
“巨阙?!”他持剑入手,迫不及待地抽出剑身,光华灿灿,剑气凛然。展昭大喜过望,抬眸环顾一周,却不见任何异常,便收剑入鞘,望空恭敬一礼。
门外脚步声响,应是陷空岛的家丁来送酒菜。展昭坐回原处,镇静如常。门开处,家丁拎了食盒走进,因了上午在窟里的遭遇,这二人不敢再废话,一一拾了酒菜放在地上,便欲退出。说时迟那时快,展昭已闪电般起身出手,剑柄点处,早将二人敲晕,随即掠到门边,侧耳听听动静,便推门而出,又回手将门锁好。
天际,红日西沉,星月初升,拂面而来的夜风清凉如水。展昭身形如电,向昨晚被擒之处掠去,片刻功夫便已赶到,只见昨晚灯火通明之处今天却是黑漆漆没有一点声息。展昭更加了小心,石子探路之外,落脚处更选了昨晚记牢的安全之地。
推开房门,室内空无一人,月光从窗口倾泻而下,剑身被我召唤破桌案而去的洞口看得清清楚楚。展昭微微一惊,忙飞身掠至昨晚白玉堂所立之处,低头向桌案上的破洞之处看去,只见尚方宝剑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暗格里。展昭大喜,忙从鞘中抽出我斩向桌案,桌案被我锋利的剑刃如切豆腐一般从中剖开,露出尚方宝剑。展昭探手取出,随即飞掠出门。
岛上树木葱茏,展昭挑了一株极高的直跃上树,足尖几点,已稳稳立在最高的细枝处,放眼四望,但见正北方向几处灯火明亮,展昭不假思索,径向灯光处急掠而去。
灯光处是与昨日构造相同的宅院,中间大厅明亮如昼,厅内白玉堂与丁兆兰、丁兆蕙对面而立。白玉堂仍是嚣张到欠扁的模样,丁氏兄弟却是面色凝重,双眉含怒。气氛紧张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展昭轻咳一声,缓步入厅。
“展大哥!”
“猫……猫大人?!”
厅里几人虽然神色各异,却是一样的惊诧。
“白五弟,展某幸未辱命,已取回尚方宝剑。”展昭手托尚方宝剑,唇边含笑道。
“你……你怎么出来的?怎会知道尚方宝剑的所在?”看到白玉堂一脸难以置信饱受打击的神情,谅这白耗子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我心情大好,几乎想仰天大笑。
“哈哈,白老五你这回可没话说了吧!”丁兆蕙哈哈大笑,“你才跟我们哥俩儿怎么说的来着?”
白玉堂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难看至极,半晌咬牙道:“展昭!白爷爷认赌服输,这就随你去开封府!”
“一时说笑之言,白五弟何必当真?现在尚方宝剑已完好寻回,展某会与包大人说明此事……”我大大对展昭翻一个白眼,好不容易脱困,何不就此教训这小白鼠一顿,干嘛要这么宽仁相待?
“展昭,你也太小看我白玉堂了!白玉堂虽然不才,可也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
展昭微皱双眉,“白五弟言过了。尚方宝剑被盗,公孙先生并未声张,五弟也不要再意气用事,事情闹大到更为不好。”
眼看白耗子仍是一脸坚持的表情,丁兆兰适时插话,“这件事情既是因白五弟而起,就让五弟随展大哥回一趟开封也好,小弟与卢大哥也一同前往,这样展大哥在包大人面前也有个交待。”
丁兆兰此话极有道理,展昭也不好再坚持,便也答允。这泼天大事便在展昭不计较、包拯睁一眼闭一眼之下,烟消云散。我本来是打算要暗自教训一下白耗子,但转念一想,若非他这么一番胡闹,我也修不成灵体,这也算因祸得福,便放了他一马,也显得我有度量,不枉跟了展昭这么长时间。
海棠如雨,柳叶如烟,春风醺人欲醉。今天乃是展昭大喜的日子,整个开封府后衙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展昭亦是一身大红衣袍,一派喜庆。不得不说,展昭本就容颜俊朗,被这红衣一趁,越显得朗如明月,令人为之倾倒。
我坐在开封府后衙的屋脊上,手指轻点,剑气早削断数根柳枝,顺手一抄,一枝柳丝已稳稳落在我手中,我随即把它叼在嘴里。
“小五。”湛卢无声无息地出现。
“你来做什么?”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湛卢静静地看着我,眸子里满满都是温柔,却又隐隐含了一丝怜悯,“小五,你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他从我嘴里抽走柳条,“你我现在是隐形出现,若被人看到柳条无人自动如何是好?”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今天是展昭与丁小姐大喜的日子,你不在剑里好好待着,到来这里坐着?”
