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读完《柏杨家书》
生活仿佛“一地鸡毛”,人生在世,不胜其烦——好长时间都没有一口气读完一本书了。周六在一旧书摊上见到《柏杨家书》,随手翻阅几则,大为感慨,遂携而归。柏杨,1968年3月7日入狱,女儿佳佳8岁。1972年,佳佳12岁,开始与爸爸通信,至1977年柏杨出狱止,父女共有信205封。
2008年4月29日,柏杨逝世。有妄人称柏杨为蒋氏“御用文人”,并声称柏杨不是“精神领袖”。我孤陋寡闻,不知柏杨有没有自封过精神领袖,但通读《家书》,我觉得柏杨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文化人,在他身上,有许多可贵的品质,是许多妄人先生所不具备的。
柏杨是一位仁者,他秉承了儒家的仁义情怀,虽然他对中国文化有许多非难。
1976年11月14日《青年战士报》载,竹东镇一12岁的小姑娘徐桂银小妹,右腿红肿得跟腰一样的粗,家产用尽。柏杨看后落泪,自己不便寄钱,“希吾儿给徐小妹寄500元(爸爸还你),作为捐款,此钱固杯水车薪,但是表示人情温暖和对她的关心,盼能提高她的求生意志。十二岁的孩子,命运如此残酷”。(见1976年11月16日柏杨给女儿信)1977年2月21日,又邮寄1000元让女儿给一名“哀讨无门,哭天泪尽,纵使为盗为娼,也无法自救”的15岁小姑娘马玉美送去,且不要留姓名。佳佳找了半天,没有见到其人,也怕马玉美已经堕落,钱给了她,实是助纣为虐。柏杨从所未有的不满:“至于马玉美,她只比你小一岁,所遭遇的是什么?即令沦为太妹,她自己怎能负责?而且又怎能‘助纣为虐’?难道她当了强盗,我们帮她买刀吗?帮助人要诚恳,不是施恩,你去了一趟就不耐烦,说你不能天天去,难道爸爸就能天天去吗?”(见1977年3月2日柏杨给女儿信)几年来,柏杨对女儿的粗心、疏懒也屡有责备,但以此次为最。
平素,我们见人危难,也是热血沸腾,但大都只是激动的时候多,行动的时候少。设若我们在狱中,也像柏杨一样吃饭穿衣甚至都需人接济,或在软禁之中,没有行动的自由,我们能做到哪一步呢?柏杨在被软禁期间,应当也有一些微薄的收入,但当极低。不能成为“精神导师”的柏杨做到的,那位发宏论高谈“文化批判”的妄人兄能做到哪一步呢?
柏杨是注重尊严的人,他希望哪怕是在牢狱之中,也能和人保持一种平等关系。“八年牢狱,衣服褴褛,营养不足,从没有向任何人讨过东西”,“我一生性格是受恩于人,一定报答,所以不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能不打扰朋友,就不打扰朋友,免得恩情太重,超过将来我们报答的能力。”见(1976年10月27日信)柏杨不是恩将仇报之人。中国人讲究“杯水之恩,涌泉相报”,讲究“一饭之恩,三生铭记”,这些在柏杨身上体现尤为明显。
1976年春节,柏杨寄钱给女儿,让女儿选购礼物,“送给几位照顾我们父女的朋友,他们不在乎我们的礼物,但我们只是略表我们无涯的感谢。”(见1976年1月20日信)
柏杨有宽广的心胸,坚持恕道,无论是对墙头草一样的朋友,还是对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凡事要为人想一想,这就是恕道,能做到这一点,世界就宽大多了。一个人如果总是想自己的利益,总是想自己的幸福,不惜践踏别人,那就是自私。这种人可能快乐,但他不可能高贵”(见1977年3月26日信)“我们对那些掉头而去的人,不必怀怨,对留下来看顾我们父女的人,要永铭心头”(见1976年8月19日信)“对我们好的,我们感激图报(爸爸报答不了的,希望你和两位哥哥本城、本垣报答)。对我们坏的,我们付之一声叹息。”(1976年10月13日信)佳佳与妈妈闹矛盾,有时还很激烈。佳佳大约觉得妈妈对不起爸爸,可是爸爸说:“要爱妈妈,要对林敬琪先生(按:那是柏杨入狱两个月即占有了他妻子的人)尊重,多体谅他们”(1976年8月19日信)柏杨一再跟女儿说,妈妈是爱女儿的,她对女儿的爱甚至“超过任何一个母亲”“吾儿要体谅她的苦衷,她的良心正在惩罚她,社会正在排斥她,吾儿何必再使她痛苦。爸爸到今天这个地步,除了自责外,不怨任何一个人”“虽然妈妈的行为使她丧失管教你的尊严,但她仍是你的妈妈”(见1976年8月20日信)。