“你不是也出来了么?还说我。”这次连白眼我都懒得给他了。
“洞房花烛,总是回避一下比较好,虽然他们看不见我。”湛卢微微一笑,又转头看着我,张口欲言。
“如果还是说这个事,那么,你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我瞪着他,毫不客气道。
“哦……”湛卢又是一笑,目光中却别有深意,让我看了就讨厌,“我只是想说,待丁小姐百年之后,我打算隐居昆仑,从此不在红尘现身,想问问你是否有兴趣跟我一起修炼?”
我心头剧震,本来很遥远的生离死别一下子就被湛卢说到了眼前。想想也是,人类寿命至多百年,而我们,剑灵已成,剑身便可不朽,能与天地同寿。除非自毁剑身,但谁会那么傻,剑身一毁,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的剑灵便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你为什么会想到归隐?”
“几十年后将战乱四起,而我,已经厌倦了杀戮。”
我怔怔地盯着他,那么,湛卢是要走成仙之路了?
“小五,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我还没想过。”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湛卢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而他湛黑如夜的眸子深处,更是难掩担忧。我十分不解他到底担忧什么,但是,他的话倒是让我觉得,我确实需要对未来好好想想了。
我坐在屋檐上,陷入了沉思,连湛卢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时光如水,不知不觉之间,展昭已成亲数月。而他成亲那日湛卢跟我说的话,在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未来怎样才好后,便被我毫不犹豫地抛到脑后去了。反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考虑还太早,我何必去费那个心思。
此时已是盛暑,襄阳府衙后院小池塘里开满了荷花——没错,据传襄阳王有谋反的意图,展昭奉命来襄阳调查。夜风吹来,一缕缕荷花的香气盈盈而至,便不饮酒也不觉有些酣酣然。我坐在池塘中最圆最大的那片荷叶里,双足垂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
“小五,你不好好在剑里待着,又出来乱跑?”温柔却又带了一点呵斥的语气,不必抬眼,我已经知道来的是谁。
确实,最近我很少回剑身,原因无他,自从陷空岛回来之后,展昭经常会一脸深思地凝视着我的剑身,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小五!”显然湛卢很不爽我对他的不理不睬,飞身落在离我最近的荷叶上。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又有什么事?老大。”
“你陪为兄去一次昆仑吧。”
昆仑?!我心里一个激灵,“去昆仑做什么?我不去。”
“一来你我合力找一下胜邪的剑身,再就是,让你先熟悉下未来修行的环境。”湛卢不紧不慢地说。
“我……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修行……”
“岁月无边,你不修行又做什么?”湛卢淡淡道,随即拉起我,便要出发。
我张口结舌,不敢相信湛卢这么轻描淡写地就决定了我的未来。
“等一等!”我大急, “展昭近期要去襄阳王府攻破冲霄楼,生死攸关,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我瞪着湛卢,死不肯动。
湛卢微微一笑,“冲霄楼机关重重,在未拿到机关图纸之前,展大人不会轻举妄动的。那图纸被襄阳王藏得甚牢,又岂是三两天便能得的?左右你我闲着无事,不如先去趟昆仑。”
“我……”
湛卢不待我再说,拉住我便腾空飞去。想想湛卢的话确有道理,我速去速回,什么都不会耽误,遂不再反抗,与他向昆仑飞去。
没过多久,我便深深体会到,原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居然能推动命运之轮偏离轨道,人生,由此改变。
昆仑山,高有万仞,绵延八百里不绝,是历来修仙之人钟爱的上上之地。要在这一望无际的重峦叠嶂之中寻找胜邪的剑身,咳,我回眸看一眼湛卢。
“你确定胜邪就在这些山头中的一个?”我随便一指。
“确定。”湛卢并不多话,只凝神四下寻觅。
我轻叹一口气,不是我没有手足之情,这都已经三天了,翻的山头不过十之一二,此时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这里。自从离开襄阳,我便总是心神不定,而今天尤甚。
“那我先回襄阳。”
“小五!”上一刻还在专心寻找胜邪的湛卢,一听我要回襄阳,立刻回身挡在我面前。“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既已来了昆仑,便索性多呆几日,何必急着回去?”
我心中顿时起疑,我虽然笨些,但总归不傻。从湛卢坚持要我来昆仑,到如今不放我回去,全都指向一个结论,便是让我远离襄阳,远离展昭。
“你是故意把我带离襄阳的,是不?”我冷冷问他。
“是。”既已挑明,湛卢倒也坦荡荡承认。
我怒极反笑,不再跟他多说,飞身欲走,却被湛卢一把抓住手腕。
“你!湛卢,你这是何意?!”
“此时你不可回襄阳。”
“襄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玉堂夜探冲霄楼被困,展昭为救他,也去了冲霄楼。”
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冲霄楼里机关重重,如果连白玉堂那样的机关高手都被困其中,展昭前往,结局也是一样。
我心下惶急,欲挣开湛卢,却不料湛卢力道大得惊人,死死抓住我不放。
“湛卢,你放开,我要去助展昭一臂之力。”我怒道。
“小五,生死天定,你若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更何况,他是人,你……是剑。”
“那又怎样?!”我压抑下心头的慌乱,怒视着湛卢,“湛卢,你现在放开我,咱们还是兄妹,你若再拦,今天,我便与你割袍断义!”
湛卢闻言微微一震,看着我的目光颇为复杂,片刻,长叹一声,放开我的手腕。我急忙发足功力,向襄阳城飞奔而去。湛卢不发一言的跟在我身后。
冲霄楼前,成百上千的灯笼火把照的方圆数里亮如白昼。
“放箭!”一声令下,箭如飞蝗,密密匝匝射向冲霄楼。
一路急飞而来的我,刚到冲霄楼上空,便看到这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幕。惶急之下,我发足剑气,挥向箭雨,却只拦阻了十之八九。
我飞身冲进冲霄楼,只见楼中机关深处,锁住了两个人。那一袭白衣如雪此时却染了数朵桃花的自然是白玉堂,另外一个,素蓝衣袍,神情如常,只左肩上中了一箭,便是展昭。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顾不得隐去身形便飞到他身边,随手一挥,已解开他身上的束缚,随即揽住他身子,轻轻落地。
“你是?”展昭面带疑惑,凝眸盯住我。就是这双眸子,墨黑如夜,幽深如海,灿烂如星,温润如玉,便如安静而温柔的月光,令我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沉溺其中。
“巨阙。”我稳住心神,直截了当回答。
“是你。果然是你。”展昭轻吁一口气,甫一落地便笔直站立的身子居然开始摇摇欲倒。我忙扶了他席地坐下。
“白玉堂已遇难,好好安葬他。”随即他探手入怀,取出一页红纸。“这是襄阳王谋反的盟单,呈与包大人。”我简直无语,暗自叹气。
“我先帮你疗伤。”忽略那张该死的盟单,我俯身查看他肩头的箭伤。却惊见伤口处流出的乃是黑血,箭上是淬了剧毒的!我惊痛之下,惶急无措,猛然间想起人类用过吸血疗毒,便欲如法效之。怎料我身子刚向展昭俯去,便被他横臂拦住。
“毒已攻心,无法可治。”他淡淡一句话,令我一颗心跌落至十八层地狱。
我不相信,就差了这么一步,我便阻止不了展昭必死的结局么?!我心中大恨,魔性顿起,展昭若死,我必杀尽襄阳王府中人与他殉葬,也必会打到阴曹地府去劫回他魂魄。
一只手落在我肩头,温柔而不又失力度,是展昭。他深深凝视着我,眸光一径的安静而温柔,唇边一抹浅笑,煦暖如春风。
“巨阙,今后没有我再约束你,你,你不可作恶。”展昭气息渐弱,眸中光彩亦逐渐黯淡下去。