柏杨是忠于党国的,即使身陷囹圄。这涉及一个人的政治信仰。那位妄人兄认为柏杨对蒋氏父子忠心耿耿,“半世荣华,十年铁窗,让这个蒋经国的笔杆子白了头发,冷了内心,软了脊梁”,是个御用工具。我则以为,“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是天经地义的。他希望台湾的政局好起来,希望台湾好起来,从道理上讲,是没有错误的。六七十年代,国共两党政治斗争仍是如火如荼,双双都有许多意气之词,两军交战,各为其主,难道不是这样吗?政治问题,在书信里几乎没有提及,这既因为孩子年龄小话题沉重,更因为规定柏杨与外界书信往来不准谈敏感的相关话题。但也有一处流露了柏杨的自我定位:“我的下场还没有到下定论的时候,而且,我们不能因岳飞惨死在监狱,竟认为连忠臣都不能做了。”(见1976年8月19日信)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视出柏杨的政治追求,对有此追求的人,我们可以苛责吗?忠诚,对君子而言,是一种美德,是一座明亮的灯塔。
柏杨是一个大写的真实的父亲,是儿女人生的导师。
柏杨对女儿的爱,是最爱儿女的人也会感动——
面对女儿升学考试,洒脱如柏杨,也曾那样“急功近利”——反复叮咛女儿学习算术,学习英语,反复唠叨算术、英语对学习对升学对人生的重要性。软禁中的最后几个月,甚至和女儿一起学英语,给女儿出题目要答案。
叮嘱女儿过马路左右看,从女儿12岁,一直叮嘱到16岁。
女儿大了,父亲的忧虑也随之增多。多少次,柏杨告诫女儿,交男朋友的问题。那样谆谆教诲,那样婉转而又明确。这让我想到另一位作家为了让女儿能够安静地学习、生活,宁愿女儿长得丑一些。是的,女孩子,太漂亮了,并不能让她更加幸福。
当柏杨很久——其实也不到一个月——接不到佳佳的信,会不时从梦中惊悸而醒,好像女儿有难,呼唤爸爸相救,久久不能平息。
孩子遇到困难,甚至苦难,应该怎么办?“痛苦是无尽的,要一直到眼泪变枯,变成笑容,才是人生。”(1973年7月28日信)坚强、忍耐使人伟岸、悲壮。
在学文学理的选择上,柏杨说:“你考取理组,太好了,将来学医,切记,不是为了与世无争,而应该是为了救人。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和最高贵的品德,莫过于帮助别人,而又有能力帮助别人。”(1976年8月19日信)影响就是这样潜移默化着的。举世滔滔,还有多少家长这样教育自己的子女?
《柏杨家书》中柏杨的书信,初无意发表,故它们保存着最真实的欢乐、忧愁和思考。我们习惯从大处着眼,但我以为,私人信函中的个人,可能是最真实的个人。谨以此文祭奠《丑陋的中国人》的作者——柏杨先生。柏杨先生不朽!
注:
柏杨,1920年出生于河南,毕业于东北大学政治系,1949年后前往台湾,曾任《自立晚报》副总编辑及艺专教授。1968年在《中华日报》主编《家庭》版,所译美国连环漫画《大力水手》中某些内容,遭国民党当局情治单位曲解为暗讽蒋介石父子,罗列罪名将其逮捕,判处12年徒刑,1969年囚禁于台北县景美镇军法监狱,1972年移送绿岛感训监狱。1975年,柏杨因蒋介石逝世减刑三分之一为8年徒刑,但1976年刑满后仍被留置于绿岛,后获释放,共被囚禁9年又26天。2008年4月29日因病医治无效,享年89岁。
2008.9.9