“展昭!展昭!”我的声音惊惶凄厉,任我不停呼喊,他却再不肯睁开双眸看我一眼。
我再也看不到那双墨黑星眸,再也不能沉浸在如月光般的眸光中,我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不是人类,但为何此时我感觉到深深的疼痛,从心底深处痛到每根头发丝,甚至每一口呼吸都痛不可抑。
神思昏乱中,我抬头望去,箭矢仍如雨点一般密密飞进,我心中恨极,恨意如失控的潮水瞬间便压服了心中的痛。我抬手召唤来剑身,鼓足全部剑气,锋利出鞘。眨眼之间,冲霄楼已被剑气四分五裂,夷为平地。我继续催动剑身凌厉进攻,漫天箭矢瞬间碎成粉末。我冷冷一笑,下一步,成为齑粉的便是整座襄阳府。
“小五!不可造杀孽!”
“杀恶人是造杀孽么?”我冷冷问道。“湛卢,从此后,你是你,我是我,我的事情,你再休管!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我周身剑气四溢,满头黑发无风自起,飞扬入夜。不必照镜,我也知道此时我魔性大发的模样邪魅至极。斜勾唇角,我低低冷笑,果然我骨子里是邪恶至极的么?
“不全是恶人,即使恶人,也有律法惩处,小五,你跟了展昭那么久,还不懂他么?再者说,展昭刚才说的什么,你忘了么?”湛卢缓缓道来,他的话我听不进去,但是展昭二字便如冰泉流入我耳中。
不可作恶……他早就知道我会控制不住成魔会大开杀戒血洗襄阳么,居然留这么一句话给我。我低头看着怀中的展昭,心中的悲痛难以言说。剑气渐敛,而泪珠开始不受控制的滚出,片刻便湿透了衣衫,又慢慢红透了衣衫。
“小五……”湛卢善后了现场,在我身前蹲下,双手扶上我肩头。
“你怕我为救展昭要逆天而为,怕我因此招致天谴毁我剑身,从此我烟消云灭。但是,你可知道,现在这样的结局,对我而言又何异天谴?”我凄惨一笑,眸中不受控制地垂下数滴鲜红,原来,我也是有血的。
山谷深处,四季如春,满天桃花纷飞,落如红雨。发梢衣襟,满是花瓣,凄美绝伦,似幻似真。
我痴痴地一笔一笔描摹墓碑上展昭的名字,一笔落,一笔起,若能就这样一笔笔写到地老天荒,却也不错。
“小五,随我去吧。”湛卢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说道:“岁月无边,你我还是以修行为重的好。”
岁月无边,以前不觉什么,可现在听到这几个字,我便抑不住悲从中来。没有展昭,每一天都是地狱,岁月无边,对我便是无休止的折磨,我想一想都要发疯。
“我不去。”
“不修行,难道你还要在世上出现,为人所用吗?”
我豁然起身,瞪向湛卢。“湛卢,我已修成剑灵,所以,我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小五,你不要做傻事!”湛卢似乎已猜到我的决定,顿时神情慌乱,急欲打消我的念头。
“湛卢,你我兄妹一场,我身后之事就拜托你了。”我淡淡一笑,回眸看向展昭的墓碑。他的名字已然被我的血染红,便如这漫天的桃花,鲜艳欲滴。我知道,此时,我的眸光必也是安静而温柔。
我召唤出剑身,剑气所至,剑身立即从中断开。我不修行,不入世,我选择自断身体。世上既已无展昭,那么从此,世上也再无巨阙。
生命就是一连串的偶然组成,偶然的相遇,居然让我尝到了死亡。但是这样的结局也不错,我很喜欢,我又想起了初见展昭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